“你为什么想要这份工作？”张琛言看着面前的求职者开口问道。

他们所位于的面试空间是一个存在于数字世界的小型会议室，他自己的化身和求职者的化身相对而坐，旁边有计算机、纸、笔、投影等所有需要的办公用品。

“科技不可逆转地改变世界的同时也具备了创造世界的能力。”求职者的眼睛很亮，语气难掩兴奋，“你们是架构师，是执笔人！这简直太酷了！”

张琛言有些头疼，这已经是他今天面试过的第三个理想主义者了。对于架构师这个职业，大多数人有太多幻想，但幻想总是美化过后的东西。

“用纸笔绘图，或者用计算机绘图，选择你喜欢的方式就可以。”张琛言指了指桌面上用具，“我要的结果是一条街道，主干道。”

区分只会空想的理想主义者和有才能的理想主义者，最好的方式莫过于现场笔试。虽然处于数字世界中，但这的确是一场“现场面试”，张琛言可以看到对方抓耳挠腮，埋头苦写的每一个动作，而不仅仅只是得到一个结果。

街道，或许在许多人看来这是最好画的，但越是懂行的人越明白，有的时候简单的东西反而更容易在短时间内考察到一个人的基本功、思维方式、细致程度。

显然，面前的这位求职者并不达标。

元宇宙给了人类太多的想象空间，太多的可能性，但同时也让很多人忘记了一件事情——可落地性。

无论是多么有趣的想法，或者多么新奇的创意，到最后都是要考虑其根本的，而所谓的根本，就是它最后能真的达成吗？完成度能有几成？

看着对方递上来的答卷，张琛言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同时诚恳地说道：“其实我们的工作并不像大家想象得那么有趣，反而有些枯燥。这里虽然是数字世界，但和物理世界一样，这里的一切并不完全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是必须，但同时也要具备基础逻辑。”

看着求职者面露失落，张琛言及时开口道：“需要我帮你连线产品部门吗？他们或许正缺一个像你一样有创造力的方案提供者。”

“真的吗？”求职者立马点头，“如果那边也有招聘需求的话……就辛苦您了。”

张琛言不是一个敷衍的人，他当着求职者的面把电话拨给了人力资源部门，并帮对方确认了新的面试时间和面试流程。

直到求职者登出账号，张琛言才收拾东西从会议室里走出来。

“又给我们部门推人了？”一出门，张琛言就迎面撞上产品部门的老大艾利克斯。

“嗯，是个可塑之才。”张琛言赞叹了一句，随后赶紧转移话题，“今晚的演唱会你要去吗？”

提到演唱会，对方立马精神起来，“当然，两千万人的狂欢，我怎么可能错过？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个场馆还是你设计的吧？”

张琛言回想了一下，还真是。

从他手上出过的图纸实在是太多了，这个演唱会场馆的项目在当时也算是个大单子。能同时容纳两千万人的场馆也只有在数字世界里才能做到。

“你说，过去的世界有那么多人，但他们的演唱会场馆小到连百万人都容纳不了，他们是怎么忍受的？”艾利克斯对着张琛言耸了耸肩，“你知道的，我指的是……历史。”

“抢票，巡回演唱会，多办几场……总是有办法的。”张琛言叹了口气，“或许过去世界的人也不太能理解我们是怎么把地球搞成这个样子，导致大家只能龟缩于地下有限空间的。更何况，表面说是两千万人的演唱会，这里面有多少是真人，有多少是AI，你我心里都清楚。”

闻言，艾利克斯叹了口气：“你啊，总是一副笑脸，说出来的话却格外扎人。”

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张琛言也颇感无奈。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一个非常好的聊天对象，除了……谈及过去。

历史，这是张琛言的逆鳞，也是现存大多数人的逆鳞。

2120年，第七次工业革命到来，克隆技术已经广泛应用于各个国家，经过医学和生物学的完美融合，部分人类已经可以通过“器官置换”，达到另一维度上的“永生”。然而，随着工业的发展，人类对自然资源大肆开采与破坏，地球环境堪忧，全球气温显著升高，多地冰川融化。

2250年，第八次工业革命到来，地球现存人口数达到150亿，各类资源愈发紧俏，迈向星河、寻找其他可供人类居住星球的行动迫在眉睫，宇宙探索技术空前发展。

然而，这场工业革命最终以失败告终，经过多方探索，人类发现——地球不可复制，地球只有一颗！

2300年——2400年，第九次工业革命，亦称为人类革命，该时间段记录了人类最后的绝望与濒临覆灭的挣扎。在此阶段，人类于某种意义上否定了过去的自己，克隆技术及器官置换技术被全面叫停，人类非自愿放弃“永生”，转而大力开展数字技术。因为过去的科技积累，数字技术发展得异常顺利，真正意义上的“元宇宙”诞生。

2413年，太阳黑子陷入沉寂，全球气温有所下降。然而，人类还未来得及欢欣鼓舞，多地火山喷发，大量有害气体及火山灰遮天蔽日，太阳辐射无法进入地球，全球气温持续下降，冰河世纪的预言成真。

同年，地下城建造计划启动。

2421年，阔口罐病毒与潘多拉病毒由于基因漂变而产生的结合体冬寂病毒被发现，并确认人类无法与之共生，但仍有少数动植物可与之共生，生存于极寒的地面。这些动植物在与病毒共生的过程中也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转变，如极具攻击性，体型变大等。

而现在，已经是2432年了。

经过十几年，人类已经习惯了地下城的生活。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拥有在物理世界和数字世界的双重身份，他们穿梭于虚拟和现实之中，并且这种边界也在逐渐模糊。比如，他们有的人会选择在物理世界中“生育”孩子，并加以培养，有的人则只会选择在数字世界中“创建”孩子，给予同样的情感倾注。对于生活在地下城的人来说，这两种行为差别并不大，只是看个人选择罢了。

之前张琛言提到的AI便是如此。

所谓AI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出于工作需求制造的AI，他们大多在某个方面具有特长，比如医疗、工业、服务等，他们的自主权限很低，但有极高的服从性，因此对于人类而言，安全性也比较高，他们中的部分不仅在数字世界有自己存在的形象，在物理世界也会有自己的实体，只是他们的机体全部由不同材质的机械组成；另一类，则是出于情感需求制造的AI，他们的成长过程离不开人类的情感倾注，同时他们也拥有自主学习性，但相应的，对于人类而言，他们的安全性也比较低，因此他们在物理世界并不会有自己的实体，只会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存在。

人类，依赖于科技，但终究无法全然信任科技。

在数字世界中，第二种AI因为拥有超越常人的理性，同时又在情感倾注下，拥有部分人性，所以他们十分适合担任一些中层管理工作，比如——裁决者。

所谓裁决者，就是维持数字世界稳定运行的人。庞大的数字世界是由无数个小的数字城市组成，这就好像是世界版图上拥有多个城邦。不同的城邦拥有不同的运行法则，而裁决者就是保证这些法则正常运行的人，如果有人在裁决者管辖的领域内触犯协议条款，那么裁决者将根据内容对其处以相应的惩罚，轻则短期封禁，重则注销该人物在此城邦内的身份。

现在，站在张琛言面前的0810就是一个十分出色的裁决者，也是张琛言的固定搭档。

“目前距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张琛言看了眼手表。

“即便还有半个小时，也是工作时间。”0810开口说道，紫檀色的眼睛没有丝毫波澜。

0810很漂亮，无论是脸蛋还是身材都是完美比例，科技造物不受基因影响，相比于父母的先天遗传，他们的形象完全取决于父母愿意花多少钱为他们找合适的形象设计师，0810的父母显然在这方面花了大价钱，尤其是她那双紫檀色的眼睛，在整个元宇宙内，都是限量定制。

不过，再漂亮又如何？共事这么久，张琛言就没见她笑过，这甚至一度让张琛言怀疑她的情感设定里就没有喜悦这个选项。

“好吧，工作时间。”张琛言叹了口气，认命地看向0810，“你找我有什么事情？需要加班吗？加班的报酬是三倍功勋值，你帮我申请？”

面对张琛言一长串的问题，0810的回复简洁明了。只有五个字，却让张琛言大惊失色。

“R城，出事了。”

——

R城，数字世界中最疯狂的存在，也是张琛言的得意之作。

他起初搭建这里的时候，就给了这里足够多的开放性。对于他来说，他想做的并不是一个固定模式化的城市，而是一个拥有足够多创造性的编辑器。

数字世界中，在速度、安全性和去中心化三者之间必定是要有所取舍的，而张琛言所舍弃的就是绝对安全性。在边缘范围内，他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所有。

当初R城的审批申请，可是用了整整半年的时间。要知道，一般情况下这种审批流程都不会超过一个月。大家都明白R城的来之不易，所以对R城的态度也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

审批通过后，作为同批次最优秀的裁决者，0810肩负起了R城的安全工作。

以0810出色的工作能力，绝大多数的问题她都能够自行按照协议条款进行处理，现在她却来找张琛言，不难想象她遇到了什么，或者说，发生了什么。

“原则性问题？重大安全问题？底层逻辑问题？”张琛言一边说一边将0810带进了会议室，“我当初费尽心思，排除万难也要建立R城的初衷是为了让它有更多的可能性。它不是一个消遣娱乐的地方，而是众多科研所、创造工厂的重要基地。换言之，它绝对不能出事！”

一向冷静的张琛言难得激动，但此事涉及他最看重的R城，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从R城落地开始，他就没有停止过对这个城市的担心。在数字世界中，要创建一个城市并非易事，从区域面积占用审核到最后落地的建筑设计，每一步都需要大量心力，但如果要毁灭一个城市，就简单多了，这里不需要爆破，不需要拆迁，只需要简单的删除、清理数据，就能彻底摸去之前所有的努力。

还不待0810开口，张琛言便调出了R城的相关信息，晶蓝色的巨大投影上，R城近期的信息和新闻分门别类，排列整齐。

张琛言登入自己的管理者账号，直接搜查安全信息问题，发现除了几件小的违规事件之外，根本没有其他安全问题报备，而且这些小的违规也已经被0810处理干净了。

“你在逗我？”张琛言愣了一下，重大事件怎么可能不报备？但潜意识里，他又觉得0810这个大冰山不像是会开玩笑的样子。

“因为不确定要怎么写，怎么归类。”0810直白地答道。

“行吧，说说。”张琛言放松下来，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0810，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ID重复。”0810直直地盯着张琛言，紫檀色的眼睛中仿佛蕴含着星云风暴。

“ID重复啊……我觉得吧……”张琛言本来还在慢悠悠地敷衍，反应过来后，他猛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你说什么？！ID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