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仲春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洒在洁白的床单上。日光也静静地照映在洁净的床头墙面，也将护士弯腰的倒影映在墙上。这是儿童医院的病房。早晨，护士照例给患病的儿童量体温。

忽然，年轻的护士匆匆忙忙地走出病房。不一会儿，护士身后来了穿白大褂的主治医生，还有推着呼吸机小车的医护人员跟了进来。从他们匆忙的脚步声中，感觉到病房里的病人生命垂危。

主治医生看了看病床上的小女孩，只见她张着小嘴，一起一伏地呼吸，洁净的脸蛋泛着瓷白色的光晕，双眼微微闪动。医生翻动手中的病历记录，问身边的护士，小女孩的家长呢？

护士说，她母亲到楼下买饭去了。

“病危。通知小孩家长到场。”主治医生一声低吼。

护士立马拨通手机，焦急地问：“你是姣姣的母亲王小娟吗？赶紧到病房里来。”手机里传来一个女人憔悴的声音,“正在楼下排队等电梯呢。”护士说：“走医护人员的通道。”“管理人员不让走。”还是女人弱弱的声音。护士说,：“你把电话给电梯管理人员，我让他们开绿灯。”

“来不及了。”管床医生又一声低吼。

年轻的护士听到医生的吼叫声，丢下手机，看到病床上的小女孩睁开双眼，奶声奶气地叫道：“妈，妈……”

在小女孩眼中全是戴口罩穿白大褂的人，她的眼神在寻找妈妈。

年轻的护士抱起小女孩，揽在怀里，低声应道：“妈妈在这儿，妈妈在这儿……”

小女孩挣扎着张开一双小手，抚摸着年轻护士的前额，呼唤：“妈妈……”声音渐渐微弱下来。

年轻的护士轻声回答：“妈妈在这儿，妈妈在这儿……”

小女孩一双小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闭上一双美丽的大眼，头一歪，趴在护士的肩膀上，很安详地睡着了，嘴巴一张一合。

年轻的护士似乎还听得见小女孩在轻轻地叫唤：“妈妈……”她拍打着小女孩的身体，回应：“妈妈在这儿……妈妈在这儿……”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满足小女孩最后的愿望，是妈妈陪伴小女孩走完二十个月的人生，最后躺在妈妈的怀里，温暖地永远睡着了。

医生签下死亡通知书，正转身走出病房，撞上匆匆赶来的女人，问了一声，“你是小女孩的妈妈王小娟吗？”女人慌乱地点点头，医生摇摇头，将手中的死亡通知书交到女人的手中，看到手里的死亡通知书，女人惊叫一声：“姣儿！”

年轻的护士看到身穿米白色风衣的女人一手端着手机，一手拎着盒饭，哀嚎声：“姣儿！娃啦！”护士摆摆手，示意她放低音量。

女人丢掉手中的东西，扑了过来，一边问道，“是姣儿吗？”一边从护士手中接过小孩。她看到女儿像白瓷一样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珠，用手轻轻地拂去，一边拂一边说：“姣姣，乖孩子，妈回来了。”

护士抹了抹湿润的眼圈，走出了病房。

女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轻轻地拍着女孩的肩臂，坐在病床上轻声地哼起《摇篮曲》：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月儿那个明，风儿那个静，摇篮轻摆动。娘的宝宝睡在梦中，微微地露了笑容……

女人就这样唱着《摇篮曲》，轻拍怀里的女孩。

护士再次推开病房，捡起飘落在地上的死亡通知书，放在床上，提醒女人，“办理后事吧，一小时后殡葬车到，收拾一下，好让姣姣上路。还有，这是医疗费，共计17000元，去结一下吧。”

这时，女人好像从梦中醒来，再次看到死亡通知书和护士递过来的医疗费，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她哇地一声哭出来：“姣儿啊，妈的宝宝，你怎么这样狠心离开妈妈。啊，是妈无能，没有留下你啊，姣姣啊……”

护士看到女人肝肠寸断的样子，不忍心催促她，默默地从女人怀中接过女孩，平放在病床上，给女孩伸展开僵硬的双腿，抚平两只胳膊，脱下病服，转过头，对女人说：“大姐，给孩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吧！”

女人这才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了看护士，站起身，走到壁柜前，拉开柜门，挑选一件紫红色的羽绒衣服，走过来，丢在病床上，说：“不对，现在是春天了，应该是春装。”她又转回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鹅黄色的夹克衫，递给护士，“你看，这件行么？”

护士点点头，说：“穿上吧！”她转身走出病房。

女人泪流满面，又找出一条嫩绿色的直筒裤。她一边流泪一边默默地给小孩穿上衣装。

年轻的护士又一阵风似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金属盒子，来到病床前，弯下腰，打开盒子，拿出来一支眉笔，给小女孩描眉，眉毛弯弯似一对弯月。护士拿出口红，在小女孩苍白的嘴唇上轻轻地涂抹，小小的嘴唇似一颗红太阳，灿然夺目。她拿出来胭脂粉，轻轻地扑在小女孩白净的小脸蛋上，涂抹均匀，小小的脸蛋又似一片红云飞来。护士给小女孩化好妆，这才稍微直起腰，夸赞道：“多漂亮的小姑娘！”她还是在安慰着年轻的母亲，希望她撑过这悲伤的时刻。

女人看到好似熟睡的孩子，仿佛从梦幻中醒来，抹去泪水，喃喃道：“姣儿，睡吧！睡一觉醒来，妈妈给你筹钱去……”当她看到那张死亡通知书，泪水又流了出来。她跟着护士来到窗口，将医疗费全部结清，不停地念叨道：“正在筹钱哩，一百万不是一个小数目。怎么等不到那天呢？妈妈凑齐一百万，就做骨髓移植手术，就是等不到这一天……”事实是，她哪来的钱呢？这最后一笔医疗费还是她刚刚卖血的钱哩！

殡葬车来了，护士和殡葬馆的工作人员一起将小女孩送到殡葬车上。女人也跟着上车。她只能面对现实，人死不能复生，在悲痛中料理女儿的后事。她只能按照工作人员的要求，把女儿的后事处理好。

在省会大城市里，什么事情都井然有序，如果不按规矩行事，社会就会乱套。医院不可能再留下一个死亡的人。

殡葬馆将小女孩火化了。工作人员按照女人的要求，把骨灰盒装在一个黑色金丝绒的手提袋里。她要把女孩送到乡下去，那里才是她的家。在这个人挤人的大城市里，已经没有她立足之地，如果要在郊外的公墓区购买墓地，一平方米的土地三、四十万，比活人住的楼房还高出好几倍的价格。她清楚自己的家底，在城市里打拼这么多年，仅仅付了几十万的首付，还欠银行房子贷款近两百万元，月月还贷。小孩的一个白血病，花去数十万，还要凑一百万的手术费，生命还是没有留下来。她已经躺平了。哪有钱在这个城市买下几十万的小块墓地呢？

人活着如此艰辛；活不起，也死不起！

二月的春风扫过江南，杨柳的枝条舒展开来。公园里绿草茵茵，花团锦簇。鸟唱着歌儿，很快乐地在绿树间飞来飞去。公园内的湖水碧波荡漾，波浪拍打着岸边的垂柳。女人王小娟坐在湖边的条椅上，怀里抱着骨灰盒，目光呆滞地投向湖面。

下半天的太阳斜斜地向西移去，阳光淡淡地洒落在她的脚前。春风从湖面刮过来，带着湿润的水气，温和地扑面而过。她头顶的杨柳枝上鸟儿啾啾唧唧的叫声，似婴儿的啼笑声。女人认为那是孩子在她头顶上的摇篮里召唤妈妈。

她几次站起身来，触摸到怀里抱着的冰凉骨灰盒，将她的梦幻撞得粉碎，又回到眼前。她想要越过湖边的栏杆，扎进湖水里，和孩子一起住在湖底。这么大面积的湖，足够母女俩居住，更能让她的家安置在湖水中。

穿梭的游人提醒她，小心湖水，不要靠近栏杆。有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年夫妻手拉着手，站在栏杆边，看到她怀抱的手提袋，叮咛道：“姑娘，小心手里的东西掉到湖水里。这个湖水很深，每年都有人失足滑进水里去，不好玩。”

她忽然跌坐在条椅上，向老人道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