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愿是被痛醒的,骨头像是被拆开再组一般。
眼前的床帏却不是熟悉的青布,反倒是绣着祥云如意的大红色。
倒是很久没有见到这般鲜艳的颜色了,脑袋懵了一瞬,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全涌进来,吃力地抬头扶额,却碰到了身旁的人。
怎么旁边还有人?
她僵硬地转过头去,这不是她该挨千刀的丈夫吗?
自己这是重活一世,那如今又是何年何月,床帏的红色太过刺眼,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回到了刚与他成婚的时候。
她不由得冷笑,还真是冤孽,再来一世还是能遇着他,一个薄情寡义负心郎,就该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出现在她眼前。
男子似是醒了,胳膊动了动,想要将她揽进怀中。
一想到这厮不知躺在多少女人床上,无数个日夜与她人温存,她就觉得恶心无比,直接甩开他的手。
齐在洲睁眼便见着一张气鼓鼓的小脸,嗓子还有些哑,“怎么了?”
付愿本就不愿搭理他,见她没反应,他又搂过来,“是不是弄疼你了?”
“别气了。”
她忍着酸痛径直起身,掀开帘子,想唤人进来,犹豫一瞬,开口道,“宝珠。”
外间即刻有人进来,见着少女的影子,她有些泪眼婆娑。
宝珠是她七岁时便相识的,那年宝珠比她还小一岁,却处处照料她,随着她出嫁,她这夫人太过窝囊,连带着宝珠连二等女使的待遇都不如,又死心塌地地跟着她,硬生生将自己拖成老姑娘,非要跟她一同老死在这院里。
她替宝珠相看了一户人家,是来盛京城中赶考的贡士,长相秀气,又文采斐然,苦心研学定是能中进士的,打听过家中人口也极简单。
兜兜转转多年,宝珠一点头,付愿便烧了她的身契,将自己妆奁中剩下的兑了银钱作嫁妆。那时想着,她做了进士的正头娘子,怎么也好过陪她老死在这四方院子里。
受人欺辱的日子她过了,宝珠不必了。
小丫头已经行至床前,就要来搀着她去洗漱,触到手的一瞬,温热的温度传来,前世宝珠最后躺在床上,手心的温度一寸寸流逝,刚出生的孩子都还未来得及取名。
她就要忍不住落下泪来,刚起身,差点双膝一软跪下去。
齐在洲这个王八犊子,她心中咒骂。
帐中的齐在洲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昨日拜堂洞房都还好好的,怎的今早看他如此不爽?
还没反应过来,身旁人都已经唤了女使进来。
听着倒吸凉气的声音,他翻起身,“我来帮你。”
付愿冷冷地撇下一句,“不必。”
比那会儿还要冷上几分。
这才大婚第一日,温香软玉拥入怀的日子便是一刻也没过上。
听着付愿出了里间,他干脆也披衣起来,反正一会儿也要去拜见祖母,当着祖母的面,她定是不好开口呛他的。
她一听屋中女使说着一会去老夫人屋中,心中大叫不妙,偏面上还不能显出来。
乘着还在梳妆,她吩咐宝珠去厨房端些早膳过来。
屋中女使一听早膳,互看一眼,面面相觑,这新妇入门第一日拜见老夫人,自是要早早去侯着的,要是刚好到了时辰,或是让老妇人等着了,这可是太没规矩了,免不得被人诟病,说新妇娘家人没教导好。
少夫人是遗孤,理当更加注意才是,总不能让故去的父母亲族受人谈笑才是。
光是她们想着的这空挡,宝珠已经拎着食盒回来了,将盒中物什一一摆出,付愿坐在妆奁前,通过铜镜就能看出不少菜式。
等梳妆好了坐到桌前一看,还真是不少清粥菜肴,连着糕点都有。
宝珠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怕小…夫人你万是时辰太赶,就先吃点点心垫垫。”
付愿心中默念道,就算现在再吃上两个时辰都是够的,且别说今日一整天都要待在老夫人房中了,老夫人说自己不喜食午膳,连着她也不能吃,前世早膳午膳都未吃,饿得头晕目眩还要听着府中的家训。
后来一想,早膳不让吃,不是怕来不及,只是为了给新妇立规矩,午膳不让吃,也并非是老夫人不喜,后来日日都吃,不也吃得挺香。
她今日吃不吃都得被折磨一天,不如现在先填饱肚子。
刚觉着味道不错,齐在洲就叫人添了碗筷,径直坐在她对面。
他本来也就是有些饿了,但瞧着对面小姑娘脸快埋碗里了,眼睛倒还瞪着他,直看的他浑身不自在。
他好像也没做出什么,无非是昨夜确有些不知轻重了,思及此,他莫名有些心虚,还隐隐有些愧疚,付愿刚过及笄,本就瘦弱,他这样就跟欺负她似的。
本着饱腹的原则,付愿吃了一碗粥一碟菜,还又吃了几块点心,心里盘算着能不能撑到吃晚膳。
去老夫人的院中还要走上好一段路,全作消食。
现在也不过刚刚辰时,深秋霜露渐重,冷风倒是让人更清醒了几分。
她并不喜欢老夫人,甚至于憎恶,前世无事总要找些由头罚她去祠堂背诵家规,对着祖宗牌位,规规矩矩跪在那儿,有一个字错了便要挨罚。
这老婆子惯会折磨人,她身边那个董嬷嬷更不是个好东西,什么坏主意都是两人狼狈为奸想出来的。
她们不仁,就别怪这日后齐家家宅不宁。
她定要与齐在洲和离,反正他日后也会有三四五六房小妾,这齐家的日子真是过一天糟心一天。
这样想着,就已经行至老夫人院中,果然,老夫人还未起,二人便在屋中侯着。
屋中熏了香,她闻得头疼,起身去窗边站着。
齐在洲的声音传来,“你在看什么?”
她一如既往的没好气道,“看风景。”
“祖母院中的梅花还未开,梅花树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看风景,难道看你?”她冷冷道,“你脸上有花还是有字啊?”
宝珠在一旁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开窗风吹冷的,是被吓的,这才成婚一日,小姐怎么就对姑爷如此不耐,她又悄悄去瞧齐在洲的神色,姑爷要是生气了,小姐以后在齐家还怎么过啊。
好在,齐在洲只是表情淡漠,但怎么看起来更吓人了!
谁来救救她啊,她只是一个小丫鬟而已,为什么这屋里就剩下她们三人啊,小姐看起来想说话噎死姑爷,姑爷看起来也在密谋要杀了小姐一样,昨夜不是洞房花烛吗,怎的还成了仇人。
齐在洲不再接话,屋中又回归沉寂。
一炷香,一盏茶,再一炷香,一盏茶,不知过了多久,董嬷嬷来说老夫人来了。
年过六旬的妇人,衣着华美,保养得当,端坐在上方,伸手接过孙子孙媳递来的茶水。
一切顺利的不像样子,仿佛真是和美的一家人。
付愿在心中默数,第六十七下时,果然有人来禀告说是大公子请二公子去一趟。
齐在洲同他大哥自幼关系就好,大哥喊他,岂有不去的道理,向老夫人行了礼便赶过去。
他这一走,屋中的氛围顿时僵硬起来,大眼瞪小眼,再是眼波流动,董嬷嬷暗示的十分明显了,付愿就是不先开口,前世自己先说了两句话,也要被借此说她没规矩,在长辈面前目无尊长。
这一次,她硬是不开口,反正她们也总会挑些错处,自己何必上赶着挨训呢。
董嬷嬷又开口道,“二少夫人刚过门,对着家中一应事务还不熟悉,就先读着家规,牢记着方不会行差踏错。”
她扭头示意女使端着几本册子来到付愿跟前,付愿看了一眼,又是这家规册子,此刻摆在黄木托盘中,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宝珠接过册子,付愿伸手拿过,放在身侧的方桌上,状似认真地翻起来,一个不经意间茶盏翻了,玉瓷茶盏滚落地面,碎成几片。
宝珠连忙上前用巾帕擦拭付愿湿掉的袖口,无暇管浸在茶水中的家规册子。
老夫人坐在上方,本都有些闭目养神之意,忽的听见动静,心里蹬了一下,有些愣神。
董嬷嬷本想开口训斥,但见老夫人脸色有发白,加之本就日日都需汤药养着,心中惧怕老夫人出了什么事,忙唤丫鬟去请府医过来。
董嬷嬷扶着老夫人往内室去,付愿站起身兀自回去了。
回到自己屋中,让宝珠出府去了趟药铺,倒是不需是仁善堂,离府中最近的便可。
避子药的药方都是一样的,现下已经过了几个时辰,还是尽快喝了才安心。
宝珠端着药汁小心走进来,她不解小姐为何要喝这个,小姐如今已经同姑爷成亲了,应当早日生下小少爷,这样小姐也算是有依靠了。
付愿正喝着,齐在洲却进来了。
他常年习武征战,对草药的味道再熟悉不过,“你病了?叫府医来看了吗?”
付愿喝完,顺手放下瓷碗,缓了一阵苦味,才回道,“没有,这是补气血的。”
老夫人日日都靠汤药养着,他时常去祖母屋中问安,对补药的气味尚为熟悉。
“怎么这般苦?”
付愿随口胡诌,“我自家中带的方子。”
不愿跟他多说,今日又起早,她有些困乏地开口,“我有些困了,将军自便。”
说罢自去内室歇下了,躺在云锦缎子中,她早已没有精力去想外间的齐在洲在干什么,只是心中感慨道,还是云锦睡着舒服啊,前世的那些青布被子,糙的很,还不知是从哪间年久的库房中打扫出来的,又冷又硬又有味。
齐在洲盯着付愿向内室走去,今日大哥同他商议事情之时,他突然想起付愿,昨日大婚时他们方才第一次见面,挑开盖头时,龙凤喜烛映着少女脸颊,他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女子。
她就那么一动不动盯着他,眼眸里像是有一捧水,他从她眼中看到自己呆愣的模样,回过神来,咳了一声,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付愿却噗呲一声笑了,“喝点酒吗?”
他便去够桌上的合卺酒,合卺酒喝下,少女笑靥更是娇媚……
怎的一夜过后,她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想了半日,终是有了答案。
昨日方是他的初次,许是她不甚喜欢,这才对他冷淡,不若今日再试试。
付愿午憩醒来觉得浑身酸软,外面天色渐晚,睡得太足反而有些疲惫。
“宝珠,什么时辰了?”
“小姐,到酉时了。”宝珠语气带着点欣喜,“小姐,姑爷已经吩咐晚膳了,要和你一同吃呢。”
看来姑爷没有生小姐的气,小姐可千万别再挤兑姑爷了,不然以后在这府中,小姐日子可就难过了。
付愿不愿见到他,但一时也找不出由头来拒绝,叹了一声,和离的日子快些到吧。
晚膳二人也是不相顾又无言,宝珠在旁看着心里着急,大婚前小姐不是很开心吗,不过两日,怎么就……
夜间。
屋内一片寂静,付愿又往里靠了些,午憩睡得太久了,现在有些难眠。
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声音,腰间横过一只手,胳膊太沉,她有些喘不过气。
齐在洲等了半瞬,见她没有扳开他的手,正欲再动作,付愿突然出声,“我来葵水了。”
刚才的半分旖旎气氛消散的极快,齐在洲愣住,随即反应过来,白日她喝的补药便是为此吧。
见他的胳膊并未收回去,付愿扭头看他,语气颇为愤怒,“你的胳膊太重了,收回去。”
她一副立马就要张牙咬人的模样,偏又生的圆脸杏眼,齐在洲轻笑一声,将胳膊收了回去。
付愿把头转回去不再理会他,齐在洲心绪繁杂,不过两日为何有如此大的变化?
月影微疏,风静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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