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脚印

书名:
红床
作者:
许开祯
本章字数:
39011
更新时间:
2020-09-15 17:49:01

许开祯

麦浪蒸腾得鸽子想叫

麦收时候,突然地来了一辆警车,把格布带走了。

麦黄透了,黄炸了,麦粒儿憋胀憋胀,风一碰都要嘣出来。这是个少有的丰收年成,麦香熏得人想叫。

鸽子五更时便起了床,四山八野的麦一镰一镰倒下了,麦一倒下,庄稼人心才踏实,才能睡得着。鸽子家是耽搁了,先是不黄,左等右等的,心里上火,麦却由了性子长,头都垂地上了,身子还绿着。格布说,不急,看它长啥时候。

格布握着镰刀,目光黄灿灿的,尽是笑。格布就这脾气,啥事儿也不急,心里老是从容。鸽子嫁过来多少年,没见他急过。急甚,锅里的急不到碗里,怀里的急不到路上,你能一口气把麦给吹黄了?还真就是吹黄的,就一场风,再望,这麦就干炸炸的,催开镰了。鸽子有点怨,看你,咋收拾。

格布腾地起了床,咋收拾,一镰一镰的收拾呗。说得轻巧,怕你镰没搭上去,这麦就淌了。鸽子有点不情愿,感觉着才躺下,头还没落实到枕头上,就得起。格布笑,地是我的,它淌哪儿去,有本事它淌别人嘴里。

鸽子还想在他怀里赖一赖,这年月咋了,总也赖不够,年轻那阵不觉得,有一搭没一搭的,现在给贪上了,越贪越瘾,连格布都笑,四十狼五十虎,你真把它当饭吃了。

鸽子掐他一把,你不贪,不贪不让人睡。是没睡,一到了炕上,两个人都由不得自己,说好了不碰的,可哪管用,真是比饭还要紧,一碰就搁不下。格布身体好,鸽子也不差,火从被窝口扇起来,烧着了屋子。鸽子压低声,小心娃们听着。格布不管,听着就听着,怕他们还不办事了。

鸽子就不是鸽子了,像鸡,像狼,像虎,扯上嗓子叫,只有叫,鸽子才能把舒服抒发出来,才能让火灭。格布由着她,像一个好把式,再猛再烈也牢牢驾着她。

睡不足,到了地里,镰刀就轻飘飘的,跟麦逗笑似的,落不到实处。格布心疼她,镰下一镰麦,匀匀儿散开,汗衫一脱,一张床现成了。睡吧,硬撑个啥,不行就不行,还不服软。格布是把炕上的话拿到了地里,半辈子没分出个胜负,这时讨便宜哩。鸽子嘴上不服,头已搁地上了,月儿柔柔,风儿轻轻,鸽子不管不顾了,你厉害能咋,还能厉害到别人地里?想到这儿忍不住一笑,炕上的瞌睡全跑了过来,鸽子打起了呼。

要说这五亩地,两张镰飞起来,也快。可三婆婆的也炸了,也是一夜间,三婆婆哑着嗓子,冲麦儿吼,啊啊呀——这一吼就把格布吼了过去。一张镰再欢,也欢不出架势,这麦就给耽搁了。况且镰一单,那劲就合不上,心急反倒让麦给欺了,望一眼,这金黄就成了癞蛤蟆眼里的天,把人给恨住了。

死格布,就你是好人。鸽子直起腰,瞅一眼远处,黑影在三婆婆地里动,镰声沙沙,一片接一片的黄倒下了,麦浪滚滚,蒸腾得鸽子想叫。

那年发生过一件事

鸽子是带着绿树嫁过来的。

那年坡上发生过一件事。

泥奎死了。吊死的。咋就给吊死了呢?

泥奎是队长,管着坡上几十户人家。帐他也管。出纳是木,木是老实人,泥奎放个屁,他都当金子接。

后来说是为百十块钱,还有三石麦。鸽子不信,钱她见过,泥奎身上老装钱,队长么,跟平常人不一样。麦没见,没见不等于没有,泥奎这人说不清,好多事说不清。

那时是生产队,队长权大着哩,想把谁派哪就派哪。

鸽子劝过,一个坡上活人哩,你稳当点。泥奎骂,懂个球!

泥奎老骂脏话,当队长当的,原来不,原来老实,也规矩,虽说粗糙点,可望着顺眼,鸽子便嫁了。有了绿树才知道,变了,变得生分了,远了。再听,就有了脏话,不但话脏,事儿也脏。十天半月不着家,说是忙,为队上的事忙。鸽子信,只能信,嫁的是队长,能不忙?忽一日,半夜里,邻家屋里震山动地的响,能把房顶揭掉。支起耳朵细听,喘粗气的居然是泥奎!那气喘的,能把鸽子从炕上掀下来。

泥奎是挂在门顶死的。怪得很,平日里进门都要弯腰,死时就不用了,直挺挺地挂着,脚离地还有一截。

鸽子拿眼量了量,才知道泥奎进门是不用弯腰的。习惯,当队长当的。权大了,架势也大,走路得摆,喊工得骂,进门得吆喝,至于弯腰,鸽子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还有死,哪儿不好挂,偏偏挂门顶,吓得人进进出出都觉有个影儿在闪。

嫁了格布才知道,这男人跟男人,不同。泥奎心粗,格布心细,泥奎不着家,格布把家当鸟窝哩,飞回来就不想出去。还有,格布疼她,嘴上疼,心里更疼。

那个疼法,真叫鸽子舒服。三婆婆就说,鸽子呀,这回着落了,修的,世上能有几个女人修到那福,知足吧。鸽子很知足。

两个人上地,格布挑重的干。两个人回家,格布抢着做饭。

更是夜里,格布一口一个亲亲,亲着,叫着,把鸽子整上了天。鸽子说,我要飞了呀,格布说飞吧,飞起来才知道啥叫个舒服。鸽子说我这就很舒服呀,格布说,还不算,我要你舒服得死。鸽子就腾地落下来,说我舒服死了,不能动了。格布才饶。一条粗壮的胳膊伸过来,搂了她睡。

可是,格布让抓了。谁能想得到呢?

鸽子亲眼望见,三婆婆碰头抓脸的,拦住了警车。

警察先是吆五喝六,架势吓死人。后来不敢了,全坡的人都来了,手里提着棍棒,石头,敢抓格布,打死你狗日。警察做工作,说出了实情。三婆婆骂,放屁!

酒中的话,梦中的屁。天呀,三婆婆是哑着的,哑了好些年了,只会啊啊呀,咋个突然说了话?警察也呆了,三婆婆扑过去,敢抓他,先压死我。说着一头栽车底下,等着让车压。

那年还发生过一件事。

秋死了。

秋是格布的女人。

格布娶秋的时候,绿树五岁了。鸽子知道,格布不愿意,但没办法。格布得有个女人。格布不想有,他爹根不行。根说,没人暖炕事小,没人留后事大,你就依了吧。

格布坐坡上想了一夜,风很大,吼得全坡抖儿抖儿的,鸽子缩在炕上,心跟了风抖。一想起坡上坐的格布,鸽子就想吼。

格布想通了,去坡下,娶秋。

秋是坡下的女人,坡上坡下不远,可人差得远。

望了鸽子再望秋,就知道差是个啥了。

秋像水桶,缸锯掉半截都比她高。进门头一天,舀水做饭哩,一不小心栽进了缸,格布望一眼,没言声,出去了。根跑进来,根心里清楚,虽说是个半截缸,可传宗接代指望她哩。况且秋的屁股大,磨盘似的,嘟碌碌往根眼里转,这号女人才是根希望的,生起来猛。

根一把捞起秋,怒怒地望了格布一眼,出门提起了斧子,没大功夫,砍了一个墩,说,娃,往后踩着它,舀水就不怕了。秋红了下脸,无言地做饭去了。

秋跟格布有了草。快得很,一年不到就有了。

三婆婆接完生,问,娃啊,咋这个快?秋扭捏了一下说,不快不成啊,爹催哩,他整哩,天天黑里不安稳。

说完猛见根也在面前,脸羞得像太阳的尻子。三婆婆扑哧一笑,秋才知道上当哩,三婆婆故意拿她跟爹开笑哩。

接下来便没了动静。整整三年,肚子瘪瘪的,望得谁都急。根不敢空等了,问,娃,咋咧?秋低头,恨恨地说,问他去。根知道了,有地不犁是牛的过,怪不得秋。根没言声,黑里隔着窗听,果然就听出名堂了。一个要犁,说荒呀。

一个偏不,犁锈了,没劲。根跳个蹦子,心说,荒不得呀,天爷,你荒我后哩。

后果然给荒了。

秋是淹死的。淹死在缸里。

老警察的目光蔫了

老警察那年还不老,但谁都叫他老警察。

老警察管着坡上坡下十几个庄子,平日里没事干,老警察就坡上坡下转悠,一听见哪儿死了人,老警察的精神陡地就来了。

老警察始终觉得,这死人的后头,总是有些名堂的。

坡上接连死了两个人,老警察比谁都忙。先是在泥奎家,他左看看,右瞅瞅,拿根绳子量门有多高,拿个镜子看泥奎脖子到底肿没肿。看来瞅去,也没把自己的眉头看开。人们问,看出什么了呀,老警察?

老警察把头一摇,叹口气。人们知道,老警察难住了。

老警察是很少难住的,他看过不少事儿,他说没事就没事,他说有事,等着吧,定是大事。

老警察啥也不说,只是叹气。坡上人等不住,把泥奎埋了。

秋一死,老警察又来了。他不让根动,根其实已动不了,看见秋倒栽葱栽缸里,一脸盆多的点水,就把秋给淹死了,两条腿挣扎过,但根没看见。根喂牛,格布挑水时跟他言声过,说水没了,我去挑呀。根还嗯了一声,没想格布在井台上遇见了人,喧下了,等挑了水回来,猛叫秋呀,秋,都怪我,我喧个啥么,甭让你舀你偏舀。

根的牛这才喂完,牛是喂了,可秋没了。

根看见墩给踩翻了,秋的两条腿伸到了天上。

根就不能动了。

老警察在缸边转来转去,好像是缸杀了秋。转完了,又看秋,秋没啥看的,秋实在没啥看的,看看秋再看看别的女人,就觉格布活得真不容易。

格布哭得很凶。这坡上,没哪个男人这样哭女人。

格布心里有苦哩,格布是哭自个哩。

人们又问老警察,看出什么了呀?老警察没摇头,也没叹气,一脚把墩踢开,走了。

老警察开始在坡上来回的走,不停的走。走着走着,猛地一个刹脚,目光直戳戳望住某个地方,死死的望。人们说,老警察踏上迷魂草了,走不出自个了。

谁都避老警察,生怕让他缠上。唯有格布不,格布迎着老警察,硬梗梗走来,老警察避不及,目光撞上了。

就死死地对住望,像两头暴躁的牛,寻衅着机会,想美美抵一仗。又像两只公鸡,总想啄死对方,却找不到下手的理由。

老警察最后蔫了,鸽子嫁格布那天,请了老警察吃席,老警察没来。据见过的人说,老警察真的老了,眼花了,背驼了,更可怕的是,老警察总觉啥事儿没想明白,躺在床上一天到晚的想。

公公隔墙把目光探过来

鸽子总觉得,公公心里有事。

以前根是个开朗的人,斗地主那阵,尽管根头低着,尾巴夹着,但眼睛是清亮的。鸽子还记得,根被押上忠字台那回,有个贫农端了一盆尿,说是给根洗脸,根忙忙地蹲下,捧起尿就洗。鸽子呀了一声。

那一声呀让根抬起了头,鸽子清清楚楚看见,根眼里是有东西的,那东西怪得很,不是火,不是水,却清清荡荡的往人心里去。

秋一死,根眼里的东西就灭了。

根先是哑了。根哭了三天秋,就哑了。人哑了是很可怜的,想说说不出,想喊喊不出,急得两手乱抓,像是把话打肚里掏出来。

根不。根突然失了语。鸽子甚至认为,根是为失语哑巴的。

一个人为什么突然要失语哩?

接着根泥了道墙。

格布家的院原来没墙。

鸽子刚嫁过来,根就把院子一劈二,中间泥道墙。

根把自己隔出了这个世界。

鸽子说,爹呀,让人笑话哩。根不理。

根的不理不只是把鸽子的话不当话,他眼里压根就没鸽子这个人。

饭熟了,鸽子让草去叫根。再怎么,饭总得一起吃吧。

根不吃。根甚至不让草进他的院。鸽子是外人,草可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呀。无奈,鸽子只能把碗端墙头上,鸽子隔墙缝看见,根端着碗,眼睛却盯住另一个方向。

根久长久长地端着碗,就是吃不下一口饭。

根心里有事哩,大事。

一开始,鸽子以为根嫌她,不情愿她进这门。

鸽子心里屈,脸上却不能表示出来。

谁让她当初眼里没格布。

当初,当初也怪不了鸽子呀。格布的心思鸽子当然清楚,同在坡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格布一个眼神儿,鸽子啥也清楚了。那眼神儿赤裸裸火扑扑,烫哪哪一个印。

鸽子不是没想过,想得疼哩。夜里偷着想,白日背过人想,想来想去,不能。谁敢眼睁睁往火坑里跳呀。甭说鸽子,坡上坡下打听去,谁个敢嫁地主的儿子?

现在好了,总算盖了一床被子,一个锅里搅了勺子。

可公公不愿意。

慢慢地,鸽子发现,不像是那么回事。

格布出了远门,临走时跟根说,夜里听着点,这阵子坡上闹贼。鸽子就发现,公公谨慎了,越发地不敢跟墙这边有瓜葛。平日虽是不说话,偶尔地碰见,望一眼还是有的。尽管那眼促促的,惶惶的,兔子般掠过,但总归是望了。格布一走,那眼突然就绝影了。

眼看迎面碰上了,突然一个闪身,不是躲便是蹿,脚步比贼快。平日碗端墙头上,怕饭凉,鸽子会唤一声,那院心照不宣地走出来,接碗的一瞬,手指正好给碰上了,那份抖颤哟,惊心,刻骨,明明含了某种东西在里面。

也是格布一走,任你千唤万唤,那院死死的,像是成心跟你僵,等你放下碗,人还没挪过墙,碗忽悠不见了。

我又不是猫,吃你哩。

鸽子又气又可笑,没见过这号公公。

这样几次,鸽子就说,你爹怕我哩。格布开玩笑,是怕他自个哩。鸽子先是没听懂,等明白过意思,一个闪身翻格布身上,你坏,哪有这样糟蹋自个爹的。

格布被她弄痛了,边讨饶边笑,我爹是光棍,你要当心呀。

打闹中两个人扭到一起,屋里很快发出别样的声浪。

是格布提醒了鸽子。这以后,鸽子就有点坏了,有时故意儿闹出点事,她倒要看看,公公到底是怕她还是嫌弹她。

趁格布不在,鸽子在镜前打扮半天,头发洗得蓬蓬的,披着,翻拣来翻拣去,挑一件最时兴的衣服,领口低低的,露出一片子白。裤子挑最窄的,紧绷绷的,自己看着都难受。

太阳底下,大大方方进了那院。公公躲避不及,一头缩在了炕上。鸽子吟吟说,太阳暖,我拆洗被窝。

说着上炕,腿险些蹭着公公的脸,公公涨红着脖子,大气喘得牛一般。鸽子还想坏点,故意说,帮我一把呀,把床单掀了。

那声音软软的,柳条儿般撩弄人。

公公紧张死了,一张床单,比剥牛皮还吃力。鸽子看着,心里吃吃地笑,借机又碰了下公公的手。公公疾溜溜地躲开,跳下炕钻牛棚喂牛去了。

牛发出一声低哞,浑浑的。鸽子抱着被单,暖暖的太阳晒得她浑身舒服。她站在院里,直想冲太阳笑两嗓子。

夜里,鸽子安顿绿树跟草睡下,自个却不睡,坐炕上想。

想着想着,扑吃笑了。格布走了好些日子了,格布不能不走,两个娃上学哩,家里吃的穿的,一大堆事儿等着钱花,光靠麦是不够的。格布手巧,在一家打井队当修理工,一月能挣五百。鸽子舍不得他走,钱一逼她又舍得了。

女人就这么贱,为钱贱,为男人贱。这才走了几个日子,就觉炕凉了,被窝有风了,咋睡也不踏实。睡不踏实就想对院,一想就想到了坏。鸽子原本是不坏的,在泥奎家甚至还死板,闷腾腾的,让泥奎感觉不到生气,泥奎就骂过,炕上骂的,你死人呀,直挺挺的,动动也不会。

鸽子哪有心劲动,原想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直挺挺的姿势了,没想格布打开了她。不仅动,还扭,还坏,还使上劲的叫。鸽子把自己搞活了,身上多了条鱼,窜来窜去,折腾得浪花四起。心里藏了只猴子,挤眉弄眼的,尽是些鬼点子。

起风了,打得窗户噼剥噼剥响,借着响动,鸽子忽然就喊了,边喊边往对院跑,有贼呀,爹——公公一个惊起,提了棒,扑出来了。月光下,鸽子满脸红云,贼吓的,身上哆儿哆嗦的,穿的那个少,望不成。鸽子抖着,又爹了一声,就往怀里倒。根伸出了手,旋即烫着似的,猛地缩回了。提了棒冲风儿吼,啊啊啊——鸽子坏够了,倒地上笑得起不来。根咂磨出了什么,啊得更骇了。啊啊啊——啊!

鸽子终于明白,公公是怕,真怕。再端饭,公公就用了方盘,公事公办,冷漠得不近人情。

忽一日,鸽子发现,自个心里多了什么,痒痒的,老把她往坏处推。

鸽子吓了一跳。妈呀,使不得。

再在院里走,就觉有道目光跟着,往哪走都跟着。

即或格布来的日子,也摆不开。格布逗她,心神不定的,你踩迷魂草了。鸽子心说,目光呀,后头。身子就扭了起来,疯得不成样子。

鸽子离不开墙头了,忙着忙着,猛抬头,就看见目光从墙上探过来。

三婆婆把根拉死了

要是不说出来就没事了。

根应该把脚印带到土坑里。

都怪三婆婆,非要缠着根,说出来有什么好。

三婆婆是从鸽子脸上看出的。不是三婆婆神,怪鸽子。

不就换了个男人,有啥显摆的。以前谁见过她笑,田头地埂见了,一勾头走了,脸拉得比马脸长,好像泥奎睡人家炕是人家硬拉的。再就是那衣服,一年到头不换一件,好像泥奎把她亏大了似的。

人家泥奎可大方着哩,队上新来的小媳妇,哪个没得过他一件两件。这还不算,要命的是一年到头你跟她搭不上一句话,好像她的话是金子,是银子,坡上人说,泥奎娶了个哑子。谁知一到了格布家,不像了,脸上一天到晚笑,花儿长上去似的。

话多的跟坡上的风,人还在坡底下,话先到了,一拉没个完。

更是那穿着,不知道咋穿才好,头晌穿的人还没见,午时又换了,一坡人的眼让她绕着,不知道她几岁了。

连草都看不惯,说,狐狸精,卖骚哩,我妈准是她害的。

瞎说!三婆婆骂。这话可不敢乱说,乱说是要烂舌头的。

草不管,还说,把夜里听到的都说了,骚哟,那喊叫,杀猪哩。

三婆婆先是旁敲侧击,不管用,索性上了门,跟格布说,过了,费心费力到一起,该把心思往日子上放,花里胡哨的,不中吃,还惹闲话。啥闲话?格布问。三婆婆不满了,啥闲话,格布,我可把你当儿子哩,你做的那些个事,我跟谁说了?

甭当我老了,不糊涂!格布急了,一把抓住三婆婆,到底听见啥了?

不知道!

三婆婆走了。很显然,她对格布不满。她把心掏给了格布,换了个啥,跟我装糊涂,我叫你装。

你就少换几件,连三婆婆都说了。格布只有求鸽子。偏不!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爱说啥说去。

那行,衣服随你,往后见了人,笑少点,说话小心点,甭太过,行不?

笑咋了,笑也管,哭他们就开心了,哑掉他们就高兴了?

不是,人家三婆婆也是好心,毕竟……

毕竟是个萝卜!咋了,奷了?淫了?还是谋杀亲夫了?

格布脸涮地一白,不说了。

在坡上,除了老警察,三婆婆是第二个搁不下心的人。

奇呀,一个吊死,一个淹死,老天爷咋就单把他们给收了?

等鸽子一嫁,等鸽子一脸粉色地走出来,三婆婆明白了,一明白三婆婆就慌了。再见了老警察,啥家常也不拉了,碰见别人跟老警察搭话,三婆婆怒怒地说,人家挎着枪,拿着笔,本本一掏领工资,你哩,也不照照,喂牛去!

坡上平平安安的,没发生三婆婆担心的事,三婆婆琢磨着该放下心了,可鸽子这娃,太过,你夹点尾巴行不,你藏点掖点行不,炕上咋疯咋乐,由你,坡上你收敛些行不?死人不说话,活人哩,活人的嘴你能堵住?

不行,我得找根。就这么着,三婆婆进了根院里,院门关死,堂屋门也关死,坐炕上拉上了。这一拉,就拉出了事。

三婆婆把根拉死了。

根好好的,早上还吃了两荷包蛋,啊啊了两声,瞅瞅天,见太阳明晃晃的,寻思着赶了牛去坡下放。三婆婆进院了。

这一进,根就翻了。

三婆婆不承认,啥也没说呀,能说啥,一辈子了,知根知底的,能疑他?

格布不言声,但眼神是再明白不过了,三婆婆想抵赖,难。

三婆婆跳起来,格布你不能冤我,日头爷明晃晃的,我敢赌咒发誓,要是我疑心了他,叫我舌头烂掉,叫我学他哑掉。

格布还是不言声。

事情大了。根翻过起不来,才两天功夫,就看着不行了。

根临咽气这天,把鸽子和娃们打发了出去。

根拉着格布的手,挣扎着,极不情愿地,极不甘心地,望着格布。最后,哑了几年的根突然张开了口,说出了一句天轰雷劈的话。

那脚印是我的呀——

格布心里有串  那年格布修水库。泥奎派去的。

修水库是苦力,三月五月不回家,坡上去的人除了格布,屋里都有一个让泥奎眼馋的女人。

忽然这一天,才从家里来的金说,格布呀,你得回去。

格布说,不想回。金哑了哑,又说,格布呀,回去。

说完金拉着架子车走了。金是木的哥哥,老实人,木当出纳,可金还得修水库,不怪木,怪金,谁让他有个好女人哩。

格布望住金的背影,嚼金的话,越嚼越觉酸,再一回想金的眼神,格布撵了过去,拽住金,你往明里说!

金垂下头,拼命想躲开什么,但又躲不开,金很痛苦,金是老实人,老实人撒个谎咋就那么痛苦。

金猛地一拉车,甩开格布,朝后扔过一句话,黑里回去。

那天下雪,冬天头一场雪,下得很温和,一点不冷人。

格布出了一身汗,汗把格布弄热了,很热,近乎要烧。

格布是人睡定后到坡上的。坡上很静,除过雪,格布啥也看不到,雪不是太大,欲飘欲仙的样子,温和死了。

这样的雪,做点啥事不好,非要挨刀。

格布真的拿着一把刀。

格布靠近了院子。路上格布把啥也想好了,宰了,这狗日,做得太绝了,连秋也不放过。格布不是为秋鸣不平,不就一半截缸么,没啥不平。格布是为自个,隐隐的,好像还有另一个人。

院里有响动,不烈,但一听就是炕上发出的,格布闻见了炕的味道,还有裹在被子里女人的味道。格布很烧。刀子在身上跳了起来,刀把子很烧,仿佛闻见了血的味道。

格布爬上了墙。

声音忽一下急了,格布听见了喘息声,女人的气很粗,男人更粗。格布摇摇晃晃的,差点打墙上摔下来。

格布镇定着自己,决定不摔下来,镇定很重要,关键时候冲进去,只一刀,格布不想来第二刀,格布不知道能不能给上他第二刀,格布还缺点信心。

这事不比拉架子车,格布想,第一次拿刀的人可能都缺点信心。

刀不耐烦了,刀急不可待,刀渴望血的味道,格布一缺信心,刀从手里跳了出去。

刀掉在了地上,地上有块石头,刀偏偏掉在了石头上,刀发出脆脆的一声响,很嘹亮。

屋里一下寂了,紧接着,响起一片子紧张声,好像女人说了句啥,好像没说,其实压根用不着说,也顾不上说,谁都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做。

格布还没反应过来,黑影跃上了草垛,草垛在后墙跟,后墙那边是粪堆,黑影比格布还熟悉。怪格布,没把这条路封上,疏忽了,或者是太有把握了。总之,他跳进院子时,黑影不见了,不用说,打后墙跑了。

格布扑进去,秋正穿衣,日你娘,这阵穿顶球用。

格布顺草垛追了出去。

雪真好,雪把一切掩盖了,又把一切留下了。

真印印的一串子脚印,毫不费力地把格布带到了泥奎家。

格布高兴死了,有本事你不要留下脚印,你个狗日,刀子挨定了。

格布决定平静一下再进去,雪不大,不会很快把脚印盖了,盖了也不怕,啥也不怕了,都到这份上了,怕个球,一刀子下去,啥也结了。

格布还是决定抽支烟再进去。

格布抽得很慢,格布想快快地抽完,抽完他就行动了,他不会再抽第二支。计划他都想好了,就一刀,啥也不说,没说的必要,我是格布,不是别人,别人咋的我不管,我就一刀子,啥都在里面了,没必要多说。

格布看看烟,还有半截。我得抽完,就一刀子,快得很,耽搁不掉啥事。再说也没啥事,秋他是不管了,爱穿穿去,穿到啥时候都行,跟他没关系。他才不会笨到去打秋,去审问秋,这事还用审问么,秃头上的虱子,明着哩,审问顶球用。就一刀子,简单得很。这事太简单,难不住我格布。

雪下得很滋润,雪才不管哩,它又没睡秋,它又不挨刀子,它不滋润谁滋润。

雪慢慢把脚印盖住了。

格布手里的烟早灭了,格布感到了冷,不是雪冷,是他冷。手里的刀子冷得握不住,掉了。格布还想抽支烟,发现盒空了。娘的,盒空了,抽不了了。格布恨恨把盒扔了,不解气,拿起刀子,捅了盒一刀,又捅了一刀。这才过了点瘾。

格布最后站了起来,刀子在地上,格布没捡,格布掉转头,一步一步朝来时的路走去。格布走得有些慢,很慢,雪落了他一身。雪很温和。

快走出坡时,格布停下,朝后望了一眼,雪很滋润,雪把脚印彻底盖住了。

警察是傻子

根死了。

根说完那句话就死了。

根一死,三婆婆就哑了。也学根的,只会啊啊呀。

小警察来了。小警察是老警察的儿子,他来看根,根死了,小警察不说话,但也不掉眼泪。

小警察看着格布和鸽子把根埋了,又去找三婆婆。

三婆婆啊啊的,跑了。

小警察给三婆婆放下几十块钱,说,老警察死了。

一晃就是几年。

绿树娶了草,搬到泥奎院里去住了。

日子有些落寞,更有些煎心,往烂里烂里煎,格布就找人喝酒,只能找人喝酒。格布自己不喝,提了酒让别人喝,他看喝酒的人,他听酒中的话。

他觉得喝酒真是有意思。

这天人们说起了警察,起因是小警察,说他把一个案子破了,这案子很难,几乎成死案了,没想让小警察给破了。人们夸小警察了不得,比老警察厉害,厉害几倍。

格布坐不住了,终于坐不住了。他抓起酒瓶,灌了几口,骂,厉害个球,警察都是傻子。鸽子一把夺过酒瓶,谁让你喝了,你不能喝的。

谁说我不能喝?格布恶恶地瞪了眼鸽子,这是一辈子格布唯一瞪她的一眼。你当我真不能喝,我是看他们喝上酒乱说话才不喝的,今天我要喝,我能喝!

说着又喝了几口。

鸽子再夺酒瓶,就夺不掉了,人们起哄,喝,谁说格布不能喝,喝。

格布说,喝!

喝着喝着就骂起了警察,骂着骂着突然就乱说了。这一说,在场的人就都惊了,愣了,傻了,包括鸽子,也傻傻地盯着他,半天不闪一下眼睛。

人们听到了一个不敢相信的事实。

……

格布终于觉得,动手的时候到了。过去泥奎是队长,他怕,现在不怕了。过去他是地主的儿,现在不是了。

过去他担心鸽子怎么过,现在不担心了,他有办法。总之,格布觉得时候到了。

选个鸽子不在的夜,鸽子一不在,泥奎准喝酒。喝酒好,怕你不喝哩。果然喝了,不多,没醉,还认得自家门,这就好,认得就好,认得你就能回去,就能上到炕上。好了,啥都备好了,用不着刀子,傻子才用刀子,傻子才给警察留把柄。就一根绳,细麻绳,理由都给他备好了,不是木说了么,百十块钱,三石麦,这就够了,还要多少,够了。

进院,开门,睡得正香,真香,呼打得真舒服,你就舒服吧。麻绳套上去,扣是早挽好的,只要往脖子上一套,绳子垂到炕沿下,正好挨着脚,也有个扣,脚刚好放进去。

现在该用力了,你睡好,千万别动,很快的,比刀快,比刀舒服。

脚一用劲,炕上动了动,像是不甘心,但很快就安静了,还抓紧打了两声呼,接下来便平静了,永远平静了。

原来这么简单,真简单。

然后,然后就容易多了,等人一硬,就跟抱根木头似的,往屋顶上一挂,看看没留下啥,消消停停出门,哼着曲儿回家睡觉。

天衣无缝。老警察还左闻右嗅哩,又不是狗,能闻到个屁,笑死人哩,警察真傻,就这么个屁案子,到死也没想出来。

轮到秋就更容易。秋不能不走,不走鸽子咋活?

不走那口气咋出?明明她在炕上叫了的么,墙头上能听错?

你个婊子!得走!

缸里剩一底儿水了,不可能多,但也不可能少,能淹住头就行。秋说,担个水去,没水了。你个半截缸,你个淹死鬼,担水,水是乱担的么?

还有哩,你把它舀干净了再担,那水时间长了,舀干净。

爹在喂牛,喂牛好,牛得精心喂,一时半会喂不完。

秋踩到了墩上,够不着,肯定够不着,墩是平放的,立起来就够着了。秋果然立起了墩。真好。秋整个身子进了缸,打后面望,像是把个水桶放进了缸。这么恶心个人,居然睡了好些年。

走过去,轻轻把墩给踢翻,就这么简单,简单得你都想像不到,秋一下失去了支撑,痛快地栽了进去。

栽进去好,栽进去就啥也不知道了,叫都叫不出。不信你试试,能叫出才怪。

该担水了。正是做饭时间,担水的人肯定多。对了,出门时没忘跟爹言一声,很自然的,轻描淡写的,言完就没事了,剩下的事好解决。

井台上果然人多,金在,木在,还有几个女人,喧一会吧,再喧一会吧,就喧。喧啥不重要,关键要喧,喧了就有人给老警察做证。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担着水消消停停往回走。

嘴里还是曲儿。

鸽子哑巴了,所有的人哑巴了。

空气凝重得人喘不过气。

隔了好久,鸽子忽然哈哈大笑,哄鬼哩,酒中的话,梦中的屁,睡觉!

格布一把抱了鸽子,傻呀,爹傻,三婆婆傻,我傻,装哑巴能顶啥用?不说出来,不说出来心能安?!

格布到底还是说了。

那脚印不是他的呀!

空气里有什么成分

1出事的那天早上,金木水忽然想到怀水巷吃拉面。

下了楼,穿过院子,金木水看到门卫正怪怪地看着他,金木水冲门卫笑了笑,门卫也冲他笑了笑。

昨天晚上,泥兰带着一伙人闯进来,在金木水眼皮底下搬走了家里的东西,电视、冰箱、沙发,就连那张折了一条腿的床也没放过。泥兰是两年前离家出走的,那时金木水还是这座城市路灯管理所的副所长,算是副科级。泥兰两年里音信全无,据说带她走的是一位卖水产的经理,两年里金木水并没找过泥兰,因为他下岗了,单位搞优化组合,他被莫名其妙地组合掉了。女儿一怒之下去了乡下爷爷家,发誓不再回来。

金木水发现泥兰混得并不怎么样,至少眼角的皱纹多了,脸色也一片蜡黄。演员出身的泥兰混到这份上,实在出乎金木水的意料,所以金木水没拦泥兰,任她搬。

那张折了腿的破床像是故意难为泥兰,娘家人抬着它怎么也弄不出门,还是金木水想了个办法,把三条好腿全给卸了,这才弄出去。

黑脸的娘家表哥在院子里扔给他一根烟,拍着他肩膀笑道,别介意呀表妹夫。金木水点燃烟,他实在想不起泥兰何时多了这么个表哥,不过他没怀疑,故做轻松地笑了笑,说,没关系呀,娘家表哥。

门卫见金木水也站在里边,所以载着家具的大卡车出门时没拦挡。

金木水走出小区,往左拐,路过小花园时他看见了老钱。

老钱像是在等人,正目光楚楚地朝这边巴望。老钱看见金木水,脸上的肌肉动了动,他说好啊老金,金木水说好啊老钱,两个人就握了手。金木水有些日子没见老钱了,关于老钱的情况他很少听到,老钱说聊聊呀老金,金木水说聊聊呀老钱。两个人就做伴往怀水巷方向走。

这时街上的人多了起来,晨练的人们已收身回家,一个穿跨栏背心的女人走过来,她的身子看上去很健美。

金木水认出她是楼下的女人,女人曾经很胖,足有140斤,想不到坚持长跑瘦成了这样。她的肌肉确实健美,胳膊发出油亮的光,乳房像是变小了,紧贴在背心里。

金木水望望女人,很想打个招呼。

金木水一直想跟女人打个招呼,可女人不理他。

女人一直不理他。

金木水跟老钱穿过了小广场,金木水本来想直接去怀水巷,老钱突然说陪我去鱼市场吧,我想看看鱼。金木水想了想,答应了老钱。反正他不上班,早吃迟吃都一样。

这中间老钱一直不停地给他说事,说的都是老钱自己的事。可金木水一句也没听进去。金木水在想泥兰,他想泥兰为什么要搬走家具呢,那个带她走的经理为什么没一同来呢?老钱说还是你好啊,自由。这次金木水听清了,金木水抬眼望了望老钱,怕老钱多心,附和道,都不错呀,老钱。金木水又说,自由有什么难呢,你说。

老钱怔了怔,脸上的肌肉像是突然僵了。

不过他嘿嘿笑了笑,说是呀是呀,看鱼,看鱼呀。

金木水就陪着老钱看鱼,鱼市场真是活跃,那些大大小小叫不上名的鱼真是好看,金木水看了一会,就又走了神,这次老钱不跟他说话了,老钱是真正的看鱼,他看鱼的样子真叫专注。

金木水陪老钱看完鱼,已经九点,这时的鱼市场有点乱,买了鱼的人们想出去,没买到鱼的人们还在挑。

金木水感到看鱼真是没意思,他想起了吃饭,他肚子饿了,他跟老钱说,去怀水巷吧,拉面很好的。

金木水跟老钱出了鱼市场,拐过一条小巷,就闻见拉面的香味了。走进怀水巷时,金木水忽然看见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农民工。金木水认得他,在信访办常见到他,不过没说过话。年轻的农民工也朝怀水巷走来,看上去心情不错。金木水想,他的事情一定办妥了吧,那可是件大事儿呀,比他金木水的事儿要大。

2农民工孙吉祥今天要回家了。

家里接连发了三份电报,说是母亲病危,要他速速回去。

农民工孙吉祥这半年几乎没上过班,他在要钱。

包工头刘百万克扣了他十个月的工钱,不给他,孙吉祥想把它讨回来。

农民工孙吉祥今天心情确实不错,昨晚他把刘百万的姑娘干了!干得真爽。

要钱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农民工孙吉祥本来是不想要钱的,他想继续在刘百万的公司干下去,干下去就得让刘百万继续克扣。可他的母亲病了,需要钱看病。农民工孙吉祥找到刘百万,本来只想要一点点钱,多少给家里寄一点也行,可刘百万说没有,一分也没有。

刘百万是出了名的铁公鸡,跟他要钱是很不容易的,可农民工孙吉祥实在需要钱,所以他豁了出去。

刘百万的公司是一家大公司,在本市很有名。

当初孙吉祥选择在这家公司打工,就是看中了刘百万的名气。

一般说名气大的人是不赖帐的,他怎么会在乎那么点小钱呢?

他那么有钱,是的,刘百万太有钱了,光老婆就好几个,每个都有一套大房子,房子都是孙吉祥他们修的,可能市长的钱都没他多。有钱的人说没钱,这就让孙吉祥不好想了。孙吉祥找了好几次刘百万,刘百万都说没钱,刘百万还说不就那么几个小钱么,你嚷嚷什么,到年底一并给你。可孙吉祥干不到年底了,家里来电报说,母亲的病不是好病,要住院,可能要花好多钱。孙吉祥央求刘百万,你就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母亲。

没想刘百万燥掉了,燥掉的刘百万样子好凶,他让人把孙吉祥轰出去。孙吉祥挨了打,心情很沉重,他知道这钱要不上了,再要怕是连命都要搭上。

不要钱孙吉祥又回不去,他连车费都没有。

这时候孙吉祥听到一个消息,中央一个大首长说了,农民工的钱不能欠,欠了是犯法的。孙吉祥就找到信访办,信访办的主任很热情,耐心问了孙吉祥很多事,还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孙吉祥的名字,让孙吉祥回去等,他说很快就有消息的。孙吉祥很高兴,他相信信访办的领导,他可是公家人,还是官,不信他刘百万不怕。

这中间孙吉祥天天留心电视,电视摆在汽车站的候车大厅,孙吉祥佯装等车,坐在椅子上大大方方看电视。

电视里果然在说农民工的事,省长都讲了话,要求下面尽快落实农民工的工资。孙吉祥越发有信心了。

孙吉祥一等就等了几个月,中间他老去信访办,主任还是很热情,还是那句话,回去等,很快会有消息的。

可孙吉祥等不住了,刘百万知道他找信访办,不让他上班,还不让别的包工头要他,孙吉祥找不到活干。

起初他还在车站或批发市场找点零活干,挣点小钱,慢慢就难了,到处都是人,都是跟他一样的农民工。

孙吉祥决定不等了,他冲信访办主任说,再不给钱我就要死给他刘百万看。

信访办主任有点不相信地盯住他,问他打算怎么死?

孙吉祥想了想,说,我知道过几天省长要来市里考察,到时我就在省长面前自杀,看他刘百万害怕不害怕。

主任嘿嘿笑了笑,笑他想得太简单,你当省长那么好见呀,怕是连我都见不着哩。主任说完这话神秘地笑了笑,那笑让孙吉祥搞不懂。

3孙吉祥果然没见到省长。

省长来的那天,他倒是早早起了身,还准备了把刀子,他想一看到省长,就大喊一声,冤枉呀,然后一刀抺向脖子。

当然不是真抺,顶多出点血就行,孙吉祥为此演习了好几次,觉得很有把握,不会真把自己抺死。

可警察比他还早,早起的警察连饭也没顾上吃,就把大街戒严了,所有的路段都封死了,连卖菜的卖小吃的都不让进。孙吉祥根本混不进去。

警察做出了一个可笑的规定,大凡跟他一样像农民工的,这一天都不让进城,他们让警察用一条黄线挡在了城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省长的小车嗖地开过去。

孙吉祥见不到省长,就想别的办法。

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刘百万的家,把他的儿子或女儿骗到手,骗到一个人不知道的地方,然后打电话让刘百万拿钱来。

这个想法是他在一个电视剧里学到了,电视剧里的那帮人蒙着脸,哑着嗓子,很成功。

可到孙吉祥这儿就不行了。刘百万的儿子去年就让人绑了,扬言要一百万。刘百万冷静得很,一点不在乎绑匪的话。

绑匪不让他报警,他偏报。孙吉祥想这就叫艺高人胆大,刘百万那么有钱,当然不会怕几个绑匪。

听说他把自己的奥迪车开到公安局,说这车我不打算开走了,就留给你们当奖金吧。说完大摇大摆走出来。

他的身后跟着四个穿西装戴墨镜的年轻人,比警察还威风。

刘百万的儿子最终让绑匪杀了,绑匪看到警察,很生气,觉得刘百万不讲信用。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讲信用呢?

既然刘百万不讲信用,绑匪也就用不着讲信用,在警察冲向他们的一刻,他们先杀了刘百万的儿子。

刘百万没儿子了,但他还有个姑娘。

这姑娘是他跟二老婆生的,十六了,孙吉祥打听得很清楚。

其实用不着打听,在刘百万的工地上干活,啥事儿都能知道。

他的儿子死后,大老婆也疯了。刘百万把大老婆送到精神病院,就跟二老婆公开了关系。

刘百万跟二老婆住在一幢豪华别墅里,听说那别墅是修给市长的,市长不敢住,刘百万就让二老婆住了。二老婆曾是唱歌的,现在不唱了,她给刘百万当老婆。那个姑娘孙吉祥只见过一眼,远远的,跟在两个保镖后面,上了车。孙吉祥没看清楚,但他想一定很漂亮,演员生的还能不漂亮?

孙吉祥只能在姑娘身上下功夫了。老天不负有心人,昨天晚上,机会终于来了。他猫在别墅南边,那儿有座假山,草长得好高,孙吉祥藏在里面,别人根本看不见。

天刚黑时孙吉祥看到两个保镖跑了出来,样子好慌张,紧跟着他看到二老婆也跑了出来,样子更慌张。

二老婆果然很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那漂亮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孙吉祥根本没见过。

二老婆骂两个保镖,你们吃屎的呀,人跑了半天不知道。

孙吉祥这才知道刘百万的姑娘跑了。她为啥要跑呢,孙吉祥想不通,不过他听二老婆说,你们分开找,找不到别回来见我。孙吉祥就知道没戏了,人都跑了,还绑个屁。

保镖走后,孙吉祥从假山后面走出来。他感到非常憋气,心里一片沮丧,他想钱是不可能要回来了,现在刘百万丢了姑娘,不知道有多生气哩,还能给他钱?

孙吉祥软沓沓地往回走,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路过野林子时,他跟一个女孩子撞上了。女孩子正在疯跑,没想他会从野林子里走出来,一下就撞上了。

孙吉祥忙扶起女孩子,借着夜色,他一眼认出是刘百万的姑娘。孙吉祥心里嘡地一声,不相信这是事实。女孩子刚要骂他,猛地听到后面有说话声,好像是保镖的声音。

女孩子一把抱住他,抱得紧紧的,孙吉祥还没反应过来,保镖就到了跟前,女孩子半真半假说,快抱紧我,我让你亲。

孙吉祥脑子里的血猛地一涌,就感觉身上怱地热了起来。

女孩子果然说话算话,见孙吉祥没反应,她果断地伸出舌头,塞到了孙吉祥嘴里。孙吉祥一下不知怎么办了。

女孩子边咬他边拽着他往林子里走,保镖走过来时,他们已到了林子里,保镖好像望了一眼,见是一对亲热的恋人,走开了。女孩子的手还牢牢地抱着孙吉祥,不让孙吉祥松开。她的整个身子贴在孙吉祥怀里,很像回事儿,脚尖踮在地上,舌头在孙吉祥嘴里乱动。孙吉祥长这么大还没抱过女人,当然更没亲过女孩子。他想先亲了再说,就学女孩子一样亲了起来。保镖绕着他们转来转去,终是见他们亲得太逼真,没往多里想,走了。

女孩子一丢开孙吉祥,就打了孙吉祥一个嘴巴。

你凭啥亲我?!

孙吉祥怔住了,捂着热烘烘的脸,不知道说啥。

女孩子又说,算了,不跟你计较了,反正你也不会亲,没沾到我便宜。

女孩子见孙吉祥不说话,觉得奇怪,就说,你一个人跑这儿做啥?

孙吉祥说我在找你。

女孩子扑哧笑了,笑完后她说你又不是我保镖,找我做啥。

孙吉祥没法回答。他还回味在刚才的热吻里。说实话,孙吉祥这时已没了绑架女孩子的念头,本来那念头就不是多强烈,是他实在想不出办法时乱想的,刚才让女孩子一吻,彻底吻干净了。

他现在想的是,怎么才能把刚才的热吻继续下去。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孙吉祥很清楚,他捂着脸,想离开女孩子。他怕她认出是民工,用更脏的话骂他。

女孩子叫住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孙吉祥老老实实说,我叫孙吉祥。

女孩子说这名字老土,不好玩,你重取一个吧。

孙吉祥说这名字是我爷爷取的,怎么能换?

女孩子说你叫恶狼吧,这名儿好玩。

说着她就叫了一声恶狼,孙吉祥没反应过来是在叫他,没吭声。女孩子生气了,说你这人好没劲,又问你多大了?

孙吉祥说我十八了。

女孩子说我叫闪电,十六岁,做个朋友吧。

就这样,恶狼孙吉祥跟女孩子闪电做了朋友。

闪电说她很闷,如果孙吉祥答应陪他到天亮,她给孙吉祥一百元。见孙吉祥犹豫,她不耐烦地说,不就一夜么,又不是让你娶我,一千总行了吧。

说着拉开裤子上的一个兜,哗地掏出一沓子钱来,很爽地抽了十张,扔给孙吉祥。孙吉祥惊讶极了,她怎么会有那么多钱,怎么会给他那么多钱。孙吉祥还在惊讶,女孩子一把拽住他,说前面有个湖,我们去那边坐吧。

这个夜晚发生的故事多少有点浪漫,农民工孙吉祥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场这么浪漫的艳遇。

当他变成恶狼跟着闪电坐到湖边时,闪电把整个身子偎他怀里,给他讲自己的故事。讲到后来,闪电说你怎么连接吻都不会呀,没劲,你都十八了,按说上床都不在话下。

孙吉祥忍不住就说,你教我吧。闪电扑哧笑笑,说教可以,不过得收学费。孙吉祥忙把那一千拿出来,闪电又笑了下,说看来你真是老实,现在你这样的男孩子不多了,我们班上那些王八蛋,可个个都是色狼呀。说完就抱住孙吉祥,真要教他。

教到一半时闪电停下了,她使劲嗅了嗅,说空气里啥味儿呀,这么难闻。

孙吉祥一想就知是自己身上的汗臭味,他都两个月没洗澡了,幸亏夜色帮忙,要不,闪电早把他一脚踢开了。

闪电解开孙吉祥的衬衣后,这个秘密就掩不住了,她一把推开孙吉祥,你身上怎么一股屎味呀。

孙吉祥羞亏地低下头,觉得真是对不住闪电。不过闪电又说,还好,比奶油味好闻一点,我喜欢你这种男人,不过你得洗个澡,要不进行不下去。

说着还亲热地摸了摸孙吉祥的脸蛋,算是安慰他。

孙吉祥说这时上哪儿洗呀,这么晚了。

闪电说澡堂子还开呀,人家这阵才做生意哩。

孙吉祥说那你咋办,我可不想扔下你。闪电说我在这等你,你快去快回。孙吉祥不相信地盯住闪电,觉得闪电说的不是实话,她会在这儿等他?笑话!

闪电眨了下眼睛,说快去呀,我不喜欢人跟我做对,尤其是朋友,如果你让我开心,我可以陪你做一场。

闪电说这话时一点不像十六岁的女孩子,倒像个风月场上的妓女。不过孙吉祥已经理解她了,他觉得闪电说这话时其实是很迷惘的,这迷惘跟她刚才讲的故事有关,孙吉祥决定去洗澡,不管闪电等不等,他都要洗这个澡。

4农民工孙吉祥最终没能在澡堂子洗澡。

孙吉祥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买票时,卖票的男人疑惑地盯住他。澡堂的灯很亮,这就把孙吉祥彻底暴露了出来,连他衬衣上的白石灰迹也清晰可见。男人盯着大票,显然不相信这钱会是孙吉祥的。孙吉祥让男人的目光盯悚了,盯毛了,想男人会不会知道他口袋里另外九张。孙吉祥买了票,到澡堂里面脱衣服时,遇到了一个难题,他的衣服放哪里,服务生指给他的小柜能放心么?澡堂里可是什么人都有呀,说不定他刚泡到水里,口袋里的钱就不翼而飞了。

孙吉祥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不洗了。

孙吉祥回到湖边,意外地发现女孩还在。

女孩闪电坐在夜幕里,脸上挂满泪珠,样子忧伤极了。

孙吉祥怯怯地走过去,学电视里那样轻轻揽住闪电的肩,这一刻孙吉祥内心充满了关切和怜爱,他早把绑架什么的忘到了脑后。

闪电头依在孙吉祥胸前,小巧的嘴巴启了启,她说这夜多静呀,静得我都想睡觉了。孙吉祥说你睡吧,我给你放哨。闪电又往紧里靠了靠,这时她闻到了孙吉祥身上的怪味,她惊乍地坐起身,质问孙吉祥,你咋没洗?

孙吉祥当然不能说实话,他知道闪电一定会这样问,路上他早把谎话想好了,他说我不放心你,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孙吉祥这样说着,还伸手替闪电抺泪,闪电的泪珠儿晶莹透亮,夜色下发出奇异的光芒,孙吉祥把闪电的脸捧在手中,他是多么舍不得她流泪呀。

后来他们看到了湖,其实湖就在眼前,不远,刚才因为夜太黑,他们没看到。闪电立刻兴奋了,她说多美的湖呀,你还坐着干什么,去洗呀。

孙吉祥半天犹豫着不肯,闪电一把拽起他,朝湖里跑去。

这个晚上,平静的湖面上多了动静。

先是农民工孙吉祥脱光了衣裳,跳到湖里洗澡,后来,后来女孩闪电也走了进来,女孩闪电是让孙吉祥裸露的身体吸引进来的。

农民工孙吉祥穿上衣服很脏,一脱了衣服,优势立刻显出来了,他十八岁的身子高大结实,发出令人晕眩的光亮,闪电坐在岸边,静静注视了会,就不能抵挡来自湖内的诱惑了。她款款解衣,面带羞涩地走进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多少让我们有点难以启齿,好在月亮很快让一朵云掩去了,大地出奇地静,这儿又很偏避,相信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夜发生的事。

现在,农民工孙吉祥幸福地走在大街上,他口袋里不只是一千元,而是令人不敢相信的六千元。

女孩闪电本是拿这钱到满世界疯狂的,可他遇到了十八岁的农民工孙吉祥。农民工孙吉祥想,与其让闪电到处把钱糟蹋掉,还不如拿回去给母亲治病。

农民工孙吉祥买的是上午十点的车票,看看时间还早,就想到怀水巷吃碗拉面,都说怀水巷的拉面是第一的,孙吉祥在城里打了几年工,还没尝过,现在他有钱了,就想亲自去吃一碗。

孙吉祥拐进怀水巷,迎面走来两个中年男人,孙吉祥觉得其中的一个眼熟,想了半天没想起来。算了,不想了,他现在心情不错,就要回家了,就要见到母亲了,要是能把母亲的病治好,孙吉祥还想到这座城市来,带着母亲一道来。

5那个女孩为什么会死呢?

李警走在街上,脑子里还是这个问题。

女孩看上去十六七岁,像个中学生,赤条条的漂在湖里。

衣服胡乱撒在湖边的草地上,洁白的衬衣上用鲜红的血写着:

我的死与别人无关。

是她写的么?

自杀?他杀?

李警一时想不明白。

李警很困惑,这段时间他常常困惑,这不是做警察的困惑,是做人的困惑。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怎么老是莫名其妙的事,人们像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火球里,稍不留心,就会焚烧或毁灭。对,毁灭,李警觉得这个词很准确,很能概括他现在的心情。

李警点了颗烟,李警一向抽烟很猛,如果遇到不顺心的事或是难办的案,烟就抽得更猛了。

这段时间李警还算顺心,女儿成绩不错,考重点中学不成问题,用不着给校长送礼。自己在单位干得也不错,估计提队长不成问题,副队长升队长本来是最简单的一件事,但越简单的事往往越容易办砸,不少人就在这上面栽了跟斗,那是他们太不把简单两个字当回事了。李警不一样,他一向把简单当成复杂的倍数来理解,事情就让他控制住了。

会不会是奷杀?李警又想起那个女孩。他为她忙了一早上,从早上七点发现到现在,打捞,查现场,初步取证,李警感到有点累。李警现在往回走,他要先去刑警队,向队长汇报早上发现的这起案子。

李警穿过广场大街的时候,手机响了,队长说林业局家属楼有人报案,二单元四楼421发生凶杀案,要他火速赶到现场。

李警脑袋嗡一声,机械地转过身子,朝新的案发地走去。

这时候,金木水和老钱刚刚迈进怀水巷。

这个早晨的老钱其实是很有心事的,只怪金木水自己也有心事,没把老钱的心事看出来。

老钱有点着急,其实他是不想到怀水巷吃拉面的,看完鱼,老钱就剩一件事,他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跟一个自己最希望倾诉的人倾诉一场。这个人就是金木水。

老钱在小区外等的人就是金木水,可是今天的金木水不像平日的金木水,平日的金木水要是看到他这样,一定会问老钱你怎么了,那样老钱就会趁势把心里的话说了。老钱心里真的有话,老钱必须跟金木水说说,不说他就没机会了,不说金木水可能就永远听不到了。老钱不想这样,他想这个世界上至少要有一个人听听他的真话,听听事情的真相,那样他就死而无憾了。可是金木水不关心他,连他的心事也看不出来。老钱很失望。金木水怎么会这样呢?

老金呀,你没事吧?老钱这样问。

没事,真没事,能有啥事呢。金木水这样说。

金木水说话时一直勾着头,看都不看老钱一眼。

老钱更失望了。

快到拉面馆了,拉面馆外面排着长长的队伍,一个拉面有什么好吃的呢,老钱真是不理解,连金木水这样的人也要赶来凑热闹。老钱不能犹豫了,再犹豫,就没有时间了,真的没有时间了。排在长长的队伍里,老钱怎么跟金木水说,等拉面吃完,怕是一切都晚了。

老钱决定不吃拉面,老钱决定把金木水带到另一个地方去。

老钱跟金木水在怀水巷撕扯了起来。金木水一定要去,老钱硬是不让,两个人撕扯在了一起。老钱说老金你怎能这样?金木水说老钱你怎能这样?

两个人撕扯了一阵,老钱生气了,老钱愤愤地推了金木水一把,骂,没想你是这样一个人。

金木水根本没想到老钱会推他,昨夜折腾了半晚上,他的身子还没缓过劲来,让老钱一推,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金木水想起了泥兰昨夜推他的那一把,也是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让泥兰重重推倒在床边,头磕在床沿上,差点晕了过去。

金木水缓了片刻,一透过气,马上气愤地跳起来,一把推向老钱。他哪里知道,今天早上的老钱更是推不得的,老钱昨夜比他更费事,到现在几乎是硬撑着跟他走,他这一推,老钱完全失去重心,一个仰叉倒下去,头摔在了下水井盖上。

这个时候,老钱的家已被撬开。老钱的家本来是锁好的,先来的警察怕里面还会出事,自做主张就撬开了。刚撬开,李警赶到了。

屋子里有股鱼腥味,很臭。

里面躺着两具尸体,一男一女,女的四十出头,男的五十来岁。

很显然,这是一对偷情的男女,让人勒死在床上。

李警让助手拍照,提取脚印,自己则走进了对门。

对门住着一四十岁的单身妇女,是她报的案。见到李警,妇女很兴奋,她说她叫李敏敏,她有很多线索要给警察提供。

李敏敏说着忙给李警倒了杯水,拿起桌上的烟,自己点了一根,看见李警极不友好地盯住她,忙又抽出一根,递给了李警。

李警点上烟,在一种极不舒服的状态下听李敏敏给他提供线索。

李敏敏先是介绍自己,说她二十三就离了婚,这房子是离婚时法院判给她的。她最不相信的就是男人,包括对门那个姓钱的男人,她相信他不是个好东西。

李敏敏说她监视了他们二十年,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为了让李警相信,她还把李警带上阳台,果然李警在阳台的电视天线上看到一个探测头。

她又把李警带到卧室,这间卧室正好跟对门的卧室相隔,李敏敏在暖气管道下面又打了个眼,安装了一个小摄像头,透过这摄像头,对面的一切尽收眼底。

我这样做不为别的,就是想获取他犯罪的证据。

李敏敏非常得意地说。

他是个非常冷酷的家伙,一开始我就看出了这点。

他老婆是个骚狐狸,骚完了,隔着墙都能闻到她的骚味。

那个死了的男人是个卖水产的,以前跟另一个女人好,还拐了那女人离家出走。后来他抛弃了她,又跟这女人好上了。

昨晚我本来睡着了,可他们的动静太大,把我吵醒了。

警察同志,你不知道这两个人有多不要脸,你要是看到那场面,简直能把你气死,真是不要脸。赤条条的,床上干还不过瘾,又到地下干,那姿势我都没见过。

他们整整干了半晚上,妈呀,我数得清清楚楚,一共干了五次,年轻人都不能这么干,一定是吃了药。

现在街上到处都卖药,这楼下面就有一家。有本事别吃药呀,吃药算什么本事?呸!

我知道他会来,他有三天没进过家门,我记得很清,他说是出差,要到南方,那时我就觉得他在骗这个女人。

这个不要脸的骚货,脑子比猪还笨,也不想想,男人都下了岗,还出个屁差。

他果然来了,是半夜三点。我当时有点困,但我坚持住了。我不信等不来他。

他悄悄打开门,悄悄走进去,这对狗男女已经睡了,睡得比猪还死。不死才怪,那么干不被勒死也得累死,呸,死了干净。

不过你们不能放过那男人,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是个畜牲。他早就备好了绳子,早就挽好了扣,只要往头上一套,用劲一拉,床上的人就这样了。

她做了个窒息的动作,还学着挣扎了几下,然后伸出了舌头。

6农民工孙吉祥目睹了两个中年男人打架的全过程。

两个中年男人打架的时候,他终于记起里面的一个在信访办见过,还帮他说过话。

孙吉祥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想帮他一把。

没想到中年男人一把推开他,说你走开。

孙吉祥很不理解,他带着几分遗憾离开两个中年男人,朝拉面馆走去。

孙吉祥现在是有钱人了,口袋里的六千元给了他从未有过的信心,他的腰板不由得挺了起来,脚步也迈得抖搂。

中年男人推他的那一把他完全不在乎,他只是不明白大清早的他们为什么要打架,难道他们之间有宿冤。这么想着他扭过头,看了中年男人一眼。推他的中年男人已站起身,拍打了下身上的土,朝这边走过来。另外一个还躺在井盖上,像是装死。

昨天晚上他跟女孩闪电先是在水里疯狂了一次,感觉美妙极了,女孩闪电真是不简单,高难度的动作她都会,叫声尤其美妙,让黑夜一下充满了神秘,孙吉祥太愿意沉醉在那份神秘里。后来女孩牵着他上岸,到了小树林里。小树林像是情人幽会的天然地,很容易就能找到人们散落的塑料布。孙吉祥抱着女孩躺上去,这时候的女孩全然没了凶相,温柔极了,简直就像他的新娘。

女孩任由他摆布,不摆布她就哼哼,一哼哼孙吉祥就受不住了,只能用劲摆布。

他们很累,这是孙吉祥的第一次,没想持续了这么长时间,连着几次都很长,很精彩,很用力。

孙吉祥脑子里不时晃过一个念头,她是刘百万的姑娘。

孙吉祥知道这样的念头很不好,不该晃出来,可念头总是在关键时刻晃出来,晃得让他更想凶狠地用力。

女孩在他身下叫成一片。

后来他们困了,月亮很抒情地照着他们,裸露的肌肤一点羞耻都没,反倒在夜风中跳出细微的火花。

他们相拥而睡,睡得很甜蜜。

孙吉祥醒来时大约五点多钟。工地上打工这时就要上工了,孙吉祥一到这时间就会醒来。女孩睡得很熟,打着细微的鼾,小嘴一鼓一鼓的,小拳头般结实的乳房发出均匀的颤,孙吉祥忍不住摸了摸,很好摸,诱人死了。

孙吉祥本来还想多摸一会,可他看到了女孩的牛仔裤,他忽然想到里面的钱。孙吉祥看了女孩一眼,确信她睡得很死,不会醒来,快快拉开裤兜,妈呀,一沓子百元大钞,又拉开另一个兜,妈呀,又是一沓子!

孙吉祥只犹豫了一秒钟,就不再犹豫了。

他以极快的速度把钱装进自己兜里,然后飞出了林子。

出了林子想想不妥,他不能不给她留一张,又快快踅身回去,将一张百元大钞放进了女孩口袋。这次转身的时候,孙吉祥显得有点犹豫,心里也复杂了一点,所以他多看了女孩几眼,女孩在梦中伸出手,抓住了他,孙吉祥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地捂着口袋,生怕女孩会抢那个地方。

孙吉祥最终还是逃出了林子,逃出林子的一瞬,他记起女孩临睡时说过的一句话,你带我走吧,到哪都行,我恨死父母了,恨死家了。

现在,这句话又响在孙吉祥耳朵里。

孙吉祥知道自己骗了女孩,可不骗行么,他相信只要女孩一醒来,就会后悔,就会骂他,打他,说不定还要告他强奷!他才不相信刘百万的姑娘会跟他走呢,要是让刘百万知道,他还会有命么?

趁她还没认出他,跑吧。

孙吉祥还是有点不放心,把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扔在树林里不管,心里实在不踏实。

所以后来他又回去了一趟,主要是看看。还好,林子里静静的,那张他们躺过的塑料布还在,上面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痕迹。他相信女孩回家了。女孩发泄了一晚上,说不定心中的苦闷发泄尽了,想通回家了。

孙吉祥长吸了一口气,这才放放心心去车站买票。

中年男人老钱从井盖上坐了起来。

老钱很后悔,怎么能推老金呢,不是想拉老金说会话么,怎么就推了他?老钱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更无法原谅自己的行为。完了,老金愤愤地走开,表明老金根本没心思听他的废话,这个世界不会有人听他的废话,更不会相信他有什么难言之情。中年男人老钱在井盖上坐了会,然后起来了,他发现太阳很明亮,照得怀水巷一片透明。他用力呼吸了几口,借以平缓内心的波澜。中年男人老钱闻到了一股怪味儿,一种乱乱的味儿,好像空气的成分一下多了起来。

中年男人老钱掉转身子,有点绝望地想,算了,不说了,跟谁都不说了,就当这些话是个没出世的孩子,憋死在肚子里吧。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把心里的五味全吐了出来。

他决计不再浪费时间了,现在就去自首,找那个叫李警的男人。

老钱往前走,快出怀水巷时,猛听后面有人叫他。

是老金的声音。

老钱的步子戛然而止,半天后他缓缓转过身子,就看见老金一脸愧疚地立在面前。老金说,老钱呀,吃碗饭吧,吃完了我陪你散散心。

老钱喉咙哽了一下,张开的嘴巴又缓缓合上了。

两颗豆大的泪珠儿轰然落下。

7农民工孙吉祥跟老钱他们几乎同时到了拉面馆。

拉面馆的生意十分火爆,金木水看了下眼前的阵势,由不住发了感叹,想不到两个多月没来,这儿的生意比以前更火了。

他们排在了队后。

农民工孙吉祥排在他们后面。

卖票的还是老板娘。这是个兰州女人,当年跟她的兰州男人一同来到这里,卖起了兰州拉面。

那时候这座城市的人还不习惯吃拉面,他们的生意很惨淡,有一阵几乎开不下去了,兰州女人就给别的店打工,借以维持生计。想不到若干年后兰州拉面风靡全国,店红火得不敢让人相信。

金木水看到,店面又扩大了两间,原来她打过工的那家店让她兼并了。

老板娘小兰州今天有点心不在焉,一早上都把钱找错。

最早是把一张五元的当成了二十元,给人家撕了票,又找了一张十元,一张五元,还有几张毛票。

后面的人都看到了,没想小兰州再次把钱找错,这次那人故意拿了张五十元的,撕了票,小兰州就开始给他找钱,一张,又一张,有五元的,也有十元二十元的,一连数了好几张,最后竟拿出那张五十的,一并给了那人。后面的人全都屏住呼吸,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队伍出现些微的骚动,谁都有意识地往前挤,谁都想尽快挤到跟前。买了票的人心存窃喜,端上碗跑到外面吃,立刻将怀水巷吃出一道风景。

直到抽屉里没钱了,小兰州才发现找错了钱,她放开嗓子,冲吃饭的人大声嚷嚷,谁找错钱了,我抽屉里咋没钱了?!

小兰州喊完,马上就醒了,这时买票的人就有点吃亏,就恨自己为啥不早几分钟出门。可是过了一会,抽屉里钱一多,小兰州又犯病了,又开始错找。

刚才买票的人简直恨死小兰州了,这不明明是耍人么?

等金木水他们到跟前时,小兰州刚好醒过来。金木水发现,卖了一早上,小兰州的抽屉里确实没卖下一分钱。

金木水很不解,大兰州呢?他怎么能容忍妻子这样出错。

金木水当然不知道,大兰州跟小兰州闹矛盾了。

这矛盾追溯起来时间怕是很久,简单点说吧,大兰州跟店里的服务员不干净。以前小兰州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全当没看见,可大兰州太过份,明目张胆把服务员往家领,一领就领到小兰州床上。店里生意好,小兰州丢不开,大兰州就有太多的机会。有次让小兰州抓住了,大兰州嘿嘿笑笑,服务员也嘿嘿笑笑,全不当回事。

小兰州没办法,她总不能跟大兰州离婚吧,那样不正中了服务员的计。

小兰州唯一的方法就是不停地换服务员,越换越小,越换越难看,看你大兰州还忍心睡?大兰州不管,照睡不误,小?小能小到哪?丑?还能有小兰州丑?

后来小兰州算是想通了,管他呢,只要店还是自己的,只要大兰州还是自家男人,爱睡谁睡去,她懒得管!

最近形势不好。两个月前店里来了个小姑娘,说是农村的,小兰州目测了会,也就十六七岁,人还没长出形状,没多想收下了。想不到事情就坏在这小丫头片子上。

小丫头片子姓金,叫金火土,怪怪的名字。

她说她是乡下的,可小兰州很快发现上了当,乡下能有这么有心计的丫头?乡下能长出这么白净的丫头?

再说乡下丫头毕竟是乡下丫头,既或睡觉也是大兰州勾引或强迫的,哪像她,简直一个小潘金莲。

还没出半月,她就到了小兰州床上。此后,大兰州像是换了个人,天天不着店,天天陪着她玩,玩累了就睡觉。小兰州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你猜咋?离!

大兰州这次铁了心,好像千年不出的白蘑菇,让他等到了。

小兰州遇到了难题,想了好多法子,都不管用,大兰州中毒太深,收不回心了。

他是铁上心要把这个家往散里拆,要把这个店往毁里搞。

小兰州彻底失望,一怒之下搬到店里住。

昨天晚上,小兰州因为要取东西回了趟家,大约十一点吧,她想大兰州一定带着金火土去蹦迪,不料开门一看,两人赤条条躺床上,啥遮羞布也没盖,大约干得太猛了,死睡过去。也不知为啥,小兰州一下被绝望淹没,怔怔地望了会床,心想这日子还有啥盼头呢?

还不如一把火点了完事。这么想着就很果断地走到厨房,打开液化汽,然后关好门窗,回来了。

小兰州一夜未眠,她说不上是后悔还是害怕,或者啥想法也没,脑子里恍恍的,空空的。

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抱了两个汽瓶放到吧台脚下,不知道做啥用,反正她想有用。

轮到金木水买票了,买了票,到窗口端饭。

金木水和老钱坐了个对面,他看见那个信访办见过的农民工坐在他们的后面。

8李警终于从那个叫李敏敏的女人家走出来。

案子看起来并不复杂,只要抓住姓钱的男人就行。

李警相信他不会跑远,或者根本不会跑。李警没啥依据,李警凭得是直觉。

李警肚子饿了,早上忙到现在,还没吃一口。

李敏敏倒是热心,要给他热牛奶,可这女人的东西能吃么?

李警朝怀水巷走去。

这么多年,李警的早餐都是兰州拉面,吃上瘾了,一顿不吃都不行。有人说大兰州在牛肉汤里放了罂粟壳,人吃多了会上瘾,李警不信,他敢!没想自己真上瘾了。

李警赶到拉面馆时,拉面馆一派热闹,李警没排队,径直走到小兰州前,买票。小兰州神神经经盯了他一眼,像是没认出来,不过还是买了票。李警想,也许自己穿了便服,要是穿警服她就认出了。后面的人对李警一片不满,什么东西,有人骂。

李警在窗口等面时,就听有人议论湖里淹死的女孩,消息真快,他们都知道淹死的是包工头刘百万的姑娘了。

这点连李警都还不知道。

李警吃了一惊,要真是刘百万的姑娘,事儿就麻烦了。

刘百万这人,难缠,去年他儿子让绑匪杀了,害得李警差点丢官。不过李警很快平静住神态,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心里笑了一下,像是对刘百万的报复。

议论的人都在窃笑,看得出,他们跟李警一样高兴。

李警端着碗找地方,无意中就瞅见有个民工模样的小伙子也在吃饭,他的头上直冒汗,握着筷子的手在抖,李警觉得很滑稽,不就一碗拉面么,至于么?

李警最终坐在了金木水边上。坐下时顺便扫了对面一眼,对面的男人大张着嘴巴,像是被啥卡住了。

李警顾不上他们,低头吃饭,还有更重要的事等他哩。

拉面馆的空气顿时变得复杂。

李警买票的一瞬,小兰州就认出了他。尽管没穿警服,小兰州还是认出了他。

小兰州的手下意识地探向下面,那儿藏有一把刀,一把锋利的刀。小兰州几乎要拿出刀了,可她发现李警并不在意她,不会这么快发现吧,小兰州想。

小兰州给李警买了票,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李警,后面买票的人她只管撕票,根本没考虑要收钱。

还好,李警看上去没啥异样,小兰州松了口气。

农民工孙吉祥刚端上碗,就听见边上的人议论,说小女孩淹死了,他惊得差点跳起来。怎么会呢?

她不是回家了么,怎么会淹死呢。

农民工孙吉祥认为议论的人一定是搞错了,安下心吃饭,可他清楚地听见他们说的是刘百万的姑娘,难道刘百万还有别的姑娘,不可能!他的头上冒出了汗。

问题大了,一定是自己拿走了她的钱,想不开,一头跳了湖。

这可咋办呀,说不定警察很快就追上来,这可是要吃枪子的呀。农民工孙吉祥吃不下去饭了,但他拼命地镇静着自己,不能慌,这时候一慌,啥都完了。

农民工孙吉祥看见一个男人扫了他一眼,男人的眼睛很毒,像个警察,孙吉祥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还好,男人端着碗坐在了前边。农民工孙吉祥不敢再吃了,他想溜出去,可又怕引起前边男人的注意,他牢牢地按住口袋,寻找着机会。

中年男人老钱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叫李警的男人会这么快找来。难道他们发现了?很有可能。老钱一下想起了对门的女人,那是怎样一个女人呀,自己昨晚咋就把她给忘了呢?一定是她告的密。可恨的女人,该死的女人。老钱心里无比恶毒地诅咒着。

见李警坐在了自己对面,老钱心想完了,这是警察一惯的伎俩,说不定他们的人已在外面做好埋伏,就等他吃完出去。

中年男人老钱很后悔,为什么一定要给老金说呢?

为什么一定要跟着老金吃这有毒的拉面呢?要不然他早自首了,哪能麻烦人家亲自来。

自首跟抓获是不一样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钱太知道抗拒的厉害了。

怎么办?要不要现在伸出手去?

金木水吃得津津有味,这儿的拉面就是不一样,味纯,地道,两个月没吃,真是馋了。吃着吃着,金木水就觉得有点异样,空气好像有点不对劲,多了些啥。

他抬起头,见老钱怪怪的,不吃饭,死盯住边上的男人看。

金木水望了男人一眼,没发现有啥特别,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很正常。他又扭头看了一眼,后面那个农民工更可笑,脸色惨白,好像吃毒药一样。头上的汗雨点般落下来,有那么热么?金木水看看外边,阳光是很艳,但也没热成这样呀。

金木水摇摇头,低下头继续吃饭。

小兰州的手一直握在刀子上,犹豫着该不该扑上去,先下手为强。她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不是李警就是张警,反正会有人很快找上门来。与其坐以等毙,不如——小兰州还是下不下决心。忽然,她的手触到了气罐,她猛地记起下面是藏了两个气罐的,她一下兴奋起来,手不由得探向阀门,只要阀门一开,大家全完蛋。

小兰州这么想着,眼睛就看见操作间里跳动的火焰。

好啊,大家都完蛋,全世界都完蛋!

这个时候,门口突然出现三个全副武装的警察!

农民工孙吉祥一眼就望见了。他猛地站起来,就往门口冲,他撞倒了一位刚端刚端上碗的顾客,那顾客惊叫一声,扬起了碗,碗里的牛肉汤洒了一屋,滚烫的牛肉汤,拉面馆里立刻一片尖叫。包括李警,也被烫得跳了起来。

农民工孙吉祥横冲直撞,眼看到门口了,三个警察里面的一个扑向他,一把逮住他,说你疯了呀!

中年男人老钱在一片惊叫中迈过头,他傻了眼,门口三个明晃晃的警察,完了,现在自首也完了,他气愤地端起碗,猛地朝自己头上砸去。

惊乱中谁也没注意小兰州,有点人老色衰的小兰州这一刻突然发出一道奇光,她无比美丽地笑了一笑,她的这一笑可谓空前绝后。

她终于意识到,一切都要结束了,爱情,幸福,家庭。

这个破鸡巴店,为什么要开这么火,为什么要赚这么多钱,为什么要放那带毒的壳。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缓缓地伸出手,打开阀门的一瞬,她非常甜美地冲门口的三个警察笑了笑。

操作间的火光跳出一连串美丽的舞蹈,迎接着另一种气体的到来。

李警这时终于吃完了,他极不友好地瞪了一眼,具体瞪谁他也说不清,大概是瞪那个烫他的人。

他看到了门口的警察,他这才记起自己给下面的派出所打过电话,让他们抽调几个精兵,帮着忙一阵子。

他想这三个家伙一定也是上了瘾,路过怀水巷就想吃拉面。

三个警察看见了他,冲他招手。

金木水这时候才喝完最后一口汤,他吃得实在太慢,他发现比他慢的是老钱。

空气里多出一股味儿。

李警想走出去,金木水也想走出去,谁都想走出去,唯有老钱还怔在那里。

可是有谁能真的走出去?

事情发生前的最后一秒,金木水猛地看见一个人,一个女孩子,她正朝店里走来,后面跟的好像是这家店的老板大兰州。

那个女孩太像他女儿了。

儿子

放羊的张德死于一场沙尘暴。

羊是村里巨六家的。沙湾村的人都养羊,巨六家养羊是用来给儿子说媳妇的,儿子巨小六十六上跟人打架,伤了一只眼睛,说媳妇就有点难。巨六两口子并不灰心,他们养羊,养骆驼,啥值钱养啥,只要有钱,儿子巨小六就不会打光棍。

据巨六家的讲,沙尘暴起时,放羊的张德在黄花岗一带,那儿草多,虽是离村庄远点,可草多,放羊的张德必须把羊赶到草多的地方去,这是他跟巨六家的约定,要不巨六家是不肯花每月一百块的工钱雇他的。

放羊的张德刚把羊赶到黄花岗,沙尘暴就来了。

这事谁也没办法,你住在这破地方,就得习惯这破天气。

巨六家的这么说。

怪就怪那只羊,那只叫大雄的公羊是羊群的家长,地位比巨六还高,也比巨六潇洒。它统领着一百多只羊,浩浩荡荡地进出在沙漠里,让巨六感觉到它才是儿子未来的希望。

重要的是它还能为所欲为,羊里面的一百只母羊,都是它的嫔妃,喜欢哪个上哪个,巨六管不着,张德更是管不着。巨六家的更是巴不得它天天上,这样繁殖的速度才能快一点,巨小六的媳妇也就来得快一点。

偏是这些日子,羊里面又多了只公羊,是张德捡来的,张德没让巨六家失望,他居然白捡了只羊,还是只身强力壮能配种的公羊。

这只羊叫小雄,张德给起的。

小雄看上了小花,追屁股后头撵了好几天,想上,小花也愿意,它正在发情。大雄不乐意,大雄当然不乐意,张德捡小雄它就不乐意,牴了张德一角,张德疼了好几天。

看见小雄那个骚样,它一角牴了过来,两只羊干上了。

沙尘暴就是这时刮起的。

两只羊越干越猛,沙尘越刮越猛,张德想把羊赶到黑刺窝里,相对安全点,羊群只顾了看热闹,不走,张德急了,拿棍子打大雄,张德舍不得打小雄,小雄是他捡的,等于他儿子,大雄是巨六家的,就如同巨小六,张德看不惯巨小六,更看不惯大雄。

张德看不惯这些比他舒服好几十倍的东西。

张德一棒子下去,祸乱就出来了。他打中了大雄的眼,风太大,迷了张德的眼,沙尘刮进眼睛里,啥也看不见,张德凭的完全是一口气,一份感觉。他没想到,他打中了大雄的眼,一股血冒出来,喷在了张德脸上,很腥,很热。张德知道惹祸了,丢了棒,愣在那儿。张德愣的工夫,沙尘暴越大了,风要把沙漠掀起来,不只是呼呼地响,排山倒海,张德没见过这阵势,他不是沙漠人,当然没见过这阵势。

张德愣着,大雄却醒了,大雄看清攻击它的不是小雄,是张德,头摔了一下,又摔了一下,就把愤怒摔给了张德。

大雄对张德,是有愤怒的,张德老打大雄,只要大雄跟母羊好,张德准打它。大雄放弃小雄,一头朝张德撞过来,愣着的张德没防范,重重地让大雄撞倒在地上。这时候黑风起了,黑风是沙漠里最骇人的风,一刮起来,昏天黑地,能把世界吞掉。张德爬起来,还想把羊群赶到黑刺窝去,大雄的报复就来了。

大雄不是一般的羊,这点巨六忘了跟张德交待,大雄要是发起狠来,巨六它也往死里牴。

谁坏它的好事它就不让谁活,这是大雄的逻辑。

大雄追着张德,满岗子跑,沙尘暴帮了大雄,相比张德,大雄更习惯沙尘暴。张德一头撞进枯井的时候,已是这天的中午,大雄追着它,跑了将近两个时辰。

巨六家的手指乱舞,唾沫横飞,站在院门口跟警察和村人这么讲。

警察是和福叫来的,和福家的非要和福这么做,和福也没办法。按说,死了一个放羊的,用不着惊动警察,给人家给点钱,说几句好话,这事也就了了。况且张德六十了,六十的人还能活几天,早死迟死一个死,反正是羊撵死的,又不是巨六家害的。叫了警察就不一般,警察一来,这事就复杂了。八爷就骂,挨炮的和福,没球事干了,叫哪门子警察?八爷自然要骂,警察一来,他就成了闲人,这档子事又轮不上他说了,能不骂?八爷哪里知晓,和福家的这样做,有她的道理,这道理还是因了一只羊,后来人们才知道,那只叫小雄的公羊是和福家丢的。

你说的倒好听,谁信?

巨六家的正讲着,和福家的突然插话。

和福家的,话可要往好里说,你啥意思?

啥意思?刮沙尘那阵,你在哪?炕上吧?张德打大雄,你亲眼见过?

巨六家的一下就哑了。和福家的说得没错,刮沙尘那阵儿,她果真是在炕上,挨炮的巨六,白日也不放过。

警察咳了一声,警察怕和福家的跟巨六家的吵起来。

警察是乡里的警察,最怕处理女人们吵嘴的事。巨六家的,张德是哪里人?他问。

山里人。巨六家的咽了口唾沫,她说了半天,嘴早干了。

哪个山里?警察已经在办案了,他还像模像样地掏出一个本子。

巨六家的想了想,又咽口唾沫,山里就山里,有几个山里。

说不上了吧,我就知道你说不上。

和福家的马上给警察帮腔。

巨六家的真像是说不上,她白了和福家的一眼,有点扭捏地看警察。警察三十来岁,个儿高,人长得也受看。

我问你哩,说。警察看见巨六家的盯着他,脸红了下,态度有点不友好。

山里大着哩,说啊,到底哪个山里?和福家的又插嘴。

和福家的你夹嘴,关你啥事,死的又不是你爹。

巨六家的本来就心慌,一听和福家的没完没了刁难她,气就来了。

王兰英,你个骚卖X,骂谁哩?!和福家的马上较了劲,喊出巨六家的真名,而且还尝试着要撕巨六家的嘴。

这场热闹很快叫警察给止住了,警察是个很负责的警察,放羊的张德死了,死在他的辖区里,他必须把事儿搞清楚。

巨六家的还想骂,警察咔嚓一声,拿手铐把巨六家的带走了。

我父亲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大年三十。

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从遥远的地方赶来,陪父亲过一个团圆年。父亲老了,有点寂寞,总是拿一些没头没脑的故事给自己解闷。坐了一天的车,有点累,我说睡吧,还没等父亲答应,我就睡着了。

夜里做梦,梦见了儿子。对了,我已有了儿子,一个很不错的家伙,扬言将来做中国的福尔摩斯。

大年初一,儿子打来电话,老爸,爷爷是不是又给你讲故事了?我嗯了一声,儿子缠着要听,我只好简单复述一遍,可能我的复述有问题,儿子在那边连打几个哈欠,没劲,他啪地挂了电话。

我正在帮父亲收拾屋子,儿子突然又打电话问,那个放羊的张德,他来自哪里?

放羊的张德到底来自哪里,我对此一点没兴趣,父亲却兴趣很大,他拉过我,接着又讲。

这是个大问题,不只巨六一家说不清,包括八爷在内的沙湾人,也都模棱两可。巨六家的交待,放羊的张德是她捡来的,有天早上,巨六家的让尿憋醒了,跑出来撒尿,刚把裤子抹下去,有个黑影就在她眼前闪了一下。那还是年前的事,大冬天,巨六家的记得很清,漠风都把她的屁股冻疼了。巨六家的以为是贼,喊了一声,巨六扑出来,一把撕住了黑影。后来一审问,他不是贼,他说他是张德。巨六家的话让警察疑惑了好一阵子,后来沙湾人证实了这点。八爷说他也看见过黑影,躲在他家羊圈外的草棚里,不过他没抓。

可一问这个张德到底是哪里人,谁也说不上。包括和福家的,警察一问也结舌。是啊,放羊的张德年前就来了,这都给巨六家放了半年的羊,都跟沙湾人混成一家子了,咋就没人操心过他的来处呢?

父亲这样叹了一声,接着说,放羊的张德真就是山里人,警察弄清这点已是好几个月以后,这期间,巨德两口子都像犯人一样被警察关在拒留所里,他家的羊以每天一只的速度被当作办案经费。这还不算,有五十只被一次性赶到了殡仪馆,天太热,警察绝不能让沙漠的日头把张德化掉,按照他们的办法,张德被放进县上殡仪馆的冷冻柜,费用暂时拿羊顶。

叫于化的警察带着人走进山里石秀家,石秀正在太阳下撕一堆破棉花,她媳妇儿来涣子蹲墙角下,好像正为某件事苦闷着。叫于化的警察扫了一眼院子,问,你叫石秀?石秀说我叫石秀,啥事?

你男人叫张德?

我没男人。

叫于化的警察让石秀呛住了,来之前,他已打听清楚,石秀就是张德的女人,可石秀说自己没男人。

叫于化的警察马上明白,山里的石秀跟男人张德闹过矛盾。

这一点很快被证明,山里人围着叫于化的警察,七嘴八舌,就把张德的事情说清楚了。

张德是让石秀气走的,张德爱耍牌,山里男人都爱耍牌,这没啥大问题,不耍牌日子咋打发?山里的日子又这么难打发。可狗日的石秀,她不让张德耍牌,张德耍牌迟了她把张德关门外头,张德还睡过草房,大冷的天,她不让张德进屋,不睡草房睡哪,难道睡媳妇屋里啊?

山里人说到这儿,哗一下笑开了,笑得很浪。

叫于化的警察二番走进院子,问石秀,你男人张德呢,啥时走的?

死了!

这女人,真不是东西。叫于化的警察心里骂了一句,要出门,看来,张德的死不怪巨六家,应该通知山里的警察把张德拉回来。

一直蹲墙角的来涣儿看见警察走,突然跑出来,一把抓住于化,我公公出啥事了,他是不是死了?

是啊,张德是不是死了?山里人也都伸过脖子,很关心地问。

叫于化的警察想了想,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摇了摇头,他觉得这趟山里来得不值,应该听上巨六家的话,直接让石秀过去认尸就行了。

石秀她没去认尸,石秀她当然不会去认尸,叫于化的警察后来才清楚,张德的死跟石秀有关系,关系很大,可当时他没这么想,他只急着让石秀来认尸,或是让山里的警察把张德拉走,因为巨六家的羊不多了,为办这件案,他们快要把巨六家的羊花光了。

巨六的儿子巨小六很不高兴,整天拿一只眼睛恨恨瞪他们,花的可是他的媳妇啊。

石秀不来,叫于化的警察只好找张德的儿子。山里人说,张德让石秀逼出门后,他的两个儿子找过,找了十来天,也去沙漠一带打听过,看是不是跑沙漠里给人家放羊了。

结果他们没打听到,他们又急着出门,就把这事给扔下了。

这不怪张德的儿子,两个儿子都有自己的家,也都有自己的日子,不出门挣钱咋行?

我同意父亲的观点,谁都有自己的日子,有时候,有些事,也都是迫于无奈。比如父亲,他要是乐意跟我们走,我是愿意接他走的,可他不乐意,我也没办法。

警察在新疆找到张德的两个儿子,一个叫大雄,一个叫小雄,跟两只公羊的名字一样,这事有点意思。

警察没说张德死了,怕他们难过,只说张德出了点事,让他们回去处理。大雄说,我工地上忙,请不上假。小雄说,我要是一走,几个月的工钱就没了,工头狠着哩,半路上走了一分钱不给,你说咋办?

叫于化的警察说,不行,你们得回去。

大雄跟小雄说,要不你回去,反正也不会是大事,来去的车费算我的。

小雄气恨恨地反问,你咋不回去,他不是你爹?

警察看他俩要吵起来,这才实话实说,张德死了。

死了?

叫于化的警察应该把两个儿子直接带到沙湾村,那样事情就不会变复杂,可两个人非要说先回去一下,这一回去,事情变了。

先来的是大雄,他在巨六家院子里转了一圈,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发现沙乡人就是沙乡人,比山里人富,富几倍。巨六给他敬烟,他不抽,巨六家的给他倒水,他不喝。最后,他当着八爷的面,问,我爹是给你家放羊?

嗯。巨六赶忙敬烟,这段日子巨六见人就敬烟,害怕一不敬就又关到派出所去。

大雄打开巨六的手,问,你知不知道我爹是来沙乡做啥的?

做啥?巨六赶忙弓下身子,这事他真不知道,他只知道张德快要冻死了,快要饿死了,张德说他三天没吃一嘴五谷,从山里到沙乡,一百多里路,他是走来的。张德说快给我口饭吧,我在这村里爬摸了几天,愣是张不开嘴要一口饭。

真不知道?大雄又问了句,巨六说我真的不知道。

好,到了法庭上,你就知道了。大雄突然丢出一句话,把一屋子的沙湾人给吓愣了。

有话好好说,这娃,有话好好说么,哪门子个法庭,看把话说的。八爷赶忙取活儿,生怕让大雄一句话把事情给说死了。

这时候巨六家的羊叫了一声,羊关圈里好些日子,没警察的话,不能随便赶出去放,再说巨六家哪还有人放?

巨小六抡起棍子,照头给了羊一棍子,我让你叫!

打羊做啥么,你个爹爹!巨六撵出去,巨小六扔下棒跑了。八爷又说了句,喝水,娃,先喝水。

接着来的是小雄,一进门就哭喊,我的爹爹呀,你让我找得好苦——哭完了,忽然问巨六,钱呢,钱呢?

钱?沙湾人全都竖起了脖子。

等弄清大雄小雄的意思时,沙湾人跳了起来,包括和福家的,这次也站到了巨六家这边。听听,这是人话么?你爹有钱?你爹有几万块钱?不怕把你个山里鬼羞死!呸!

和福家的呸了一口,接着骂,把你两个无义种,爹丢了这长时间不来找,这阵倒知道剋人了——

谁剋人,谁剋人?!叫大雄的忽然跳起来,扑向和福家的,叫小雄的趁沙湾人不注意,快快往衣服里塞了一包烟。

父亲的故事讲到这儿,我忽然有了兴趣,这两个做儿子的,他们安了怎样的心?

按父亲的说法,钱的事是个骗局,彻头彻尾的骗局。

你想想,张德要是有钱,能跑沙漠里给人家放羊?我想也是,张德他怎么会有钱呢,这不纯粹一个笑话么。

可警察不能这么想。叫于化的警察一看事情起了变化,忙把众人支开,坐下谈,有啥话坐下来谈。说着,叫于化的警察掏出了本子,一想不对劲,又让边上的助手铺开了笔录纸。

这天巨六家又杀了一只羊,用来招待大雄和小雄。

杀羊的时候,巨六的儿子巨小六眼里充着血,由于他一只眼坏了,另一只就让人老觉得也不正常,谁也没把这事当个事。

大雄和小雄这次没客气,既然话说了出来,就不能客气,他们接连啃了好几块羊骨头,又喝了两碗羊肉汤,这才嘴一抹,跟巨六说,甭以为你杀了羊我们就不告你,如果事情处理不公平,我们还要告。

大雄和小雄提出的条件是,巨六家必须先把他爹身上的钱交出来,交出来才有得谈。

多少?叫于化的警察又问了一遍,到这时,他还没弄清放羊的张德来时身上到底有多少钱。

一万二。大雄咬了下牙,说。

一万三。小雄恨恨纠正道。

一万二。

一万三。

一万二。

……就算是一万二,那一千不要了,白送给你们。

小雄最后说。

巨六家的一把撕住大雄,巨六家的看上去要疯,巨六怯怯站边上,他让这个数字吓懵了。

叫于化的警察先是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他小心翼翼劝兄弟俩,话不能乱说,凡事得讲证据,我去山里调查过,好像你们的父亲是……

是因为没人养活才给逼出来的。叫于化的警察一狠心,就把关键的一句话讲了出来。

这下张德的儿子们不依了,大雄先跳起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没人养活,没人养活我们是干啥的?!

小雄恼得更厉害,他差点撕住于化的脖子,你放屁!

他这么骂了一句,接着说,我爹跟我过着哩,我媳妇天天侍候着他哩,你去山里问一下,哪点亏待他了?

大雄赶忙说,功劳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逢年过节的,我哪次没尽心?去年过年我还割过二斤肉哩。

一提肉,把小雄的不满抖了出来,你提的那叫肉?

吃下去差点没把我媳妇拉死!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嚷了起来。

叫于化的警察没拦挡他们,点了烟,边抽边听。

这期间就听见巨六家的羊又叫了一声,是只母羊,好像很心疼地唤它的儿子。

张德的两个儿子吵了一阵,忽然觉跑了主题,再一看屋里人的脸,猛就噤了声。半天,大雄不甘心地说,反正得给钱,没钱说啥也是闲的。

小雄刚要伸手拿桌子上的烟抽,巨六家的腾地抢了烟盒,打门里扔了出去。

屋子里的空气有点僵。叫于化的警察终于抽完了烟,笑着说,你们的意思我都听清了,你们无非就是说你爹拿了一万多块钱,来沙漠买羊,现在人没了,钱也没了,是这个意思吧?

是这个意思。兄弟俩赶忙点头。

可这事你们说了不算,我得去山里调查。

叫于化的警察卖了一个关子。

调查就调查!大雄显然心里有底,说出的话底气很足。

小雄这次没言喘,他的烟瘾犯了,思谋着该不该把怀里的烟掏出来抽。

叫于化的警察这才起身,那好,现在跟我去看你们的爹。

不去,事情说不明白,我哪也不去!大雄说。

有啥看的,人都死了,有啥看的。小雄愤愤难平。

按照程序,叫于化的警察又跑了一趟山里。奇怪的是,山里人全都改了口,再也不说张家兄弟的坏话了,问及买羊的事,都说不知道。兴许他们家真有钱,真要买羊哩,这号事谁也说不准,张德的邻居这样说。

石秀还是那个样子,不哭,不闹,就一句话,死了就死了,早该死。来涣子一直躲在自个屋里,一次也没出来。

叫于化的警察这次多了个心眼,将张德两个儿子的家仔细看了一遍。大雄分开单过,四间房,一个小院子,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小雄跟张德夫妇合着过,但家里摆了两套做饭的家什,很明显,住是一个院里住着,吃却是谁吃谁的。果然,做饭的时间到了,石秀自个点了火,来涣子那边也点了火,炊烟袅袅中,没人留着于化吃饭。

叫于化的警察村子里走了一遭,就发现山里这样的人家很多。有气力有钱的全都分开单过,没气力没钱的暂时先委屈在一起,不过孙子全都是爷爷奶奶拉的。巷道里站着一伙小媳妇,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看见叫于化的警察,哗一下散开了。

父亲讲到这儿,晕眩症突然犯了,我赶忙陪他到医院,做了一番检查。还好,父亲是讲得太激动,差点把老病给带犯。输了一瓶液,好点了,医生告诉我要小心,这种病最怕激动。这中间我接到妻子电话,催我回去。

转眼到了初五,父亲的故事还没讲完,因为惦着年后调整班子的事,我对放羊的张德突然没了兴趣,爱咋咋去,关我屁事。这天我正在收拾东西,父亲进来了,无言地看我一会,忽然兴奋地说,那个石秀,那个石秀你猜咋回事?

还能咋回事,没感情呗。我顺口敷衍了一句。

不对!父亲突然恨恨的,一把拉过凳子,坐在了我对面。

照父亲说,石秀对张德有感情,还很深。

张德以前在队里当会计,念过书,有文化,生产队那会,张德很吃得开,庄稼地里一把苦不受,整天只要提个算盘,拿个帐本,就有饭吃。红白事儿更是少不了他,这样的人在山里叫人才。石秀跟着他,没少享福,干的活轻,挣的工分却多,年底一分红,别人家吃不饱,他家还有剩余的。可惜了,一个包产到户,把好日子给包没了。张德干不了活,石秀又怕干活,日子很快垮下来,不过石秀没怪张德,石秀爱张德,过苦日子她也爱。问题是儿子大了,要说媳妇,要盖房,石秀不能再爱张德了,她逼着张德下田犁地,上山砍柴,闲时出门搞副业,给儿子挣媳妇。

张德因为打工要不上工钱,差点冻死在路上,回来石秀没说一句爱,差点没把他骂个半死。

瞅着别人家的儿子一个个说上媳妇,自己的儿子还打着光棍,石秀恨不得把张德卖了,拿去说媳妇。

大雄的媳妇是张德卖血卖来的,当然不全是,但至少有一部分财礼,渗着张德的血,这事张德一直没跟石秀说,后来有一次,忍不住说给了来涣子。

来涣子是张德拿六千块钱从岷县领来的,岷县更穷,老早就有让外地人拿钱领媳妇的规矩,合上给媒人的,一路的花费,总共花了一万多,这时候张德快六十了,打不动工,犁不动地,按山里人的说法,成了个废人。

废人张德开始吃不上饭,媳妇不让他吃,石秀又没饭给他吃,家里的粮食都让讨债的拉走了,都是娶媳妇时欠下的债,还扬言要拆房子。媳妇骂他是穷鬼,瞎了眼才嫁进来,石秀骂他是吃屎长大的,咋就不知道手里捏几个钱,要是有钱,儿子媳妇能这样?

吃不上饭的张德开始耍牌,耍牌可以蹭上别人家的饭,手气好时还能赢几个小钱,当然,耍牌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避开骂,媳妇的骂,儿子的骂,石秀的骂。张德被骂急了,张德被骂得不想活了。

张德最终还是没躲开,不但挨了更重的骂,还挨了打,哥哥哟,挨了打,媳妇跳起就扇了他一个耳刮子,儿子呢,儿子大雄躲在一边暗中撑劲儿。

父亲讲得很激动,我怕父亲的晕眩症,爸,不要讲了。

不,要讲。

父亲的故事让我一阵难过,说实话,我心里挺气的。

做儿女的咋能这样!我真是想像不出,张德的媳妇扇张德的情景,不敢想的呀。那个大雄,那个大雄他居然暗中撑劲?

我的手机响了,老婆气乎乎说,你咋还不回来,这个家你要不要了?!

我是初七回的家,不能再迟了,这么些年,我都是三十来初一走,最多也就到初二,今年因为一个放羊的张德,居然留了这么长日子。

初六我陪着父亲,去看他一个同事,就是那个叫于化的警察,他现在已是沙乡那个县的公安局副局长。看到父亲,他笑着迎上来,老领导,你还好么?

好,好,好得没法说!

我一阵尴尬,不知道该怎么理解父亲这个好字。

他们闲聊到中间,我拉过叫于化的警察,悄悄问,那个张德,最后怎么处理下了?

哪个张德?

放羊的张德啊。

嘿,你是说巨六家那档子事啊。叫于化的警察告诉我,张德最后是来涣子拉走的,来涣子雇了车,不等大雄小雄知道,就把张德从殡仪馆拉走了。张德还是化成了水,天太热,路太远,还没拉山里,张德就化成了水。

也难怪,放了足足六个月呀,把一群羊都给放没了。

叫于化的警察叹了一声。

那……大雄跟小雄呢,要到钱没?

你是说那两个浑球?呸,钱,能给他钱,我于化成什么了?把他们关了十五天,有的没的全说了。无义种,这两个无义种!叫于化的警察跟父亲一样生气,气还没生完,很快又叹了一声,闲的,关一月也是闲的,放出来还是那样,那个石秀,那个石秀也死了。

石秀是在第二年春上死的,说来真是难信,石秀居然跑到了沙湾村,居然跑到了巨六家,一进门,就给巨六家的跪下了,求求你们,收下我吧,我不要工钱,我给你们放羊,给口饭吃就行……

巨六家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她还哪有羊,那一群羊,除了顶殡仪馆的费用,除了让警察办案子,还剩下几只?

大雄跟小雄一放出来,就跑到他家,说买羊的钱不给就不给,放羊的钱总得给吧?说完,硬是拉走了几只。巨小六看不下去,巨小六早就看不下去,那可是他未来的媳妇啊,硬是让一个放羊的张德给糟蹋了。巨小六提上棒,一通乱打,就把可怜的几只羊全给打死了。

石秀还跪着,疯疯颠颠的巨小六跑进来,一听他是张德的女人,猛就给扑过去,我把你个丧门星,害得我家还不够呀,说着一脚踢过去。

张德的女人石秀呻唤了一声,地上滚了两个蛋蛋,腿一伸,没气了。

临闭眼时,张德的女人石秀听见一句话,自个骂张德的话,你去死啊,还活着做啥,你前脚死,我后脚跟来。

叫于化的警察还在讲,他在讲巨小六的事,父亲却断喝一声,讲那些顶屁用,都说要生儿子,生下儿子有啥用!

生下儿子有啥用!一路上,我脑子里响的都是父亲这句话。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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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村长

只差两分落榜于刚刚恢复高考制度里的农村女青年麦苗,被村委会和村小学校聘为一名民办教师。经历种种磨难后,麦苗成为女村长带领全村人大胆引进新品种花生,花生亩产超越历史一倍以上。第二年春季选举时,她再次被村民选为村长。
已完结,累计24万字 | 最近更新:第十六章 指桑骂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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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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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车仓促行驶在砂石路上,如同猫儿闻到了鱼腥儿味,上蹿下跳向目的地窜去,滚起的灰尘弥漫着空旷的荒野。麦苗左手越过他的前胸,将车窗拉开缝隙,一缕清爽的凉风使头晕目眩的麦苗渐渐地缓解了过来。她越过他的目光看着客车掠去两侧的白杨树,无意中发现,麦粒似的芽胎胀满深黄色的子宫,在尘埃里挣扎、在春风里摇曳、在客车噪音里低低的呻吟,白杨树的这种隐隐的疼痛,只有麦苗才能感觉出来。

麦苗家住几百里地之外偏远的小山村,她是这个村子里唯一读过高中的女高中生,在刚恢复高考的那一年,她差两分落榜。由于父亲离世,她没有能力继续复课,没有机会再参加高考。父亲生前的愿望如今也难以实现。她要和守寡的妈妈支撑起这个家,两个弟媳前后都娶进家门,家中的经济再次陷入了极度的危机之中。麦苗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找到了大队书记,经大队支委会与学校校长研究决定,聘她当了一名民办小学老师。麦苗很看重这份工作。她更是信心百倍地要把青春献给这里的孩子们,让孩子们有知识,脱离文盲。只有这样,贫穷的小村才能富起来。这天晚饭后,她又去给几个落后学生补课。要过年了,她从来没有给自己放过一天寒假。她刚走,村会计推开了她家的木板门。

“是大队会计呀,快上炕头坐,炕头热乎。”麦老太太急忙放下手中正纳的鞋底,把拉了一半的细麻绳缠在了鞋底儿放在了炕梢,铁把锥子放在土窗台上。

“老嫂子黑天白天都闲不着,够你忙的。”说完从兜里掏出香烟,递了过去。

“还是你们当官的,竟抽洋烟,咱也借光过过瘾。”

麦老太太往炕沿边上挪了挪身子,轻轻吐了一口像纳鞋底绳长长的烟线,眯着眼睛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黑灯瞎火的来俺家,是不是有啥事儿呀?”

会计用力挺了挺胸:“俺来是受人之托。”

“啥事呀,这一本正经儿的。”烟头眼看就要烧着麦老太太嘴了,又深深地吸了两口,才恋恋不舍吐在土地上,用脚轻轻碾了一下,然后,坐回炕沿上。

“大队书记的小舅子看上你家麦苗了,书记让我来做这个大媒人。”他白皙的双手又重新勾了勾本来就整整齐齐中山装的领子。

“你说啥,书记的小舅子,就是那个瘸子,都三十大几了还没娶上媳妇儿的那个瘪高粱啊!”她“噌”的一下子从炕沿窜到地上,左手刮翻身边的烟笸箩,锃光瓦亮的长杆烟袋也掉在了地上。

“干啥呀你火燎屁股似的,炸啥庙啊!你也不想想你家麦苗当上老师多亏谁呀?虽然说现在生产队分成了小组,工分挣得多一些,但是,得多少个劳动力才能赶上你家麦苗挣的工分多。你家不靠这个大丫头片子挣得多,能这么快把娶儿媳妇儿的饥荒还上!你们真是托着腚上房,把自己抬的太高了吧……”

电灯下那两片嘴唇宛若被风掀起的柴门,嘎嘎山响!

麦苗顶着细碎的星光推开房门,屋里黢老黑,空中有一个火光像鬼火似的,她吓得啊的一声。

老太太拽一下拉火绳,麦苗看见妈靠着墙,慢慢把锃亮的烟袋锅用力往炕沿上磕几下。精神疲惫,目光呆滞,她的思绪好像秋天的蚂蚱忽蹦忽飞的跳着。

麦苗急忙去摸老太太的额头。“咋了?”

“没咋。”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坐在身边。

麦苗挨着妈坐下,妈说明村会计来意后,久久望着她。自从爸病逝后,她是老太太的唯一的主心骨。

她安慰了妈几句,自己一头扎入被窝。

麦老太太又装上了一锅旱烟,吱吱抽上几口后,从窗台上拿过铁把锥子在烟袋锅里轻轻扎几下,比扎鞋底要轻得多,然后把翡翠绿的烟袋嘴送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顿时烟袋锅上闪了几闪明火。呛嗓子的辣味使她咳嗽好一阵子,那声音清晰而炸裂,尾部还带出农村老太太的气管炎加哮喘的沙沙声。

“妈知道你没睡着,有个事想和你唠叨。”她又狠狠吸了两口烟。见麦苗没有吭声,只是翻一下身子,然后把头用被子蒙得更严了,无孔不入的烟还是钻入了她的嗓子里,她轻轻地咳嗽几声。

“妈窝囊无能,把你拖累了这老大还没有找婆家。”一滴滴混浊的老泪砸在了黑亮的烟袋杆上,接着又滑落储满猪食、鸭粪、膝盖打着补丁的裤子上。

“妈知道你心里闹得慌,低不成高不就的,眼看快三十了,真得麻溜找个人家。”她把烟袋往硬邦邦的鞋底磕了几下,放进烟笸箩里。

麦苗一扑棱从炕上坐了起来,顿时咳嗽声连成了一片。老太太急忙上前给她拍后背。她稍微缓解了一下,断断续续地说:“俺知道俺成了人们笑柄,说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儿,不管咋薄儿俺也不能找个常年烂眼边子,长满眵目糊不学无术瘸子的男人吧!”说完她扑通又躺在了炕上。

“姑娘,你寻思和妈寻思弄两岔了,妈不是让你找书记的小舅子,那小子仗着他姐夫是书记就在村里横冲直撞,像个二流子,从东头瘸在西头,瞧那德行够十五个人看半拉月了……”

“那让俺找谁呀?!”她抢过了老太太的话头喊了起来。

“孩子,眼下就过年了,等过完年妈想让你到哈尔滨你大姑家去,把你老弟结婚借的钱给送去,再让她们在那给你踅摸一个对象,人能顺过眼儿就行,最好还是在农村找,城里人花花点子多,妈怕你吃亏上当。只要你自己同意就行,也别要啥彩礼,俺和你爸结婚时就要了二百块钱彩礼,你爸和俺一干仗就说俺是花二百块钱买来的,愿打就打愿骂就骂……”

正月初十的哈尔滨,大街小巷的人流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麦苗有两年没来了,这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街道宽了,楼房高了,马路两侧的树木也排成了排,有的树上还挂着大红的灯笼。她没心情观看这些,坐着环路电车直接来到大姑家。春节前她就给大姑来信说是今天到,大姑一定会接到信的,她用的是挂号信。

麦苗上前摁了几下门铃,门马上开了,一只柔弱的手将麦苗拉到了怀里……

这天是星期天,在变压器厂上班的大姑和姑父都在家休息。麦苗在表妹屋里看书,表妹又要考研又要考博的,而自己当一个小小的代课老师还得儿用婚姻做筹码,她心乱如麻,放下手中的书,来回在屋里走动,像伟人状。门铃声响得很清脆,随后就听见大姑高兴地喊她沏茶。她走进客厅,写字台两侧的木制椅上分别坐着姑父和一个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壮实的男青年,大姑坐在长条沙发上热情地拉着另一个女人的手。一看这个女人就是农村的,有着和妈一样黑皱的脸,她脸上还落满了雀斑,苞米粒似的黄牙缝里还有残留的绿色葱叶。

“她老姑,这就是我娘家侄女麦苗,二十八了。”大姑拉过麦苗,“叫老姑,你大姑父的亲妹子,你来那天我和你说过的。”

“嗨,瞅瞅!”说着围着麦苗转了好几圈:“哎呀我的妈呀!大嫂,比你长的还水灵,你看这个眉目这个眼儿,这个鼻子这个脸儿,真像电影明星,像谁人来啧?啊!想起来了,山口百惠……”

“你这个人哪,说话怎么像连珠炮似的,这大岁数,还不改这脾气,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快坐下,麦苗沏茶呀。”大姑父一把将妹子摁在了沙发上。

“哎,你就叫老妹子把话说完吗?”大姑笑着瞪了姑父一眼。

“还是我大嫂说的对。”说完又站了起来,一把拉过包谷,咽了一口唾液:“来,我给你们介绍,他是我们村的,叫包谷,今年正好和侄女同岁,以前在大队卫生所抓药,现在卫生所也黄了,包谷是咱那疙瘩最好看、最漂亮的大小伙子,谁要是找上这样的对象,就是上辈子给月老烧高香了。大嫂,你们不知道吧,追求包谷的姑娘都有好几沓,手扒拉挑,他没有一个放在眼里,再说了,家庭背景也好,他还有一个当村长的大哥,咱家当团支书的你侄儿就是他大哥一手提拔起来的……”

媒人老姑在客厅中间像走马灯似的,炫耀包谷的家史。

“我的好老妹子,算老大哥求你了,别在眼前这来回晃,搞得我头都昏了,你坐那消消停停地说不行啊。”姑父手捂住微微有些灰白的头说。

大姑拉着老姑坐在沙发上。

老姑端起茶杯,一扬脖子就咕噜咕噜喝了一杯。麦苗心想这跟俺们下地干活嗓子渴得冒烟,一进家直奔水缸揣起水瓢咕噜、咕噜就喝了半瓢水一样。

“包谷,你看麦苗咋样?比你屁股后起哄的那帮丫头蛋儿子强多了吧?”包谷低下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看了姑父一眼笑了。

“咋,咱说你这个大小伙子咋还害臊啊!你是不是挺乐意的,要不,能乐吗?”说完又把灰了巴叽的脑袋转入了这边:“麦苗你和老姑说实话,你是不是也挺乐意的?”麦苗微微一笑,低着头,红着脸回到了表妹的房间:“咳,咱这不是疤拉眼照镜子自找难堪吗!”

二月二龙抬头,天气渐暖。公园里的冰灯,已经失去正月十五的光彩。春分时节,阳气逐渐上升。各种雕塑冰肌玉骨的冰灯,在不同的部位一滴滴地流淌出无声的语言。如同麦苗和包谷,她们默默无声地走在花园里的林荫小道上,好像等待时间来融化她们的距离。

麦苗觉得越走越燥热,说不出的郁闷堵得她喘不过气来。走在一边的包谷一言不发,她更加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拖住了她的双脚,她索性拐入一角的凉亭,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望着不远处假山上的那棵松柏下的冰灯,形状同松塔一般无二,颜色是淡绿色的,象征春天的来临给人们带来绿色的希望。这希望似乎有些残忍,逐渐消融的塔瓣失去了栩栩如生的生机,随季节的变化而变的不真实、不完美。她隐约的有一种失落感。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最漂亮。可是,她却有几分淡淡的忧伤在心底缓缓爬上莲藕似的脸上。她转过了目光,看见包谷坐在旁侧的石凳上,正一丝不苟地看着她。麦苗有点不知所措,害羞地移开了目光,轻声说:“你,你看啥呢?”她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这时,她们已经走快两个小时了。

包谷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转向了假山。

“你想啥呢?咋像个闷葫芦似的。”

“你能看见”,包谷顿了顿,接着又说:“你能看见假山后面是啥吗?”包谷目不转睛地盯着麦苗。

“俺不是公园里的导游,但是,俺想那里一定很神秘,你来公园之前应该向导游问一清二楚,否则,后患无穷。”

包谷有些发慌。

麦苗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自言自语:“俺坐这老半天,咋就不知道这石凳越坐越凉呢?”

包谷马上醒悟,知道她是个高才生,只是怀才不遇而已。心里便像蛤蟆跳池塘一样扑通扑通地响:“麦苗,你别多寻思,咱只是猜疑假山这好看,后面还有啥玩意儿咋看不见呢?”说着刚要上前去拉麦苗的手。

她却转身走下凉亭:“大姑她们还等着我们呢。”

麦苗和包谷刚走进屋,媒人老姑看麦苗表情严肃走进表妹房间,如同吓蒙的傻狍子,站在地中间儿一动也不动了,黑瞎子似的嘎巴嘎巴嘴,啥也没说出来。

大姑哈哈大笑:“老妹子,你这是干啥呢?你说她们走了好几个点能不累吗,别大惊小怪的,快坐下先吃饭,没啥大不了的。包谷,坐你大姑父那,把啤酒倒上,这雪花啤酒就是沫多,包谷你得儿把啤酒瓶嘴儿对着杯子慢慢倒,杯子斜着点……”

老姑把大姑悄悄拉进客厅:“大嫂,你说这事可咋整啊?咱看这事好像要泡汤?是不是坏菜了?”

“这样吧,明天上午八点钟我给你去电话,你上你们村部等着吧,成不成我都给你们去电话……”

麦苗进入表妹的小卧室,一头栽在床上,望着对面的大书架上各种书籍,眼前一阵旋转,头一阵发沉,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爸!”爸在前面走了一会就拐进了生产队的大院。“爸又去漏粉了!”麦苗屁颠屁颠追着爸。生产队院墙是用塔头垒的,院子里北侧有几堆小山高的麦荠垛和蘑菇形的大囤子,里面囤积的玉米芯,西侧是小山一样起伏不断的土豆堆,这就是粉坊唯一的原料。爸是生产队粉房里的漏粉师傅,经常把她带过来。她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没见着爸,直接奔入举架宽大的大草房,这里无论春夏秋冬都冒着热气。不管家里有没有饭吃,只要一看见大草房上的大烟囱冒着热腾腾的烟雾,就准保不饿肚子。这是这个生产队社员的血脉。她一进屋,里面黑咕隆咚、雾气沼沼的,差一点没撞到地中间的大圆木支柱上。这几个大圆木是支撑高粱秸做成人字帘子的屋顶。麦苗站了好一会儿,揉了揉眼睛,寻找爸。她首先看到屋里的西北角有一个赶驴拉磨的人,由于热气太重她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一头黑不黑、白不白、戗毛戗刺的小毛驴戴着眼罩抬头举步、平仄有声、周而复始的一圈又一圈地转。这个赶驴人时不时从一个偌大装着水的盆里用笊篱往外捞土豆倒入磨盘中上的小孔里,随着磨盘化为了白色的浆汁,源源不断流淌下来,顺着磨槽汩汩淌到下面的水桶里。这个人抬起湿漉漉头时,麦苗透着雾气看不是爸。她又转向东南,刚走了几步就被一堆柴草绊倒了。她看到这些柴草和玉米芯源源不断的往一个巨大的土灶膛里填,灶膛里的火龙像风卷残云吞噬一口特号的大锅。锅里水哇哇响,水面上冒着乳白色的泡沫,有五个光着膀子和爸一样年龄的人正站在锅台旁,把粉坨子盛在个像饭盆那么大的黑泥盆里,盆底有筷子粗的窟窿眼儿紧密地排着。漏粉盆被细绳从上面房梁上吊下,悬在大铁锅的上方。爸有节奏地拍打农家自己烧制的漏粉泥盆里粉坨子,粉条便从漏盆底被打压出来,直接落进哇哇开的大锅里。粉条子漏到一定程度便打住,在锅里旋转了一圈捞上来,再由两个人直接送到屋前场院的正中的晒粉场上,架起一拉溜的柳木杆子。刚出锅的粉条子热气腾腾的都打着结,晾在杆子上按长度再折过来,像老太太的白线銧排列着。上面用高粱秸打的帘子遮着,避免了一些灰尘啥的落在上面。这两个人回来头看到爬起的小麦苗。便把她招呼了过来,这时,爸转过身看见了她,便从漏粉的粉坨上抠下一小块粉面子团,两手使劲儿地揉了几下后,把填玉米芯的大铁锹儿吹了几口,然后把手中的粉团放在了铁锹儿上送进了大灶膛里,大约一袋烟工夫,爸从灶坑里把大铁锹儿拽出来,一股浓浓的煳味冲击她,爸用筷子夹吹了吹送到麦苗手里。这就是爸总是偷着、防着两个小不点的弟弟专给她一个宝贝女儿吃的“粉耗子”。

就在这时,有人大喊:“麦粉匠,给俺称几斤水粉!”

“谁呀?!像驴叫似的!”说着走出了粉房,麦苗跟在爸的后面。

“哎,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啊,长得挺俊哪!”说着伸出粗糙的大手直摸麦苗的头顶:“哎,这小姑娘是你家的?”

“不是俺家的姑娘还是你养的,你养得出来吗?!”

“你说话咋这缺德呢,还臭美呢,说不定是哪来的野种呢,就你那蛤蟆熊样能生出这好看的丫头!真让人笑掉大牙!”说着李大嫂敲着盆大笑起来。

“不管是哪的野种,只要管俺叫爸,谁人就不敢欺负她,谁人要是敢熊俺姑娘,俺敢豁出命和你们拼,信不!”麦粉匠瞪起了眼睛。

“哟,瞧瞧,说说还急眼儿了,啥人呢!不买粉条子了,回家!”一转身走了。

麦粉匠又一次把小麦苗抱了起来放在脖子上,驮着她向家走去……

“爸!爸……”

“麦苗,麦苗,你醒醒,是不是做梦魇住了。”大姑轻轻地推着麦苗。

麦苗一翻身坐了起来,懵懂转向,将头转向大姑。

大姑理起她额前的刘海:“又想你爸了,麦苗,这些年够难为你了,大姑知道你们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在婚姻上就更不容易了,在你们屯子像你这么大年龄的孩子都该上小学了,好人家的小伙子早就成家立业,不好的人家咱又不想给,麦苗,我看包谷这孩子不错,十里八村的打着灯笼也不好找这么相当的……”

包谷家住的光华村地形是慢坡慢岗,岗南、岗东、岗西。红砖红瓦的光华村村部在这三个自然屯的中间,也是长途客运站的转站点。麦苗和大姑、姑父刚一下客车,就被一群人热情的包围着。媒人老姑给众人做了简单的介绍。老姑父、包谷的父母、两个哥哥等十余人,嘘寒问暖,前呼后拥地向包谷家走去。

包谷家住的是岗西,顺公路走约半里地往西一拐,一个大自然屯展现在眼前。清一色的三间土平房,房檐上都是白、绿两色的空瓶子摆的刷齐,在阳光照射下耀人双目。窗户都是上下开两扇组成。上扇窗扇都是用塑料制作的,一个一个的小块就像红砖陈设在那里,下扇窗扇则是三个立着的长方形木框镶着透明的玻璃。村路在两趟民宅的中间,街邻整齐,街面干净,这和麦苗的家乡有很大的区别。麦苗穿着崭新的蓝色运动服,脚穿一双白色的旅游鞋。这套行头是表妹从外边的城市邮寄回来的,表妹信中还说让她把花格衣服蓝的确良裤子和方口带袋布鞋留着回家干活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麦苗浪不丢儿的穿上表妹邮来衣服时,大姑、大姑父瞠目结舌。这哪是村姑啊,简直就像一个大学生,活脱脱的校花。

麦苗挽着大姑的胳膊跟着包谷父母一行人刚一进屯子,就引来齐刷刷的目光,每家的整齐的土院墙,木头两开的大门几乎都站有了人,赞叹声,惊奇声不绝于耳。她们顺着村路一直朝西走的第一家,大门口站了一些人迎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个中年女人,个子不太高,浓眉细眼,脸上有很多丝丝的红线肉,张嘴就说:“走累了吧,咱是包谷的大嫂,也是村长的媳妇。”身后比大嫂略矮一点的女人,细眉大眼,哧哧地笑,不说话,她是包谷的二嫂,还有包谷两个姐姐等,兴高采烈地把她们接进院。

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大间土平房,中间开门,东西两屋,这样的房子在这个地方叫钱搭房子。西屋是南北大炕,竹子编的炕席略微有些陈旧,刷的有些发白,白里透着淡绿,边角又有些发黄。南炕炕梢是一个炕琴,上面摞着被褥。地上靠西墙是一个老式的八仙桌,两侧有两把木头椅子,桌上面摆满了水杯,一盘盘糖块和瓜子被嫂子们端在了炕上。东屋是南炕,地上放着几条长形木凳。麦苗与大姑和老姑们都坐在了西屋。场面是由包谷的二姐夫主持的。二姐夫三十多岁,上等个头,稀薄的眉毛下,一双精锐的小眼睛,薄儿嘴唇,下巴上有几撮山羊胡翘着。媒人老姑把包谷的父母重新做了介绍。包老爷子是中等身材,很壮的老年人,浓眉下的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个劲儿的憨憨的乐,只是点头不说话。包老太太背上的罗锅有些沉重,眼角有点红肿,一双颤抖的手抓着麦苗的手不放,呵呵地笑个不停。有时,顺着嘴角还淌出几滴涎水。包老太太的二女儿二姐几次上前让她把麦苗的手放开,她好像没听见一样。

这位慈祥的婆婆是麦苗在以后的坎坷婚姻生活里,几位婆婆之中最优秀的一位老母亲。

酒席间,二姐夫和媒人老姑谈了结婚之事儿。二姐夫家住岗东,他说他那街又新批了房场,也给包谷批了,以妇联老陈主任为首的,青年一趟街。对房子的要求是大两间,房前面都是红砖勾缝,其他三面是黄土抹墙,都是新结婚的。二姐夫的山羊胡像被春风吹拂一样,上下飘动。大嫂随着做了一些补充,什么你大哥是村长,咱们有实权……

麦苗坐立不安,偷偷地拉了大姑一把,她们走出了屋外:“大姑,这么急结婚,俺和他刚见两次面。”

“这孩子,我以为啥事呢?李双双不也是先结婚后恋爱吗……”

麦苗蔫不叽地从哈尔滨回来。走出火车站,沿着小毛毛道往家走,她想用这十多里地回家近路好好整理一下心事。可是,此时的她就像脚踩在雪化田地的小毛毛道上,一哧一滑不知哪是垄沟垄台。心情时而安静时而忐忑狂跳,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情绪,望着连绵不断的小山,山上稀稀拉拉的几棵歪脖子树,还有几棵虬枝的小榆树支腿拉胯的在山各处懒洋洋地躺着。春天的小山没有一点“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绿色,而是被牲畜践踏的百孔千疮。假如把包谷那屯子的杏树、桃树、李树啥的都移植在这小山上,一定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美。可是现在的这种落后景象就像刚解放初期的破旧不堪,她多么想用自己的知识来教育这里的孩子,把这个贫困的小山村建设比包谷那屯子更有生机呀。然而,自己为逃婚姻竟去了山的那边,要跟刚见过两次面的男人结婚,真的有些不可思议呀?她稀里糊涂地走着,远远瞅见自己的小山村,在一个不算小的山坳里,有百余户的人家,家家户户的大小不匀的草房如同雀斑落满小山的脸上。

中午时分,麦苗踏进了熟悉的屯子。东西走向的村路坑坑洼洼,倍加小心地看着脚下的各种粪便。麦苗家住在前趟街靠东头第一家。是两间不大的茅草房,矮矮的,像多病的老人喘息在那里。院墙是爸打的塔头垒的,年久失修,残篇断简无法入目了。她轻轻地推开用柳枝编织的院门,大公鹅咯呜咯呜叫了两声伸长了脖子来拧她,她躲开了大鹅的嘴却没躲开脚下的鸡鸭粪便。在两扇旧的发黑的板门前用力地蹭了蹭方口带袋的布底鞋,推开了房门。

两个多月不见,妈清瘦的脸又多了几道皱纹,花白的头发染满了霜雪。麦苗的眼泪情不自禁:“妈、妈。”

麦老太太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睛,两只发灰的眼珠往上翻着,直直的,白眼仁立刻多了起来。麦苗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爸临走前就是这种目光,那种渴望、那种留恋……麦苗不敢再往下想号啕起来。

麦老太太伸出僵硬、皱巴巴的手不住地给她擦眼泪。

“姑娘,你回来咋不来封信,好让你兄弟骑车子接你?”老太太的手紧紧抓着女儿的手不放。

“这春天该送粪了,都挺忙的,俺自己走也不远,妈,你还没吃饭吧?俺也饿了。”麦苗洗把手,到碗柜又拿了碗筷。

“你先别忙着吃呀,来信说你订婚了,小伙长得啥样?妈惦记的天天都吃不饱睡不香的。”妈一把抢下麦苗手里的饭碗。

“俺饿了,吃完再说不行啊?”麦苗耍娇地说。

“不行,妈盼你回来跟丢了魂似的,快说说。”麦老太太麻溜下地去翻麦苗背回来的新兜子。

“这就是那个小伙子的相片吧?”

“妈,看照片也不当饿,吃饭吧。”麦苗盛了满满两碗饭。

麦苗右脚尖蹬左脚跟儿左脚尖蹬着右脚跟把方口布鞋脱掉,一扭身盘腿坐在了火炕上,端起饭碗就开始造饭。

“吃饭吃饭。”老太太稀罕巴叉地把照片又夹回了包里唯一的书中,回身也盘腿和麦苗坐个脸对脸。

“妈,还是在家里吃饭实惠,这苞米磕粥是不是放火碱了?”她边往嘴扒拉饭边说。

“嗯哪,妈要是知道你回来就给你烙糖饼,买半斤猪肉,做猪肉炖粉条子,管保你造个够。”老太太说着托起了碗底,顺时针转了一圈,下去了半碗粥,用筷子挟了一根咸菜条了放在嘴里咯噔、咯噔的嚼,咽下去后,又逆时针转回来,一碗粥便见了底,又夹了一根咸菜条子咯噔、咯噔地嚼:“再给妈成盛一碗。”

这天早饭后,麦苗正在屋里洗衣服,大弟弟手拿着信兴高采烈跑进来:“大姐,大姐,哈尔滨来信啦!”

麦老太太端着糠瓢从屋外进来,“快打开信看看都写啥了?”

“妈,是大姑来的信,说是包谷他家要结婚,让俺们把介绍信开过去登记,他们那要调整机动地,马上结婚就能捞上一份。”大弟说。

“姑娘,这是好事儿,都老大不小的,也该结婚了。”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拽过烟笸箩,拿起烟袋装了一锅烟有节奏地抽着。

“俺们才见了两次面,还不了解呢?”

“俺和你爸结婚那天才打第一个照面,这些年过得不也挺好。再说了,包谷那要分地了,你不结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包谷家好不热闹,大嫂组织一帮女人铺被里铺被面摊棉花,正给包谷做结婚的被褥。二姐夫和几个小舅子给新房糊墙,糊棚。

“哎!老二媳妇儿,咱俩得做饭了,一会儿包谷和他媳妇儿上乡民政登记就回来了,让她姐几个先做。”大嫂脸上充满了喜悦。

“那不回来了了吗?”二嫂手拿着一把柴火刚要点火,一抬头看见包谷自己推自行车进了院子。

“哎,你媳妇儿呢?”大嫂扒在外屋门问。

“去她老姑家了。”包谷把自行车支在房檐下,转身进西屋。

“咋回事呀,干啥上她老姑家了?”大嫂跟屁股后进到西屋。

“没咋。”包谷扑腾一声坐在了椅子上。

“没咋地咋没回呢,啊,你倒是说话呀,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大嫂几乎是吼了起来。

正在东屋组织人糊墙的二姐夫两步就窜到了西屋:“谷子,咋地,出啥岔头了?”

“咱们俩在乡里登完记骑自行车回来,刚一进咱屯子她就在后面蹦下去了,回头看她在地上走,咱也没下车子,等骑车到咱家大门时,回头一看人没了……”

“没了?”二嫂手拿着水瓢轻声问了一声。

“咱没头骑车就找,她简直就奔岗南她老姑家了。”包谷一摆手,目光移开了众人。

“你小子,登完记就有拿捏的了,自己骑车把人家一个人丢在后面,你是不是太狂啦!”二姐夫气得直跺脚。

“狂不狂能咋地?!”包谷呼地一下子从椅子站了起来。

“你说咋地!四六不懂的东西,咋觍脸回来!你赶紧把麦苗给咱们接回来,要不俺他老太太的打断你的腿!”包老爷子摸起木头烧火棍就打包谷,大伙急忙拉仗。

“谷子,麦苗可不是一般的姑娘,也很清高,她的各方面只比你强不比你差,你赶紧去把她接回来,哪怕是低三下四也得接回来。谷子,你以后可不能和她针尖对麦芒啊,在一起过日子,更不能筷子夹蒜薹,尖棍对尖棍。”二姐夫正往下抢老爷子手中的烧火杈,转头对包谷说。

包谷从人缝中挤出去,摔门而去,直奔岗南。

老姑神色慌张地把包谷拽到了房东,悄声地说:“你也太过分了,哪能把人家姑娘一个人儿甩在身后呢?”

“咱也没多寻思呀,那她回来说啥了?”包谷可能也感到事情复杂了。

“没说啥,就问咱还有没有回城里的客车了。”老姑两只手捂着嘴小声地说。

“她真生气了,要回家?”包谷有些着急挠了几下头皮。

“你跟她好好地说说,我出去办点事。”老姑说完跳出北墙。

包谷此时真像个贫穷的章 鱼,只剩下柔软了。他进屋踅摸一圈,才看到在东屋西墙新开门栅的小屋炕上,麦苗大头朝下趴着。包谷悄悄进去,没敢坐在炕上,站在麦苗的脚边,轻声说:“哎,都是咱不好,把你一个人撇在后面,别生气了。”包谷看麦苗没有吱声,又接着说:“跟咱回去吧,明天二姐夫不出车,和咱们一起去买家具呢。再说咱俩都登记了,和结婚一样,咱两口子有啥说道,啊?起来吧,咱的小美人。”说着用腿轻轻地碰麦苗的脚,并伸出手去抚摸麦苗的脚脖子。“咱的小美人,从咱第一眼看见你咱就心动了,这感觉咱从来没有过……”

燥热通遍她全身,一种朦胧的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情景,像滴入润在她心灵白纸上,这润开的形状支棱八翘的,东一条,西一道子,在她的血液里来回地搅个不停,随着包谷的手顺着脚脖子不断上滑,灼人的气浪冲击她的全身。此时麦苗像一粒种子越发的膨胀,膨胀在包谷手指上渐渐地蔓延,直到漫过她全身所有的部位,她的灵魂似乎要脱离自己的躯壳而游荡起来。这时,她看见了娘家后院新结婚的两口子,没等结婚两人就睡在了一起,怀孕好几个月才结婚。结完婚她们成天打架,男人总是侮辱女人不要脸没结婚就先怀孕,这孩子说不准是哪个野种的呢!女人要生了,还总是被男人殴打。麦苗冷不丁的打个冷战,一翻身坐了起来蹦下了地,到洗脸盆用冰冷冰冷的凉水用力洗着发烫的脸。包谷如同吃错了药,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扭曲的脸在极度控制着,很是痛苦。

麦苗洗完脸,重新梳了梳马尾大辫子,粉红的小脸像秋天的海棠花。包谷慢慢地从小屋走了出来,不好意思说:“你啊你真是个小坏蛋,把咱逗的够呛,小坏蛋!”说着双手按住麦苗柳弱的双肩,微微低下头……

晚饭后,麦苗、包谷跟着二姐夫去了岗东他家住,明天起早开二十八马力的拖拉机就得往城里走,否则,一天往返不回来。

她们在城里跑了半天工夫才把家具装上车,麦苗总觉得缺点啥东西。

“沙发背景应该挂一张壁画。”她说完扭脸看了一眼包谷。

“对对,要不,沙发后面的墙上太空了,走,到装饰商店看看。”二姐夫拉了一把包谷:“走啊,麦苗。”

“这张山水画挺好,哎,这张也不错,是鹤年图,哎,你快过来看看。”包谷着急地喊。

“俺喜欢这张。”

“这张,别逗了,这是啥呀,大人孩子都没穿衣服,光腚拉叉的像啥呀!不行,不行。”包谷拽着麦苗的胳膊就要走。

“俺就要这个,这是艺术,你不会欣赏。”

“就你会欣赏,咋会欣赏不也是个种地的。”包谷没好气地说。

“种地咋了,你自己也是个种地的,还看不起俺是种地的,俺非要这张不可,俺就让你这个种地的学会欣赏!”麦苗一甩胳膊,挣脱了包谷的手。

“咱就不买,大苦春头子,还要种地还要结婚,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分,学啥欣赏!”说完刚要转身走。

二姐夫上前一把拉住包谷,“这画咱给你们买,左了咱也要送你们一件礼品,售货员,把这张画给包上。”

客车猛烈刹车,把麦苗的思绪拽断了。她顺着车窗往外一看,客车两侧的人把客车围住,人声鼎沸。“到站了。”包谷小声对麦苗说完站起了身,她刚下车,就被一些二十左右岁姑娘小伙们的陌生面孔一拥而上,不容分说拽起麦苗就扔上了戴着大红花的大红马车上,坐在暄暄腾腾的新被上,包谷也被摁在麦苗的身上动弹不得。二姐夫看到这种情景,大声喊:“车老板,快赶车走,一会儿把新媳妇腿压麻了。”一进村,鞭炮响彻云霄,男女老少如同过节一样簇拥拥到包谷家的大门口。大嫂手拿着小饭桌和一帮人等马车停稳,大嫂把小饭桌放在车下让新娘子踩着桌子后再下地,这是规矩。这些不知哪来的小叔子、小姑子把饭桌扔到一边,起哄:“新郎把新娘背进新房,这是新规矩……”包谷刚要溜走就被几个小姑娘给揪住,像抓逃犯摁在地上,几个小伙子把麦苗拽过来就摁在包谷后背上。包谷趔趄背起了新娘往新房走去。此时早已经有人把马车上的新被子放在新房的热炕头上,包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新娘放在了新被子上,这叫坐福。这时,大嫂让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端来满满一盆洗脸水,放在了麦苗身边,化妆品、新毛巾、小圆镜子都一股脑搬在她眼前。她轻轻在洗脸盆里洗了洗手,用新毛巾擦了几下,从兜里掏出了五十元纸钱搭在洗脸盆沿上,端水的小姑娘高兴地说声谢了把盆端了出去。主持婚礼的是二姐夫,一只手捋着山羊胡,清了清嗓子高声喊:“时辰已到,典礼开始。”大嫂也跟着嚷嚷“让开让开”才把一对新人从众多的人中闪了出来,步入了老人居住的西屋。二姐夫让公婆和媒人老姑让在前面坐下,一对新人离她们几步远处站齐,什么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共入洞房……

麦苗头昏脑涨、耳鸣眼花地跟着包谷挨桌敬酒。在全家人吃大团圆饭时,麦苗特意和二姐夫碰了一杯,感谢他赠的壁画。一小盅喜酒下肚,麦苗有些晕乎,都说喜酒不醉人,麦苗自己却先醉了。说声不好意思就先回到新房,从被格里拽出新枕头扔到炕梢脚底下,大头朝下躺下,顿时就失去了知觉。

二姐夫赶走了闹洞房的年轻人:“大嫂,咱看麦苗这一天折腾得够呛,就别走那些啥宽心面乱七八糟的过程了,咋样?”二姐夫看着大嫂小声说。

“让咱们省事还不好。”大嫂一边说一边用笤帚扫炕。

“谷子,怕你着急和媳妇儿睡觉,咱们走了,哎!咱可告诉你呀,这洞房之夜你可得整好了,别把你媳妇儿整出啥新婚恐惧症来。”二姐夫诡秘笑了笑。

“哎,谷子,你媳妇儿可是顶花带刺的黄花大姑娘,你可悠着点。”大嫂指了指正在酣睡的麦苗。

“别扯淡了,快走得了!”包谷脸像七彩灯似的。

“咋,卸磨杀驴呀,告诉你好事还急头掰脸的,你别像猫似的闻着腥味就上,没深拉浅的。”

“大嫂,别在这扯砢碜话了,走吧,工夫长了咱家孩子该哭了。”二嫂说完迈出了门槛。

知趣的人都相继走了,包谷把屋里门插好,拉上鸳鸯戏水的门帘,转身来到麦苗的脚下。麦苗大头朝下睡得正香,包谷用力用腿撞了撞她的双脚。她冷不丁地坐了起来,惺忪的双眼还在寻找送火车站的牛车,麦老太太领着亲人们围着她哭成了一团,大弟弟不容分说背起麦苗就往送站的牛车走去,生怕麦苗的鞋底带走娘家的土,穷了娘家富了婆家。瘦弱的大弟弟由于走得匆忙,往车上放麦苗时一个没注意把她摔在了车上,大弟弟一下子坐在她脚上,一种似枣刺扎一般的疼痛。麦苗不住揉着双脚,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慌乱地向四周环视。锃光瓦亮的大灯泡刺花了双眼,她定了定神后,继续搜索。北墙是米色三开门的大衣柜上贴着大红喜字,东墙是梳妆台上摆满了化妆品和两盆鲜红玫瑰塑料花。西墙挂着一张壁画,深褐底色,线条分明勾勒半卧全裸母亲,正在喂出生不久全裸的婴儿,母亲的一只手支撑在脑下,另一只手放在婴儿的小屁股上。

“哎,别愣呵呵地看了,把衣服脱了睡吧,炕挺热的,把毛料衣服压出褶子以后就没法穿了。”说着帮她脱下了外套:“还是上被服上睡吧,不热还暄腾。”

麦苗很顺从,包谷把她扶到了新被窝里。

一声惨叫,包谷被麦苗从身上推了下来,好像倒塌了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