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锦市市委书记徐帆看完省里的新闻联播,思索良久,还没等播出省天气预报,就给市委秘书长高志杰拨了个电话。

“志杰,你马上查一下,刚才省电视新闻采访的那个雨润公司的基本情况,包括这个公司的背景人物和资金来源,了解得尽可能详细一些,最好连夜整出一份文字材料来,能让我明天上午八点前看到。”

“明白。明天一早送到您办公室。”

“记住,雨润公司的董事长叫夏雨菲,很年轻。”

“我看到了,讲话很自然、很得体,也很精干。省电视新闻播出的时间足有两分钟,您来电话前,我刚给市委宣传部陈刚部长打了电话,陈部长说他也不了解情况。省电视台什么时候来采访的,还有采访的原因,宣传部门也一概不知。”

“你让部长马上了解一下,一会儿让他给我来个电话。”

“好的。”

“一点儿敏感性也没有。宣传口那么多部门和人员,都干什么去了?”徐帆像是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知道吗?这个新闻的分量很重,感觉是带有方向性的问题。”

“是。”高志杰随声附和地回应着。

“那你也问问程靳昆市长,看他知道不知道。”

“问过程市长了,他也不知道。市长说,临锦几千家民营企业,这个雨润公司,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直接给区委书记和区长打电话,如果他们也什么都不清楚,那就不要客气,该提醒就提醒,该批评就批评。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总是松松垮垮、浑浑噩噩的,能不出事吗?当领导只想权力不想责任,大事小事都不当回事,有这么稀里糊涂的吗?不出事个个都是英雄好

汉,出了事问责的时候哭天喊地、上蹿下跳,唯恐与自己有半点关系。不想干、干不了就挪位子,别占着这个看着那个,真正应该干的事情什么都不上心。换届越是临近,越要注意这些导向性的问题。这能是小事吗,全都一问三不知,像话吗?如果真有了什么问题,岂不是当着全省人的面打我们市委的脸!”

“书记放心,我马上就去了解。”高志杰感觉书记的语气很重,不好再说什么。

啪的一声,书记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高志杰心里清楚,其实徐帆书记对自己这个秘书长的失职也非常不满。

这么大的事情,你这个市委常委秘书长,竟然也一无所知。

徐帆书记放下电话,突然觉得脑子有些乱。看看时间,晚上七点差一分,央视的新闻联播马上就要开始。

揉揉眼睛,理理思绪,他要尽快让自己平静下来。

作为一个人口近六百万城市的市级主要领导,市、省、中央台的电视新闻每晚必看。即使当时有事看不了,但再忙也必须当晚补回来。尤其是央视的新闻联播,更是每天必看,即使是出国访问,也尽可能不错过。

中国的新闻,其实是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集合体。方向、目标、大局、热点,肯定什么、批评什么、采访什么、表现什么,都上下相连,事关重大。否则,央视第一频道晚上七点的新闻,凭什么叫新闻联播?

即使是省、市的电视新闻,也直接涉及本省市工作布局的落实和进展,涉及省市各个领域、各个地区、各个阶层、各条战线、各行各业当日发生的重大事件,包括涉事人物和部门,这些对市委下一步工作的思路和决策,都是不可或缺的补充和参考。

省、市新闻联播,尤其是央视的新闻联播,雷打不动,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每一则新闻报道,徐帆都看得很认真、很仔细。

中央电视台今晚的新闻联播,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件。

国内新闻一如平常,没有什么必须记的。

看到后来时,徐帆突然“哦”了一声,紧接着他一下子坐直了。

刚才省电视台新闻播出的关于雨润公司的采访报道,又再次出现!时间居然也足有两分钟!

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

徐帆顿时愣住了,久久回不过神来。

雨润公司!

夏雨菲!

一个十分年轻的面孔,侃侃而谈,不亢不卑。讲话时很自然,很自信。她讲到的事情涉及上万亿的资金规模,一个宏阔的项目运作。

这种爆炸式的重大新闻就出现在他当市委书记的临锦市,而他这个市委书记对此居然一无所知!

新闻联播播完好久了,徐帆书记依然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电视里的画面,他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刚刚阳历六月天气,晚上还算凉爽,额头竟然冒出了一层细细的虚汗。

嘀一声打开了空调,房间里顿时清凉了许多。

这算是失职,还是失察?

今年是个重要年份,干部包括老百姓都知道,今年是换届之年。县、区、市、省的领导班子,都将有重大调整。因此今年各县、区、市、省的表现也就格外引人注目,上上下下、方方面面也都铆足了劲头,在所有的领域都不能让自己的成绩和表现落在后面。绝不能拖后腿,尤其是县里不能拖市里的后腿,市里不能拖省里的后腿,省里更是不能拖中央的后腿。

首先经济不能下滑,至少不能有大的波动,这是硬性任务,实打实,很难作假,看得见摸得着的重大任务,最好的目标就是同比环比只能增长不能降低。第二思想认识方面不能出岔子,尤其不能在观点和观念上有什么偏激出格的言行,包括经济问题上也一样,必须与中央高度一致。第三在人事问题上,不能有任何闪失。用人失察是最大的隐患,这是坚决不能允许的,必须时时警惕,须臾不可松懈。对那些有可能升职

的后备干部、年轻干部,更要明察暗访,严防死守。带病提拔,是干部人事第一大忌。一旦出问题,轻则名声扫地,重则免职撤职,自己的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就算自己没有直接责任,不问责追责,但事情出来了,一把手是脱不了干系的。不免职撤职,给一个闲职让你坐冷板凳就算很不错了。第四不论是在哪个领域,安全生产是重中之重,一旦出现重大事故,所有的努力和成绩统统归零。第五绝不能发生严重的、大面积的、经济政治方面的要案大案,一旦发生,对县、市甚至省里的整个干部队伍,打击都将是毁灭性的……

当然,最好的局面就是不断出成果、出成绩,在之前的基础上既有提高又有创新,还应有好的思路和点子,有新的举措和值得全省乃至全国推广的好经验、好办法、好典型。

不出事,不折腾,但也绝不能死水一潭。要有活力,有生气,有鲜活的先进人物,有接地气的模范事迹。

这个难吗?

真的很难。

当上市委书记的第一个月,他去给省委书记龚一丰汇报工作。龚一丰书记见了他第一句话就说,怎么样,知道干事情的难了吧?不管你权力有多大,位置有多高,要真正干成一件事,也没那么容易。

龚书记太厉害了,一句话就说到了要害,他只有点头的份儿。

徐帆今年四十三岁,在整个省里,即使是整个中国,在地市一级的领导班子里也算是最年轻的一批书记。

今年年初,徐帆正式就任临锦市市委书记。

徐帆自己非常明白,让他来临锦担任市委书记,就是让他挑起临锦的换届重任。

徐帆的履历十分清楚,高校毕业后在国家部委任副处长、处长、副司长,而后在地方挂职副市长,两年后正式任职副书记,三年后也就是五个月前,被正式调任临锦市市委书记。

四十三岁,市委书记,名副其实的年轻干部。

一个大市的市委书记,四十三岁的一把手,面对着整个市里上上下

下的干部群体,这样的年龄优势无论对谁都是无形的威慑。只要是在他视野内的,没有哪个干部想在这样年轻的市委书记面前捅娄子、栽跟头,落下不好的印象。

所有想提拔、想调动、想调整、想顺顺利利有所作为的干部在这样年轻的书记面前,都会感到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太年轻了,你根本不知道他的下一步会走到哪里。也许不到五十岁他就会成为中管干部,成为省级领导。以至成为省长、省委书记,甚至走得更高更远。

即使是上一级、上上一级的领导干部,对这样的年轻书记,也会刮目相看,肃然面对。因为中国政治的未来,其实就在这样的一批领导干部身上。

在这样的年轻书记手下或者身旁工作,你的政治资源必然会无限扩大。相反,如果你犯了低级错误,让领导看出你的毛病,看出你的问题,看出你不尽如人意的品行、能力和水平,那你的前程就算到头了,所有的路都会变得越来越狭窄,甚至被彻底堵死。

在一个县市,书记的权力实在太大了。

这点,干部们很清楚,徐帆当然也很清楚。

当然,徐帆更清楚,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压力也越大。

一个高级领导干部,他的上级和更上一级,对这种权力的监管也同样是严密的。你干了什么事情,你做了什么工作,包括你的每一次讲话,每一个举动和措施,上面也同样都会清清楚楚。

当了这么大的领导,有了这么大的权力,你自己的一切也就完全公开化了,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你,你不再会有任何隐私,你走的每一步,你的每一个举动,都会是人们关注了解考查的焦点。

任重道远,任重如山,不能有一点儿差池,一点儿闪失。

在中国,一旦进入这样的领导层,后退和撤出都不是你的选项,想都别想。

只有一条路—埋头拉车,拼力前行。

临睡前,快十一点了,电话突然又响了起来。

床头座机,这是省级领导专为市级主要领导配备的情况紧急电话。

徐帆没有迟疑,一个激灵就拿起了电话。

“您好!”

“徐帆书记吗?”

“我是徐帆。”

“我是杨鹏。”

“杨副省长好!”徐帆不禁松了口气,主管生产安全教育科技的副省长杨鹏与他关系一直甚好,尽管这么晚给他打来电话,但肯定不会是什么紧急的重要事件,所以他顿时轻松起来。

“是不是已经休息了?打扰了。”

“嘿嘿,欢迎打扰。真的还没有休息,你也知道的,眼下办好什么事情都不容易,七七八八,整天瞎忙,每天能睡五个小时已经很奢侈了。”徐帆实话实说。虽然是朋友,但毕竟是领导,不说客气话,也不能没分寸。

“一把手不忙谁忙,我要是在你那位置上,肯定焦头烂额。过不了五关,也斩不了六将,说不定还得走麦城,让领导挥泪斩马谡。”杨鹏也是实话实说,虽然现在是副省长,但他并没有当过市委书记一把手。

客套了几句,徐帆言归正传,认真起来:“这么晚了,肯定有大事,有什么指示,请吩咐。”

“我也是下午快下班了才接到书记和省长的通知,说下个月初,总理要来省里考察,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你们临锦市。”杨鹏说的书记和省长,徐帆自然明白,就是省委书记龚一丰和省长李铎。

“总理?”徐帆吃了一惊,想了很多,却根本没想到是这个消息,这可是件天大的事情!

“对,总理。”杨鹏的话音很轻,但也一样让徐帆感受到了压力,“据说是总理自己定的时间和地点,书记、省长的压力也很大,感觉好多事情都来不及准备。”

“总理来主要考察什么?”徐帆一边问,一边计算着,下个月初,离现在也就十天左右,确实够紧张。

“转型综改,安全生产,还有中小学教育。”

“这不都是你分管的领域和范围吗?”

“所以我才半夜给你打电话。”

“明白了。我们明天马上开常委会研究,你有什么具体指示?”徐帆困意全无,满脑子全是总理要来临锦市的筹划和安排。

“我感觉主要是安全生产,你在这方面多考虑考虑。我明天一早见了省长后就去你那里,大约十二点前赶到,省里的安排我们明天见面再说。”

“好的。”

“这是件大事,尽管总理不会让省里的主要领导陪同,但我估计书记、省长都会一起下去。你一定要提前做好准备,确保万无一失。”

“明白,放心!”

放下电话,徐帆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

这时候,秘书长高志杰的电话也打了过来:“书记,雨润公司夏雨菲的情况大致了解清楚了,要不要我简单给您汇报一下?”可能是因为这么晚了打电话,高志杰解释了一句,“刚才打电话,阿姨说您正在接电话。”

“雨润公司的事情暂时先放一放吧。你现在通知程靳昆市长,让他马上去我办公室,你也一起过来。”

“现在?”秘书长有些吃惊。

“现在。”嗓音不高,但清清楚楚,徐帆的口吻不容置疑。

“好的。”秘书长感到吃惊,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禁又机械地问了一句,“带秘书吗?”

“不带。就咱们三个人。”

徐帆下床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给司机挂了个电话。

徐帆知道,周末晚上想放松睡一觉的想法,基本算是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