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

书名:
桂公塘
作者:
郑振铎
本章字数:
14313
更新时间:
2024-04-18 10:09:53

从三山街蔡益所書坊回家,阮大鋮滿心高兴,闊步跨进他的图書凌乱的書斋,把矮而胖的身子,自己堆放在一张太师椅上,深深吐了一口气,用手理了理浓而长的大鬍子,仿佛办妥了一件极重要的大事似的,滿脸是得意之色。

随手拿了一本宋本的《李义山集》来看,看不了几行,又随手抛在書桌上了,心底还留着些兴奋的情緒,未曾散尽。

积年的怨气和仇恨,总算一旦消释凈尽了。陈定生,那个瘦长个兒的書生,带着蒼白的脸,顫抖的声音,一手攀着他的轎轅,气呼呼的叫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捉我們?”

吳次尾,那个胖胖的滿脸紅光的人,却急得半句話都說不出,张口結舌的站在那里。而华貴的公子哥兒,侯朝宗,也把一手挡着轎夫的前进,张大了双眼,激动地叫道:

“这是怎么說的?我刚来訪友……为什么牵到我身上来?”

用手理理他那浓而长的大鬍子,他装做严冷的样子,理也不理他們,只吩咐蔡益所和坊长道:“这几个人交給你們看管着,一会兒校尉便来的。跑掉一个,向你們要人!”一面揮着手命令轎夫快走。四个壮健的汉子,脚下用一用劲,便摆脱了書生們的拦阻,直闖前去,把顫抖而惊駭的駡声留在后面,轉一个弯,就連这些声音也听不見了。

大鋮心里在匿笑,脸上却还是冰冷冷的,一絲笑容都沒有——要回家笑个痛快——他坐在轎里,几次要回头望望,那几个書呆子究竟怎么个惊吓的样子,却碍于大員的体統,不好向轎后看。

“这些小子們也有今日!”他痛快得象咒詛又象欢呼的默語道。

他感到自己的伟大和有权力;第一次把陈年积月的自卑的黑尘扫除开去。

他曾經那样卑屈的求交于那班人,却都被冷峻的拒絕了。門戶之見,竟这样的顚扑不破!而不料一朝权在手,他們却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書生到底值得几文錢!只会說大話,开空口,妄自尊大。临到利害关头,却也一般的惊惶失色,无可奈何!

为了他們的不中用,更显得自己的有权力,伟大,和手段的泼辣。“好說是不中用的。总得給他們些手段看看,”而权力是那末可爱的东西啊。怪不得人家把握住它,总不肯放手!

丁祭时候的受辱,借戏时候的挨駡,求交于侯方域时的狼狽,想起来便似一块重鉛的錘子压在心头。

咬紧了牙齿,想来尚有余恨!那些小子們,自命为名士,清流,好不气焰逼人。直把人逼到无縫可鑽入的窘状里去。“也有今日!”他自言自語,把拳头狠狠的击了一下書桌,用力太重了,不覚得把自己的拳头打痛。

“无毒不丈夫,”他把心一横,也顧不得什么舆論,什么良知了。誰叫他們那些小子們从前那样的不給人留余地,今天他也不必給他們留什么余地了。

“还是这样办好!一不做,二不休,”他坐在那里沉吟,自語道。“把他們算到周鑣、雷演祚党羽里去!”

他明白馬士英是怎样的害怕周、雷,皇上是怎样的痛恨周、雷。一加上周、雷的党羽之名便是一个死。

他站了起来,矮胖的身躯在書斋里很拙鈍的挪动着。

窗外的桃花正在盛开,一片的紅,映得雪亮的書斋都有些紅光在浮泛着。他的黃澄澄的圓胖的多油的脸上,也泛上来一层紅的喜色。

他亲手培植的几盆小盆松,栽在古瓮鉢里,是那样的頑健蒼翠,有若主人般的得时发迹。

“您家大人在家么?”一陣急促的烏靴声在天井旁游廊里踏响着。

“在書斋里呢,楊大人!”書童抱琴說道。

大鋮从自足的得意的迷惘里醒了轉来。

“哈,哈,哈,我正說着龙友今天怎么还不来,你便应声而来;巧极,巧极,請进,請进。我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随时准备好了的笑声,宏亮的脱口而出。

但一看楊文驄的气急敗坏的神色,却把他的高兴当头打回去,象一陣雹雨把滿树的蓓蕾都打折了一般。

“时局有点不妙!您听見什么风声么,圓老?”文驄张皇失措的說道。

大鋮的心脏象从腔膛里跳出,跑进了冰水里一样,一陣的凉麻。

“出了什么事,龙友?出了什么事?我一点还不知道呢。”他有点气促的說。

文驄坐了下来,鎮定了他自己。太阳光带进了的桃花的紅影,正射在他金絲綉圓鶴的白緞袍上。

“时局是糟透了!”他叹息道,“我輩眞不知死所!难道再要演一次被发左衽的惨剧么?我是打定了主意的。圓老,您有什么救国的方略?——”

大鋮着急道:“到底是什么事呢,龙友?时局呢,果然是糟透了,但我想……”

底下是要說“小朝廷的大臣恐怕是拿得稳做下去的吧”的話,为了新参預了朝廷大計,不象前月那末可以自由閑評的了,不得不自己矜持着,放出大臣的体态来,这句放肆的无忌憚的話,已到了口边,便又縮了回去。

“恐怕这小朝廷有些不稳呢,”龙友哑声的說道。

“难道兵部方面得到什么特别危急的情报么?”

龙友点点头。

大鋮的心肺似大鼓般的重重的被击了一記。

“大事不可为矣!我們也該拿出点主张来。”

“到底是什么事呢?快說出来吧。等会兒再商量。”大鋮有点不能忍耐。

“十万火急的軍报說,——我刚才在兵部接到的,已經差人飞报馬公了——中原方面要有个大变,大变!唉,唉,”龙友有点激昂起来,清癯的脸庞,显得更瘦削了,“将軍們实在太不可靠了,他們平日高官厚祿,养尊处优,一旦有了事,就一个也不可靠,都只顧自家利益,辜負朝廷,耽誤国事。唉,唉,武将如此,我輩文臣眞是不知死所了!”

“难道高杰又出了什么花样么?他是史可法信任的人,难道竟献河給北廷了么?”大鋮有点惊惶,但也似在意料之中,神色还鎮定。

“不,高杰死了!一世梟雄,落得这般的下場!”

“是怎样死的呢?”大鋮定了心,反覚得有点舒暢,象拔去一堆碍道的荆棘。高杰是党于史可法的,南都的主事者們对于他都有三分的忌憚。

“是被許定国杀的,”龙友道。“高杰一到了开、洛,自負是宿将,就目中无人起来,要想把許定国的軍队夺过去,給他自己带,定国却暗地里和北兵勾結好,表面上对高杰恭順无比,却把他騙到一个宴会里,下手将他和几个重要将官都杀了。高杰的部下,散去的一半,归降許定国的一半。如今听說定国已拜表北廷,請兵渡河,不久就要南下了!圓老,您想这局面怎么补救呢?这时候还有誰能够阻挡?先帝信任的宿将,只存左良玉和黃得功了。得功部下貪恋揚州的繁华,怎肯北上御敌?良玉是拥众数十万,当武、汉四战之区,独力防闖,又怎能东向开、洛出发?”

大鋮慢条斯理的撫弄着他頷下的大把浓鬍,沉吟未語,心里已大为安定,沒有刚才那末惶惶然了。

“我看的大势还不至全然无望。許定国和北廷那边,都可以設法疏解。我們正遣左懋第到北廷去修好,还可以用緩兵之計。先安內患,将来再和强邻算賬,也不为迟。至于对許定国,只可加以撫慰,万不可操切从事。該极力怀柔他,不使他为北廷所用。这我有个成算在……”

書童抱琴闖了进来,說道:“爷,馬府的許大爷要見,現在門外等。”

龙友就站了起来,說:“小弟告辞,先走一步。”

大鋮送了他出去。一陣风来,吹落无数桃花瓣,点綴得遍地艳紅。衬着碧綠的蒼苔砌草,越显得凄楚可怜。詩人的龙友,向来是最关怀花开花落的,今天却熟視无睹的走过去了。

“究竟这事怎么办法呢?杀了防河的大将,罪名不小。如果不重重惩治,怎么好整飭軍紀?”馬士英打着官腔道。

馬府的大客厅里,地上鋪着美丽夺目的厚毡,向南的窗户都打开了,讓太阳光晒进来。几个幕客和阮大鋮坐在那里,身子都半浸在朝阳的金光里。

“这事必得严办,而且也得雪一雪高将軍的沉冤。”一个幕客道。

“实在,将官們在外面閙得太不成体統了;中央的軍令竟有些行不动。必得趁这回大加整飭一番。”

“我也是这个意思,”士英道,“不过操之过急,許定国也許便要叛变。听說他已經和北廷有些联絡了。”

大家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句話来。

沉默了好久。图案似的窗外树影,很清晰的射在厚地毡上,地毡上原有的花紋都被攪乱。

“如果出兵去討伐他呢,有誰可以派遣?有了妥人,也就可使他兼負防河的大責。”士英道。

“这責任太大了,非老先生自行不可。但老先生現負着拱卫南都的大任,又怎能輕身北上呢?必得一个有威望的大臣宿将去才好。”一个幕客道。

“史閣部怎样呢?”士英道。

“他現駐在揚州,总督两淮諸将,論理是可以請他北上的。但去年六月間,高杰和黃得功、刘良佐諸将爭夺揚州,演出怪剧,他身为主帅,竟一筹莫展,現在又怎能当此大任呢?况且,黃、刘輩也未必肯舍弃安乐的揚州,向貧苦的北地,”大鋮侃侃而談起来。

“那末左良玉呢,可否請他移师东向?”一位新来的不知南都政局的幕客說。

大鋮和士英交換了一个疑惧的眼色。原来左良玉这个名字,在他們心上是个很大的威胁。紛紛藉藉的传言,說是王之明就是故太子,現被馬、阮所囚,左良玉有举兵向江南肃清君側之說。这半个月来,他們两人正在苦思焦虑,要設法消弭这西部的大患,如今这話正触动他們的心病。

但立刻,大鋮便几乎带着呵責口气,大声說道,“这更不可能!左良玉狼子野心,举止不可測度。他拥众至五十万,流賊归降的居其多敎,中央軍令,他往往置之不理。外边的謠言,不正在說他要就食江南么?这一个調遣令,却正給他一个移师东向的口实!”

“着呀!”士英点头道,“左良玉是万不可遣动的。何况闖逆犹熾,张献忠虽蟄伏四川,亦眷眷不忘中土,这一支重兵,是决然不能从武汉移調开去的。”

沉默的空气又弥漫了全厅。

这問題是意外的严重。

“圓海,你必定有十全之策,何妨說出来呢?”士英隔了一会,向大鋮提示說。

大鋮低了头,在看地毡上树影的摆动,外面正吹过一陣不小的春风。

理了理頷下的大浓鬍,他徐徐說道:“論理呢?这事必得秉公严办一下,方可使悍将驕兵知有朝廷法度。但时势如此,虽有圣人,也决不能一下挽回这积重难返的結习。而况急則生变,徒然使北廷有所借口。我們現在第一件事,是抓住許定国,不放他北走。必須用种种方法羈縻住他,使他安心,不生猜忌。所以必得赶快派人北上去疏解,去撫慰他,一面赶快下詔安撫他的軍心,迟了必然生变!目前正是用人之际,也顧不得什么威信,什么綱紀了。”

“但他仇杀高杰的事怎么辯解呢?”士英道。

“那也不难。高杰驕悍不法,为众所知。他久已孤立无援,决不会有人为他报复的。我們只消小施詭計,便可面面俱到了,就說高杰克扣軍餉,士卒嘩变,他不幸为部下所杀,还亏得許定国撫輯其众,未生大变。就不妨借此奖賞他一番,一面虛张声势,說要出重賞以求刺杀高某的賊人,借此掩飾外人耳目。这样,定国必定感激恩帅,为我所用了。”

“此計大妙!此計大妙!”士英微笑点头称贊道,仿佛一天的愁云便从此消散凈尽一般。“究竟圓海是成竹在胸,眞不愧智囊之目!”說着一只肥胖紅潤的大手,連連撫拍大鋮的肩膀。

大鋮覚得有些忸怩,但立刻便又坦然了,当即呵呵大笑道,“事如有成,还是托恩帅的鴻福!”

但許定国幷不曾受南朝的籠絡。他早已向北廷通款迎降,将黃河险要双手捧到清国摄政王的面前了,关外的十万精悍鉄騎,早已浩浩蕩蕩,渡河而过,正在等待时机,要南向两淮进发。

“眞想不到許定国竟会投北呢!”士英蹙額皺眉的說,“总怪我們走差了一着。当初不敎高杰去防河,此事便不会有;高、許不爭帅,此事也不会有。……”

“不是我說句下井投石的話,这事全坏在高杰之手!高杰不北上防河,許定国是决不会激叛的。”大鋮苦着脸說,长鬍子的尖端,被拉得更是起劲。本来还想說,也該归咎于史可法的举荐失人,但一轉念之間,終于把这話倒咽下去。

彼此都皺着眉头坐在那里,相对无言。树影在地毡上移动,大宣爐里一爐好香的烟气,裊裊不断的上升。东面的壁衣浴在太阳光里,上面附着的金碧錦綉,反射出耀目的光彩。中堂挂着的一幅陈所翁的墨龙,张牙舞爪的象要飞舞下来。西壁是一幅馬和之的山水,那种細軟柔和的笔触,直欲凸出絹面来,令人忘記了是坐在京市的宅院里。

但一切都不会使坐在那里的人們发生兴趣。切身的焦虑攫住了他們的心,不断地在嚙,在咬,在啃。

这滿族的南侵,破坏了他們的优游华貴的生活,是无疑的。許定国的献河,至少会熾起北廷乘机解决南都的欲望,定国对于南都的兵力和一切弱点是了若指掌的。他知道怎样为自己的地位打算,怎样可以保全自己的实力和地盘。馬士英他們呢,当然也是身家之念更重于国家的兴亡。但他們的一切享受,究竟是依傍南朝而有的。南朝一旦傾复,他們还不要象失群的雁或失水的魚一般感着狼狽么?

于是,将怎样保全这个小朝廷,也就是将怎样保全他們自己的身家的念头,横梗在他們心上。

“圓海,那条計旣行不通,你还有何策呢?”

大鋮在硬木大椅上,挪动了一下圓胖的身体,迟疑的答道:“那,那,待下官仔細想一想……除了用緩兵之計,稳住了北廷的兵馬之外,是别无他策的了。只要北兵不渡淮,无論答应他們什么条件都可以。从前石晋拿燕云之地給契丹,宋朝岁奉巨币賂辽金,都无非不欲因小而失大,情願忍痛一时,保全实力,徐图后举的。”这迂闊之論,只算得他的无話可答的回答,連他自己也不知在說什么。

“但是北廷的兵馬,怎么就肯中止开、洛不再南下呢?我們再能給他們什么利益呢?現在是北京中原都已失去的了!”士英道。

大鋮沉吟不語,只不住的撫摸浓鬍,摸得一根根油光烏黑。

只有一个最后的希望:北廷能够知足而止,能够以理折服。左懋第的口才,能够感动北軍中大将,也未可知。但这却要看天意,非人力所能为了。此时这种希望的影子,还象金色綠色紫色的琉璃宫瓦在太阳光中閃爍搖曳那样的,捉摸不定。

“也只有尽人事以听天命的了!”大鋮叹息道。

浓浓的阴影爬在每个人的心上,飘搖的不知自己置身何所,更不知明天要变成怎样一个局面。只有极微渺的一星星希望,象天色将明时油灯里的残烬似的一眨一眨地跳动。

突然的,一陣沉重的足步声急促的从外而来,一个門役报告道:“史閣部大人在門口了,說有机密大事立刻要見恩帅!”

厅中的空气立刻感得压迫严重起来。

“圓海,你到我書斋里先坐一会兒吧。我們还有事要細談。也許今夜便在这里作竟夜談,不必走了。”士英吩咐道。

大鋮連連的答应退入厅后去。

“糟了!糟了!”士英一进了書斋,便跌足的叫道,脸色灰敗的如死人的一般。

大鋮不敢問他什么,但知道史閣部带来的必是极严重的消息。眼前一陣烏黑,显見得是凶多吉少,胸膛里空洞洞的,霎时間富貴荣华,亲仇恩怨,都似雪獅子見了火一般,化作了一滩清水。

“圓海,”士英坐了下来叫道:“什么都完結了!北兵是旦暮之間就要南下的!許定国做了先鋒!这罪該万死的逆賊!还有誰挡得住他呢?史可法自告奋勇,要去防守两淮。但黃得功和二刘的兵馬怎么可靠?怎么敌得住北兵正盛的声势?我們都要完了吧!”

象空虛了一切似的暗然的頹丧。

沉重而窒塞的沉默和空虛!銅壶里的滴漏声都可以听得見。阶下有两个書童在那里听候使喚。他們也沉靜得象一对泥人,但呼吸和心脏的搏动声規律地从碧窗紗里送进来。

太阳光的金影还在西墙头,未曾爬过去。但一只早出的蝙蝠已經燕子一般輕快的在阶前拍翼了。

“我們的能力已經用尽了,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大鋮凄然的叹道,那黃胖的圓脸,划上一道道苦痕,活象一个被斬下来装在小木籠里的首級。“依我說,除了緩兵或干脆迎降之外,实在沒有第三条路可以走的!”

“迎降”这两个大字很响亮的从大鋮的口中发出,他自己也奇怪,素来是謹慎小心的自己,怎么竟会把这可怕的两个字,脱口而出!

“說来呢,小朝廷也实在无可依恋了,”士英也披肝瀝胆的說道,“我們的敌人是那末多。就使南朝站得住,我們的富貴也岂能永保?史可法、黃得功、左良玉,他們有实力的人,个个是反对我們的。我只仗着那支京师拱卫軍,你是知道的,那些小将官如何中得用?十个兵的餉額,倒被吞去了七个。干脆是沒有办法的!”他低了声,“圓海,你我說句肺腑話吧,只要身家財产能够保得住,便归了北也沒有什么。那劳什子的什么官,我也不想做下去了。”

大鋮心里一陣的明亮,漸漸的又有了生气。“可不是么,恩帅?敌是敌不过的,枉送了許多人的性命,好不作孽!‘識时务者为俊杰’。我听見史可程說过——他刚从北边来,你老見过他么?——”

士英搖搖头道:“不曾。但听說,史可法当他是汉奸,上了本,說什么‘大义灭亲’,自行举发,要办他个重重的罪呢。但皇上总碍着可法的面子,不好認真办他,只把他拘禁在家。用一个养母終老的名义,前事一字不提了。”

“可还不是那末一套,不过可程倒是个可亲近的人,沒有他哥的那股傻八輪东的劲兒。他和我說起过,老闖进了京师,閙得鷄犬不宁,要不是他老太爷从前一个奴才做了老闖的亲信,他也几乎不?。有錢的国戚大僚,沒有一个不被搜括干凈的,还受了百般的难堪的刑罰,什么都給抬了去。但說北兵却厚道,有紀律,进了城,首先便禁止擄掠。杀了好多乘风打劫的土棍。有洪老在那边呢,凡事都做得主。过几天,就要改葬先帝,恢复旧官的产业,发还府第了。人家是王者之师,可說是市井不惊,秋毫无扰,那里象老闖們那么暴乱的?我当初不大信他的話,但有一个舍亲,在京做部曹的,也南来了,同他說的絲毫无二。还說是南北来往可以无阻,幷不查禁京官回籍的。”放低了声音,“确是王者之师呢。周府被老闖夺去了的財物,查明了,也都发还了。难道天意眞是屬于北廷了!”說至此声音更低,两个头也几乎碰在一处。“听說北方有种种吉祥的征兆呢。洪老师那边,小弟有熟人;他对小弟也甚有恩意。倒不妨先去联絡联絡。”

士英叹了一口气道:“論理呢,这小朝廷是我們手創的,那有不与共存亡之理?但时势至此,也顧不得了,‘孺子可保則保之。’要是天意不順的話,也只好出于那一途了。”又放低了声音,附着大鋮的耳边,說道:“洪老那边,倒要仗吾兄为弟关照一下。”

大鋮点点头,不說什么。他向来对士英是卑躬屈节慣了的,不知怎样,他今天的地位却有些特别。在馬府里,虽是心腹,也向来都以幕僚看待,今天他却象成了士英的同列人了。

“要能如此,弟固不失为富家翁,兄也稳稳还在文学侍从之列,”士英呵呵大笑的拿这預言做結束。

桌边,滿是書箱,楠木打成的。箱里的古書,大鋮是很熟悉的,无不是珍秘的鈔本,宋元的刻本。他最爱那宋刻的唐人小集,那么雋美的笔划,恰好和那清逸的詩篇相配称,一翻开来便值得心醉。士英也怪喜爱它。还有世彩堂廖刻的几部書,字是銀鈎鉄画,紙是那么洁白无纖尘。地上放着一个小方箱,是士英近几天才得到的一部《淮海詩詞集》。箱頂上的一列小箱,是宋拓的古帖。两个大立柜,放在地上,占了書斋的三分之一的地盘。那里面是許多唐宋名家的字画。地上的一个哥窑的大口圓瓶,随意插放着几軸小幅的山水花卉。随手取一卷来打开,却是倪云林画的拳石古松。

窗外是蓬蓬郁郁的奇花异木,以及玲瓏剔透的怪石奇峰。月亮从东边刚上来,还带着些未清醒的黃暈。一支白梨花,正横在窗前,那花影被月光带映在栗色的大花梨木書桌上,怪有丰致的。

大鋮他自己家里,也正充斥着这一切不忍舍弃的图書珍玩。他总得設法保全它們。这是先民的精灵所系呢!要是一旦由它們失之,那罪孽还能贖嗎?单为了这保全文化的責任,他們也得筹个万全之策。

那一夜,他們俩密談到鷄鳴;書童們在廊下瞌睡,被喚醒添香換茶,不止两三次。

“恩帅,听見外边的謠言了么?风声不大好呢,还是針对着我們两个发的!但北廷方面倒反而象沒有什么警报了。”大鋮仓仓皇皇的闖了进来,就不轉气的連說了这一大套。

士英脸色焦黃,象已吓破了胆,一点主意也沒有。他顫抖抖的說道:“不是謠言,是实在的事。但怎么办呢,圓海?这可厉害呢。不比北兵!北兵过了河,就停頓在那里了,一时不至于南下。我見到那人的檄文呢,上面的話可厉害。”

随手从栗色花梨木大書桌上的乱紙堆里检出一份檄文递給大鋮。

大鋮随讀随变了色。“这是从那里說起?国势危急到这地步,还要自己火幷嗎!”

“不是火幷,圓海,他說的是清君側呢。”放低了声音。“尽有人同情他呢。你知道,我的兵是沒法和他抵抗的。他这一来,是浩浩蕩蕩的沿江而下,奔向东南。怎样办呢?听說有十几万人馬呢。圓海,你得想一个法子,否則,我們都是沒命的了!共富貴的尽有人,共患难的可难說了!”士英大有感慨的叹道。

大鋮脸上也現着从未曾有的忧郁,黃胖的脸,更是焦黃得可怕,坐在那里,老撫摸自己的鬍子,一声不响。

他眼望着壁上的画軸,却实在空茫茫的一无所見。他想前想后,一肚子的悶气,覚得誤会他的人实在太多了!他又何曾作过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孽!为什么有这許多人站在那里反对他?至于馬士英,他是当朝掌着生杀大权的,他自己为什么也被打入他的一行列里去?心里有点后悔,但更甚的是懊丧。馬、阮这两个姓联在一处,便成了咒詛的目的。这怨尤是因何招来的呢?他自己也不大明白!……心里只覚得刺痛,仿佛立在絕壁之下,断断不能退縮。还是横一横心吧!……他是不能任人宰割的!……不,不,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总得反抗!什么国家,什么民族,他都可牺牲,都不顧恤!但他不得不保护自己,决不能讓仇人們占了上风……不,不能的!他阮鬍子也不是好惹的呀!他也还有几分急智干才可以用。他总得自救,他断不退縮!

只在那一刹那間,他便打定了主意:絕对不能退,退一步,便退入陷阱里去。干,不退却,他狠狠的摸着自己的鬍子,仿佛那鬍子被拉得急了,便会替他想出什么却敌的妙計来似的。

室中沉寂得連自己心肺的搏动也清晰可聞。士英知道他在深謀默策,便不去打扰他,只把眼光盯在窗外。一陣陣的幽香从窗口噴射进来。新近有人从福建送了十几盆絕品的素心兰給他,栽在綠地白花的古窑的方盆里。他很喜爱它們,有十几箭枝叶生得直堪入画,正請了几个門下的画师在布稿,預备刊一部兰譜。墙角的几株高到檐际的芭蕉,把浓綠直送入窗边。滿滿的一树珍珠梅,似雪点般的細密的白花正在盛放。太阳光是那么可爱的遍地照射着。几只大鳳蝶,带着新妍斑斕的一双大粉翼,在那里自由自在的飞着。一口汉代的大銅瓶里,插着几朵紫紅色牡丹花,朵朵大如果盆,正放在書桌上。古玩架上,一个柴窑的磁碗里,正养着一只綠毛小龟,那背上的綠毛,細长纖直,鮮翠可爱,一点沒有曲折,也沒有一点汚秽的杂物夹杂在里面。白色的唐磁小鉢里,栽着一株小盆松,高仅及三寸,而蟠悍之势,却似冲天的大木。一个胭脂色的玉碗,說是太眞的遺物,摆設在一只大白玉瓶旁边,那瓶里插的是几枝朱紅耀眼的大珊瑚。

老盯在这些清玩的器物上,士英的眼光有些酸溜溜的。在这样的好天气,好春景里,难道竟要和这一切的珍品一旦告别么?辛苦了一世的收藏,竟将一旦屬于他人么?万端的愁緒,万种的依回;而前月新娶的侍姬阿娇,又那么的婉轉依人,娇媚可喜,……难道也将从她身旁眼睜睜看她被人夺去么?

他有些不服气,决計要和这不幸的运命抗爭到底。但有什么反抗的力量呢?他是明白他自己和他的軍队的。他知道这一年来,当朝执政的結果是結下了許許多多的死活冤家。左良玉的軍队一到南京,他就决然无幸,比鉄券書上的文字还要确定的。左軍向江南移动的目的,一面說是就食,一面却是鏟除他和大鋮。他想不出絲毫抵抗的办法。他心里充滿着頽丧、顧惜、依恋、恐怖的情緒。……迟之又久,他竟想到向北逃亡……

“这一着可对了!”大鋮叫了起来,把士英从迷惘里惊醒。

“有了什么妙計么?”士英懶懶的問。

“这一着棋下得絕妙,若不中,我不姓阮!”大鋮面有得色的說道。

士英随着寬了几分心,問道:“怎样呢,圓海?如有什么破費,我們断不吝惜!”

“倒是要用几文的,但不必多。”随即放低了声音說道,“这是可謂一箭双雕,我們設法劝誘黃得功撤了淮防的兵,叫他向西去抵抗左师。如今得功正以勤王报国自命,我們一面发他一份重餉,一面用御旨命令,他决沒有不去的。他决不敢抗命!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但我們却可保全了一时。此計不怕不妥!若得功阻挡不住,那我还有一計,那得用到詩人楊龙友了。”

“就派人去請龙友来!”

楊龙友为了侯朝宗的被捕,心里很不高兴。苏昆生到过他寓所好几趟了,只是恳切的求救于他。他知道这事非阮大鋮不能了,也曾跑到大鋮那里去,却扑了一个空。

这两天,西师的风声很紧,他也知道。只得暫时放下了这条营救人的心腸,呆呆的坐在家里发悶。要拿起笔来画些什么,但茫然若失的情緒却使他的笔触成为乱抹胡塗的情形,沒有一笔是自己滿意的。他一賭气,擲了笔不画了,躺在炕床上,枕着妃色的軟垫,拿着一本苏长公小品讀讀,却也讀不进什么去。

他沒有什么牵挂。他的爱妾,已經慷慨的和他說过,要有什么不測,她是打算侍候他一同报国的。所不能忘情的,只有小小一批藏書和字画。他虽然不能和阮、馬爭購什么,在那里面,却着实有些精品,都是他費了好些心血搜求来的。但那也是身外物,……說抛却,便也不难抛却。

但終不能忘情……,心里只是慌慌的,空洞洞的,不知道在乱些什么。

西师的趋向江南,他虽不怎样重視,却未免为国家担忧。在这危急关头,他誠心的不願看見自己兄弟的火幷,而为了和阮、馬的不浅的交誼,也有些不忍坐視他們一旦倒下去。

馬府請他的人来,这才打断他的茫然的幻想,但还是迷迷胡胡的,象完全沒有睡醒。

“哈,哈,龙友,不請,你竟絕迹不来呢!”士英笑着說。“有要事要托你一办。”

“这事非龙友不办,只好全权奉托!”大鋮向他作了一个揖說。

龙友有点迷惘,一时說不出什么来。

“你和侯朝宗不是很熟悉么?”大鋮接着道。

龙友被触动了心事,道:“不錯,侯朝宗,为了他的事,我正要来托圓老。昨天到府上去……”

大鋮打断了他的話,說道:“我都知道,那話可不必再提。已經吩咐他們立刻释放他出来了。現在求你的是,托你向侯生一說,要他写一信阻止左师的东向。他父亲是左良玉的恩主。左某一生最信服他,敬重他的。侯生不妨冒托他父亲的名义,作信給左某,指陈天下大势以及国家危急之状,叫他不要倡乱害国。这封信必要写得暢达痛切,非侯生不办。”

“朝宗肯写这信么?”龙友沉吟道。

“責以大义,沒有不肯写的。”大鋮道。“你可告訴他,如今正是国家危急存亡之际,再也談不到什么恩怨亲仇了。北廷頓兵于开、洛,其意莫測,老闖余众尚盛,岂宜自己鬩墙?朝廷决不咎左良玉旣往之事,只要他肯退兵。侯生是有血性之人,一定肯写这封信的。”

“为了国家,”龙友凄然的說道,“我不顧老脸去劝他,死活叫他写了这信就是。”

“着呵,”士英道,“龙友眞不愧为我們的患难交!”

“但全是为国家計。国事危急至此,我們內部无論如何,是不能再自动干戈的!在这一点上,我想,朝宗一定会和我們同意。”

“如果左师非来不可,我們也只得拱手奉讓,决不和他以兵戎相見,”大鋮虛伪的敷衍道。

士英道:“着呵。我們的国家是断乎不宜再有內战的了。我什么都可以退讓,只要他們有办法提出。我不是恋栈的人。我随时都可以走,只要有了替代人。”

“可不是,”大鋮道,“苟有利于国,我們是不惜牺牲一切的。但中枢不宜輕动。这是必要的!任他人有什么批評,馬公是要尽心力維持到底的!”

龙友不說什么,立了起来,道:“事不宜迟,我便到朝宗那边去。”

侯朝宗冒他父亲之名的信发出了,但同时,黃得功的那支兵馬也被調到江防。淮防完全空虛了。史可法异常着急,再沒有得力的軍队可以填补,深怕清兵得了这个消息,乘虛扑了来。

而这时,西兵已經很快的便瓦解了。左良玉中途病死,部下四散,南都的西顧之忧,已是不成問題。

馬、阮們心上落下了一大块石头。南都里几位盼着朝政有改革清明的一綫希望的人,又都灰了心。

秦淮河边的人們,仍是歌舞沉酣,大家享受着,娱乐着。馬、阮心上好不痛快。便又故态复萌,横征暴斂,报复冤仇,享受着这小朝廷的大臣們的最高权威。过一天,算一天。一点不担心什么。

但,象黃河决了口似的,沒等到黃得功的回防,清廷的鉄騎,已經澎湃奔騰,疾馳南下。史可法和黃得功只好草草的在揚州附近布了防。

經不起略重的一击,黃得功第一战便死于陣上,揚州被攻破,史可法投江自杀。

这噩耗传到了南京,立刻起了一陣极大的騒乱。城內,每天家家户户都在紛紛攘攘,搬东移西,象一桶的泥鰍似的在絞乱着。已經有不逞的无賴子們在动乱,声言要抄劫奸臣恶官們的家产,烧毁他們的房屋。

阮府、馬府的門上,不时,深夜有人去投石,在照墙上貼沒头揭帖,說是定于某日来烧房,或是說,某日要来搶掠。

終日有兵队在那里防守,但兵士們的本身便是动乱分子里的一部分。紀律和秩序,漸漸的維持不住。

一夕数惊,說是清兵已經水陆幷进,沿江而来。官府貼了安民的大布告,禁止迁居。但搬走的,逃到乡下去的,仍旧一天天的多起来,連城門口都被堵塞。

什么样的謠言都有,几乎一天之內,总有十几种不同的說法,可惊的又可喜的,时而恐慌,时而暫为寬怀。有的說,某处勤王兵已經到了。有的說,許定国原是詐降的,現在已經反正,幷杀得清兵鼠窜北逃了。有的說,因了神兵助陣,某某义軍大破北兵于某处。……但立刻,这一切喜訊便都被証明为伪造。北兵是一天天的走近了来,无人可抵挡。竟不設防,也竟无可調去設防的兵馬。他們如入无人之地。劝降的檄文,雪片似的飞来,人心更为之搖动。

“看这情形,在北軍沒到之前,城內会有一場大劫呢。泼皮們是那样的騒动。”大鋮担心的說。

士英苦着脸,悄悄的道,“刚从宫里出来,皇上有迁都之意,可还說不定向那里迁。”

“可不是,向那里迁呢?”

“总以逃出这座危城为第一着,他們都在料理行装。”

大鋮还不想搬动。北兵入了城,他总以为自己是沒有什么危险的。

“我們怎么办呢?随駕?留守?”士英向大鋮眨眨眼。他是想借口随駕而溜回家乡去的。

“留守为上。我們还有不少兵,听說,江南的义軍,风起云涌似的出来了,也尽够坚守一时。”大鋮好象不明白他的意思似的說道。

士英走向他身旁,悄悄的道:“你,不知道么?我的兵是根本靠不住的。这两天,他們已經混入泼皮队里去了。逃难人的箱籠被劫的已經不少。还有公然白昼入民房打劫的。誰都不敢过問。我不能維持这都城的治安。……但北兵还不来……就在这几天,我們得小心……刚才当差的来說,有人在貼揭帖,說要聚众烧我們的宅子。南京住不下去了,还以早走为是。”

“难道几天工夫都沒法維特么?”

“沒有办法。可虑的是,泼皮們竟勾結了队伍要大干。”

大鋮也有点惊慌起来,想不到局面已糟到如此。留居的計划根本上动搖起来。

大鋮回了家,抱琴哭丧着脸,給他一张揭帖。

“遍街貼着呢,我們的照壁上也有一张。說不定那一天会出事。您老人家得想想法子。”

“坊卒管什么事的!讓这些泼皮們这样胡閙!”大鋮装着威风,厉声道。

“沒用,劝阻不了他們。五爷去阻止了他們一会,吃了一下老大的拳头,吓得連忙逃回家。”

“不会撕下的么,沒用的东西!”

“撕不凈,遍街都是。早上刚从照壁撕下一张。鬼知道什么时候又有一张貼上去了。”

大鋮心头有点冷;胸膛里有点发空。他只在書斋里低头的走,很艰难的挪动他那矮短的胖腿。

“您老人家得打打主意,”門上的老当差,阮伍,所謂五爷的,气呼呼的走进来叫道,“皇上的鑾駕已經出城門去了!”

“什么!”大鋮吃惊的抬头。“他們走了?”

“是的,馬府那边也搬得一空了。小的刚才碰見他們那边的馬升,他押着好几十車行李說,馬爷騎着馬,在前面走呢。”

他走前几步,低声的說:“禀老爷,得早早打主意。城里已經沒了主。刚才在大街上碰見一班不三不四的小泼皮,有我們的仇人王福在里面,仿佛是会齐商量什么似的,我只听見‘褲襠子阮’的一句。王福見了我,向他們眨眨眼,便都不声不响了。有点不妙,老爷。难道眞应了揭帖上的話?”

大鋮不說什么,只揮一揮手。阮伍退了出来。刚走到門口。

“站住,有話告訴你。”

阮伍連忙垂手站住了。

“叫他們后边准备車輛。多預备些車輛。”

阮伍諾諾連声的走去。

大鋮是一心的忙乱,叫道:“抱琴,”他正站在自己的身旁,“你看这書斋里有什么該收拾收拾的?”

“書呢?古玩呢?”

“都要!”

“怕一时归着不好。”

“快些动手,叫携書他們来帮你。”

“嗻!但是沒有箱子好放呢,您老人家。”

書斋里实在太乱了,可带走的东西太多,不知怎样的拣选才好。

一大批他所爱的曲本,只好先抛弃下,那不是什么难得的。但宋版書和精鈔的本子是都要随身带走的。还有他自己的写作,未刻成的,那几箱子的宋元的字画,那些宋窑,汉玉,周鼎,古鏡,沒有一样是舍弃得下的。他費了多少年的心力,培植得百十盆小盆景,沒有一盆肯放下。但怎么能带着走呢?箱子备了不到五十只,都已装滿書了。

“有的东西,不会用毡子布匹来包装么?蠢才!”

但实在一时收拾不了;什么都是丢不下的,但能够随身携带的实在太少了。收了这件,舍不下那件,选得这物,舍弃不掉那物。忙乱了半天,还是一团糟。从前搜括的时候,只嫌其少,現在却又嫌其太多了。

“北兵得什么时候到呢?”他忘形的問道。

“听說,沿途搜杀黃軍,还得三五天才能进城,但安民告示已經有了。”抱琴道:“那上面还牵連爷,您老人家的事呢。”他无心的說。

“什么!”大鋮的身子冷了半截。“怎么說的?”圓睜了双眼,狼狽得象被綁出去处刑似的。

“說是什么罪,小的不大清楚。只听人說北兵是来打倒奸賊,解民倒悬的。倒有人想着要迎接他們哩!”

大鋮軟瘫在一张太师椅上垂头不語。他明白,自己是成了政爭的牺牲品了。众矢之的,万恶所归。沒法辯解,不能剖释。最后的一条路,也被塞絕。

逃,匿姓隐名的逃到深山穷谷,只有这条路可走了。还須快。一迟疑,便要脱不得身。

掙扎起身子,精神奋发得多,匆匆向內宅跑去。

說是輕装,不带什么,却也有十来車的行李。大鋮他自己更換了破旧的衣服,戴着凉帽,騎着一匹快走的毛驢,远远的离开車輛十几步路,装作平常逃难人似的走着。生怕有人注意,凉帽的檐几乎遮到眉头。

滿街上都是人,哄哄乱乱的在跑,在窜,在搬运,象沒有头的蒼蝇似的,乱成一团,挤成一堆。几个不三不四的恶少年,站在街上,暗暗的探望。

“南門出了劫案呢,不能走了!”一堆人由南直往北奔,嘈杂杂的大嚷。

“搶的是誰?”

“馬士英那家伙。有百十輛大車呢,滿是金銀珍宝,全給土匪搶光了,只逃走了他。”

“痛快!天有眼睛!”途人祷告似的这样說。

吓得大鋮的車輛再不敢往南奔。回轉来,向西走。車輛人馬挤塞住了。好容易才拐过弯来。

一陣火光,冲天而上。远远的有呐喊声。

“哈,哈,”一个人带笑的奔过,“馬士英家着火了!”

大鋮感到一陣的暈眩,头壳里嗡嗡作响,身子是麻木冰冷的。

他必定要同馬士英同运,这,在他是明了得象太阳光一般的前途。

火光更大,有黑灰滿街上飞。

“这是烧掉的綢緞布匹呢,那黑灰还带着些彩紋,不曾烧尽。”

又是一陣的更細的黑灰,飘飘拂拂的飞揚在天空。一张大的灰,还未化尽,在那里蝴蝶似的慢慢的向下翻飞。大鋮在驢上一眼望过去,仿佛象是一条大龙的身段。他明白,那必是悬挂在中堂的那幅陈所翁的墨龙遭到劫运了。

一陣心痛。有种說不出的凄凉意味。

呐喊的声音远远的传来。怕事的都躱在人家屋檐下,或走入冷巷里去,商鋪都上了板門。大鋮也把毛驢带入巷口。

无数的少年們在奔,在喊,象千軍万馬的疾馳过去。有的鉄板似的脸,有的还在笑,在駡,在打閙,但都足不停步的奔跑着。

“到褲襠子阮家去啊!”

宏大的不断的声音这么喊着,那群众的队伍直向褲襠子那条巷奔去。

大鋮又感到一陣凉麻,知道自己的家是丧失定了。他的書斋里,那一大批的詞曲,有不少秘本,原稿本,龙友屡次向他借鈔,而他吝啬不給的,如今是都将失去了。半生辛苦所培植的小盆景,……眞堪痛心!乃竟将被他們一朝毁坏!唐宋古磁,还有那一大批的宋元人的文集,以及国朝人的許多詩文集,也竟将全部失去!可怕的毁灭!他但願被搶去,被劫走,还可以保存在人間,……但不該放一把火烧掉呵!

“啊,不好,”他想起了:客厅里挂的那几幅赵孟頫的馬,倪云林的小景,文与可的竹,苏东坡的墨迹,都来不及收下。該死,他竟忘記了它們!如今也在劫数之中!还有,还有,……一切的珍品,都逐一的在他脑里显現出来,仿佛都在那里爭訴自己的不幸,在那里責駡他这收藏者,辜負所托!

“但願被搶,不可放火!”他呢喃的祈祷似的低念着万一的希望!

又是隐約的一陣呐喊声,随风送了过来。

“阿弥陀佛,”一个路人念着佛,“褲襠子阮家也烧了!”

大鋮吓得一跳,抬起头来,可不是,又是一支黑烟夹着火光,冲天而去。

眼前一陣烏黑,几乎堕下驢来。

“可惜給那小子走了!”巷口走过一个人說道。

“但他的行李車也給截留了。光光的一个身子逃走也沒用。一生搜括,原只为别人看管一时。做奸臣的那有好下場!”

大鋮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行李車輛,幷不曾跟他同来。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相失了。

一身的空虛,一心的空虛,象生了一場大病似的,他軟瘫瘫的伏在驢上,慢慢的走到水西門,不知走向什么地方去的好。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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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家书

本书在体例上将曾国藩家书分为修身、劝学、治家、理财、交友、为政、用人、养生、军事诸篇。选编时对多个版本进行比较,精选其中有代表性的和对当代人极具参考价值的篇章。按时间排序,酌定标题,进行注释和点评。在內容上每篇各有不同,也各有侧重,如下所述: 修身篇所选的家书旨在反映曾国藩在保身、进德修业、息心忍耐、有恒心、谨慎、自立自强等方面的內在修为。劝学篇所选的家书包括教弟写字养神、劝弟学业宜精、阐述求学之法、教弟注重看书、读书要有恒心等內容,反映了曾国藩“读书、立志、有恒”的治学思想。
已完结,累计24万字 | 最近更新:一百六十六、兄弟同蒙封爵

前言

书名:
曾国藩家书
作者:
曾国藩
本章字数:
849

曾国藩,湖南湘乡人,1811年出身于一个山村地主家庭。从少年时代起,曾国藩即发愤图强。6岁入塾读书,8岁学习五经,14岁应童子试,22岁考中秀才,28岁中进士,35岁充任文渊阁学士,次年升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十年之内连升十级,官至二品。如此惊人的提升速度,在官场上是极其罕见的。清政府称他“学本有源,器成远大,忠诚体国,节劲凌霜”,盛赞他为“中兴第一名臣”。

一般认为,曾国藩的成功,关键在于他独特而刻苦的修身方式。在中国几千年的传统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几乎所有读书人的最高理想,而能够实现这个理想的人如凤毛麟角,曾国藩是其中的佼佼者。

修身,是曾国藩辉煌人生的起点和基础,而如何修身,集中体现在《曾国藩家书》之中。当代著名学者南怀瑾在《论语别裁》中说:“清代中兴名臣曾国藩有十三套学问,流传下来的只有一套《曾国藩家书》。”按照历史小说家唐浩明的说法,《曾国藩家书》是“一个思想者对世道人心的观察体验,是一个学者对读书治学的经验之谈,是一个成功者对事业的奋斗经历,更是一个胸中有着万千沟壑的大人物心灵世界的袒露。”

曾国藩家书现存1400多篇,从道光二十年到同治十年,历时30年。所涉及的内容极为广泛,小到人际关系、家庭琐事,大到进德修业、经邦纬国之道的阐述。内容朴实而细腻,看似平常,实际上内涵丰富。文风从容、随意、亲切,读者会在不知不觉中得到教益。

曾国藩家书不空谈。无论多高的人生理想、精神境界,都是在具体实务的探讨中自然而然地体现出来。有史以来,大多数富贵之家,盛不过三代,而曾氏家族却代代兴旺,值得一提的至少有曾纪泽、曾广均、曾约农、曾宝荪、曾宪植等政治家、诗人、教育家、科学家和高级干部,这与曾国藩家书中体现出来的教育方式不无关系。

毛泽东在1917 年致黎锦熙的长信中写道:“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认为曾国藩不但具有高深的学问素养,而且是一个“办事兼传教之人”,即能知、善行,而且能传之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