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公俊之最后02

书名:
桂公塘
作者:
郑振铎
本章字数:
10637
更新时间:
2024-04-18 10:09:53

太平軍給黃公俊以很好的印象,同时也給他以很大的刺激。象久处在暗室的人,突然的見到了盛夏正午的太阳光,有些头眩脑暈,反而一时看不見一物。

滿目的金光,滿目的錦綉,滿目的和妖軍完全不同的装束,这是嶄新的气象与人物!

天王的朝会的演講与祷告,給公俊以极大的感动。他不是一个任何宗敎的信徒,他具有中国讀書人所特有的鄙夷宗敎的气味兒。和尚們、道士們都只是吃飯的名目,以宗敎的名色来混飯、来做买卖的。但他第一次見到有眞正的宗敎热忱的集会了,被感动得张口結舌,說不出話来。

他才开始明白:为什么这僻远的金田村的一位敎主,能够招致了那末多的信徒,成就了不很小的事业的原因。这决不是偶然的僥幸。

他全心全意的,以滿腔的热誠,参加于这个民族复兴的运动。以他的忠恳与坚定的認識,以他的耐劳与热烈的情感,不久便博得天王、翼王們的信任。

但湖南南部的战爭总是持久下去,长沙城成了可望不可及的目标。

太平軍不久便放弃了占領湖南的計划,越过了长沙城而一举攻下了武昌。

这震撼了整个国!民众們如水的赴壑似的来归降,声势一天盛似一天。

太平軍浩浩蕩蕩的由水陆而东下,占領了安庆、江苏、浙江、福建。南京成为太平天国的都城。

而同时,曾国藩、罗澤南輩編練乡勇的計划却也成了功。

如黃公俊之所虑的,忠厚、勇敢的湖南人果然被許多好听而有誘惑性的名辞,鼓动了他們的热情 。

曾国藩輩初以保乡守土为名,而得到了拥护与成功,便更熾盛了他們的功名心,要想出乡“討賊”。乡勇們不意的得到了过度的荣誉与鼓励,便也覚得抵抗太平軍乃是他們的建立功名的机会,乃是他們的唯一的事业。

一批一批的无辜的清白的农民們便这样的被送出三湘而成就他們自己打自己的兄弟們的功业。

太平軍遇到了这么强悍而新兴的生力軍是絕对沒有料到的事。滿洲兵和一般妖軍都是那么样脆薄,一击便粉碎。这时却碰到最强固的“敌人”了——而这“敌人”其实却是兄弟。

武昌被夺去,安庆被夺去了之后,天王召开了一次会議,专門討論湘軍的問題。黃公俊为了是湘人,熟悉湘事,也被召参加。

这时候,太平軍吸引了过多的复杂的分子,初出发时的人物,不是陣亡,便成了名王大将,安富尊荣;而新加入的,沒有主义,沒有認識,只是为了功名富貴,强盜、土棍,乃至妖軍里的腐敗分子和貪汚的官吏們也都成了太平軍中的主要的一部分人物,銳气和声誉在大减。

黃公俊看出了这腐化的傾向,很痛心,然而这是不可抗的趋势。宗敎的热忱也漸减,每天的朝会,只是敷衍的情态,他沒有法子进言。

外面的局势是一天天的坏,生龙活虎般的湘軍是逐步的卷逼了来。

怎样对付湘軍的問題,成了太平天国的焦虑的中心。

无結果,无办法的討論,尽管延长下去。

“和湘軍之間,有沒有妥协的可能呢?”翼王道。

“怕不会有的罢?这战爭成了湘軍們的光荣与夸傲之資。要不狠狠的給他們以打击,是不会有結果的。”北王道。

“但生力軍是从三湘的农民們之間不断的輸送出来的呢。帮妖軍来和我軍作战,成了他們的唯一的事业,近来幷且还成了妖軍的主力了呢。曾氏是那样的把握着湘軍的全权,有举足輕重之势。”天王蹙額的說道。

“曾氏成了湘人信仰的中心,有办法使他放弃了帮妖的策划而和我軍联盟么?——至少是不立在对抗的地位。”翼王道。

北王的眼光扫射过会堂一周。

“咱們这里湘人也不少呢,有法子找到連絡的綫索沒有?”他說。

翼王把眼光停在黃公俊的身上。

“至少这自己兄弟們之間的残杀,必得立刻停止。”

停了一会,他又道:“必得立刻停止,无論用什么条件。”

大众都点头。

“誰去向曾氏致和議的条件呢?”北王道。

翼王的眼光,又停在黃公俊的身上。

公俊也明白,除了他,也沒有第二人可去。但这使命实在太艰巨了,他知道决不会有什么結果。湘人是那样的固执而頑强,絕对不能突然轉变过来的。

为了整个民族的前途,他却不怕冒任何的艰苦和牺牲,明知是死路一条,却总比停着不走好。

“我,为了天王和天国的前途,願意冒这趟险。我最痛心的是自己兄弟們帮助了敌人在和自己的兄弟們战斗、相斫!曾氏乃是旧邻里,他的脾气,我知道的,不易說动。姑且以性命作为孤注去試試。万一能够用热情来感化他呢?……不过条件是怎样?”

这又是一个困难的焦点。

經了許久的討論,結果是,只要停止了自己兄弟們之間的战爭,什么条件都可以承認,甚至曾軍可以独立,占据几省,不受天国的管束,不信天敎。但必須不打自己人,不帮助妖軍。天国的一方面,还可以尽力的接济他。只要同盟幷諒解便足够了。先打倒了滿妖,其余的賬,尽有日子清算。

公俊便带了这寬大的条件而去。

那一天,灰色的重霧弥漫了天空,惨白、厌悶、无聊、不快,太阳光被遮罩得半綫不見。

渡过了长江,方才有一絲的晴意。

曾軍的大营在安庆。經了几場的艰苦的爭斗之后,如今,他的基础是稳固了。就地征取的賦税以及新兴的厘金之外,从湖北方面、北京方面都可以有充分的接济。在安庆爭夺战时代所感到的危机,早已过去。

他,曾国藩,正进一步的在策划怎样的进窺金陵,那太平天国的天京,太平軍的坚固的堡垒。他要把这不世的功业拥抱在自己的怀中。曾九,他的兄弟,是統率着最强悍的一支湘軍的。其他的領袖們也都是乡里同窗和相得的乡紳們。接連的几次想不到的大胜利,更坚定了他的自信和对于功名的热心。他仿佛已經見到最后大胜利的金光是照射在他的一边。

太平軍的将官們,信仰不坚的,归降于他的不少。他很明白太平軍的弱点和軍心的渙散。

为了要使功业逃不出曾氏的和湘人的門外,他便敞开着大营的門,招致一切的才士和文人,特别是三湘子弟們。

黃公俊的突然来临,最使他愕怪,惊喜。关于公俊的逃出长沙,跟从太平軍,他是早已知道的,那流言曾传遍了长沙城。曾九最明白公俊的性情,他知道公俊的心,自己覚得有点慚愧,但紳士的自尊心抑止了他的向慕。

“有那一天公俊会翻然归来才好。”曾九留恋的說。

“想不到他竟从了賊。不可救藥!”国藩惋惜的說。

但在他們的心底,都有些細小的自愧的汗珠兒渗出。

而这时,公俊却終于来了。

他究竟为什么来呢?有何使命呢?将怎样的接待他才好呢?他是否还是屬于太平軍的一边呢?

国藩和他的幕客們躊躇窃議了很久,方才命人請他进来。

曾九这时不在大营,他在前方指揮作战。

公俊来到了大营。气象的严肃,和长沙城的曾府是大为不同。曾国藩,习慣于戎旅的生活,把握慣了发号施令的兵权,虽然面目是較前黧黑些,身体也較癯,但神采却凛凛若不可犯,迥非那一团的和藹可亲的乡紳的态度了。

許多幕客們围坐在两旁,也有几个認識的乡紳在內。无数的刀出鞘,剑随身的弁目,紧跟在国藩的左右。

“黃公,你也到我这里来了?哈,哈,”还是他习慣的那一套虛伪的官場的笑。“請坐,請坐,”他站了起来讓坐。“有何見敎呢?听說是久在賊中,必定有重要的献策罢。”

公俊心里很难过。他后悔他的来。曾氏是永不会回头的,看那样子。良心已腐烂了的,任怎样也是不会被劝說的。

但他横了心,抱了牺牲的决心,昂昂然的幷不客气的便坐上了客座。用銳利的眼轉了一周。

“說話不用顧忌什么吧?曾老先生?”

国藩立刻明白了,他是那么聪銳的人,“那末,到小客厅里細談吧。”他随即站了起来,讓公俊先走。

只留下几个重要的最亲信的幕客們在旁。

“我是奉了天王的使命来的!”公俊站了起来虔心的說。

国藩的脸变了色。

“大夫无私交,何况賊使!要不看在邻里的面上,立刻便綁了出去。来!送客!第二次来,必杀无赦!”

冷若冰霜的,象在下軍令。

公俊笑了,說道:“难道不能允許我把使命說完了么?这是两利的事。我們岂是敌国!”

国藩躊躇着。和坐在他最近的幕客,左宗棠,窃窃的談了一会。回了座,便不再下逐客令。

脸上仍是严冷的可以刮下一层霜来。

“可不許說出不敬的話来!这里也无外人,尽管細談。你老哥想不到还在那里为賊作倀!”

“賊!曾老先生,这話錯了!堂堂正正的王师呢。天王是那样的勤政爱民!”

“别說这些混賬話!有什么使命,且爽快的說吧。”

公俊又站了起来,虔敬的說道:“天王命令我到这里来传达:我們同是中国人,虽然信仰不同,但不該这样的互相残杀,徒然为妖所笑。彼此之間的战爭,应該立刻停止!自己兄弟們之間的无謂的残杀是最可痛心,最可耻的!”

于是公俊便接着把停战的条件提了出来。最后說:

“这不过天王方面的希望,天王幷无成見。曾老先生有无条件,尽管提出,以便轉达,无不可商者,只要停止这場自己兄弟之間的残杀!”

这一場激昂而沉痛的話,悲切而近理的講和,以公俊的热情而眞誠的口調說出,国藩他自己也有些感动。

他曳长了脸,默默的不言。心里受了这不意的打击,滾油似的在沸、在滾、在翻騰、在起伏。他久已只認清了一条路走,乃是保村,結果却成就了意外的功名。他别无他腸,唯一的希望是以自己的力扑灭太平軍,成就了自己的不世的功业。对于这,他綽有把握和成算在胸。

而这时,却有一个机会給他检閱反省他自己的行为。

长时間的沉默。終于下了决心的說:

“不可能的!势不可止!我和賊之間,沒有什么可以諒解的,更說不到同盟。”

“…………”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万难中途停止討賊,否則,将何以对我皇上付托之重?”

“啊,啊,曾老先生,旣說到这里,要請恕我直言。你还做着忠君的迷梦么?誰是你的君?你的君是誰?請你仔細想想看?”

国藩連忙喝道:“閉口,不許說这混賬話!否則,要下逐客令了!”

“这里是私談,大約不至于被泄漏的吧?无須乎顧忌和恐慌。說实在話,曾老先生,我們做了二百多年的臣僕,还不足够么?为主为奴,决在你老先生今日的意向!你难道不明白我們汉族所受到的是怎样不平等,不自由的待遇么?你老先生在北廷已久,当詳知其里面的情形。不打倒了胡虏,我們有生存的余地么?”他动了感情,泪花在眼上滾,忍不住的便流到脸上来。“你老先生該为二十多省的被压迫的同胞着想,該为无数万万被残杀的死去的祖先报仇!你老先生实在再不該昧了天良去帮妖!去杀我們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兄弟們!”說到这里,他哀哀的大哭起来。

充滿了凄凉的空气。沉默无語。

“而且,飞鳥尽,良弓藏,狡兎死,走狗烹,汉臣在虏朝建功立业的結果是怎样的?吳三桂、施琅、年羹尧……饒你恭順万分,也还要皮里寻出骨头来。虏是可靠的么?”

“…………”

“說是忠君,但忠虽是至高之品德,也須因人而施。忠于世仇,忠于胡虏,这能算是忠么?只是做走狗、做汉奸罢了。遺臭万年,还叫做什么忠!王彦章忠于賊温,荀攸忠于賊操。这是忠么?誰認他們为忠的?該知道戏里的人物吧,秦檜是忠于金兀术而在卖国的,王欽若是忠于辽萧后而欲除去楊家父子的。洪承畴为虏人的謀主而定下取中国的大計。他們也可算是忠臣么?为賊寇,为胡虏,为世仇而尽力,而残杀自己的同胞,反其名曰忠君!唉唉,我,要为忠的这一个不祥的字痛哭!何去何从,为主为奴,該决于今日!天王为了民族复兴的前途,是抱着十二分的热忱,希望和曾老先生合作,以肃清胡虏的,在任何的条件底下合作!”公俊說得很激昂,双目露出未之前見的精光,略带蒼白的瘦頰上,涨了紅潮。

国藩在深思,心里乱得象在打鼓,一时回不出話来。

难堪的沉默,但只是极快的一瞬刻。

狂风在刮,屋頂象在撼动。窗扇和户口,在嘭嘭的响。窗外的梧桐树的大叶象在低昂得很厉害。

有什么大变动要发生。

浓云如墨汁般的泼倒在蓝天上,逐漸的罩滿了整个天空。风刮得更大;黃豆似的雨点开始落了下来,打得屋頂簌簌的作响。

在极快的一瞬間,国藩便已打定了主意。他未尝不明白公俊的意思。但他怎样能轉变呢?他所用以鼓励人心,把握軍权的,是忠君,是杀賊;他所用作宣传的,是太平軍的横暴,残杀和弃絕綱常,崇信邪敎。假如他一旦突然的轉变过去而和太平軍握手,不会把他的立場整个丧失了么?他的軍心不会动搖么?他的跟从者不会渙散去么?最重要的是他的軍权,他的信仰,不会立刻被劫夺么?他将从九天之上跌落到九渊之下。何况,一部分的經济权也还被把握在滿廷手上。李鴻章所統率的淮軍,声势也还盛。他能够放弃了将成的勛业而冒灭族杀身的危险么?不!不!他絕对不能把将到口的肥肉放了下去。

他立即恢复了决心和威严,一声断喝道:

“快閉嘴,你这叛徒!这里是什么地方,容你来搖嘴弄舌!本帅虽素以寬大为怀,却容不得你这逆賊!來!”

外面立刻进来了八个弁目,雄赳赳的笔直的站在那里等待命令。

“把这逆賊綁去斫了!”

两个弁目便向公俊走来。公俊面不改色的站了起来。

“虽是賊使,不便斬他。斬了便沒人传信了。且饒他这一次吧!”左宗棠求情的說道。

国藩厉声道:“死罪虽免,活罪难饒。打三百軍棍,逐出!再看見他出現在这大营左近,立杀无赦!”

公俊微笑的被領出去,回头望着国藩道:“且等着看你这大汉奸的下場!”

国藩装作沒听見。

太平軍的軍势,江河日下的衰頹下来。北王被杀,翼王則西走入川,只有东南的半壁江山,勉强的掙扎着。南京的围,急切不能解。江苏、浙江各地的战爭也都居于不是有利的地位。上海那个小城,为欧洲人貿易之中心的,竟屡攻不下。

黃公俊感到异常灰心、失望。难道轟轟烈烈的民族复兴运动便这样的消沉、破灭、分崩下去么?

为什么天王起来得那么快,而正在发展的頂点,却反而又很快的表現衰征呢?

这很明白:太平軍的兴起,不单是一种民族复兴运动,且也是一种經济斗爭的运动。他們的最早的借以号召的檄文,便是这样的高叫道:

“天下貪官,甚于强盜;衙門酷吏,无异虎狼。即以錢粮一事而論,近加数倍。”

在农民們忍受着高压力而无可逃避的时候,这样的口号是最足以驅他們走上革命之路的。历来的革命或起义,多半是从吃大户,求免税开始的。太平軍以这样的声势崛起于金田之后,沿途收集着无量数的逃租避税的良民和妒視大姓富户的各地方的泼皮們。軍势自然是一天天浩大。但当战爭日久,領兵者都成了腸肥脑滿的富翁的时候,又为了軍需,而不得不横征暴斂的时候,当許多新的大姓富户出現于各地,择人以噬的时候,农民們却不得不移其爱戴之心而表示出厌恶与反抗了。

公俊彻底了解这种情形,但他有什么方法去挽回这頹运呢?他的最早的同伴們,王阿虎早已陣亡了,陈麻皮、胡阿二輩都成了高級軍官,养尊处优,儼然是新兴的富豪,而凶暴則有过于从前的乡紳和貪官酷吏。

公俊有什么办法去拯救他們呢?“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即使說服了一二人乃至数十百人,有救于大局么?

他失意的只在叹气。几次的想决然舍去,作着“披发入山,不問世事”的消极的自私的梦。

但不忍便把这半途而废,前功全弃的革命运动抛在脑后。他覚得自己不該那么自私。虽看出了命运的巨爪已經向他們伸出最后的把捉的姿势,却还不能不作最后的掙扎。

最有希望而握着实权的忠王李秀成,是比較可靠的。他还不曾染上太平軍将士們的一般恶习。他也和公俊一样,已看出了这頹运的将监,这全局的不可幸免的崩潰,但为了良心和責任的驅使,却也不得不勉力和运命在作战。

公俊在朝中設法被遣調出去,加入忠王的幕中。忠王很信任他。

而不久,一个更大的打击来了;这决定太平軍的最后的命运。

由了李鴻章的策动,清廷想利用英国的軍官編練新式的洋枪队来平乱。

这消息給太平軍以极大的冲动。

“該和妖軍爭这强有力的外援才对。”一个两个的幕客,都这样的向忠王献計。

“且許他們以什么优越的条件吧。他們之意在通商,我們如果答应了开辟若干渡口为商埠以及其他条件,他們必将舍妖而就我的。何况北方正在构衅呢!他們决不会甘心給妖利用的。”

忠王躊躇得很久,他和公俊在詳細的策划着。

“一时固然可以成立一部有力的劲旅,且还可以充分的得到英、法新式枪弹的接济,但流弊是极多的,不可不防。”公俊說道。

“我也防到这一点。洋将是驕横之极的,他們无恶不作;且还每每对我軍的行动横加干涉,使人不能忍受。法将白齐文的反复与驕縱,我軍已是深受其害的了,”忠王道。

“所以,这生力軍如果不善用之,恐怕还要貽祸于无穷。”

“如果利用了他們,即使成了功,还不是前門驅虎,后門进狼么?而通商和种种优越的条件——不知他們将开列出多少的苛刻的条件来呢?——的承認,也明白的等于卖国。我們正攻击滿妖的出卖民族利益,我們还該去仿效他么?”

“只要站在公平的貿易和正式的雇兵的編制条件上,这事未始是不可考虑的。”

“但这是可能的么?昨日有密探来报告:滿妖已經允許了洋敎官以許多优待的条件;他們可以独立成为一軍,不受任何上級主帅的指揮,他們是只听洋敎官的命令与指揮的。”

“这当然是不可容忍的,不是破坏了軍令的統一么?而况还有通商等等的政治的条件附带着!”

“恐怕这其間必有其他作用。密探报告說:洋敎官的接受清妖的聘任,是曾經得到其本国政府的允許的。”

“必有什么阴謀在里面!”公俊叫道。

忠王道:“所以,我們不能出卖民族的利益,以博得一时的胜利。这事且擱下吧。好在他們的力量也还不大,不过几营人。即使战斗力不坏,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但这里議論未定的时候,那边已在开始編練常胜軍了。这常胜軍不久便显出很高的效力来。在英人戈登将軍的指揮之下,他們解了上海之围。随即攻破了苏州,使太平軍受到了极大的損失。

想不到,这常胜軍会給他們以那么大的威胁。旧式的刀枪遇到了从欧洲輸入的火器,只好丧气的被压伏。

几次的大敗,太平軍在江南的声威扫地以尽。軍心更为动搖。南京的围困更无法可解。

天王的噩耗突然的传来,传說是服毒而死。

快逼近了黃昏的頹景,到处是灰暗、凄凉。

无可挽回的頹运。

公俊仿佛看見了运命的巨爪在向他伸出;那可怕的鉄的巨爪,近了,更近了;就要向下攫去什么。

有最后的一綫希望么?向誰屈服呢?在倒下去之前,他們还能掙扎一下么?还能鼓动一番风波么?

什么都可放弃,牺牲,只要这民族是能够自由,解放,不必成功于他們自己之手。

公俊把这意見和忠王說了。忠王正在徘徊、迟疑、灰心的时候,也覚得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而換得民族的自由。这原是他們的革命运动的最初和最終的目的;而永远阻隔在这运动的前途的,却是自己的兄弟們。

公俊有一着最后的棋子,久久握在手里,不肯放下去。死或活,便在这一着棋子上。

攻打太平軍和围困南京城的主力,都是湘軍。而湘軍的主帅虽是曾国藩,其实权却全握在曾国荃——曾九的手上。

曾九和公俊有过相当的友誼,他知道公俊在太平軍里,曾設法了好几次要招致他来归。那一次,公俊在安庆的游說,給他事后知道了,还頗懊悔不曾留下公俊来。

这是一个絕着。忠王极秘密的給公俊以全权,命他到曾九的大营里去,致太平軍全軍願与他合作的消息,但只有一个条件:离开了滿妖,自己組織汉族的朝廷。假如这条件能够成立,南京立刻便可以讓渡給曾家軍。

公俊又冒险而入曾九的营幕。

他的来临,使曾九过度的喜悦。他还不脱老友似的亲切态度。

“俊哥,你来得好。这几年来,想念得我好苦!我知道你在賊中一定不会得意的。这賊便将灭了;灭在我們湘人之手!俊哥,你想得到这么?你来到这里,把性命看得太兒戏了。好在誰都还不知道。要給大哥晓得,便糟了。但一切都有我,我可以庇护你。我担保你的安全。只要你,肯将賊中眞相說出,我还可以設法保举你。我們是老友,什么話不能談!你看我变了么?沒有!还不脫書生本色呢。”曾九这样滔滔的說着,不免有点自負,显然是对故人夸耀他自己。

公俊是冷淡而悲切的坐在那里,頹唐而凄楚,远沒有少年时代的奋发的态度。所能看出他未泯的雄心的,只有炯炯有光的尖利的双眼。

他凄然的叹道:“我是来归了!”

曾九喜欢得跳起来,笑道:“哈,哈,俊哥,都在我身上,保你沒事,还有官做!”

“但来归的还不止是我一人呢。”

曾九有些惶惑,减少了刚才的高兴。

“我是奉了忠王的命,来接洽彼此合作的事的;南京城可以立即讓渡給你,……”

这不意的福音,使曾九又熾起了狂欣;他热烈的执了公俊的双手,說道:“俊哥,你毕竟不凡,立下了这不世的大功!都在我身上!功名富貴!大大的一个官!少屠戮了千千万万的无辜的軍民,这功德是够大的了!俊哥,你这話不假么?”

公俊冷冷的說道:“不假,不假!”

曾九大喜道:“来,俊哥,該痛喝几杯,我們細談这事。”

“但还不是喝賀酒的时候呢。”

曾九为之一怔。

“这合作是有条件的,这条件很簡单,說难,不难;說易,却也不易。全在你老哥的身上。”

“…………”

“条件是:我們只願与我們自己的兄弟們合作,却决不归降虏廷!”

“这話怎么講的?”曾九陷入泥潭里了。

“这很明白:我們幷不欲放弃了民族复兴的运动。我們仍然是反抗虏廷到底;不过,我們却可以无条件的与湘軍合作。……不过……”

“…………”曾九回答不出什么,但他知道,这必有下文。

“不过,曾家軍得脱离了滿廷!”

如一声霹靂似的,震得曾九身搖头昏。他有点受不住!

“这是……怎么……說的!俊……哥!”

“这就是說,由湘軍和我們合作起来,来繼續这未竟的民族革命的工作。我們知道,力量是足够的。我們願为馬前的走卒,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只求中国能够自由、解放!”

曾九抱了头,好久不說話。他如墜入深渊。这不意的打击太大了,他有点經不住!

“要我們叛国,要我們犯大逆不道之罪!好不狠毒的反間計!要不是你,第二个人要敢說这話,立刻綁去杀了!”他良久,勉强集中了勇气說道。

公俊恳摯的說道:“九哥,我們是一片的血忱,决无絲毫的嫁祸之心,更說不上什么反間計。正为了中国的自由、解放,我們才肯放弃了一切,我們不願意看見自己兄弟們之間的残杀。我們可以抛开一切的主张,乃至信仰,但有一个最后的立場:宁給家人,不給敌人!和家人,什么都可以妥协、磋商,放弃;但对于世仇,却是要搏击到底的!唉!……可惜这几年来,相与周旋着的却只是家人,而不是敌虏!九哥,这够多么痛心的!九哥,为了中国,为了为奴为僕的祖先們,为了千千万万人的自由、解放,为了我們子孙們的生存,九哥,我恳求你接受了我們的条件。我們是在等待着你的合作,只要你一决定下来!九哥,我为了中国,为了蒼生,在这里向你下跪了!”

說着,便离座,直僵僵的跪在曾九面前,不止的磕头,恳求着,泪流滿面,語声是鳴咽模糊。

曾九也感得凄然,双手挽了公俊立起。“快不要这样了,使我难受!且緩緩的談着罢。”

“只是一个决定,便可以救出千千万万人,便可以立下大功大业;否則,不仅对不起祖先們,也将对不住子孙們呢。”

“且緩几时再談这事吧。俊哥,你也够辛苦的了,就在我的內書房里靜养几天吧。”

便把公俊讓到內書房里,請一个幕客在陪伴他,其实是軟禁,不讓他出入,或通消息。里里外外都是监視的人。

曾九也不是不曾想到这伟大的勛业。但他是騎在老虎背上,急切的下不来。也和国藩所想的一样,他們如果一旦轉变了,他們便将立即丧失了所有的一切。他們很明白:所以能够鼓动軍心,所以能够支持这局面的眞实原因之所在。曾九还有些銳气,不能下人。已是沸沸騰騰的蜚語流言。国藩是持之以极其謹慎小心的态度的。虏廷幷不是呆子,也已四面布好了棋子。說的是湘軍无敌,其实,力量也幷不怎么特别强。淮軍、滿軍,以及常胜軍是环伺于其左右。一旦有事,胜算是很难操在手里的。何况湘軍,那子弟兵,也不一定便絕对的听从曾氏兄弟的命令。那里面,派别和小組的势力,是坚固的支配着。曾氏兄弟是很明了这里面的实情的。

飽于世故的人肯放下了到口的食物而去企求不可必得的渺茫的事业么?当然是不干的!

那良心,一瞬間的曾被轉动,立刻便又为利害之念所罩遮。

为了故友的情感,还想劝說公俊放弃他的主张,但公俊的心却是鋼鉄般的不可撼动。

压不住众口,公俊要求合作的一席說,便被紛紛藉藉的作为流言而传說着,夹杂着許多妒忌的蜚語。

国藩听到了这事,立刻派人来提走公俊,曾九輾轉的儿次的要設法庇护他,但关系太大了,为了自己的利害,只好牺牲掉故友。

公俊便被囚在国藩的监獄里。究竟为了乡誼,他是比其他囚人受着优待的。他住在一間单独的囚室,虽然潮湿不堪,却还有木床。护守着的兵士們,都是湖南口音的,喉音怪重浊的,却也怪亲切。他們都不难为他,都敬重他,不时仍投射他以同情的眼光,虽然不敢和他交談。

內外消息間隔,太平軍如今是怎样的情形,公俊一毫不知,但他相信那运命的巨爪,必已最后的攫捉下去。

被囚的人是一天天的多,尽有熟識的面孔,点点头便被驅押过去。

公俊反倒沒有什么顧虑,断定了不可救藥的痛心与失望之后,他倒坦然了,坐待自己的最后的运命。

国藩老不敢提他出来,公开的鞫問,怕他当大众面前說出什么不逊的話来,只是把他囚禁在那里。

公俊一天天的在那狭小的鉄栅里,度着无聊而灰心的生活。当夕阳的光,射在鉄栅上的时候,他間或拖上了仅存的那汚破的鞋子,在五尺的狭籠間来回的踱着方步,微仰着头顱,挺着胸脯,象被閉在籠中的獅虎。

外面的卫士們幽灵似的在植立着,不說一句話。

刀环及枪环在鏗鏗的作响。

間或远远的飘进了一声两声喉音重浊的湖南人的乡談,覚得怪亲切的。

坐在木床上,閉了目,仿佛便看見那故居廊下的海棠,梧桐和荷花。盆菊該有了蓓蕾。荷是将残了,圓叶显着焦黃残破。阶下的鳳仙花,正在采子的时候。

一縷的乡愁,无端的飘过心头,有点温馨和凄楚的交杂的情味兒。

閉了眼,鎮摄着精神,突听見有許多人走来的足步声。

一群的雄武的弁兵,拥着一个高級将官走来。

“俊哥,”这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叫着。

他张开了眼,站在他面前的是曾九!

“好不容易再見到你,俊哥,我虽在軍前,沒有一刻忘記了你。我写了多少信,流着泪,在写着,恳求大哥保全着你。”說着,有点凄楚,“好!現在是大事全定了,你可以保全了,只不过……”底下的話再也說不出来。

公俊的双眼是那样的炯炯可畏,足以鎮摄住他,不讓說下去。

“怎样?局面平定?”如已判了死刑的囚犯听見宣布行刑日期似的,幷不过度的惊惶,脸色却变得惨白。

曾九有些不忍,但点点头。

“究竟是怎样的?”

“南京攻下了,李秀成也已为我軍所捕得。大事全定。俊哥,我劝你死了心吧,跟从了我們……”

公俊凝定着眼珠,空无所見的望着对墙,不知自己置于何所,飘飘浮浮的,渾身有点凉冷。

流不出痛心的泪来。

“还是早点給我一个結局吧,看在老友的面上。我恳求你,这心底的痛楚我受不了!”

曾九避了脸不敢看他,眼中也有了泪光,預备好了的千言万語,带来的赦免的喜悦,全都在无形中丧失掉。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

“給我一个結局吧,无論用什么都可以!我受不住,我立刻便要毁去自己!”

良久,曾九勉强的說道:“俊哥,别这么着!我带来的是赦免,幷不是判决!”

公俊摇摇头。“只求一死!”

“等几时余賊平了时,你可以自由,爱到那里便可上那里去。故宅也仍在那里,你家人也都还平安。”

“不,不,只求一死!个人的自由算得了什么,当整个民族的自由,已为不肖的子孙們所出卖的时候!”

怕再有什么不逊的难听的話說出来,曾九站不住,便轉身走了。

“俊哥,請你再想想,不必这么坚执!”

“不,只求一死!快給我一个結局,我感謝你不尽!”

那一群人远远的走了。公俊倒在床上,自己支持不住,便哀痛的大哭起来。

夕阳的最后的一縷光芒,微弱的照射在鉄栅上,画在地上的格子,是那末灰淡。

鉄栅外,卫士們的刀环在鏗鏗的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