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公俊之最后

书名:
桂公塘
作者:
郑振铎
本章字数:
9862
更新时间:
2024-04-18 10:09:53

最痛有人甘婢僕,可怜无界別华彝!

世上事情如轉燭,人間哀乐苦廻輪。

周公王莽誰眞假?彭祖顏回等渺茫。

凡物有生皆有灭,此身非幻亦非眞。

綱常万古恶作剧,霹靂靑天笑煞人。

——黃公俊作

鉄姗的疏影,被夕阳的余光倒映在地上,好象画在地上的金紅色的格子。是栅中人在一天中所見的唯一的紅光。

江南地方,五六月的天气,終月泛着潮。当足踏在这五尺見方的鉄栅的地上时,湿膩膩的怪不舒服。

靠墙边,立着一只矮的木床,只是以几块木板,两条板凳架立了起来的。为了地上潮膩,黃公俊只好終日的拳坐在板床上,双足踏在板沿,便不由得不习慣他的成了抱膝的姿态。

門外卫士們沉默的站着崗,肩抗着鉄枪,枪环鏗鏗的在作响。間或飘进来一两声重浊的湖南的乡音,听来覚得怪亲切的。

仅在夕阳快要沉落在西方的时候,鉄栅里,方才有些生气。这时栅中反比白昼明亮。他間或把那双放在床脚的厚草席下的古旧而汚損的鞋子取了出来,套在无袜的光脚上,在地上松动松动。为了久坐,腰有点痠。伸直了全身,在踱方步,象被檻閉在籠中的獅或虎,微仰着头顱,挺着胸脯,来回的走着,极快的便轉过身,为的只是五尺見方的一个狹的栅。外面卫士們的刀环枪环在鏗鏗的作响。

这是他从小便习慣了的。他祖父,他父亲都在飯后便到厅前廊下散步。东行到廊的尽处,再回头向西走。刻板似的,飯后必定得走三十多趟。

“会消食的,有益于身体。”祖代,父代,这样悬訓的說。

他十岁的时候,便也开始刻板的在練习踱方步。自西向东走,再自东向西走;微仰着头顱,挺着胸脯。有时,祖孙三代,兵士們似的,一排在同走。父亲总讓祖父在前一二步。他年幼,足步短,天然的便急走也要落后些。

每一块砖紋都記認得出,每一砖接縫的地方的式样也都熟識。廊上梁間的燕巢和不时的探头出窺的黃口的小燕,也都刻板似的按时出現。

他們默默不响的在踱着方步,一前一后的,祖孙三代。

廊下天井里种的两株梧桐树,花开,子結,叶落,也刻板似的按时序变換着。春天到了,一株海棠,怒紅了脸似的,滿挂着紅艳的花朵,映照得人添喜色。天井的东北方,年年是二十多盆菊花的排置的所在。中央是一个大缸,黃釉凸花的,已不知有多少年代了,显得有点古銅色,年年有圓的荷叶和紅的荷花向上滋长。

泥地上,年年是洒下了鳳仙花的細子;不知什么时候,便长出了紅的白的鳳仙。女人們吵吵嚷嚷的在爭采那花朵,搗烂了染指甲。

刻板似的生活,不变,不动。閉了目便可想象得到那一切事物的順序和地位。

有了“小大人”之称的他,随了祖与父在廊下,在飯后,終年,終月的在踱方步。

机械式的散步,是唯一的使他杀灭了奔馳的幻想的时間。“小大人”的他,在書塾,或在臥室,那可怖的幻想,永远的灭不去。只有散步时,方把那永远追随着他的那阴影暫时的放逐开。

那可怖的阴影是使他想起了便憤怒而焦思的。

他的家庭是一个小田主的家庭,原来只是流犯,为了几代的克勤克俭,由长工而爬上了田主的地位。在祖父的幼年,便开始讀了書。但八股文的那块敲門砖,永远不能使他敲得开仕宦之門。

三十岁上便灰了心。有薄田可耕,不用愁到温飽的問題。他便任意的在博覽杂書。

他在这里是一个孤姓独户,全部黃姓的嫡系,不上二十多人。什么时候才犯罪而被流放在这卑湿的长沙的呢?

这他不明了。但在他父亲断气的前一刻,却遺留給他一个严包密裹的布袱。打开了看时,他才明白他祖先的痛苦的以血書写的历史。

这黃姓,是因了一次的反抗清廷的变乱,在台湾被捕获而流放到这湖南省会的。不知被任意的屠戮了多少人,但这黃姓的祖,却巧于为他自己辯护,說是胁从,方才减輕其罪,流放于此。

好几代的自安于愚昧与苦作。

但黃公俊的祖父,他开始讀了書。象一般讀書人似的,他按部就班的要将八股型的才学,“貨与帝王家”。

灰了心,受了父死的刺激,又不意的讀到了血写的家庭的历史,把他整个的換成了另一个人。

他甘心守家园,做一个不被卷入罪恶窝的隐逸之士。

他見到兒子的出生、长成、結婚、生子,他見到他孙子的出生、长成。

他給他們以敎育。但不讓他們去提考籃,赶岁考,說是年紀太輕。但够了年龄的时候,又說,讀書不成器,要使他們改行。其实,只是消极的反抗。

他把那血写的家庭的历史,交給了他兒子,当他懂得人事的时候,同样的也交給了他孙子。

祖孙三代这样的相守着,不求聞达,只是做着小田主。幷沒有什么雄心大志,只是以消极的憎恶,来表示他們的复仇。

明末的許多痛史,在其中,有許多成了禁書的,这黃姓的三代,搜罗得不少,成了一个小小的史籍的文庫。

当深夜,在紅暈的豆油灯下,翻閱着《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記》那一类的可怖而刺激的記事,他們的心是怦怦的鼓跳着。

感情每被挑拨了起来,紅了脸,握拳击桌。但四周围是重重叠叠的酣睡的人們。

只是叹了口气便了。但更坚定了他們不去提考籃的心。

而长沙城駐防的旗軍的跋扈与过分优裕的生活,更把那鉄般的事实,被压迫的实况,表現得十足,永远在提醒他們那祖先的喋血的被屠杀的經过。

强悍的长沙少年們,时被旗軍侮辱着,打一掌,或踢一足;經过旗营时的无端被孩子們的辱駡与抛砖石,更是常事。

憤火也中烧着;但传統的統治的权威抑止了他們的反抗。

“媽的!”少年們駡着,握紧了拳头,但望了望四周围,他們不得不放下了拳,頹丧的走了开去。

在这样的空气里,黃公俊早熟的长大了,受到了过分的可怖的刺激。

憧憧的被屠杀的阴灵們,仿佛不絕的往来于他梦境中。有时被魘似的做着自己也在被屠之列而掙扎不脫的噩梦,而大叫的惊醒。

他覚得自己有些易感与脆弱,但祖先的强悍的反抗的精神还坚固的遺传着。

他身体幷不健好,常是三灾两病的。矮矮的身材,瘦削的肩,細小的头顱。但遺传的反抗的精神,給予他以一种坚定而强固的意志与热烈而不涸的热情。

微仰着的头顱,挺出的胸脯,炯炯有神的眼光,足够表現出他是一个有志的少年。

但四周围,重重叠叠的是沉酣的昏睡的空气。除了洁身自好的,以不入罪恶圈,不提考籃,作为消极的反抗的表示外,一切是象抱着微温的火种的灰堆,难能燃起熊熊的火。

仅在幻梦里,間或做着兴复故国的梦。

但那故国实在是太渺茫了,太辽远了;二百年前的古旧的江山,只剩下模糊的輸廓。

天下滔滔,有无可与語的沉痛!

“等候”变成了頹唐与灰心。

他們,祖与孙的三代,是“等候”得太久了。

灰堆里的火种終于熊熊的燃起光芒万丈的紅焰。

这紅焰从广西金田的一个荒僻的所在冲射到天空,象焰火似的幻化成千千万万的光彩,四面的乱洒。

这星星之火,蔓延成了数千万頃的大森林的火灾。这火灾由金田四向的蔓延出来,蔓延到湖南。

兴复故国的呼号已不是幻梦而是眞实的狂叫的口号了。

忠直而朴实,重厚而勇敢,固执而坚貞的湖南人,也已有些听到了这呼号,被他們所感化,而起来与之相呼应的了。

蠢蠢欲动,仿佛有什么大变乱要来。

长沙,那繁华的省会,是风声鶴唳,一日数惊。

說是奸細,一天总有几个少年被綁去斬首。

惶惶的,左右邻都象被烤在急火上的螞蚁似的,不晓得怎么办好。

“只是听天由命罢了。”老太太們合掌的叹息道。

周秀才,黃家的对邻,整日的皺紧了眉头,不言不語,仿佛有什么心事。

曾乡紳的家里,进进出出,不停的人来人往。所来的都是赫赫有名的紳士們,还有几个省当局,象藩臬諸司。最后,連巡撫大人他自己也来了。

空气很严肃,幷不怎么热閙,也沒有官場酬酢的寻常排場。默默的,宾主連当差們,都一脸的素色。

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黃公俊的家,便在曾乡紳的同巷。为了他祖父曾經靑过一衿,他父子又是讀書的,故也被列入“紳”的一群里。

但他的心却煮沸着完全不同的意識与欲望。

他是天天盼望着这大火立刻延烧到整个中国的;至少,得先把这罪恶的长沙毁灭个干凈,以血和刀来洗清它。

曾国藩,原来也只是农人的兒子,却讀了几句書,巴結上了“皇上”,出卖了自己,接連的,中省試,中会試,点了翰林,不多几年,便儼然的挤入了縉紳大夫之林。

一身的道学气,方巾气,学做謹慎小心的样子:拜了侨仁做老师,更显得自己是道統表上的候补的一員了。

“天下太平,該为皇家出点力,才不辜負历圣的深恩厚澤!”这是老挂在嘴上的劝告年靑人的話。

“只要讀八股文,这敲門砖只要一拿到手,敲开了門,那你便可以展布你的經綸了。不是我多話,俊哥,看在多年的乡邻面上,我劝你得赴考,得多練字,得多讀名家闈墨。明知八股文无用,但为了自己的前程,却不能不先搞通了它,你那位老伯,說句不客气的話,也实在太执拗了,自己終身不考,也不叫你去考,这成話么?我們讀書的人,都得为皇家出力,庶能显亲揚名,有聞于后世。”

黃公俊默默不言,也不便駁他,实在有点怕和他相見。他摆足了紳士的前輩的架子,和前几年穿着破蓝衫,提着旧考籃的狼狽样兒逈乎不同。

在那出入于曾府的紳士的群里,黃公俊是久已不去参加的了,除非有不得不到的酬酢。

而于这危机四伏、天天討論机密大事的当兒,黃公俊是挤不进其中的。但他却爱探知那民族英雄,恐怖的中心,洪秀全的消息。他是那样的热心,几乎每逢曾府客散,便跑到那里去找曾九、国荃——国藩的弟,向他打听什么。

“有消息么?”

曾九皺着眉,漫长的吁了一口气,說道:“还会有什么好消息!不快到衡阳了么?我們是做定牺牲者了。”

“听說是‘仁义之师’呢!”公俊試探的不經意的問。

曾九吓了一跳,“这是叛逆的話呢,俊哥,亏得是我听見。快别再听市井无賴們的瞎扯了。一群流寇,眞的,一群流寇。听說他們专和讀書人作对呢,到一处,杀一处,秀才、紳士;說是什么汉奸,还烧毁了孔庙。未有的大劫运,大劫运!我們至少得替皇上出力,替讀書人爭面子,替圣人保全万古不灭的綱常与圣敎!”他說得有点激昂。

公俊笑了笑,不說什么。沉默了一会。

“未必是讀書人都杀吧?”

“不,都杀!都杀!可怕极了!有几亩田的,也都被当做土豪、地主、乡紳,拿去斫了。可怕!你不是認識刘紀刚么?他在浏阳便被洪賊捉去,抽筋剝皮呢!哀号的干叫了几天才断气!可怕极了!他的田都被分給穷人了,都分了。这是他逃出的一个侄兒亲眼看見的。他对我說,还流着泪,千眞万确!得救救我們自己!”

公俊皺皺眉。

“是穷人們翻身报怨的时候了!我們至少得救救自己。”曾九說,他把坐椅移近了些,放低了声音,“大哥和罗澤南們正預备招練乡兵抗賊呢。俊哥呀,这消息很秘密,不是自己人决不告訴你。但你也得尽点力呢,这是我們自己的事,保护自己的产业!”

“…………”

“而且,你不知道么?那洪賊,到一处,掘一处的墓,烧一处的宗祠,搗毁一处的庙宇。他們拜邪敎呢:什么天父天兄的,詭异百出,誘惑良民,男女不分,倫常扫地。对于这种逆賊叛徒,千古未有的穷凶极恶,集张角、黃巢、李闖、张献忠于一身的,我們讀書人,还不該为皇上出点力么?”

公俊心里想:“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功名財产打算!”但覚得无話可說,便站起身来。

“改日再談”

“得尽点力,俊哥,是我們献身皇家的最好机会呢。”曾九送他到門外,这样的叮囑。

他点点头。

有点兒懊丧。这打着民族复兴的大旗的义师,果眞是这样的残暴无人理么?眞的专和讀書人作对么?

說是崇拜天主,那也沒有什么。毁烧庙宇,打倒佛道,原也未可厚非。

要仅是崇信邪敎的草寇,怕不能那么快的便得到天下的响应,便吸收得住人心罢。

民族复兴的运动的主持者,必定会和平常的流寇規模不同的。

难得其眞相。

紳士們的口,是一味兒的传布着恐怖与侮蔑之辞。

黃公俊仿佛听到一位紳士在玩味着洪秀全檄文里的数語:“夫天下者,中国之天下,非滿洲之天下也。……故胡虏之世仇,在所必报,共奋义怒,歼此丑夷,恢复旧疆,不留余孽。是則天理之公,好恶之正。”还搖头摆脑的說他頗合于古文义法。

他覚得这便是一道光明,他所久待的光明。写了这样堂堂正正的檄文,决不会是什么草寇。

紳士們的奔走、呼号、要求編練乡勇,以抵抗这民族复兴的运动,其实,打开天窗說亮話,只是要保护他們那一阶級的自身的利益而已。

他也想大声疾呼的劝乡民不要上紳士的当,自己人去打自己人。

他想站立在通衢口上,叫道:“他們是仁义之师呢,不必恐慌。紳士們在欺騙你們,要你們去死,去为了保护他們的利益而死。犯不上!更不該的是,反替我們的压迫者,我們的世仇去作战?諸位难道竟不知道我們这二百年来所受的是什么样子的痛苦!那旗营,摆在这里,便是一个显例。諸位都是身經的……难道……”手搖揮着,几成了眞实的在演說的姿势。

但他不能对一个人說;空自郁悶、兴奋、疑虑、沸騰着热血。渴想做点什么,但他和洪軍之間,找不到一点連絡的綫索。

后街上住的陈麻皮,那无賴,向来公俊頗賞識其豪爽的,突然的不見了。紛紛藉藉的传說,說是他已投向洪軍了,要做向导。

接連的,卖肉的王屠、挑水的胡阿二,也都失踪了。凡是市井上的泼皮們,頗有肃清之槪。

据說,官厅也正貼出煌煌的告示在捕捉他們。东門里的曹狗子不知的被县衙門的隶役捉去,打得好苦,还上了夹棍,也招不出什么来。但第二天清早,便糊里糊塗的綁出去杀了。西門的伍二、刘七也都同样的做了牺牲者。

虽沒有嫌疑,而平日和官衙里結上了些冤仇的,都有危险。聪明点的都躱藏了起来。

公俊左邻的王老头兒,是卖豆腐浆的,他有个兒子,阿虎,也是地方上著名的泼皮,这几天藏着不出去。但老在不平的駡。

“他媽的!有我們穷人翻身的时候!”他捏紧了拳头,在击桌。公俊恰恰踱进了他的門限,王老头兒的兒子阿虎連忙縮住了口,站起来招呼,仿佛当他是另一种人,那紳士的一行列里的人。

他預警着有什么危险和不幸。

但公俊客气的和他点头,随坐了下来。

“虎哥,有什么消息?”

阿虎有点心慌,連忙道:“我不知道,老沒有出过門。”

“如果来了,不是和老百姓們有些好处么?”

“…………”阿虎慌得涨紅了脸。

“对过烧餅鋪的顧子龙,不是去投了他們么?还有陈麻皮。听說去的人不少呢。”

“我……不知……道,黃先生!老沒有出門。”声音有点发抖。

公俊恳摯的說道:“我不是来向你探听什么的,我不是他們那一批紳士中的一个。我是同情于这个杀韃子的运动的,我們是等候得那么久了……那么久了!”头微向上仰,在幻梦似的近于独語,眼睛里有点泪珠在轉动。

阿虎覚得有点詫异,細細的在打量他。

瘦削的身材,矮矮的个子,炯炯有神的双眼,脸上是一副那末坚定的、赴义的、恳摯的表情。

做了十多年的邻里,他沒有明白过这位讀書人。他总以为讀書人,田主,总不会和他們粗人是一类。为什么他突然的也說起那种話来呢?

“沒有一个人可告訴,郁悶得太久了……祖父,父亲……他們只要在世看見,听到这兴复祖国的呼号呀……該多么高兴!阿虎哥,不要見外,我也不怕你,我知道你是說一是一的好汉子。咱們是一道的,唉,阿虎哥。那一批紳士們,吃得胖胖的,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和民族的利益,猪狗般的匍伏在韃子們的面前,过一天是一天的,……但太久了,太久了,过的是二百多年了!还不該翻个身!”

于是他憤憤的第一次把他的心敞开給别人看,第一次把他的家庭的血写的历史說給别人听,他还描状着明季的那可怕的残杀的痛苦。

阿虎不曾听見过这些話。他是一个有血气的少年,正和其他无数的长沙的少年們一样,他是嫉視着那些駐防的韃子兵的;他被劳苦的生活所压迫,連从容吐一口气的工失都沒有。他父亲一年到头的忙着,天沒有亮就起来,挑了担,到豆腐店里,批了豆腐浆去轉卖。长街短巷,喚破了喉嚨,只够两口子的温飽。阿虎,虽是独子,却很早的便不能不謀自立。空有一身的膂力,其初是做挑水夫,間也做轎夫,替紳士們作馬牛,在街上飞快的跑。为了他脾气坏,不大逊順,連这工作都不长久。沒有一个紳士的家,願意雇他的。只好流落了,什么短工都做。有一頓沒一頓的。沒了时,只好向他年老的父亲家里去坐吃。父亲叹了一口气,沒說什么。母亲整日的放长了脸,尖了嘴。阿虎什么都明白,但是为了飢餓,沒法。他憋着一肚子的怨气。难道穷人們便永远沒有翻身的时候了?他也在等候着,为了自己的切身的衣食問題。

一把野火从金田烧了起来。說是杀韃子,又說是杀貪官汚吏,杀紳士。这对了阿虎的劲兒,他喜欢得跳了起来。

“也有我們穷人翻身的时候了!”

他第一便想搶曾乡紳的家,那暴发的紳士,假仁假义的,好不可恶!韃子营也該踏个平。十次抬轎經过,总有九次被辱,被駡。有一次抬着新娘的轎,旗籍浪子們包围了来,非要他們把轎子放下,讓他們掀开密包的轎帘,看看新嫁娘的模样兒不可。阿虎的血往上冲,便想发作。但四个轎夫,除了他,誰肯吃眼前亏。便只好把怨气往回咽去下。他气得一天不曾吃飯。

报怨的时候終于到了!該把他們踏个平!穷人們該翻个身!

他只是模模糊糊的認得这革命运动的意义,他幷不明白什么过去的事。只知道:这是切身的問題,对于自己有利益的。这已足够鼓动他的勇气了。

太平軍,这三字对他有点亲切。該放下了一切,去投向他們。陈麻皮們已在蠢蠢欲动了。

还有什么可牵挂的?父母年紀已老,但誰也管不了誰,他們自己会掙吃的。他去了,反少了一口吃閑飯的。光棍的一身,乡里所嫉視的泼皮,还不掙点面子給他們看看!

他想来,这冒险的从軍是值得做的。这是他,他們,报怨,翻身的最好的机会。

他仿佛記得小时候听人說过什么,“将相本无种,男兒当自强”的話,他很受感动。

他下了个决心,便去找陈麻皮。麻皮家里已有些不伶不俐的少年們在那里,窃窃紛紛的在議論着。

“正想找你去呢,你来得刚巧!”麻皮道。

“麻皮哥,該做点事才对呢,外头风声紧啦。”阿虎道。

麻皮笑了,俯在他的耳旁,低低的說道:“阿虎哥,有我呢。洪王那边已經派人来了。大軍不日就到,要我們做內应。不过,要小心,别漏出风声,听說防得很严紧。”

阿虎走出麻皮的門时,一身的輕松,飘飘的象生了双翼,飞在云中,走路有点浮。过分的兴奋与快乐。

但不知怎样的,第二天,这消息便被泄漏了。麻皮逃得不知去向,他的屋也被封了。捉了几个人,都杀了。

連絡綫完全的断絕,阿虎不敢走出家門一步。

天天在郁悶和危险中过生活,想逃,却沒有路費。

黃公俊的不意的降临,却开发了他一条生路。听見了許多未之前聞的故事和見解,更坚定了他跟从太平軍的决心。他从不曾想到,讀書人之間,也会对于这叛乱同情的。

“但,黃先生,不瞞您老說,我也是向着那边的。太平王有过人来說,……不是您老,我肯供出这杀头的事么?……可惜,这消息不知被那个天杀的去通知衙門里人。陈麻皮逃了,不知去向。……現在只好躱在家里等死!”說着,有点暗然。

“怕什么,阿虎哥!要走,还不容易。明天,我也要走,雇了你們抬轎,不是一同出了城么?”

阿虎又看見前面的一道光明。

闖出了鬼魅横行的长沙城。黃公俊和他的从者王阿虎,都感到痛快、高兴。打发了别一个轎夫回城之后(阿虎假装腿痛,說走不了;轎子另雇一个人抬进去的),他們站在城外的土山上。

茫茫的荒郊,乱冢不平的突起于地面。野草已显得有点焦黃色,远树如哨兵般的零落的站着。

远远的长沙城,长蛇似的被籠罩在将午的太阳光中。城中的高塔,孤寂的聳在天空。几縷白云,懶懶的馳过塔尖旁。

靜寂、荒凉、严肃。

公俊半晌不語,头微側着,若有所思。

“黃先生,到底向那里走呢?”

公俊从默思里醒过来。

茫茫的荒原,他們向那里去呢?长沙城是闖出来了,但要向南去么?迎着太平軍的来路而去么?还是等候在这里?

“但你和他們别了的时候,有沒有通知你接头的地方,阿虎哥?”

若从梦中醒来,阿虎失声說:“該死,該死,我簡直閙得昏了!”用拳敲打自己的头,“麻皮說过的,城里是他家,現在自然是被破获了,沒法想;城外,說是周家店,找周老三,那胖胖的老板。”

“得先去找他才有办法。”

周家店在南門外三里的一个鎮上,是向南去的过往必由之路,他們便向南門走。

几只燕子斜飞的掠过他們的头上,太阳光暖洋洋的晒着,已沒有盛夏的威力了。

过了一道河。河水被太阳射得金光閃爍,若千万金色的魚鱗在閃动。

远远的河面上,有帆影出現,但象剪貼在天边的蓝紙上似的,不动一步,洁白巧致得可爱。

陈麻皮恰在这店里。他見阿虎导了一位穿长衫的人来,吓得一跳。

“你該認得我,陈哥。”公俊笑着說。

“阿呀,我說是誰呢?是黃先生!快請进来,快請进来!您老怎样会和阿虎哥走在一道了?”

公俊笑了笑。“如今是走在一道了。”

麻皮,那好汉,有点惶惑。他是尊重公俊的,看他沒有一点讀書人的架子,能够了解粗人穷人的心情,也輕財好施。但他以为,讀書人总归是走在他們自己那条道上的,和自己是不同的,永不曾想到他是会在这一边的。而且,太平軍的来人,吳子揮,也再三的对他說道:“凡讀書人都是妖,他們都是在滿妖的一边的,得仔細的提防着。”他在城里时,打听得曾氏正在招練乡勇,預备和太平軍打,这更坚了“凡讀書人都是妖”的信念。

难道黃公俊是和阿虎偶然的同道走着的么?他到这里来有什么事?阿虎也太粗心,怎么把他引上門来?

但阿虎朗朗的說道:“麻皮哥,快活,快活!黃先生与我們是一道兒了!”

麻皮还有些糊塗。

“不用疑心。我明白你們都当我是外人,但我能够剖出心来給你們看,我是在太平軍的一边的!”

于是他便滔滔的說着自己的故事和意念,麻皮且听且点头。

他喜欢得跳了起来,忘了形,双手握着公俊的瘦小的手,搖撼着,叫道:“我的爷,这真是想不到的!唉!早不說个明白!要是您老早点和我們說个明白,城里的事也不会糟到这样。如今是城里的人个个都奔散了,一时集不攏,还有給妖賊斫了的。”

“讀書人也不見得便都卖身給妖,听說,太平軍見了讀書人便杀,有这事么?”

“沒有的話!不过太平王見得讀書人靠不住,吩咐多多提防着罢了。”

“掘墓烧祠堂的事呢?”

“那也是說謊。烧庙打佛象是有的,太平王是天的兒子呢。他信的是天父、天兄,我們也信的是。不該拜泥菩薩。您老沒看見太平王的檄文吧。”他便赶快的到了后房,取了一张告論出来。

“喏,喏,这便是太平王的詔告,上面都写的有,我也不大懂。”

公俊明白这是劝人来归的詔告,写得异常的沉痛,切实,感人。讀到:“慨自明季凌夷,滿虏肆逆,乘衅窃入中国,盜窃神器,而当时官兵人民未能共奋义勇,驅逐出境,扫清羶秽,反致低首下心,为其臣僕,”覚得句句都是他所要說的。“遂亦窃据我土地,毁乱我冠裳,改易我制服,敗坏我倫常;削发剃鬚,汚我尧、舜、禹、湯之貌,卖官鬻爵,屈我伊、周、孔、孟之徒。”这几句,更打动了他的心。

他的怀疑整个的冰释,那批紳士們所流布的恐怖和侮蔑是无根的,是卑鄙得可怜的。

还不該去做太平軍的一个馬前走卒,伸一伸久郁的悶气么?他們是正合于他理想的一个革命。

虽然天父、天兄,講道理、說敎义的那一套,显得火辣辣的和他的习慣相去太远。但他相信,那是小节道。他也幷不是什么頑固的孔敎徒,这牺牲是幷不大。民族革命的过度的刺激和兴奋使他丧失了所有的故我。

“呵,梦境的实現,江山的恢复,汉代衣冠的复見!”公俊头顱微仰着天,自語的說道。

“太平王的詔論,不說得很明白么,您老?”麻皮担心的問。

“感动极了!讀了这而不动心的,‘非人也!’”

“城里也散发了不少呢!不知别的乡紳老爷們有看見的沒有?”

“怎么沒有,我还听見他們在吟誦着呢。不过,說实話,我們該做点事。听說曾乡紳在招收乡勇,編練民团呢。說是抵抗太平軍。得想法子叫老百姓們别上当才好。”

“我也听得这风声了,”麻皮道。“有法子叫老百姓們不去沒有?”

“这只有两个法子,第一,是太平軍急速的开来,給他个不及准备;第二,是向老百姓們鼓动,拒絕加进去,要他們投太平軍。”

“但太平軍还远得很呢,”麻皮低声道,“大軍集合在南路的有好几十万,一时恐怕来不了。”

“那末,老百姓們怎么样呢?”

麻皮叹了口气,“只顧眼前,他們只要保得自家生命財产平安。說練团保乡,他們是踊跃的;說投太平軍,他們便說是造反要灭族,便不高兴干。”

公俊暗然的,无話可說。

“也不是沒有对他們說太平軍的好处,妖軍的作恶害人。他們只是懶得动弹。幷且,妖探到处都是。一不小心,就会被逮了去。曹狗子、刘七、伍二都是派出去說給老百姓們听的,話还不曾說得明白,就被逮了去斫了。”

公俊住在湖南好几代了,自己的气質也有点湖南化,他最明白湖南人。

湖南人是勇敢的,固执的。他們不动的时候,是如泰山般的稳固,春日西湖般的平靜,一旦被触怒了时,便要象海啸似的,波翻浪涌,一动而不可止。他們是守旧的,又是最維新的,是頑固的,又是最前进的;有了信仰的时候,就死抱住了信仰不放。

他們是最勇敢的先鋒,也是最好的信徒,最忠实的跟从者。但被欺騙了去时,象曾氏用甘言蜜語,保护桑梓,反抗掘墓烧庙的一套話,去欺騙他們的时候,他們却也会眞心的相信那一套話,而甘願为其利用。

而那批乡紳們,为了传統的势力,在乡村里是具有很大的号召力和誘惑力的。难保忠厚、固执、短見、勇敢的农民們不被他們拉了去,利用了去。

可忧虑之点便在此。

公俊看出了前途的暗淡。

难道眞的再要演一套吳三桂式的自己兄弟們打自己兄弟們的把戏,而給敌人們以坐收漁翁之利的机会么?

把农民們爭取过来。但这是可能的么?

他們的力量是这么薄弱。

“还是設法到太平軍里去报告这事罢。”

公俊点点头,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