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茹的朋友常说羡慕她,从小到大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中学时成绩优秀人缘好,大学拿奖学金,研究生一毕业就考上教师编制,端住了铁饭碗,连男朋友也还是大学谈的那一个,简直活成了幸福的模板。
她自己并不觉得,大家不都是这么自然平顺地过来的吗?没有特别苦难,也没有特别幸福。
但幸福是比较出来的,工作后,大家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她经常在朋友圈看见曾经的同学抱怨客户难搞,加班加到后半夜;最好的朋友频繁换工作,心情抑郁,新发的照片里人老了十岁;还有不到三十就结婚离婚,封心锁爱的室友……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算得上幸福,有稳定体面的工作,有两情相悦的爱人。
对了,她大学谈的初恋上个月已升级成老公,因工作太忙,只领了证,准备明年办酒席,美中不足的是两家相距几百公里,逢年过节走动起来麻烦,不过他们已约定好以后轮流去各家过年,今年第一年,去婆家。
宋卫明的工作收尾得晚,除夕前一天两人才动身回家。
他的老家在一个村镇上,近些年房地产火爆,城乡规划下来,把个小城镇弄得高楼林立,有模有样,可惜当地没有支柱产业,年轻人都往外面跑,新建的房子卖不出去。
除夕这天下午两点左右终于到了地方,他们的车从马路上下来,拐进一条两车道的水泥路,路旁建了好几个小区,外墙清一色刷成红色,那红比砖红更旧,掉颜色似的,不知道怎么新建的小区要涂这个颜色。
远远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当地一百多公里外有几个花炮烟花厂,这里过年过节时别的没有,花炮和烟花管够。车驶入新苑小区,随处可见燃过的炮仗,厚厚一层,像铺的红地毯,突然从拐角处跑出来五六个穿簇新衣服的孩子,手里比划玩具枪,叫嚣着从那片花炮皮子上跑过去,把几个端着茶聚在一起唠嗑的中年女人冲散了。
陈青茹的家在市区,庆祝年节的方式要现代化得多,眼前景象令她感到陌生,像看历史一样。
停好车后,宋卫明下去,把后备箱几天前就准备好的礼物拿下来,陈清茹赶过来帮他,但他见陈清茹背着包,就只给了她一个最轻的礼品袋。
他家住4楼,这房子没安电梯,他们气喘吁吁上到最后一层楼梯时,402的门从里推开了,公公宋成峰满脸喜兴地迎出来接东西,“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你们了,不是前天就说要动身的吗?怎么今天才……”
“公司有点事,前天晚上才忙完。”
“那青茹呢,你们学校什么时候放假的?”
“也就前几天才放,我带毕业班,跟高一高二的放假时间不一样。”
这时大姑子宋文秀的两个孩子从屋里冲了出来,大的那个拿玩具枪指着宋卫明大叫:“嘣嘣嘣!舅舅我干掉你了!”
宋卫明呵呵一笑,腾出手回了个射击的动作。
“干掉谁呢?亮亮,大过年的别乱说话!”宋文秀追出来,面上佯怒,抓住孩子的玩具枪连人带枪推进屋里,然后回过头笑着向宋卫明和陈青茹打招呼,“路上堵吧?”
“青城那段路堵了很久,”宋卫明说。
“过年就是这样,现在马路上的车是越来越多了。”
几人说笑着进了门,在厨房忙活的婆婆刘春梅听见动静,忙忙解了围裙出来。
刘春梅今年五十六七了,学人赶时髦,把一头长发剪成齐耳的,烫得蓬松,整体看来比例有点失调,脑袋大,身子窄窄的一条,一件款式很老的赭红色羽绒服穿在她身上,就跟挂在小一码的衣架上一样。
她见陈青茹手里拎着个礼包,另外肩上还背着个包,立即说:“哎呀,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卫明你怎么不给青茹拎袋子?”
“没关系,我这个很轻的,”陈青茹说。
走在后面的父子俩也都扬扬手里的大袋子,表明他们没有偷懒,然后就走进杂物间归置东西,陈清茹则把包放去宋卫明房间,等放好了出门,刘春梅已端着热茶递上来了,“外面冷吧?”
“车里不冷”,陈清茹双手接过茶,跟他们一起去客厅说话。
客厅开着空调,很暖和,两个小孩子在屋里追来跑去打玩具枪,大人们围茶几而坐,边吃点心边聊天。
陈青茹跟宋家人接触过几次,印象里两个老人很和气,也大方,她每回来他们都塞红包,她不接他们还不依,不过双方也仅限于礼节上的交往,她始终有点拘束。她是这样的性格,新进入一个环境很难适应,要默默观察许久才能放开自己,于是她坐在宋卫明旁边,双手捧着那杯热茶默默地抿,默默地听。
他们由宋卫明的工作,渐渐谈到陈青茹身上,她听见点自己名,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哦……我工作挺忙的,”说完立刻从点心盒里捻了颗梅子入口。
宋文秀顺势夸起老师这份职业,“当老师好,有寒暑假,平时的课也不多吧?”“我家邻居的女儿也是老师,我看她朋友圈老发旅游照。“诶,你们暑假这么长时间休息都干什么呢?”
她只能微笑着说自己的工作很忙,暑假高二升高三要补课,没时间休息。
接着又说起了生活琐事,谁家的女儿离婚,分走了一套房子,谁家的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在北京的医院治疗,谁家的谁怎么怎么了,说的都是他们的亲戚、发小和邻居,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陈青茹不了解,也就没话可说,当然她本也不是个多话的。
她不自觉挨向宋卫明——屋子里她唯一熟悉的人,挨着他就像小动物回到自己的巢穴,而宋卫明一无所觉,他和他父母姐姐聊得正热,脸上流露出她不熟悉的笑容,她突然觉得他也离自己远了。
她捂着那杯茶,把热的捂成温的,时不时抿一口,其实她不爱喝茶,但实在没事可做,就一边喝茶一边百无聊赖地观察起这家人。
她发现婆婆和大小姑子身上都穿红色,宋文秀那套睡衣的颜色稍浅,粉的,衬得她的脸色更憔悴、蜡黄,连鼻子和唇也仿佛淹没在这片黄里,不分明了,唯有眼睛亮,吊梢的,她不禁偷看了眼她婆婆,也是吊梢眼,果然遗传,连说话时眼中流露的神采也几乎一样,这神采她在学校的英语学科主任眼睛里见过,一种外露的精明。
外露的精明?
她被自己这一发现吓了一跳,她们怎么会精明呢?明明是很和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