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列传2

书名:
小孩
作者:
大冰
本章字数:
25053
更新时间:
2021-12-24 10:36:09

(九)

世间有一些很奇妙的规律:

成全别人,往往也就拯救了自己,度人者亦是自度。

最好的自我救助,往往来自对他人的付出。

2007年2月起,婷婷去了一个简称CCF的公益组织。

那个组织服务的地区有广东、广西、青海、甘肃、贵州,开展的公益项目很多,她被委任负责其中的特困生资助项目。

截至2017年3月,流水十年间,她在那个组织里帮扶了3000多个孩子。

一直到她离开那个组织,那3000多个孩子里罕有人知晓这个任劳任怨的香港女老师,一直在吃药,患有抑郁症。

特困生资助工作繁忙而琐碎,忙得让人无暇去沮丧。

那时这个项目连她在内只有两个女生负责,工作强度之大,天天都像是在行军打仗。

受资助的学生分布在5个省份,她需要从合作的高中里一个个收集学生资料,审核并甄别,然后一份份制成简报,方便为他们寻找资助人,以及配对资助人。

关乎到学业是否得以为继,这是件马虎不得的事情,每个孩子的情况都必须了然于胸。那些年她进行了不知多少次的家访,摩托车坐过,拖拉机也坐过,火炕也睡过,还有茅草屋。

维多利亚港的夜色渐渐远去,她习惯了吃洋芋,也走得了任何一条山路,偶尔还会独自被子蒙头哭上一场,但很少再是无缘无故,大多是为了孩子,有时是为了他们的难和苦,有时候是被气哭。

倒也算是件好事,玻璃鱼缸不见了,笑和泪都变得真实,活生生的世界伸手可触。

倾注身心的事情,总能完成一些不可能的任务。初期孩子只有几百名的时候,每个名字她都能记得住,后来增加到上千人,她依旧去记,记不住全名就记姓,被喊的孩子常会一愣,也就不再对她陌生。

那时候她把自己搞得很累,每个学期都会安排许多探访活动,邀请学生的资助人去探望学生,引导大家不光是捐钱,还要身体力行地去关心,并非去收获感恩,而是走到面前去,和那些孩子成为朋友。

谁和谁是配对的,她总能记得清,张嘴就能喊出姓名。

累中有欣慰,受过资助的孩子在高中毕业后成立了他们自己的同学会,经常自发回来协助他们温柔的婷婷老师,陪她一起去家访,护送她去穷乡僻壤,和她一同核实资料是否属实,帮她找出最急需帮助的特困生以及孤儿。

和许多的抑郁症患者不同,她那时有了信念和目标——所有经手的孩子,都应该一个不少地顺利读完高中。

助学金惯例是在每年开学后发放,那是她最紧张的时候,挨个儿和校方确认是否所有名单上的孩子都来上学了,怕他们会因为家境,在养家和上学之间被迫选择了前者。她想方设法给最困难的孩子争取额外的照顾,把他们从被迫外出打工的路上拽回来,用心良苦。

现实所逼,许多的家庭难以接受这番好意,加之不少回来上了学的孩子不争气,心思不肯放在学业上,为此她气得哭了又哭。

想想,却是很可爱的一幅画面,虽已不是过去意义上的痛哭,但她手心里依旧攥着药片,随时准备着情绪崩溃时塞到嘴里去。

婷婷说起了一个她印象最深的孩子,广西藤县的一名受助学生,叫安城。

安城当时17岁,独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资助人给他找了香港的心脏病专家,检查结果很不乐观,预估只能活到20岁,手术成功也只能延长5年,且手术风险很大,随时没命。

公布结果时,婷婷没能支走安城,他听完结果后很镇定,似乎任何安慰都是多余。

婷婷说,诊断结果并没有影响到安城,他顺利完成高中升上大学,选了喜欢的专业,还追求了他心爱的女生。

安城22岁去世,比医生估计的多活了两年。

去世前一星期,他曾向他最喜欢的婷婷老师询问过关于计算机故障的问题。

从17岁那年起,他已知自己命不久矣,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丝毫没有去自怨自艾,反而愈发有了生命力,直到最终的时刻来临。

婷婷说,安城给予她的触动大过伤心,这种切身的触动和过往生活中来自任何人的开导和鼓励都不同,安城什么都没和她说,却给了她最好的模板。

她靠在老潘身边,轻轻柔柔地讲述着她曾经的学生。

她说安城是这个世界上的另外一个她自己,又说安城才是老师呢,她是学生。

婷婷和老潘的婚礼上,有专程赶来的曾经的学生。

一个叫月芽,是2007年她在藤县一中资助的第一批学生中的一个。另一个是甘肃渭源的罗萍,她在渭源一中资助的第一批高中生中的一个。她们都曾在上大学后每年暑假陪婷婷做家访,如今都在深圳工作,拿的都是高薪。两个曾经的学生代表所有曾经的学生来参加他们婷婷老师的婚礼,一左一右抱着他们老师的胳膊,打扮得比他们老师还要隆重,心情比他们老师还要激动。

十年的特困生资助工作,婷婷的收获不止于此。

那十年她也不仅限于服务于中国内地,其间加尔各答她也去过,从事街童救助。

当下她离开了那个组织,带着积累的经验去了更远的地方开展公益项目,听说是非洲,那里有一大堆孩子喊她老师。

关于她和老潘的爱情故事,我无从获悉缘起,不确定他们相识于印度还是内地。老潘只说,初识婷婷的时候她还是个老师,穿着褪色的冲锋衣坐在和煦的阳光里,美好得像一帧电影镜头。

老潘说,婷婷性格温和,这种温和源自长达十几年的与自己与世界搏斗后的一种状态。

他说他之所以喜欢她,就像每个人天然地喜欢清新的空气、干净的水、温暖的阳光,这或许是人性里固有的一种趋光性吧。

说这话时老潘是动情的,动情的老潘露出老文艺青年本色,他用诗朗诵一样的语气道:

爱本身特别重要,不能受其他任何东西的干扰,爱她就是爱她,这是个原则性的审美方式问题。

他说:不论任何原因,婷婷肯守住十年的清贫去助人,不求名利,光看这份心性,就甩了大部分都市女孩几条街……又何必去在意最初的她是什么样子的呢?

老潘说:复发又怎样!一辈子治不好又怎样?!什么抑不抑郁的,咱不怕,敢欺负我老婆就是不行,我干死它!

他很认真地宣布他要把抑郁症这个兔崽子撕巴碎了扔出去……

对于他洒完狗血撒狗粮的行为我不置可否,他的老婆婷婷倒是咯咯地笑个不停。

看来女人这种生物都一样,管你是武汉的还是香港的,诀窍都是需恰到好处地哄。态度这东西只要掌握好了,几乎和买包一样管用……

我记得婷婷那天笑了很久,她后来告诉我说——

虽然不知道抑郁症下次复发会在什么时候,但和老潘在一起的这么长时间里,她真的没再吃过药,也再没见过心理医生。

她笑笑地看着我,认真地说:

我知道你们是兄弟,他老和我提你,带我去捡牛粪那天,他一整天都在说你是个好朋友……所以你不要担心行不行,我会好好和他在一起的,不会拖他后腿的。

当一个温柔的女生用温柔的语气说出这番掷地有声的话时,她简直剔透得像块水晶。

那时维港夜色盛开在窗前,已是夜里两点,婷婷和老潘的新婚之夜。

婷婷说,她知道自己尚未真正痊愈,但此刻的这一切,已是她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奇迹。

(十)

老潘和婷婷蜜月旅行的第一站来了云南大理。

这很让人头大,大家做朋友能不能不要做得这么实诚,怎么还真来了?

我在香港时只不过随口一说……

当时我所谓的希望回头在云南招待他们请他们吃好的玩儿好的,只不过是为了表达当时心里对他们的喜爱和认可好吗好的!

只是当时的好吗!

来就来吧,还带了一对伴郎伴娘,加起来有120多岁的那种。

那老伴郎一见面就握住我的手,微微鞠躬,礼貌地说:泪吼……

我赶紧手上使劲用力摇晃他说:梁叔好梁叔好,欢迎您也来玩儿,您这么有空哇,您出这么远的门家里的牛有人照料吗……

他明显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客客气气地回答说不累不累,不饿不饿,不着急吃饭。

老伴娘在婚礼上也见过,就坐在我隔壁那一桌,雪白的头巾雪白的头发,是个不怒而威的老嬷嬷。婷婷把那嬷嬷喊作校长,说她曾是港澳地区最年轻的中学校长,香港嘉诺撒圣心中学,从30岁当到60岁退休,桃李遍香江。

身为曾经的学渣,我听完校长两个字后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烟头迅速捻灭了。后来琢磨了一下,好像怕得挺没道理,她又不教我,又不可能开除我,我都已经中学毕业20多年了的说……

但我迅速把第二根点燃的烟也捻灭了,原因是校长奶奶和蔼地瞥了一眼我手中的烟,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一眼就把我看凉凉。

婷婷悄悄告诉我,大可不必这么害怕嬷嬷,她是个好人来着,之前那个公益组织就是嬷嬷发起的。除了针对特困生的助学,很多年来嬷嬷还组织了大量的紧急援助、安装假肢、心脏病救治、两地青少年文化交流等等活动,诸般功德。

婷婷说,在她心里,嬷嬷和梁叔一样可爱,以及可敬。

我闻此语,肃然起敬,可爱是真没看出来,但着实是个牛掰的老太太,真菩萨。

不过,人家老太太可敬得有理有据,至于梁叔嘛,养牛很可敬?

……难道说梁叔他救过很多的牛?

给牛安假肢给牛治疗心脏病给牛助学?

明显逻辑不通,其中定有隐情……

我试着和他再度聊聊牛,他把耳朵贴近我的嘴巴认真地听,不停地点头,末了笑吟吟地和我说了一堆饱含深情的话语,我动用了我所有的想象力,隐约听懂他是在热情地邀请我去非洲。

他一个养牛的和非洲有什么关系?

他怎么和老潘一样,一个劲儿地让我去非洲?

罢了罢了,我想聊牛你和我说非洲,累死我了,咱换个话题行不行,咱俩光互相看着笑行不行。来来来我敬你一杯酒,哦,你不喝酒光喝可乐,你说你一个老头子咋这么喜欢喝可乐……

那时环洱海的大拆迁尚未拉开序幕,海边的铁丝网也尚未架设阻隔,我带他们去马久邑看西伯利亚红嘴鸥,带他们去叶榆路吃菌菇火锅,去玉洱路吃孔雀宴,午夜时又带他们回到人民路中段,坐进大冰的小屋大理分舵的小黑屋。

小屋大理分舵的小黑屋又叫树洞屋,是一方很神秘的存在,藏在里屋的里屋。

若干年来这里收藏了无数的倾诉,是一个替无数人保存着秘密的树洞。

任你是谁,只要承诺保密、愿意倾听,都可以在里面坐上一宿。

任你有过怎样的前尘过往、伤心往事、难言之隐,都可以在里面自由地倾诉。

想发言了,举手就行,你倾诉时不会有人打断,说多久都行,你可以要求关灯,玻璃屋顶外是闪烁的星空,流多少眼泪都不会有人递给你纸巾,再泣不成声也不会有人给予你任何意见或安慰……这里什么都没有,唯有一群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安静地抱团取暖,认真地倾诉和倾听。

倾听就是最大的意义,倾诉就是最好的释放,把那些过往丢进这间小小的树洞屋吧,轻装上路,继续你或晦涩或艰难的人生。

每一段倾诉后都会有值日的歌手给你唱一首歌,专门送给你的,有时是原创有时是即兴,吉他声淡淡萦绕,权当是一只隔空伸出的手,轻轻摸摸你的头。

入此门来,众生平等,有时候发言者想分享一些特殊的经历、高兴的事情,我们也表示欢迎。比如有个体重200多斤的胖子叭叭叭了一个多小时的电影梦,影服道效化巨细靡遗,怎么建组、怎么改剧本、如何分镜头……

我坐在小马扎上摇摇欲坠地睡了一觉醒过来,他依旧嘴皮子翻飞嗖嗖的吐沫星。

他说:……如果你真的热爱拍电影,心里就一定不要放下牵挂,要多经历多记录,等待时机的到来。每一部电影都是导演的内心映射,无论拍摄什么电影类型,前提是导演要对电影心怀敬畏之心,影像不会说假话,通过电影直接可以看到你的诚意。

……这种被卡司绑架、被资本绑架、被IP绑架的现状不会持续太久,一定会被改变的。

……关于拍电影,如果遇到想不通的事情欢迎来找我,我们可以一起聊聊,也许能帮上你点什么。

其实说话是要看场合的,不能硬给,你之蜜糖,彼之虾酱。

满屋子的人瞌睡了一片,都很礼貌,没人喊停,他老婆也没有他证婚人也没有。

真是难为了我那敬爱的梁叔了,笔直地坐着一脸认真地听,修养之好,简直感人,这连猜带蒙的一个多小时,也不知他能听明白多少,设身处地地想想,好比是遮上字幕让我去看粤语电影……

出于对梁叔的悲悯,以及为了照顾其他的发言者的发言权,我礼貌地扑上去热情地捂住老潘的嘴,告诉他只要他现在答应我不再继续BB了,我就答应他一定会去探班,给他这个当导演的送鸡腿吃去。

他立马闭嘴了,开始咽吐沫,说得是德克士的手枪腿儿才行。

话说,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朋友老潘为了筹备他的电影处女作,已经掏空了家底儿,也不知道对于他的这种败家行为,他的老婆婷婷举双手赞同。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婷婷后来陪着老潘奋战在纳木错外景地,人中上挂着两滴清鼻涕,喝河水住帐篷,好好一个细嫩白净的姑娘被折腾得脱了皮儿,生生晒出了沧桑无比的高原红,咋看咋不像是香港来的,完全就是香格里拉来的……

那些都是后话了,在小屋大理分舵树洞屋里的那个晚上,婷婷一直捧着腮帮子听老潘讲啊讲。

星光从玻璃屋顶洒下来,恰好落在她的那个角落,她出神儿地听着,满脸莹莹的光。

其实老潘讲得那么带劲,很大的原因是有她在耐心地听。

其实对男人这种生物而言,来自爱人的小小崇拜仰望,是最好的饲料,或燃料。

(十一)

老潘和婷婷的蜜月旅行第一站来了大理,我接待的。

事实上他们的蜜月旅行也只有这一站,且只有4天,4天之后梁叔和嬷嬷回了香港,婷婷陪老潘去了西藏,说是开工去了,拍电影。

我替她鸣不平,这蜜月也短得太变态了,根本来不及开展任何切实有效的生产工作。她说她不急,等老潘拍完电影了会陪她回非洲,剩下的蜜月会在卢旺达。

蜜月还能分期付款?按揭啊?

她说:到时候你也一定要来呀。

他们两口子看着我,谜之微笑:真的,非洲会给你惊喜的……

按下那个谜之非洲不表。

临行前一刻,我才获悉这个电影剧组有多没钱,且这部电影将来也不可能走院线。一句话,赔本也不见得能赚来吆喝的买卖,投入多少钱赔多少钱。

错愕之余我能理解老潘想圆一个电影梦的心愿,但身为一个真正的朋友,我大义凛然地咽下了嘴边的话,没去提他欠我的那20000块钱到底他奶奶的打算什么时候还……

关于拍电影,潘导演很轴,只会走直线不会拐弯儿掉头的那种。

热爱一个事物没有错,做电影理应有敬畏心,但矫枉过正就不好了吧,明明可以租赁的设备他非要自己掏钱去买,出手之豪情万丈,买昂贵的摄像机像买一袋子土豆。

我严重怀疑他对拍摄设备有一种处女情结,拍处女作非要用处女机,矫情得不行。

他还买了一匹马,小白马,纳木错小学学生英央家的马,当年他是支教老师,教过她。

影片从写剧本开始至拍摄,筹备了三年,马养了一年,光草料就吃了快一万块钱的。

藏区缺马吗?哪儿借不行非要买?非要买的话临到开机再买行不行?也是任性得不行。

他的解释是需要观察马的习性和情绪动作,喜怒哀乐的反应,这样方便剧本创作和后续拍摄……

一观察就是一年?

按这个理论,男主角是不是应该由他亲自生出来一边养大一边观察才行?

老潘电影处女作的男主角是个小孩,剧本里的设定是10岁,电影的名字叫《江米儿》,一句话就能说完剧情:一个牧区少年多杰,梦想买一匹名唤江米儿的小马驹的故事。

电影开机前后那几天是他最焦虑的时间,半夜给我打电话,阐述他的导演理论——大人眼中的一件小事,却是孩子心中的整个世界。

我逗他,给他泼冷水:格萨尔王赛马称王,他的神驹江米儿是白色的?没文化吗这不是。

他在那边气急败坏地哎呀哎呀,说故意这样设定的啊,这样才能营造反差……信号很差,听筒里风声呼呼,他应该是蹲在帐篷外面的。

高原深夜的彻骨寒凉我记忆犹新,但一点都不可怜他,他脂肪的厚度等同一件加拿大鹅了,只是念及婷婷蜷缩在帐篷里的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我这个可怜的小嫂子穿没穿秋裤,有没有保暖袜。

关于帐篷,老潘伤心过一次,哽咽着和我通电话,手捂着手机小小声那种,偷偷地。

火烧帐篷是一场重头戏,烧帐篷的同时马群需要跑掉,一个帐篷几千块,对他们来说是大投入了。帐篷烧完了,戏还没有拍完,马群跑进苍茫深夜后撒了欢儿根本追不回来,这段戏想重拍都没可能了。

那是凌晨3点多,全组人都没吃饭,饥寒交迫地找马,伤心欲绝地哀悼帐篷,以及,他们的导演痛心疾首地给我打电话,把我从酣睡中搞醒,张嘴第一句是:人生真是艰难哦……

人在脆弱时往往爱倾诉,可恨的是明明有“亲生”媳妇不去倾诉,非要来搞醒我这个远在天边的朋友。老潘那天哽咽着说了很多,脆弱得可没出息了。

他说他北电毕业十年,电影梦一直无缘得偿,十年的“曲线救国”里,一直积累着电影故事编写剧本,直到书店终于不再赔钱时,马上重新拥抱电影。如今终于得偿心愿开始拍摄了,结果今天马全跑了,帐篷也没了……他哽咽得吭哧吭哧的,让我快点安慰他一下,说他心痛死了,没有帐篷可烧了,马也跑了。

我给予他的唯一的建议是:请滚去找你老婆抱一抱。

他的回答让我再度想拉黑了他,他说这些都是负能量,哪儿能扔给婷婷,那样不好。

行,你老婆是人,你兄弟就不是人。我开灯下床翻书找咒,应该能找到一个咒的,保佑那些跑掉的马儿自此浪迹天涯,永远别被找到。

那些咒看来不管用,马群第三天就落网了,潘导演剧组里的本地人很多,把马给找了回来。

话说剧组四十多人,几乎都是从西藏本地召集的,客观因素是从北京调人费用太高,没那个经费。就算有经费也很难开展工作,长期高海拔作业,高原反应会导致生命危险。

所以老潘的剧组成员80%从来没有进过剧组,新手分布在每个部门,摄录美服化道,手把手地教。新人没有习气,干劲都像牦牛一样强,每天除了忙拍摄还忙活着生火做饭,偶尔还会组织起来踢场足球。其实也不算踢球,风太大,球自己奔跑,一群人呐喊着追,撵兔子一样。

演员也没有一个是专业的,几个小演员是从当雄县中学挑选的,被选中时一脸懵懂,不知道什么是表演。男一号叫小多杰,家住附近的村子,牧民的小孩。有一次拍摄他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戏,本来只需摔一次,他自己非要摔四次,老潘担心摔坏了他,他很同情地看看老潘:唉,这算什么呀,我们藏族小孩从来不怕摔。

后来电影杀青,老潘把小白马送给了小多杰家,他父亲很激动,接马回家那天先给马献了一条哈达,又给老潘献了一条哈达。老潘说,有一种和马一起被颁奖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戛纳也很金熊,感慨万千沉甸甸。

马那时候比老潘体面多了,老潘那时协同全组成员被海拔5000米的骄阳晒成了煤球,乍一看像群井下矿工,再一看像群护法神,玛哈嘎拉啥样他们啥样。

剧组穷得鬼一样,高海拔没什么好干粮吃,据说这群人各种骗亲友去探班,让给捎点鸡蛋青菜什么的。

路太远,大家都懒得去探班,都鼓励他们艰苦奋战自生自灭。

电影杀青前的半个月,老潘有个仗义的兄弟去拉萨开签售会,那人酒足饭饱夜宿八角街,念及自己的朋友老潘尚苦B在纳木错边,此人辗转难眠,暗自嗟叹。

所谓两肋插刀,所谓事儿上见,翌日清晨,这个仗义的兄弟果断砸开一家德克士的大门,威逼利诱,让那家店的全体员工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准备好了一份大餐——

单说吃的就有100个汉堡,100个手枪腿儿。

真是个有心人,守信如他,一直记得自己曾在大理时随口应承,会去探班。

鉴于这个兄弟左手残疾开不了车,另外两个朋友义无反顾站了出来,一个是浮游吧彬子,一个是青唐酒吧嵇祥,这俩人轮流开车,陪着那仗义的兄弟一路从拉萨赶到了纳木错边。

整个剧组的人含泪迎接,当然,主要迎接的不是他们,是鸡腿。

其中有个叫宋奕昌的人感动地拉着他们的手,说:怎么没配可乐……

那个仗义的兄弟淡然一笑,先帮那人敲背,让那人把嘴里的汉堡咽下去,然后告诉他:

从拉萨到纳木错正在大修路,如果带杯装可乐,会全颠洒了,如果带瓶装的,等于带了一堆开瓶即炸的小手雷……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别问。

此行最难忘的,除了拍摄条件的艰苦,就是导演老潘的吃相。

任你文字功力再强,也难以恰当描述出他啃鸡腿时的模样,反正是震撼到来探班的兄弟们了……早知道就带几只活鸡来给他生吃了,或者羊。

那天是2018年8月7号,感慨之余,那个仗义的兄弟拍了几张照片,发了一条微博:

要有足够的接受能力,才能消化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打开方式,

要有充分的理解能力,才能明白一个老文艺青年的自我修养……

那条微博的每一张图片都美颜过了,收效甚微,我尽力了。

其实我想提示的是,如果你神经衰弱,请尽量不要点开那条微博的图9。

以免影响睡眠质量。

老潘的电影叫《江米儿》,应该上不了院线,造不出什么影响,不过是一个想圆梦的中年胖子,领着一群同样爱做梦的人疯疯癫癫地游戏了人间一场。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如果未来的某一天你有缘看了这部简简单单的片子,请你明了:

剧中饰演旺多大叔的昂桑老师,一幅画能卖十几万,本职是西藏当代著名画家,从没当过演员。女一号拉宗小姐姐拍戏中脚踝严重扭伤,带伤坚持到杀青,伤处肿得跟大馒头一样。还有《西藏人文地理》加措老师的爱人德珍,近60岁的年纪餐风冒雪在高原,不厌其烦地给没有表演经验的演员们讲戏。还有西藏牦牛博物馆馆长吴雨初,远在墨脱县拍摄纪录片的巴依老爷,都是一个电话日夜兼程赶过来参与演出,无偿帮忙。

老潘曾在纳木错小学支教,那里的老师们为了帮他圆梦亦是倾力相助。

老潘曾收养过许多小孩子,给他们当爸爸,供养他们一路读完大学。这部片子的场记就是其中一个女儿,叫次仁曲珍,在江西理工大学读大三,趁暑假跑来帮忙……

藏族孩子实在,次仁曲珍一口一个爸爸喊老潘,喊婷婷时却只喊姐姐,估计是看面相定称谓。剧组那时只剩一顶小帐篷,婷婷姐姐哆哆嗦嗦地蹲在帐篷里给大家烧茶,一边往火里添牛粪,一边咧着龟裂的嘴唇温柔地笑。

她说她就不吃了,她那份手枪腿儿留给老潘吧,让他好好解解馋。

这样的好老婆当真羡杀人也,感动之余我差点脱口而出:把那20000块钱都拿去给老潘买鸡腿了吧,不用还……

想了想,她应该不知道这笔钱的存在,算了不说了,省得解释半天怪麻烦。

……再说,凭什么不还!

火苗慢吞吞舔着壶底,小风儿飕飕往衣领里面钻。

她斟一碗黑茶递过来,闲闲地聊起了天气,说下个月内地就是酷暑了,那时候老潘的片子应该也已拍完,到时候老潘会陪她回非洲去工作一段时间。

她说:你去找我们玩吧,去避避暑,梁叔也会去。

去非洲避暑?非洲?

婷婷你还好吗?婷婷你是冻傻了吗?

她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她坐在海拔近5000米的纳木错边,一本正经地和我聊非洲。

她告诉我:那里夜里凉,外套记得带一件。

(十二)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2018年8月30号,我暂停了手头的工作飞向非洲。

那个城市叫基加利,那个国家叫卢旺达。

同行者是成子,出发前头两天被我忽悠动了心的,两个40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手拉着手兴致勃勃地去看看那个古老的非洲。老潘说过的,特别好玩绝对不会失望。

老潘还说过的,没被活狒狒吓唬过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狒狒呀,还有大猩猩,真让人期待。

成子和我此前都没去过非洲,对于我的真情邀约他很感动,专门让豆儿煮了一锅史无前例的茶叶蛋路上当干粮,过闸时一开箱,呼啦啦围上来一堆人问为什么这么香,当然香喽,你知道老班章现在多少钱一两?

为省钱故,全程红眼航班,迪拜转机时需要去另一个航站楼,廉价航班都在那个地方。他英语不会我英语不好,这一通折腾这一通跑,忙则乱,到底是把那袋子茶叶蛋落在了安检处,整整一袋子茶叶蛋哦,一颗也没吃上。

那是豆儿亲手煮的爱的茶叶蛋,成子表示很忧伤,我劝他想开点:老潘答应会带我们吃卢旺达最好吃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卢旺达最好吃的是什么,如果我当时预先知道了,那冒着误机的风险也要跑回安检处去把那袋子茶叶蛋给找到!

为了缓解成子那茶叶蛋般五味杂陈的忧伤,我和他聊了好一会儿狒狒,然后打开iPad和他一同制造一点期待,我们看的那部片子叫《卢旺达饭店》,出发前随手下载的……

影片结束时飞机开始下降,两个人并排坐着,身心沉沦,相顾无语,热泪四行。

保罗所做的一切尽了本分,暗夜里的一点微光,可是这点微光的周遭是多么漆黑的人性,无底的深渊一样。

……1994年卢旺达种族大屠杀,人类历史最黑暗的篇章。

两个月里上百万人殒命,无数家庭被灭门,成千上万的孩子死于木棒和砍刀,若有地狱,应是那时卢旺达的模样。

24年过去,杀人的已是中年人或老人,生还者亦然,他们该如何共处,如何原谅?

别说只是20多年过去,就算200年过去也是刻在人字上的一道长疤,永不痊愈的伤。

成子说他大意了,之前只知有过大屠杀,不知竟如此人性沦丧,多做点功课就好了,就不会以为20多年的时间足够漫长,就不会答应和我一起去这个地方。

他用餐巾纸捂着眼睛,鼻子是齉的,说去这样的地方当游客,是不是不太好……如果飞机现在能掉头就好了。

亦有同感,一颗石头压在心上,沉重加懊恼,我想我是冲动了,我来干吗的我?

借着陪老潘和婷婷度蜜月的名义来当游客?就因为那是个遥远的新奇的没去过的地方?我想去那里游览什么?苦难吗灾难吗?

我怎么不过过脑子就跑来了?还拽上兄弟一起?我是有病吧我……

老潘和婷婷干吗非邀我来这样的地方?

这样的国度这样的人,这样一个被人血浸泡过的地方。

我依稀记得婷婷在此地开展公益工作,她为谁做公益?杀过人的人?面对那些曾经的刽子手赠其玫瑰手有余香?

一个颠簸,飞机落地,浓得化不开的黑夜呼啸在窗外。

一段旅程尚未开启,兴致已消磨殆尽,老潘曾说非洲绝不会让我失望……

去他奶奶的吧。

下飞机时是清晨5点,疲惫加意兴阑珊,面对婷婷时我实在挤不出一个笑模样。

老潘和梁叔三日后抵达,给我们接机的是婷婷和爱玛,那个电动车伴娘。

婷婷介绍说爱玛现在和她是同事,一同在卢旺达开展公益项目,是一员得力干将。

见我噘嘴不语,她补充介绍:

……爱玛可有正义感了,先前我在肯尼亚过海关被勒索了50美元,爱玛知道后四处投诉,折腾了半个多月要个说法,把那些人搞得够呛……

爱玛很大条,无视我的缄默,结结实实地给了一个拥抱,拥抱成子时她笑着宣布:

泪吼泪吼,吼嗨森见到泪,欢迎来到全非洲最安全的城市!

……说反话呢?看起来也不像。

最安全的城市?还全非洲?这个曾经尸横遍野的地方?

见我和成子大眼瞪小眼,这个电动车姑娘积极热情地把我们往车里塞,边塞边叨叨:这是个神奇的国度来的,住久了就知道了,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

她如果不是个女生我当时就会想办法把她给绊倒。

要死不活的,她口径怎么和老潘一样?

整座城市尚在沉睡,灯火通明,寂静无声。

我摇下车窗远眺,没错,漫山遍野的繁星一样的灯火……这里的人们晚上睡觉是不关灯的吗?浦东也没有这样的灯火,维港也没有这样的灯火,这样浪费电是在干什么?

我疑惑地戳戳婷婷,她仿佛知道我想问什么,轻柔地告诉我:

你看,基加利的星空在地面上……

婷婷告诉我,大屠杀之后卢旺达修改宪法,从此禁止再有部族主义分裂主义,这里的人们现在不再分胡图族或图西族,只有卢旺达人。

换言之,在这个国度,关于浩劫的记忆历久弥新,人就是人,不再分民族或种族了。

一个又一个街区驶过,一片又一片的璀璨灯火,曾经的屠杀者和曾经的幸存者比邻而居,静谧在微凉的夜。

心中的感触无法言说,是一种道不清的沉重以及欲言又止的困惑。

极端的人祸会换来极度的反思,是这样吗?

同样的苦难同样的浩劫,这样的反思只属于他们吗?

该如何去理解这种反思?弥足珍贵还是亡羊补牢,痛定思痛还是等等再说?

于那些普通的亲历者而言,反思带来的又是什么?是彻底的谅解,还是算了?

全车人都沉默地望着窗外,良久,婷婷轻轻说:

基加利的星空在地面上呢……大屠杀后的20余年间,家家户户每夜都会点亮一盏灯。

或许是想照亮亡灵回家的路吧。

(十三)

梁叔说,大冰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呢。

开心他发音成嗨森,好在已不是第一次见面,他的港普我已能听懂一二了。

我冲他敷衍地笑笑,看着这个老头儿咕嘟咕嘟地喝冰可乐。再没见过哪个老人家会像他这样爱喝凉的,在大理时就发现了,也太不养生了的说……

算了算了,操那心干吗,梁叔养牛的,只当是劳动人民本色。

养牛的梁叔不再是西装革履,他穿着一件灰色旧T恤端坐在非洲阳光下,挎着一个菜市场里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背的收钱的小包,戴着一顶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戴的那种遮阳帽。话说在大理时他就是这副打扮了,我严重怀疑这个老头儿很可能只有两身衣服,一身老西服正式场合用,一身旧便装日常穿着。

我不清楚他也来非洲干什么,没听说卢旺达适合养牛哦。

彼时傍晚,我们坐在基加利远郊的一家餐厅,吃老潘承诺过的卢旺达最好吃的饭。

与座者除了婷婷老潘爱玛成子梁叔和我,还有宋奕昌、袁超和Serieux。

宋奕昌就是婚礼上那个该死的翻译,纳木错探班时问为什么没带可乐的那个人,袁超是老潘剧组里的录音助理,成都人。这俩哥们儿满面春光踌躇满志,都是初次来非洲,看啥啥新奇。

Serieux是个结实的黑人,据说是婷婷的同事,也是做公益的。

此人话不多,一看就不简单,我严重怀疑婷婷和老潘的婚纱照就是此人拿手机拍的,握手的时候他叽里咕噜说了很多,我只听懂了里面有谢谢。

谢什么谢,谢我干吗?这顿饭又不是我埋单,这顿饭我一筷子都懒得动好吗!

……梁叔说得没错,我当然开心不起来,是家中餐馆,火锅和饺子。

……好吧,老潘所谓的卢旺达最好吃的饭,原来是中餐。

我决定有生之年再也不轻信老潘了,我把他给我剥的蒜瓣都弹了回去,别来这套,你个大猪蹄子!

话说也不全是因为吃的,从落地起心情就是沉沉的,这种感觉说不清,越了解这个国度的历史越惶恐于来当一个肤浅的游客。大部队会合前的那两天,我和成子参观了卢旺达大屠杀纪念馆,又去卢旺达饭店坐了坐,清风吹皱水面,我们坐在游泳池边抽烟……

一厅一厅的头骨,小孩子的,一墙又一墙的罹难者照片,太多太多的全家福,这些画面镌刻进脑海也就再也磨灭不了,让人讷言。

像卢旺达饭店的保罗一样,那些人那些故事是真实存在的。

展板上有个故事令人动容,胡图民兵冲进小学教室,命令所有图西族小孩站起来,所有的孩子都站了起来,不分种族不畏刀斧,挺着稚嫩的胸膛保护自己的同学。

全体孩子全部罹难,不分胡图或图西,躺满了整个校园。

还有一个展厅在播放影像,一个个劫后余生者对着镜头诉说,有个女人平视着镜头说:他是我们的邻居,他把我们全家人都杀了,我躲在暗处看他一个个用刀砍,爸爸、妈妈、姐姐……只剩我一个了。

她说:我们现在还是邻居,我原谅他了。

她说:只有原谅他,我们才都能活下去,不是吗?

唯有听着看着,无法去论述或评说。

复杂且不可论证的人性,黑白灰纠结交错,有些事情我能理解,有些事情我解读不了。

关乎生死的议题太大,稍有妄语,即离了敬畏。

不同的国度类同的故事,有什么资格去俯视呢。

…………

老潘说他刚来时的心情也是这样,后来慢慢好了。

他说:你要不要听听Serieux的故事,关于灾难之后这个国家的普通人是如何自救的。

1994年卢旺达大屠杀时,Serieux17岁,为止杀,加入了少年军队平定动乱,他的人生方向亦拟定于那个年纪,不过一句话:挽救这个国家。

大屠杀结束后,无数孩子失去父母,流离失所,和很多人一样,Serieux开始参与照顾街童。那时百废待兴,资源匮乏,政府力量介入流浪儿童救助有限,社会力量亦有限,没人没钱,他另辟蹊径,发现能把流浪儿童凝聚起来的最简单方法是踢足球。

足球门槛低,在非洲几乎任何东西都可以包裹起来当足球踢,踢球时的孩子短暂地忘却了伤悲,也不再畏惧与同类相聚。每次踢完球,Serieux都会趁机留住那些孩子,像个家长一样,告诉他们一些做人的道理,并帮助他们学习生存的技能,努力不让他们步入歧途。

他的想法简单而坚定,挽救孩子,就是挽救这个国家的未来。

若干年过去,Serieux初心不改,他以足球为媒介成立了Play for Hope[2]组织,纯公益性质,致力于给贫困家庭的孩子提供教育和生活技能,不光训练学员们的足球技能,也在培养新一代的青年领袖,为这个国度造血,以期复兴的机会。

卢旺达是个落后的国家,许多年轻人的想法是一旦留学国外就再也不愿回国,Serieux在Play for Hope里教会他们直面国家的命运、思索个体对国家的责任,告诉他们:所谓国家,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只有每个人都乐意并有能力服务社会,才能改变这个国度的命运。

若干年来,Play for Hope羽翼下的每一个孩子都明白一个道理,所谓爱国,前提是我要成为一个正直而不忘本的人。

Play for Hope当下有了一所叫Heroes Football Academy[3]的足球学校,以及一个乙级青年球队。

Serieux用足球在这个国度造出了小小的奇迹,足球是他们共同的方舟共用的撬棍。

Serieux受到不少国际足球组织的垂青,曾有国际足协出高薪邀他到海外工作。卢旺达收入低,这是个一般人梦寐以求的工作,但他拒绝了,说自己目标一直很明确——留在自己的国家帮助自己的同胞。

他很早就发过誓言了,那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他17岁。

……在老潘讲述的过程中,Serieux一直在帮我们涮菜。

等他讲完,我碟子里不知不觉已堆起了小山。被这样的好人夹菜,我诚惶诚恐,没等开口客套,人家先一迭声地和我说谢谢。

谢我干吗?这顿饭又不是我埋单……

难道说此地的风俗是把欢迎说成谢谢?话说我这非洲黑兄弟的脑回路也真是奇怪……

同样奇怪的是,老潘和婷婷不做任何解释,事不关己地坐在一边,满脸谜之微笑,总之表情很欠揍。

更奇怪的还在后面。

Serieux站起身来,像个中国人一样敬起了酒,不知他从哪儿学的,用的还是双手。

像全体酒桌上的中国人一样,他也是叽里咕噜一堆祝酒词,语气真挚眼圈微红,煞是动情。

我啥也没听懂,除了那一个又一个的谢谢。

我没端杯,人家这会儿谢的不是我,敬的也不是我。

他敬的那人戴着一顶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戴的遮阳帽。

是个老头儿,职业是养牛。

该老头儿只喝可乐不喝酒,碰起杯来却毫不含糊,那一饮而尽的架势真好似在喝二锅头。

一杯喝完又是一杯,两人端着杯子握着手坐到了隔壁桌,叽里咕噜情感交流。

我腻歪坏了,梁叔哦梁叔,咱们这些外人又没给人家的公益事业添过砖头,人家婷婷还没说话呢,咱别喧宾夺主了行不行?

我想伸腿去把他绊倒,想了想也就忍住了,一来他年纪大,二来大家不太熟。

他们聊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土豆子都涮完了俩人也没聊完。

老潘说,他们这会儿在交流近况,Serieux在向梁叔汇报足球学校的工作……

Serieux能向梁叔汇报什么工作?

足球学校也养牛?

老潘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梁叔本来就是我们的领导来着,一会儿我和婷婷也要分别和他汇报近期的工作……

我扔了筷子摊开手,诸位,别玩儿了,老让我费脑子有意思吗?

老潘!如果你再卖关子的话,分分钟把骗我的那20000块钱先给还了!

成子抱住扑腾的我,护住老潘的是他老婆。

我伸脚去踢老潘,误伤了宋奕昌又误伤了袁超……说!这老头儿到底是干吗的!

那个戴着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戴的遮阳帽的老头儿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

他搓着手对着我笑,说哎呀哎呀,他真的是个养牛的。

(十四)

梁先生现年56岁,养牛的。

牛养在智利和新西兰,成千上万头。

他本江湖世家子,门第煊赫,自幼锦衣玉食来着,李嘉诚的大儿子和他是小学同学。

父亲在世时和赌王何鸿燊称兄道弟,同时亦敌亦友,小时候何生常到家里做客,抱过他。

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他懒得在钱上下功夫,亦未承接衣钵吃江湖饭,大学学的是西洋美术史,在北美洲。

有道是豪门恩怨阋墙仇,父亲过世后家产大战开启,手足相伐血雨腥风,光自杀的就有两个,都是跳楼。

人间冷暖一时尽,看透了也就看淡了。他脱离了家族放弃了财富,不去抢也不去争,“净身出户”孤身去国,先打工,再开茶餐厅,继而瞅准商机开了农场,养羊养牛。

像所有老派香港生意人一样,马死落地行,白手起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到中年时他搏出了亿万财富,生意遍及三大洲。

这个巨有钱的老头儿活得巨抠,吃穿用度的标准不脱离劳苦大众,唯一的小爱好是喝点可乐。人有钱到一定份儿上,财富观异于常人,他最大的梦想是将来走了以后一分钱也不给子女们留,想要家产自己挣。

他会把所有的钱都散光,用以帮助困难地区的困难儿童,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只要是地球上的。

为了实现这一梦想,该老头儿早早开始了追梦,从刚开始有钱起就在中国内地开展慈善捐助,若干年下来没人数得清他捐了多少钱。他谢绝媒体报道,不接受任何表彰,不让人赞扬他是个爱国商人,甚至不肯轻易向人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自己养牛。

老潘就是他的执行人之一,帮他在中国内地助学助困。

婷婷是他在非洲的执行人之一,电动车小姐爱玛也是。

Serieux也是,他们2007年相识,算来也有12年了。

他很欣赏Serieux为同胞做的事情,理解Serieux是在为那个国度的年轻人留住根。他本也是这样的人,像许多那个年纪的老香港人一样,知天命后开始恋根,开始固守一些身份认同,行走海外时不说自己是香港人,只说自己是中国人。

从2007年至今,他是Play for Hope 最大的资助人,帮助的卢旺达孩子将近2000人。

那些非洲孩子不清楚他来自香港,只知他是中国人。

这个中国人代表全体中国人在卢旺达做了很多事情。

Play for Hope的足球学校位于Mayange,名曰Heroes Football Academy,学生来自周边贫困的小村,11至16岁,除了日常的足球训练,他们还被送到附近正规的中学上课,球技突出的会被送入乙级球队。

是个好学校,完全公益,完全免费,一批批最底层的孩子在这里被重塑命运。

出资建立这所牛×的学校的,是个养牛的中国人。

除了足球学校,这个中国人还供养着那支乙级球队,里面的成员16至21岁,都是足球学校升上来的。

教练来自各个足球强国,英国、比利时、法国都有,球队迄今培养了近60名球员,有8名球员进入甲级队,其中一名叫Nyarugabo Moses的球员被选入国家青年队,2018年非洲联赛,卢旺达对坦桑尼亚的比赛中这小子进了4个球,被视为英雄。

客观上说,因为这个中国人的存在,那些卢旺达孩子看到了希望并触碰到了希望。这个中国人不仅出钱,还出人,他组建的中国人团队和孩子们朝夕相处,孩子们爱屋及乌,见到所有中国人就像见到娘家亲戚一样,对韩国人日本人泰国人全体东亚人也都顺便友好。

实话实说,可能在有些国家很多人习惯先问:你是日本人吗?

卢旺达不同,在那里习惯先问你是不是中国人,然后告诉你他太喜欢中国了,中国发达,中国人厉害而且好,然后摸出手机告诉你他也有微信,那手机不是小米就是华为的。

还有个客观的事实是,在很多当地人的认知里,并不能分清白皮肤和黄皮肤、西方人和东方人,就像我们看非洲人时大多也只能分出磨砂的和漆皮的一样,他们大多只知:白人历史上曾殖民过我们,把我们硬分成了两个部族,惹出天大的祸来不擦屁股掉头就跑,而黄皮肤的中国人不一样,是来帮我们的,朋友一样。

总之时下在那个国度,中国人的地位明显和其他国家的人不一样,其中有中国政府对非援建工程的缘故,也有许许多多普通中国人的所作所为,这一切都在塑造着中国人的集体形象。换句话说,不去不知道,去了才发现,我去,原来这么高……

也不仅仅是卢旺达,养牛的梁叔把中国人的故事写在了很多地方。

除了Play for Hope,他还是IRRI[4]的资助人,稻米种植改良计划,在一个叫布隆迪的非洲国家。这个项目主要致力于稻米病毒的攻克、稻米改良,以及教导村民更有效地种植稻米,所做的一切均是无偿免费纯公益的。

若干年来,这个项目从三个试验点扩大到十几个村落,举目处无有饥馑,处处稻花香。

老潘先前介绍得没错……

某种意义上说,梁叔他也可以算是个种大米的。

种大米的梁叔每年真金白银地掏钱,每年都会抽时间去布隆迪乡下探视工作进展。他每次去,当地农民都会载歌载舞夹道相迎,争着抢着给他看自己的收成、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田。

2015年布隆迪总统大选,导致内战,受战乱的冲击,种植稻米的村落锐减到一半,但他没撤资,坚持定期捐助,和那些农民一起扛过了内战的那一年半。

这个老头儿的中国式思维很执拗:管你仗打成什么样,老百姓总要吃饭。

一切有意义的坚持总会换来更有意义的结局。

2018年9月我和梁叔他们相聚在卢旺达那会儿,一个消息刚刚落定——

世界银行决定资助稻米种植计划。

每年拨款2000万美元。

多年的坚持和出色的表现争取到了国际关注,有了这笔钱,IRRI所帮助的农民将增加到200万人,占布隆迪全国人口的六分之一。

而这一切,始于一个中国老头儿义无反顾的执念。

好吧,用牛×一词已无法形容这个老头儿所做的一切。

他戴着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戴的遮阳帽,养牛、种大米,达则兼善,千金散却,替全体中国人长了脸。

上述的这一切,据说只是他做过的事情里很小的一部分。

老潘和婷婷说,关于梁叔做过的公益,他们也所知不多,梁叔从不把善举当谈资拿出来炫。

婷婷说:

我介入到梁叔非洲项目后的这些年,发现他有一个准则,就是不干预机构的运作,每一个项目都肯信任当地成员。他说我们只能给予资金支援以及适当的人力配合,切勿扮演上帝的角色,须知只有本地人能真正到位地帮助本地人,当有一天他们能自给自足良性运作,不再需要我们的时候,才是我们最乐意看到的。

说这话那会儿,已是第二天午饭,梁叔正在街对面的小商店买冰可乐,我们其余人等坐在一家本地餐厅里等着点餐。老潘很委屈地和我解释:

梁叔老早就交代过的,和任何新朋友都不要刻意介绍他是干吗的,问的话就说他是养牛的就行,省得大家老把他当个什么有钱人看,他也不自在,大家也不自在……

他补充狡辩道:事实上他就是个养牛的啊……

他说:其实,你这次来非洲,梁叔他……

好啦!收声吧!我知道梁叔他是个养牛的了行了吧!

想起老潘和婷婷的婚礼上我曾和他一本正经聊牛肉面。

想起人家来大理玩儿的时候我从头到尾地不咸不淡。

想起昨天晚饭时我还不恭不敬地把人家当成个打酱油的嫌人家没眼力见儿。

对待这么可敬的一个老人我却那么失礼。

我很尴尬,我很汗颜。

我拖成子出门抽烟,迎面碰见梁叔端着可乐走了过来。

没等我跑开,他喊住我说:大冰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呢。

开心他发音成嗨森,他的港普我已能听得懂一二。

我冲他尴尬地笑笑,看着这个老头儿咕嘟咕嘟地喝冰可乐,遮阳帽子扣在后脑勺,紫色的小包挂在胸前。

这个老头儿一边喝可乐一边对我眨眼,他说:你信不信……我保证你很快就会开心起来。

(十五)

我并没有开心起来。

失礼的尴尬像个卡在胸口的嗝,咽不下去打不出来。爱玛你松手,我坐桌子最角上就好,别把我往长桌中间拽。

老潘隔着桌子把一块煮香蕉颤巍巍地夹过来,又识趣地手腕拐弯,把那块香蕉搁进了宋奕昌碗里面。

这就对了,都别搭理我,我今天不配吃饭!

饭吃到一半时来了新客人,是老潘的朋友,据说是来卢旺达拍片子,听闻了足球学校的事情,赶来找老潘和婷婷牵线,想去参观。

那个女生叫梁红,听说她老公好像叫270,梁红被安排坐在我对面,笑得很和气,聊天也很亲切,是个很nice的女孩……

梁红一定很奇怪,对面这个人为何不吃不喝郁郁寡欢,嗯嗯啊啊懒得说话,像个蔫茄子一样歪在椅子里面。

这个茄子蔫了整整一顿饭,又一路蔫到Heroes Football Academy足球学校里面。

起初他独自在院子里踢石子儿,后来被梁叔喊了半天,又被老潘揪住脖领子生生提溜进教室里面,他叹了口气躲在成子背后,尽量缩得小一点。

漆黑的脸庞雪白的牙齿,那些孩子的掌声好热烈,Serieux把每个来宾都介绍了一遍,轮到介绍某个茄子时掌声尤其热烈,还有人使劲跺脚,这着实让人坐立不安……这是在干吗?哪儿受得起这样的掌声啊,早知道就带点礼物来了。

我听不懂Serieux的英语,伸手戳宋奕昌,你不是当过翻译吗?都说了些啥你翻译给我听听。他认真听了一下,探过头来告诉我其实他也听不懂,他英语也没过四级……

我……如果现在咱俩不是都坐在凳子上我果断会把你绊倒你信不信!

婷婷好心,悄悄坐我和成子身旁帮我们当翻译,她说嘉宾的介绍完毕了,出于相互的尊重,孩子们也会挨个儿做自我介绍。满屋子的人黑漆漆地坐了一大片,不会吧婷婷,几十个孩子每个都发言?

她说是喽,这是Heroes Football Academy的传统,人人平等。

半个下午的时间都在听婷婷给我翻译,辛苦她了。

说来也奇怪,漫长的自我介绍并未让人疲倦,每个孩子都是有故事的,各不相同。

半个下午的时间,有三个人的发言我印象最深。

第一个学生叫Uwase Eric,因家境困难到极点,贫穷战胜了亲情,12岁时被扫地出门,让自力更生。12岁的孩子哪儿有什么生存技能,好心的亲戚短暂收留过他,却无力让他吃得太饱,大家都穷,他一度沦落街头当了乞儿。

Uwase Eric说,感谢上帝让我来到了Heroes Football Academy,感谢Play for Hope的所有人对我那么好,我现在有地方住,有东西吃,也可以上学了,我认为我现在必须好好踢球!这样将来才有能力去照顾和我一样的人。

他伸手指着我们这群中国人:就像你们一样。

第二个学生叫Mugisha Samuel,自我介绍的第一句是:我是个难民。

他说:我和家人在2015年4月份从布隆迪逃到卢旺达,那时布隆迪在内战,吓死人了,我们逃到卢旺达后一开始住在Mahama的难民营,里面全是布隆迪难民。

难民营的日子很困难,也很不开心,很多人欺负我,我无法像以前一样踢足球,那里也没有学校。有一天我太想踢球了,就去了Remera找当地孩子踢球,那里刚好就在Play for Hope办公室附近。一个工作人员问我想不想参加机构举办的青少年锦标赛,我当然想了,感谢上帝,在这场比赛里我当上了最佳球员和分数最高的球员,如愿进入了Heroes Football Academy。

现在我可以在一个很好的学校上课了,比以前的还好,大家对我很好,在这里没人欺负我。

他很认真地总结说:

我认为我现在是个很幸运的难民,不是个可怜的难民。

第三个印象深刻的发言不是学生的,是我们的同行者袁超的。

袁超是成都人,英语极好,发言很流利,大体意思是自己刚刚在《江米儿》剧组结束录音助理工作,未来的计划是去北京电影学院进修导演专业,而在此之前他决定拿出完整的时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在得到了老潘的引荐和婷婷的允许后,他来到了卢旺达来到了这里。

他说他今天来了就不打算走了,从今天起他会留在学校当老师,和大家同吃同住,教大家中文和英语。

他的发言听得我一愣,今天就上班?不跟我们回城了?

婷婷说:是喽,铺盖卷都背来了,就搁在后备厢……

老潘的大脸凑过来,略带炫耀地和我咬耳朵:我这个小兄弟还背了个小火锅,说要给孩子们做冒菜吃,拉近师生感情。

留下的不仅是袁超,还有宋奕昌,就是我数次想绊倒的那个翻译官。

此君徐州人,起先在上海当IT男,后来到西藏投奔了老潘,从事儿童医疗和贫困生救助项目,上山下乡整3年,每月补贴只有2000多块。

这些钱他都捐了,和自己的钱一起咔咔捐。

老潘说:小宋有钱,他的特长是炒股,是个小股神,股灾时都能赚到钱,但是他有一套奇特的价值观……他认为老天之所以保佑他的股票赚钱,是因为他做了好事,所以股票一赚钱他就拿出来做好事,一做完好事就买股票,周而复始不停循环……

老潘说:他这次决定来非洲工作其实也是因为股票,你知道的,目前的中国股市现状……

我骤然间对此人肃然起敬,炒股人的脑回路就是不一般。

原来宋奕昌先生来非洲当志愿者,为的是拯救整个A股大盘?

令人肃然起敬的人还有很多。

原来爱玛是辞去了香港的记者工作来当志愿者的。

原来婷婷除了参与足球工作还独立负责着一个培训当地女生就业的项目。

原来他们这个组织还帮扶出了卢旺达的高考状元,原来除了学校他们还在很多村子里面成立了足球培训点,还组建了女生足球队……

有个细节很触动我,从足球学校孩子们的发言中,我能感觉到他们对婷婷老师、爱玛老师都很爱戴,甚至对老潘也很熟悉,但对他们真正的资助人却好像并不怎么了解,并不知道这个老头儿才是这群中国人真正的领导。

整场交流会梁叔都没怎么发言,笑眯眯地坐在另一个角落不声不响,他像个老农民一样慈祥而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庄稼地,地瓜熟了,苞米也熟了,哎,长得真好……

Serieux未着重介绍他,只说他是Mr.梁。

两个人像是有种默契,好像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来打酱油的老头子。

这么好的老头子,来大理玩儿的时候我都没请人家多喝两瓶可乐……

成子你再往前坐坐,把我给挡一挡……

探望完学校后,Serieux安排了家访,那个老头子和我们一起驱车来到一个贫民窟,打着手电钻小巷,深一脚浅一脚。

家访的对象也曾是学校的学生,现在是球队队员,不久前家里房子塌了,Serieux请示老头儿后拨了专款搞来建筑材料,免费给他们在基加利的Nyarutarama地区盖了一个新的小房。Serieux介绍,虽还是在贫民窟,但确定是方圆半公里最结实的,不会再塌了。

那个队员叫Uwiduhaye Aboubakar,单亲家庭,兄弟姐妹5人,母亲失业在家没有工作,全家人靠的是他在球队的补贴。他妈妈一见面就扑上来哭,叭叭地挨个儿亲脸,又伸出拳头捶墙,说你们看啊,现在的房子可结实了,我从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住上水泥房子。

Uwiduhaye Aboubakar的妈妈说,家里实在太穷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出来招待客人,她说:我唯一能回馈给你们的只有祈祷。

于是祈祷,屋子小,人们贴着墙挤出一个圆圈,那个妈妈站在中央,合拢双手开始把赞美诗吟唱。信仰不同不便参与,我和成子站到窗外,肩并着肩,安静地看着听着。

……夜色笼罩基加利,万千灯火亮起在一个个山丘,繁星盛开在地面上。曾经的血与火之地如今静谧而安详,吟诵声婉转低回,炊烟般袅袅,萦绕在树梢瓦檐。

为什么要站在屋子外面呢?

其实完全可以进去和他们一起祈祷吧,不是吗?

我跟成子说,真的,我觉得都一样,哪儿有什么国别、什么人种……很多很多事情其实都一样。

成子点头,说他也是这么想,他指一下屋内,慢慢地道:

但我们只是嘴上说说,他们才是真正这么觉得的。

隔着窗子望过去,换了Serieux领唱,婷婷和爱玛站在那个妈妈的两旁,梁叔站在那个妈妈的身后,也是双手合拢,也是微微低着头的。

屋子里灯光昏黄,所有的身影都被染成一个色调。

油画一样,老照片一样,低沉而凝重,朦胧而沧桑。

他们就那么长久地立着,静止出一幅不分种姓不分肤色的凡人群像。

(十六)

谁又不是凡人呢。

生死没的选,当个怎样的凡人应该是可以选的吧。

可以吗?从何处下手?

还来得及吗?选项都有哪些?

唉都已经这样了还要不要去选。

…………

那些所谓的理想抱负成功成就之外,是另有一条阶梯的吧。

那些所谓的散发扁舟深谷幽兰之外,是另有一条渡船的吧。

…………

那些不一样的凡人,世俗而透亮,干净而简单。

不在乎先天不足、不介意己痴己贪,不落痕迹。

也不在乎落不落痕迹,人海中泯然于众,走得自自然然。

同样的逆旅单行道,同样的行囊荷在肩,他们却总是越走越轻松,以及心安。

我和老潘说:我明白你为什么会爱上婷婷这样的姑娘了。

什么温存啦真实啦都不重要,也难以概全,原因只有一条,套用你说过的话——他们那样的人,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们牛×就牛×在他们帮人,但帮人时并不扮演上帝,帮得很真,一边帮别人一边帮自己。

不管他们曾经是什么样的人,不管曾源于什么样的契机。

他们后来都成了可以自度度人的人。

……多让人羡慕哦,自度和度人可以同时进行。

找到了另外的那条路,并物以类聚,去成为另外一种凡人。

光旁观光羡慕又无法去效法,这种微微自惭形秽的感觉真的太烦人。

成子说得没错,有些事情上我们只是嘴上说说,你们才是恪诚守真,且守得一点也不累……

走了走了,不想和你们再待在一起了。

你们的事我也掺和不上,再待下去我将步入自我否定,我那么爱自己我才懒得自我否定。

就这样吧,再见吧非洲,辞行辞行。

成子成功撤离,去了伊斯坦布尔。

我没走成,被扣留在了基加利。

老潘拦着不让我走,说来都来了,再等一天再等一天。

等了一天又一天,我都等得长毛了他才跑来告诉我说,孩子们明天会组织一场足球赛,足球学校和乙级球队之间。

他强调:会很惊喜的,特别值得一看。

当时我们坐在一家当地咖啡馆,面前是个正在手冲咖啡的锃亮的黑人小姐姐。

……如果不是担心国际影响,如果不是担心中国人的海外形象,如果不是因为老潘他老婆一并在场,我想我会用滚烫的拿铁帮他洗头。

我慢慢地,哀怨地告知他:

我从小就不爱看球,对球赛没什么感觉,再说那天去足球学校时不是已经旁观过孩子们的训练了吗?你饶了我吧放我走吧,你说我一个外人老去当观光客干吗?换位思考行不行,你不尴尬我尴尬。

这样吧,只要你这次放了我的话……

那20000块钱的事儿我再也不提了!

(十七)

2018年9月13日,离开非洲前的那天,我看了一场足球比赛。

那是我有生以来完整看完的第一场球赛。

我发了一条微博记录这场比赛,以及这次非洲之行的十几天。

不做什么感慨了,都在那九张照片里面。

图一是卢旺达雨后,万物被涤洗一新,呼吸间有种清凉的微寒。

我刚刚离开大屠杀纪念馆,避雨在某个湿漉漉的山丘边,那里名曰千丘之国,起起伏伏的小山。

图二是基加利午夜,成子坐在我旁边,啤酒刚刚喝完,遍野的灯火照亮亡灵归家的路,繁星点点铺满人间。

图三是在午后咖啡馆,那是个盛产咖啡豆的国度,重度烘焙后的单品有种浓郁的果香轻甜。

咖啡馆下面那张图片是卢旺达饭店。

往左,是足球学校的孩子们在训练。

再往左是我和梁叔,他背着紫色小包戴着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戴的遮阳帽,边走边和我聊天。那时我们正徒步前往球场,他问我:开心一点了没有?

又说:……我保证你很快就会开心起来。

我费了牛劲才听明白他接下来说的话。

梁叔说:婷婷和老潘是真把你当朋友来的,不然也不会这样安排……他们这对小朋友想拉着你这个小朋友一起玩儿。

他说:一生那么短,多一点这样的鬼马朋友真好啊,人才有首尾,不孤单。

……天地良心,直到坐在足球场边时,我也没搞清楚那所谓的安排是什么安排。

什么鬼马?什么小朋友?什么一起玩儿?

梁叔啊梁叔,你能不能去把普通话好好练一练……

是一场精彩的比赛,孩子们噌噌地蹿来蹿去个顶个杀气冲天,在我这个外行看来真好似在打群架,比先前日常训练时紧张多了刺激多了,如同两群迅猛的豹子撕咬在硝烟间!

说是硝烟不夸张,有图片为证。

图七是在足球学校日常训练,图八是那场比赛。

那天只有微风,简陋的球场上没有草坪,那遍地黄尘都由他们扑腾起来。

婷婷戳戳我,轻声说:孩子们在用这种方式向你表达感谢……

不知何时他们两口子一左一右坐到了我身边,伸手指给我看,说踢球的孩子特别费鞋,再过几天又该给孩子们换鞋了,好在储备了不少够穿很久,全都是从中国运来……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刚想蹦起来立马被摁住了肩。

老潘搂住了我脖子,大脸慢慢凑过来。

滚滚黄尘中他贴着我的耳朵,无比深情地说:

……看到那些鞋了没?

谢谢你当初的那20000块钱。

小屋成都分舵·宋钊《船长》

茶者成子《奔跑》

小屋大理分舵·西凉幡子《山雨》

[1]藏语,你好。

[2]即为希望而战。

[3]即英雄足球学院。

[4]即国际水稻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