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桓公十三年(公元前699年),周正二月,暮冬时节,寒流依旧在天地间冲锋陷阵,空气里漫灌着沉重而冷冽的压抑感,风似发了狂的巨兽,奔腾在纪国(今山东寿光)边境。这纪国濒临渤海,全境几无山岭丘壑,平原地区少有遮拦,仿佛完全敞开的一张肉皮,任凭狂风蹂躏摧残。
就在这躁风不息的纪国边疆的弥河岸边,一场恶战已见分晓。
交战双方皆是诸侯联军,一方是齐、宋、卫与其附庸国南燕,领军的是齐国;另一方是鲁、纪、郑,主战的是鲁国。
战事的起因是齐欲吞纪。
回溯既往,齐纪有宿世仇怨。两国本皆姜姓,周初分封诸侯,齐纪同为天子镇守东土,彼此疆土毗邻,从临淄东南去纪都,相距不过一百多里,说来比隔着泰山相望的齐鲁,关系应该还亲近些。可惜西周诸封国,似乎从建国那日起就爱奉行“远交近攻”的邦交政策——越是领土相接,关系越恶劣。
至周夷王时,齐哀侯不幸失宠于周天子。纪国君主趁机告刁状,说齐国阴谋联盟南淮夷,欲忤逆谋反。那时西周与淮夷正成水火之势,纪侯的刁状恰恰戳中了周天子不可侵犯的逆鳞。周夷王遂召齐哀侯入宗周,以不问之罪,将齐哀侯丢进鼎镬里煮熟了。
齐哀侯的惨死致使齐国君位空悬,从而引发了后续几十年的内乱。一时国无宁日,邦无安期,齐国险些沦落为乞食他国的末流小邦。
这前代宿怨,齐国上下永志难忘。当今齐侯自继位以来,便立誓要扫灭纪国。纪国为避免宗庙不血食之灾,竭其所能应对——又是与周天子联姻,求得王室屏障;又是请鲁国斡旋,居中调停。然而齐国灭纪祚之心硬如金刚,无论是天子威严,还是他国情面,都不能改变分毫。
这壁厢齐纪的恩怨没了结,却又逢着郑国易主。一代雄主郑庄公薨逝,太子忽登位,屁股还没坐热乎,偏被宋国粗暴干涉内政,撵了新君,使其远奔卫国,又扶植公子突为君。宋国自以为有恩于郑伯,对郑国频繁勒索。郑国不堪重负,一度祈请鲁国转圜。可宋国才吃开胃口,哪里肯损膳。几个回合下来,郑宋原是阴谋夺权的盟友,结果却反目成仇。
于是两边各拉盟友。郑国恨宋国无礼贪饕,也恼卫国接纳新君。宋国气郑国忘恩负义,也怒鲁国多管闲事,兼之齐纪搅和进来,各国都有非战不可的理由,都不肯罢手,便有了弥河这一战。
春秋时的战争是以军阵对决,率先交手的军阵是宋军先旆(先锋军)与郑军先旆。然而,仅仅不到半个时辰,在郑军先旆万箭齐发的迅猛攻势下,宋军先旆已经一败涂地。溃逃的宋军慌不择路,撒丫子乱跑一气。郑军仿佛撵失散的羊群似的,拢着往一个方向追,一直把先旆散兵追进了宋军的后师,生生把后师的阵形冲散了。刹那间马嘶人吼,数辆战车的辔绳缠成一团乱麻,车辖、车辐、车轴撞击不断,还有车舆翻倒,砸断了十来个徒兵的腿骨。
随着宋军的溃败,作为己方主力的齐军旋即遭到对方军队的无情围攻:鲁军自右,纪国自左,宛如两条伸开的铁手臂,对准齐军的左右两翼,同时出拳!为了冲开齐国军阵,鲁纪联军竟然不计伤亡地往齐军中心挤压,前一拨刚被齐军砍杀刺死,后一拨又冲上来,靠着人数优势,鲁纪联军终于在齐国军阵的右肩上撕开了一个小伤口。
被撕开口的军阵,似破了洞的屋顶,鲁军战士如雨点儿似的溅进了阵中,伤口越撕越大,从右肩斜拉向左腹,直到将齐国军阵撕成了两半。
遭到腰斩的齐军,军不成军,阵难成阵,各行、各旅、各师乱成了一锅粥。当时以战车为核心编制军队,战车驱使徒兵,徒兵保护战车,如果战车出事,徒兵便成了无根之木,往往会演变成一个小编制的灭亡。齐国军阵为鲁纪联军痛击,一辆战车连人带马翻个底朝天。又一辆战车的战士全员战死,越来越多的车下徒兵失了主心骨,唯有四散奔逃。
这时,一直烈烈不休的风忽然间又加大了力度,仿佛一声怒喝,喷在齐侯戎车竖立的羽旄上,九旒七仞的诸侯旌旗惊得跳纵上天。齐侯禄父像被仇家砸中了鼻子,竟自打了个趔趄,若不是为戎右拉拽,也许会摔下车去。
齐侯禄父才一站定,放眼望去,四面八方是慌乱逃散的人影、披靡垮倒的旌旗。全面溃败已不可避免,他便一面躲开闪着金光的飞箭,一面歇斯底里地号叫道:“卫朔何在!”
卫朔(卫惠公),卫国国君,本次战斗的卫军主将,也是齐侯的外孙——有道德的君子都批评他得位不正。正因其“不正”,登位没几日,即来齐国朝聘,天天围着齐侯拍马阿谀,一口一声“外祖”,对他语气稍重些儿,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什么“看在母亲面上”“可怜我年少不懂事”,或是发誓赌咒“卫国唯齐国马首是瞻”。
齐侯甚为不齿卫朔为人,觉得他岁数不大,心机却恶毒,踩着亲兄的尸体登临君位。偏生太子诸儿与卫朔交好,不仅当初力主承认卫朔君位,而且这次还力邀卫国与盟参战。
然而,值此败军之际,平日口口声声“唯齐国马首是瞻”的卫朔在哪里呢,作为联军一支臂膀的卫军又在哪里呢?
禄父本想遣军使传唤卫朔——好赖你外祖父受困,你作为盟友不能视若无睹——却猛地听见距自己两辆战车之外的愤怒吼声:“卫朔懦夫!”
怒喝的人是公孙无知。
在嘈杂混乱的战场上,公孙无知的吼声像锋利的弩箭,穿透了重重交错的戈盾。禄父循声而去,立在战车上的公孙无知仿佛岿然的铁塔,黑炭似的方脸盘子,体格结实得像头公牛。
公孙无知是禄父亲弟公子年之子。原先太子得臣早夭,先君齐庄公一度在禄父与年之间摇摆,拿不准择谁为嗣君,是公子年主动让国,自称不堪大任,公子禄父年长且有才干,应该立禄父。为此,禄父对公子年既感激又敬佩。两兄弟情好密笃,齐侯对公子年的宠待,诸公子与众大夫无人能及,坊间一度传闻,齐国君位怕不是要兄终弟及。
前岁公子年病逝,禄父伤心欲绝,好在还有个血脉相续的亲侄儿。禄父每每看见无知,便似看见公子年。大概是代偿心理,慢慢把那对亲弟的爱昵,转到了无知身上,一样的恩宠过隆,特赐他等齐于太子的礼秩。无知倒也非泛泛庸人,素以果敢猛毅著称,在临淄的公卿子弟中是数一数二的勇士,更让禄父的喜爱厚了几分。
无知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因嫌驭手驾车不得法,一把拽过辔绳,驭车横过早就乱成一锅粥的军阵,竭力向齐侯靠过来,或许是想告诉国君卫朔的动向。其实无需无知开口,齐侯已经知道卫朔去了哪里。
早在齐军被鲁军撕开军阵缺口之际,卫军就被郑军“吓跑了”。
原来郑军以先旆之师击溃了宋军,其最精锐的后师始终未动,看到先头部队打了胜仗,士气高亢起来,旋即趁着胜势扑向了卫军。
卫朔眼见形势不利,哪里有斗志号令部下血战到底,当即掉转戎车迅速逃离。他向来机诈,为防被追军认出,就把标志自己是诸侯的戎车旌旗丢了,还和戎右换了位子。他这一跑,底下的人跑得更起劲,至于齐国盟友会不会被全歼,自求多福吧。
盟友不中用,己方又一败涂地,禄父气恨满胸臆,不曾稍停的风扫荡而来,吹得九旒旌旗呼啦啦乱飞,像是千万人奚落的声音。
念及出征之际意气风发,告庙时对齐国列位先祖信誓旦旦:必要踏平纪国!未料一朝交锋,竟覆败如斯,不禁使人丧气难当。
禄父恨恨地骂道:“大辱国……”话音未落,眼前有飞逝的光一晃,恍然以为是随风飘荡的一缕旗旒,“嗖”的一声自耳际擦过,警觉瞬间炸出来,禄父本能地闪了一下,但还是来不及了。
同车的戎右与御左也意识到危险逼近,一个惊呼,一个吆喝。但人的反应哪里及得高速运动的武器,他们眼睁睁看着一支带铤双翼铜箭,如同疯子张开的利齿,咬穿了齐侯的大腿。
国君中箭了!
中箭的禄父往后仰倒,整辆战车因为他的摔落颤了一颤。戎右无暇多念,豹子捕食似的,不顾一切往车后扑去,将即将跌下车的禄父提了回来。
那重创禄父的铜箭,箭镞深深没入血肉里,尾部的金色翎毛战栗着,宛如一道凶悍的目光。这箭是金仆姑。
金仆姑,鲁国最精良的弓箭,由技艺高超的鲁国工匠铸造。此箭号称百步之外,箭无虚发,有削金断玉之力、斩将搴旗之能。金仆姑专供鲁君配用,他国诸侯求一而不得,即便周天子有心求箭,也得看鲁君的心情好赖。
奄奄一息的禄父撑起半边身体,周遭的风吹得急,把眼底的世界吹模糊了,唯有鲁侯的脸清楚无比。更清楚的,是他手中的弓,以及箭箙(古代用以盛放弓箭之具)里的金仆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