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虚记 9.1
作者: 知夏 主角: 程颐清 方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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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后记 2024-04-16 15:2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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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目录 42章
简介

这是一场发生在大圆镜中的乱世惊梦:一幅民国初北京生活的风物画卷;一场消散在烽烟残忆的关山如雪;一部掩埋在故纸堆中的长恨如歌。总统府里的翩翩佳公子,寡居无依附的江南佳人。红墙内外,看不穿缘浅情深,琉璃世界里无尽长忆。大时代的风骨,痴男女的命运,红墙内外上演一幕幕悲欢离合。

楔子

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翚衣耀羽。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英眉妩。

遮罩边疆,京垓金弊,纤手轻输去。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鹉。

为问此地湖山,珠庭启处,犹是尘寰否。玉树歌残萤火黯,天子无愁有女。

避暑庄荒,采香径冷,芳艳空尘土。西风残照,游人还赋禾黍。

——《百字令》

这首《百字令》写的正是颐和园内万寿山上排云殿的景致。这座殿阁原是一处寺院的旧址,前朝老太后为祝寿诞,大兴土木,将此处改建成了一处不输内禁的庞大宫殿,从殿前“云辉玉宇”的牌楼起,工字型的殿宇沿着山势层层向上修建,连堂结舍绵延不绝,雕镂藻绘糜不毕具,可见其规模恢宏。然而老太后却未在此殿中住过一日,只让人在殿后放了一张自己的画像,又过了十余年,有一位女词人游览至此,瞧见了这幅画像,便填了这首《百字令》。

此时五贝勒正站在排云殿的西配殿内,仰头看着这幅四尺余高的画像,这幅画是老太后六十圣寿时所绘,只见画像上的人瞧起来不过刚届五旬,容长脸型,肤色白润,双眉似剑,目中英气勃勃,手拿着一把牡丹金银缂丝的团扇,手指上戴着三寸余长的玉护甲,头上戴满簪钿子,身着明黄的大朝服,两肩裹着貂缘,石青色的袖子上绣着龙纹,八宝平水的下裙幅也是明黄的,上面游走几条行龙。尤其惹人瞩目的是她的朝服外还罩了件珍珠衫子,一层层用豌豆似的珍珠织出经纬,每隔寸余还要结一颗拇指大的东珠,纵是从画上瞧着,也觉耀眼得紧。

五贝勒年幼时是常进宫的,仔细看了看这幅画,与自己记忆中的老太后相貌渐渐重合在一起,他不由暗叹这画师果然有一副好手笔。画像旁的金漆朱柱上不知何人用墨笔提了这首百字令,底下却书着“戊申年孟夏书碧城女史百字令”的落款。五贝勒细读了两遍,不免嘴角微微扬起。碧城女史,乃是京中一位奇女子的名号了,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将她的词提到了这里,瞧这墨迹草草,却笔走游龙一气呵成,想必又是碧城女史的追慕者所为。

正出着神,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唤道,“赞臣,你在这里吗?”

他微一愣神,忙应了声,便听到清脆的鞋跟声嗒嗒而来,划破了这短暂的沉静。他凝神望去,只见五福晋带着笑容走了过来,亲昵道,“我在外面找了你好久,你怎么在这里待着?”

五福晋闺名叫做绍芬,年轻时素有貌美之名,如今虽与五贝勒成婚多年,又生儿育女,但容色依旧不减当年。只见她走到近处,瞧见了这幅画,不由微一愣神,随即撅起了朱唇,不满道,“朱副官他们好不会办事,不是说东西都收起来了吗?怎么这画竟还在这里,叫爸爸瞧见怎么得了?”

“想是库房里摆不下了,这边是配殿,岳丈大人也不会过来,”五贝勒知道妻子性子急,只怕她生出事来,便说道,“别管这些了,其他人在哪儿?”

“爸爸在外头哄着大姐儿呢,”五福晋果然转了注意力,“要说还是二妹想出来的主意好,许久不见爸爸这样高兴了。”五贝勒却望向了外头,问道,“二妹他们也来了?”五福晋撇撇嘴,“怎么不能来,都是一家子,还能有什么隔夜仇不成。”

殿外的牌楼边有偌大一块空地,这里临着湖景致最佳。在空地的正中,只摆了一把花梨四出头的官帽椅,老者抱着一个年幼的孩童坐在椅上,点着牌楼上悬着的匾上认字,“这个是云。”那女孩儿跟着奶声奶气的念,“云。”

“云字旁边是什么,识不识得?”

那女孩儿还小,只知道顽皮,摇着头晃着两根小辫,指着字胡乱念道,“光,这个是光字。”老者耐性极好,把着她的小手点着道,“这是辉,前日不是在居仁堂里认过这个字吗?你仔细瞧瞧,是不是一样?”女孩儿瞪着乌黑的眼珠子,目也不瞬地望着黑匾上龙飞凤舞的字迹,脑子里却全是在居仁堂吃的果子和糕点,哪里还耐烦识字,她扭过头去,忽然瞧见波光粼粼的昆明湖上远远泛着一只宫船,便闹道,“要坐大船,婉儿也要坐大船。”

老者凝神望去,只见那宫船刚驶过远处的十七孔桥,琉璃船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那白色的石桥亦如一道长虹横卧在湖中,更远处蜿蜒曲折的西堤显得尤为细长,又如系在水天处的一条墨绿丝绦。

绍芳在湖上玩得尽兴,她毕竟有孕在身,渐渐有些乏了,便叫船靠了岸。她耐不得热,自是要寻个荫凉的地方小憩一会儿,徵端本要陪着她的,奈何绍芳看到了老者,又来了精神,“咱们去陪陪爸爸吧,难得回来一趟,还没和爸爸说上话呢。”

俩人走到牌楼前,绍芳三步并作两步迎了过去,拉着老者的手亲昵道,“爸爸,我们来给您问安了。”老者望着他们笑道,“都怪你们,惹得我们大姐儿也想坐船。”却见女孩儿欢呼一声,从宋元卿怀中挣脱下来,跑到徵端身前,揪着他笔挺的西装直叫唤,“二姑父,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是松子糖吗,还是艾窝窝,要不就是雪花糖、云片糕?”徵端微微一笑,左手从背后拿出一个绒布红匣子,打开来只见里面是一颗颗金纸裹着的圆球,女孩儿欢喜得跳了起来,“呀,是朱古力。”绍芳微微皱眉,似是有些责怪地望了徵端一眼,“咳,你总是给孩子带这些,仔细她牙痛,回头大哥大嫂又要数落咱们了。”老者却含笑摸了摸女孩儿的头,“你爹爹姆妈还没来,赶紧吃吧。”又对绍芳道,“你大姊他们在后面,你们也过去瞧瞧他们。”

绍芳与姊姊关系最好,听了这话赶忙便要往后头去,但想到徵端回来一趟不容易,难得在爸爸面前露个脸,便拉了拉他的手,使了个眼色道,“你就在这儿,陪爸爸说说话。”说罢,也不等徵端说话,便蹬着三吋高的鞋跟,急匆匆的往后头去了。

徵端的目光瞧向了那老者,这是他的岳丈宋元卿,今年五十有五,一身葛布青衫,行动间岳峙渊渟,他本就精神矍铄,再加上去年娶了位年轻的新太太,看起来倒比实际年轻不少。徵端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比宋元卿大五岁,若还在世,今年正好是花甲之岁。可惜父亲生前却没过几日安生的日子,他记忆中的父亲,须发很早就已花白,再加上去世前那几年的内忧外患,他老人家至死都是噩梦缠身,难有一日好眠。徵端念及此,不由目中光芒也黯淡了下来。宋元卿身旁的副官却瞧见假山边有人过来,忙躬身禀道,“大帅,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来了。”

此时从爬山廊上走下来一男一女,男子约莫三十上下,身着一身西装,身姿虽然挺拔,可他右手拄着一根铁杖,显然是右脚有残疾,这无疑给他俊朗的外貌打了几分折扣。而他身边跟随的女子瞧起来不过二十六七岁,着一身云锻丝质的旗袍,许是照顾着男子的跛足,她行走极慢,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两人并肩走来,当真是一对璧人,这正是宋绍文夫妇了。

徵端只觉得自己的心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却见两人走到近处,先向宋元卿问过了安,绍文便对徵端微笑道,“这次回来,可不用再去那边了吧?”而他身边的女子却看向了孩子,皱眉低声道,“婉儿,你总唤牙痛,不能吃这个。”那女孩儿看起来十分怕妈妈,忙低下了头,两只小手都藏到了身后,小声唤道,“姆妈。”

只是一瞬时的失神,徵端面上笑容不减,含笑望着他们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说道,“是,这次回来多待些日子,总要陪绍芳生产了再说。”宋元卿随口道,“绍芳到后头去了,你们遇到没有?”

“那想必是错过了,我们逛了一圈,从后头德辉殿绕下来的,”绍文随口道,他显然十分宠爱女儿,瞧见女儿瘪着嘴委屈,便说道,“少吃点就是了。”说着他蹲下了身子,从匣子里捡了一颗递给婉儿,“姆妈说得是,那咱们就只吃这一枚,剩下的让奶妈替你收着,一天吃一枚。”

“还是爸爸好。”得了父亲的话,女孩儿小声地欢呼起来,搂着绍文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徵端忍不住留意望去,只见绍文含笑搂着女孩儿,他身边的女子微蹙着眉,可目中却含着淡淡的笑意,目光只在父女俩身上徘徊,好似没瞧见自己一样。

“不是嚷着要划船吗?去和你爹娘玩去吧。”宋元卿摆摆手,“我有些乏了。”一旁的副官忙过来扶住他,又示意徵端过来陪行。新太太刚添了儿子,才出月子便耐不得闷,要到颐和园来游玩,如今母子二人都在边上的紫霄殿里,自有不少丫头仆妇服侍着,可宋元卿老来得子,才离了片刻便记挂着要去看看的。

徵端将宋元卿送到紫霄殿前,门口守着的婆子说道,“太太哄着小少爷睡着了。”宋元卿示意他们都低声,慢慢地走进殿去,生怕惊扰了里面熟睡的那对母子。瞧着他这样谨慎小心的样子,哪里还是平日里杀伐决断的模样。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八个字忽然浮上心头,徵端又忍不住回头去看湖边,只见婉儿口里含着巧克力,被绍文抱在怀里,倒不忘指挥着母亲,“姆妈,那匣子莫忘了拿上,爸爸带我们划船去。”

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离,他一时瞧得有些怔住了。又过了片刻,绍芳倒找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找了一圈,没见到大姊他们,听人说大哥他们往前头来了,你瞧见了没有?”徵端摆了摆手,指了指殿内,“姨太太和哥儿睡了,你小声些。”

绍芳吐了吐舌头,向殿内瞄了两眼。因是没有旁人在,她便大胆又亲昵地挽住了徵端的手臂,轻声道,“男人做了父亲,果然是不一样了。连爸爸那样的人,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她望向徵端的目光中颇有些含羞带怯,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六哥,你是盼着来个男孩儿还是来个女孩儿?”徵端点了点头,“都喜欢的。”

“真好呀,要是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绍芳倚在他肩上,满足地叹了口气,“六哥,你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可等了片刻,徵端依然没有接话,这沉默绍芳是习惯了的,见他不答话,她便自顾自地说道,“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家里呐。”她顿了顿,环顾着四周景致,觉得无处不称心如意,便满足地说道,“不过如今,也还是咱们家里。我起初进这园子,瞧着这雕梁画柱,越瞧越稀罕,如今看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了。听说这都是当年老太后挪了办洋务的款子建的。唉,您说太后那会儿都一大把年纪了,还修这个做什么。我可听人说,当年太后膝下养了位荣格格,可是千金万贵的一位玉人儿,险些让你配了额驸,这事儿可是真的呀?”她说着语气平常,到底话里是含了点酸意的,瞧着徵端不说话,便拿胳膊肘轻轻顶了顶他。

徵端回过神来,应付道,“自然是真的。”他略一顿,指了指平静如鉴的湖水,“所以外头说,昆明换渤海,就是指的这一桩。”

“谁问你这个了,”绍芳微一怔,不由抿嘴笑了起来,连声音也放轻了许多,“好六哥,你总是忧国忧民的,竟连我的话都没听清。不过罢了,我说了这么多话,你早就听烦了吧……所以说,何苦来哉……”她松开了手,边说边往湖边走去,就连声音也渐渐远了,“我闹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始终也没有挣得让你对我上心过。六哥,这会儿我要走了,你还会记得我不……”徵端直觉不对,下意识地朝她伸手,“你要到哪里去?”可绍芳的影子一闪,却像一缕轻烟一样,慢慢在湖面上消散了。

刚才明明沸腾的人声也突然听不到了,周遭静得叫人心悸,徵端忽然心念一动,他目光微转,四周打量起来,眼前的景致都是熟悉的,亭台池阁,雕栏画栋,都是从前的样子,可仔细看起来,这里的景致到底有些不同,他伸手去触,这些景致竟然全都是虚的,一触便如烟而散。他陡然惊觉起来,这世上哪还有绍芳,便连刚才见过的宋绍文等人,也明明已故去多年了。

冷不防梦到这样多的故人,他大叫一声,从梦中惊坐起来,再看窗外黑漆漆的,一点月色也无。这样深谧的夜色,分外透出一种冷清来,明明还在夏日里,却让人平添了一丝寒意。他定睛一看,只见自己手里攥着一个黄纸折成的符,里头的朱砂痕迹鲜艳得好像要透过纸背,他心知自己是魇住了,可刚才梦里的人仍一个个如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闪现。他索性起了身,走到阳台上往外头看,外头亦是黑漆漆的,也没有灯,旁边密密的一个个坟茔小山似的铺开到远处去,他终于清醒过来,这不是万里之外的故国。

兜兜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这儿,这些年的光阴好像荷叶上的水珠子,倾泻得飞快,已没了痕迹。

他忽得想起七年前那个盛夏,他回国去见父亲时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