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书名:
小孩
作者:
大冰
本章字数:
28618
更新时间:
2021-12-24 10:36:09

于小屋而言,我只是跑第一棒的人,快到交棒的时间,快了快了没剩几年。

届时我“净身出门”,大冰二字会从小屋的招牌上换掉,每一块。

离去前,我会请大家公推出合适的人选,不论哪个分舵,谁接棒就改成谁的小屋,一并接过所有的一切,领着大家一如既往,抱团取暖。

交棒和接棒,以此类推,不论再过多少年多少代……

只有这样,我们的小屋才不会变,才能薪火相传。

是为小屋不死——我平生最大的野心或奢望,抱负和期盼。

追风赶月莫停留。

平芜尽处是春山。

大冰的小屋离成为百年老店,只剩87年。

小屋始自雪域高原,涅槃于滇,笑骂由人里逆流独行,自在我知间开枝散叶。

今时今日,已有9个分舵80多个成员——

汉、藏、蒙古、回、苗、满、壮、羌、彝、白、门巴、俄罗斯……各族青年大集结。

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华中华东,华北华南……各路少侠大抱团。

照看好小屋是他们的职责,他们才是小屋的主人和主角。

照顾好他们是小屋的义务,小屋是他们的避风塘、孵化器、疗伤所、加油站。

各分舵均有徽章,铭文各不相同:

西安:知白守黑,恪诚守真。

成都:清流自渡,一苇涉川。

厦门:八风不动,尚义任侠。

西塘:惜缘随缘,小隐江南。

济南:仁者默摈,立不易方。

拉萨:艽野尘梦,风马少年。

丽江:穷则独善,达则兼善。

大理:抱团取暖,随遇而安。

…………

所谓铭文,亦为铭心,能守能持,小屋方能薪火相传。

所谓薪火相传,一场漫长的接力赛,一棒又一棒地交递,一代又一代地传接。

莫测的世道莫测的未来,他日或风急雨骤或地覆天翻,无论如何,这么多的小屋最终能活下来一个就行,不贪。

只要还有一个活着,这场薪火相传的接力赛就不会被终结。

是为小屋不死——我平生最大的野心或奢望,抱负和期盼。

于小屋而言,我只是跑第一棒的人,快到交棒的时间,快了快了没剩几年。

有了观点就有了敌人,有了销量和流量甚至会有仇人,面对世间那些莫名其妙的嫉与恨、戾与谤,心下唯有不屑,但我明白,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大冰的小屋只有去大冰化了,才安全。

只有我离开了,小屋才能得以真正保全。

届时我“净身出门”,大冰二字会从招牌上换掉,每一块。

我会请大家公推出合适的人选,不论哪个分舵,谁接棒就改成谁的小屋,一并接过所有的一切,领着大家抱团取暖。

交棒和接棒,以此类推,不论再过多少年多少代……

只有这样,才有资格和可能性去谈多少年多少代。

只有这样,我们的小屋才不死,我们的小屋才不会变。

太多的东西不要变。

不要什么做大做强,不要去跟任何资本对接,小屋的宗旨从不是上市发财,不蹚任何浑水,只打理好小屋也能让大家温饱体面。严重超员时方可开新店,但选址原则不要变,哪个地区的歌手人多就让他们离家更近一点。严禁和歌手签任何约,严禁涉足歌手的歌曲版权,永远不要拿售卖歌手们的作品去挣钱。谁红了火了想离开,定不要阻拦或不满,谁输了败了铩羽归来,不准拒之门外,一天是小屋的人就一直是小屋的人,小屋永远是他的底牌。歌手们做专辑小屋要用公款支持,不要改变发放创作经费的习惯。不要改变给歌手承担医药费的传统,不要改变给每个成员发年终奖的惯例,哪怕他已经离开了半年,哪怕他是个义工只工作了半个月。只要付出劳动就要给予报酬,小屋从没有白用人的习惯,义工必须有月薪,不能只管饭。夜场生意难免遇到醉鬼挑衅,被打了不要还手,不然报警后会被判斗殴。穷孩子逃个单要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改变给老人免单给军人免单给流浪歌手免单的习惯,不要改变腊八节施粥的习惯,不要改变除夕夜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的习惯……

我是不是啰唆得有点厉害?

忍忍吧,我还需要啰唆最重要的一点:

越是浪子越需要回家,越是游子越需要靠岸。

小屋是你自己给自己选择的家,自己给自己寻找的岸。

这里团聚着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停泊着和你一样的船。

沧海风急浪高,江湖激流暗礁,无论如何,请勠力同心袍泽偕行。

请彼此守望,请彼此善待。

请惜缘。

(一)

若放在古代,小屋定不是个名门正派。

更像个简配版的光明顶或低配版的水泊梁山。

人员构成之多样,成员背景之复杂,士农工商五行八作,佛跳墙一样,化学元素周期表一般。

豆汁是卖面条的,周衍是中文系硕士,王一鸣考上了博士拥有着自己的发明专利,王二狗当过端盘子的酒吧女招待还在福州街头摆摊卖过牛肉丸……

大个儿曾是武警,书梵当过反恐武警,小墨是个退伍空军。

白玛列珠曾是墨脱的背夫,宋钊当过土木工程师,流浪歌手老谢当过民工。

麦先生领导过救灾志愿者团队,王继阳靠一把吉他翻建过一所希望小学,吴奉暘在五道口做服务员起步,老三当过网吧网管、云南导游和电工……

西凉幡子本是钳工,鬼甬也是钳工,瞿航曾是玉门油田的石油工人,阿哲曾在吉尔吉斯斯坦当过外劳石油工人,鑫子当过铁路工人会修火车,小傅在哈密戈壁当过泥瓦工,小天使是个来自安徽的汽车修理工,程小小也是修车工也是画师卖艺在厦门鼓浪屿的轮渡口……

谣牙子当过外卖小哥,陈静学的是护士。

霜霜开过美发店,千寻曾是个高端理发店的Tony老师。

楚狐在哈尔滨机场当过安检员,阿不来自中国联通,陈一豆来自中国移动。

老G开倒闭过广告公司,做过基金管理人。

四月姑娘做过设计师助理,公司倒闭后卖过红木。

祝子姑娘杀过猪……

何呵呵是武汉的小学教师,小海是甘肃的体育老师,贺小撇当过四川的音乐老师。

居阿郎开过琴行果子开过琴行大王开过琴行,都收过徒。

重庆宛儿在补习机构做过语文老师,还发过传单以及当过牛奶促销员卖特仑苏……

小诗在迷笛学校学编曲,陆彬彬在迷笛学校学贝斯,张怀森也是音乐科班出身,和李格、蠢子一样,大学一毕业就进了小屋。

居小四卖过烧烤贩过手机,家和当过日语翻译。

小姐姐是个会计也是个培训师,小姐夫满脸腹肌获得过健体比赛季军,知雨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同时是个礼仪男模同时卖山蘑菇,大磊子当过传菜员当过厨师。

芥末在俏江南当过厨师,后误入传销组织又被撵出去喽。

古明亮以前是个卖小龙虾的。

六三在食品药品监管局当过检测员。

田自鸿在德阳市人民法院当过庭审助理。

叶子来自贵州省人民医院科教处……

以及樱桃。

樱桃来小屋面试那天,我问过她有什么特长,她想了半天,说会种大米……

所以樱桃是小屋里独一无二的存在——她会种地。

樱桃种过近十年地,你很可能吃过她种的大米。

樱桃说他们那旮旯插秧时不倒退,是往前走,她那时候六七岁,走着走着腿根陷进泥巴浆子里,大人拔萝卜一样噗地把她拔出来,反手扔到水田埂子上去。

黑泥巴糊满腚沟子,小蚂蟥吸在腿弯儿里,乡下孩子不怕虫,再软再蠕也只当是根儿鼻涕。她冲着蚂蟥吐口水,口干舌燥地把蚂蟥生生给吐下去。

收稻子远比插秧累,需凌晨5点起床去收地,从看不清干到看不清,收工时总见月亮升起。割稻子需要深弯腰,大镰刀掐在小虎口里,刀尖斜斜地垂向脚面,拿不稳就会扎下去,说也奇怪,每回都会扎在大拇脚指甲盖旁的缝缝里。

小孩子总是睡不够也爱犯困,割伤手的时候不是清晨就是黄昏。

镰刀是铁器,破伤风针却一次也没打过,每次只是用酒洗一洗,酒杀得伤口吱吱疼,像是被只大耗子啃住了使劲咀,大人给她裹上布片让她接着干,去哭一会儿回来接着干也行。

……受伤总不是偷懒的理由,一望无际的稻田,捉襟见肘的劳动力。

她左手中指的第一截直到20多岁也没知觉,神经当年被割断后,一直没能长上去。

不仅会种大米,樱桃还很会吃大米,闻闻味儿就知道是五常的还是盘锦的。

她说没上过太多化肥的大米香味足,香味不足的肯定农药打得挺积极。

有次米还没熟她就围着灶台转,锅盖一掀她就把鼻子扎了进去,我担心她毁容,一把揪住她的马尾巴辫子把她薅起,她一拨楞脑袋就挣脱了,嘎嘎地乐,拍着巴掌叫唤:

A呀!这绝对哈……这绝对是俺们老家那旮旯的大米!

A呀是她老家的方言感叹语,和旮旯一词一样,发音时需在两个字之间拖上一拍的音,以示内心波澜汹涌之情。中华方言博大精深,请自行练习体会。

可能是深知种米的辛苦,樱桃吃饭的时候从不浪费一粒米,包括锅里,明明剩下的可以隔夜后做蛋炒饭,她非要一碗一碗吃下去。我烦坏了,菜都没了好不好,就这么干吃干咽啊你?

她就嘿嘿笑,伸手护碗,说她从小就被养出这么个熊毛病,说只要看到有剩饭,她心里就鼓揪鼓揪的很硌硬……

鼓揪是东北方言,以及硌硬。

词义请自行揣摩,大约好像可能是在表达内心另外一种暗潮汹涌之情。

樱桃说种苞米就挺硌硬。

苞米地里杂草多,小的用手薅,大的用锄头,如果一个堆包上长出两棵苞米苗,必须拔掉一棵,不然都病恹恹结不出大棒子。苞米伺候起来费神,见天儿顶着大日头,她八九岁就晒出了日光性皮炎,红疙瘩满脸冒,一层一层。

晒得再难受也会去苞米地,她那时虽年纪小,但已懂事,知道自己也是一棵苞米苗来着,一个堆包上的另外那棵……如果不去干活,保不齐也会被拔掉薅走。

最硌硬的是收黄豆。

豆荚有硬毛,扎手,需要戴着电工线手套,轻了不行重了不行。豆秆子像树枝一样硬,轻了割不断,重了豆荚裂开,扑啦啦一地黄豆。

可了不得了,再费劲也要捡,得赶紧捡,黄豆地里大耗子蹿来蹿去,欺负她人小,好惹,踩着她的脚面子来抢黄豆。

有时候她急了眼,一脚飞出去像踢着个小皮球,半空中的耗子吱的一声。

踹飞的耗子一会儿就回来了,还带着帮手,欺负那么大一块地里只有她一个人,照样抢黄豆。

樱桃说,也不是干啥活都累心,种小青菜就很轻松,撒完种子浇点水就不用管了。

她说,种土豆子也很有意思,把土豆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埋上土浇上水就能发芽。

说这话的时候她在我大理家中,一边唠嗑一边切土豆。

我已心碎到无力发言了,好不容易养活的香槟玫瑰,好不容易爬藤的红罗莎莉蔷薇,她全给我拔了,围墙一圈的花槽全被她祸祸了,里面撒了小青菜种子……

她还打算给我种土豆子!

她说:哥你咋还急眼了呢?这么好的土,种啥不是种,不种点菜多可惜。

又说土豆子也能开花,保证不输给哥你早前种的那些月季。

好吧,月季……我的玫瑰我的蔷薇不仅死了,而且还死得这么没有名誉,愿它们来世投生到好人家去。

樱桃还打算给我种芹菜,说如果想芹菜长得壮,脆生,就一定要在土里搅拌进去新鲜的人屎。

我严厉制止了她打算种芹菜的念头,她又说哥你是山东人爱吃饺子,我给你种点韭菜也行……

反正别人家现在茶花飘香樱花摇曳,我们家满墙小青菜还有土豆苗,浓郁的硬核乡土气息。

樱桃说千万别吃土豆苗,死不了,但会又拉又吐。

她说她小时候吃过,老难受了,但没死成。

我对她的过去有所了解,不去和她探讨那个关于死的话题。

我对东北话不太精通,反正樱桃的口音重得很,总把吃说成ci,一听就是来自屯zhi里。

(二)

樱桃家住亚布力下面的屯子里,那里临近雪乡,雪大雪厚,经常封门。

有一遭雪把房子埋了,推不开窗子也爬不出去,全家人被封了三四天,吃喝拉撒都在屋里。樱桃说太味儿了,她睡觉的位置离馊桶最近,熏得头疼。

那应是段难忘的童年记忆,后来只要提到雪,樱桃总是头疼。

她来小屋上班后,滇西北曾下过一场雪,墙头瓦檐上薄薄的一层,南方籍歌手们激动万分地跑去打所谓的雪仗,杏子大小的雪球,三五米的射程。

她一脑袋问号地跑来问我:哥,你说他们是不是有病?

她啧啧称奇:这叫雪?快拉倒吧,也就将将儿比霜厚……

和所有老屯子的住家一样,樱桃家的厕所也是露天小木棚,据她描述,那是个神奇的所在,冬日里的每次解手都是上刑,冬夜里的每次光临都像慷慨就义。

主要是冻腚,迅速就麻了,手戳戳,哎没反应。

那麻木的感觉呈辐射状由外及里蔓延,令人分辨不出是该结束还是该再等等,到底屙完了没有……

以及不确定擦没擦干净。

没人陪她上厕所的,小手电是唯一的武器和照明,光圈里雪片飞舞如群蝗,她蹲进那片冰冷麻木里扑腾扑腾着一颗心,总感觉背后随时会伸来一只冰凉的大爪。

最大的心愿是起夜时能有家里人陪,她盼了很久,一次也没有,她从来就不招人疼。

作为北方的北方,零下35摄氏度稀松平常。

樱桃小时候家里每年都冻死鸡,羊也冻死过,那是她第一次吃羊肉,梆硬的羊肉用锯子锯,刺啦刺啦的好似锯木头。

2000年初的东北乡间,并不是太匮乏或太穷,肉常吃,只是不常吃羊肉,吃的时候并不会少了她的那份,只是骨头略多分量略少,筋头巴脑的往她碗里盛。

亲生的和抱养的,终究不同。

那时候小猪睡在炕上,和她头对着头。

小猪不进屋不行,一来天冷怕冻死,二来怕被老母猪翻身压死。

樱桃说猪比人爱撒娇,整晚听到它们哼唧,她把手伸过去,小猪立马把脸搁进手心,鼓拥鼓拥不停地蹭。

她和小猪说话来着,被子下面蒙着,和它聊白天发生的事情。

她说:我又不是不干活,我是真的病了才打吊瓶,我打吊瓶也没花家里的钱,村里的医生不是一分钱也没收吗……

她说:我也不想占着最暖和的那个炕头哦,我也知道妹妹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冷……

可妹妹好好和我说话不行吗?干吗直接拔了我的吊瓶……带出来那么多血多瘆人啊,胳膊也疼。

她说:我推妹妹那一下又不重,爸爸干吗过来照着我的脸就抽,我还生着病呢……

那天小猪身上湿漉漉的,沾满她的眼泪。她对小猪说自己饿,说一家人吃饭时没喊她,任凭她独自躺着蒙着头,说自己要是不生病的话绝对就跑了,哪怕冻死在大雪地里也不回头。

小猪后来差点儿死了,天暖和后它被搁回了猪圈,老母猪一个不小心,指甲盖在小猪身上划开一道大长血口。眼瞅着是活不成了也卖不出去,家里人琢磨着扒皮吃肉,磨刀那工夫樱桃抢走了小猪,两腿夹住它端坐炕头,飞针走线,严丝合缝地把猪皮缝拢。

一边缝她一边和小猪说话:你妈妈不是故意的,真的,我看见了……

小猪没怎么挣扎,仿佛针线的穿刺拉拽一点都不疼,她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说:你可不许怪你妈,它现在应该也怪难受……

她当然遭到了嘲笑,伤口还没缝完小猪就差点儿被抢走。

她抱着小猪不撒手,急急忙忙地拽紧那根线头,总得有人管它呀!她喊:

它受伤又不是它自己作的……它能活的,别现在就吃它行不行?它长大了肉不是更多。

小猪活了下来,和樱桃一直很亲,见到樱桃就哼唧。

它长到130多斤时被卖掉了,已经有很多肉。

猪不笨,比大多数家畜都聪明,临走时它各种哼哼满世界找樱桃,樱桃躲在屋子里抹眼泪儿,不肯露头。

别找我,我管不了你了啊。

她喊:你赶紧走,赶紧地。

……好多年之后,樱桃和我说起这段往事,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缝着被面。

她是个很勤快的人儿,也是个很善于做针线活的人儿,她把歌手们的被子抢来把棉花掏出来,晒得暄暄的再缝回去,一针一线。

论年纪,她是所有人的妹妹,但论这干活的架势,她是姐姐。

这个小姐姐边缝被子边给我比画。

喏,小猪睡炕头时才这么大点,热乎乎的,肚皮都烫手呢……

她说:哥,你现在知道我为啥不咋爱吃肉了吧,唉,老怕吃到的是它投的胎。

她说:猪真苦哦,生生死死那么快,也不知道要投多少次胎。

(三)

她的命运未必比小猪强多么点。

从记事起就开始干活,入学前一天还在干,放学后背着书包接着干,一直干到初中。

初中时第一次赶集,她吓坏了,这么多人啊,咋地也有两三百。

不怪她见识短,初中之前没出过村,家里人赶集从不带她,农村办喜事吃酒席也只带两个妹妹去,她从来都是看家的那一个。印象里好像对她一直不冷不热,从小没抱过她,活儿却从来没有让她少做。

家人没明说过关于抱养的事儿,她猜也猜得出来,不说反比说了好,说了她就真的是个外人了,还怎么凑合着在这个家里待。

能让她上初中就不错了,一个月还给她10块钱零花。她住校,为了省钱一两个月回去一次,每次车票6块。不回去也没人想她,也不在乎她学习好坏,唯一介意的是干活,于是别人回家是放假,她回家是劳作,干不完的活儿。

那是2007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14岁还是13岁,只知道自己不招人疼,不疼就不疼吧,扛着镰刀锄头长大的孩子神经粗,她早已习惯。

家里没有让她上高中的意思,她晓得,但没料到那么早就要把她往外撵。

那时的乡间,18岁就办婚宴的女孩子不少,15岁就被相亲的却很罕见,她初中刚毕业就被领去邻村见一个斜眼,是真的斜,看人像没看。

家里觉得很对得起她,那家的爸爸是手艺人,会修家电,不愁吃饭,于是收了礼定了亲,等着她再长大一点。

她自然是不依,谁说也不听劝,那人找上门来和她谈恋爱被她撵了回去,于是媒人堵上门来骂大街。东北老娘们儿坐在门槛上骂街的威力堪比榴弹,一颗接一颗地炸开不带停歇,恰逢爹妈出门做客喝了酒回来,认为丢脸,恼怒之下爸爸给了樱桃一拳,转身操起一把菜刀追着她砍。

于是她跑了,跑了再没回来。

家里人也没怎么找过她,一直到今天。

听樱桃说,那时她15岁,也有可能是14,但身份证上写的是18,为了她嫁人方便。

听樱桃说,幸亏那时候不是冬天,但也快了,她怕冻死,于是一路向南。流浪归流浪,没要过饭,她从小干活被逼出来一把好力气,人又勤快,打过几份力气工,当过小饭店的服务员。小饭馆里经常会遇见一家人来吃饭,年龄相仿的女儿,慈爱的父亲母亲,她端菜时手会不自觉地哆嗦,会洒出来一点。

她给人家道歉,说是因为自己有点冷,穿得少了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时是真的怕冷,总想离亚布力远点远点再远点,于是一路打工一路走,不知不觉过了山海关。熟悉的乡音渐渐稀少,她松了一口气,但继续向南。

2009年时她到了青岛,应聘一家海鲜酒楼当服务员。

那个酒楼在市南区莱阳路33号,海军博物馆对面,现在改成了铭仁咖啡馆。

起初海鲜酒楼不想要她,觉得她太土了,颧骨上两坨村红,说话声音大得像喊山,后来发现她力气巨大一个人能当俩人使唤,于是留下了她,最重的活扔给她干。

她说的年龄终究有人不信,有人发觉了她是个无依无靠的未成年小孩。那人是个厨子,姓王,负责凉菜,王凉菜老让她洗衣服,还动手动脚,龇着黄牙觍着脸。

有一次王凉菜喊她去他宿舍,说有事找她谈,她只是小不是傻,打死也不干,于是后来吃饭时王凉菜故意不给她打菜,就让她干吃米饭。

也受过客人的欺负,那时候她因为勤快,很快被升为点单服务员,遇上一个常客,一身花绣刺青,据说有黑社会背景,张嘴闭嘴提聂磊。她倒酒的时候被催得厉害,反着手倒了,那人拿起酒杯泼了她这个小姑娘一脸。

白酒辣眼,她哇地哭出来,挓挲开双手摸墙想跑开,没等摸到墙,脖领子被揪了起来,她边哭边喊:叔叔我错了,我也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可以学,我一定改!

没人搭理她,她直接被提溜着扔了出去,后腰上还补上了一脚。

后来才明白,只有给死刑犯倒酒才用反手,也不知道他们在打怵些什么。

海鲜酒楼离栈桥很近,她不忙的时候会去走走,有时候会有点小得意,这可是真的大海啊,爸妈和妹妹们都没见过的东西……他们一定想不到我居然见到了这东西。

她但凡有空就去看海,有一次看到一个学生,背着书包穿着一中的校服,面对着大海哭,第二天路过看到那孩子站到了礁石上,正打算往里走。

她扑过去的时候,水已经到了那男孩的波棱盖,她扑腾着把他拽上来,4月份的青岛海风凛冽,两个人湿漉漉的哆嗦成一团。

她听不懂那男孩的苦闷,理解不了什么是厌学,她只会揉搓他,使劲摸他的背摸他的脸,希望他能好受一点,就像她以前摸小羊摸小猪一般。

男孩后来果然好了一点,给她鞠了躬,说姐姐我不跳了,谢谢姐姐。

她就红了眼圈,说自己不是姐姐,说:如果我还上学的话,咱俩应该同一级呢……

另外一句话她没敢说——

你脚上的鞋是叫耐克吧,要好几百吧,我在客人的脚上见过。

我一半是救你,一半其实是心疼这双鞋……

她那时当服务员的收入不多,但从不敢偷懒,特别害怕老板不要她了。

存钱的习惯应该是那时养成的,能不花就不花,省着攒着,还要留着接着往南走呢。

樱桃这个名字也是那时候给自己起的,她去过超市,眼花缭乱的,水果区的车厘子震惊了她,这么贵啊我的妈呀,干脆你把我吃了得了。

那时候青岛人把车厘子叫大樱桃,于是她起名叫樱桃,立志要好好干活,以后也能吃得起它。

因勤奋过人,她到海鲜酒楼半年后当上了领班,手底下管着4个人,哪个都比她岁数大,其中两个是青岛科技大学的兼职大学生,一个是泰安的小涛,一个是河南的王晓燕,后来都考上了研究生。

小涛和晓燕都劝她接着读书,带她去了科技大学的夜校。

那里是大专的课程,她连高中也没上过她听不懂,于是哭着走了,觉得自己完了,只能靠端盘子度过这一生。

她当然不想一辈子端盘子,但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

16岁的年纪脑子糊涂着呢,却有了30岁人才有的远虑近忧,以及未雨绸缪。

于是她辞了酒楼的工作去了中山路青岛国货商场,一个月底薪1800元,在千百度女鞋专柜当导购。

那个牌子的鞋不算贵,但她穿不起,自己的鞋都在夜市上买。

关于鞋店的生涯,她后来说,其实有些女人的脚比男人的臭,她每每蹲下来给穿鞋,都熏得差点站不起来。

吃饭常常是青岛街边常见的野馄饨。

住处就在国货后面市场旁的小巷子里,一个月600元,她和三个女生合租。

处得特别不好,她们特别看不起她,看不起她的乡气土气,看不起她挣得不多,最主要的看不起是——她们是在百盛商场上班的售货员,看不起她是国货商场的。

世间大部分鄙夷是居高临下式的,居高临下和自以为是构成了大部分鄙夷,越没什么资格去居高临下的人越爱鄙夷,或许是因为除了鄙夷和否定,他们也无法从别的事情上获得存在感吧。

反正她们简直认为她不配和她们合租,她卖的鞋最贵的才399元,而她们卖化妆品卖卡西欧手表,随便一单就1000元。

她后来也被调到了百盛,在百盛的千百度当导购员,那三个女生越发看不起她了,用鼻孔眼告诉她:你居然也来百盛上班?你也配?

她没和她们吵过架,一次也没有,总用笑脸去对着那些鼻孔。

她的想法一厢情愿得很,毕竟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房子里,不论看不看得起,她都觉得和她们算是一家人。

(四)

大冰的小屋有纳新聚餐的传统,樱桃刚进小屋那段时间,大家在老兵火塘里给她接过风。

起初她局促得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后来放开了点,用手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红扑扑的脸,嘎嘎的笑声。

我说:大家共同举杯,欢迎樱桃加入咱们这个大家庭,从今天起生死富贵、患难与共。

她愣了一下,咣当给自己倒了一大碗白酒,非要一口气喝完,谁拦都不行。

……这孩子明显没怎么喝过酒,第一口就喷了出来,鲸鱼出水时那种喷涌。

唉,我的衣裳我的鞋,我刚刚才洗完的头……

老兵端着酒碗从后厨踱过来,问我:从哪儿捡来这么个大傻丫头?

我往他酒碗里吐了一点口水,通知他说,这是咱们冰兵书屋的新义工。

他肃然起敬,赶忙招呼让多上几个菜,好好招待招待这个大傻丫头。

事实证明樱桃一点都不傻,冰兵书屋的收入骤增,她简直太会卖东西了,一个月下来存货告罄货架子空……这可难为坏了老兵。

冰兵书屋10平方米大小,开在小屋丽江分舵对面,老板是我和老兵。

店是从老兵火塘里生隔出来的,店里卖的是我的书,全是签名版。

感谢所有曾经在那家小书店里买过书的朋友,稽首百拜。

刨去运费,一本书挣3到5块钱,这些钱没有一分一厘是被我和老兵吃了喝了挥霍了的。所得的收入,全部给老兵义务消防队的消防车加了油。

也就是说,如果你曾在那儿买过书,那一场场被扑灭的大火背后,也有你的贡献。

所以老兵很头疼,樱桃一个月给他挣来的汽油钱,够全体消防车两个月用。

于是消防队的小兵们也很头疼,老家伙这是发的什么疯,训练项目激增,巡逻次数倍增,按这巡逻频率,别说救火了,足够熄灭街上每一根叼在嘴旁的烟头。

……那也烧不完那么多汽油!

对于老兵的苦恼我无能为力,人家丫头工作认真还是错?

我建议他“曲线救国”,经常喊樱桃回家吃个饭什么的,每次一吃就是半天,消耗掉她一些时间,这样说不定能降低书店营业额……

老兵立马照办。

两个月之后他给我打电话,说坏了,都怪你出的馊主意,现在和樱桃产生了感情。

我快吓死了,你个老不死的你想造什么孽!

他说,谁拦也不好使了,他一定收樱桃当女儿才行!

神烦任何人和我说话大喘气,原来不是那种感情……

老兵管了樱桃两个月的饭后,只鳞片爪地了解些她的身世,于是心疼得不行。老家伙性情,决心要给樱桃当爸爸,天天给她好吃的。

结果樱桃当场被吓走。

她没走远,躲在大门后抹眼泪,说:真的假的啊?你可别(别,发四声)蒙我了……

说:你可别现在当了,以后不当了……

她说:你要是以后不想当我爸爸了,我可怎么受得了啊……

她说她走得已经很靠南了,心里面已经没有劲儿了。

已经没劲儿再往南走。

(五)

樱桃15岁离家,十八九岁时在青岛一口气打了三份工。

百盛的鞋店撤柜后,她改去四楼当女装导购,每天下午2点干到晚上10点,2点之前她在肯德基打工。

肯德基在青岛火车站旁,她需要每天早上5点赶到店里头,值班经理喜欢她,三个人收银,她的队伍总是解决得最快,而且听力非凡。

前台点单收银有暗语,只要总配在保温柜后面说:嗯,看来今天汉堡好吃。

她立马就听到了,同时明白了。嗯呢,汉堡快到期了,汉堡一般十几二十分钟卖不出去就口感变差,于是她点单时玩儿命推汉堡。

有时候可乐的冰不够了,她就推芙蓉鲜蔬汤。

肯德基是打卡上班,她那会儿12块钱一小时的收入,于她而言,不小的一笔钱,因为害怕丢了这份工作,谁喊她顶班加班她都乐意,并不吝惜自己那紧紧张张的6个小时的睡眠。

朝5晚10的生活熬了一年,她只顾着忙,没发现自己免疫力下降得厉害,直到满身长瘊子才被吓住,这才肯停了工休息几天。

她和很多年轻人一样,以为年轻,休息休息就能缓回来,并不知道病根已然伏潜。

没等休养好,她着急忙慌地找活干,心里虚得很,说不清是在怕什么。

孤家寡人的,只有工作和攒钱能给她安全感,虽然也攒不下什么钱。

她去了佳世客超市里卖了几个月男装,生意不好,男装店老板凶她,临走没给她工资,摆明了欺负她。

去了几次也没要回来,也就不去了,怕挨揍,挨了没人帮忙出头。

很长一段时间,她满世界找活干,去不同的商场当临时导购,每天都在上班,没有闲着的时候,节假日不休。

过年的时候不休也要休,她没年可以过,也没有地方可去,冬天海边去不了,一个人窝在屋里头。她那时有个小收音机,最爱听的是《金山夜话》,她给全山东省人民都知道的金山老师儿打过热线电话,居然接通,磕磕巴巴说了几句,自己都不知道要表达的是什么。

全山东省人民都知道金山老师儿熊人的本领,她也被熊了,因为收音机忘了关上,影响了播出音质。

后来想想,为什么打那个电话呢?

可能是孤单吧,孤单这东西真奇怪,忙起来的时候没空琢磨,闲下来后全世界都过节去了。她没饺子吃,没黏豆包吃,自己待在冰凉凉的屋里,一瞬间被孤单淹没,那孤单铺天盖地的,巨浪般涌来。

孤单也分好多种,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20岁上下的年纪,有了一些莫名的心绪和忧愁。

特别想看电视的时候,她会满大街找没打烊的店,站在门外隔着玻璃看,站上一会儿就要走走,走了再回来,不然人家会骂你影响生意,是条堵门挡道的狗。

偶尔会遇见好心的店家,用青岛话喊她小嫚儿。

小嫚儿小嫚儿进来看,外面冷……哎嗨,恁看看恁看看,都冻出了大鼻挺[1]。

她坐进屋里,角落里缩成一团,电视里的那期节目她一直记得,有人求婚成功,有人寻亲成功,有人破镜重圆……

看着别人的身世,想着自己的身世,她捂着嘴,哭得喘不过气来,眼泪顺着手腕往袖子里钻。

几年之后,她咧着嘴傻乐,站在云南明媚的阳光下,戳在我面前。

一脸内分泌不调而蹿起来的痘痘,拖着个大编织袋。

那时她来小屋应聘,但对小屋一无所知,没看过我的书,也不明白这家店。

我留下她的理由有三个:

一、她说她的特长是种大米。

二、她说起让她离开青岛的那段遭遇时很坦诚。

三、她说她认识我,所以她看到招牌上的这两个字就进来了,因为她看过每一期《惊喜惊喜》,她觉得主持过那样一档节目的人,应该不会是个拖欠员工工资的坏老板。

那时12平方米的小屋,已有13个成员,实在容她不下,于是安排她去对门的书店。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个土得掉渣的孩子有一天竟会成为小屋丽江分舵的管家。

也不知道这个叫樱桃的姑娘从15岁开始自己养活自己,站到我面前时22岁,全部积蓄只有6000元。

我只知道她是个普通而实在的小女孩。

而小屋,正是为了这样的小孩而存在。

(六)

樱桃起先只是冰兵书店的义工,工资只有4500元。

宣布她直接升任小屋丽江分舵管家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她自己。

她跑来跟我说:哥啊,我读书少,没文化……

我告诉她,那叫没知识,知识和文化是两码事,有知识没文化的人多了去了,所以这个世界上知识分子其实很少,多的是知道分子……

她用牛的眼神看了我半天,茫然地开口试探:……那我有文化?

我说:当然没有!

樱桃哦樱桃,但你有比文化更金贵的东西。

例子可以举出很多,随手采撷一二。

除了每年八月十五给来客发月饼,小屋多年来还有腊八节施粥的传统。

惯例是淘米洗豆水三升,热气腾腾大锅盛,端到小屋门前见者有份,旁边立一牌子,上书一个偈子曰:

娑婆论苦乐

苦海自有舟

过路皆菩萨

吃我一碗粥

…………

这五六年我基本不怎么再去丽江,换作小屋的其他人施粥,小屋的成员流动性大,不时有人调来不时有人调走,但大家延续多年的惯例,大马勺插在锅桶里,一次性纸碗搁在旁边,想吃自己盛,谁吃都行。

惯例之所以是惯例,自有其道理,取一个自在随性。

可那年发回的施粥照片及视频里,这个惯例却被打破,樱桃始作俑。

不再是任人自取自用,她站在锅桶旁边抡着勺子一碗碗盛,还招揽生意一样喊路人来尝尝,人家稍微靠近就硬往人手里塞,热情得不行……

这哪儿还算施粥?说是个卖包子油条茶叶蛋的早餐铺子都行!

而且是个可以送外卖的早餐铺子,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粥被她送了外卖,一次两碗双手端着,来来回回地小跑,忙得不行。

而且还是个带音乐表演的外卖早餐铺子,她不知怎的说服了歌手们,一人一个乐器坐在门口,锣鼓喧天地唱歌奏乐给喝粥的人听……

那种感觉那种氛围,像极了二线城市中型商场里常见的冰箱空调促销会,带路演的那种。

后来樱桃给出的解释是,她以前当导购时见天儿看路演,认为这个方法热闹又好用……

她说,她觉得施字不好听,跟可怜别人似的。

她说咱家干吗要让人觉得是被施舍了呢?别人多多少少会有点不好意思哦……

她说咱家热情招揽了,粥主动递过去了,这事儿就变成了邀请,邀请总比施舍好,会让人不那么别扭。

她说她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样的人会别扭。她说越是那种看起来特别普通的人,越不能在这种事儿上让人家别扭。她说她懂他们,懂他们的拘谨和害羞,她就是来自他们当中……

樱桃那时跑了小半个古城,一碗一碗地把粥送给那些清洁工,还有协警,知道他们不好意思去取,于是主动送。她还自己掏钱买了黑糖,每碗里面放一块,每送一碗都问够不够,不够的话她立马跑回小屋继续去盛。

她对那些拄着扫把拎着簸箕的橘红色老头老太太说:您可劲儿吃,我们家还有老鼻子多的粥。

从那时到现在,从丽江分舵到其余8个分舵,每年腊八的施粥不再是让人自取,都改为了小屋的成员们亲手盛亲手送,几年下来变成了惯例,暖和了无数人心,樱桃当居首功。

但缜密思考之后,唱歌奏乐的那个做法还是被遏止住了。

毕竟不是路演好不好,真搞成了打折促销冰箱空调了那可能行……

不知从何时起,樱桃开始把“我们店”喊成“我们家”。

她开始喊我哥,而不是老板。

我不是她哥,我一度觉得她是我二姨,或大姑……

她做饭的时候尤其像我大姑,那菜刀哒哒哒的,那油锅嗞啦啦的,看她做饭简直就是在观赏一场打击乐表演。

我尤其爱看她做年夜饭。

每年的除夕夜,各个小屋都会全部免单,营业至凌晨,收留无家可归的小孩。

算来,已是12年的传统。

惯例是分成上下两场,上半场是所有歌手所有成员以及部分和我过了若干个除夕夜的老客人在一起聚餐,下半场是大家集体去小屋,集体给客人们包饺子,一锅又一锅,一盘又一盘。

大过年的,有家没家,总要吃顿饺子。

樱桃初来小屋的那个年,我爹妈也在,歌手楚狐的妈妈也来了,都是精通厨艺的老人家,都被樱桃从厨房里撵了出来,所有的人都插不上手,她几乎一个人搞掂了一顿年夜饭。

她在厨房里叮叮当当那会儿,我倚在门框上发了一下呆,这似曾相识的勤快,让我想起了一个叫小卉的姑娘,一个叫小厨子的男孩……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漂泊在何方,有没有吃上年夜饭。

也不知道他们看没看到那篇《寻人启事》,还会不会再回来。

樱桃那时守书店,翻看过《好吗好的》里的那个故事,她一边颠勺一边扭头看我,听着我的感慨。

哥,她说,其实你并不明白那两个小孩……

我不明白难道你明白吗?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你和他们又没见过面。

她说她懂,她关了火,盛菜洗锅,一边忙忙叨叨一边对我说:

如果我是小卉,不论多想回来,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回来……

她说:哥,你写小卉的那篇如果她看到了,一定会哭得挺痛快,这么久了还被人记挂着,多好哦……被记挂着就已经足够了,再多了可就受不了了。

她说她和小卉一样,都是有点可怜的小孩,这样的小孩啥可怜都能忍能咽能扛起来,唯独受不了被人当面可怜……

她背朝着我忙忙碌碌,含含糊糊地说:

哥,被当面可怜的滋味老难受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年夜饭后大家回小屋包饺子,屋里已坐满了人,太多无家可归的小孩。

气氛些微有点凝重,那些下至十七八上至三四十的孩子都有些拘谨和腼腆,不言不语的,互相映照着彼此的孤单。

我知道要过好几个小时之后他们才会慢慢放开,一起手挽着手唱歌,一起又哭又笑地跨年。

那一年大家却放开得很快。

因为一个叫樱桃的姑娘嗖的一声把脑袋伸进门里来。

她环视打量了一圈,很生气地开始骂人:

一个个的,光等着吃现成的啊,不知道帮家里干活啊!都给我帮忙包饺子去!

她掐着腰喊:赶紧举手,谁会擀皮谁会剁馅?!

(七)

樱桃只谈过一次恋爱。

那是2014年,她来小屋之前。

2014年樱桃在青岛一个便利店上班,同事里有个兼职大学生,青岛大学学广告的,大三。

他追她的时候她惊讶坏了,你能看上我?一个初中辍学的乡下女孩?

她很快把整颗心都交给了他,给他买东西,帮他出房租,他打游戏帮他充钱,出去吃饭全部她埋单。她从15岁开始节俭,如今却不心疼花出去的每一分钱,他越花她的钱她越高兴,她稀罕死他了,一天到晚地琢磨怎么才能对他更好一点。

偏头疼的毛病是那时落下的,她把自己搞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累,想方设法多干活多挣钱,因为俩人开始谈婚论嫁,探讨如何组建一个家——她从不敢奢望的未来。

当奢望变成希望,再理智的人也会被那光芒晃晕双眼,何况她这样的乡下女孩。

她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不去做任何稍微深入一点的思索,他让她辞职她立马就辞了,他说啥她都干。

那时他大学毕业,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工作,而她已经升为副店,他让她把位置让出来,让他当那个副店。她立马就让了,都快是一家人了,我的就是你的,我可以去找别的零工干。

辞职后没几天,新工作还没找到,分手了。他提的,说他已经和店里一个女同事在一起了,因为对方已经怀孕了。

他是分手后第三个月结的婚,婚礼那天樱桃去了。

她找了一个商场化了妆,找了个婚纱店租了一身白纱,又找了个水果店买了个榴梿。

榴梿100块钱,从没给自己买过这么贵的吃的,把她心疼坏了。

也好,当是最后一次为他花钱。

她穿着婚纱闯入婚礼现场,没人拦得动她,都没她力气大。

本来想把榴梿砸到他身上的,举起来时手却是软的,一点力道没有,丢垃圾袋一般。

砸完榴梿就离开青岛了,走的时候已入冬,呼呼的海风,冻得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每走一步都刀戳一般地偏头疼。

她觉得太冷了,必须找个暖和点的地方。

她发现自己早就该走了,15岁那年起,就不该在这里停留。

于是一路向南,再向南,漫无目的地向南走。

直到有一天她停下脚步,发现自己抵达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小城。

她拎着一个编织袋,走在滇西北的阳光下,路过一条条小巷,路过一块黑底黄字的招牌,停下来听那屋里飘出的歌声。

那时的她一定不知,屋里的人将会成为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

那时候的她一定不知道面前这间小屋子将会转折她的人生。

她一定不知道,冥冥之中已有未知的神明做好了安排,将在22年的孤苦无依后赠予她一个火塘,让她永不寒冷。

(八)

樱桃当上小屋管家后,令很多人都很头疼。

最头疼的是我,我一度悲哀地发现我给连我在内的全体人马上了一个紧箍咒。

哪儿来那么多规矩啊,都自由散漫这么多年了,咋忽然就开始ISO[2]?

不能迟到不能早退连歌手在内所有人不能多喝酒……多新鲜啊!开酒吧的不让喝酒?

是找了个管家还是找了个妈?

她操心得有点过分了,从傍晚站到深夜,天天守在店门口,夜里终归有点凉,她裹着军大衣站着,不肯坐进屋里头,像个站岗的哨兵。

我劝过她,咱们小屋不是其他酒吧,不用非要门口站着个迎宾的……

她说她不是迎宾,是看家,小屋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人,没有个看家的人怎么行?另外,整条街都是酒吧,到了夜里有喝醉酒来闹事的她是最好的处理人,人家总不至于和女生动手。

她让我赶紧挂电话,不要影响她工作。

说一会儿的工夫又有跑单的了,都怪我!

好好好,怪我怪我,我不再多嘴,一切随她她是管家。

其实按照她以往在饭店服装店的工作履历,她没组织全部歌手每天早上站在店门口集体做操一起振臂喊口号什么的,我已经很知足了……

为了不影响她的管理,他们分舵我自此不管不操心,也基本不怎么去了。

其实这几年所有的分舵都不怎么去了,属于我的时代已近尾声,小屋的主人应该慢慢迭代成他们了,好比一场音乐节,哪儿有一个乐队占着舞台不挪窝的,时间到了总要下台,在台下当个观众也是不错的。

据说各个小屋因为我的消失而愈发运营良好,大家都很团结都很亲密,都不怎么想念我……唉,人心哦,男的都是大猪蹄子女的都是泡椒凤爪。

不过,小屋交给这些猪蹄和凤爪,我是放心的。

我放心得太早了!

等我得到消息时,樱桃已经把小屋的规矩改了一个月。

小屋是酒吧,和全中国的大部分酒吧一样,夜间营业,一般是下午6点开门到凌晨两三点。

一行有一行的不容易,干酒吧的人每天睡眠的时间是在白天,可是很多人并不明白这一点,并不知酒吧从业人员的时差和他们不同,太多人早上10点中午12点发微博@我,说很失望,你们居然不开门营业。

这样的人里读者很少,偶尔有那么几个,都是从没进过酒吧的年轻小孩。

更多的是莫名其妙的打卡人,这种人往往只是听说小屋有名而已,是个叫什么大冰的名人开的,把小屋当成个网红景点来拍照参观。

这样的人往往微博里灯红酒绿各种泡夜店,不可能不知道一般酒吧的营业时间。

可这样的人往往口气又很像上帝,好像小屋未能准备好迎接他的莅临,是给脸不要脸。

嗯,你是人,我们家歌手不是人?活该24小时不睡觉等着你伺候你让你拍照片?

啥也别说了,敬请失望,赶紧滚蛋。

@我的,要么?回去要么拉黑。

@她的,她那时候挨个儿赔礼道歉。

小屋各分舵的微博均由各自的管家打理,她收到那些失望和指责后,自作主张,把开门时间提前到了11点,也就是说,那一个月她每天的觉只睡了一半。

她没喊任何歌手起床,每天自己开门,以方便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进来参观景点拍照片。

震怒之下我爆了粗口,她在电话那头不替自己辩解,语气略带哭腔,有些倔。

她说她以前在肯德基打工时每天早上5点就要起床,少睡一会儿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她和我争执了很久,说各让一步行不行,营业时间可以调整为下午4点,不会影响睡眠的。

后来答应了她,因为她反反复复地唠叨,急得快哭出来,听得人有点心疼和难过。

后来其他人告诉我说,她是太在意小屋了,在意这块字号招牌,她觉得早一点开门可以帮小屋把人少得罪点,她说哥说过的——生死富贵、患难与共。

她一根筋地认为,既然是这个家里的人,那就必须要为家里做点什么……

丽江分舵后来建立了轮流开门的机制,歌手们心疼樱桃,不让她自己顶着。

但他们并没有遵守4点营业的约定,开门总是3点多,问起来时会狡辩,说早点到是为了打扫卫生哦。风气一起,再难遏制,3点开门的新规矩从丽江分舵蔓延到了大理分舵,而后厦门、西安、成都、济南……

行,都挺有主意的,主意都挺大的。

既然都这么有主意,那各分舵干脆开启自治模式得了。

他们当真不客气,听闻自治,厦门分舵马上公款养了一只猫,成都分舵随即决定公款管饭工作餐,大理分舵毅然扩建了树洞屋,而丽江分舵的决定是严禁抽烟……

丽江分舵墙缝子两指宽,屋顶上各种眼儿,通风漏气的各种窟窿,也不知道是禁的哪门子烟……

那时候我已很久没涉足丽江,偶尔转机路过,特意跑去看看。

为了有个酷点的出场造型,我站在门槛上摸出了烟,刚点上呢,樱桃蹦过来,一巴掌给我把烟扇飞到一边。

不仅动手她还凶我,手指戳到鼻子上凶巴巴:瞪啥瞪!你瞅啥?!

这是个无解之问,东北人民祖传的,据说相对正确的回答只有两个。

一是:小样,瞅你咋地?

另一个是:大哥,我瞅你长得像我爸爸……

鉴于她的气势汹汹,我认真地抉择了一下我该如何回答她,才比较体面,或者安全。

没等回答呢,她用喂鸡一样的身体语言把我轰走了,让我上二楼帮忙敲鼓去,她瞪着眼睛掐着腰冲着我的后脊梁嚷嚷:

一年多不回来,来了眼里也没点活,你还把不把这儿当家!

凶归凶,心下却是一暖,刚想深情回首,眼前一黑,背上咚的一声被捣了一拳……

好的,这家店没什么前途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打骂老板成了小屋罕见的美德了……

她冲我叫唤:好好干活!要是敢在二楼偷摸抽烟,我给你一根一根全都que(撅)断!

……后来她que断了。

当时在场的客人皆噤若寒蝉,都很同情我,同情我当老板当得这么没脸。

那一刻我真心后悔放权太早,深切体会到了退休老干部的悲哀。

立了规矩守规矩,谁也不能特殊化,这一点樱桃做得没错,我对她的铁面无私深表接受。

一来是因为太久没回来了,确实理亏确实没脸。

二来是因为据说老兵前两天来小屋玩儿,也享受了同样的待遇,也被一根一根que断了烟。

真的,如此说来,那我心里可就平衡多了。

樱桃已经给老兵当了很久的干女儿,喊了他很久的爸爸。

她爸爸跑来找我诉苦,说樱桃竟敢给他也立规矩,有事儿没事儿老收拾他,他心里苦哇。

老兵的火塘在大冰的小屋对面,樱桃常抽冷子跑过去视察,发现老兵贪杯就骂街,边骂边扑上去夺瓶子,夺了就跑,边跑边倒酒,半条街都是酱香味的……

老兵本是老侦察兵,当年在战场上手刃过十几个人,擅长格斗精于擒拿,但他委屈坏了,说绝对技术没能战胜绝对力量。樱桃力气太大,夺不过她跑不赢她,硌硬死人了。

我安慰老兵:认命吧……谁让你当时主动拍胸脯要给人当爸爸。

老兵在第3瓶茅台被倒掉后服了软,亲自下厨搞了一桌子硬菜请樱桃吃一吃,以期樱桃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席间他借着浓郁的亲情试探着摸出一瓶酒,手立马被樱桃摁住了,好似压了一个石碾子。

老兵老脸没地儿搁,当场就要掀桌子,没掀动,桌子被樱桃摁着。

俩人较了半天劲,那桌子纹丝不动的。

据说那天樱桃训起他来像训儿子,骂他不懂事不听话,说喝出个好歹来怎么办,旧伤复发了怎么办,这条老命还要不要了?

老兵嘴硬,说他就没打算活过60岁,樱桃就冷笑,然后抽搭,过了一会儿嗷的一嗓子哭出来,说她不能让老兵死,老兵死了她就没爸爸了……

她边哭边数落老兵,说他说话不算数,说好了会一直给她当爸爸……

老兵说那天樱桃哭得像个亲生女儿一样,唉,亲生女儿也不见得会这么在乎他……他当场就表示痛改前非再也不喝!

老兵一生顶天立地,是条铁骨铮铮言而有信的汉子,很多人都能证明他确实把酒戒了。

最起码看起来像是戒了……

老家伙搞了个矿泉水瓶子在怀里藏着,拧瓶盖时总支棱着耳朵,抿一口回一次头,反正背后一有声响就惊慌失措。

所谓英雄末路,也不过如此了。

真是个可怜的爸爸。

(九)

樱桃也曾让我惊慌失措过。

她当了一年多管家时的事情了吧,有人拨来视频电话吓唬我:

你家樱桃要跳楼了!还抱着农药呢!

我快被吓死了,屏幕里她像只大猫一样蹲在小屋的屋顶上,手托着脑袋,表情肃穆目光凝重,怀里抱着个大塑料瓶……那么大一瓶,不被药死也会撑死,这可能行?!

看她那专注出神的模样,应该还没决定是喝药还是跳楼。

虽说小屋只有两层高,但如果大头朝下扎猛子的话,脑袋还是会裂开的,我哆嗦着手指打她的电话尝试挽救她的人生,到底出啥事儿了这是,把人家孩子给逼上了屋顶……

她说喂,啥事儿啊哥?

我说:啥事儿你不知道吗?赶紧给我下来!

她说现在还不到时候,快了。

……快了一词令人差点失禁,不敢去畅想她究竟会以何种方式下来。

樱桃那天修好了小屋的屋顶,原来她抱着的那瓶是堵漏王,不是敌敌畏。连续六年的漏雨后,小屋里终于告别了那独特的自然景观,没再长过蘑菇和苔藓,来客们也终于不用听歌时撑着伞,是为一憾。

我狠狠谴责了全体人员,居然让一个小姑娘去上房补瓦?脖子摔进腔子里怎么办?一帮大老爷们儿袖手旁观丢不丢脸!

大家都蛮委屈,居小四说没爬上去,爬了一半出溜了下来。楚狐说爬上去了不知该怎么干,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没找到漏点。阿哲说一堆人里只有樱桃有经验,她垒过鸡窝砌过猪圈,爬起房子来也是噌噌的,大松鼠一般。

陈硕子感慨:啊呀樱桃姐简直什么活儿都会干。

谣牙子说对对对,她干活儿的时候简直是这条街上最靓的仔。

樱桃那时制定了每月大扫除的规矩,擦玻璃洗墙刷地板,粉红色小围裙一人一件。

180斤的居小四穿上去像只少女靠枕,1米82的楚狐穿上去像条闺房窗帘,阿哲早先是个本本分分的石油工人,穿上那胸口有小熊图案的粉红色围裙后立马像个跳宅舞的二次元……

我期待着他们起义造反,结果没有。

歌手们哪个都比樱桃高一头,但皆对她服服帖帖,让穿就穿,让着她。

围裙全部均码全部女款,10块钱一件从地摊上买来,她自己也穿,套在红毛衣外面,像颗大冬枣,一干人等在这颗胖冬枣的带领下大呼小叫热火朝天。

话说微博上有他们的合影留念。(参见@大冰的小屋-丽江分舵2017年1月11日的微博。)

话说那粉红小围裙,樱桃给我也留了一件,说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的。确实整齐,而且心齐,为此闹了不少笑话。

居小四说,夏初的时候,樱桃在门口大叫大喊,什么我的妈呀我的天。

他以为有醉鬼闹事,樱桃挨揍了,协同阿哲、楚狐、白玛列珠一起冲了出来保护她,抡着酒瓶挥舞着吉他,结果吓得一个小伙子连滚带爬地跑了,手里还抓着一把玫瑰花。

那人是个游客,悄悄暗恋上了樱桃,来送花的,加表白。

结果最后是花也没收到,人也吓跑了,再也没出现。

白玛说,樱桃后来专门买了个口红涂嘴唇,还把头发给烫了,左等右等没再等来,她惆怅了很长时间。唉,好不容易天上掉下个男朋友,连模样都没看清楚就被吓跑了。

为了安慰她,并致以深切的歉意,小屋里全体男生决定弥补她,集资送她一大捧花。

可她不要,说花不实惠,还不如买捆菜呢。

……然后他们买了一捆油麦菜,还有黄瓜。

然后他们咯吱咯吱地把那捆油麦菜给吃了。(见@大冰的小屋-丽江分舵2018年6月12日的微博。)

除了一起吃过菜,他们还一起捐过款。

小屋各分舵都有各自的公益项目,例如丽江分舵每月盈余里有一部分是要汇往玉树的。

玉树有个陈心梅老师,是我非常尊重和敬仰的人,那是个菩萨,若干年来背井离乡扎根高原助老助学,救助了无数个孩子。

小屋有幸跟着陈老师做了一点工作,小小地帮扶了其中一些孩子。

本来这笔钱从小屋公账走就好,可公账之外,好几个歌手都单独拿出自己的工资,分别帮助了一个孩子,每月管那个孩子吃饭帮那个孩子充饭卡。

樱桃也认领了,貌似就是她把歌手们组织起来的。

小屋歌手最大,薪酬高于管家,我告诉樱桃免了吧,她那份算在公账里了。她不肯,说家里人集体做的事儿,凭什么偏少了她?

她说她太知道辍学的滋味了,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吧。

陈老师是个严谨认真的支教者,做事原则性极强,她把每个孩子的资料都给了过来,告诉我们可以联系对接,定期检查。

我们一次也没联系过,一来信任陈老师的钱款发放工作,二来樱桃说得有道理,她和小屋的歌手们商量后,告诉我说:

哥,咱缺那声谢谢吗?咱别让人家孩子觉得欠咱的行吗?咱家这些人谁小时候过得好呢?现在长大了过得好了,帮帮那些过得不太好的孩子不是应该的吗?

她说得很有道理,有些时候我挺爱听她给出的意见。

或是因为出身背景的缘故,她总能考虑到一些别人考虑不到的问题,总是设身处地的。

这几年我给新疆喀什几个小学的孩子们供冬衣,款项部分来自我的稿费,部分来自小屋的收入。选衣服时总会有些分歧,我看中的樱桃通通看不上,她说查了天气预报,那边风大,哥你选的这些羽绒服都没包住腚,不压风,会冻腿的。

她说,款式也太多了,素的素来花的花,孩子们会有比较,会让一部分孩子心里难过的。她说她小时候老穿旧衣服,因为衣服上没有卡通图案,总觉得低人一头,怯于和同学们一起玩耍……

后来采纳了樱桃的意见,款式全部统一,只选了四个颜色,男孩黑色蓝色女孩红色粉红,都是按着岁数选的合体的尺码。

因为樱桃说,虽然孩子们长得快,但不能故意给人家买大一码的,穿上后咣里咣当会蹿风,不暖和的……而且咱每年都会送新的不是吗?

是呀是呀,你说得没错。

可为什么咱小屋做自己的工装羽绒服时,你反而要了个XL码呢?不嫌咣当吗?

她嘎嘎笑,说哥你太久没见我了,我最近激素吃得有点多,胖得可厉害了呢。

她打来了视频电话,空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笑意盈盈地在病床上坐着。

脸都快胖成正圆的了,真成一颗樱桃了。

她说:哥,楚狐的妈妈见天给我送好吃的,把我照顾得可好了呢。

她说:哥,王大夫说了,大年三十那天就能拿到最终的检查结果,应该没啥事儿的。

她说:哥,我真想你们呀,想老兵爸爸,想小四哥……你们吃年夜饭的时候,也给我留双筷子好不好,给我空个座……

我说好,那是肯定的,还有年终奖和压岁钱呢,都给你留着。

樱桃樱桃,你别哭了。

2018年的春节,樱桃不在小屋,她在哈尔滨,就诊于黑龙江省医院。

除夕那天的年夜饭时,我给她打视频电话,她没接。

她只回了一条带笑脸符号的微信:

哥哥新年快乐,大家新年快乐。

(十)

樱桃是2017年时病的,起初的症状是失聪。

那时我远在欧洲,居小四急三火四地通知我说:樱桃她听不见了!

一旁的樱桃抢过电话:没事儿的哥,我只有一只耳朵听不见了,你别急哈……

怎么可能不急,尤其是得知她耳朵坏了快一个星期才肯说出来,不知道这孩子是在拖延什么,是以为这么严重的情况休息两天就能好起来?还是害怕看病花钱?!

当即命令她立刻启程马上去看病,找最好的医院,小屋出钱。

她在那头明显地犹豫,说她需要安排安排,不然就这么走了,小屋怎么办……

不用我骂她,居小四替我骂了她:

傻吗你!你要是真聋了小屋怎么办!

樱桃没去北上广,去的是湖南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

检查结果是神经性耳聋,且已耽搁了最佳治疗时间,医生说发病的诱因很多,但与她多年来的操劳生活脱不了关系,属积劳成疾,按照目前的病况,不敢确保能恢复听力。

不能确保那就换个能确保的!我让她换医院,上海不行就北京,她和我解释了半天,说真不是为了省钱,人家这个医院的费用本来就是那么便宜,医生对她也很好很耐心。

又说小屋之前的书店义工小吴在长沙,小吴给联系的,有自己人在,也就感觉不像是在外地。

她在电话那头叹气,说可能要住院一两个月,小屋的太多事儿都没交接清晰,门锁坏了还没换,酒水储备也不够了还没来得及进,老兵爸爸没了人管肯定又开始喝酒……

她说,闲下来的感觉真奇怪,心里面别别扭扭的……

我在电话这头算了算,她从15岁起上班,劳碌奔波了这么多年,这次住院,算是第一次完整的休息。

她住院的第一个月和我急过一次,情绪激动地问为什么她这个月只上了4天班却领到了全额月薪。我告诉她病假带薪是小屋惯例,她依旧不服气,说已经拿了医药费了还要拿薪水她心里有愧,觉得对不起那些正在上班的小屋兄弟。

我只告诉她一句话:如果病的是小四、阿哲、白玛、楚狐……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你愿不愿意让他们病假带薪?

她说愿意,过了一会儿,她说她现在能做的是赶紧好起来,争取少拖累大家一点。

樱桃出院时没和我打招呼,那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她回到了丽江才告诉我她已经恢复了百分之二十的听力。我让她滚回医院去,她说是医生允许的,给她开了很多药,又说她太想回来了,再多一天也等不起。

起初不让她上班,后来拗不过她,歌手们自己调整了排班,不允许她上夜班,只让她黄昏前后那两个小时来待一待。月底时工资表发过来,我发现她这个管账的人把自己的月薪减去了3000元,匀在了其他人的薪水里面。

她说:哥,按照这个月的考勤,我就是应该这么多钱。

我请她闭嘴,请她让那个叫考勤的东西赶紧滚蛋。

她就喊:哥,你这么没规矩地瞎搞乱来,小屋还怎么好好地开?!

多新鲜啊!居然还教育起来我该怎么开店?也不算算我比你多吃多少米多吃多少盐。

不好意思,我老,请尊老,我说了算。

此后的好几个月里,每月工资表发来的那天,都要和她纠缠半天,烦坏了我了,干脆所有人集体加薪,这样等于保持了她原来的薪水不变。

于是我更烦了,她依旧找碴儿,跑来质问我:这么个发钱法,那房租怎么办?

离交房租不是还有好几个月吗!

你别BB了你饶了我行吗我的小姑奶奶……

然后她就饶了我了。

腊月里的一天,小屋里的人告诉我,樱桃病情复发了。

这次很严重,不仅听不见,且头疼欲裂。

(十一)

2018年的春节,樱桃在哈尔滨,就诊于黑龙江省医院。

她说这次病得好像有点厉害,所以忽然特别想回老家那边去看病,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回去看看那边的雪。

那边正在下雪呢,好大的雪,她童年时的那种雪。

一定很冷吧,若干年来为了逃避那刻骨的冰凉而一路向南,如今能否抵御得了那些寒冷呢?

视频电话中,空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笑意盈盈地在病床上坐着。

她说:你们吃年夜饭的时候,也给我留双筷子好不好,给我空个座。哥,她说,我想你们了……

我们也想你呀樱桃,你不在,我们都觉得空落落的。

我给你留了压岁钱老兵给你留了好吃的小四他们把你房间打扫干净了穿着你买的粉红围裙……

樱桃樱桃,大过年的可不兴哭,快憋回去吧。

除夕那天的年夜饭时,我给樱桃打了视频电话,没接。

她只回了一条带笑脸符号的微信:

哥哥新年快乐,大家新年快乐。

我回复信息问她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良久之后她才回复,依旧带着笑脸符号,说放心啦,结果挺好的,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她很快就会回家。

由远及近有爆竹声响起,最后一锅饺子即将出锅,有人相拥,有人比肩而歌,那些像她一样的孩子哭着笑着,新旧交替前的最后一刻。

每年除夕夜的这一刻,都会想起一些与除夕有关的人,离去的,失散的,杳无音信的,已然走远的,倒计时的每一秒浮现一张面孔,杂草敏,妮可,卉姑娘,小厨子……那数字却是不够用的。

我完全没有想到,樱桃也将成为其中的一个。

我并不知道,樱桃那时刚刚做好了决定,准备告别小屋了。

(十二)

正月十五后樱桃回到云南。

我逗她,故意站上门槛掏出烟,她没抢没夺,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道:

哥,别抽了……

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元气满满的樱桃,发生什么了?

我问她住院观察后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她说没事儿,真的没事儿,虽然暂时还是听不见,但调养调养就好了,不然医生能让她回来吗?

我盯着她看,她坦坦荡荡地回看着我,说:咋了?

她的表情正常得极其不正常,我不明白她是咋了。

此后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很多人发现了她的异样。

据老兵说,她变得特别害怕一个人待着,黄昏后大家把她撵回去,她总是偷偷地摸回来,要么去老兵火塘陪老兵坐着,要么在小屋旁边独自待着。

老兵有点伤心,说樱桃忽然就跟他不是那么亲了,开始不怎么喊他爸爸。

他问我是不是他喝酒的事儿被樱桃知道了?

我的心不停地往下沉,想了一下后告诉他说,是的。

传来的消息里,听说她忽然开始喜欢听歌,悄悄躲在一个角落听歌手们唱。

她只有一只耳朵能听见,头是侧着的,一首接一首地跟着哼,默记似的,好像要把每个人的每首歌都学会了背熟了,那认真的模样,真不知是想干什么。

听说她给大家一包又一包地买喉宝买慢严舒柠,动不动就做饭给大家吃,还帮忙洗衣服……立了许多新规矩,逮着空就挨个说,让大家任何情况下别和人起冲突,别和任何醉鬼打架,别给了别人黑小屋的把柄,别这个别那个……

因听力衰退的缘故,她常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自说自话,听不见对方的回应,唠叨而絮叨,几乎是有点烦人了。

小五也是她那时候招募进小屋丽江分舵的。

她和我说了理由,说小五是西北人,是小屋的常客,有点穷,酒水消费不起,每天蹲在小屋门前就着白水吃白饼,吃完了进小屋坐着听歌,常常从开门坐到打烊,经常帮忙搬搬酒水干干活——没想到的是,他临回西北前偷偷扫了二维码,付了好几百块钱。

樱桃追着退钱给他,他说自己每天都白占了一个座位,而且歌手的演唱是在劳动,他不能白听歌……

樱桃说:哥,挺踏实的一个兄弟,留下他吧,我能做的他都能做,他肯定做得会比我好。

我说行,答应了她。

随即出现了一会儿沉默,她不挂电话我也不挂,都不再说话,就那么等着。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等着,从回来那天起就发现不对了,她掩饰得再好,又岂是个心里能藏得住事儿的孩子。

…………

看来,找到了新的接替人,也就完成了离开前最后要完成的事情了,是吧。

疏远老兵,是为了让他回头少一点难过是吧。

把大家的歌都记住,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地去回忆是吧。

和大家唠叨了那么多叮嘱了那么多,是不是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既然这么舍不得,既然还有这么多牵挂,为什么非走不可呢?真的不要我们了?

小屋来去自由,真要走,我不拦着。

可是你要去哪儿?继续一路向南吗?会过得好吗?

樱桃,既然还有犹豫,就先不要轻易做决定,好吗?

她终于开了口,说她不犹豫了,想好了。

她说:哥,其实我已经很知足了。

她说:哥,让我走吧,我现在不走的话……将来你也会不要我的。

樱桃,先不忙挂电话。

病情其实并未好转是吧?

医生是不是告诉你不能上班了让你停了工作赶紧休假?

需要休息多久?三个月、半年、一年?不论休假多久都行!你忘了吗,小屋也是你的啊。

樱桃樱桃,这次没治好耳朵没关系咱们可以接着再治啊!

一个医院不行就换一个,再贵的人工耳蜗也不怕,我不是还有稿费吗,我们不是还有小屋吗!9个分舵80多号人马怎么就托不住你一个呢?咱们是一家人啊!

总而言之不许走!敢走我就打死你,听见了吗!

我喊她:喂,你说话!再不说话我骂街了啊!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哥,你懂什么啊,我已经是个累赘了,我不能拖累大家。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说:

我脑袋里面长了个瘤子,医生不给切,说切了还会长新的,让我先回来等着……

她哭着喊:我都已经这样了以后也够呛好了,别再操心我了就让我走吧!

她说不要管她去哪儿,她去哪儿都行。

她哭得那么伤心,仿佛所有的委屈都倾洒在那一刻,从小到大的。

都说命运促狭,可她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呢,何苦如此折腾一个她那样的孩子?

……那个独自坐在田埂边用吐沫清理蚂蟥的孩子,那个独自站在黄豆地里踢老鼠的孩子,那个独自待在苞米地里拔草的没有锄头高的孩子,那个独自蹲在冬夜里紧握着小手电的孩子,那个被窝里抱着小猪独自流泪的孩子。

那个初中辍学被逼相亲被迫离家出走被调戏被踢打被欺辱被欠薪被瞧不起的孩子。

那个丢完一颗榴梿后独自一路向南的孩子……

那天我答应了她的请求。

好吧,樱桃,那就走吧。

(十三)

细算算,樱桃离开大冰的小屋丽江分舵,已有大半年了。

现在是2019年春,人间四月天。

此刻我坐在云南大理的家中写下这篇文字,阳光停在指尖上,风吹花落,八重樱开满窗外。

好漂亮的樱花。

都是别人家的。

反正别人家现在落英缤纷樱花摇曳,我们家满墙的土豆苗还有小青菜,乡土而硬核。

……樱桃种的。

为了种小青菜和土豆子,樱桃把我的香槟玫瑰和红罗莎莉蔷薇全给拔了。

我今天早上进行了艰巨的说服工作,才打消了她要继续种芹菜和韭菜的念头。

她刚才还在和我叨叨来着:

哥你咋还急眼了呢?种啥不是种啊,花又不能吃还不如种点菜呢,再说土豆子也能开花哦,老好看了可带劲了……

是的,樱桃现在住我家,已有半年多了。

半年前我就把她从丽江小屋里给挟持绑架回来了。

半年前她说要离开小屋,要走,那就走嘛,搞得谁多想留着她似的……

小样儿!你走一个试试!!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反正出了虎穴有狼窝,反正既然已经走到我家来了——不好意思,不住够个十年八年的话是别(别,发四声)想离开了。

樱桃,这不仅仅是我的意思,也是大家的。

反正我们是赖上你了。

受小屋一干成员的委托,由我负责对你的看押监管。

看押期间的衣食医药及你未来嫁人的嫁妆,均由我负责。

但你每月的零花钱我是不出的,每月5000元起,由丽江分舵负责。

出于人道主义,放风时间也是有的,每年一次,由小屋各分舵不同人员陪同,只许往南去,必须出国,热乎乎的一点都不冻人的各种东南亚岛国……

请接受你的命运吧妹妹。

你早已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从你进入小屋的那天起,从我们成为家人起的那一刻。

妹妹。

外面的世界忽风忽雨阴晴不定,一天比一天冷,一天比一天薄凉和凛冽。

既然已无法也无力去改变那个世界。

那我们就抱团取暖创造出一个自己的世界。

妹妹,外面再冷,小屋暖和。

小屋大理分舵·流浪歌手老谢《阿香火锅店》

小屋江南分舵·叶子《城市的梦》

小屋西安分舵·李格《这儿》

[1]青岛话:鼻涕。

[2]国际标准化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