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 9.2
作者: 傅苍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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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尾声 2024-04-28 16: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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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在位十七年,他日理万机,抛弃作为一个皇帝的奢糜生活。他机智勇敢,也有胆略和计谋。但这种才华在明末各种矛盾的风口浪尖上却显得那么地无力。他的治世之心已无法力挽狂澜,强大的压力使他求治之心太切,结果事与愿违,无奈他随同大明王朝这艘巨轮一起沉没在历史浩海中。

第一章 受命危难

客氏听了,心花怒放,喜极而笑,道:“永贞说得不错,不如趁乱将皇位夺了,再把朱由检和中宫那娘儿们一杀,以后咱们说了算,看谁敢放一个屁!”大明天启七年秋八月。北京。

太阳仍像六月里那样炽白而明亮,而它的赫赫威严却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它变得温软,柔和,暖乎乎的使人发懒,发困。偶尔有一个不甘寂寞的人抬头看它一眼,随口说一句——“唉,最难忍受的一段就要熬过去了!”他的同伴听了,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道:“我看也没啥好高兴的,夏天过了是冬天,冬天过了不还是夏天吗?”先前开口的那人不服气——“有点变化总比没有强啊,要不然,老天爷一个劲儿地煎熬着,老百姓啥时候是个头儿啊!”

历史像一条浊浪翻滚的长河,这两个小人物的即兴对白甚至不能激起最最微弱的回声。路边一瘸一拐地行走的野狗乜斜着堆满眼屎的狗眼看了看他们,自顾低头东一鼻子西一鼻子地嗅着远去了。

信王府的大门“咣啷”一声打开,气势如虹。

抢先走出来的,却是两个身着太监服色的人。胖一点的是信王府的太监王承恩,瘦一点的是紫禁城里的司礼监随堂太监李永贞。

在两个大太监的身后,一副八人抬的大轿颤悠悠地出了府门。

守候在门外的一队侍卫见此情景,不待命令,立即掉转马头,在前面开路。

这些侍卫全部身着赤黄色军服,乘高头大马,刀枪明亮,服色鲜艳。他们就是老百姓谈之色变的锦衣卫。

沿街的百姓远远地见他们出现,便逃得无影无踪。偶尔有一两个躲闪不及的,便只好双手抱头靠到墙跟下,等着这些威风八面的锦衣侍卫们过去,才小心翼翼地赶紧溜掉。

八名轿夫配合默契,抬腿落足极富节奏。他们大概受过非常严格的训练,脚下行走如飞,而肩头却不怎么摇动,那大轿如同水中的小舟,轻快而平稳,乘轿的人感到舒适而惬意。

而此时的轿中人却根本无心享受这份舒适,在他端庄严正的面容下面,是纷繁杂乱的思绪。此人面貌清癯瘦削,略略有一点苍白,眉宇间隐隐露出一点忧郁的神色,出身的高贵与后天的修养使他看上去从骨子里透露出几分清雅与成熟,正是豆年华的女孩子们理想伴侣的样子。

他,就是当今天子朱由校的弟弟,信亲王朱由检。

今天,他是奉天启帝的圣旨到皇宫中见驾的。按照大明朝的祖制,藩王必须到自己的封地居住,除非极特殊的情况,不许到京城,不许过问朝政,不许结交当地军政大员。可是朱由检封王的时候还只有十二岁,年龄太小,只得继续在宫中居住。这几年,他渐渐地长大成人了,可是,当皇帝的哥哥却根本无暇顾及这位弟弟的事情。他整天忙着做木匠活,逛御花园,与小太监玩耍,吃春药,玩女人。他把全部的政事都推给了最为信任的大太监魏忠贤,而魏忠贤则整天忙着和一班有点脾气的大臣斗法,忙着收拾不服从自己权威的妃嫔,忙着建供奉自己的“生祠”,却来不及给朱由检安置一块封地。事情就这样搁了下来,转眼间信王已经虚岁十八了,到了该成亲的年龄了,天启便请神宗的昭妃刘氏与自己的正宫张皇后两个人作主,为御弟朱由检选了三位王妃。但皇宫中除了天子的妃嫔与太子的新娘外,是不能容纳其他女眷的,于是,皇帝便命令在宫外修建信王府第。可是国库空虚,根本无钱建府,太监李永贞便请将惠王府整修一番,备信王居住。天启准奏,信王殿下这才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温馨安宁的小天地。

朱由检虽然出了宫,却不敢掉以轻心。魏忠贤的权势正炽手可热,不要说是朝中文武,即便是皇亲国戚,他也敢随意杀罚。世宗宁安公主之子李承恩因不满魏忠贤的专横跋扈,在家中发了几句牢骚,便被安插在他身边的魏党告发。结果,李承恩被判处死刑。按大明律例,像李承恩这样的皇家近亲,除非谋逆造反,不应判处死刑,魏忠贤不理这一套,最终还是将他杀了。因为有这样的先例,信王朱由检时时刻刻小心谨慎,说话做事都谦恪恭谨,丝毫不敢露出对这位当红大太监的不满。

不仅如此,他还不时派出心腹太监,密切注视着紫禁城里的风吹草动。正宫张皇后为人庄重严正,被魏忠贤与他的搭档、天启皇帝乳母客氏视为眼中钉。有一段时间,街上流传着这样的谣言,说张皇后之父张国纪要阴谋杀死天启皇帝,拥立信王。信王朱由检饱读“二十一史”,当然明白这谣传的份量,可是他无从辩白,因为那只是传闻而已。那时候,作为当今天子的唯一弟弟的朱由检,真切地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两个月前,他的心腹太监徐应元禀告他说万岁爷生了急病,据说相当严重。当时他并没有特别的想法。哥哥赏赐给他不少东西,封他为王,给他娶了几位妃子,按理也说得过去了,可是他们兄弟之间却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他们生下之后,就分别被生母或养母把持着,当作她们以后发达的资本,每个人的周围又是一群宫女和太监。兄弟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真正的交往。

后来,小太监们报来的消息越来越令他不安。皇兄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了,看病的御医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看着皇帝痛苦不堪地挣扎。

信王从这些零零散散的消息中看到了一点希望,只是他不敢说出来,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是大逆不道——哥哥虽然也有过几个子女,却都早早地夭折了,现在他没有一个能继承大统的儿子。按照兄终弟及的旧例,如果天启帝最终不治,那么,皇帝的宝座是不是会落到他信王殿下身上呢?

一念及此,信王朱由检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他轻轻地闭上了双眼,意图把这个不恭敬的念头压下去。

大轿轻快而平稳地顺街而行,不多一会儿便已经到了紫禁城外。信王掀开轿子一侧的小窗帘,那紫红色的城墙立即映入眼帘。自从去年 11 月份出居信邸,他已经有9 个月没有到宫里来了。为避免魏忠贤手下爪牙的注意,出宫之后,他便谢绝了任何朝廷上的礼仪活动。为了排遣时时袭来的孤独与压抑,他阅读了不少历朝历代的经典文献,像《资治通鉴》、《贞观政要》,还有本朝开国太祖的《皇明祖训》,他都非常熟悉。有时候他就想,如果让自己治理一个国家,或许能够把它处置得井井有条吧!

在一番细细的思量之后,他自信自己有足够智慧与手段治理一个哪怕像大明朝这么大疆域的国家。他甚至有一点看不起被人们推崇备至的汉文帝与唐太宗。如果他做了皇帝,应该会比他们两个强一点吧?他有这个自信。

就在这时候,大轿忽然停了下来。王承恩打开轿帘,恭恭敬敬地说道:“殿下,请下轿步行入宫!”

紫禁城里,除了皇帝与皇后,其他人是不准乘轿或骑马的。如果有谁经特许在宫中乘坐二人小轿,都会被其本人或别人看作极为隆重的恩典。

信王下了轿,跟着李永贞向皇帝的寝宫——懋德殿走去。一路行来,信王看到了不少自己熟识的殿宇楼阁,香草幽径。不知怎么的,他的脑子里忽然又想起一件儿时的事情来。那时,自己大概十一二岁吧,皇兄朱由校刚刚即位,年幼的由检搞不懂哥哥折腾了半天到底当了个啥东西,以为和自己经常见到的那些白胡子老头儿们一样,封了个挺大的官儿。于是,他便扬着迷惑的小脸问道:“哥哥,你做的这个官,我能当吗?”

哥哥正沉浸在即位之后的新鲜之中,听了他的发问,楞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禁不住开怀大笑。他抚摸着这乖巧的小弟的头,说道:“能,当然能啦,等我当几年,就让你当!”

“圣驾万安了!”信王从胡思乱想中回到现实中来。他抬头看时,只见两个穿着金寿字大红贴裹的御前近侍太监正举着一张古里古怪的咒符,在懋德殿外游走,一边走一边机械地念着:“圣驾万安了!”

见到信王迷惑的神情,李永贞凑上前来,说道:“九千岁担心万岁的病情,特地命近侍人等佩金穿红,为的是祛病除灾,祈求陛下福寿安康!”

朱由检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继续朝宫内走去。早有小太监跑进宫中禀告,魏忠贤亲自迎了出来。

魏忠贤生就一副憨直老实的外表,此时因为痛哭天启皇帝,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更显得愚钝木讷。

他紧走几步,一边恭恭敬敬地向朱由检曲身行礼,一边说道:“参见信王殿下!”

朱由检有点受宠若惊,急切之间竟然楞在了那里!

在他的印象里,魏忠贤只在自己七八岁的时候,还是一个惜薪司的下等太监时才这样谦恭谨慎。自从天启皇帝登基之后,他就变得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即使是他手下的爪牙,也不把亲王、妃嫔放在眼里。他今天这番举动,着实出乎信王的意外。

好在他身边还有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太监王承恩,替他打了圆场。他急忙挨到信王身边,恭敬得近乎谄媚地对魏忠贤说道:“信王奉诏进宫,不知万岁爷有什么旨意?”

魏忠贤两眼一红,泪水充满了眼眶,“唉,万岁自五月以来,龙体欠安,御医多方医治,毫不见效。兵部尚书霍维华进献的‘仙方灵露’,万岁喝了半个月,一点作用都不起。万岁怕自己不久于人世,才命人宣信王入宫,怕是有大事要托付信王殿下吧?”

信王朱由检此时也醒悟过来,顺水推舟地说道:“如此就有劳魏公公引路,带我去觐见皇上!”魏忠贤答应一声,转身在前面走。小皇帝的病情弄乱了他的大脑,他就像一条缠绕在天启帝这棵大树上的葛藤,只要这棵大树活着,他就可以任意伸展,恣意张狂。它甚至可以长得比大树还要粗壮,还要旺盛。

现在,这棵大树要倒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并不像一度自认为的那样强大无比。他慌了,他流出了真诚的眼泪,他比谁都要真诚地希望皇上康健如初。

信王与王承恩走在魏忠贤身后,看着前面那个稍稍有点驼背的身影,心里面不禁同时发出一声感叹:“魏忠贤老了!”

魏忠贤在万历十七年入宫,那时他已经 22 岁了。万历做了 48 年皇帝,这才撒手西去。随后的光宗,也就是朱由检兄弟二人的父亲朱常洛即位不到一个月,便因为纵欲过度一病不起。当今天子朱由校已做了 7 年皇帝。粗略算来,魏忠贤今年已经 60 岁了,遮天的权势丝毫不能阻止一天天的衰老,死亡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向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临近了。

信王朱由检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衰老、恭谨的老人与那个气焰熏天、刻毒惨烈的“九千岁”联系起来。他还记得手下人偷偷向他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一个人在家中与朋友喝酒,酒酣之后对朝政发了几句议论。还没等他说完,锦衣卫破门而入,把讲怪话的人抓起来凌迟处死。

几个朋友头脑稍稍清醒一点没有随声附和,算是逃脱了一场大难。那个让天下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九千岁,那个无事生非造谣生事让他信王朱由检凄凄惶惶的魏忠贤,就是眼前这个尽管衣着华贵,却掩不住那一身暮气的老人吗?

不容他多想,一行人已经到了天启帝的卧寝之处。在朱由检没有看到皇兄之前,皇兄倒是先看到了他。

朱由校正探身扶在床沿上休息,带着血丝的痰涎从他的嘴角挂出一尺多长。他的脸色既黄又白,全无一点血色。见朱由检走了进来,他的眼中露出一丝友爱与欣慰,“呼哧呼哧”喘息了一阵,慢慢说道:“弟弟,你来啦!”

由检慌忙倒地叩头,口中说道:“臣信王朱由检参见陛下!”

天启帝有气无力地说道:“快起来吧,自家人不——必——客——气。”语气中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由检说了一声“谢陛下”,这才站起身,眼前见到的一切却让他大吃一惊:天启帝全身浮肿,扶在床边上的左手手指肿得像小萝卜,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浮肿的两腮止不住地抽搐。这哪里是一个刚刚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他分明已成了一只待毙的羔羊,一具残留着呼吸的走肉行尸!

天启帝,即使是在历史上最昏庸的皇帝中,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他注定要永远被后人鄙夷和嘲笑。他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木匠,他做的亭台楼阁,精巧细致,美妙绝伦。他甚至还设计了一套自动玩具,只要拧几下发条,玩具便会自动地舞上一阵,制作之巧,堪称一绝。就在做了拆拆了再做的忙碌之中,他体味到人生的快乐和成就感。如果他只是一户平常百姓家的王二或张三,凭借这门手艺,或许他会在周围十里八村小有名气,而后娶妻生子,过上小康的生活。不幸的是,他降生在了帝王之家,命运要求他做的不是摆弄刀凿斧锯,而是治国平天下。对于这些他既弄不明白,又毫无兴趣。于是便有魏忠贤这样善解圣意的太监甘愿代皇帝行事,假借他的名义为所欲为。他一定不知道,那些被凌辱、被敲榨、被压迫的人们,也许包括一些最最忠贞的大臣,都在心底里盼着他早点死去,好让自己、也让国家摆脱这噩梦般的岁月。

在他废寝忘食地做木匠活儿的时候,大明朝这辆破车也越来越快地向深渊中滑去。身为帝王,他有着太多消耗上天赐与的福泽的机会,终于在一次出格的玩耍中,“真龙天子”掉进了水里,呛了个半死,从那以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现在,过度的透支已经耗尽了他生命的福泽,死神已经离他不远了。

也许是对自己的荒唐有几分愧悔吧,病入膏肓的天启皇帝怔怔地看了他风华正茂的弟弟半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弟弟,你一定要做尧舜那样英明的君主呀!”

年轻的朱由检不知道天启帝心里转过一些特别的念头,只仿佛觉得自己内心的隐秘被皇兄一眼看穿,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冷汗从他的额头涔涔而下,眼睛慌乱而漫无目的地从皇帝、宫女和身边的魏忠贤脸上扫过,他好像突然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惊惶不安地说道:“臣死罪,死罪!陛下怎么能这样说呢……臣真是罪该万死!皇上正当盛年,只须加意调理,龙体康复有日,怎么能说出这样令天下臣民惶恐的话呢?”

天启帝的精神恢复了一点,没精打采地喘息了两声,说道:“朕的病情,朕自己心里明白,弟弟不可推辞!”

信王一脸的惶恐,战战兢兢地站在皇帝卧榻之前,就像掉进陷阱中的绵羊,孤立而且绝望,只是一个劲地说:“陛下这样说,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哥儿,信王既然这么谦恭礼让,就别老挤兑他啦。依老婆子看来,哥儿不如将魏忠贤的侄儿魏良卿之子收为自己的儿子,替哥儿延续一脉香烟。”

这声音并不大,却如同一声惊雷在信王耳边炸开,惊得他目瞪口呆。

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挨到了龙床旁边。她身着一品夫人的服色,因为久处深宫,肤色和身材保养得都还不错,徐娘半老,风韵依然。这人就是天启帝的乳母,被尊为奉圣夫人的客氏。

尽管信王早就听说过皇兄对客氏礼敬热爱有加,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但今天仍然觉得她的言谈举止太过嚣张——这妇人竟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天启帝似乎并没有受那么大的震动,他的眼睛里露出慈爱的神色。“客妈妈,你好吗?朕这个样子,也没法陪你玩了。朕恐怕活不了几天啦,我已经传旨封侯哥哥为伯爵,封良卿为太师啦!”客氏是天启的乳母,在入宫之前有一个儿子,叫侯国兴,天启帝平常就称其为“侯哥哥”。魏良卿是魏忠贤的侄儿,封宁国公。

客氏似乎并没有把皇帝的话当成一回事,露出夷然不屑的样子,说道:“老婆子和你说收良卿的儿子当干儿的事,你倒来扯‘伯爵’呀、‘太师’呀什么的,有个屁的相干?”

天启帝脸上露出一丝歉然的微笑,说道:“这事你不是说过吗,朕倒是无所谓。可是,封伯爵、封太师,朕说了算,认义子得皇后同意才成啊,皇后不愿意,朕不是也没有办法吗?”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话来,天启的脸憋得通红,伏在床头一个劲儿地直喘。两名宫女急忙凑上前来,轻轻地又是揉,又是捶。

这些话听到信王朱由检的耳朵里,直惊得毛骨悚然。他简直怀疑皇上是不是发烧热昏了头,才这样毫无主见,传位这样关系祖宗基业的大事,怎么在他眼里竟视同儿戏!可是看他说话的逻辑与神情,却绝非发热病的样子。信王茫然了。

天启喘够了,重新抬起头,说道:“皇后执意让朕传位给信王,朕也觉着这样更好些,这才召信王进宫。谁知道他也不愿意当皇上——”说到这里,天启转过头看着弟弟由检,继续他的话题,“弟弟,我看你还是答应了吧,省得让你嫂子老在我耳边聒噪!”

信王瞟着虎视眈眈的奉圣夫人和九千岁,心里怦怦乱跳,拿不定主意是现在答应下来,还是继续推托下去。正待开口——

“信王——!”随着话音,从宽大华美的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人来。她头戴龙凤珠翠冠,身着真红大袖衣霞披,红罗长裙,正是天启帝正宫皇后张嫣。

张皇后走得急了一点,头上凤冠上的珠串荡来荡去,说话也带着一点喘息之声。不容由检向她见礼,她便急急说道:“皇叔,情势急迫,义不可辞,你不念天下苍生的安危,也当珍惜二祖列宗的家业。如果再存妇人之见,扭捏推托,一旦事有不测,皇叔罪过大矣!”说罢,一双凤目直直地盯在信王身上。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的一刹那,信王禁不住精神一震,从皇后严正而略带责怪的目光中,他读出了她急切的期盼。

张皇后以一种不容抗拒的语气说道:“皇叔还不赶紧叩头谢恩!”

朱由检仿佛突然明白了全局,果断地听从了张皇后的吩咐,跪倒在地,叩头道:“臣朱由检奉旨谢恩!”

张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紧张了许久的神经松弛下来,忽然有一点头晕眼花,摇摇欲坠。两边的侍女赶紧过来,扶着皇后到旁边落座休息。

魏忠贤、客氏、信王几个人尴尬地立在那里,不知道下面该是什么节目。

这时,天启帝讪讪地笑道:“你们看,我这个正宫婆娘可有多厉害,连小叔子她都管得到。”在场的几个人可没有皇帝这么轻松,他们都在暗暗掂量着刚才这一幕可能引发的后果是什么。

天启帝见大家不发一言,便拿眼睛看着信王说道:“弟弟,你嫂子脾气不好,性情刚烈,恐怕为人所不容,你即位之后,可要好好对待她呀!”

信王又一次跪倒在地:“陛下钧命所托,臣不敢不竭心尽力!”

旁边的张皇后听到这里,泪水模糊了双眼,又无声地从双颊滑落下来。丈夫尽管昏庸无能,把国家治理得一团糟,可他对自己的一份情意,却是真真切切的呀!如果不是他在对待自己上的坚定态度,自己恐怕早被魏忠贤与客氏除去了。

张皇后是妇道人家,不懂朝廷上正邪之争与后宫中的勾心斗角,但她性情端庄严正,容不下恣意横行的客氏与魏忠贤。有一次,她趁皇帝不在,把客氏召来,数说她的罪过,痛加申斥,而后命令太监往死里打。若不是天启帝闻讯匆匆赶到,客氏恐怕在劫难逃了。因此,客、魏与皇后结下仇怨,几乎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皇后总希望丈夫幡然悔悟,将这两个祸害除去。一次,皇后正在内宫读书,天启帝走了过来,问道:“皇后所读何书?”皇后冷冷说道:“《赵高传》。”天启帝默然,讪讪地走了。

客氏与魏忠贤对张皇后恨之入骨,决心彻底铲除她。就在天启六年九月,魏忠贤指使亲信御史上书攻击张皇后之父张国纪,说他强占民产,殴毙无辜,书写匿名文榜,诽谤朝政。魏忠贤还找来一名死囚孙二,让他上书说皇后是自己的女儿,而不是张国纪所生。可是孙二不过是一个粗鄙之徒,又不认识皇后,在刑部大堂,把太监教他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招供前言不搭后语。重刑之后,竟然说出是受人指使,吓得魏忠贤急忙派人将他杀了灭口。

天启皇帝不喜女色,对张皇后却颇为敬重。攻击张国纪的奏章,他一律留中不发。最后见臣僚们没完没了地攻击,便将张国纪革职,让他回老家反省。他还下了一道诏书,不准再深究议论皇后的事情。尽管魏忠贤与客氏又曾多次密谋策划,造谣生事,张皇后的中宫地位始终坚定不可动摇。

今天此刻,病入膏肓的丈夫还在记挂着自己的生活与安危,这不能不令张皇后感动,尽管她对丈夫有着太多的不满,还是在心底里原谅了他。

天启帝呆滞无神的目光又转到了魏忠贤的脸上,看到他红肿的眼睛,衰老的面容,憨直的神情,皇帝潮红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感动的神色。就是这个魏忠贤,忠心耿耿,为他“分忧”,替他“操劳”,让自己尽情地斗鸡走狗,耍蛐蛐玩鸟做木匠活,而他却把那纷繁复杂无聊透顶的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普天之下的臣民都称赞他的功德,这是一个多么干练又多么忠贞的股肱之臣啊!

他把目光转回到由检的脸上,说道:“弟弟,魏忠贤、王体乾恪谨忠贞,可任大事,弟弟尽可将政务托付忠贤,他是难得的干练之才啊!”

信王赶紧说道:“陛下尽可放心,臣一定会善待勋旧大臣!”

魏忠贤此刻已是泪流满面,呜咽着说道:“陛下知遇之恩,魏忠贤九死难报。臣但愿代陛下生病,换取陛下的安康!”

天启帝的眼角淌出了两滴浊珠,表示出他此刻的心情。他慢慢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累了,你们去吧。”

魏忠贤与朱由检离开御榻,并肩走了出来。

由检知道,自己尚在宫中,生杀予夺全都操在魏忠贤之手,便尽量低声下气,谦恭礼让。岂料魏忠贤也怀着同样的心情,也极想给信王留下一点好印象。天启这棵大树倒了,他在没有想好应付之计前,最好不要给未来的皇帝造成不好的印象。

朱由检先开口了——“皇上病重,魏公公日夜守候操劳,太辛苦了!”

“皇上有忧愁,咱家辛苦一点,正是本分所在。”说着,魏忠贤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而后二人无言可对,一段难堪的沉默。

信王感到宫中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还是赶紧告辞回府为妙。他刚要向魏忠贤辞行,忽听得有小太监叫道:“九千岁,圣上有旨,召内阁阁臣,五府、六部、都察院大臣及科道官员到乾清宫见驾!”

魏忠贤答应一声:“咱家知道啦!”

趁此机会,信王说道:“魏公公要随銮伴驾,由检不敢叨扰,就此告辞了!”

乾清宫里灯火通明,拖着病体的天启皇帝半卧半倚在御榻上面,召见匆匆赶来的朝臣们。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群臣除了轮值办公的在各自府衙工作外,其他绝大部分在家里,喝茶的喝茶,会友的会友,读书的读书,陪小妾的陪小妾。忽然间被皇帝匆匆召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启帝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上朝了。群臣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生龙活虎的青年。而此刻,他病怏怏地半卧在床榻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魏忠贤红肿着双眼,坐在御榻旁专为他安置的绣龙墩上,一言不发。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天启帝开口说道:“众位卿家,朕恐怕将不久于人世——”

群臣中立刻一阵骚动,尽管人们看着皇上也像是没几天好活的样子,但话从皇帝自己的嘴里说出来,人们还是感到震惊。

此刻,魏忠贤直了直腰板,目光在黑压压的人群扫过,整个朝堂立刻鸦雀无声。

天启帝吩咐道:“阁臣、九卿、科道诸臣近前来!”以魏忠贤、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为首,下面内阁首辅黄立极、次辅施凤来及张瑞图、李国木普等头面大臣围拢到御榻之前。

天启帝道:“朕即位以来,耽于嬉乐,荒废政事,幸亏有魏忠贤、王体乾,夙兴夜寐,操劳国事,有诸卿任劳任怨,为朕分忧,使朕庶几免负昏君的名声。朕己将大位传给御弟由检,他虽然年轻,但聪慧沉静,会做一个好皇上的。魏忠贤、王体乾,恪谨忠贞,可计大事,以后诸卿有疑难之处,尽可找他们二人商议。”

内阁首辅黄立极、次辅施凤来忙不迭地答道:“皇上任贤勿贰,诸臣敢不仰体圣意!”

天启帝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嘴里连声说道:“好,好!”

天启帝的最后一次坐朝就在他自己的一连串满意的“好,好”声中结束了。只是别人是不是和他一样满意,就只有鬼才知道了。

下得朝来,魏忠贤立刻派人去找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和奉圣夫人客氏。

不多时,两个人先后赶到。大家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了,一切客套都全部免掉。魏忠贤一挥手,侍奉的宫女和太监全都退出殿外。偌大的懋勤殿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在窃窃私语。“体乾,今儿个皇上召信王进宫,打算把位子传给他,看来事情可有点麻烦。”魏忠贤道。

“都怪中宫那娘儿们,要不是她老在中间横三阻四的,皇上恐怕早就认咱家翼鹏当干儿了,皇位还会轮到信王头上吗?”客氏气愤难平地插嘴道。

客氏说的翼鹏是魏忠贤的侄孙、宁国公魏良卿之子。这孩子出世不到三个月,客氏和魏忠贤一直想把他献给天启帝认为义子。

“不知九千岁有何打算?”王体乾问道。他任掌印太监,位置本在身为秉笔太监的魏忠贤之上,可是在魏忠贤面前,他仍旧是一副卑躬曲膝的模样。事实上他能有今天,还是得力于魏忠贤的举荐提拔,而魏忠贤之所以不作掌印太监,一是因为掌印太监事务太过烦杂,另一个原因是他不识字,好多文牍之事做不来。

“咱家近日哀痛皇上病情,心神大乱。你有什么良策,不妨说来听听。”魏忠贤道。

头脑机敏的王体乾审时度势,情知自己与客魏二人已经踏在了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故而他全身心为魏忠贤考虑,毫无保留。

此刻见魏忠贤问起,他便开诚布公地说道:“依我看来,皇上虽已说过传位信王,知情者不过数人而已。有奉圣夫人在,让皇上改变主意也并不很难。最大的困难来自于张皇后,只要说服了皇后,九千岁就可大功告成,那时便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一席话,说得魏忠贤频频点头,道:“不错,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中宫张氏顽固得很,恐怕不易对付!”

“哼,姑奶奶真后悔早没有斩草除根,把她们父女俩连窝端掉,咱们如果早点下手,她能活到今天?”客氏恨恨地说道。

王体乾言语行事走的都是阴柔的路子,对客氏动辄就张牙舞爪、狂妄叫嚣的样子颇有点不以为然,只是大家利害攸关,而且客氏与皇上的关系正是他们几个为所欲为的资本,他这才容忍了她。

“既然张皇后是个硬钉子,那就先从她身上下功夫吧。依卑职看来,若是硬让皇后认良卿之子为义子,恐怕不大容易,但如果告诉他某一位宫人有孕,怀了龙胎,皇后定然会大喜过望。到那时,再用良卿的公子假充是宫人所生,不就简单了吗?”

魏忠贤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道:“这计策倒也不错,只是皇上现在连命都只有半条了,哪还能御女呢?”

客氏接口说道:“你咋就这么老实呢?!良卿、国兴、光先,哪一个不是色中饿鬼,让个把宫女怀孕还不是小菜一碟吗?再者说啦,就是她没有怀孕,咱们说她怀孕了,还有哪个不知死活会来核查不成?”客氏所云“国兴”乃侯国兴,是客氏之子,“光先”名客光先,乃客氏之弟。二人与魏良卿都是客、魏子弟。

“客妈妈所说极是,宫人怀孕只是一个借口而已,不必当真。关键是要张皇后承认此宫人怀的乃是陛下之后,一旦她承认了,一切疑难自会迎刃而解。”

魏忠贤道:“既如此说,你看谁去劝说张后承认这事呢?”

王体乾道:“不如派涂文辅去吧,九千岁你老人家、卑职我、朝钦、永贞咱几个在张皇后的心里都挂了号,涂文辅的名声还不错,派他去更合适一些。”

“好吧,就让文辅辛苦一趟,这事就交给你来办吧,宫里的事情交给你办最妥贴牢靠。”魏忠贤打了一个哈欠,揉揉惺忪的睡眼,做出最后的决定。

王体乾到底怀了一点私心,把劝说皇后这棘手的活计推给了涂文辅。信王若是即位,会对他们采取什么态度,王体乾心里没有底,但是掉包皇帝的儿子,将来一旦漏了风声,不用查《大明律》也可以知道,绝对是千刀万剐、灭门九族的结果。这事想起来就头皮发紧,还是让别人去干吧。

涂文辅也不是傻子,他深知其中的利害。可是,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的一条小命都攥在魏忠贤手里,能不听他的吆喝吗?

夜晚的坤宁宫安静而平和,母仪天下的皇后就在这里居住。张皇后虽然生性嫉恶如仇,为了自己的尊严与信念不惜与客氏、魏忠贤撕破脸皮大动干戈,但她平时倒是满心喜欢安宁平静的,待人也是慈爱宽容,坤宁宫的仆从人等对皇后都是既尊敬又感到亲切。

涂文辅来到宫外的时候,皇后刚刚用罢晚膳。她对涂文辅的印象确实不如对魏忠贤、李永贞、李朝钦、刘若愚那么恶劣,又不知道涂文辅此行意欲何为,便传旨让他进宫。

参见礼毕,涂文辅说道:“奴婢今天来,是为告诉娘娘一件天大的喜事!”

张皇后道:“喜事从何说起?”

涂文辅故意顿了一顿,拿眼睛瞟了瞟皇后身边的太监、宫女。

皇后会意,道:“你们都退下!”太监和宫女们答应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涂文辅抬头看时,皇后身后仍有四个宫女一动不动,便转着眼睛示意皇后将剩下的四个宫女打发出去。

张皇后有点不耐烦了,道:“既是喜事,焉有背人的道理?她们都是我的心腹使女,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涂文辅道:“恭喜娘娘,奴婢适才听到一个消息:陈宫人有孕,我主有后啦!”

张皇后闻听此言,双眉一挑,急急问道:“此话当真?”正欲询问下去,忽然头脑中有一道电光闪过,一个念头在皇后的脑海中出现了。

她急迫的面容忽然变得冷若冰霜,一双凤目凝重而犀利,仿佛直直地透入涂文辅的五脏六腑,令他心惊胆战。随即,皇后冷冷说道:“陈宫人有孕,怎么本宫不知道,却要你来告诉!”

涂文辅道:“两月以来,娘娘衣不解带,日夜关注皇上御体,合宫上下尽皆感泣。奴婢不敢以杂事扰娘娘清听,所以娘娘有所不知。”

皇后点点头,又厉声问道:“那陈宫人怀孕几个月了?万岁何时临幸过她?”

“陈宫人已有五个月身孕。”

“万岁卧病只有两个多月,陈宫人有五个月身孕,论理早在万岁爷龙体欠安之前就该呈报,为何拖延至今日方才呈报本宫?”

涂文辅料不到皇后这般较真儿,一时辞穷,细细的汗珠渗出额头。

“快说!为何至今方才呈报?!”张皇后步步紧逼。

见涂文辅支吾不语,皇后更觉有诈,便道:“皇帝行踪不比常人,有起居注在,谁也做不了手脚。你可知道,欺君罔上是什么罪过?!”

涂文辅牙一咬,心一横,昂然说道:“娘娘,你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承认了吧,不然,恐怕于娘娘多有不便!”

张皇后性情刚烈,最受不了奴才的要挟,此时猜到了事情的究竟,更加义愤填膺,她用手指着涂文辅破口大骂:

“你这奴才,竟敢欺到本宫头上来了。本宫若是欺软怕硬之人,也不会与魏忠贤这等欺君误国之徒撕破脸面。如今从命则天理良心不容,难脱死罪;不从命则权阉当道,专横跋扈,也难逃一死。左右是死,不从命而死,尚可以在九泉之下无愧于与二祖列宗相见!”

顿了一顿,张皇后觉得意犹未尽,继续凛然说道:“王贵人、张裕妃、李成妃、范慧妃、武宫人、赵选侍,死了的死了,废黜的废黜,再多一个张皇后的冤魂记到你们这群狗奴才的账上,也算不得什么,客氏和魏忠贤有胆,把本宫也杀了吧!!”

涂文辅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情知张皇后万难压服,不待她把话讲完,便灰溜溜地逃离了坤宁宫。

张皇后犹自恨恨不已,又痛骂了一阵,这才安静下来。想起自己身为一国之母,竟然被一个掌权的太监欺凌,此刻却没有一个人来为她撑腰分忧,不禁大为伤感,怔怔地呆了一会儿,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皇后所说的王贵人等人,正是客氏与魏忠贤密谋陷害的后宫妃嫔中著名的几个。从来宦官擅权,都是讨好结交后宫妃嫔以稳固自己的地位,其间有迫害妃嫔的,也是倚仗受宠的妃嫔打击压制失宠的嫔妃。到了魏忠贤这里可就与历代大有不同了,客、魏掌权之后,大多趋炎附势之徒都想方设法,巴结讨好二人,这就更使得客、魏二人骄横恣肆。有一两个不识厉害的妃嫔,看不惯他们的专横跋扈,又倚仗着天启帝的宠爱,不免与客、魏二人冲突起来。王贵人在天启帝面前说了几句客氏与魏忠贤朋比为奸,气焰不可一世的话,便被魏忠贤派人扔到河里活活淹死,向天启帝谎称她暴病而亡;张裕妃身怀有孕,客、魏二人恨其不依附自己,矫旨将其幽禁起来,断绝她的饮食供应。张裕妃饥渴难忍,在天下大雨的时候,爬到殿门口,仰头喝宫殿檐上流下来的雨水,最终还是被活活饿死了;范慧妃有孕,客氏务绝皇嗣,使她流产。慧妃因此而失宠,被客氏幽禁到偏僻宫中;李成妃素与范妃交好,偷偷在天启帝面前为她求情,被客氏侦知,也将她幽禁起来,成妃乖觉,鉴于裕妃饿死的先例,便偷偷在房间的夹壁中预先藏好食物。客氏关了她半个月,见她丝毫没有要饿死的样子,心里发虚,便把她放了出来,贬为宫人。其他如赵选侍等人,情形与裕妃、成妃大同小异,先后被客、魏或者杀死,或者矫旨贬斥。

魏忠贤并没有因为张嫣是正宫皇后便有所约束。他与客氏合谋,意图废掉张后,另立魏良卿之女为后。天启三年,张后怀孕,消息传出,举朝欢欣,臣民皆曰:“我主有后矣!”谁知这正犯了客、魏之大忌,魏忠贤借掌司礼监的方便,将皇后宫中太监、宫女今天换一个、明天换一个。不到一月,皇后身边已没有一个熟面孔。张皇后是精明人,见此情形,心中有一股不祥之感,她把自己的忧虑告知天启帝,谁知皇上压根不相信。他说:“客妈妈仁慈和蔼,魏忠贤忠贞为国,哪里会来害皇后!再者,皇后之身乃社稷所倚,纵使他们有包天之胆,也不敢来打你皇后的主意呀?”张皇后虽然怀疑客、魏,但也觉得自己贵为皇后,他们或许不敢轻举妄动。

谁知她竟然想错了。一日晚间,张皇后觉得腰间隐隐作痛,便命侍立的宫女给她捶捶腰。那宫女在张皇后身上又是掐又是捏,还不时朝皇后下腹部猛捶。张皇后急忙喝令她住手,自己的腰间更加疼痛难忍,便匆匆上床休息。第二天早上,皇后腹痛难忍,急忙起床小解,谁知竟排出来一个成形男胎。她惊得惨叫一声,昏死过去,待熹宗来时,清查那捶背的宫女,却早已无影无踪。此后皇后再无生育,其他嫔妃即使有孕,也都惨遭客氏迫害,而天启帝就因此得了一个断子绝孙的命运。

信王辞别魏忠贤,急急地催促抬轿的仆从脚下麻利点,赶紧打道回府。

坐在轿中,他兀自对刚才的场面心有余悸。他并不知道,身居中宫的张皇后的处境远比他更为惊心动魄。就在他入宫之前的日日夜夜里,张皇后寸步不离天启皇帝,深怕客氏与魏忠贤做出什么不利于皇帝与朝廷的事来。

进了八月,皇帝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太医却一个个束手无策,皇帝,眼见活不成了。皇后恐怕魏忠贤乘机下毒,鸩杀皇上,每次进药,她都一定先亲自尝尝,这才端给皇帝喝。

魏忠贤也嘀咕张皇后会趁自己不在时,向发烧发得颠三倒四的皇上进言,怂恿他发出不利于自己的诏书来。所以,除非万不得已,他也绝不离开皇帝半步,“尽心竭力”地在皇帝身边侍奉。

在这无声的对抗中,意志与动机成了抗衡的决胜条件。无赖出身的魏忠贤到底熬不过端庄严正的皇后,就在这一天早上,他见皇帝睡了,便回到比邻的懋勤殿去沐浴更衣。乘此机会,皇后便叫醒皇帝,问道:“陛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帝位传诸何人?”皇帝答道:“皇后看该如何处置?”张皇后意志坚决:“帝位非信王莫属!”天启帝答道:“那就传给信王好了。”张皇后见机会难得,便道:“陛下何不召信王入宫,亲自将此事告之于他,也显得陛下手足情深!”天启帝道:“好吧,那朕就传旨,召信王入宫,将皇位传给他。”就这样,才有今天的信王入宫。魏忠贤回到懋德殿,传旨的中官早已出了紫禁城,眼见追不回来了。

信王如蒙大赦一般地出了紫禁城,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同时却想到:家中的妃嫔们该等急了吧?

他猜得不错,王妃周氏此刻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信王已经走了两个多时辰,按说该回府了,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

皇上还没有驾崩,魏忠贤该不会对信王怎么样吧?再说还有张皇后,她是一个有主见不退缩的人,有她主持着,魏忠贤不会对信王轻举妄动吧?不过也难说,皇后本人不是也被害流产了吗?皇上像个孩子似的,随便被客氏和魏忠贤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们除掉信王,又有什么难的呢?

信王根本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利害冲突,他们害信王有什么用呢?信王即便在府中也谨小慎微,从没有露出过对客氏与魏忠贤的不满,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地谋害信王吧?李永贞来请王爷入宫时,不是非常恭敬的吗?

但是,奸佞之徒害人之前又有几个是横眉冷目,不都是口蜜腹剑?哎哟,对了,今天李永贞来信王府的时候,神色就很不自然,八成是心里有鬼吧?再说一旦皇上驾崩,信王自然是皇位的首选人物,客氏与魏忠贤肯定不喜欢让信王即位,自然要先把信王除掉,去掉心腹大患。别不是他们已经暗害了皇上,再假传圣旨让信王进宫,一并谋害了吧?

客氏与魏忠贤不会有这么大胆,敢谋害皇上吧?即使他们谋害了皇上,信王一直老老实实在府里呆着,不招谁不惹谁,他们不会这么蛮不讲理吧?

这些念头颠来倒去,在周氏的头脑里绞作一团,搞得她的头像要炸开了一般。她心里七上八下,没有个准头。有时想到信王可能被魏忠贤谋害的惨状,她的小嘴一扁一扁的,几乎立刻就要哭出来。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离开父母才刚刚半年,若不是顾及到自己已是王妃的身份,她早就号啕大哭了。

周氏思来想去也理不出个头绪,索性站起身来,到袁妃的住处走去。

袁妃与田妃是在三月份被信王娶进府中的,那时正好是在信王与周妃度完蜜月之后。袁妃也出身小户人家,与周妃都是小家碧玉型的女人,故而她们两个特别谈得来。

田妃也正在袁妃的屋里。田妃来自富甲天下的扬州,家境相当宽裕,她的生母早逝,继母是扬州的歌舞伎,从继母那里,田氏学到了许多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的淑女们永远都学不到的艺术修养与品位。这些修养使她很快就适应了信王府的气派与奢华,深得信王的欢心,也因此招来了周妃的敌意。周妃为人恪守礼仪,安于妇道,在她看来,田妃正在有意无意地引导信王游冶娱乐,玩物丧志,不是一个负责任的妻子所应当做的,于是,周妃在田妃跟前便故意摆正妻的架子,旁敲侧击地嘲讽田妃几句。田妃是聪明绝顶的女子,自然知道周妃这样做的缘由,大多情况下,她都是低声下气,委屈求全。周妃的小小的不平衡发泄出来了,自然也就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三个小女人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她们都是本性善良乖巧的女人,当然不会掀起滔天大浪,小小的不快也只是生活中的一点调剂,几片花絮,过后仍然是一片风和日丽。

当为丈夫的安危而提心吊胆的周妃来到袁妃的窗下时,听到田、袁两个妃子也正谈论着信王:“我猜想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信王与别人从来没发生过什么别扭,他是皇上唯一的弟弟,别人也不会拿他怎么样的。”是田妃平和而自信的声音。

“我听老太监王承恩说过,说信王在宫里住着的时候,……”

说到这里,袁妃抬头看到愁眉苦脸的周妃走了进来,赶忙过来见礼,说道:“周姐姐,我与田姐姐正念叨着信王呢,这么晚了,信王咋还不回来呢?”

这话正击中周妃痛处,她的眼圈忽地红了,泪水随之差点涌了出来。她急忙转过身去,不愿让自己的关注之状被别人见到。

田妃见状,急忙用话岔开,问袁妃道:“你刚才说信王在宫里时,怎么样来着?”

“那时,信王与庄妃李娘娘在勖勤宫住着。一天,信王午睡,梦见两条乌龙缠绕在宫中的柱子上,那龙甲烂然,头角峥嵘,龙须在黑暗中鬣鬣飘动。信王从梦中惊醒,当时外面正风雨大作。王承恩还说,暴雨过后,信王到院子里玩耍,有奴婢去打水,信王逞能,非要抢过来打给李娘娘看。谁知道,水打上来了,里面有两条金色的鲤鱼,大伙都觉得奇怪得不得了。信王到院里另一口井里又打了一桶水,又是两条尺多长的金鲤。后来,信王让人把金鲤鱼放到了西苑的太液池里。你说古怪不古怪?”

周妃小声说道:“我记得古书上说,乌龙、金鲤,是真龙天子的化像。不过这事不要乱说,不然会给信王带来麻烦。”

没想到周妃说了这话,袁妃反而兴趣大增,兴冲冲地对周妃道:“你是说,没准咱们信王会当皇上?那咱们不都成了娘娘啦?”

“别瞎说,如今世道这么乱,当皇上又有什么好处,倒不如早点离开京师,到封地太太平平当王爷的好!”周妃感叹道。

这时,田妃慢悠悠地说道:“我看咱们王爷倒是挺像个明君的样子,有时候谈论起历朝历代的治乱兴衰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好像如果换了他来治理,什么乱子都能摆平了一样!”周妃想到进了宫的信王,叹了一口气,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唉,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当了皇上又能怎么样?”

这时,田妃的侍女小毛头急急地走了来,见三位王妃都在,便敛衽禀报道:“启禀三位王妃,管事太监徐应元来报,王爷已经到了府门外了。估计这时已经进府啦!”

周、田、袁三人听了,不约而同都“腾”地站起身来,匆忙向外走去。尤以周妃最为急迫,走在最前面。

三人赶到府门时,信王正从轿中钻出来。

情到浓时,周妃的眼睛里只剩下信王一人,全然忘了身后还有田妃、袁妃和一大堆仆人与太监。像一只小鸟一样,她纵身投入了信王的怀抱,死死抱住信王并不伟岸的身体,脸贴到信王的胸膛,眼泪哗哗直淌。

信王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地呆住了。过了片刻,才似乎明白了情由,心下大受感动,眼眶也湿润了。

田妃见状,立即转过身来,对迎接信王的下人们摇动双手,做出各自走开的样子。袁妃以下,丫环、仆妇、太监、宫女会意,纷纷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而后,田妃冲着被周妃死死箍住,一动也不能动的信王挤眉弄眼地做了两个鬼脸,拉着袁妃跑了。

王府上下的人们都在注视着他的时候,信王满脸羞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整个上半身都被周氏死死抱住,丝毫动弹不了。一种奇异的感觉霎时间传遍他的全身,信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关注、被爱的幸福。在他只有 4 岁的时候,生母刘氏便死掉了,幼小的由检便由养母——通常被称作“西李”的康妃照料。他不是长子,以后几乎没有可能入继大统,于是,势利的宫女、太监们便都围绕在他的长兄由校的身边,没有人把他与他的长兄相提并论。后来,哥哥当了皇帝,康妃在和东林党人杨涟、左光斗的争斗中失势,朱由检便又交到“东李”庄妃的手中。庄妃疼爱他,但是并不能代替母亲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再加上客氏与魏忠贤日渐得势,就连庄妃都受到了他们的欺压,更何况只有十几岁的由检。长久的被忽视,养成了他孤僻而又有一点病态的自尊的性格。他需要被关注、被关爱、被关怀,现在,这种渴望终于在这个小女人身上得到了。她是多么地爱他啊!

看着乖巧的田氏不费力就化解了这个尴尬的局面,信王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这小妮子真是一个鬼精灵!三个女人之中,就只有她最让自己感觉自在与舒适,不论是琴棋书画,蹴骑乘,还是吟诗作对,煮酒烹茶,几乎所有的雅人韵事,她都是行家里手。她是一个天生的尤物,是上天赐与自己的无尚的尤物!

周妃的冲动终于缓和了下来,抱着信王的双臂也松开了。她拿袖子擦了擦朦胧的泪眼,四周围看了一看,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失态,一丝红晕“唰”地飞上了双颊。她抬眼看了看正笑吟吟地注视着自己的信王,气急败坏地瞒怨:“都怪你,都怪你!害得人家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丑!”说着,她的小拳头擂鼓似地捶在信王的胸口上。信王顺势一揽,周妃站立不稳,又一次投入了信王的怀抱。

嗅着信王身上散发出的男性的气息,周妃感到温暖与安全。她仰起头来,对信王说道:“你以后不要再进宫了,好吗?”

信王柔声说道:“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是你对我说的吗?别人要害你家相公,就是躲在王府里也逃不掉啊?只不过你以后不要当着这么多人哭鼻子了,说不定大伙现在都正在背后偷偷地笑话你哩!”

周妃的脸颊又红了,嘴里不依不饶地说道:“都怪你,都怪你!”

信王道:“好啦,好啦,本王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咱们该吃晚饭了。”说罢,拉着周妃的手,并肩向王府的正厅走去。

小家碧玉出身的周妃一直对刚才的失态耿耿于怀。吃饭的时候,她好像觉得每一个侍奉的下人都在偷偷地看她。这使她越发窘迫,胡乱地吃了几口,便推说不舒服,起身回自己的寝处去了。信王对这位新婚不久的妻子也很了解,便随她去了,自顾享受大半天的奔波与惊险之后的安全与放松。

一想起不久之后,自己就是君临天下,威慑万方的君主,他就不由地既紧张又兴奋起来。这样想着,信王的头脑禁不住有一点飘飘然。他几乎忘了一个时辰之前在宫中提心吊胆的情景,仿佛治平这千疮百孔的大明朝就像他刚刚喝下的那一勺燕窝羹那样既轻松又惬意。

在接下来的十来天里,信王密切地注视着皇宫中的风吹草动。

信王府的太监们都是从宫中带出的,他们与宫里的同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点,信王十分明了,他经常派既可靠又机灵的太监像高起潜、吕直、王坤、张彝宪等人秘密地与宫中执事太监见面,打听宫中的动静。可是,除了皇帝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估计没几天好拖了之外,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消息。信王也不便出头露面,只得强压下急切与迷惑,静观其变。天启帝的病眼见是没有办法治愈了,客氏与魏忠贤慌了手脚。客氏人虽精明,但到底是女人,平时在宫中作威作福,恣意横行惯了,使她养就了一种无端的优越感,好像她生来就应该享受现在所拥有的富贵荣华。她差不多已经忘了当年那个二十多岁的侯二媳妇是个什么样子,忘了当年自己什么都不懂,被宫中的小太监呼来喝去的样子,对权势的长久占有腐蚀了她的灵与肉,当年的精明与机敏,已经被一种没来由的张狂取代了。

但王体乾、魏忠贤、李朝钦、李永贞等人的紧张情绪影响了她,她在肆无忌惮地讥笑他们的怯懦与过敏之后,也似乎感到未来或许不像她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魏忠贤是流氓无赖不折不扣的样板。这类无赖在碰到遵纪守法,胆小怕事的善良人时,便极尽欺凌侮辱之能事,其气焰之嚣张,气势之张狂,令人不堪忍受,人们都认为他有不可估量的能量。但是,一旦形势刚刚露出不利于他的苗头,这无赖便凄凄惶惶,不可终日,如果有人真的兴师问罪到他的头上,他便会颜面扫地,动不动就求情讨饶,磕头下跪,为保住一条贱命,不惜抛弃一切的尊严与人格——假如他有尊严与人格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