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商海 9.2
作者: 吴云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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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第四节 2023-10-18 14:3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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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浮沉商海故事叙述了在法制尚未健全的商品经济大潮中,一个民办公司艰难奋进的求生存及发展的过程;在竞争的激烈与残酷如战场的商场上,一对恋人在爱情与事业上的不可避免的冲突乃至最终的分离,其中既有商场与政界的钱与权、钱与性的丑恶交换,也有在浊流中保持正直与清廉的干部和商人。

§第一节

“陈先生,您知道CNB公司最先引起我兴趣的是什么吗?”

叶含青此时的表情极为生动。不大的眼睛射出攫人的光。鼻子俏皮地上翘。嘴唇红润撩人。声音字不正但腔圆还带有一分娇昵。

“什么?”麦克·陈显然想笑。面试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已经有好几次忍俊不禁。但他此刻还是使劲忍着。脸上的线条因此而显得僵硬。

“卫生间。蔡敏上周面试我时,我上了一回卫生间。发现CNB公司的卫生间都漂亮得赶上五星级宾馆了。我想有这样卫生间的公司绝对差不了。”

哈哈哈,麦克高高抬起头开怀大笑起来。

面前这个女人真是个尤物。真有趣。她小小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简直没法让我不聘用她。

想到聘用,麦克突然意识到他在面试,而面试时是不适合这么大笑的。于是他的笑嗄然而止。他坐直了身体。又把身体缓缓地靠回高高的黑皮椅背上。浑圆的下巴微微上翘。耐人寻味的目光从俯视的角度射向黑色老板桌对面的叶含青。但他的五官依然各自停留在笑的位置上。

“你什么时候能来上班?”麦克温和地说。

“一周以后可以吗?”

“可以可以。你来了正好把CNB上海分公司开业典礼的筹备工作接过来。只有二十多天时间了。”麦克说着欣然拿出一个文件夹。翻出档案中的一页指给叶含青说:

“你熟悉一下。这是我们政府关系部的示意图。副总裁是我。我下面有公关部、展览部、信息部、调研部、计划部。”

麦克取出另一张图显示给叶含青:“这是你们公关部的示意图。你手下有八个人。你的工作范围是政府关系、广告、宣传、大型活动、还有部分市场预测工作。”说完合上文件夹,笑望着她说:“有什么问题吗?”

“可不可以出错?”叶含青笑嘻嘻地问。

麦克一愣。显然他没想到她会提这个问题。迟疑了几秒钟说:“当然可以。但是有错不要argue(争论),argue来argue去就没有意思了。”

叶含青点点头说:“我明白。”见麦克笑望着她的眼睛似乎含着一丝探询,好像在问“怎么会提这样的问题。”于是叶含青接着说:“我个性比较强。我不怕工作,也不怕承担风险。但怕老板不理解。我的思维和行动办事可能和别人有不太一样的地方。因此容易招人误会。但我自信我按自己的方式能把事情办的更好。因此我希望老板能尊重我的个性和工作方式。给我派任务时,只需告诉我一个头,我自然会给一个漂亮的尾。但完成任务的过程我希望按自己的方式去做。如果老板不理解这点,可能会出现合作上的麻烦。与其到时候不愉快,不如一开始就讲清楚。”

“没有问题。”麦克说:“我不怕个性”。他把身体又重重地往老板椅背上一靠,脸上的笑容被一种不容置疑代替。

“但是要能follow me(追随我)。不然你做得再好也没有用。”

我怎么会不follow你呢。叶含青面对麦克严肃得的确有几分吓人的脸依然笑嘻嘻地说:老板就是上帝。

麦克的脸仿佛碾过了一台涂霜机,严肃瞬间被融化成了一脸和蔼的微笑。他发现只要对方笑,自己就很难严肃起来。这倒是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新鲜感觉。

“OK。”麦克身体向含青方向前倾了一些,好象想说什么。但却欲言又止。身体又靠回了椅背。

“OK?”叶含青笑吟吟地望着他,双眸送出一对温柔的问号。

“OK!”麦克冲含青点了点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叶含青乖巧地站起身。把纤秀的手伸给麦克,轻言软语地说:“谢谢您,陈先生,我告辞了。”

“谢谢,谢谢。”麦克也站起身,满脸堆笑地握住含青的手轻轻地抖动了几下。五官在一片笑意中变得拥挤。

他把含青送出门,并一直目视着她娇小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暗想:真是一朵带刺的玫瑰。不知为什么,他内心深处陡然升出一股强烈的征服欲……

香格里拉宴会厅,鲜花彩缎,一片喜气洋洋。

主席台上,空无一人,但灯光通明。

一号宴会席,政要们正在谈笑风生。

其他三十七桌宴席的客人早已交换完名片,介绍完本公司及个人的情况,已进入需要找话寒喧才不至哑场的阶段。

身穿鹅黄色碎花旗袍的礼仪小姐手托饮料酒水,已经巡回了几个来回。

宴会厅门口签到处已陷入沉静。送给嘉宾的玫瑰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支。

麦克阴沉着脸从二号宴席到签到处,已经跑了七八个来回。

叶含青粉黛淡妆,满面含春。但焦灼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

开业典礼的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但市长和市政协副主任的身影尚未出现。

而来上海忙忙乱乱近五天,为的就是这一刻。

今天是CNB公司上海分公司开业典礼。虽然这是CNB公司在中国的第五个分公司。但因其成立于CNB进中国后最欣欣向荣的一年,故美国总部指示要借此机会大造舆论,再一次在中国掀起一场CNB形象公关战。

CNB公司是美国几大公司之一。其全球年产值达几十上百亿美元。分支机构已遍布地球的每一个国家。全球雇员已达数十万名。

中国是CNB在改革开放初期开拓的市场。和九十年代以后才蜂拥而进的其他外国投资者相比,CNB属于远见卓识的一批。因此,相当一部分外国公司还在考虑是否应该在中国市场占一块版图的时候,CNB公司在中国主要城市的分支机构已呈鼎立之势。CNB实际上已成为外国投资在中国成功的典范。因之受到中国政府的关注和重视。给CNB公司提供了在中国开拓市场的许多优惠条件。而CNB公司也不孚众望,进入九十年以后,发展更呈破竹之势。中国南北两座雄伟的现代化厂房拨地而起。其家用电器产品,几乎打入中国城乡的每一个角落。连牙牙学语的孩童,也会随时随地哼出家喻户晓的CNB产品广告词。

CNB九十年代在中国的发展,麦克·陈是立下汗马功劳的。做为总裁汤姆·李的高级助理,是麦克·陈建议CNB公司积极参予中国政府的“希望工程”活动。几年来捐赠逾千万。成为积极靠拢中国政府的外国企业中的捐赠大户。广播、报纸、电视把CNB公司的善行义举频频爆光。实际上,新闻媒介为CNB做了无数次免费的广告。正是在这种免费广告中,CNB公司的形象定位进入了千家万户。麦克·陈因此连跳三级,在来中国两年后升为副总裁,和电器部、通讯部、电脑部、行政部、财务部、人事部那六个资深的蓝眼睛、黄头发副总裁们一起被称为“七巨头”。在总裁汤姆·李的领导下,共同主宰CNB在中国发展的命运。

今天开业典礼是CNB公司把自己再次包装成外国投资在中国成功的典范的绝好机会。

为此,CNB为开业典礼投入筹备资金一百五十万人民币。

几十家新闻机构的宣传战自不待说了。

仅各业务部门的产品展示会就在香格里拉包了三、四处会场。电脑部、电器部、通讯部借机推出了他们最新型的产品。

参加宴会的三十八桌客人中,百分之七十是CNB的客户。他们在宴会之前两小时就被请到CNB上海分公司参观。然后又参加了相关的产品展示会;由CNB业务经理们亲自介绍新产品。这是一批CNB不可得罪的衣食父母。

而做为此次公关战成功的最重要标志,当然是当地最高领导人的参加。

且领导人的级别和档次,决定新闻炒作的热度和力度。

为此,叶含青调动了全部社会关系,最后得到了市长一定参加的承诺。公关部的其他同僚们,也按所列的名单,发出了数十名上海政要的请柬。

不同档次的贵重礼品,也连夜和资料一起放入精装口袋严阵以待。

一切工作都还算有序。

麦克的脸上虽然不带笑,但还算平静。

这是叶含青进公司组织的第一次大型活动。这次活动也显示了她超凡的组织能力和公关天才。

美国总部副总裁钱泰勒先生和亚洲事务部总裁泰森先生已于昨晚专程从纽约抵沪。

中国公司总裁汤姆·李率领其它六个副总裁一并飞往上海。

麦克则三天前就提前到了。

如果市长能如期出席,那开业典礼可以说相当的完美。

但令叶含青最担心的事毕竟还是发生了:市长和政协副主席没有到。典礼因为他们推迟了二十分钟。与会的近四百名宾客脸上已呈现出不耐烦。

“再等十分钟,不到就开始。”麦克阴沉的声音在叶含青的身后骤然响起,令她有一种凉嗖嗖的感觉。含青现在很怕听到麦克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来上海这些天,麦克换了一个人似的。距面试时间也不过二十来天,含青眼睁睁看见麦克的脸一天天变冷,到上海完全结成了冰。含青自认为自己没做错什么。因此除了开始回避也没有更多的办法。她把全部身心投入到这次活动中去。心想工作做好了,也许会化去些许麦克脸上的冰霜。

但不争气的事还是发生了。含青在心里默默地埋怨这素不相识的市长。为什么不帮帮我呢?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脸哪怕露一分钟,也算一种规格?

可事到如今,叶含青除了祈祷奇迹发生,只有听天由命了。

“含青。”麦克的声音突然响起,生生又让叶含青打了个哆嗦。她转过身叫了一声:“陈先生。”却见麦克双眸中闪动着两点喜色。顺着麦克的视线,她看见市长已经从宴会厅的另一个门来到了翘首相望的人民群众中间。

一阵自发的雷鸣般的掌声。

汤姆·李浑厚的声音回荡在宴会厅:“CNB中国有限公司上海分公司开业典礼现在开始。首先感谢我们敬爱的市长从百忙中抽出时间来参加我们的典礼。这表明上海市委市政府对CNB公司的关怀和支持。现在我们请市长先生为我们致词。”

市长宏亮的声音在宴会厅上空响起。

但市长究竟说了些什么,叶含青却怎么也听不进去了。她只知道连日的劳累和这半小时的有惊无险已经过去。她只知道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笑,笑得很职业,职业得很有感染力。尤其麦克,笑得原本就拥挤的五官更拥挤了。可叶含青却笑不出来。她累,她只想睡觉。

可是她睡不成。

严寒冰在等她,并说不管她工作到多晚。

可含青到现在还不知道同意见他是不是一个错误。

她并不想重拾一段已经断了的故事。更何况她已经在一年前为这个故事画了一个句号。

这一年多,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并不知道这种变化。

而事实上,他知晓与不知晓对她并不重要。

她并不缺听故事的人。

可为什么又同意见他了呢?

仅仅是因为今天清晨这异地的不期而遇?

含青承认,偶遇本身的确拨动了她的某根神经。很多时候,含青是很宿命的。她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缘份的。否则为什么大街上,每日里人与人摩肩接踵,但相见不相识;有些人你不想见却夜夜与你同床共忱;还有些人,你以为已经在遗忘中断了尘缘,可他却突然出现在你生命中的某一天,让你不得不问自己这究竟是有缘还是无缘。

但不管有缘还是无缘,严寒冰在含青的生活中应该属于历史。尽管偶而他也会出现在含青的梦里,满目柔情,一脸眷念。但梦是幻想,那怕它美得像海市蜃楼。这一点,含青一年前就明白了。

处到某一个份儿上的人是不需要解释的。

因此,含青实在是没有必要再见他。

但为什么又同意了呢?

“含青,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说话的声音还有些变调。听起来似乎真动了感情。

难道自己是被他这句话打动了的么?可类似这种足以让铁石心肠熔化的语言他曾经说了多少?又打动了她多少回?但他为这种打动负过一点点责任吗?

想到这,含青又懊悔自己一时神志游移答应晚上见他。于是,她使劲甩甩头把思绪拉回这杯盏酒斟的宴会厅。

但鬼使神差地,严寒冰的影子又几次从她繁乱的思绪中强行钻出。她又用更繁乱的思绪把这个影子强行挤走。到最后疲备的大脑中充满的竟然全部是他。于是含青想,难道自己潜意识里还残存着一些连自己都搞不清的东西?

掌声。讲话。再掌声。再讲话。然后是音乐。是祝酒干杯。是寒喧告辞。再然后是涌出宴会厅的人流。是分发礼品的一片忙乱。

等到大家四肢都变得机械的时候,含青看到,有一大帮CNB的小姐叽叽喳喳地簇拥着麦克走了过来。麦克的脸在小姐们的莺啼燕语中笑成了一朵花儿。她们好象说要去什么海鲜大酒楼。麦克要请客?含青强笑着说头疼的厉害去不了了,祝大家吃得好玩得愉快。说完把脸转向麦克和他再见。却发现麦克投向她的目光中是一片阴沉。他这是怎么啦?转眼间睛转多云又见了阴?真是搞不懂他。含青想着离开了宴会厅。

她拖着倦怠的身体,坐电梯到了十一楼。懒洋洋地掏出房卡打开了1102号房间。她打开壁灯后,就一头扎到了单人“席梦思”上,竭力想迷糊一会儿。但不知怎么地,满脑子竟又是严寒冰的影象。她有些气恼地坐起身,尽量把身体缩到昏黄色的灯光抚照不到的阴影里。目光迷朦地盯着床头柜上的奶白色电话机。她想人看来是不能割断历史的。否则,为什么已经是躲不尽的何晓光了,今天又撞上一个已不搭界的严寒冰呢?这究竟是无情还是有缘?

她终于伸过手抓起了电话。手指有些急促地按着键。

电话里传来两声清脆地“嘟嘟”声。

“您好,我是严寒冰。您那位?”

电话里的声音平和客气但含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慢和冷意。就这一瞬间,含青找回了久违了的关于严寒冰的全部感觉。透过电话线,她仿佛看见严寒冰正用一种无可挑剔的姿势,抑扬顿挫地讲着无可挑剔的话。他的脸似一座永远的雕塑:浓茂的黑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着。浓眉下的双眸闪着自负的光芒。微微突出的颧骨展示着不容置疑。一字型的嘴露出含笑的冷漠。挺拨的鼻子炫耀着他的傲慢。甚至那躲在鬓角两边的耳朵都透着不可侵犯的尊严……

含青突然有一种想扔掉电话张皇逃跑的强烈愿望。但电话里又传来了他矜持的询问:“您好,我是严寒冰,您那位?”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用同样礼貌的声音说:“您好,我是叶含青。”

“噢,含青,是你呵。你在哪里,我就来接你。”电话里的声音瞬间如同折了腰的杨柳段柔软得让含青一时间迷惑起来。电话里的是不是严寒冰?

“你在那里,含青?”严寒冰急切地问。

“我在房间。”

含青泄气了。她不能扔掉电话了。电话里的严寒冰热情洋溢地表达着想见含青的渴望。而电话这边的含青却什么也听不进。她的思维游移在瞬间被严寒冰唤起的另一段回忆中。这段回忆使她迷朦了一下午的感觉苏醒了。她的大脑此刻一片清晰。她这才意识到她实在没有必要再见这个男人。那天晚上,她已经给过他最后的一次机会,她把她的爱与恨、包括她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淋漓尽致地给了他。希望能唤起他的真情。最后,她终于失望了。她失望于一个能组织和表达最动听的爱情语言的男人的灵魂,面对女人淋漓尽致展示的爱与恨能这般漠然。同时,她也清醒了。这个男人除了爱自己,不会爱别人。甚至在他发生了对男人来说是奇耻大辱的失败的时刻。而那一刻,含青本可以轻易摧垮他……但含青却帮助他捡回了尊严,恢复了自信,使得他还能在她面前大唱胜利的凯歌……

“含青,我们在哪里见面?我去你房间好不好?喂,含青,你怎么不说话?你生病了吗?含青你怎么了?”

电话里突然提高的声音,把含青从世纪的回忆中唤醒。

一段历史已经画了句号,何必再去揭开?

于是她毅然地说:寒冰,对不起,我今晚不太舒服,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以后再联系?

“以后?什么时候?含青,你不舒服就不要动,我马上上楼来看你。”严寒冰竟一反过去和含青交往时的沉着和矜持,居然也同热恋中的男孩一样急切起来。而从前含青要想见他,不知要几段思念几番幽怨才迎来不甘不愿但来了又能百分之百感染她打动她的严寒冰。几时,这乾坤颠倒了?

“含青,我找了你一年多。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无论如何也要见我一面。”严寒冰竟然也会恳求别人,真是新鲜。

“含青,你是不是怕见我?”

怕见?含青冷笑了。“好吧,我收拾一会儿,十分钟后去你房间。”

含青放下沉重的电话,走进了洗手间。她在那面大镜子前,站了很长时间,久久地盯着自己那张为酒会涂抹得很精致很动人的脸。突然,她发狠似地打开水龙头浸湿了脸,然后把洗面奶的泡沫抹得满脸都是。一番搓揉后,把水泼到脸上洗净,用毛巾擦干。然后,含青徐徐地抬起了头。

镜子里,是一个素面朝天但更显得清纯雅致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