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文豪高尔基 9.2
作者: 邹韬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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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第六编 近几年来 2019-07-09 15:4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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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目录 25章
简介

本书是根据康恩教授所著的《高尔基和他的俄国》一书编译而成的。康恩教授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俄国文学教授,他从俄文的书报及高尔基的原著中搜集许多确切的材料,还亲自与高尔基及其左右的人晤谈,获得不少可贵的材料。本书除撷取康恩教授此书的材料外,并搜集了一些在此书出版后关于高尔基最近的事实加入。

第一编 儿童时代   第一章 五岁做了孤儿

物质的环境支配人的力量诚然是很大的,但是人对于环境——无论是怎样黑暗的环境——的奋斗,排除万难永不妥协的奋斗,也能不致为环境所压倒,所淹没。我叙述高尔基的生平,时时在我的脑际引起这样的感想。

高尔基所能追忆的最初的印象,就充满了他一生和艰苦为缘的预兆。当时他才五岁,和父母同住在阿斯脱拉罕(As-trakhan),为通达欧亚两洲的孔道,向以渔业著名。因一般平民的不卫生的生活,虎列拉疫症盛行,高尔基患着这病,幸而渐渐的痊愈,不幸又染给他的父亲,一病不起。他只见他的父亲的尸身躺在地上,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父亲的平日令人感觉愉快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上面并用了铜板遮盖着;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母亲平日总是恬静而整洁,那时衣服却仅穿上一半,披着散发,泪如泉涌地替父亲梳头。同时他瞥见一个向未见过的人也在房间里,使他一肚子怀着鬼胎的,是这个人生着一个轻松柔软的大鼻子,黑的头,和她所说出的怪有趣的话。这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外祖母,对于高尔基的一生有很重要影响的一个人,这是后事,随后再谈。当葬坟的人刚把尸身抬出去的时候,母亲忽觉腹中剧痛,原来她有了身孕,适在此时分娩。高尔基看见一个人好好的会紧闭着眼睛不动,已觉得是一件莫名其妙的神秘,他此时躲在一个箱子后面,由那里眼巴巴的望着另一件神秘,见有一个人产生出来。他其次所能追忆的,是当着一个雨天,和外祖母同在一个坟上送他的父亲下葬,看见一个深坑,底下软泥中放着一个黄色的棺材,棺材盖上有几只田鸡在跳跃着,外祖母哭得很哀。这个五岁的小把戏看见大人们哭,又觉得奇怪;尤其觉得奇怪的是外祖母问他为什么不哭。因为在此时以前,家里的大人们总是常常训戒他不要哭。

当他们离开坟墓的时候,外祖母问道:“你为什么不稍为哭一些呢?”

高尔基说:“我不觉得喜欢哭。”

“好,你不觉得喜欢哭,就不必哭罢。”外祖母轻微的喃喃的说着。

高尔基对他的父亲的印象是很模糊的,但是从他所著的《儿童时代》一书以及自传里面的零星散见的记述,我们可以知道他的父亲至少有一个特性和他的儿子是相同的,那就是大胆的不妥协的精神。他的祖父是尼哥拉斯第一的一个横蛮的兵士,他的父亲在儿童时代就由他的祖父家里逃出过五次,他的祖父带着猎狗在西比利亚的树林里追赶他的父亲,赶到之后,便把他的父亲鞭挞得几乎死去。终于经过许多的冒险和苦楚,他的父亲在十六岁的时候逃到尼斯尼诺伏格拉城(NishniNovgorod),从一个木匠师傅当学徒,四年之后,成为一个细木工人,家具商,屋内装饰的工匠。在他的店铺的隔壁有一家姓嘉西林(Kashirin)开的洗染衣服店,因相处毗邻,麦仙·皮西科夫(MaximPeshkov)——高尔基的父亲的名字——便和那家的女儿佛发拉·嘉西林(VarvaraKashrin)发生恋爱。这一对伉俪,便是原名阿勒赛·皮西科夫(AlexeyPeshkov)而以笔名高尔基(MaximGorky)闻名于全世界的革命文豪的父母。

他的外祖母常在漫漫长夜里把她的歌曲,神话,和关于往事的美丽和智慧的追想,灌输到小小高尔基的急于求知的脑里去。她曾在这样的一个长夜里,把他的父亲的求婚和结婚的情形说给他听。有一天她和她的女儿佛发拉在果园里拾取覆盆子,麦仙忽来向佛发拉求爱。他由篱笆上爬过来,走近她们,同在苹果树下走着。当时他的父亲穿着一件白的外衣,毛绒裤子,赤着脚,不戴帽,头上有一条皮带束着头发,学着印度的式样。他并未经过什么导言,就突如其来的向她的女儿求婚。佛发拉躲在一颗苹果树后面,红霞双颊,不胜娇羞,和她的手上所拾得的覆盆子一样。依外祖母当时看来,这个求婚简直是笑话,是毁谤。为什么呢?因为佛发拉的父母是从伏尔加河驳船伙计的苦楚生活慢慢的爬升到一个洗染衣服店老板的崇高位置,是一位受人恭敬的公民,而且连着荣任三期的洗染业公会的会长,有了四所屋子的财产。他素有志愿要把他的漂亮的女儿嫁给一个贵族,增光门楣。所以这个时候,外祖母看见这位西比利亚的漂泊者那样鲁莽求婚,为之惊惶失措。她将要举手把他打一顿。刚在这个当儿,佛发拉挺身出来自承她和麦仙实际上已结婚了好几时了,请求她的母亲准许追认,由一个牧师正式替他们举行婚礼。外祖母这个时候怎么办呢?她像煞有介事的把这对肆无忌惮的男女假打一顿,然后替他们布置一种秘密的婚礼。但当她看着麦仙和佛发拉刚乘着车子往教堂去的时候,有些好事的流氓却把这个消息传给外祖父知道。这位骄慢的洗染业公会会长听见了大发雷霆,咆哮吵闹,立刻招集他的两个儿子,偕同报告消息的人和马车夫,叫他们都备好武装,并吩咐把马车驾好,准备追逐那对淫奔的男女。据外祖母告诉高尔基说,在这危急之际,全靠保护佛发拉的安琪儿启示她执行这样的救急法:她拿到一把刀,把车上的皮带割了一段,使在途中要突然断坏。果然,后来到了中途,出了毛病,追赶的几个人几乎跌死。他们停顿着费了许多时候修理,等到修好赶到教堂的时候,佛发拉和麦仙的婚礼已经举行过了,于是接着就是一顿混战,结果麦仙打得很好,远非他们所能及,把他们都打退了。外祖父对佛发拉大呼从此永诀,不再认她做他的女儿。他老人家回到家里之后,又把气出在外祖母身上,把她打骂一顿!她呢,只忍痛呻吟,不敢说一句话,她想什么事总要过去的,注定的事总是避不掉的。她以为怨恨不过好像冰一样,到了温暖的时候便消化了。

外祖母的好心肠所散射出来的“温暖”能把冰山都消融了,她的暴燥如雷的丈夫后来居然也软化了下来,允许这对新婚的小夫妇和他们同住。高尔基就是在这个地方于一八六八年三月二十八日生的。外祖母后来和高尔基谈起当时她的女婿和她同居时的相得情形,迫念前尘影事,还不胜唏嘘叹息,因为她很爱他,比对她自己的两个野蛮的儿子密凯尔(Mikhail)和亚科夫(Yakov)爱得多了。麦仙的为人也的确可爱。他的儿童及幼年时代虽经过许多愁苦,但是他的天性却是愉快活泼而慈爱的,尊重自己,并尊重别人——这在当时的环境中实在是极难得的特性。他的仪表秀美,体格雄伟,聪明而伶俐,使得生活轻易愉悦而圆满,有歌有舞,夹以谑而不虐的谈笑风生。他对于外祖母特别忠诚,每挽着她的臂膊,对佛发拉开玩笑,宣言他更喜欢她的母亲。

但是这个可爱的麦仙却被他的两个舅子所怀恨,也许因为他们缺乏麦仙那样使人亲爱的特性,并且嫉妒他也分有一份父亲的遗产。他们两人把他骗到一个充满冰块的河滨,假说同去滑冰,到了之后却把他推到冰洞里面去。当他要爬上来的时候,他们竟忍心用很重的靴根踢打他的手指。他只得极力设法飘流着,等他们去了之后再上来。后来那两个残忍无比的舅子相信他已溺死了,才去。然后他费尽气力,很困苦的爬到冰块上面,勉强捱到一个警察所。警察把白兰地替他摩擦,送他回家。当时他已冻得全身发蓝紫色,手指皮破血流,两鬓头发已变白色了。但他在警察所里却很谨慎的不把这个惨剧的原因给警察知道,假说是他自己失足跌下去的。外祖母和佛发拉知道了当然不答应,打了密凯尔和亚科夫几个耳光,外祖父也嘱令他们向麦仙赔不是,求他饶恕。但是麦仙对他们并不怀恨,只在养病的几个星期里面偶尔对外祖母说过几句这样的埋怨的话:“他们为什么这样的待我?我有什么事对不住他们呢?到底什么缘故,妈妈?”不久之后,他得着一桩生意,因为俄皇曾驾临阿斯脱拉罕,要在那个地方造一个凯旋门以资纪念。他得着这桩建筑的生意,于是便带着家眷离开尼斯尼诺伏格拉而到阿斯脱拉罕,这事在佛发拉当然觉得异常的愉快。不料几年之后,麦仙竟因受着高尔基染给他的虎烈拉疫症而一病不起,外祖母乃奔往该处把他的家眷带回尼斯尼诺伏格拉。这时候高尔基才五岁,途中大觉旅行之乐,由船旁圆洞中纵览伏尔加河两岸的风物,吸收了许多新印象。他此时不知道失了父亲之可哀,只觉得奇怪的,是在途中他的尚在婴儿时期中的小弟弟的尸身,因为母亲的遗腹子竟在中途物化,他们打算这艘船一停泊到萨拉托夫(Sara-tov)的时候,就把他安葬。

高尔基追述他的父亲,总暗示着爱,甚至觉得自豪,并充满着同情。但讲到他的母亲,虽则他知道她的时间更久,而且关于她的记忆也更清晰,可是他追述他的母亲,总含着悲痛的好奇心,始终自疑他对于母亲的理会的能力。佛发拉对于她所首生的孩子的情爱似乎并不浓厚,有许多时候她不是离开他,便是对他淡漠得很,这是她的孩子所深切感觉到的。也许他的母亲觉得她这样凄惨的境遇,都是由于他的原因,因此不免心里怀恨。母亲到了娘家之后,外祖父对于这青年孤孀的暴躁行为虽加以容忍,但他仍想执行俄俗赋与的无上父权,他想强迫她再嫁给一个家道小康的钟表匠。在高尔基所描写的许多奇异人物里面,这个想吃天鹅肉的钟表匠也在里面。他是一个静默的,秃头的,只有一只眼的人物,穿着一件长的黑外套。“他常来坐在房间的一隅,把头弯在一边,用一个手指撑着他那剃胡子剃出裂口的下巴。”他的皮肤颇黑,两眼呆望着人尤其特别。他很少说话,常常重复着说:“不必麻烦,不要紧。”小高尔基在他面前觉得很不舒服,常用好奇而夹着恐怖的眼光对他望着。他的外祖父虽多方威迫母亲嫁给这个钟表匠,她坚决的拒绝,终亦莫奈她何。母亲的身世,在高尔基著作中零星见着的却也很悲惨的。她原是一个很强毅,美丽,富有独立性的女子,但后来竟由她自己选择而遇人不淑,以致潦倒终身。她后由自己选择再嫁给一个大学生,名叫马克锡莫夫(EugeneMaximov),他是个贵族。这样的一个聪明的女子,会自愿嫁给那样一个虚有其表的小人,除了虚荣心外,得不到别的解释,无非是绅士阶级的环境引诱了她。她随着她的丈夫到莫斯科去,但不久他把所有的财物都输在赌博里去,他们不得不回到尼斯尼诺伏格拉,过着极窘迫的生活。高尔基当时和他们住在一起。他看见他的母亲从前是个出类拔萃的美丽的母亲,此时似乎一变而为另一种的妇人,变成了一个多愁萎靡的懒妇,横受她的丈夫的诅骂讥汕,忍辱含垢,饮泣吞声,他那个小小的心坎不禁为他的母亲感觉异常的苦痛。她的精神和身体都为着心绪混乱而颓唐憔悴。而她的后夫竟变本加厉,公然讥笑他的怀孕的妻子的身体形状,并不掩饰他和其他妇人轧姘头,最后竟照通常俄人待遇妻子的办法,时加鞭挞痛打。我们从高尔基所著的追述中,可以看出他在当时对于他的母亲所受的侮辱,只居于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其惨苦为何如!他对于他的母亲的爱,随着她所受的苦楚而俱增,但是她的冷淡态度不许他亲近。她很少对她的儿子表示真正的爱。有一次他在隔墙听见母亲因为后父又打算要到他的姘妇那里去,力加劝争。他听见母亲抽抽咽咽的哭着,并时时咳嗽——她的肺部已患了肺病,不久以后就因此病而死的。高尔基一直在隔墙听着,忽然他听见打的声音。他冲过去,看见母亲跪在地下,背和臂靠在一张椅上,头往后仰,胸部挺出,喉中惨呼着,眼光闪烁可怕;而后父却穿着一件耀武扬威的新制服,用他的长脚对准她的胸部踢去。这个孩子愤不可压,在桌上抓着一把刀,用尽气力狠狠的向着他刺过去。总算他的后父的幸运,被母亲极力把她的丈夫推开,结果那把刀只撕破了他的外衣,擦破些他的皮肤。当夜母亲到高尔基所住的近灶边的狭隘的地方,抱着他吻着,抽抽咽咽的哭起来,且哭且呜咽着说道:“你要饶恕我,我觉得犯了罪。”当她责他不该刺击他的后父的时候,高尔基很镇静的对她说,他当时打算先刺死马克锡莫夫,随后刺死他自己。这个六岁的孩子,已抵御过不少的暴行和卑劣的行为,他的这句话却是字字老实,敢说就敢做的。

闯了这个祸之后,高尔基不得不回到他的外祖父的家里去。不久他的母亲也回来,带着她的患病的婴孩,过她寂寞苦痛的残生。高尔基十岁的时候,她就因肺病而死了。她逝世之后,那个婴孩也活着不久,虽有高尔基爱护照顾他。

高尔基的儿童时代几全在他的外祖父的家里,我们在下章里面将要谈谈嘉西林的家族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