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国。
怀安四十六年腊月初八。
风雪簌簌而落,夹杂着妇人哀怨的叹息。
“唔!”
云韶在剧烈地摇晃中惊醒过来,随后一把扯下红盖头,双眸中飞掠过一抹惊诧。
她分明在急诊室外,被情绪激动的病患家属连捅数刀,心脏都还在隐隐作痛,竟然还活着?
叹息声隔着轿帘传入耳畔:“这云二姑娘真是命苦,刚殁了娘亲,就被大夫人逼着嫁给临王‘冲喜’,也不知伯爷为何这般铁石心肠……”
冲喜?
云韶艰难地抬起眸子,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顶大红喜轿中,身上还穿着凤冠霞帔。
她的意识犹陷于濒死时的窒息感中,沉默了好半晌,才勉强消化了原主遗留的记忆。
原来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云韶,是安平伯府庶出的二姑娘,自幼被寄养在京郊的行庄上,与生母乔姨娘相依为命。
直到前些阵子,原主年逾及笄,安平伯突然派人将母女二人接回府邸。
紧接着大夫人给她指了门“好亲事”,那便是代替嫡女,嫁给重病垂死的临王祁月“冲喜”。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云韶的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当年大夫人将乔氏母女打发到行庄时说的是寄养,实则就和逐出府邸差不多,以至于原主这些年吃糠咽菜,活得连下人也不如。
所以当她得知自己即将嫁给一个王爷时,内心其实是欢喜的。
奈何乔姨娘无法接受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嫁给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与大夫人争执无果后竟然积疾成疴,病死在了女儿出嫁的前夜。
原主因此惶惶不安,可第二天便被人哄骗着上了花轿。
之所以说哄骗,是因为太子身边一个名为洛清秋的幕僚告诉她,只要在大婚当夜毒死祁月,她就能带着巨额的财富离开临王府,去享受泼天富贵。
想到这里云韶的眸色暗了暗,顺手抹了把唇角溢出的血渍。
这些人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噼啪响,怎料原主这个病秧子竟然还不如一个残废能熬,在娘亲骤亡又被胁迫下毒的悲恸惊惧之下,没把临王毒死,自己反倒先一命呜呼了。
“吉时已到,请新娘子下轿!”
不等她多想,花轿摇晃着落了地。
云韶赶紧拔下发髻间的金钗,刺破指尖,以此维持住意识清明,随后重新盖好红盖头,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出花轿。
然而这具病弱的身子实在经不得颠簸,她刚被丫鬟搀扶着向前两步,胸口便传来一阵绞痛,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急忙用绢帕捂住被血染得殷红的唇瓣。
“残废王爷配病秧子王妃,贵妃娘娘倒是会挑人选。”
搀扶着她的丫鬟眼底浮现出一抹鄙夷,刚小声嘀咕了句晦气,云韶便“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步履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这下负责接亲的嬷嬷,就连礼数周全也不顾了。
众人赶紧压着云韶与临时抓来的大公鸡摆完堂,然后一把将她推进洞房,随后将门扉重重阖上。
云韶面无表情的撩开红盖头,目光不经意地从房门上淡淡扫过。
……竟然是从外往内上的门闩,这些人似乎生怕她会跑。
她倒是想跑。
只可惜看这帮人的架势,她就算真的侥幸逃出去,只怕也会被重新绑回来。
到那时,等着她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磋磨。
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她倒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临王到底病得有多重,阮贵妃才会安排原主给他冲喜。
想到这里她强撑着身子摸向床榻,试探性地唤了声“王爷”。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云韶的心底瞬间咯噔一下,伸手探入被褥摸了摸,却只触碰到一片冰凉。
……死了?
云韶本就低落的心绪瞬间沉到谷底,她的命运不至于这样悲惨吧?!
且不说“冲喜”第一天就冲死了王爷,阮贵妃肯定要让她跟着陪葬,就单论原主企图给王爷喂毒这件事,都够她被凌迟上千百回了。
不死心的云韶又探了探榻上人的鼻息,过了好半晌才感受到一股微弱得几不可察的气流打在手心,总算是暗松了口气。
然而她刚欲点燃红烛再探一下祁月的情况,便闻到一股恶臭!
“嗯?”
云韶迷惑地偏了偏头,循着臭味的源头掀开锦被,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祁月身盖的被褥竟然生了虱虫,身下遍布肮脏污秽。
更令她匪夷所思的是,这人竟连亵裤都未曾穿,裸露在外的大腿肌肤,已然被粗糙的床垫磨得溃烂化脓。
这真的是大昭的王爷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刚从贫民窟里捡来的乞丐??
身为医者,她最见不得的便是病人被这般敷衍对待。
看着祁月的惨状,云韶只觉怒火一下子窜上心头。
她强压下心中怒意,疾步走至门前厉声质问:“你们这些丫鬟是怎么伺候他的?为什么不给病人换洗被褥,擦拭身体?难不成要我这个王妃亲自替王爷把屎尿!”
“不然呢?”
“若是王爷有人伺候,阮贵妃请你来做什么。三千两赏银拿出来,只为请个王妃回来供着吗?”
戏谑的女音隔着房门响起,不等云韶再度开口,紧闭的门扉被“砰”地一声推开了。
身为一等大丫鬟的红豆轻哼一声,满是不屑地道:“王爷生性冷淡,这府里的丫头早就给遣散得差不多了,您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毕竟王爷以后全劳烦您伺候了。”
或许是她的态度太过轻慢,其余两名方才还默不作声的二等丫鬟也挺直了腰杆:“奉劝王妃还是好生伺候王爷,倘若王爷薨了,您可是要跟着殉葬的。”
说完她们甚至怜悯地看了云韶一眼,不带半分下人应有的恭敬与谦卑。
云韶不由得怒极反笑。
这些丫鬟看她的眼神,活脱脱地像看一个将死之人。
感情阮贵妃要找的根本不是什么“冲喜”王妃,而是能够尽心尽力伺候临王咽下最后一口气,再拿命给他作陪的殉葬丫头!
她没好气地指向散发着酸臭味的被褥:“食君俸禄,忠君之事。看你们衣着扮相也算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丫头,竟连这点道理也不懂吗?
圣贤书莫不是读到狗肚子里了,不然怎会这般不知礼义廉耻!”
几个丫鬟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惭愧。
其实临王待她们不薄。
王爷重病前,临王府的月钱颇为丰厚,逢年过节还会给她们发赏银。
单论待遇,她们活得简直比小门户家的小姐还要滋润。
不过这点惭愧也是稍纵即逝。
红豆厌恶地看了眼满是污秽的被褥,眼底那点愧疚很快便烟消云散了。
这点细微的变化当然逃不过云韶的眼睛,她冷笑着勾起唇角:“做人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过去的事情我不跟你们计较,日后若再有人敢怠慢王爷,这近身伺候的活也不必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