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床 9.2
作者: 许开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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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第八章 脚印 2012-08-01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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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目录 8章
简介

本书是著名作家许开祯的短篇精品集萃,收录了许开祯自2005年以来完成的《姚先生》《儿子》《唱卷》《红床》等十三篇精品力作。不管是乱世年间的土豪、淘金客,还是和平年代的农民、教师、小公务员,作者都刻画得鲜活饱满,叙述得颇具传奇色彩。在这些故事中,有普通人在利益诱惑面前的软弱,有儿子与后母之间微妙的情感,也有老实人刘成在蜚短流长中的悲剧一生,更有中年夫妻的情感困境和难以割舍的同性之爱……故事虽短,意义深长。

第一章 姚先生

姚先生一开始不是下放到我们堡子里的,按规定,他要到公社石碴厂改造,六子爹找到公社书记,说要把姚先生带回堡子里。公社书记默了半天,不大同意。

他说,姓姚的是来接受改造的,不是让他来教书害人的。

六子爹走出办公室,在公社大院转了几个磨磨,突然高举起拳头,喊,打倒姚白玺,打倒走资派!

姚白玺就是姚先生,但堡子里不叫他姚白玺,叫他姚先生。

姚先生让六子爹用骡子驮进堡子里那天,堡子里集满了人。大家争先恐后,都想看一看这个上海人长什么样,是不是头上长着角。六子妈仗着自己是队长女人,挤在最前头。看着看着,六子妈高叫起来,白,白啊,真白。

那天姚先生穿一件蓝涤卡中山装,下身是劳动布裤子。

六子妈看到的白,是姚先生脖子里露出的衬衫领,还有他的袖口。六子妈一喊,堡子里所有的眼睛全都集中到姚先生脖子里,天啊,世上还有这样白的领子。堡子里人经几辈子,谁见过这么干净的白!姚先生脸一红,微微地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这一下,堡子里的女人们全都看清了他的脸。

哟嘿,像,真像。六子妈又喊了。

姚先生的脸是我们堡子里看到的第一张城里人的脸,比葱白,比萝卜嫩,堡子里的女人想了好多东西,都比不出。总之,就一个字,白。边上的六子爹跟他一比,妈呀,简直就像刚从煤堆里挖出的。

六子妈说的像,是说姚先生像先生。

其实六子妈也没见过先生,不知道先生该长什么样,但看了姚先生,六子妈就觉得先生就是姚先生那样,只有姚先生这样的男人,才配叫先生。你瞧,他站在阳光下,身子微微侧倾,脸始终对住看他的人,面色温和,露着浅浅的笑。这样的站相堡子里哪个男人有?就是公社书记,让他一比也给比得没了人样。还甭说他戴着眼镜。一提眼镜,堡子里又是一阵唏嘘。堡子里也有人戴眼镜,都是先人传下的石头镜,很值钱,两个圆陀陀,拿细铁丝或麻绳绑头上。姚先生不,姚先生戴的是金边眼镜,很文雅地戴在耳朵上,看上去又清爽又精神。

那天姚先生说过一句话,六子爹硬让他说的,他双唇微启,先是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就那牙齿,已把堡子里迷倒了。等他的话出来,堡子里的啧啧声就响成了一片。

我是来接受改造的,请贫下中农教育我。

改造是什么?堡子里的男人女人交头接耳,互相打听这个词。他们懂劳改,杀了人偷了牛都要抓去劳改,改造就有点不懂。改造就是劳改。六子爹大声说。你放屁!

六子妈突然骂自家男人,这么好个人,凭啥要劳改?

我就是打个比方么。六子爹讪讪的,他也不知道该咋解释。

不劳改,不劳改。堡子里的女人互相说。

六子爹费了好大劲,才把吵吵声压制住。他说,姚先生是来给娃们教书的,但上头不让姚先生教书,要让改造,往后,说教书就是改造,谁要是说漏嘴,让上头抓住把柄,我扣他救济粮。听清了没?

人们全都闭了口,死死地记住了六子爹的话。

新开的学校设在刘财主家,刘财主过去剥削过堡子里,土改时枪崩了。院子一直空着,有时放些队上的粮,偶尔也圈一阵子牲口。姚先生一来,它就成了我们的学校。

我们堡子里离公社远,离大队也远,娃们到了十二三,才敢叫翻山越岭去上学。可到了十二三,农活早等在了那,谁还愿意再叫娃们去念书?所以在姚先生来之前,我们堡子里是没学生的。

为安全起见,六子爹派了几个壮劳力,折腾了几天,把刘财主家的院门改了,由双扇车门改成了单扇小门。

这样锁起来就很紧凑,外人是没法打门缝里看见里面动静的。

院墙四周,让会计王二麻拿红窖泥水写了大大的标语,打倒走资派,打倒姚白玺。

边上还让村里画棺材的斜爷画了一个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一画出来,就有人找斜爷问,你画的不是姚先生吧?

斜爷算是个识书人,会讲古书,会念宝卷。他愤愤的,骂,没长眼睛么,我画的是有角的,姚先生有角么?

人们这才知道,斜爷画的不是姚先生,或者说姚先生不是牛鬼蛇神,堡子里的人都认为牛鬼蛇神长着角,上面就那么宣传,堡子里的人这才没砸斜爷盛红窖泥水的盆子。

很快,刘财主家的两间大书房改成了教室,一间厢房让姚先生住,边上一间柴房,供他做饭。六子爹问,满意不?姚先生赶忙点头,满意,太满意了,谢谢您了,队长。六子爹嘿嘿一笑,谢我啥哩,我娃多,你给操心点。

我们二十几个娃,天天做贼似的,一个一个往小门里钻。

六子爹定了条规矩,不能排队,不能挤一起进门,怕上头看见。就这样还不放心,让王二麻站门前放哨,看山道上来了人,王二麻就唱两声,唱啥也行,为的是给里面报信。

我们一听到唱,就快快地藏起书包,抡起拳头,高喊,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姚白玺。姚先生赶忙从桌底下拿出纸牌子,戴脖子上,低头给我们认罪。

姚先生到堡子里不久,就出了件有趣的事儿。都怪六子妈。自打来了姚先生,六子妈像是变了个人,突然变得勤奋了。

大清早的,她不在屋里睡懒觉,也不给六子爹做饭,跑去看姚先生。正赶上姚先生涮牙。

六子妈看见姚先生拿根塑料棍,在嘴里捣,捣几下停下,换个方向又捣。六子妈觉得好奇,不明白姚先生捣嘴做啥。

躲在墙旮旯里,定了眼神望。姚先生涮完了,嘴一张,噗一声,吐出一嘴白水。六子妈以为姚先生嘴里有了病,跑过去问,姚先生啊,你嘴咋了?没咋。没咋你咋吐白水?姚先生笑笑,姚先生的笑真是好看,六子妈最爱看姚先生笑了,一笑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这是涮牙。姚先生说。

涮牙就是清洁口腔卫生。见六子妈不明白,姚先生又说。

六子妈这次装懂,她是怕姚先生笑话,揣着一颗乱跳的心回来了。怪不得姚先生牙那么好看,原来他天天清洁呀。我也要清洁,六子妈这么想。

正好六子爹从公社拿来一包洗衣粉,六子妈憋不住好奇,也学姚先生的样,找根筷子,筷子头上缠点棉花,拿洗衣粉清洁牙齿。白沫是吐出来了,可六子妈几天吃不下饭,满嘴都是洗衣粉味。

我们的课本是姚先生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据说姚先生把我们念不上书的事儿偷偷告诉了许多跟他一样下放下来的走资派,走资派们合着想法儿,最后才通过上海的亲戚弄来一些旧课本。

那段日子六子爹老是外出,偷偷摸摸的,很神秘。

起初我们以为美帝国主义真要打过来了,个个摩拳擦掌,做好反修防修的准备。

后来才知道六子爹是拿着姚先生写的信去找走资派。

六子爹一不在,六子妈就天天来学校,说是要看着自家娃娃念书。其实姚先生讲课的时候,六子妈就站在窗外。姚先生讲一句她听一句,姚先生讲课用的是普通话,夹杂着软软的上海口音,他讲话我们都着迷,就像听鸟儿在树上唱歌。六子妈听了,就觉鸟儿钻进了心里,扑扑地,跳得她浑身儿发软。

那段日子六子妈逢人就说,我听见广播匣子了,声音那个软哟,美死个人。

广播匣子在我们堡子里是个稀罕,我们堡子里的人除过大喇叭,还没谁听过广播匣子。

那一年大喇叭偏偏又坏了,一听六子妈有广播匣子,堡子里的女人都跑来听。六子妈很神秘地说,我那个广播匣子,是我一个人的,外人一听他就不出声。

堡子里的人直说六子妈小气,有了好东西光知道馋人,却不拿出来给大伙过过瘾。六子妈捂着嘴,钻被窝里偷偷笑,笑着笑着,忽然就想起姚先生。

他咋吃啊,一个大男人,又长那么秀气,这锅头上的事,哪是他干的?第二天,六子妈一狠心宰了只鸡,跑去给姚先生做饭。姚先生的厨房在小柴房里,挂个白净的门帘。姚先生正在上课,六子妈捣开火炉子,就给姚先生炒鸡。鸡炒熟,姚先生下课了,他先是打盆水,放在太阳下洗脸。六子妈很是奇怪,姚先生脸那么净,还要洗。隔着门帘,她看到姚先生的白毛巾。姚先生啥都喜欢用白的,床单,被单,凡是六子妈看在眼里的,全是白。

六子妈就更觉姚先生白了。望着姚先生洗完脸,六子妈隔着门帘喊,姚先生,进来吃饭呀。

自打听了姚先生的课,六子妈说话总是拐调,老想学姚先生一样,把话说软一点,可怎么学也学不像,说出的话反倒像猫夹在门缝里,呀呀的。姚先生走进来,很感激地看了一眼六子妈。六子妈当时正在揉面,她想给姚先生做一碗我们堡子里的拉条子。姚先生正要说话,忽然就看见了六子妈的手。他指着六子妈的手,啊啊了两声,往后退,样子像是让六子妈吓着了。六子妈不明白,软软地一笑,姚先生啊,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吧,往后,我抽空给你做饭。

姚先生朝后退了几步,忽然又跑过来,一把抓住六子妈的手,很激动地说,你这手,你这手……六子妈让姚先生抓得很不好意思,羞答答说,姚先生是想婆姨了吧?婆姨是我们堡子里的叫法,姚先生还听不懂。他指着六子妈说,不卫生,真不卫生。

卫生两个字六子妈听懂了,她的脸一窘,很快就红到耳根。弄了半天,姚先生原来在嫌她。她看了一眼自个的手,没啥不卫生啊,不就是刚刚杀完鸡,胳膊腕还有血么?当然,手上的血都揉进面里了,姚先生看不见。

六子妈认真看了一会自己的手,终于看到了手上的垢污。

在我们堡子里,手上带垢污是很常见的事,没啥惊怪。

可在姚先生这儿,六子妈一下就心慌了,她惶惶地拽回自个的手,很忙乱地在自个衣襟上擦,擦来擦去,姚先生就生气了。

你出去,你出去。姚先生涨红着脸,硬要六子妈出去。

六子妈哪受过这么大的屈辱,扑通蹲地上就给哭开了。

那顿饭姚先生自然没吃,他连鸡一起倒掉了。

六子妈心疼了半个月。心疼完后,六子妈开始洗手,有事没事的都洗。堡子里的人常常看见,六子妈不是蹲沟沿上,就是蹲涝池边,只要有水的地儿,她就蹲下来,洗。

姚先生是轻易不出门的,很长时间,他把自己关在刘财主的院子里,当然,这是六子爹的主意,怕走漏风声,让公社把他弄到石碴厂。

已经有不少上海和北京来的走资派在石碴厂脱了一层皮,像姚先生这样白白净净的走资派,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其实,姚先生心里是很想走出刘财主家院子的,六月的油菜花开满了堡子里,兰花和马莲花也开得满山皆是。

刘先生一定是闻见了山花的芳香,他在院子里很不安分地来回走动,像一头困极了的兽。

看门的王二麻实在不忍心他困下去,就说,姚先生啊,你要是想走,就出来走几步吧,可你千万别走丢了,堡子里大得很,可不比你们上海城。姚先生如获大赦,很快换上刚刚洗过的的确良衬衣,脚步兴奋地踏上了堡子里的山野。那个下午,堡子里有很多人没干活,全让姚先生吸引了。

这个身材颀长头发浓黑走起路来像野鹿一样矫健敏捷的上海男人一下让山野变得生动,他往哪儿一站,哪儿便成了一片风景。堡子里的人这才发现,原来堡子里也是很有风景的,只是差这么一个生动无比能与风景匹配的男人。

姚先生走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斜阳西下,落日的余辉将堡子里映照得一片迷朦,姚先生才恋恋不舍地返身回来。人们发现,姚先生居然采摘了一大捧花,有野菊,马莲,百合,还有一些从来叫不上名的野花。花开在他修长的双臂里,映得他脸色十分鲜亮。六子妈看得眼都直了,要不是一起下地的几个女人跟她打趣,她还不知道自己眼睛里早已盛满了六月的云彩。

姚先生一走动,堡子里的热闹就有了。为啥?

我们堡子里的人互相见了面,开口总是问吃了么?

哪怕茅厕里碰见,也是这样问。姚先生不。姚先生遇见人,总是微微一斜身子,先让出一半道儿,然后软软地问一声,你好。问你好的时候,姚先生是笑着的,表情十分的友好。

映在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像两汪清澈的山泉,一下就把堡子里暗淡的生活给照亮了。

堡子里的人哪受过这等礼遇,惶惶地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尘,一个立正,跟姚先生说,你……你……吃了么?

姚先生也不计较,他会偶尔地咳嗽两声,然后指着西天的云彩说,堡子里真美。

堡子里真美,所有的女人都听到了这句话,所有的心都被这句话说得甜甜的。堡子里的人互相再见了面,就很打趣地斜一下身子,用堡子话说,你好。

然后便扬起一阵笑。

我就亲眼看见六子妈跟几个女人藏在菜子地里,借着菜子的掩护,学姚先生那样,互相说你好。说着说着,菜子地里猛地腾起一股子野笑。

书教到三个月的时候,姚先生开始串门。

这时他已跟堡子人相处得很亲密了。堡子里的人甚至知道,姚先生在上海有婆姨,当然,姚先生的婆姨不叫婆姨,叫爱人。姚先生的爱人长得很美,堡子里叫好看,六子妈还看见过相片,就摆在姚先生床头。六子妈逢人便夸,那叫婆姨么,天仙女,你真猜不出有多俊,哟哟,我恨不得把她一口吃掉。

堡子里的男人们便浠溜浠溜地流口水。

姚先生第一家串的自然是六子家。那天六子爹在,他在编背篓,六子妈洗衣裳。

姚先生先是很认真地跟六子爹谈了会六子他们的学习,姚先生说六子上课不用心,老惦记着他的弹弓。

还说六子老爱欺负女同学,当同学的面差点把王二麻的女儿裤子脱了。

六子爹听完哈哈大笑,这驴日,还真像了老子,你不要怕,今天黑里老子收拾他。

姚先生眉头很紧地皱了下,想说啥,没说。

目光打六子爹头上掠过去,正碰上六子妈晒衣裳。

姚先生失声叫道,香梅,洗好的衣服咋能晒墙上?

六子爹和六子妈同时惊了一下,尤其六子妈,半天才反应过,姚先生是喊她。天啊,他知道我叫香梅,他喊我香梅。六子妈楞怔在那儿了,脸一片酡红,连惊带窘,唤不回神儿。也难怪,自打嫁到堡子里,六子妈再没听到人喊她香梅,先是队长家的,后来便成六子他妈,到现在,自己都忘了香梅这两个字。

上海来的走资派姚先生竟突然地喊她香梅,一下就把她喊到了姑娘时代。

六子妈窘着的时候,六子爹说话了。不晒墙头上晒哪?

姚先生完全没留意六子妈的窘,这阵子他在堡子里转,看到许多不该看到的事,其中就有女人洗了衣裳晒墙上。

在堡子里,女人的衣物是不能随意晒的,尤其身子底下的,洗了得偷偷晒到人看不到的地儿,比如墙头上,比如草垛上,或者在水沟里洗了,就地儿晒草上。

不能那么晒!姚先生走过去,一把就将六子妈晒好的裤子拿下来,大大方方走到院里,晒在了绳子上。他的这个动作吓坏了六子爹。六子爹失声叫道,姚先生,你咋,咋拿女人的裤子?

女人裤子咋了?姚先生一看六子爹这态度,来劲了,瞪着眼睛问。

六子爹忙忙地取下裤子,一把扔到了草垛上。姚先生,拿不得呀,女人身子底下的东西,脏。

姚先生犯了倔,腾腾腾走过去,拣起裤子,放水盆里不管不顾地洗起来。这一下,六子爹不只是惊了。

姚先生洗他婆姨的裤子,还是身子底下穿的。他惊得面无血色,半天透不过气,直等姚先生洗完,晒好,他才长出一口气,问,姚先生,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姚先生显然很不服气。他接着说,你们,你们太不尊重女人,凭什么女人衣服就不能晒院里。

见六子爹不说话,姚先生更加理直气壮,洗好衣服一定要放阳光下晒,尤其内衣。

一听内衣,六子妈才彻底醒过来,天啊,刚才姚先生洗的,是她贴身穿的衬裤。白底儿带红花,赶集时花三块钱扯的布,因为身上刚刚来过,染了脏血,这才没敢拿沟里洗,想不到——

姚先生此举,在堡子里引起很大震动。好些日子,堡子里的女人都在偷偷谈论。姚先生不怕女人脏,上海男人竟不怕女人脏,女人脏裤子他都敢洗,还有啥不敢?

女人们谈论不久,便有人大着胆子开始公开在水沟里洗裤子,洗了,很耀眼地挂在树上,或是绳子上。男人若要不满,女人立刻直起腰杆,连姚先生都说了,越是底下的衣裳越要注意卫生,就晒,偏晒,看能把你脏死!

这事儿过了没多久,又出了件事,而且出得让人哭笑不得。

事情还是因六子妈而起。自从姚先生喊了香梅,六子妈便整日神神经经的,趁人不注意,她便溜进刘财主家的院子。当然,六子妈再也不敢给姚先生做饭了,知道自己不卫生,怕姚先生再把她赶出来。六子妈想给姚先生做鞋。

这事只能偷着做,要是让别人看见,闲话能把人淹死。

堡子里的女人是不能轻易给别的男人做鞋的,做鞋就意味着心里有了那个男人。当姑娘时只能给对象做,嫁过来只能给自家男人和孩子做。六子妈却想给姚先生做双鞋。也不知为啥,六子妈就是想做。

六子妈不知道姚先生脚有多大,怕做了不合适,就变着法儿溜进刘财主家的院子,想偷偷把姚先生的脚量下来。这天她本来量到了,正好姚先生有双旧鞋放屋里,量好后六子妈没有马上走出来,她不想走出来。她坐在床沿上,怀里抱着姚先生的鞋,六子妈抱鞋的样子有点怪,就像抱住一个人。她脑子里响出一声香梅,又响出一声。

都是姚先生叫的。六子妈痴痴的,她太想听这个声音。

她抱着鞋,抱得很紧,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暖,六子妈一下流出了泪,扑倒在姚先生床上,死死地抱住姚先生的鞋,嘴里抽风似地一遍遍喊,香梅,香梅——

下课了!我们在院子里一叫,把六子妈叫醒了。

六子妈惶惶地抹掉泪,把鞋藏怀里,出来了。

正好碰上回屋的姚先生,姚先生站住,侧身,轻轻说了声,你好。六子妈一哆嗦,差点把鞋掉下来,她没敢跟姚先生说话,低着头,往外疾走。门口堆满了学生,王二麻正拿怪怪的眼神盯着她。六子妈一阵心虚,感觉尿憋了。慌不择路地就进了刘财主家的茅厕。

刘财主家的茅厕是专为姚先生备下的,我们尿憋了都不敢进,院墙西侧还有个大茅厕,那是我们的。

六子妈那天是让鞋搞晕了头,稀里糊涂就给钻进了姚先生的专用茅厕。

六子妈走出时,心情平静了许多。这时上课钟响了,我们呼拉拉往教室跑。六子妈刚走到教室门口,就听见身后喊,香梅。六子妈脚一软,站下了。喊她的正是姚先生。

六子妈居然没看见,姚先生啥时进了茅厕,等她转过身时,姚先生已立她面前。香梅你怎么能这么糟践自己?

我……我咋了?六子妈紧张得舌头都干了,心想一定是姚先生找不见鞋,追来了。

你跟我来。姚先生说完,径直就往茅厕走。六子妈傻傻的,不明白姚先生要她进茅厕做啥。

你来呀,我有话要说。姚先生一脸正色,像是有很重要的话。六子妈不敢多想,憋着劲儿进了茅厕。

这是你用的?姚先生指着茅厕里刚刚扔下的一堆脏东西,问。

六子妈羞死了,那是她刚从身底下掏出的一堆烂棉套,上面还有鲜鲜的血。她不承认都没办法。

怎么能用这个?姚先生像是课堂上批评娃们似的,指住六子妈,烂棉套,你怎么能用烂棉套?上面有多少细菌,你难道不知道?

六子妈涨红着脸,心里直埋怨,这个姚先生,他咋啥也管呀?

六子妈的埋怨没错,错的是姚先生。姚先生怎么也想不到,在我们堡子里,女人来了那个,都是拿破棉套或破布头堵的。有些没破棉套的人家,索性就用烂鞋帮什么的,反正啥最脏就拿啥堵。那天六子妈一句话也没说,她心里直气,这个姚先生,我已经很卫生了,你还嫌我,没见我天天洗手,天天拿洗衣粉洗嘴么?

等姚先生彻底弄明白,已是半月后。姚先生真是震惊!

他问王二麻,咋能这样,你们堡子里咋能这样?

王二麻嘿嘿一笑,这个姚先生,可笑死了,女人家的事他这么上心。不拿破棉套拿啥?

用纸呀。姚先生对王二麻的态度很不满。

纸?哟嘿嘿,你听听,纸?王二麻简直笑死了,姚先生呀,这是堡子里,不是你们上海城,你知道纸有多贵重么?

多贵重?

五分钱呀,一张麻纸五分钱,拿它给女人用,你当玩哩。

王二麻很不屑地看一眼姚先生,现在他算是懂了,这个姚先生,样子看着好,脑子,不够用!

你等等。姚先生喊住要走的王二麻,你是说,一张五分钱舍不得?

舍得,舍得哩,我还想拿绸缎给她用哩,有么?

你不讲理!姚先生忽然生了气,他是生王二麻态度的气。

当夜,姚先生找到六子爹,理直气壮地说,再不能让堡子里的女人用棉套。六子爹想笑,却笑不出。

默了半天说,谁想,穷呀。姚先生这才收起怒,耐上心说,那是要得病的,妇科病,很难治。现在我才知道,堡子里的女人,为啥发病律那么高。穷,穷害了一切啊。

姚先生说完这句,走了。

六子爹进了里屋,看到自个女人,笑着说,这个姚先生,真是个走资派。

自那以后,姚先生决然不提用纸的事,整日闷闷的,像是跟谁过不去。有一天,他给我们上课,讲着讲着,突然伸直了眼睛问我们,你们知道,堡子里为啥这么穷么?

说完他自言自语,我咋能问你们呢,你们还小,你们的任务是读书。

有一天,王二麻突然神经兮兮地凑近姚先生,悄声说,姚先生,谢谢你啊。

姚先生有点惊讶,谢我什么?

王二麻诡秘地一笑,吭了半天,喜形于色地说,我的纸卖得好了。

王二麻还兼着我们堡子里分销店的主任,管着堡子里一千多号人的油盐酱醋,当然,五分钱一张的麻纸也只有他卖。

姚先生长长地叹一口气,扔下王二麻,进了屋子。

堡子里悄然发生着变化,谁也装做不知道,但谁也显显地感觉到了。就连我们这些碎娃,也能从大人的举止上感觉出什么。以前堡子里嚷仗,那个脏话,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女人们互相撕着头发,能把祖宗八代翻出来日。男人们更不用说。现在,女人们一个争着一个表现,见面笑笑的,话儿软软的,偶尔地红上一次脸,刚想骂,忽然就想起姚先生。忙改口,哟,你还以为我骂不过你呀,我是不骂。

秋收的时候,公社突然接到通知,要搞一场大的批斗。

六子爹开完会回来,一言不发。六子妈问急了,他才郁郁地说,保不住了,这次说啥也保不住了。

果然,第二天,公社就派了两个基干民兵,带着枪,拿着绳子,把姚先生捆走了。姚先生一走,我们便算是放了假。好久没痛快玩了,我们齐齐地涌向山梁,捉蚂蚱,追野兔,玩得好不开心。玩着玩着,忽然就看见六子妈,她痴痴地坐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地瞅着山外。

秋日笼罩下的山野,六子妈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蚂蚱。

这天六子爹从公社开完批斗会回来,一进门就破上嗓子喊,完了,完了,再斗就斗死了。六子妈一个猛惊,抓住六子爹问,你说谁哩,把谁斗死了?

还能是谁?!六子爹很不满地甩开六子妈,姚先生,姚先生快叫他们斗死了。

原来,姚先生被带去后,公社一看,所有的走资派中,惟有姚先生还白白净净,别的,早让石碴厂磨得比农民还农民。这下,纸里面包不住火了,公社书记一声令下,姚先生的苦难便到了。

驴日的们,狠,狠呐。惹着谁了,啊!六子爹猛地摔了碗,饭也不吃了。

咋个办,这可咋个办?六子妈使劲地撕住六子爹,你倒是说话呀!

我说话顶球用,他们都开始猜疑我了。

啊!六子妈软软地跌到炕上。

那年大约是出了啥事,对下放改造的走资派斗得格外紧。

六子爹没敢在家多耽搁,连夜就去了公社。

六子妈急得一刻也坐不住,第二天一早,她便紧着找几个要好的女人商量,咋个办,再斗真要斗死的呀。女人们跟六子妈一样急,有个女人竟当场哭开了。急来急去,仍是想不出法子。还是王二麻有办法。

王二麻自打纸卖得好后,一直对姚先生有感激。

一听姚先生要被斗死了,他就蹲下起来的想办法。想着想着,终于想出一个法子。

那年的堡子里,人们算是见识了王二麻的智慧。

他亲自赶着马车,拉着一车女人,去跟公社要人。

快到石碴厂时,王二麻带头呼起了口号,打倒走资派,打倒姚先生。六子妈忙喊,不能叫姚先生,叫姚白玺。

王二麻又喊,打倒姚白玺,清算血泪帐。

石碴厂的工地正在搞万人大批斗,不只走资派,全公社的地富反坏右都集中在一起,民兵们端着枪,押着他们干活。每个挨斗者脖子上都挂个牌,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六子妈远远看见,姚先生正拉着架子车,很吃力地往坡上拉石碴。坡太陡,姚先生咬紧了牙使力气,车子还是不动。这时有个民兵走过来,抡起枪把子就给了姚先生一家伙。姚先生一哆,车子便拖着姚先生从坡上倒退下来。姚先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车上滚下来的石碴砸着了他。六子妈一声尖叫,就要扑过去。同车的女人一把拽住她,你疯了呀——

打倒姚白玺,打倒走资派!王二麻看到人们围过去,扯上他的破嗓子,吼。

几个女人快快地打出斜爷早就写在麻纸上的标语,上面几颗大字,我们要清算。

公社书记闻声赶来,问王二麻,清算个啥?

王二麻像是竹筒里倒核桃,哗啦啦说,走资派姚白玺不好好接受堡子里贫下中农的教育,思想反动得很。他嫌堡子里的贫下中农脏,不吃贫下中农做的饭,不上贫下中农的茅厕。他还出馊主意,让贫下中农拿麻纸当棉套。想想啊,一张麻纸五分钱,他竟舍得!贫下中农上一天工才挣五分钱,鸡下一个蛋才卖五分钱,他竟让贫下中农拿五分钱擦屁股。

他这是让堡子里倒退,他欠我们的血债!

打倒姚白玺,清算血泪帐!女人们振臂高呼,声音十分的气愤。

姚先生早已吓得面无血色,万万没想到,王二麻会这样清算他。

公社书记很满意,堡子里的女人觉悟都这么高,可见群众是真正是发动起来了。他很感动地握住六子妈的手,你们这样跟走资派作斗争,公社很放心啊。说完,手一扬,就把走资派姚白玺交给了王二麻。

六子爹站在远处,吓得魂都没了。要知道,姚先生现在可是全公社的重点啊,听说他犯的罪大着哩。

马车刚拐过二道子梁,六子妈便一把捉住姚先生,我看看,我看看,砸伤了没?姚先生还处在惊魂不定中,不知道王二麻口袋里卖的啥药。六子妈看见,姚先生遍体是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让石碴磨得成了一张干皮,裂开好几道血口子。她心疼得就要把手往怀里擩,一看是在车上,忍住了。才几天功夫,姚先生便变得成冬天的树枯桩了,脸上哪还有白,脖子简直比车轴头还黑!

六子妈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姚先生回来后,好几天不说话。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堡子里的人为啥不讲卫生。没法讲啊,他才干了几天活,身上的污垢便一层,夜里欺负得他都没法睡。手一放水里就疼,他索性手也不洗了,就那么脏着。

为防万一,刘财主家的院子外又加了一道岗。

王二麻守前头,斜爷守后头。院子里推来一辆架子车,车上装着粪。六子爹定了一条铁纪律,无论谁问,都说姚先生现在是拉粪,他欠了堡子里的血债,他要给堡子里掏茅厕。

我们每个孩子都得到大人们最严厉的警告,敢胡说,三天不给饭吃,冬天不给缝棉衣!

我们哪敢呀,个个吓得小嘴巴紧紧的。

姚先生再次给我们教书时,我们都发现,姚先生脏了,比堡子里的男人还脏,头发像冰草一样,乱蓬蓬的,雪白雪白的衬衣领再也不见,石碴厂的灰尘牢牢粘在上面。

他讲着讲着,会非常困顿地打个哈欠,揉揉粘满眼屎的眼睛,问我们,我像不像走资派?

我们怯怯地说,不像。像啥?他非常警觉地审视着我们。

我们想了想,说,像六子他爹。

或许,姚先生就是那阵子跟六子妈好上的。当然,姚先生跟六子妈好上,我们并不知道,直到有了七子,直到七子像玉树一样临风站立在堡子里的山野上时,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原来他们好过呀——

按照六子爹的嘱咐,六子妈天天去看姚先生。

六子爹一是怕姚先生受了苦,想不开。

当时已经有好几个走资派想不开,自己死了,六子爹这方面消息广,想得也远。二来,六子爹定是听到了啥,他再三安顿,你去了多陪姚先生说会话,这个姚先生,苦哇——

六子妈采了草药,给姚先生敷腿,姚先生起先不让,六子妈很生气地说,腿都这样了,你想瘸呀。

姚先生说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不如死了。放屁!

六子妈没防住,突然就说了句脏话。

她恨恨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又说,人活着谁没个坎儿,一遇上坎儿就寻思觅活的,不怕让人笑话。

六子妈劝了一阵,姚先生的心情慢慢好了,他挽起裤腿,让六子妈敷。六子妈才发现,姚先生腿上有很多伤,都是民兵拿枪把子砸的。六子妈心疼地说,你犯了啥罪呀,咋把你跟地富反坏右一起斗?

我是走资派。姚先生心事重重地说。

走资派是做啥的?

姚先生忽然就给逗笑了,斗争这么激烈,到处燃烧着革命的烈火,六子妈竟然不知道走资派是做啥的。

他便耐心地跟六子妈讲起来,六子妈越听越糊涂,末了说,我不信,你这么好个人,一定是他们弄错了。

我们堡子里当年闹土改,就把斜爷给弄错了,后来才改过来。

姚先生听了,心里忽然就涌上一层东西,这东西很怪,把姚先生竟给迷登了,好一阵子,他才醒过神。

姚先生痴痴地看着六子妈,喉头蠕动了几下,最终牙一咬,把话给咽了下去。

敷完腿,姚先生躺在床上。怀里抱个东西,反复摸。

六子妈看着稀奇,问是啥。姚先生直起身,说是埙,一种乐器。能响?六子妈眼里一下跳出一串火。能响。

姚先生像是忆起了什么,突然就变得很伤感。那你响给我听。

姚先生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拒绝了六子妈。

他说现在不能响,一响就是走资派。

不能响拿它做啥,又不是个宝贝。六子妈很失望,她喜欢一切能响的东西。可堡子里除了鸟叫,啥也听不到。

那个晚上六子妈没睡,躺在炕上,满脑子是姚先生。显然,姚先生跟以前不像了,再也不是那个干净体面的姚先生,他满脸胡子,不洗脸不涮牙,样子竟跟王二麻差不离。

更要紧的是,一次批斗把姚先生斗垮了,六子妈尽管不识字,但她知道,人不能轻易垮,一垮,这一辈子就完了。

姚先生还那么年轻,又那么有文化,他该打起精神来呀。

那晚姚先生也没睡。躺在床上,不停地抚摸着那个埙。

姚先生这次下放,只带了三样东西,都跟他爱人有关。照片,埙,还有一件宝贝。姚先生很爱他的妻子。可现在,姚先生遇上了难题。这次公社所以把他当重点批斗,不只是他太干净太白,他妻子揭发了他。

上海方面已给县上和公社过了公函,姚先生问题大了。

他妻子出生于革命军人家庭,在上海部队文工团唱京剧。

姚先生则出生在反动家庭,父母都是大走资派,早被批斗死了。妻子为了唱样板戏,主动站出来揭发他,说姚先生最反对她唱样板戏,还攻击样板戏不如苏修的民歌,说他过去在大学里教学生们唱苏修歌,还爱吹个郊外的晚上。

上海来的公函说,妻子要跟他划清界限,要彻底揭发他。

姚先生眼前一片黑,突然感到人生是那么的黑暗。

看姚先生的人一拨接一拨,跟六子妈要好的那几个女人一有空就往刘财主家的院子钻。

这个提着鸡蛋,那个端着鸡汤,都是自家压根舍不得吃的。

来了就问寒问暖,变着法儿让姚先生开心。

姚先生再也不嫌堡子里的女人脏,端来啥他吃啥,吃得很香。

这天,六子妈熬好了鸡汤去给姚先生送,发现屋里坐着个女人,是堡子里最年轻的小媳妇,才十七,坐在姚先生的床头,给姚先生补袜子。六子妈一望见她跟姚先生说话儿,气忽地就来了。扳起队长女人的面孔就训那媳妇,有事没事的老跑这儿做啥,不知道姚先生心烦么?

小媳妇一看六子妈发了火,吓得丢下袜子就跑。

姚先生很尴尬地红了脸,你看你,冲人家发啥火?

我就发!六子妈腾地放下鸡汤,也不理姚先生,站在那儿赌气。姚先生吓得不敢说话,乖乖儿坐床上。

他还从没见过六子妈这么发火。僵了一阵子,六子妈才从怀里掏出做好的鞋,气梗梗冲姚先生说,穿上。

姚先生接过鞋,手有些抖,脸也有些抖。

他已知道堡子里关于鞋的规矩。捧着鞋默了半天,颤颤地抬起眼,望住六子妈。望着望着,姚先生的眼泪就下来了。

那天姚先生哭了好久。黄昏把整个堡子里掩去时,他的泪还没止住。六子妈也让他哭得很不好受,她真想把姚先生揽在怀里,就想揽住六子一样。

姚先生的伤彻底好了的那天,六子妈从秋天的田野上采来一束花,花是黄色的,开得正艳。

我们堡子里常有黄色的山花开在秋天里,叫不上名,却很好看。六子妈问姚先生,好看不?姚先生说好看。

六子妈问有多好看,姚先生说真好看。

六子妈问真好看是咋个好看?姚先生一下让六子妈问住了,半天答不上来。看着他脸憋得通红,六子妈心说,这个姚先生呀,都说他能说会道,咋就这么个话也答不上来呢?后来,后来六子妈索性大了胆,牙一咬说,我……好看不?

姚先生真正结舌了。只听得他的心在怦怦跳,人早慌成了一只鸟儿,哪还有心力回答这么难答的话。

屋里的空气让姚先生的结舌弄得很紧,不动了似的,六子妈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先是扑扑的,接着便擂起了鼓,震得她脸颊一片飞红。六子妈有点受不住,这么紧的空气还从没遇见过。她装做帮姚先生收拾床,在床上摸来摸去,其实也没想摸啥,就想摸着心情松活点。

忽然,她摸着了一件东西,觉得怪怪的,拿眼前一看,是两个小汤碗那么大的罩罩,中间布条儿连着。

六子妈越看越觉得像啥,像啥又一时想不起,就问,这是啥?

正在慌神的姚先生这才醒过神,可很快他又慌了,慌得比刚才还厉害。他一把夺过六子妈手里的东西,仓皇至极地说,不是啥,快给我。

我就不给。六子妈怪怪的说了这么一句,一把原又夺回来。

姚先生怔在了那儿,不是六子妈夺了那东西,是六子妈的声音。我就不给。这声音听上去咋那么怪,又那么耳熟。姚先生仔细品了会,就把自己的心品得更乱了。

六子妈的心还乱。天呀,我咋,我咋拿这口气跟他说话,这明明是,明明是撒娇么——

六子妈飞红着脸,提着那东西跑了。

那东西不是别的,是姚先生妻子的胸罩,是他带的三样里最珍贵的一样,思念妻子的时候,他就悄悄拿出来,捧在手里,贴在脸上,捂到胸脯上。

那东西后来成了六子妈永世的珍藏。过了很多年,她才知道那东西叫胸罩,是女人最神秘最心爱的用品。

六子妈一生都没舍得戴,但她却把它放在离心最近的地方。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姚先生遭受了人生最重的一次打击。

两个上海来的人找到堡子里,跟他谈了一小时的话。

来人走后,姚先生锁上刘财主家的厢房,把自己死死锁在里面,不让人见。

雪在外面纷纷扬扬地下。

堡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啥,包括六子妈。

终于等到六子爹回来,一进门就问,姚先生呢,姚先生咋个了?

六子妈扑过去,撕住六子爹,他咋了,他到底咋了?

六子爹一跺脚,咋了,叫狐狸精害了。狗日的,给谁栽脏不好,偏要栽给自家男人。

到底咋了,你说清楚呀!

让他婆姨给害了!

六子妈听完,心一黑就给晕了过去。

那年冬天的雪真是大。

六子妈大病了一场,等她挣扎着从炕上翻起身时,雪早把堡子里包裹得一片茫茫。

六子妈不顾一切地朝刘财主家跑去,刚跑到半路上,就碰见王二麻,王二麻喊,不好了呀,六子妈,姚先生,姚先生他一天没出门,你快去看看。

六子妈跌跌撞撞跑到屋前,敲不开门,捶也捶不开。

六子妈慌了,喊,王二麻,王二麻你死哪里了,快砸门呀。

王二麻骑着马跑石碴厂给六子爹报信去了,六子爹临走时特意安顿,要是见姚先生有个啥异样,就赶紧给他报信。

六子妈豁出命来一撞,门哗地开了。姚先生吊在屋梁上,两脚悬空。六子妈尖叫着扑过去,姚先生呀,你不能死。

姚先生没死,想死,没死成。都亏六子妈撞门撞得及时。

六子妈放下姚先生,紧着慢着就把姚先生抱在了怀里。

六子妈不停地说,姚先生啊,你咋想不开,那种女人还叫女人。姚先生啊,你想开点,害人的女人不要才好,你不死,让她死,让上海城的车撞死,让上海城的马踩死,让上海城的人拿唾沫把她淹死。姚先生啊,你想开点,想开点啊,姚先生……

姚先生慢慢睁开了眼。

姚先生感觉到自己在女人怀里。

姚先生软软地伸开胳膊,抱住了女人。

六子妈一阵子悸。

姚先生像是在做梦,他梦见了妻子,妻子张开双臂,把他迎进了家。

六子妈像是在做梦,她梦见冬天的堡子里盛开了油菜花,花香袭人。

姚先生干干净净洗了一回身子,还用了洋胰子,把自己洗到了从前,姚先生想干干净净走。

六子妈梦了一会儿,又喊,姚先生啊,你放心,往后,谁也不敢再斗你。姚先生啊,你有苦,就道出来,道出来吧……

夜黑下来,完全黑下来。

雪没了,夜没了,啥也没了,有的,只是一对抱着的人儿。

事情怎么发生的,谁也不知道,反正就发生了。

先是抱着,抱得紧紧的,姚先生终于能喊出话了,他在喊一个名字,六子妈不知道的名字。接着是六子妈,姚先生一喊,她就感觉到了异样,怪怪的,鲜鲜的,好像飘了起来,又不想飘,就想让抱,抱的滋味真好,从没这么好。后来,她也迷迷登登的,喊,她一喊,姚先生就疯了。

疯了。

不疯的时候,天已大亮,雪照得大地刺眼,雪照得两个人一片子白。

六子妈终于说,姚先生啊,我是洗干净的,我天天洗……王二麻没能喊来六子爹,却喊来一个天大的悲。

谁能想得到,就在那个夜里,六子爹出事了。

六子爹其实犯了错误,天大的错误。他在大批斗会上,说了一句话,是替姚先生说的。没想就这句话,他就戴了顶帽子。

六子爹说,姚先生这个人,不像走资派,像个好人。

他的队长当场被撤了,公社书记罚他劳动改造,正赶上冬季大会战,石碴厂要出大量的石碴,他被派去放炮,将功折罪。六子爹不会放炮,炮点着半天没响,他骂,格老子的,老子日儿子一日一个准,不相信一个炮点不着。

边骂边走过去,结果,刚到跟前,炮响了。

六子爹不见了,成了石碴。

王二麻哭着说完,猛一看,六子妈不见了,再找,就见她一头撞在水缸上。

六子爹死后,六子妈再也不到刘财主家去了,整日傻兮兮地坐在阳洼坡上,白雪映照着她的身子,看上去她比雪白。

夜里,堡子里多出一种声音,很低沉,很悲凉,似风吼,似瓦砾在响。

堡子里的人并不知道,那是埙。堡子里的人都说有了鬼,冤鬼,阴魂不散。

一听见那声音,六子妈猛就从炕上坐起来,直直地竖起耳朵,听。

那声音像是从她心里发出的,六子妈忽然想,十五上嫁到堡子里,一直想听一种声音,一晃十年过去了,她终于听到了,可是,听到又能咋的,她成了寡妇。

二十五岁的六子妈夜夜就那么坐在声音里,埙的声音,全堡子里,听懂的怕只有六子妈。

很快,来了一批人,有县上的,公社的,还有大队的,他们很老练,一下就把我们堡子里的阴谋揭穿了。

姚先生还在讲台上,就让他们捉住了。

我们被轰出刘财主家的院子,再也不用上学了。

姚先生听说是被送进了监狱,他的罪名是反革命。

从走资派到反革命,都是他爱人也就是那个京剧演员的功劳,据说她交出了一本很关键的证据,那是姚先生写的书。

也有说姚先生被送到了酒泉,一个叫夹边沟的劳改农场。

总之,姚先生是离开了堡子里,离开了六子妈。

再也没有消息。

七子出生的那年,天大旱,我们堡子里的人吃起了草根。

七子长得很快,眨眼间,他就成了人。七子这人,个子高高的,眼神郁郁的,冷不丁往山坡上一站,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人。

若干年后,六子接到一封信,信是寄到镇政府的,我们的公社早改成了乡,后来又改成了镇。

六子现在是我们的镇长。

写信人说,他叫姚白玺,曾在堡子里改造过,后来到了夹边沟,差点饿死。幸亏堡子里的人教会了他坚强,他活了下来。平反后他回了上海,从事研究工作。

他很想念堡子里,想念堡子里的一草一木。

一直想回堡子里看看,可工作太忙,文革耽误掉的时间太长,他得设法补回来。现在他退了休,总算可以了却掉这桩心愿了。

六子拿着信看了很久,六子的心情很沉重。

六子回信说,姚白玺同志,你信中谈的事我们听过,可你信中提及的人我们找不到,我们镇上包括堡子里三十万人,没有谁叫香梅。

六子回到家中,母亲正傻傻地坐在炕上,母亲怀里一直抱着一样东西,埙。

六子看了眼母亲,果断地走出去,跟七子说,到了上海,好好念书,一定要读他个研究生。

唱卷

那天伍生闹肚子,后晌吃了青稞面搓鱼儿,怕是太硬了,肚子不服。天擦黑时,伍生抱着肚子往茅厕跑。茅厕在小坡下,跟下面院里的离得不远。沟里的茅厕都这样,半人高的土墙,边上开个豁。伍生刚要钻茅厕,丫头小小快快跑他前面,进去了,她也闹肚子,比伍生还急。

伍生只好抱着肚子,往下面院里的茅厕跑。

这种事儿平日也有,庄稼人没太多讲究,互相蹭个门借个衣裳上个茅厕都是平常不过的事。

可那天太是凑巧,巧得跟卷里唱的一样。

伍生一进去就扒下裤子,实在忍不住了。

等他腾地一声拉出稀时就听见响动,扭头一看茅厕里还蹲个人,看不清是谁,夜已黑了,只是朦朦胧胧一个影。

伍生刚要问你是谁,那影动了一下,像是把头躲开了,可头一转身子就转,反把屁股亮给了伍生,伍生看见一片白,生白,月白,灼人眼。伍生知是谁了,再想起已来不急,就听那影发出很急的声音,一定是认出伍生了,想骂,又不忍,想跑,又起不了身,一起怕伍生看见的更多。

只好东拧拧西扭扭,很别扭。伍生忽地想起小小,意识到不好,要是叫她看见可就完了,忙说,你甭动,完了我先走,你过会再走。

伍生仓惶逃出茅厕,已是一身汗,幸好小小还没完。

他长舒口气,妈呀,这是啥事儿。

这是五年前的事,牛月英还没疯,不过下面院里的斜眼子却在不久后死了。

现在是五年后,沟里要过年了,过年是要唱卷的,初一唱到三十,要嫌不过瘾,把二月再搭上,只要伍生不累,沟里人是百听不厌的。

伍生是老师,除过队长麻三福,沟里人都叫他伍老师。

菜子沟有所小学,不大,几间土房子,土坯垒起个墙,就是学校了。沟里的娃娃都在这儿念书,念到四年级就算毕业,五年级的课伍生教不了,再说能坚持念到五年级的娃娃实在太少,几乎没有。

山里人都想能睁开个眼就行,念那么书做啥哩,没用。

遇到写墙报写标语的事,有伍生,过年写春联也有伍生,用不着自家娃娃瞎费功夫。

学校当然只有伍生一个老师,沟外的老师没人来,来了也没用,沟里人只认伍生。伍生学问大,沟里人不懂的他懂,沟里人不知晓的他知晓,他连毛主席住哪儿都晓得,还知道苏联有个什么黑了孝服,跟毛主席闹翻了,所以要斗私批修。至于农业学大寨,批林批孔,伍生说起来就更透彻,比支书讲的还明白。

当然沟里人佩服伍生,主要还是他会唱卷,要是没有伍生,沟里人真不知道漫漫长夜怎个打发。

快到二十三小年,沟里看上去更忙了,家家户户都拉开过年的战场。房是一定要扫的,大户人家还要杀猪,队上也要宰几头牲口,老牛或是老马,按人头分到户里。再就是推磨,蒸馍,只有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才舍得蒸白面馍。这些事伍生家的都忙完了,不是伍生忙,是沟里人帮着忙,沟里人总是先忙完伍生的,才忙自个的。沟里人帮伍生,主要是要请伍生唱卷。

不但沟里人请,沟外也有人请。等到小年这天,伍生的日子都就排满了。

沟里人最忙的时候,伍生倒能闲下来。

伍生把自己关起来,专心致志修卷。伍生修卷不是写,伍生还不会,他是把卷往细里修。这项工程很浩大,伍生每年都要花不少心血。他要根据卷的内容,唱词的起伏,人物的心境,逐一揣磨,按照每年沟里人听卷时的反应,再加上自己的理解,把一些新的东西写在卷旁边,或是另拿张纸,逐一写下来,到唱时再加进去,这样虽是同本卷,沟里人却能听到不同的内容。

这天伍生修的是《四姐卷》,这本卷伍生唱得最拿手,修得次数也最多。刚唱时只有薄薄一本,现在已有两本书厚了,都是伍生修的。伍生爱四姐,她是个不幸的女人,打小死了爹,娘一手拉大,后来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余世明,倍受男人和婆婆欺凌。

每次唱到婆婆余妖婆拿针扎四姐大腿的那段,伍生的嗓子就拉起了雾,眼里也在闪亮,等四姐逃出余家,满天大雪中赤脚奔跑,逃躲余世明的追杀,伍生简直就是呐喊了。他一声哎呀呀,所有听卷的人都会惊起,眸子里噙了泪,跟着伍生哭起了五更。

那莲花腔儿和着五更的颤音,着实让沟里人悲恸得不成,齐齐地哑着嗓子,在伍生的引领下,一口一个我的天呀、我的天呀——直能把菜子沟哭翻。

伍生修了一段,给四姐又添了一处辛酸,试着唱了下,感觉不错,很动人。正要唱二遍,丫头小小喊门了,说是来了人。伍生打厢房走出来,见队长麻三福站院里,伍生忙说是队长呀,快进屋。麻三福笑笑,把手里的东西给伍生,伍生忙说,你看这,来就来么,还提东西做甚?伍生说这话是诚心的,别人的礼行他敢收,队长的他从没收过,每次提来他都要送回去,送时还要再加上一份。伍生的老婆病着,治不好的病,不能下地,可队长还给记工分,每天按壮劳力记,伍生怎能收队长的?

队长进了屋,伍生央着上炕,队长没客气,脱了鞋就上。

伍生忙说,脱啥么,连鞋上不就行了,你看你。队长嘿嘿笑笑,说那咋成哩。其实伍生知道,队长在别人家上炕从不脱鞋,连鞋上炕是队长的风格,这沟里除了支书杨三大,连鞋上炕的就剩队长麻三福了。队长麻三福跟支书是亲家,丫头风兰嫁给了支书儿子杨小军,杨小军腿不好使,瘸着,这不碍事,风兰还是喜孜孜嫁给了他,吃香的喝辣的,过的很好。

队长上了炕,从口袋里掏出烟,经济烟,一包八分哩,给伍生让,队长知道伍生不抽烟,还是让,伍生急了,接过来拿手里,喊着让丫头伍小小倒茶。伍小小站在院里,两眼茫茫的,望着远处的天,远处的天很蓝,蓝得让人心怕,那么蓝的天下面到底是甚么哩,伍小小不知道。

队长麻三福喝着茶,说,都定满了?伍生吟笑着答,快满了。其实伍生的日子都定出正月了,再定,只能往二月推。队长听他一说,脸动了一下,说,我屋里啥时唱?伍生忙说,啥时都成,你说个日子。每年队长都不急着定日子,他的日子说不准,要等丫头女婿都来了,最好亲家也能来,他才通知伍生。伍生知道队长的习惯,所以正月初几那几个日子,他是机动的,给队长留着。

队长照旧说不准,他笑着说,还是老规矩,他们一来我给你吭声。伍生忙给队长点烟,说,行哩,到时你吭声就行。队长嘿嘿两声,咂了口烟,说,不蹲了,你忙,我到沟里转转。说着跳下炕,伍生给队长拿过鞋,还没过年,队长的新鞋就上脚了,一双圆口条绒鞋,一看做工就知不是老婆做的,也不知又是沟里哪个小媳妇献殷勤。伍生看了一眼,忙递给队长,脸上堆满笑。队长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伍生你这牛日,又想琢磨我了。队长老这样说伍生,牛日是他的带口病,不是骂人,是亲热。伍生忙说哪呀,你看你,借我个胆子也不敢。

其实伍生在琢磨队长。队长在沟里有不少相好,都给他送鞋,这事伍生比谁都清楚。

队长穿了鞋,故意抬脚让伍生望了眼,然后意味深长地笑笑。他不说鞋是谁做的,他留给伍生一个悬念。

送走队长,伍生忽然没了兴趣,坐桌前发起呆来。

队长那鞋在脑里晃来晃去,伍生觉得眼熟,甚至还有股亲切味,但他不敢确定,他想排除,又排除不了,伍生一下恍惚了。

想着想着,伍生脑子里跳出一个人来,一个跟他很近的人,就住在他家对门,从他家院门出去,是个小坡,站小坡上就能望见那院的动静。可伍生不敢站,也不敢望,只要一站到小坡上,心就呯呯跳,由不得自己,要是那个影子出现,心就像着了火,烧得他脸红身子热。

沟里人多眼杂,要是让别人发现,传出闲话,那可害人哩。

不望伍生又急,心里空空的,像是啥东西丢了,抓挠得很。

伍生一直等那人来,等了五年了,那人就是不来。别人请他时,伍生就会想起那人,难道她不要听卷,那她的年咋过,这长的夜咋熬?伍生往往会痴痴想上好一会,直把自己想晕了,想的茶饭不思了,才硬硬地摇摇头,想把那人赶出去,不让她折磨自己。

伍生赶了五年,还是没赶走,那人顽固得很,钻他脑子里根本赶不走。

小年这天,老婆牛月英犯病了,说来也怪,牛月英一年到头犯病的次数不是太多,人虽然傻着,不能下地也不能干家务,但平日都能安安稳稳在屋里呆着,不跳不闹,要不就躺南墙根下晒太阳,舒服的很。

伍生有时还嫉妒她哩,说她早早把磨给歇了,成了老太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的难肠不用她管,家里的日子不用她操心,啥事都撂给他,让他忙里忙外,幸亏会唱卷,要不然还不知这日子咋过哩。

可一到腊月二十三小年,牛月英的病准犯,这一天是伍生一年中最担心的日子,一大早就准备好绳子,还要喊下两个人,怕牛月英病一犯他拿把不住,得让身强力壮的压住她,好把绳子捆上去,然后丢厢房里,这样伍生的年才能太平,才能安心去沟里人家唱卷。

牛月英一犯病,就成神了。手舞足蹈,神话连篇,说她是王母娘娘下凡,要拯求天下受苦百姓。这话很反动,要是让人揭露出来,就是反革命,幸亏沟里人都知晓她有病,不然早就成反革命了,或者当牛鬼蛇神打翻了。

牛月英早些年没病,发病是跳忠字舞那年,跳着跳着突然撕乱头发,畅胸露怀,跳起了大神,口中念念有词,说她是牛魔王的女儿,观世音的外甥,她发现有人对她不忠,她要替菩萨除害。

这一闹把沟里人吓糊涂了,睁大眼睛望她,还是队长麻三福有经验,一抱子抱住她,让人拿根绳子捆了,回来跟伍生说,她怕是想当神仙想疯了。伍生啥话没说,牛月英想当神仙的事他只跟队长说过,一到夜里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忽儿说是这个神,忽儿又说是那个神,弄得伍生也搞不清她到底是人还是神。

这事沟里不奇怪,以前就有,队长麻三福的婆娘差点就成了神仙,要不是公社破四旧,斗私批修,怕就要修成了。现在轮到他婆娘,他阻拦过,也好心劝过,可不顶用。伍生认为这是命,谁让他一天尽唱些神呀鬼的。

牛月英一病就是五个年头,到现在也看不出有好的可能。

五年里伍生想过很多办法,药也吃了不少,到现在还犯,犯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捆。伍生喊人把牛月英捆好,丢厢房里,然后望了会天,想到院外走一走。

出了院门,一眼就望见那人。坡下的小院正在扫房,院里挂满了被褥。这些被褥伍生并不陌生,连颜色都记得清。

伍生清晰地记得,五年前到小院唱卷时,炕上放的就是这些被褥,这都五年了,她连一条新被都没添过。伍生这么一想,就有一股伤情涌上来。

伍生是个感情丰富而又细腻的人,要不他的卷也唱不出名。

伍生想她的日子一定不容易,一个人拉扯个娃,苦哇。

这么想着他就唱了一句,是《四姐卷》里的一段:

方四姐坐灯下惆怅万端,想起了苦日子泪流满面……这么一唱下面院里的人抬起了头,她正在扫被褥,头上裹着一块方巾,红的,太阳下夺目的艳。

隔着老远伍生都能感觉到她脸的白晳。伍生冲她笑了笑,很温暖,有种太阳的味道。他期待着她也朝自己笑笑,可没有,下面院里的掠了他一眼,疾疾地勾下头,掉转身子忙去了。

伍生顿感失落,失落得心都要凉了。正想再唱一句,看见队长麻三福走了过来,远远喊了声伍生望啥哩?

伍声忙冲麻三福笑笑,说没望啥,我家猪不见了。

队长麻三福咳了声,说,伍生你这牛日没准也犯病了,你家猪不是杀了么,前日个的事,你这阵糊里糊涂说啥哩?

伍生这才想起自家猪确实杀了,是屠夫山蛮子帮着杀的。

遂干咳一声,进来了。伍生进门的一瞬,看见队长麻三福进了下面院门,心里猛然一黑,陷些栽倒。

年说到就到,大年三十伍生要在自家唱。唱卷是这样的,一家唱卷,周围邻居都要来听,不听显得不红火,也证明这家人缘不好。听卷人不是自己来,是要唱卷这家挨门去请,请也就是通知,早早通知人家今黑要唱卷,唱的啥卷,邻家根据爱好决定来或者不来。一般请了都要来,不来是要伤害邻里关系的,再说一听伍生唱卷,沟里人只怕不请,哪还不来。可伍生家唱不一样,一则沟里请的人实在太多,正月初一排到三十,还排不过来。

伍生自家只能放在年三十,这天谁家都要团圆,都要熬岁,一家人坐火炉前包饺子,很少到别人家去。二则伍生住在村外,邻居没几家,除过屠夫山蛮子,再就是下面院里的。

可下面院里的伍生不好请,她是寡妇,小寡妇。而伍生是老师,是受人尊敬的唱卷人,平日见面都不好说话,一个躲一个,生怕说话让沟里人碰见,哪还敢上门去请。

请人是丫头小小的事,伍生盼着小小能到下面院里去,跟她言喘一声。可这个想法近乎妄想,小小这丫头自打娘病后也像变了个人,一看见伍生跟沟里女人说话就会骂脏话,甭看伍生是老师,就一个丫头,可没教好。丫头小小在沟里骂人是有名的,婆娘不敢骂的她敢骂,婆娘说不出口的她能说出口。骂了几年,一沟的婆娘媳妇见了她都怕,都躲着走。

伍生自然在沟里也就找不到说话的女人了。

明知是妄想,伍生还是一大早就摆好凳子,凳子摆在地下,炕上放个炕桌,要是来了老人或沟里有声望的,就要请炕上,泡茶,端白馍,最好再炒个碟子。来了媳妇婆娘或年轻人,都坐地下,端上一盆炒麦子或青豆,边沿嘴边听,还要和声。

伍生早早吃完年饭,问丫头小小人请了没?小小瞪他一眼,没吭声。这丫头眼里有毒,定是看清了伍生的心思,故意不跟他说话。伍生很伤心。他十几年如一日,一直用唱卷教人尊老爱幼,孝敬爹娘,没想唯一的丫头偏偏对他不好,像是心存深仇大恨。

伍生伤了一会神,开始做准备,不管有没人来,准备还是要做足的。

天很快黑下来,山沟的夜黑得早,一黑就不见五指。

虽是过年,可很少有鞭炮声响起,沟里人还没富裕到拿钱糟蹋的地步,年味便因此打了不少折扣。伍生站小坡上等了一会,沟里一派子寂,除过家家户户亮出的灯光,再望不到什么。下面院里的灯亮着,鲜红的窗花映在白纸上,甚是好看。

伍生看出窗花是一对鸳鸯,剪得活灵活现,正在甜蜜地伸出嘴唇,往一搭亲哩。伍生站在黑夜里,想她剪纸时的心情,会不会想到他。这么想着脸红了一下,尽管是黑夜,伍生还是很为自己的脸红感到不安。

站了半天,伍生终于看到一个影子,是从窗户里映出的,很朦胧,也很清晰,伍生的心跳在蓦然加速,快得他都受不了。感觉那人在隔窗望他,定是望见了,才把影子往窗前靠了一下。伍生心一热,感觉泪快要出来了。

她定是想他的,心里定是有他的,要不怎会把影子往前靠?

正感动着影子又不见了,像是故意躲开他,伍生心一暗,跟黑夜一样暗。她定是恨他的,恨他胆小,恨他自私,也恨他薄情。

伍生正想着,巷道里响起脚步声,接着就听屠夫山蛮子喊,是伍老师呀,真是不巧得很,我婆娘病了,心口子疼,我来给你说一声,今黑不能来了。伍生忙说那你就回吧,没事儿,改日到你家唱。山蛮子说完就回去了,伍生继续站着,他知道山蛮子绝不是婆娘心口子疼,他是嫌一个人过来听没劲,要是下面院里的能来,山蛮子就是婆娘要死也会来的。

看来山蛮子也想到下面院里的不会来,那么还等着做甚?

伍生愁愁地转过身子,一步一回头,充满恨憾地回到屋里,茶壶在炉子上咕咚咕咚冒,油灯发出昏暗的光。

丫头小小居然睡了,年三十她都不能跟伍生说会话。

伍生在堂屋里转了几个磨磨,拿着油灯到厢房,牛月英后晌吃了两大碗长面,这阵也睡了,倒在炕上睡的好香,口水打嘴角流出来,染了一脖子。伍生替她擦去口水,默默立了会,捧着油灯又回到堂屋。

夜好黑,屋子里好孤寂。伍生一个人默默呆着,想想年三十就这样打发,心里着实不安。恨不能站到村巷里,放开嗓子,唱它几声。他把炕桌上的茶杯一一放好,倒上茶,茶气袅袅中,捧出卷,他要唱给自己听。

伍生一打开卷,就由不得自己了。

仿佛卷中的人物齐齐朝他赴来,跟他倾诉。

很快他就跟他们融在了一起。伍生给自己唱的是铡美案,这卷跟古戏差不多,修卷人一定是照着古戏写的,连唱词都跟戏文里一样。伍生径直翻到秦香莲状告包公那一段,哑着嗓子唱道,秦香莲叫一声包大青天,你听我慢慢把冤情表来,小女子本是那府人,只因那陈世美数年不归,小女子本盼他功成名就,没料到得功名他变了心——

伍生的唱调字正腔园,唱到悲情处声声泪下,唱声透过墨夜飞到远处,惹得村里一派悲声。

唱了近一个时辰,伍生内心起伏,痛苦得不能继续,要是有人和声,伍生完全可以再唱下去的。可自唱自听,伍生感觉恓惶得很。禁不住噤了声,抺把泪,端起茶杯。

饮茶的一瞬,猛听得外面有响动,声音是从后墙响出的,很真。伍生噔地放下杯子,侧耳细听,声音又没了。外面很静,风吹着夜空,发出沙沙的细响。伍生心里略一疑惑,腾地跳下炕,连鞋也顾不上穿,赤脚就往外跑。刚到小坡上,就看见一个黑影闪进下面院里,接着院里门一响,黑影不见了。伍生心里顿然明白过来,她在听,她蹲在后墙听,天啊,她在听!

伍生简直要晕过去了,好久,才从梦一般的痴想中醒过神。

夜黑极了,整个村子淹没在一片墨样的凝重里。

远处有几声零零星星的狗吠,很快又消失了。

连狗都知道今儿个过年,不想惹事,只想安安静静享受这年夜的气氛。可这年夜又有啥气氛哩?

伍生一直等着下面院里的灯亮起来,他等得两腿发麻,灯还是不亮。兴许她睡了,但伍生很快推翻了这个念头,她定是坐在黑暗里,回味或是期待着甚么?

伍生折回屋里,坐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坐不住了。

心里像是有几只猫在跳,在乱抓。恨不得一脚踩到那院,推开门,跳上炕,放情地唱上一夜。可这想法多幼稚呀,伍生想了五年,仍是不敢付诸行动。

伍生穿上鞋,走出去,站在小坡上。这时月亮上来了,冉冉的,有点儿娇羞,有点儿胆怯,但总归还是探出了头,给墨黑的村庄洒下一点光亮。伍生立在风中,清了清嗓子,唱开了。

他唱的是《白蛇卷》,白娘子凄凄婉婉向许仙诉说相思,诉得河神都感动了。风给他打着和声,月儿给他当着听众,伍生忍不住动起真情,唱得句句含泪。蓦地,下面院里的灯哗地亮了,油灯映出一个妙曼的身影,是她,伍生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多么含情的眼睛呀,此是定是泪水涟涟。伍生感到了她肩胛的颤动,感到了她的回应。他唱得越发激情了。

大年三十一过,沟里就是唱卷的日子,再大的事也不能耽搁沟里人听卷。伍生换上新衣,天天坐等人家来请。沟里人听卷是颇讲仪式的,不但年前要请,到了议定的日子,还要再请一次,这一次是请卷。

请卷一般由家里的长者出面,先在自家点上香,给先人磕完头,然后拿着黄表纸,三柱香,提着一付盘,也就是十二个黄馒头,到伍生家。这时候伍生正端坐在椅子上,凝神静气。等来人进门,把盘献在方桌上,伍生会接过香,点燃,然后跟来人一道跪地磕头,这头是磕给神灵的,保祐一家人太太平平,和和睦睦。这头也是磕给赵公的,传说宝卷是赵公最早修的,后人为纪念他,也叫赵公宝卷。

磕完头,伍生点燃表纸,在头上撩三圈,放尽早就备好的水碗里,这水碗从初一起一直要放在这里,直等把卷唱完。纵是丫头小小,这一天起也不敢轻易动这水碗。这碗盛的是圣水,唱完后自然有久病不愈或是不孕不育的人家来请了去喝,喝了这水可免百灾,可生百子。要是打翻这碗,那祸是不小的,牛月英就是五年前因伍生到下面院里唱卷,一脚踢翻了这碗,才遭此孽的。

燃完表纸,还要再磕三个头,这次是磕给宝卷的,磕完,伍生打开红木箱子,要请的宝卷就在里面,伍生早把定好要唱的宝卷放在上面,宝卷是拿黄丝绸包着的,轻轻捧出,放进来人捧着的托盘里,然后转身,来人走前,伍生走后,一路逢人不能说话,逢狗不能躲避,逢河不能跳跃,平平安安到家,然后再磕头,再点香,再燃表纸。

这才算把宝卷请来了。这家早已请好邻居,地下摆满小凳,没小凳的也要摆了土块或木墩。炕桌上放着油灯,一杯热腾腾的茶,一盘白馍。等伍生上炕坐定,主人忙端上刚炒好的菜碟,有些人家炒两个,有些人家炒四个,炒双不炒单,看条件炒,伍生自是不计较,其实伍生在自家是吃过的,但只要一端上,伍生就得动筷子,动几下都行,谁也不真心想让他动完,还指望那盘肉招待地下的邻居哩。吃过喝过,唱卷正式开始。

这时下面的人已坐好,全都屏声静气,等伍生打开宝卷,目光是神圣的,心是虔诚的,纵是平日不孝顺爹娘老子不疼爱婆娘娃娃的,这阵也要装出一付神圣,不能让旁人笑话。

伍生在众人的目光里轻轻打开宝卷,清一下嗓子,开头一句总是这样唱的,七字调,莲花音,比如今儿个唱的是《对指卷》,讲的是唐僧出世的事,伍生会唱:

对指宝卷才打开呀,阿弥陀佛。诸位神灵请上天呀,阿弥陀佛。这阿弥陀佛就是和音,不过开头是众人是不用和的,到了和时自然会跟着伍生和。沟里人听久了,自然知道哪处该和哪处不和。伍生唱完开场,有一段白,伍生会一字一顿地白道,却说那桃花山下有一员外,姓江,娶一美貌妻子,姓白,人称江白氏,江白氏四十生子,白白胖胖,长的好不可爱。江员外一家自是不胜欢喜。

这说的是唐僧的出生,唐僧原本姓江,生下眉清目秀,额上带痣,卷中称是福痣。却少时苦难,历经艰险。

江员外本是官人,遭同僚陷害,被朝庭革官,后又遭仇家追杀,时年唐僧才三岁,为保下这个根,江员外夫妇将孩子藏入一木箱中,身边写一血书,告知儿子身世,然后投放江中。望着儿子顺水而下,夫妇横刀自尽。木箱在江中漂了七日,漂到一无名山下,让挑水的老和尚捞起,发现孩子还活着,看完血书甚是惊讶。

心想一三岁小孩能在江中漂流七日而不被溺死,定是大富大贵之命,遂取名江流儿。

后面唱的自是江流儿如何师从和尚,如何苦心学经,后又如何历经磨难,从西天取回真经。

这卷意在教化人不畏艰险,为正义敢舍生忘死。

伍生自然能唱出卷中真谛,令听者百感交集。

初三这天,队长麻三福一早来说,他亲家也就是支书一家要来,还说是专程来听伍生唱卷的。

队长言辞之中不免有恭维伍生之意,伍生听了并不厌恶,其实在沟里,伍生是处处受到尊敬的,凡遇到家庭不和,儿女不孝,沟里人自然会拿出伍生说教,说伍生的卷里教人如何如何。要是儿女不听,沟里人会亲自请了伍生,只要伍生一出面,再不和的家庭也要休战。正因了伍生,沟里才多了祥和,多了贤惠,要是遇到连伍生都说不和的事,这家就完了,许是上辈做孽太深,这辈要遭此罪。

队长麻三福要请《英台卷》,就是戏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伍生知道麻三福最爱听这卷,说他一听祝英台心就发痒。

伍生听麻三福这样说话,有点闹心,他知道麻三福听的不是卷中教诲人的东西,而是男欢女爱的风趣。但人家点了,伍生也不好说甚。

况且麻三福待他不薄,要不是他存了心照顾,伍生真不知这日子昨过。牛月英病后,伍生的日子陷入困境,甭说别的,单是每年伍生教书挣的工分,是断然养不了这个家的。伍生教书一天挣十分工,年底算账十分工值八分钱,一个鸡蛋都要值五分哩,穿的吃的,哪样能少了钱。伍生很感激麻三福给牛月英白记一个功,他啥时想听卷,无论伍生有没时间,都要去唱。

队长麻三福说好请的时间,告辞了。伍生要送,麻三福不让。两人拉扯着到了院外,麻三福执意不让伍生远送,伍生只好悻悻掉头,走几步又折身出去,正好看见麻三福进了下面院门。这下伍生的心不安了,坐在小坡的树下,双眼发呆,直直盯了那院看。

这个上午,伍生看见麻三福红着脸打下面院门走出来,麻三福的脸不是一般的红,是血红。

伍生甚至看见了上面的血印,联想到刚才隐隐约约听见的打闹声,伍生算是明白了。

明白了的伍生并不开心,尽管麻三福没得成,伍生想,总有一天麻三福会得成。后来伍生看见了她,她从屋里走出来,站院里,不望天,也不望地,目光空空的,惆怅得没个着落。伍生心里忍不住唱道,我的天呀、我的天呀,你这般如何叫人放下心来,还不如我和你豁出命来。

后晌麻三福请卷,伍生果然看见麻三福脸上开了几道血口子。

有一瞬他的心里特快活,这沟里麻三福不知睡了多少女人,这回总算有人给他难看了。快意刚闪脸上,心一下暗了。

因为麻三福说,牛日的骚娘们,鞋给做哩觉不让睡,成心折腾人哩。

伍生顿然想起那双鞋。其实伍生是有机会得到那双鞋的,有次到下面院里借东西,看见那人纳鞋底,一看就不是纳给自家男人的,她男人个矮,脚自然小,那鞋跟伍生的脚一样大,伍生当时心动了一下,不过等她真要送鞋时,伍生没敢要,气得她把鞋扔到了猪圈里。

伍生很后悔。沟里女人是轻易不给别的男人送鞋的,要是送鞋,就是心里有你了。

伍生误了人家一片心。

麻三福家人黑压压的,支书一家端坐炕上,很威严。

瘸儿子跨炕沿上,叨着烟,眼里有股不屑。

麻三福的丫头风兰倒是热情,张罗着炒菜。伍生哪有心思吃,脑子里一直是麻三福那句话。到现在他才明白麻三福还没睡上,既然麻三福还没睡上,沟里其他男人肯定也没睡上,那沟里的谣言就是假的,什么她是千人跨万人骑,什么她是母狗叉腿方便得很,都是假的,都是沟里人编排出来糟蹋她的。伍生想到这,就为自己的轻信自责,懊悔,甚至气恼得想扇自己一顿嘴巴。

这天的卷唱得很一般,主要是伍生开小差,老是集中不起精神。伍生不想这样,尤其支书在场,他想唱得更好些。可思想由不了他,他控制不了思想。

眼睛在卷上,心却在那院里,唱得有些跑调,平日很拿手的哭五更,哭到三更时就跑了调,害得下面的人没法和,谁都睁大了眼瞪他,心想伍生怎么了,居然连五更都能哭错。队长麻三福更是着急,都有点想骂伍生了,他可不想在支书亲家面前丢面子。

直到梁山伯与祝英台历经曲折,在阴间拥成一团,伍生的感情才调动出来,萦回万转,句句揪心。一声哎呀呀,总算找回了自己,众人立刻兴奋起来,和着他,应道,这世间怎容下苦命的你我,莫不如化成蝶再也不分开。

年的气氛因了伍生被熏熏的点燃,沟里人过年再没啥爱好,只有这一年一唱的卷,才是他们的最爱。

有些卷尽管谁都能倒背如流,平日也能哼哼两句,可正月里唱跟平日不一样,伍生唱跟自个哼更不一样。

家家户户像是盼亲戚一样盼着伍生。伍生这家唱完又到那家,把自个的年唱成了一条滚滚不息的河。丫头小小终日阴着脸,不理他,也不做饭,伍生只好吃百家饭,牛月英也跟着吃百家饭。直唱到正月出去,沟里人总算过足了瘾。

伍生期待的事一直没有发生。

下面院里静悄悄的,没一点请的动静。

下面院里的叫腊梅,很好的名字。十八上嫁到沟里,换亲,男人叫光路,人长得矮,一只眼斜着,人称斜眼子。

成亲那年伍生的丫头小小已三岁,着实顽皮,嚷着要看新娘子,伍生抱她到下面院里,去凑红火。其实伍生是贵客,红白事上都坐上席,跟队长麻三福一样。那次不知咋了,他不坐,站在院处看。新娘子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回来就忘不掉。

伍生跟腊梅并没说过几句话,一巷之隔,像是万水千山,平日见面也很少打招呼,匆匆掠一眼,谁都勾下头,或是快快走开,或是掺到人堆里说话去了。就是那一眼,反让人觉得里面尽是东西,整夜地琢磨不透。后来有几次,伍生听见下面院里的哭嚎,知是斜眼子打腊梅了,斜眼子是队上的车把式,平日不在,赶着大车给队里运东西,一回来就打,一打腊梅的叫声就响出来,叫声穿过黑夜落在伍生心上,伍生的心就开了口子,再想补,难了。

伍生记得最清的说话有两次,一次是在学校,他上完课,走出教室,猛见腊梅站外头,刚想唤,就听腊梅说你的声音真好听。腊梅说完就走了,伍生愣怔很久,猛感觉心里热热的。还有一次是唱卷,在屠夫山蛮子家,唱的是四姐卷。那晚伍生唱的真好,自己哭了不说,把整个屋里听卷的人都给惹下了泪。

方四姐忍受不了余妖婆折磨,想自尽,站在慢天大雪下,手拿白绫,向苍天倾诉心中的苦恨。忽然雷声大做,寒冬响雷,天公悲愤。伍生纵然放开嗓子,叫一声苍天你可有眼,变成鬼我也要鸣屈叫冤。伍生顿了下,故意留一段空白,抬头见一地的人泪水涟涟,腊梅一双杏眼更是婆挲,痴痴望着他。伍生来了灵感,忽然改了词,以天公名义唱道,你这般苦这般冤我实不忍,恨不能一声雷将狠毒人一命勾魂,只叹你弱女子无助无力,变成鬼也同样遭恶鬼欺凌。

伍生还唱着,下面的腊梅早已捂住鼻子跑出了门。

那夜唱完,伍生执意没让屠夫山蛮子送,一人走出院门,就见惨淡的星光下立着个泪人。伍生轻轻走过去,递上手巾,说擦了吧。腊梅擦了泪,蒙蒙望他一眼,凄凄道,你唱得我心痛。伍生很想说我是为你唱的,却又没敢,只是痴痴凝望住她,心里一片湿。

从山蛮子家到腊梅家平日走几分钟就到,那夜两人走了一个时辰。到了院门口,伍生忍不住想揽她一下,腊梅也哀哀期盼着,伍生刚要伸手,就听自家院门口响出惊天动地一声喊,伍生——!

伍生揣着一腔相思上了路,他要到沟外去唱。

伍生很不想去,无奈答应了人家。唱到现在,伍生忽然很矛盾,不知道这样唱为了什么,难道仅仅为了让沟里人过年?

好像不是。伍生隐隐觉得自己是另有目的的,但又看不清那个目的。伍生很痛苦。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以前唱卷很单纯,自己爱唱,沟里人爱听,伍生就觉得足了。

现在不同,他最想给唱的那个人听不到,伍生就觉唱卷一下失去了意义。

伍生在沟外一直唱到二月十四,忽然不唱了。

不是沟外没人请,请他的人还排队哩。是伍生自己不唱了。

不想唱的原因是他听沟外人说,这段日子沟里有唱卷声,夜半时响起,就在伍生家附近,很悲,很凄,拉着伍声的调儿,一字一颤,甚人刹人。不过唱卷人是个女的,沟外人问他是不是女儿小小。伍生一听就断然做出决定,他要回沟里,他要到下面院里去唱,不管她请还是不请,他都要唱。

十五这天,伍生回到沟里,意外地碰上腊梅。这是天意。

伍生觉得很多事都是天意,跟卷里唱的一样,一切都是因果,一切都是轮回。比如斜眼子让石崖压死,修水库的人那么多,赶大车的那么多,为啥单就把他给压死。比如牛月英疯癲。

沟里练功的人那么多,想当神仙的人那么多,为啥单就她给疯了?莫非这都是天意,天意让他跟下面院里的有点什么,有点什么呢?伍生想了好久,还是想不出。他是沟里受人尊敬的人,总不能也学麻三福那样偷鸡摸狗?他是老师,又是唱卷的人,总不能不顾不管去跟她有吧?伍生很矛盾,矛盾的伍生真想不当老师不唱卷了。

伍生看着腊梅,腊梅也看着伍生。沟里很静,离村子还远,没人会在这里出现。她为啥能出现?难道知道他要来,难道在等他?伍生很快给自己提了几个问题,又一一否定了。

因为腊梅说话了。腊梅说唱完了?腊梅又说我回了趟娘家,碎蛋想他舅舅,我把他送了过去。

腊梅说完就走了,走的很快。这么好的机会,她要是跟自己一道走走多好呢,可她没,一个人走了。

伍生望住腊梅的背影,怔怔的,呆呆的,脑里忽然晃过那片白,那片生白,那片月白,白得让他心醉,白得让他想死。

伍生想了一后晌。终于不想了。他要付出行动。

早早吃过饭,早早喂好鸡,拾掇好一切。等天黑。

这时伍生已很坚定了。

雪开始落。真是天意。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雪是世上最懂情的,雪又是世上最刹人的。纷纷扬扬的雪,一下把伍生的心扯远了。

天说黑就黑,伍生捧着卷,四姐卷,出了院门下了坡,在雪中行走。伍生心很热,脸更热,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为一个人唱卷,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唱卷,他已决定,唱完这次说啥也不唱了。他再也不让人尊敬了,再也不让人当典范了。

院门虚掩着,伍生轻轻一推便开了。伍生这下明白了,她在等,怪不得路上要说碎蛋送到舅家哩,原来话中有话呀。

伍生心更热了,脸更烧了,蹑手蹑脚到堂屋前。灯亮着,油灯的光朦朦的,勾出一个影儿,那影儿一直在伍生心里,藏了五年了。伍生站到堂屋门前,平静了下自己,坚定了下自己,把气出匀了,把心放稳当了。才伸手揭门帘。

门又是虚掩着的,只一推,哗地开了。

女人端坐炕沿前,很平静。望见伍生,脸动了下,飞出一朵红。伍生手一抖,卷差点掉下来。地下摆着方桌,桌上献着盘,放着表纸。伍生点香,磕头,燃表纸一一做了。

女人喁喁道,上炕吧。伍生上了炕,炕桌上摆着白馍,茶杯里的茶冒着热气,热气映住了伍生目光,女人的脸色在热气中荡漾,幻化成蝶的颜色。女人盘腿坐炕上,面对着伍生。灯光隔开他们,像给他们中间拉了道帐子。

伍生开始唱,四姐宝卷才打开呀,阿弥陀佛,诸位神灵请上天呀,阿弥陀佛——

伍生的声音很洪亮,完全没了胆怯,没了心虚。

女人的声音很细,很柔软,和出的声像细雨,像微风。

雪落着,二月十五的雪,飞飞扬扬,掩了大地,掩了夜色。

四姐受难了,四姐遭罪了,四姐望着漫天大雪,天呀地呀。伍生的声音在起波浪,叫一声方四姐你听我说,跳苦海下火坑委实心疼,无奈我本是个无力之人,天注定你和我各奔西东。

不呀——女人和出一声,却也是卷中没的。

伍生已是泪流满面,他已深深陷入卷中。

方四姐一心想逃出苦海,想跟余家小伙计私定终生,无奈小伙计人微言轻,不敢接纳四姐一片真心。

伍生忽然改了词,唱道:

天底下哪有你这等之人,眼睁着进火坑见死不救,今儿个我定要一吐真言,叫一声四姐儿我的亲亲……声音戛然而止,两个人抬起脸,朦朦中一股暖流在涌,伍生伸出手,本是想端住茶,却慢慢伸过去。女人痴痴地,不知该怎么应,缓缓将手搁桌上,伍生一握,那手绵绵地动了下,就听心中怦然一响,哎呀呀……油灯唰地灭了。

屋里的空气立时浓稠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外面白雪飘飘,二月十五的雪呀——

打坑

死了人是要埋的,满子营实行土葬。

夜还闷黑的时候,村里突然扯起一声哭嚎,很嘹亮,震天动地,一下把村人震醒了。谁都支起耳朵,仔细辩听。

其实不用辩听,来路就知是谁家。满子营几十号人家,谁该走了,谁还能耐磨些日子,来路清楚得很。

这一次走的是二嫂子。

果然,天还未大亮,二嫂子的后人们一路扯着嗓子,把哭嚎送过来。烧黄风纸哩。来路想。来路甚至清楚,二嫂子的后人们一定没有眼泪,干呱喊。后人们的这些把戏,是瞒不过来路的。越是喊得响的人家,心里越是高兴的。

巴不得死哩,死了他们头轻,死了他们再也不用嚷仗拔毛。

狗日的们,哪个有良心。来路这样骂着,翻身起来了。

二嫂子的后人们又呱喊了过来,这一次有笑声,来路听得很真。笑得最响的果然是双成,还有双果媳妇,她是个狐狸精,要是没有她,二嫂子至少还能耐磨个一年半载。

完了,人死如灯灭,二嫂子是解脱了,腿一抻,眼一闭,再也不用受罪了。其实有啥哩,活个啥,有啥活头么,落到这些爹爹们手里,你还能活个啥,不如早些闭了,干净。

来路摸黑进了牛棚,牛还睡着,正反刍哩。来路摸摸牛槽,草还有,这先人,咋就不好好吃哩。以前到了半夜,草就吃尽了,来路还得添一次,这些日子咋回事,猪也病,牛也乏,家里像是有瘟神了。来路在牛棚里怔怔站了会,天就亮了。

拾羊,拾羊。来路喊了两声,西屋里静静的,没响动。

假装哩,喊死未必给你应个声,来路不喊了。其实也没啥事,地种上了,苗还没出,啥都早着哩,睡迟些就睡迟些,碍不了啥事。这么想着来路出了院子,村子里很静,没谁这么早起,除过来路。以前三爷是最早的,他也睡不着,半夜里起来拾粪,来路说过他,有福不起早,无福白忙活。

三爷还骂他,来路你个凉州鬼,饿死的时节忘了?来路笑笑,满子营人骂他凉州鬼,他不恼,他笑,满子营人没脾气。

这一点他比两个儿子强,拾粮和拾羊不行,一骂就恼,还跟人家嚷仗拔毛,闹个不痛快,反倒让人家笑。

三爷最终还是给饿死了,三个儿子,墙头一般高的三个儿子,了得,临完了咋样,还不得饿死!

闲的,以前来路不明白,也不相信,还跟人家争哩,斗哩,明里暗里,现在不了,现在来路清楚了,啥都是闲的,儿子能咋,顶多把你捞到坟里,顶多给你顶个酱盆子。

来路站到村口,村口有棵树,老树,上百年了,还绿着。

来路记得当初领着拾粮拾羊走进村子的时候,这树就绿着,他还在树下站了会,冲拾粮说,娃啊,就在这达住下了,你瞧有山有水,是个养人的地方。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来路又站到了树下,其实每天早起他都要站一会,说不清为啥,可能是老了,也要进土坑了,多多少少有点念想。

满子营一下又热闹了。

死了人是最热闹的,各种各样的热闹。

来路还未吃饭,二嫂子的后人就在门上报丧了。

隔着门来路看见是老二双成,头耷拉着,腰弓着,很悲伤的样子,不过一走路就显形了。那背直直的,像吃了擀杖,腿也一扭一扭的,像跳舞。现在都不讲究了,要在以前,要在他们凉州,这是让人笑话死哩,有老者甚至敢打你麻鞭,活着不孝顺,死了还这个样子,那你是说不过去的。满子营看来差点,没人计较,爱咋走咋走。

死的是谁?拾羊问。拾羊总算起来了,边洗脸边问。

二嫂子缓下了。来路纠正着。刚死了不能说死,只能说缓下。年轻人就是记不住,记住了也给你由口乱说。

早该死了,拾羊说。把人家双果害的,拾羊又说。

来路盯住拾羊,盯了好半天,没言喘。拾羊跟双果走得近,老上双果家打牌,二嫂子一呻唤,就坏了他们的牌兴,拾羊有时也替双果骂娘,老不死的,哼哼啥哩。来路听见了,装没听见。这些爹爹们,一路鬼背着送下的,都是无义种。

吃了饭,来路说,早点儿过去,看有没帮的。

拾羊瞪住来路,凭啥,他又没请过。

来路不吭声了,他忘了,现在帮忙是要上门请的,不请没人去,看来真是老了。

来路扔下拾羊,蹰蹰地进了工具棚。铁锨,洋镐,抛头,一应的工具都在。只是上了锈,一不使唤就上锈,这东西跟人一样,得老使唤。来路拿出工具,坐在太阳下除锈。院子里很暖和,上午的太阳总是这么暖和,晒得人很舒服。

几只鸡在院里觅食,很悠闲。来路除一阵,停一阵。

看上去有点神不守舍。他脑子里一定在想,这是第几个了。

其实根本不用想,每走一个来路都记得清清的,坑多大,怎么个走向,能不能晒上太阳,能不能望上风,甚至能不能串门,来路都记得清清的。比如三爷的坑就大点,多占了二尺。东头满六的就小了尺五,那是来路不高兴,满六临死也不还借他的20块钱,这钱当然成了死帐,没哪个后人愿意认,来路只能给他少打尺五,让他望不成风。

还有满狗家的,女人活着时倒也能说到一起,可就是嘴碎,不能让她听到些什么,听到了准给你嚷得满村子都是。

拾羊裆里的小家伙有点毛病,伸不直,硬倒是硬,但硬了也是弯的,还是头朝里弯。这事没人知道,来路只跟她说过,本想着让她给看看,有法子弄直没,不料她就给嚷了出去,害得现在拾羊都说不下媳妇。

来路一狠心,就给她打拧了,俗话说房拧坑不拧,坑拧不安宁。果然她的后人们到现在都不安宁,老大离了,老二的跳了河,这些日子老三又杀天仗,估摸着也快了。

来路一边想,一边除,其实锈不多,上心除一顿饭时间也就除了,可来路不。来路觉得没必要急,急啥哩,所以他边想边除,想的时间比除的时间多。

正愣神想着,拾粮进来了,拾粮进来就站下了,怔怔地望着来路,来路没理会,只当没看见。半天后拾粮问,做啥哩?来路不吭气,心里骂,你眼瞎了,看不着?

拾粮又站了会,终于鼓起了勇气,有钱没,借我几个,花儿和燕燕又买校服哩。你听听,连爹也不叫,白搭话。

来路没吭气,埋头除锈,除得很用力。拾粮知是没望了,走了。不大功夫两个碎女来了,一哭一哭的,抺着眼泪。

一看就是她妈教的。来路火了,哭啥哩,回去跟她说,我还没死哩,用不着哭丧。两个碎女一吓,逃也似的走了。

来路扔了洋镐,坐太阳下纳闷。这世道咋的了,白头子养活黑头子,没完没了,我欠下谁的了。

巷里响起了骂声,你个挨刀的,你个没牙的,你小心毒死,小心短死,你小看谁哩,小心一口痰吐不出噎死。

骂声很响,整个村子都能听见,整个村子都知道在骂谁。

拾羊不满了,拾羊要撵出去,顺手还操起了铁锨。

来路喝道,放下!

拾羊扔了铁锨,呯一声拍了门,睡在了自己屋里。

来路继续除锈。

来路被请到了双果家。一进门,双果跪下了,双成也跪下了,老大双福刚从矿上来,正洗脸哩。

大东请来路上炕,来路说不上了,蹲地下说。

大东双路让双果媳妇倒茶,双果媳妇头上顶块白巾,端着茶碗进来了,来路瞥了一眼,果然看不到她有啥悲伤,一边倒茶一边还跟别人打牙哩。

老规矩了,来路,还得麻烦你。喝完茶,大东双路说。

大东双路说的很轻松,就像跟来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来路笑笑,点点头。不用双路说,他也知道请他做啥。

在满子营,白事情上来路只有一件事,打坑。谁家死了人,不管请不请,来路都会早早备好工具,到时候,主人请的大东就会告诉来路,啥时节去,赶啥时节打好。

来路只管照着大东的话,按时到坟上,按时打坑。坑打好,主人的后人会象征性地验一验,也有不验的,满子营人相信来路,来路打坑打了几十年,没人比他更行当。

啥时节?来路问。

不急,早着哩,得停七天哩。

呦。来路呦一声,是不急,这才三天,早着哩。

来路便喝茶。大东双路忙去了,喝过茶就算是定了,没人会再说二遍,打坑的事一向这样,反倒是其他事,得不停地唤,不停地商量。村子里虽然老死人,但一家跟一家不一样,事情多着哩。

双果家就不一样,人在地下停了三天,咋个发送还没达成一致。都在等双福,双福是老大,老大的意见很重要。

全东全客,拉两道席。双福说。

全东就是满子营一家出一个东,全客就是满子营一家再请一个客。东是帮忙的,白吃白喝。

客是那天吃席的,但得搭礼。全东全客是最阔气的,满子营没几家能这样。

钱呢,钱咋出?大东双路问。

一家先拿两千,粮食每家拿一石。双福说。

凭啥?双果媳妇听到这,不满了。二嫂子是她养的老,她有理由啥也不出。

不凭啥。双福的话里有了味。双成想说啥,媳妇捣了捣他,不说了。双果接上话,人是我养的老,我不出。

你养的?你还能说出口,你咋养的?双福眼睛瞪上了。

你说咋养的?双果不依了。

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你给我说清楚!

三句不是好话,嚷上了。大东忙拉活儿。

可双福跟双果平日积冤深,两家女人连话都不说,到现在双福女人还没进这个门,一村的人正拿眼望着哩,看她咋进这个门。这便是热闹,满子营人要看哩。

来路还在屋里喝茶,边喝边跟扯孝的二婶拉闲话。

儿子多了好呀,你看看,二嫂子就是不一样,全东全客。

来路说。二婶刚扯了一个孝帽,正往下扯孝褂哩,就听外面打了起来。忙说,看你这嘴,你一夸,事儿就歪了,还坐着,快去挡挡。

来路放下碗,走出来,外面果真打上了。

双果两口子撕着双福,双果年轻,没几下就把双福放倒了,双果媳妇趁势吐了口痰,啐到双福脸上。来路望了望,没挡。

一院的人都没挡。来路踱着步子,出了院子,他看见双福女人正气势汹汹朝这边扑来。来路想,热闹了,热闹了,先人还在地下,后人们就杀仗了。

来路回到家,拾羊在等他。

又要你打坑?拾羊问。

嗯。来路不明白拾羊问这做啥。

不打!拾羊恨恨说。

不打?来路盯住拾羊,一脸的不解。

凭啥老让你打坑,村里再没人了?

看你这娃,不就打个坑么。来路笑道。

打个坑?你说的轻巧。别人咋不打,这倒霉事为啥老你做?难道还欺我们是外路人?

看你这娃,不就打个坑么,说那么多做啥?

来路的笑僵住了,很僵。

不打,从今往后,给谁也不打,爱埋埋,不埋拉倒。

看你这娃,说啥哩,人家不是请了么。来路讪讪的,挤身进了屋。

拾羊还站在院里,口气硬得很,坚决不让来路打坑。

在满子营,打坑的确是个苦差事,不但苦,还让人笑话,打坑下贱,而且身上总会沾上霉气。拾羊就不止一次说,我当光棍怪谁,你老打坑,霉气都把人熏死了,谁还想嫁过来?

说起来,来路打坑也是没办法。来路是凉州人,当年闹饥荒,整个凉州饿殍遍地,来路逃荒逃到了满子营,求情下话,人家才收下他,给他地,给他房。

可满子营人总觉得来路是外乡人,看不起他,欺他。

为了能在满子营活下去,来路忍气挑起了这个没人干的活,一干就是几十年。满子营人眼里,来路打坑是天经地义的。

来路正在做饭,忽听得大东双路唤他。

来路搓着面手走出来,看见双路急猴猴的,就问啥事儿。

双路红着脸说,来路你咋这样?来路说我咋样,我这不做饭哩么。双路说来路你不能这样,你这样让人笑话哩。来路说双路你把话说明白点,我听不懂。

双路说来路你少跟我装蒜,人家二嫂子活着时你就承揽了的,你现在不打,让我找谁去。来路这才明白双路是说打坑的事。

来路说我啥时说不打了。

双路说你们爷父两个一个说打一个说不打,到底咋回事?

双路又说拾羊在双果家闹着哩,谁让你打坑他跟谁没完,人家双果家都乱成那样了,你家拾羊还闹,像话么?

来路腾地蹲下了。他没想到拾羊会去闹,拾羊不是跟双果挺好的么,怎么会去闹?

吃饭时拾羊回来了,气乎乎的。来路把碗端给他,说吃吧。拾羊说不吃,气都吃饱了,还吃饭。

来路不敢跟拾羊提打坑的事,怕一提拾羊火。

这两年拾羊的火越来越大,大得能吓死人。来路是越来越怕了。

就不打,狗日的双果,看他咋?拾羊红着脖子说。

又咋了?来路怯怯地问。

双果不是人,狗日的双果,他跟人说我和他媳妇不干净,呸,就他那女人,也敢往我身上栽。拾羊看上去很生气,生很大的气。

来路放下碗,默默进了屋。

来路很清楚,清楚得很。拾羊是个啥人,他比双果清楚百倍。双果媳妇是个啥人,他也比双果清楚。

来路一直想提醒双果,就是说不出口。这话他跟二嫂子说过,他说二嫂子呀,你家三媳妇咋说哩,我家拾羊可没结婚,传出去不好。二嫂子叹口气,大兄弟呀,管不了,不敢管,一管她拿鞋底扇脸哩。来路不说了,只当看不见,只当不知道。可今儿个拾羊居然自个提了起来,不要脸的拾羊,他居然自己提了出来。

来路又被请到了双果家。这次是双福磕头请的,双福把头磕到了来路家。

打吧,来路,事儿耽搁不成,总不能眼瞅着二嫂子烂了。

大东双路说。大东双路把烟递到他嘴上,眼巴巴望着他。

来路不吭声。

打吧来路,二哥的坑也是你打的,你就圆了他们吧。

双果的叔叔满子牛说。满子牛掏出火柴,给来路把灭了的烟点上。

来路还是不吭声。

屋子里一片沉默,所有的人都不说话,所有的眼睛都盯来路脸上。

外面来了人,灵前的孝子们刚要哭,让大东双路喝止住了。

满子营头次遇上了难题。来路突然不打坑了,来路的儿子拾羊不让来路打坑了。

到这时人们才想起来路打了一辈子坑,满子营的死人都是来路打的坑,来路不打坑,满子营人就埋不了死人。

来路一下重要了。

所有的目光都盯在来路脸上。

来路你倒是说句话呀,事情总不能搁下吧。

看热闹的人冲他说。

连来路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因他突然发生变化。

这一夜,来路终是没给双果家一个死头子话,他还要跟拾羊商量哩,他这么说。儿大不由父,我也做不了主。他又说。

这一夜,二嫂子的灵前哭声猛了,纸烧得更猛。

双果跟双福不得不放弃打斗,他们遇到了新问题,他们需要携起手来,共同解决。

半夜时分,双福来到来路家,他冲拾羊磕了头,孝子都要磕头的,拾羊不在乎。双福好话说了一地,拾羊还是不松口。不打。

双福又到拾粮家,拾粮家在后院,分门另过。双福磕了头,求拾粮说句好话。拾粮不言喘,拾粮女人说,老不死的,拿把啥哩,他自个不死?他死了不让人打坑?

这话让拾羊听见了,拾羊早就料到拾粮女人要骂,所以偷着跟来了。拾羊跳进去,没言喘就给了拾粮女人两个嘴巴。

这下闯祸了。拾粮女人跳起来,跟拾羊扭到了一起,拾羊力气大,把拾粮女人给放翻了,还趁势捏了把奶子。

拾粮不说话,也不挡,由着他们打。拾粮女人没沾到便宜,把火发在了拾粮头上。你个窝囊鬼,你个大头,眼瞅着人欺负你女人,你连个屁也不放,你还算男人么?

拾粮女人骂了一夜,把村子都骂翻了,拾粮就是不说话。

道士都进了门,要念经了,打坑的事还是定不下来。

大东火烧眉毛,不揽人事是人事,揽了人事是己事。

大东把腿都跑断了,还是没能讨到来路一句话。

这其间,大东也想过别的办法。那就是找别人打。

可坑不是谁都能打的,打坑得具备以下几个条件,一是必须是老人,来路年轻时也打,但那是来路,换上别人就不行。二是得有经验,坑多深多宽,方向朝哪边,这都有讲究,尤其不能打拧,打拧后人就完了。

这经验不是谁都有的,来路到满子营少说也有三十年了,三十年里满子营谁打过坑?三是得不怕鬼。打坑都在夜里,深更半夜跑到荒山野岭的坟地里打坑,谁不怕。

大东问遍了村子,也没问出一个不怕的。看来还得求来路。

来路又被请到了双果家。

来路不来,是让村里两个小伙子抬来的。

两个小伙子请他时,手里都是拿了东西的,两瓶酒,一条烟,还有五斤猪肉。这在满子营的历史上,是破天荒的。

来路一进门,就看到了阵势。来路从没见过这阵势。

孝子们齐刷刷跪在院里,头几乎着了地。屋里,满子营上了岁数的老汉都来了,按岁数分坐在两边,中间空着,那可是正位,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坐的。来路站在地下,不敢抬头,来路让这阵势吓住了。

上炕吧,来路爷。大东双路站他身边,很恭敬地请他。

来路惊了,来路有点不相信。大东双路居然唤他爷,来路爷,来路成爷了,来路让人唤了一辈子来路,从没想过当爷,居然在这么多的爷面前他也成了爷。

来路忽然想再听一遍。

炕上请呀,来路爷。大东双路果然又唤了一遍。

来路耳朵一热,眼睛就湿了。来路抺了把泪,颤颤地脱鞋上炕。来路遇到了难题,他往哪儿坐?炕两边满满的,都是比他有身份有地位的,他往哪儿坐?

满家年最长的满七爷说,来路爷你坐正中,十二点。

来路望了望满七爷,满七爷胡子都白了,他比二嫂子还大十岁。来路怔住了,他的腿有点抖,身子有点怵。

满七爷又说,坐吧来路爷,位子给你留着哩。

来路忽然一咬牙,坐在了十二点。

接下来放茶,上菜,上酒。没人提打坑的事。

好像他们请来路不是为了打坑的事。

众人挨着给来路敬酒,敬完酒,满七爷说话了。满七爷说,来路爷呀,我没记错的话,你是60年来的吧。

来路忙点头。

唉,一晃都几十年了。快呀,真快。满七爷呷了口酒。

来路有点恍惚,依稀想起了60年的事。他夹个棍,手里扯着两个娃。

吃食堂那会,拾粮多大哩?满七爷也有点恍惚,闭着眼,像是努力回想着。

八岁。拾粮八岁,拾羊三岁。来路说。来路说着抺把泪,往事真让人伤心,往事真让人不敢想,不忍想。

不容易呀,来路,人一辈子不容易。满七爷感叹道。

满七爷的话引得炕上的老人们都发起了感慨,大伙一片子唏嘘,屋子里一下充满伤情。有两个眼睛软的甚至拉起了呜。

大伙七嘴八舌,很快把往事说翻了,说遍了,连来路拉着两个娃挨家挨户磕头认门都说了出来,连来路为了争三分水地给队长满五跪了三天都说了出来,连来路让满子营的女人们开玩笑冬天推到河里都说了出来,连来路为了给两个娃做鞋求二嫂子教他纳底让二哥当成奷情捆绑了一夜也说了出来,总之把啥也说了。最后说到了来路的好,说到了来路给满子营打的坑,还说到了满子营的冤屈,说到了满子营的惆怅。

来路爷呀——

满满一碟子酒端过来,敬到了来路面前,来路原本想自己不能喝的,没想自己真能喝,越喝越想喝。

来路一口气喝了。这是来路第一次喝敬酒,来路觉得敬酒真是好喝。

来路终于喝醉了。

满七爷也喝醉了,炕上的老人都喝醉了。

院里的孝子们这才放起了悲声。

来路喝酒的时候,拾羊也在喝酒。

拾羊跟拾粮喝。

酒是拾粮提的,拾粮说拾羊我跟你喝酒,拾羊说少来这套,不喝。拾粮说拾羊我想跟你喝,你知道么,我一直想跟你喝。

拾羊觉得拾粮有些怪,不像有恶意,就说,喝就喝,你当我怕你?

拾羊就跟拾粮喝。

拾羊喝醉了,拾羊其实不能喝。拾粮也喝醉了,拾粮其实也不能喝。

喝醉了的拾粮说,拾羊你知道你姓啥么?

拾羊翻翻白眼,骂,放屁,你说我姓啥。

拾粮说拾羊你不知道你姓啥,我也不知道我姓啥,拾羊我们不是人,我们是畜牲,我们连畜牲都不如。

拾羊又翻了下白眼,拾粮你放屁,你给我滚,老子没心听。

拾粮嘿嘿笑笑,拾羊你这畜牲,你知道你为啥娶不上女人么,你知道我为啥生不下儿子么,报应,拾羊是报应,当畜牲是要报应的。

拾羊抡起枕头,就打了拾粮。两个人扭到一起,扭了一阵都倒下了。两个人都醉了,打不动了。

日子终于到了。双果家的经念了两天,最后一天了,来路背着工具上路了。

拾羊没阻挡。大东双路偷着给拾羊塞了五十块钱,双福把煤矿上发的劳保工作服给了拾羊,双果女人趁夜里人多悄悄唤拾羊到了水磨后头,总之双果家采取了措施,不让拾羊阻挡来路的措施。

其实双果家不知道,拾羊挡不了来路,来路真要打坑,拾羊是挡不住的。

来路背着工具,上了路。

夜真黑,伸手不见五指,沟里静静的,来路边走边搓头发,男人头上有火,鬼怕男人搓头。

坟是老坟,来路熟悉。满子营的坟来路都熟悉,闭上眼睛也摸不错。

双果家的坟在三道梁子,翻过黑石岭,再过一道沟,到了。这坟地脉好。背有靠山,前有照山,躺着舒坦,而且眼界宽,两弯是开阔的庄稼地,庄稼一绿,麦香滚滚,人在下面根本不用急。满子营有些好坟,来路真是感叹风水先生,不,他也有点恨风水先生,这么好的坟咋就都给了别人哩。

怪不得别人家的日子就是比他强。来路也留心过,他想趁早选块好坟,可难,真难。望着闲地多,真要选一块就觉哪儿也不合适,不是太阴,就是太陡,再就是聚不住地气,四下畅着。不清楚倒也罢了,糊里糊涂一躺,管它哩。可来路清楚,这就越发难了。

好在来路不急,来路这辈子没急过,命就是这个命,慢了鬼撵你,快了你撵鬼,最好还是不急,反正还有时间,再耐磨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来路不信选不到好地儿。

来路放下工具,搓了把头,咳了两声,算是跟坟里的人打个招呼。其实躺着的都是熟人,满二爸的坑是他打的,当时这儿还是个荒滩,让雨水冲了几道沟,来路先得把沟填上,这叫平院子,跟活人盖房平地基差不多。那时来路年轻,三十来岁,还不太懂,也有些怕。不怕是假话。

一个人深更半夜站到这野岭上,给死人修宅子,能不怕?

好在来路心里底气足,他没害人没坑人,祖祖辈辈都是老好人,谁跟他过不去。到了满二哥上,他就老道了,跟满二爸喧喧说说的,没觉意就把二哥的坑给打好了。

来路放把火。放火是必须的,他得跟四周的孤魂野鬼报个信,又要添邻居了,也好让大伙有个准备。来路把火放在了右边,告诉他们来的是二嫂子,一个苦了一辈子的好女人,可惜命不好,临完结底还是让媳妇给饿死了,不给吃,不给穿,病了两年连个药片子也没见过。来路叹了口气,都是命呀,这世道,老了就是老祸害,老了就是老不死的。

拉儿抱孙一场空,啥也换不来,还不如趁能吃动多吃点,能穿动多穿点,给谁省哩,真是划不来。

燃了火,来路开始丈步子,这是个技术活,甭看随心所欲,其实功夫在脚上哩。往北踏几步,往南踏几步,这就是尺子,比尺子还准,你得把两头留下,你得把头尾摆正。

来路边踏边在心里默算。满二哥的坟在他脑子里,他得把二嫂子跟她摆在一条线上。踏好了,来路瞅瞅东方,尽管东方很黑,但来路心里是能看见东方的,然后跪下去,冲东方磕个响头,点燃表纸,嘴里念叨几句,无非是阴阳一张纸,早来早享福,来路望不断,去路无尽头。

念完,再磕两个响头。起身,拿起铁锨,冲四角各挖一锨,算是给亡人定了位置。

挣啥哩,辛辛苦苦一辈子,不就挣这么一块儿地么。

来路感叹了番,开始挖了。土很松,地皮上的草已发了芽,二嫂子缓得真是时候,再早,种未下地,阴阳两头接不上茬,去了也是个饿死鬼。再迟,草是高了,麦也绿了,可天气热了,五黄六月的,背着一身臭味儿,去了也让人骂。这是修的,人不能修生,但能修死,啥时节缓,咋个缓,都是有定数的。

至于饿死还是疼死,那不全怪亡人,那是儿女的事,生到现在这世道,是个劫数,没谁能逃过这劫。来路也是一样,他对此不抱一点信心。

草皮很快揭了。来路先从脚挖,从脚到头是个慢坡,从脚挖打出的坑顺,亡人躺着顺,后人也顺。也有从头挖的,比如队长满五,狗日的满五,来路现在一想还来气,他简直把来路欺负死了,欺负了一辈子。

上同样的工别人挣十分,来路挣八分。到年底分粮,别人家成口袋装,来路只能提个半大蛇皮袋子,还装不满。

就说这打坑吧,来路没到满子营时你满子营不埋人?来路一来,这差事就成了来路的,无论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只要人一缓下,满五的声音就扯直了,来路,打坑去。妈妈的,打就打,你当老子怕?老子就给你打个倒栽葱,让你永世睡不稳,让你的后人也永世顺不了。一想起这些,来路就来了精神,来路觉得这坑没白打,这不应验了么,他满五日能得很,他儿子咋断了脚?搞副业的人那么多,背煤的人那么多,单就把他儿子给砸了?他不是厉害得很么,孙子咋让车给撞了?还留后哩,留妈妈的个脚后跟!

来路欢快地挖着,锨在他手里像舞蹈,像画画,来路想给谁画啥就画啥,想让他顺他就顺,想让他倒他就倒,没人能阻拦他,没人敢阻拦他,你阻拦试试,不让你几辈子抬不起头才怪?

不觉意间,坑就下去了,能看着帮了。来路敲敲帮,这时候他不用紧了,紧就是刚接开草皮的一阵子,得紧,越紧越好,越紧才能把脉气拢住,才能让亡人的院子里一年四季有活气。见着帮就不用了,来路可以缓口气,跟隔壁的二哥拉会话。来路敲敲帮,他相信二哥已醒了,二哥活着时就瞌睡少,也是个半夜里起来拾狗粪的苦命人。来路说二哥呀,吵醒你了,对不住,活着时就没少吵醒过你,娃们小,吃不饱,半夜里饿得呱喊,不找你找谁?来路说二哥呀,二嫂子来了,活着时争争吵吵的,你走了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

来路本来想说我倒是想陪她说话哩,可又怕你小心眼,你咋就这么小心眼哩。话说出口却成了我也不敢去了,不是怕你捆,是怕那小妖精,我本来给二嫂子送口饭,你猜她咋说,她说,唉,还是不说了,说出来丢人。

二哥呀,你算是安闲了,二嫂子也来了,陪你来了,我呢?来路抬起头,望望天,天黑黑的,阴阴的,空气里有股阴风在吹,吹进了来路眼里,一摸,竟是泪儿!

泪呀!来路不喧了,喧啥哩,一提就难肠,不提好,不提心静。来路又挖,挖得很卖力,挖得很用心,一锨都不乱,上下左右,啥都照顾住了。

天越发黑,天像是故意难为来路,故意考验来路,一下黑得没边了。

阴风从远处吹过来,吼儿吼儿的,空荡荡的山野,空荡荡的世界,来路忽然觉出一丝怯。毕竟是在打坑呀。

来路搓搓头,使劲搓搓,还猛咳了两声,觉得又有胆子了。

这时来路的半个身子已掩到了坑里,坑里湿扑扑的,来路的脊背上也湿扑扑的。

山野里响起一种怪怪的声音,像是亡灵们在朝这儿集中,坑外面的火灭了,火啥时灭的,来路没操心。火本是不能灭的,灭了亡灵就能摸过来。来路跳出来,想把火再点燃,可划了几根火柴,都没划着,风这时厉起来,把来路划着的火柴给吹灭了。来路索性不划了,来就来,我还怕你?来路跳下来,继续挖。

挖着挖着,来路禁不住猛地抬起头,来路说不明白为啥要抬头,他觉得视线让人挡住了,他觉得方向让人搅混了,他就抬起了头。来路抬头不要紧,可来路看见了影子,瘦高瘦高的影子,就立在坟头上,正朝来路看哩。

妈呀!

来路猛地一悸,头发蹭地竖了起来。他刚要呱喊,猛地噤了声。这时要是呱喊,亡灵就能入了你的七窍,你再胆大也完了。来路幸亏没喊。他咽了口吐沬,发现嘴是干的,干苦干苦。来路赶忙通说,闭上眼,嘴里念咒般。他想一定是哪个冤魂,说不定就是队长满五,他一定倒栽葱栽得不舒服,找来路算账哩。来路屏住呼吸,捂住心,不让心跳出来。放心,他没证据,他凭啥说我倒挖了?

通说半天,来路睁开眼,影儿还在,狗日的影儿,黑魆魆的,着实吓人哩。来路抡起铁锨,朝影儿砍去,他不信鬼能拿把住人。影儿突地活了,狗日的影儿他居然活了,来路哪经过这个,可来路没跑,来路也没法跑,坑就那么大,往哪儿跑?来路只能望着影儿。影儿腾地跳下来,立到了来路前。来路又妈呀一声,手里的锨掉了。

他说满五你做啥,就给你打倒了,你能咋?

来路没觉满五朝他扑来,松了口气,用劲睁开眼,可能不是满五,可能是满六,跟他要那少了的尺五哩。

来路刚要骂满六,影儿动了下,像是拿起了锨,来路一下看真了,看清了。来路大叫,拾粮你个狗日,吓死人哩。

来的是拾粮。这无义种,他咋给来了。真是把人吓死了。

来路腾地跳出来,不说话,其实他魂还没定哩,哪能说话。

来路使劲吸了几口气,抻了抻胳膊,踢了踢腿,算是把魂给还上了。

拾粮也不说话,拾粮拿起铁锨,就挖。

好半天,来路都没话。来路不是怕,来路是让拾粮搞糊涂了,他没想到拾粮会来,打了一辈子坑,从没谁来过。来路想了半天,还是没话。

来路跟拾粮没话已好几年了,自打拾粮女人把剩饭扣他头上,自打拾粮女人把他推倒在水沟里,来路就跟拾粮没话了。

夜很黑,墨黑。来路静静地坐在坟头上,望着拾粮,心一下翻过了。他记起了60年,那场饿死人的天灾。

他记起了逃荒的路,记起了饿死在路上的爹娘,还有刚过门不到一月的媳妇水莲。来路的心让难过淹没了,来路的眼睛让泪水模糊了。

拾粮还是不说话,拾粮本来话就少,长这么大好像跟来路没说过几句话。娶了媳妇话就更少了。

拾粮只是挖,不停地挖。挖着挖着,来路喝叹上了,往左,打拧了。尽管夜很黑,来路根本看不见拾粮的锨,但来路感觉拾粮挖拧了。拾粮不理来路,拾粮像是故意跟来路做对,故意往拧里挖,来路一下来气了,腾地跳下来,夺过锨,一比划,果然拾粮少挖了半寸。他骂,想挖用心挖,这是二嫂子的坑!

来路扔下锨,蹲坑里,他得盯住拾粮。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夜慢慢透起来。坑已高高地盖过了人,来路和拾粮就这样僵在坑里,谁也不想打破沉默。

其实拾粮是有话的,拾粮跑来不只是帮来路,他有更重要的话要问来路,他到底姓啥?

后来,来路也觉出了拾粮的心思,他知道拾粮不只是帮他打坑这么简单,要是这样,来路心里也就舒坦了。可来路知道不是,来路知道拾粮一定要问他,这是迟早的事,拾粮不可能不问。

来路几乎要说了。他要说的是,我不知道你姓啥,我也不知道拾羊姓啥。我给你起了拾粮,你就叫拾粮了,我给拾羊起了拾羊,拾羊就叫拾羊了。来路还想说,我白捡你们了,我白拉你们了。可来路没说,来路清清楚楚看见,两行泉水般的泪从拾粮眼里冒出来,来路一下把话咽了下去。

时间过得很慢,时间又像过得很快,还没等来路想好,到底怎么跟拾粮说,天便亮了。

东方的亮光洒向坑里的时候,来路抺了把脸,拾粮也抺了把脸。拾粮把锨交到来路手上,看来路怎样丈量,看来路怎样修坑。

这时候天真的大亮了,满子营最好的坑打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