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魔音再现

书名:
花容天下(全集)
作者:
水云素素
本章字数:
17076
更新时间:
2024-04-18 11:51:39

第1节 自古美人如名将

“摩涯,你来了。”镜花容长舒一口气,从厚厚的奏折文件中闪出来,一脸无奈:“得到消息的文武百官都跪在殿外求我此刻不能离开,我真是没了主意,只好派他们去接你和美人进宫商量怎么办……”

他突然发觉纪摩涯神色有异,而身后却不见美人。

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笼罩下来。

“美人呢?”他急声问。

数天前,他从魔国客栈离开,赶往魔兰见兰珂,美人现在的心智已经如同三岁幼童,对他依赖到寸步不可离,然而事情紧急,他只能狠心把她推给纪摩涯。

他派绯红将他们俩送到西凉边境的一个小渔村里住下,他原本在三国经商,化名周洛水四处行走,那渔村亦有他一处院落,当地的住民因在瘟疫年得他医助照顾而对他敬爱有加,因地处偏远,亦少有官兵骚扰,是大病后的纪摩涯和已失去自卫能力的美人此刻最好的休养暂居场所。

谁知他马不停蹄地处理完这一系列变故后,却发现自己已经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国不可一日无君,出发前龙尊显然已经安排好魔兰那边的政务由信得过的老臣暂时处理,他也许并不知道最后命运会将镜花容推到这个风口浪尖,但是无论是谁出现,显然他都不预备再由自己来接管这空置的王座。

哀莫大于心死。

兰珂的尸体失踪了,也许是龙尊做了周密的安排,将她带出了这高高的宫墙,从此一起隐居山野。

她终于可以做个平凡的女子,只守护着自己的所爱,安心地永远地沉睡下去。

而龙尊带来的那三万大军,则由一个叫张青的副统帅带领着,安排不日回国。

拥有了紫陌和玉罗,无形的责任在瞬间如山般压在他的肩头,令他喘不过气来。

下一步该怎么走?难道他真的要听从命运的安排,将自己推到这命运的浪尖,成为所谓的“王”?

不,那绝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他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

而此时,他最需要的人,无疑是曾经身为琼花太子的纪摩涯。

“美人,失踪了。”纪摩涯的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习惯于挂在脸上的那一抹满不在乎的轻佻笑容竟也消失不见。

“怎么会?!”镜花容大惊。

“我们接到你派去的官兵的通知,立刻日夜兼程跟他们前来。谁知就是刚才进京城后不久,美人突然闹着要下马车去小解……你知道她像小孩子一样固执得惊人,也直接得惊人,不依她立刻就又哭又闹扬言要尿裤子……一路上也多次有这样的情况,我们仍是派两名宫女服侍她下车寻地,想来已入京城,皇城就在眼前,应不会有变故,谁知没多久,两名宫女就哭着回来,说美人一转身不见了……”纪摩涯面露愧疚之色。

“在京城里失踪的?”镜花容心下稍安,或许不懂事的美人只是走丢了,西凉京城就在脚下,魔国士兵已基本肃清,应不会有何危险。

“对不起,是我失职。”纪摩涯垂首。

镜花容一怔,他立刻想到另一件令他牵挂不安的事来。

纪摩涯的母亲丽妃,现在仍没有下落……

“不要说那样的话,我立刻安排全城搜寻。”镜花容转身,却被纪摩涯阻止。

“刚才我已叫前来接我们的大内侍卫统领安排下去了,进宫不久遇到绯红,她也已经亲去寻找,应该很快会有消息。”纪摩涯有些疲惫地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环视四周,眼里出现惊奇和笑意:“洛水,你的生活要大变样了。”

镜花容见他已安排妥当,心下稍感安慰,听到纪摩涯此言,眉头转眼又被烦恼所笼罩了。

“摩涯,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他有些郑重地对纪摩涯说。

后者不由自主地收起了玩笑的面孔,回视着他。

镜花容如此郑重,必是有大事要发生。

“洛水,我这条命亦是你捡回来,若这残躯还能尽一些余力,是我的荣幸。”他苦笑。

“你现在身子可好些?”镜花容却先抓住他的手腕,凝神感受,脸上渐渐出现欢喜的神色来。

“不仅大好了,之前你身体里因中毒而留下的余症,似乎也在慢慢消退……看来,你竟不必再受那药屋之苦了。”他微笑着放下纪摩涯的手。

纪摩涯亦十分感慨,原本他的身体饱受毒发苦痛,年复一年,不可根除,亦知命不长久;直到遇到镜花容,镜花容以独到的医理手法和深厚的内力替他定期排毒,减少他的身体负荷与痛苦,两人也因此成了莫逆之交。

而眼下不仅重获新生,且顽疾亦消,虽同时失去了太子之位,母亲眼下也生死不明,但自己的生命也算出现一线希望了。

“我想拜托的事,就是请你暂时接管魔兰和西凉两国的政务,务必保证两国恢复平稳民生……我知道这对你很为难,但是一个国不是一个人可以随心所欲的,你曾经身为琼花太子,对于国事苍生有着深刻的认识和了解,由你来处理我再放心不过。”镜花容缓缓说出了他的想法。

纪摩涯怔住。

他失去了琼花未来王位,却并不代表他有多留恋过去的生活,那只是一种责任使然。

然而眼下的局面,却是要他再次趟入这汪浑水,而且这次的范围更大,是两个大国的安危幸福。

这是上天的玩笑?还是命运的游戏?

他突然想纵声大笑。

“洛水,对你,我永远没有推脱的借口。”他上前一步,给了那个有些削瘦的肩膀一个拥抱。

他的面上,又挂上了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如果你真的放心,就把那两件镇国神器交出来吧——不过这责任太重,你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想出新的解决办法,过期不候。”

镜花容亦温暖地回拥了他。

“一定。”他的眸子里含着温柔的笑意,和暂时的安心。

美人从一口大水缸后面探出头来,打量着四周。

真不好玩,她只是想躲起来让那两个宫女找找,谁知天都黑了她们也没有找到自己,害自己在水缸后面睡了一觉,无聊。

她伸了个懒腰,自己爬了出来。

这个她自己躲进来的小院子看上去还不错,院里有棵不知名的花树,树上的花朵开得正盛,大片大片如白色云霞的花罩在树顶,连月色也仿佛变得馨香起来。

美人天真地抬头看着树上的花和花上的月,不自自主地拍手笑起来。

“谁!”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惊慌地低喝,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门吱呀一声洞开,一个穿着黄袍的男人提着剑出现在摇摆的灯光里。

看不清他的面容。

美人居然没有害怕,主要是因为她被那人衣服上的古怪图案吸引住了,她好奇地慢慢挪了过去,伸头打量着那些异兽。

“这是什么?”她伸出手指去触一下那些长角的怪物,又吓得赶快把手缩回来。

她不认得那是西凉国君的皇袍,正黄色的织物,上绣五彩瑞兽,正是国君特有的服装。

这提剑的男子,竟是神月。

他从皇宫愤怒而出,心里充满了压抑屈辱与仇恨,他不甘心就此真的离去,于是暂时在这处京城内的小院住下,静待转机。

无巧不成书,美人欲与宫女玩捉迷藏,结果误打误撞进了这里。

神月听得美人脆如黄莺的天真语声,忽地一怔。

他重新打量着自己走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竟有一股邪火猛然上涌,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身为西凉国君,自然坐拥美人无数,而眼前的这一个,却是他生平仅见的震撼。

对于他来说,她有一种奇怪的魔力,那样娇艳的脸庞,却满是清浅见底的天真,瞬间撞得他的心飘来荡去。

“你是谁?”他已经放下心来,收起剑,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问她。

“是美人。”她笑嘻嘻地指指自己,再次伸手去玩他衣服上的那些瑞兽,这次她不那么怕了,因为她发现那些小家伙是不咬她手指头的。

“你的确是个美人。”神月轻笑,他已经发现这个女子心智有问题,而命运正指引着他把她领进屋来。

“进来坐吧,你不冷吗?”他像对一只迷路的小猫一样温柔地低头问她。

被他一问,她倒真觉得冷了,于是乖乖地进屋了。

屋里有桌,桌上有酒,酒还余半瓶。

白天的时候神月并没有发现一直躲在大水缸后面偷睡的美人,直到入夜,他才穿起皇袍,幻想自己仍然生活在那华丽的宫殿里,借酒迷醉自己。

现在,他甚至有了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相伴。

他居然有点快活了。

美人进得屋来,这才感觉自己又饿又冷,立刻不满意地生起气来,见桌上有酒有菜,欢喜地扑上前去自己给自己开餐。

神月饶有兴趣地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鼓动的小嘴,柔软的青丝,一双夜雨般梦幻的天真眸子,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有种难言的干涩。

美人却浑然不觉。

也许真的是命运的安排,她对于陌生人那种强烈的不安与恐惧,在神月面前居然消失无影,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血液里有着相同的成份?

她吃了些菜,又歪着头看了看酒瓶,自己给自己倒起了酒,以前她的酒量奇大,现在变成了孩子居然保留了对酒的喜好,一口下去,顿时眉开眼笑。

抬头间正遇到神月异样的目光,她只知傻傻一笑。

吃饱喝足,她拍拍肚子站起来:“回去。”

却突然间愣住了。

她仿佛到此刻才发现自己身在陌生地方,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连那个讨厌的病鬼纪摩涯也不见了。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她现在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吃就吃,想拉就拉,简单得令人无法回避。

神月被她一惊一乍,一哭一笑弄得心中激荡不已,这样的女子,神秘娇艳实在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尽量温柔地伸出手,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美人亦没有尖叫挣脱,仍是哇哇地哭,眼泪鼻涕甩了他一身。

“花花,花花……”她含糊不清地嚷嚷着。

她只知镜花容是世上最亲近的人,而她又记不住他的名字,只知道叫他“花花”,眼下一惊恐起来,就只知道叫这个名字,却不知道说明意义。

“花花是谁?”神月心想。

也许是她家的小狗?也许是她的小兔子,也许是个鹦鹉。

这女子,穿着精致,手上耳上的饰物都价值不菲,显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看来是与家人走失了,却不知怎么闯到这间小院里来。

这小院还是过去他微服出游时曾经买下给当时的一个红妓住的,后来那女子令他厌烦,一时怒起就喝人乱棍打死了,这院子就此闲置下来,他都已经忘了。

谁知此次落难,原来的忠臣富友竟个个当他是朝廷重犯,避之不及,争着向那还未登基的玉罗主人邀功,真是蛇蝎世道。

他最终记起了这里,实在是一个意外。

没有人会知道他现在住在这里,充满屈辱和卑下地躲藏着。

他的心里,如烈油滚过,发出滋滋的声响。

他猛地把怀里那个温软的身体勒紧,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而身体的某些部位也因这奇异的感受而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来。

他被点燃了。

美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力惊呆了。

她停止了哭泣,尖叫着试图挣脱。

但这却激起了神月更大的兽性。

他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不顾她的扭打踢闹,快步走向里间。

里间,是锦玉流苏的一间华丽卧室,中间一张巨床。

他曾经在这里与那个红妓颠鸾倒凤无数夜晚,也曾经在这里命人将她乱棒打死,而现在,他将在这里进行一场新的罪恶。

沦落至此仍有艳遇,他实在是福厚之人,帝王之命。

他狠狠地把美人压倒在那张大床上,猛地撕开她那桃红色的精致衣裳。

美人尖叫着,踢打着,她虽然不知道这个给她吃喝的男子要对她做什么,然而本能却仍然告诉她,这是可怕的事情。

挣扎中,她头上戴着的一朵红花掉在床下,她看到了,不顾自己已经半裸要去捡。

这个动作将她雪白成熟的身体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她居然捡到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是紧接着,身体里传来的一阵撕心裂肺地剧痛令她疯狂地惨叫起来!

神月怒吼着,洞穿了身下人儿那花蕾一般的身体,极度的兴奋令他不能停止,疯狂地冲刺着这一片鲜花盛开的处女之地。

美人不知道何时渐渐陷入昏迷。

昏迷中,她好像看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正坐在高高的金阶上弹琴。

那是她吗?她弹的是什么?她会弹琴?

她有些疑惑。

那女子仿佛在笑,又仿佛在生气,她穿着桃红的衣裳,长长的头发在身后飞扬起来,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美艳。

她拨动琴弦。

真好听。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突然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出现了,那是一个男人,他淫笑着,步步逼近那弹琴的女子。

女子仍然在弹,眼睛里似有桃花在闪。

接着,那男人走着走着,突然像一个布偶一样炸开了!

他的身体、四肢、内脏、头发全部变成了血红的碎片,在空气中到处飞舞,金色的宫殿顿时变得血红!

美人想尖叫,但是却听到了铃子一般好听的笑声。

那弹琴的女子歪着头欣赏着这一幕,手中的琴声仍然未停,反而愈见欢快。

但是这时候,她的身后突然又出现了一个人,他伸手按住了那女子弹琴的手。

“你又在杀人。”他的声音比那女子的笑声还要动人,但是却是冰冷的。

雪白的衣衫,明净的脸庞,纤长的手指,好看得令她自卑。

是花花。

美人欢喜地想要扑上前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她急得要大叫,要哭闹,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女子的手被他按住,不能动弹,乐声转眼停住。

“琴声是用来给人幸福快乐的,不是用来杀人的。”他的声音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可是,他们欺负我,他们都欺负我!”那女子突然大哭起来,扑到镜花容的怀里。

“坏人,坏人都欺负美人,坏人都欺负美人!”女子鼻涕眼泪揩了镜花容一身。

镜花容叹了口气,缓缓地把她抱在怀里。

“有我在,他们不敢再欺负美人。”他的声音里,明显有了温柔。

那女子欢喜地抬起头来。

薄雾渐渐袭来,疼痛渐渐袭来,心痛渐渐袭来。

原来,人无论躲到哪里,心还是会痛的。

美人呜咽着睁开眼睛。

花花是笨蛋,那个不是美人,美人在这里。

她伤心欲绝。

身体上传来奇怪的疼痛,痛得她不能呼吸。

她吃力地扭头。

看见神月熟睡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开始对她笑眯眯的,后来就变成了坏人,狠狠欺负了她,让她全身都疼,还流了血。

美人艰难地爬起来,她突然发现自己手上一直紧紧抓着的那朵红花已经破了。

她的瞳孔一下子缩紧了。

在她已经单纯如婴儿的心里,也许被侵犯,被欺凌,一切的一切,都没有这朵花的破碎更加令她愤怒和绝望。

她居然没有尖叫,只是用冰凉的小手紧紧抓着那朵红花。

呆呆地看着,慢慢把手掌摊开,又紧紧合上。

也许她已经不记得这朵花是镜花容买给她,也许她已经忘记了它的来处。

然而就如同对镜花容的依恋一般,潜意识里,她一直都知道那是最重要的东西,是她生死亦不能弃的东西。

然而,现在它破了。

再也不能回到原来的模样。

这一切,都是床上那个沉睡如死猪的男人造成的。

他弄坏了她的花。

美人轻轻地哆嗦起来,她爬下床,站在床边看着那个罪恶的男人。

此刻她的心里,只剩下了痛苦和仇恨。

她的目光突然越过那张大床,看到屋子的角落里,摆着一架蒙尘的古琴。

她的眼睛亮了。

是的,弹琴,弹琴是可以惩罚坏人的。

她无声地捂嘴笑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盘腿坐在地上,这时她仍然没有穿上衣服,一个赤裸的美人,身上还开着点点触目惊心的血花,她长发流泻如同妖精,抱起古琴的模样却专注得像一个小仙女。

她把琴放在自己的腿上。

往事镜头一幕幕在她空白的心里闪过,她什么也抓不住,她不知道弹琴的人是谁,她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但是她拨动了琴弦。

神月在一阵悦耳的琴声里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他的身上嘴里还留着那个小美人的丝丝清香,然而身边已经没有人。

是谁在弹琴?他循声望去,突然笑了。

她也看着他笑,那笑容,圣洁得仿佛发自本能。

原来她还会弹琴,弹得这样好。神月想。

那琴是那个红妓留下的,她曾经以一手好琴和一身媚功令他欲罢不能。

然而人已成灰,琴也寂寂,这架他寻遍三国求得的上古好琴,竟也被遗忘了。

也好,这个小美人喜欢,就送给她哄个开心。

他看着她,血液又开始沸腾。

他想扑过去。

但是突然间,他感到脚踝处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

他惊讶地回过头去,看到自己的脚仿佛被一根无形的利线正割扯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而鲜血瞬间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美人的琴声愈加轻快。

神月来不及再思考一秒,因为他的全身,突然如同中了魔咒一般,皮肤下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出,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从天而降把他包在其中,然后他就看到了大量的鲜血,那血从他的全身各处涌出,在他的眼前散成一片森罗地狱!

他惨叫着,从床上滚下,如同一只被生生剥皮的动物般翻滚着,发出非人的声响。

美人还在弹。

那些旋律和心法仿佛存在她的身体里,这一刻获得苏醒,她分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却真实在做。

她知道,那个欺负她的坏人,要死了。

她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高兴。

原来弹琴就可以惩罚坏人,原来这琴这么厉害。

她却不知道发出这致命诡异杀人琴音的,是自己而非那架古琴。

神月的惨叫持续着,很久很久,才渐渐平息。

地上已经成了一片血泊汪洋。

仿佛一个人身体里全部的血都流了出来,那么干净彻底。

连同那件象征着他身份的黄袍,此刻也已经被血色彻底浸透,如同一件黑色的尸衣,可怖地堆在墙角,再看不出本来的尊贵。

美人歪着头看着,她想看清楚一点,但是却越来越没有力气。

眼前渐渐模糊,她死死抱着那架琴陷入了一片黑暗与混沌。

镜花容是在宫里见到被包裹在一张厚密的毯子里的美人的。

她仍然昏睡不醒,好像那一曲杀人的琴音,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但是她的嘴角却有一丝安然的笑意。

她被搜城的大内侍卫发现昏倒在那间屋子里,浓郁的血腥味引来了他们,然而破门而入后的一切却令每个人震动欲呕。

没有人敢去碰那个血红的死人,而裸身死抱着一架古琴的美人,则被他们认出是新王要寻找的女人,他们想尽办法用一张厚毯子把她和琴一起背回了宫。

那现场,就被封锁了,等待新王的命令。

镜花容吩咐太医和宫女把美人抱进去仔细检查安抚。

然而他的脸上,却有着越来越浓的阴郁。

纪摩涯同样眉头紧皱,但他还是安慰镜花容:“看上去她没事。”

镜花容缓缓摇头。

“她有事,她一定遇到了很可怕的事。”他说。

“那个现场……她不是在弹琴,她是在杀人。以她现在的心智,若不是遇到了极可怕的事,她绝不会忆起那种可怕的杀人方法……魔女天音。”

“那个死人……到底是谁?”纪摩涯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要去现场看一看,如果美人醒来,你先安抚好她,尤其注意,不要让她接近那琴。”镜花容转身离去。

第2节 如果还可以再爱一秒

而与此同时,在西凉京城的另一处院落里,还有一个人也紧皱着眉头,托着腮帮子对着月亮叹气。

“老婆,你又叹气了。”月光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搂住龙洛儿的脖子。

“小屁孩,你刚才不是上床睡去了,怎么又爬起来。”龙洛儿像甩一条鼻涕一样把他甩开。

但是月光却不屈不挠地又粘了上来:“老婆,我睡不着,要不你陪我睡吧。”

龙洛儿乌云压顶:“小流氓!好歹你是十三岁不是三岁,别给老娘装嫩豆腐扮纯洁,又是你那个墨莲哥哥老淫棍教你的吧?睡睡睡,睡你的大头鬼!”

对于龙洛儿本性毕露的说话方式,月光显然早就习惯了。

他仍然笑嘻嘻地抱着龙洛儿的脖子不放手,他知道什么最能击中这个“老婆”的软肋。

“老婆,也许我是十三岁,也许我是十一岁,我自己也不知道啊……谁叫我没有爹娘……”他扁扁小嘴,说实话,月光换上干净衣服近日来又跟着她和墨莲吃好喝好后,逐渐显现出一个小美男胚子的本色,虽然没有她刚刚空降时砸到的那个小男孩那么倾国倾城芙蓉颜色,但放在二十一世纪,也绝对是天王级的小帅哥一个了。

龙洛儿果然软了,女人就是这样,母爱是天生的敌人。

“好了好了,我也不骂你了,你回去好好睡去,别来吵我。”她双手快速捏住那个小鬼的脸,叭的一声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顺势一推。

这个礼物正是月光期待的,他美滋滋地爬回屋去了。

龙洛儿看着他屁颠屁颠的小身影消失在门里,心里升起一种暖暖的感觉,不知不觉又叹了一口气。

“你说要来西凉,我们已经陪你来了,你怎么还是一副苦瓜脸?”

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个听起来又臭屁又冰冷还自以为很性感的声音是大剑客墨莲无疑。

“我又没有要你们跟着来,我自己走自己的路,你非要赖着我有什么办法。”龙洛儿头也不回地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趴在石桌上继续发呆。

“在魔国客栈不是已经告过别了吗?不是都说清楚了吗?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跟着人家?”身后的声音蓦然变得尖刻,也许是因为受了她的白眼必须反击,也许是她的这个表情令人不爽。

龙洛儿跳了起来:“喂,你能不能尊重一下人家的隐私啊?我跟着谁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月光无家可归没有自理能力,你一个大男人大可以自走自的路,不愿意看我这样子不要看好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看着身后男人英俊的脸庞腾地一下子点燃了怒火,她又有些后悔。

其实,墨莲对她的好,她不是不知道,但是她不愿意领情。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有多么的难,她已经知道了。

眼下她自身难保,更没有力气再去接受另一个人的好。

他这样神秘地出现,也许再神秘地消失了,她的心里会轻松得多。

墨莲却没有办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

从魔国出来,漫无目的,原本打算先到魔兰安身,然而一听到镜花容在西凉称王、神器出世的消息,她立刻坐立难安。

第二天就赶往西凉而来。

她索性不再解释理由,也不再编造原因,赤裸裸地表现着对那个男人的割舍不下。

即使她命如蝼蚁,什么也不能为他做,但是知道他在这个城里,她也在这个城里,呼吸着同一处的空气,她也会觉得安心。

人类的爱情,真是贱透了。

墨莲死死地盯着龙洛儿的眼睛。

他狭长而英俊的眼睛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又似乎盛满了某种夺人心魄的力量,令她不敢正视。

她欲故作轻松地转身进屋。

但是一股大力突然袭来,她的双手被一双大手死死抓住了,疼得她差点尖叫出来。

该死的墨莲。

她怒视着他,然而抬眼间看到他的眼睛,竟然一下子开不了口。

那眼睛里的疼痛与暴怒,如同一个想爱而不得的魔王,下一刻就要对着这天地发出他迁怒的力量!

那种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是她从来没有在任何时刻感受过的,与其说是惊,不如说是怕。

这个男人,总会有某些时刻,显示出非人类的压倒性的力量。

“你看着我。”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命令的痛楚。

不容置疑。

她呆呆地看着他。

她怀疑自己的目光稍挪开一点,她的骨头就会被立刻捏碎。

“从今以后,你只要看着我,不要再想着那个男人。你记住,你爱的人,不是他!”墨莲几乎是用吼的说出这一句。

你爱的人,不是他!

龙洛儿没有听出这话的实质来,她以为那只是墨莲的妒火使然。

的确,作为一个目前古代的身体年龄只有十六七,但生命的实际年龄已经二十奔三的女人,她不难看出墨莲的眼睛里有着一种叫做爱情的燃料在焚烧。

但是她不敢相信这一点。

“你听我说。”她有些艰难地开口:“我觉得吧,其实你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武功高强,人神共仰……放现代吧,肯定被花痴女追破头;放古代呢,呃,也能教多少深闺少女想断肠……你完全没有没必要着眼于我这棵歪脖子树……咳咳,我的意思是,虽然我平时也是很自大自夸,但是谦虚地反省一下,我也不是那么完美……”

她惊讶地看见面前的那双眼睛从霸气、盛怒到惊诧、犹疑起来。

捏着她肩膀的力气也渐渐放松了。

墨莲突然甩开她,像她甩开月光一样干脆地朝屋里走去。

嘴里还嘟囔着:“白痴女人,夸我还要绕这么大个弯子……虽然我承认你说的是事实……”

他显然没有听清龙洛儿后半句的意思,而完全沉浸在了前面部分的赞美声中。

这人也真是说变就变,好像六月的天。

龙洛儿呆呆地站在原地,重新又一屁股坐下,气极败坏。

镜花容独自一人靠在一处人家的外墙上,仰头看着繁星闪烁的夜空。

他刚刚从美人出事的现场出来,当他抬起那个血人尸体的脸,抚去他脸上的血污后,透过皮肤上纵横交错的伤口,他竟然认出了那个人,正是不久前离开皇宫的前西凉国君,神月。

他的震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在那间狭小的院落和血狱般的卧室里,他不难想象发生了什么事。

美人不知为何进入了神月暂居的小院,而神月并不知道她是谁,把她当成普通少女侵犯了。

美人在巨大的痛苦中恢复了过去的一些潜能,屋里正好有琴,于是她使出了过去她常用来杀人的“魔女天音”。

“魔女天音”是一种强大的内功与秘术结合的诡异武功,也许全天下只有美人一人会使。

它原本是利用无形的琴音拉成杀人的细线,将人的全身血肉骨骼撕成碎片,过程恐怖血腥至极。

然而就神月最后死的情形来看,美人并未能完全驾驭自己体内的那条毒蛇,她只发挥了一半不到的功力,将神月全身拉出无数伤口,令他流血而亡,并未造成血肉成碎的局面。

即使这样,她也累得昏睡不止。

不知她醒来的时候,是不是还会记得这恶梦般的经历?他原本希望自己能够让她从此安稳平静,谁知却仍然让她陷入了更大的恶梦。

镜花容痛苦而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的眼前出现了神月那张可怕的血脸。

他解脱了,在美人的琴音里,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然而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侵犯的女子,是他的异母亲妹妹。

如果他知道了,他是会后悔,还是会狂喜?

他会觉得这是变相的替母亲报仇吗?

是的,也许这是命运的玩笑,是残酷的调戏,但是这秘密,即使是一枚毒菌,也只能让它烂在心里。

死者已矣,而真相只会让活着的人肝肠寸断。

他用力地闭一下眼睛,再慢慢睁开。

他的眼瞳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

龙洛儿觉得自己快神经衰弱了,她居然好像听到了镜花容的叹息,然后深更半夜跑出来看,结果被满街的黑暗吓了一大跳。

原来月亮已经隐进了云层里,而星星亦失去光彩。

这个时代也没有神经科医生,真不知道自己这种状态怎么办。

她转身欲进院门。

然而她感觉一阵微微的风从自己的身后拂了过去,转眼间,自己的身体就落入了一个怀抱里。

她居然没有尖叫亦没有挣扎。

只因这个如同冬日的阳光般温暖的怀抱,她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刻骨铭心。

即使是梦,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也要流着泪感谢上天,让她在梦里重新和他相遇。

“镜花容……”她转身紧紧抱住身后的人,那感觉如此真实,她亦不敢睁开眼睛。

被她抱住的人,身体微微一震。

真的是她。

而她,竟然认出了他。

镜花容没有说话,他们就这样在黑暗里紧紧地拥抱着,好像之前的隔阂、伤害、离别都从来没有发生,也不需要任何的解释,只要这一刻,慢些流走就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愈加地凉了,而她的衣裙有些单薄,他把她裹得更紧了些。

“真的是你吗?”她怀疑这不是梦了,他的手指,他的气息,他的动作都是那样的熟悉。

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男人。

即使于千万人群之中,第一眼也不会认错。

月亮恰如其时的从云层里探出了脸来,笑嘻嘻地看着世间的人。

银白的月色柔和地照着面前人的脸,他专注地低头看着她,突然轻轻分开她和他之间的距离。

黑暗使人沉醉,而光明会提醒真实。

他和她,到底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龙洛儿一下子跌进无底的深渊。

她不要月亮,不要光明,不要尊严,不要理智。

只要他别走。

她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他感觉到她的手指冰凉。

就让她,任性一次。

“我努力过了,从我知道你让镜央央有了孩子,间接害死了她……知道你和魔国美人成亲……知道你即将成为西凉的王……我知道你已经不是那间冰室里的周洛水,我提醒自己一次又一次,你是坏男人,你除了长得好看一点,和天下那些男人没有区别……我真的努力过了,可是心里还是好痛……”她喃喃地自语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但是如果不说,也许下一刻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他们之间的土地上。

镜花容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她的眼泪。

他的眼睛里掺杂了太多的情绪,沉甸甸地几乎要涌出来。

嘴唇渐渐抿紧。

他强忍着什么也没有说。

但是她一定要说,就算今天立刻死去,她也一定要说。

说出来,面对自己的心,再不后悔。

这才是龙洛儿的风格。

“镜花容,我爱上了你,也许这对你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可是,如果不告诉你,我觉得对不起我自己。”她努力地止住眼泪,一字一句地说完这一段。

“没有什么,就是爱上了你而已……”她如释重负地低下自己的头。

迷茫,沉重,疼痛,虚无。

原来,并没有解脱的感觉。

爱上了你,和镜央央一样,和那些仰慕你名声的少女一样,飞蛾扑火。

“我,是不会死的。”就在她已经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快要死去的时候,他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如同夜曲一样,飘散在空气里。

她一时没有明白,惊讶地抬起头来。

迎上他忧伤而疼痛的表情。

就是这样的表情,每每让她的心一丝丝裂开,仿佛他不开心,她就会痛死一样。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试图抚平他眉尖上那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像在做梦。

“我是不会死的。”他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只是低声重复。

“从冬瓜姐姐把她的功力全部传给我,自己仙去后,我就知道,我会活着,像她说的那样,永远不老不死地活着。”他的声音,已经接近一种残酷的平静。

龙洛儿猛地一震。

她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他是不会死的,也不会老去,对于他来说,那段神奇而诡异的遭遇,也许令他永远定格在了现在的样子。

如花美男,似水流年。

也许到了她八十岁的时候,鹤发鸡皮,白首苍苍,连自己看了都讨厌——而他,却仍然是翩翩美少年。

寂寞的,千年万年。

她骇然而笑。

“对不起,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下一刻还能以怎样的姿态保护你,所以,我没有资格接受你。”他长长的睫毛黯然地垂落,如同两片妖娆的花影。

这样的寂寞。

这是真的吗?原来这是真的。

从她在冰室里听到他讲起自己的遭遇开始,从看到那具金纱人骨开始,一切都变得如同神话。

可是自己的穿越,难道不是神话?

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平凡女人,突然有一天被莫名其妙砸到了这个世界,还爱上了一个天下最美的男人。

“你怕吗?”她扬起嘴角,轻声问他。

镜花容微怔。

“怕,怕那种必须要失去的痛苦和千年万年的寂寞。”他的回答如同叹息。

“我也很怕的。”龙洛儿笑起来,她的手穿过他皎洁如月的脸庞,在他的颈后十指相扣。

她把头轻轻抵在他的肩上。

“不管你信不信,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就当故事听好了。”她轻轻地说,这一刻,她的心里竟然无比的轻松,这条爱情的路,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其实,我根本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

她察觉到镜花容的身体微微一震,但她没有停止。

“我来自于千年之后的时空,在那个时空里,我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做一份很枯燥的工作,拿一份很微薄的薪水……记不起自己的少女时代做过什么,也没有什么朋友爱人。我们穿很短的裙子,吃店里的快餐,有时候上上网,以为自己一辈子就会这样过去了。可是有一天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到了千年之前的时空,就是这里——哈,你一定不知道,这是我们那个时空里最流行的穿越!我多幸运啊,我穿越了,我成了赐龙王府的千金小姐,我居然成了十六岁的少女,我遇到了天下第一的美男,我把穿越小说最爽的情节都经历到了。”

她也不管镜花容能不能听明白,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起来适应得很好是不是?我常常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你不过是要活着,无论在哪里,活着一天,就把自己照顾好,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我就是这样想的。可是心里面,还是会很空,很虚,觉得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甚至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所以,我明白你说的顾虑和感受。”

她把头从镜花容的肩上抬起来,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五十年以后会怎样,一百年以后会怎样,一千年以后会怎样——我甚至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是不是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就嗖的一声穿越回去了,又躺在那张又硬又小的床上,赶着上班的钟点生怕迟到被骂。可是,如果还有一秒的时间,也请你给我机会,让我爱你吧……因为就算一秒之后我会死去,我们毕竟也有过了爱的回忆,我温暖过你,你的生命就不会只是无尽的寂寞……如果老天再给我一天的时间,我就用这一天的时间去寻找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的方法,只要你给我这样的机会……如果老天给我们一年,我们就拥有了一年的幸福回忆……我知道自己说这些话很肉麻,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第一个跳出来鄙视我自己,可是遇到你,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的内心就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从在冰室里见到你第一眼,我就是这样想的,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们爱过一秒,也是好的,那至少也是爱过了……”

镜花容的眼睛里,有一些东西在逐渐地晃动,如同风吹过了花影,变得更加生动美丽。

他的心,渐渐变得温暖和悸动。

至少,拥有过回忆……

他慢慢地把她的手从自己的颈后解开,轻轻地环在自己的腰上,然后温柔地抱住她,一点一点用力,直到她觉得疼痛。

但是她咬着嘴唇,不叫不说。

“我明白了。”他在她的耳后轻轻地说:“你确定吗?无论明天是什么样子,我们都要相爱吗?”

他用了我们这个词,龙洛儿的心里有如幸福的电流过境,眼泪哗哗地涌出来。

“是的,我确定,只要我还在这里,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像今晚一样爱你。”她没有宣过誓,但是她想,如果人生要有这样的一次宣誓,那一定就是她此刻的心情。

如月光纯净,如磐石坚定。

“我也确定,我爱你,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来自哪里。”他清楚如雪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如同一个巨大的烟花,以绝美的姿态于黑夜中缓慢而袅娜地升上天空,将她的心,绽成千片万片,绚彩迷离。

他说,他爱她,他爱她。

下一刻,他柔软的唇绕过她的发,落在她的嘴唇上,微凉,然后一点点变热。

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接吻。

如同天长地久那样热烈缠绵。

她缩在他的怀里。

前一刻还是地狱,后一刻却是天堂。

“洛水……”她试图唤他的另外一个名字,那是她初见他时他用的名字,而那一眼,她就曾经偷偷在心里许愿,希望他是天下人的镜花容,却只是她一个人的周洛水。

“嗯。”他温柔地回应她。

神月、美人、摩涯、丽妃、魔兰、西凉、百姓、天下……

所有的一切都留待天亮吧。

这一刻,他是安心的,温暖的,爱着的。

“你为何会爱我?”她是白痴女人,非问白痴问题。

镜花容没有说话。

良久,他微笑着开口。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我还是个孩子,在琼花小镇上乞讨,每一天都面临着饿死或冻死的命运。”他的语声平静,却听得她的心中一颤。

“我曾经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过去,像镇上那些乞儿一样,也许哪一天就悄无声息地死去。可是有一天早晨,天还刚刚亮,我睡在街中间,突然,有什么东西从而天降,把我砸晕了。”他的嘴角温柔地一抿,眼光也变得纯净明亮。

而龙洛儿却脸色大变,目瞪口呆地欲从他怀里坐起,却被他轻轻按住。

“等我睁眼一看,我居然被一个穿着奇怪的女子抱在怀里……那女子身上有着很好闻的香气,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她的语言也很奇怪,她用力地抱着我大喊:哇塞!小弟弟你好漂亮!”镜花容笑意愈深。

而龙洛儿的脸色愈白。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女子,她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她的声音那么的大,好像每一句话都希望全世界听到;这时最奇怪的事发生了,突然间,她就那样从我的眼前消失了……不,是从琼花小镇所有镇民的眼前消失了。”

“从那以后,大家都说那是一个仙女从天上掉下来了,而镇上也因此而名声大噪,渐渐富足起来。”

“我呢,从此心里就发生了变化……我一直记得那个仙女赞美我的眼神,那么干净热烈,这让我萌生了一些奇怪的勇气。后来我离开了琼花小镇,来到琼花城里……遇到镜白羽。”

“在镜府里,我又遇到过那个仙女一次,那还是一个早晨,她再次从天而降,但是这一次,只有我一个人见到,我几乎疑心是梦,她和我说了几句话再次消失了。”

“直到多年后,在沧浪山的冰室里,我的焚心之痛发作,迷迷糊糊中,看到那个仙女又出现在我面前……”

他突然停住,良久,他们之间除了呼吸再没有一句言语。

他低头微微笑着看着她,像在看一个被圈养的小动物。

龙洛儿口干舌燥。

是的,她真是又傻又笨的女人。

她怎么会没有想到,那个坑底的小男孩花花,那个晨扫的美少年,那个倾国倾城的镜花容。

他们分明长着一张相似的脸,都是那样的冰雪纯净,面容如花。

这世间有着如此芙蓉颜色的男性,难道还能用扫帚扫出一堆?

她忽略了他看她时每一次的眼含深意和欲言又止,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魅力超常发挥。

从一个孩子到一个翩翩美男,她三次出现在他的眼前,却是同一个模样。

她是老妖婆。

“你……你……”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你问我为什么……也许,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就已经住在我心里了吧。”他温柔地贴住她的脸。

“我……”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好了,我是千年不死老妖怪,你是万里穿越老妖婆。”他不知何时竟然学得这么飚悍的语言风格,令她抽搐不止,好好一个美男,就这样被带坏了。

“笨蛋,你是不是把我当猴子看?”她是典型的得了颜色就开染坊的无脑女。

“你以后也可以把我当猴子看。”他平静得令她吐血。

……

初尝的甜蜜,令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小院里异常的响动。

墨莲紧紧握住手中的剑,他没有发现自己手掌上已经有鲜血流出,顺着他的剑流到地上。

这对于一个神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那个女人……

只要我还在这里,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像今晚一样爱你。

她如同宣誓一般对那个男人说。

她忘记了,她已经彻底忘记了被她封在心墙里的那个少年,段池一。

那才是她的真爱,她珍若生命甚至不敢触碰的真爱。

她竟然,就这样肤浅地自以为是地把他忘记……

墨莲的心里,有一种针扎般的剧痛。

他把这感觉理解为愤怒。

对于真爱被亵渎的愤怒!

你爱的人不是他……

他曾经这样告诫过那个女人。

然而,她仍然违背了自己的心意。

以为在自己的心里筑一道墙,就可以永远遗忘那些爱和血的过往?

不,他不允许。

墨莲的眼中,渐渐发出一种奇异的蓝光。

他要再次进入她的记忆,打碎那堵心墙……

第3节 镜花容,渐渐失去的力量

“什么!紫陌和玉罗失踪了?”镜花容这一惊非同小可。

这两样神器,对于两个国家的意义不言而喻,仅凭此物件一出,便可教在位国君立刻下座,此等力量已经不是普通的信仰可以替换。

然而一夜归来,纪摩涯却团团转着告诉他,两样神器失踪了!

那两样神器原本都贴身放在他的身上,同时也可以克制他焚心之痛的定时发作,但现在由纪摩涯代理国务,为防生变,他便将此两物一并留在了纪摩涯处,然而仅仅一天的时间,原本收藏在纪摩涯枕下的紫陌和玉罗竟然一起失踪了!

“昨夜有没有发生什么事?”镜花容示意纪摩涯好好回忆。

“昨夜你出去后,美人也一直没醒,我看了她一会就回来了。夜里也没发生什么事,倒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好像进了屋,拿走了紫陌和玉罗,但是我却动弹不了无法阻止……等醒来后想着是个梦,伸手一摸,却发现神器真的不见了!”纪摩涯苦笑。

“当下之际,是先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否则会引起两国内乱,那将是一场灭顶之灾。”镜花容郑重地说。

纪摩涯自然也清楚此事的重要性。

“没有任何线索,如何能把它们找回来?”他关心的是这一点。

“最近我觉得我的身体和那两样神器之间,似乎有一些轻微的感应……我只能尽量试试运气。”镜花容叹气。

琼花王宫。

镜白羽抬手之间,一支镖又准又狠地疾射而去,树上的一只鸟儿应声而落。

最近他爱上了这种小暗器,并每天以练习为乐。

他突然发现周围没有如常的喝彩声。

那些随行的侍卫突然间都消失了。

他感觉到异样,警惕地四顾。

一阵阵白雾飘了过来,慢慢笼罩在他身边,气氛十分诡异。

一个黑衣人从白雾中走了出来,他蒙着面巾,看不到脸。

镜白羽二话没说,手中剩下的镖已经疾射向前,目标正是那黑衣人。

自然当上了琼花王以来,他的心变得更冷更硬。

没有什么,比握在手上的更加可靠。

然而那黑衣人的身手如同鬼魅般,挥手之间,那些小镖就如同玩具一样在他的长剑下叮当作响地坠地。

“你是谁?”镜白羽大惊下仍然不失帝王的冷静。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告诉你的消息,听好。”黑衣人的声音却比他更加冰冷,甚至带着一种更强的霸气。

“镜花容得到了魔兰和西凉的两样神器,成为了两国实质上的领导者,想必这个你已经知道了,而且正在烦心。”黑衣人冷笑一声:“你原本想对两国各个击破,但现在却没有了这个希望。不过不用着急,眼下还有一个补救的机会,就在昨天晚上,那两样神器失踪了。如果你能在镜花容找到它们之前分别进攻两国,想必会有意外收获。”

黑衣人发出一阵令人不舒服的冷笑,慢慢退向来的方向。

“等一等!”这个消息太重要了,重要得令镜白羽忘记了危险:“你说的是真的?那两样神器失踪了?我如何才能证实?”

“你用一用脑子,自然有办法证实,我提供给你这个机会,能不能把握就看你自己了。”黑衣人却毫不给面子,如同来时一样,迅速消失在了白雾中。

雾气渐渐散去,如一个不够真实的梦。

那些本来失踪了的侍卫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的大王。

而镜白羽的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惊讶与狂喜。

两大神器失踪了?

花容,看来,我们注定还要重逢……

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浮上了他的瞳孔。

但是镜花容此刻却被美人弄得分身乏术。

美人终于醒了过来,看她快活的样子,似乎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连那朵一直紧紧抓在她手上的破烂红花也被她随意扔弃了,这让镜花容的心里稍微轻松,但是她突然间对琴的极度热爱却令他头疼不已。

“花花,琴琴!”她生气地嚷嚷。

她对他原本百依百顺,但是这次变故后,却有些固执起来。

“美人,玩些别的好不好?”他已经命人将琴远远收好,在她能力所及的范围内绝不能让她看到琴这样东西。

只因她对神月使出的魔女天音太过诡异,他不清楚这种武功的控制方法,然而对于像孩子一样的美人来说,恢复了这种杀人邪功显然是件危险的事情,只有暂时不让她接触到琴才是万全之策。

“琴琴!”她不听,居然赖在地上蹬腿,令他哭笑不得。

月狐姬现在也是神智不清的状态,自从见到玉声的尸体,她就再也没有出过那密室一步,镜花容只得令人按时送餐给她,这种状况不知会持续到何时。

否则还可以要她来陪陪美人。

镜花容只能叹气,示意宫女们过来陪着美人,而自己刻不容缓必须马上出宫寻找神器的下落。

谁知美人一见他要走,立刻不依地尖叫起来,而且对过来扶她的宫女伸手就是一掌。

奇怪的事发生了,那宫女被美人一掌击中,竟然猛地后跌几步,捂着胸口惊骇不已,仿佛受了重击。

镜花容心念一动,一把抓住美人的手腕。

他立刻感觉到美人的体内,竟有一股内力在蠢蠢欲动!

美人自从将收魂之果喂给纪摩涯后,自己的记忆随着内力一起消失,镜花容曾多次探过,她体内真气如同婴儿一般空空荡荡。

然而这一次的变故,却不知怎么让她体内隐藏或封印的内力渐渐苏醒了!

这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比手无缚鸡之力更加可怕的情形。

镜花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头发上,安抚她的情绪,而另一只手仍没有放开她的手腕,只是暗中将自己的内力输进她的体内,平复她体内那股暴戾的内力,试图将她本身的内力逼到一个角落再次封闭。

然而这时,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竟然发现自己的所为变得有些吃力,这些平时对他来说极其简单的事情,此时做来竟异样的受阻,仿佛身体里失去了某些东西,而他的身体正在变得虚弱。

这种感觉带给他的震动比失去神器犹甚。

自从贺冬瓜传他功力以来,这具身体和身体里的力量就仿佛成了一个整体,那似乎用之不尽没有极限的力量,是他安心与自信的源泉。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股力量会逐渐减弱。

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强行按住惊异的心情,坚持着封住美人那种蠢蠢欲动的内力,然后叫宫女陪着美人。

他自己则径直走到了神月与他和龙尊饮过酒的后花园来。

后花园没有人,仍然保留着原来的样子,以及不许任何人进入的规定。

镜花容缓缓伸出手,闭上眼睛。

面前是一棵百年的梨花树。

洛神重现。

他划出的风声与光影逐渐包围那棵树。

这天下最神秘强大的武功,仿佛已经欲挣脱他的驾驭,变得如此吃力。

出手的一刻,他已经知道了结果。

温柔的、细密的、无孔不入的杀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疲惫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树,已经成了光秃秃的一株。

镜花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树的每一条枝干。

最终落在树的顶端一根细细的枝条上。

那枝条的末尾,赫然有一片嫩叶,仍然顽强地生长着,摇摆着,仿佛在抗议着这突如其来的灾难。

一片在洛神重现中幸存的嫩叶。

镜花容苦笑起来。

这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

但它真的发生了。

他缓缓转过身,看见身后的纪摩涯。

纪摩涯正担心地看看那树,又看看他,他刚才无意看到镜花容正匆匆往这边而来,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于是一路跟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还有什么比神器失踪更糟糕?

“很奇怪的事……”镜花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次回头看看那片嫩叶。

“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吸走我的内力……我拥有的力量,在慢慢消失……”

层层的乌云,如莫测的命运,重重地压在天空之上。

在这昏暗的天地里,只有镜花容的白衣,如开在崖顶的雪莲,孤决绽放。

黑暗中的蠢动,无休止的阴霾。

接下来还有什么是他必须面对的?

镜花容站在已经没有花朵的树下,空气极冷,他疲惫地低下头,手指却渐渐握紧。

(魔国篇完)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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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玄记

他向来晓得这个徒弟与众不同,可没曾想,她是与众不同的傻。 她十一岁时,他骗她作饵引怪虫上钩,她说,若是有用,作饵也无妨。 她十八岁,他骗她和仇人双修,她说,若是有用,作饵也无妨。 如今她二十八岁,他想再骗她最后一次。 我乃青玄仙子精魂转世,身负五灵之力,天下功法到我手里皆能抽丝剥茧、化繁就简。 而你的拙劣谎言,我似乎永远看不穿。
已完结,累计42万字 | 最近更新:番外——念念浮生

一 小柴刀

书名:
青玄记
作者:
吴沉水
本章字数:
9679

曲陵南弯下腰,蹲着一下一下在磨石上磨自己那把小柴刀。

这把刀是名副其实的小,刀身只有常用柴刀的三分之一长,形制呈半弯月牙状,刀刃薄利平滑,全无豁口,完美得犹若一泓清泉,在月色中映着明晃晃动人心魄的银光。

曲陵南一张小脸绷紧着,毫无表情,执着而专注,往刀口处浇了点水,继续霍霍磨刀。

院墙之外,隐隐传来鼓乐人声,鼎沸热闹,不时还有高声喧笑,丝竹作响,一派喜乐之气越墙而来。

一墙之隔,那边是高筑巨构,雕栏玉柱,华美贵气,这边却成九野之乡,蛛网燕泥。

刀刃与磨石相磨合的声音显得愈发单薄,锐意顿减,反倒平添了三分凄凉。

过了许久,刀刃处已磨得足够锋利,曲陵南一把扬起柴刀,刀口居然传来嗡嗡之声,月光下,她常年缺乏血色的脸照得半明半暗,只余一双眸子平静中闪着亮光。她用指腹轻轻压上刀刃,血珠顿时迸出,曲陵南将手指深入嘴里吮了一下,微微眯眼,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将柴刀插入腰际,整整头发,抬头看了看天。

天际一轮圆月高高在上,月华之下,万物均蒙上一层隐约朦胧,白日世间诸般丑态,此时都罩上绰约的纱衣。曲陵南望了望那明月高悬,眨眨眼,开口道:“娘,莫要再入我梦里哭了,我这就去替你宰了他。”

她娘若地下有知,听见这话,只怕得急得从坟头里跳出来。可惜黄泉杳杳,人鬼殊途,她娘再急也是无可奈何。

曲陵南此时开口,原也不过是因过往一十二年,凡事做之前均知会一声娘亲,习惯使然而已。她停了停,看了会月亮,算了算时辰,又认真地蹙眉对她娘亲道:“活着哭死了也哭,你哭来哭去的,到底图个啥?莫哭了,今晚就把这事了了。”

小姑娘停了下,困惑地思考娘亲为何要哭泣的问题,想了一会,想出来点头绪,便郑重地对着虚空道:“娘,我思来想去,觉着你还是想我宰了他的。那男的原本说好了娶你的,却抛下你不要,现下又要娶别的老婆,言而无信,无以立足,早该一刀杀了完事。可你又为何不明说?早说了,早两年我便可替你完成心愿,你也能早些安心投胎,转世为人,少来入我梦中哭啼烦扰,岂不甚好?”

她娘亲自然是没回答。

曲陵南却正儿八经地叹口气,摇头用一种看不惯又没办法的口吻道:“娘啊,你千般好万般好,便是这一样不好,话老也只说一半,你不说我又怎猜得出?我猜不出你又偏生只会托梦来哭,吵得我也觉也睡不好,真真白耽误工夫。”

她不满地撇嘴,转身弯腰捡起一捆备好的麻绳负到肩上,蹑手蹑脚躲到墙根,侧耳倾听了会,确定墙那边无人,随即解下麻绳打结,手上一挥麻绳结漂亮地划了弧线,稳稳挂到院墙那边的歪脖子树上。曲陵南这一手在山里打猎用得炉火纯青,此刻挂个树杈不过牛刀小试。她拽拽麻绳,确定绳子稳固,随即双手一攀,身子斜挂,腿借力打力,往墙上迅速蹬跑,嗖嗖几下便过了墙。

爬上树,收了绳索,她又从树上倒垂腰肢,一个返身,哧溜一声麻利爬下。她自小长在山野,又无玩伴,平日里便是与猿狸鹿狐等做耍,攀爬腾挪从来熟稔于心,此刻稳稳落地,竟只发出沙沙一声细响。曲陵南反手抽出柴刀,猫着腰,接着树影花丛遮挡,快速穿越这处庭院。

她犹如狩猎的豹子山猫,在此宅院隔墙一处废园蛰伏好几日,白天睡觉,晚上潜伏,早已将地形踩熟。此时小姑娘脚下此处所在,乃傅家人称为后园之所,占地不广,屋舍多为闲置,蛛网危檐比比皆是,据称有些院落曾用以拘禁历代傅老爷不听话的夫人和如夫人们——但曲陵南看来,此乃不折不扣浪费柴米油盐之败笔,男人若不喜欢那些女子,只打发她们滚远些便是,关起来,还费粮食柴火作甚?

可为何男人都喜欢这么干?尤其是有大房子,装得下许多女人的男人。

比如她血缘上的爹。

他爹今儿个娶亲,头两天后园就塞进来两名婀娜多姿的姨奶奶。

姨奶奶们比曲陵南她娘还能啼哭,哭得还极好,讲究的是掩面长叹,一调三折,起承转合,动人悱恻。

曲陵南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人哭得比唱得还好听,她一面爬树上吃果子,一面欣赏这抑扬顿挫的哭嚎,小榆木脑袋忽然福至心灵,若有所悟,煞有其事地微微颔首。

小姑娘领悟的是,女人原来他奶奶的得这么哭哇,原来照她母亲那种默不做声只管流泪满面的法子,连公猴子都没召来一个,真是白瞎了满眼泪水。

虽然姨奶奶们最后也没召来她名义上的爹,倒是召来凶神恶煞似的管家训斥一通,然曲陵南仍然坚持,她们的哭嚎毕竟闹出动静,只要能闹出动静就是赢了。

只因这世上很多事都颇无必要:好比行山,明明有条山道笔直通畅,直通云端,可人们却偏爱视而不见,左拐右拐,尽走岔路,九曲十八弯都到不了终点。走岔路就罢了,走了岔路,那个人还要停下来,还要拍大腿骂娘,抱怨世道不公,抱怨人心不古,暑雨亦怨之,祁寒亦怨之,炙日亦怨之,浓荫亦怨之。

说白了就是爱瞎折腾。

就拿她娘亲来说,长得分明貌美无双,脑子里装着曲陵南一辈子弄不明白的诗词歌赋。据说以前还能飞花穿叶,很有些飞檐走壁一类的真本事。可惜她放着好好的逍遥日子不过,为了个男人,硬生生将一身修为给散了,学深闺那些个无聊透顶的针线女红,扮成娴雅端庄的模样,拼了性命给那男人生娃,到头来连个姨奶奶的身份都捞不着。

后来也不知发生何事,他娘被逼抱着还是奶娃娃的曲陵南退隐山林,躲到深山老林中去。等母女俩安顿下来后,她娘每天就只干两件事:养她和想自己的心事。

养她好办,兽乳粟糊,曲陵南长得飞快,一顿三餐到点必吃,不用人喂不用人催,乖巧得像庄稼人放养的牛马;想心事却难办,她娘愁眉不展,整日翻来覆去琢磨过去,过去怎么好,后来怎么糟,拿那个好去比对那个糟,一根线的事硬给拧成一团麻花,越来越乱,解也解不开。

解不开咋办捏?她娘便哭,哭完了就开始病,病完了曲陵南也大了,她娘的小命也折腾得差不多,临死还攥着当初的定情信物喊“檀郎,你好狠的心。”

曲陵南知道这里的檀郎指她爹,但她不明白为何她爹要改名叫螳螂。她想起野外瞧过母螳螂会交配完后吃掉公螳螂的事,心忖莫约娘临终时心里还是恨,恨她爹用完了她就一脚踹开娶别人,这跟母螳螂做的缺德事差不多,故而以螳螂之名骂她爹,也是无可厚非。

然照曲陵南想,骂完了不就该闭眼了吗?事情又坏了,她足足帮她娘合了不下十次眼皮,她娘还撑着不肯阖眼。曲陵南当时心里就疑惑,怕她娘又要整什么幺蛾子,看这架势,只怕死了还得继续折腾,折腾不了自己了,就折腾她。

果不其然,入土没多久,曲陵南就开始整宿整宿梦见娘亲,娘亲在她梦里哭得无声无息,梨花带雨,如诗如画,如泣如诉。可曲陵南烦得不行,因为在梦境里,她娘只负责哭,别的啥也不说。

“你到底哭啥呀?”曲陵南耐着性子问。

她娘掩面抽泣,没回应。

“你不说我咋知道哇?”曲陵南试图跟她讲理,“我不知道就啥也做不了哇。”

没用,她娘继续哭。

曲陵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亲掩面哀泣,欲说还休。世间多少事,坏就坏在不好好说话上,明白话不说,明白道不走,她想破了脑袋,也闹不清楚她娘到底是要啥。

“给你烧多点纸钱?”曲陵南商量着问。

“给你烧俩丫头伺候?”

“要不我打两只斑鸠拔了尾巴尖毛给你做顶冠子?”

“你到底想怎么着吧,”小姑娘发了狠,在梦里抽出柴刀,一刀劈在石头上,哐当一声火星四溅。

她娘的眼睛却亮了。

小姑娘乌溜溜的眼珠子从她娘脸上移到手中明晃晃的柴刀上,也点亮了。

原来是这样。她恍然大悟。早说嘛。

能用柴刀解决的事,都不算难事,曲陵南微眯双眼,面无表情地想。

过了几天,她收拾了个小包袱,扮成个小子下了山,连赶一百多里路,走了几天几夜,风尘仆仆。跋过山涉过水,进了村过了镇,好容易赶到他爹娶亲前来到河魏城。进了城她要管城边卖茶水的老板娘讨了一碗水,就着自己做的窝窝头,蹲在路边啃了起来。

啃完了,曲陵南还了碗,问傅家在哪。

“哟,你可是打听‘傅半城’傅老爷府邸?”

曲陵南没记得她爹叫傅半城,于是老实说:“是姓傅,但不叫傅半城。”

“外乡小子忒没见识,那傅半城可不是傅老爷名讳,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敢直呼他老人家?这半城说的是半个河魏城都是他傅家的,富贵之极的意思。你打听傅家干嘛啊?你是他家远房亲戚?”

曲陵南摇摇头,认真地说:“有人托我给他们家传个口信。”

“啥口信要你一个小孩子家远道来传?”老板娘好奇地凑上来问,“别是丧葬婚嫁?”

“不是。”曲陵南看着远方,心道,传个你要死了的口信而已,这真不算丧葬婚嫁一列。

自黄昏起整个傅府都热闹非凡,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堂上厅间各处虽未正式开席,然宾客间以开始觥筹交错,杯盏不停。中庭大开,二进的花厅外贺礼不断,唱喏的喊哑了嗓子,送茶的跑断了腿,红纱灯笼罩着红蜡烛,红彤彤的一片喜色照进人眼底,仿佛便是无中生有,也要在人脸上硬生生烘托出几分欢愉来。

这一晚朗月当空,阳往阴来,清辉满地,晴空无云,似乎连老天也愿给傅半城老爷半分薄面添点喜气。诺大一个傅府,忙而不乱,井然有序,迎宾的进退有据,待客的谦恭有礼,便是传菜的小厮,递酒的丫鬟,也个个衣裳崭新,模样利索。管事的更是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几乎要将自己视为今日成亲的傅老爷一般。

曲陵南地打量满屋子挂着的红绸红灯笼,对这么多红布跟不要钱似的挂得到处都是有些不解。

她心忖,不就娶个婆娘吗?平日她也爱下山闲逛,村里镇上没少见汉子打婆娘或婆娘揍汉子。

他们说,那叫夫妻之道。

既然如此,只为了宣称多个人能跟自己睡觉打架,犯得着聚这么多人,不论亲疏,不管来历地要道声恭喜么?

到底有什么好恭喜的?

曲陵南皱着眉继续端详来往众人,他们挂脸上的那些笑也有真有假:有些分明笑不达眼,有些分明狼吞虎咽,有些分明贪婪狰狞,有些不过敷衍了事。

这满堂的人,为何连真假都辩不出了?

当年她娘在世时,倘若不忙着犯愁,也愿意捡些人情世故说与她听。

娘亲给她讲过何为成亲,言道若这一男一女拜过天地睡一块便叫夫妻。讲这事的那日,她娘兴致颇高,曲陵南尽管觉着这些事没什么好弄明白,但见娘意犹未尽,便耐着性子地配合:

“若拜了天地不睡一块呢?”

“啊啊,哪有拜了天地不洞房的?”

曲陵南点了点头,表示听懂,随口又问:“那若睡一块不拜天地的捏?”

她娘脸色一变,顷刻间泪水涟涟,掩面哭道:“那是无媒苟合,要遭天谴,要遭报应的。”

曲陵南大吃一惊,抓紧问:“啊,还有这等事?莫非雷公电母还管人睡一块不成?”

她娘不知想到什么,自顾自哭得正来劲,曲陵南的惊疑相较之下实在无足轻重。哭着哭着,曲陵南的娘亲突然扑过来紧紧抓住她的细胳膊使劲摇,手劲之大,疼得曲陵南倒抽冷气,呲牙咧嘴道:“娘,您轻点,仔细手疼。”

她娘睁大一双含水美眸,眼底却燃着火,盯着她,哆哆嗦嗦道:“阿南,乖宝,以下娘要跟你说的,你务必务必要牢牢记住,啊?”

曲陵南一听“乖宝”一词自他娘樱桃小口中蹦出便深觉不妙。在其有限的经验中,每回娘亲喊乖宝,都要她做些莫名其妙毫无用处的麻烦事。

好比将头发分成两半往头上堆容易被树枝挂到的发髻;逼着她穿针引线,不缝衣裳,倒往那布上绣些不利于行,容易勾烂的花花草草;还有把好好的衣裳硬要拿花瓣挤出的汁来喷洒,搅和得曲陵南蛰伏山林时隔着二里地便被飞禽走兽识破等等……

诸如此类的事层出不穷,几年下来,小姑娘心中有杆秤,乖宝一出,她娘就得要让她头疼。

曲陵南挤出笑容,仔细掰她娘的手,不敢使劲,怕一不留神得把那葱管般细白的手指头掰疼了,小心道:“娘,您慢慢说,我听着咧。”

“你长大了,可万万不能无媒苟合,哪个男子要碰你,禀告天地祖宗,三书六礼,少一样皆不行!”

曲陵南弄不懂三书六礼皆为何物,但她听明白了她娘的意思,就是待她长大,若有男子想与之睡一起,只怕很有些麻烦事要做。

然对一个小姑娘而言,成长遥遥无期,她娘纯是杞人忧天,且跟人睡一块有甚好,曲陵南自来只睡惯自家床褥,要她分一半给旁人,哪怕给她娘亲,曲陵南都不乐意。

故当她猫着身子缩在傅府厅外花丛内时,小姑娘真心实意地替她未曾谋面的爹烦忧,分半张被子与人,这等事做一次两次便罢,若天天年年如是,还不如一早死了的好。

那就别便宜旁人,让自己一刀劈了算了。

曲陵南摸了摸腰际的小柴刀,面无表情扫过往来宾客,暗暗比较从哪伏击比较好,她于狩猎伏击一道全是自己日观飞禽,夜观走兽琢磨出来。说穿了无什么奥妙,惟耐性二字而已。蛰伏半宿,全力一击,一击不中,全身而退,再谋其他机缘。

她没杀过人,但这些年打猎易物全靠她一人,如何一刀毙命,剥皮剔骨,小姑娘做得娴熟,想来宰人也不过如此。

只是这满堂宾客,哪个才是她名义上的爹?天道循环,皆有定数,她爹欠她一笔债,旁人可没有。

万不能杀错了。

曲陵南顺了一只外酥内软的点心,躲在一丛繁茂的灌木后头,她小心地用前排牙齿咬下点心,含在嘴里待软乎了再咀嚼咽下。这点心也不知道叫啥名,外皮有好多层薄脆饼皮,内里却包着甜糯的红豆沙,曲陵南吃着觉得不错,她想,看来名义上的爹日子过得好,福享得多,住的宅子够宽敞,没拜女人天地的也睡了不少。

就算死了他也不亏。

此时唢呐鼓乐齐鸣,人群骚动,礼官高喊:“花轿到~”一时间众人皆涌向门前。傅府内外点了无数灯烛,照的明晃晃若白昼,一片刺眼的红中,一台大红花轿稳稳停在门前。

曲陵南猫着腰,仗着身手灵活左拐右拐,借着人群重重望过去,正见一男子一身红衣,姿态潇洒自骏马上一跃而下,他年纪不轻,然剑眉星目,玉面琼鼻,端得是位美郎君。

倘若只是相貌好,倒也罢了,然此人眉梢眼角,举手投足,皆有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之气,将原本七分的容貌撑足了十分,还有二分尚在衣饰装扮上,头戴玉冠,衣角绣样,腰带悬璜,皆是浑然一体,明明富贵满身,却偏偏有说不出的雅致俊逸。

曲陵南皱着小眉头正眼端详此男子,自鬓角脸颊到鼻端发梢,不放过一丝一毫细微末节之处,然后她点点头,确定这个男人就是人称傅半城的傅老爷,名讳上季下和,也即是她名义上的爹。

此光景间却不知为何,曲陵南脑中回想起她娘临终前那几天,昔日的美人躺在床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云鬓枯萎纷乱,双颊耸起眼眶深陷,然一双欲说还休的含情目,却仍然捧着一块玉佩又哭又笑。

她说的最多的还是这个男人。

哪怕亲生的孩儿就在跟前,可娘亲满心满眼还是想着这个男人,曲陵南记忆中,就没娘亲抱着她娇宠的情形,就连她偶尔摸着曲陵南的脸,自眉峰摸到嘴角,抖着手,含着泪笑,说道也是这里长得像他,那里长得像他。

每逢这些时候,小姑娘均木着一张小脸,小时还曾想过,有这样的娘还不若做山野间的豹子老虎的孩儿。可渐渐大了,小姑娘却默默忍下了她娘的荒唐。倘连羊羔都晓得跪乳,乌鸦都晓得反哺,娘亲生她养她,她实在没什么好埋怨。

曲陵南甚至想,若早知道娘亲去得这么快,自己一定天天啥也不干,只蹲在她娘跟前仰着脸让她随便瞧随便摸,她爱哭便陪她,她爱笑也陪她。

可惜人死了就是没了,便是真有轮回,那也是另一段缘分,与现世无关。

她娘再爱看,曲陵南也一点都不喜自己这张脸。这张脸长得像傅季和,她知道,她娘常常在她耳朵旁唠叨,听多了,曲陵南越发不待见这个爹。

现如今,这男人距她不超五十尺,这点差距几个纵跃即可扑上去,他今儿个新郎装红彤彤的煞是好看,交领处绣着细密繁复的花样,他脖颈修长,喉结外露,喉结左侧的喉管若隐若现,一刀下去,保管血液飞溅,一命呜呼。

可惜了这身新衣裳,曲陵南想,她自己从未穿过这样的没用又累赘的衣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一年到头,要猎到完整的皮毛才能下山到村子里跟人换点粗布。做身新衣裳不易。

傅季和身上这套似乎造价不低,溅了血只怕不好洗干净,她有点替她爹心疼。

吉时已到,鞭炮噼啪,众人喝彩恭祝声不断,傅季和不停拱手,嘴角上勾,喜色满面。他团团做了个揖,转身接过下人递上的马鞍亲自放在轿子前,笑吟吟地看着喜娘轻拂轿帘,扶着一个身材娇小的新娘颤巍巍出轿。曲陵南不晓得此乃河魏城旧俗,新娘子跨马鞍,意取“平安”二字。

曲陵南看着那位新娘子柔弱无力地靠在喜娘臂膀上,长长的绣群半掩住小巧可怜的绣鞋,体态轻盈,正要跨过马鞍。

她知道时候到了,迅速在怀里掏出四个自己做的烟火,分两个方向朝人群投掷过去,四下巨响火光之下,人群骚动,不知是谁尖声喊了句:“有贼人来犯!”

围观众宾客仆佣顿时慌乱起来,四下逃窜,尖叫不断,曲陵南微微眯眼,抽出小柴刀一跃而上,在一片混乱中扑向当中那个玉树临风一身红衣的男子。

一团一团火红色的光晕令柴刀刀刃流动摄人心魄的绮丽红光,曲陵南在这一瞬间看清了自己的爹那张俊脸,那每每令娘亲摩挲着自己的脸怀想连篇的五官,多少年她无比厌恶这种相类,可今日与这张脸乍然相逢,惊惧愤怒令那张脸扭曲。

曲陵南忽地发现,原来他二人长得也不是那么像。

她的五官描画,明明比眼前这一男子要细致讲究,到底还是像娘亲多点。

曲陵南为此颇为满意,满意到她开始觉着,兴许这位爹,也不是那么需亟待被宰。

也罢,那便劈一刀见点血,也算对娘有个交代。

她一念之间,小柴刀准头便朝下三分,不劈脖颈,改劈胸腔,她自小便于此道熟稔于心,此一刀劈下,只见血不伤筋,力度拿捏得心应手。

谁知半道上突然斜斜伸出来数根绿色藤蔓,稳稳缠住她的刀。曲陵南吃了一惊,用力一抽,那藤蔓却宛若活着一般,越发缠得紧,小柴刀宛若被千斤巨顶压住,哪里抽得动半分?

曲陵南绷着脸转过眼珠子一瞥,瞳孔放大,不知何时,边上红衣红裳的新娘子已然掀了盖头,双手做着奇特的姿态,眼神倨傲,看着她宛如看最低等的蝼蚁。

倘若曲陵南与同龄女子一般自幼长于深闺或浅闺之中,有女性长辈亲自教养,有小姐妹们之间一同玩耍嬉戏,一同比女红比规矩,时不时斗才艺,赛妆容。她兴许会比此时更懂眼前神情倨傲的女子是谁。

这是她名义上的嫡母,且是入了修行门的嫡母。

可惜曲陵南长于山野,疏于教诲,她对这凭空冒出的几条绿藤仅有的反应也不过是皱了皱眉,瞥了眼那新娘子鄙夷且得意的目光,再瞥了眼自己那个爹盯着绿藤喜色中带了敬畏的模样。

她心下疑惑的不是藤蔓怎会无端冒出,而是为何她变出这等戏法如此高兴?

瞧这藤蔓细长柔韧,叶子边缘带了锯齿形状,也不过就是榕树下常见的那种鬼缠藤,他到底稀奇些什么?

曲陵南一念之间,对方已经分出另一条藤蔓悉悉索索朝她面首攻来,曲陵南侧头一避,反手一抄,将那藤蔓抄入手中,她低头瞧了瞧,突然做了件周围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抄起藤蔓,张嘴咬了那玩意一口。

周遭众人原本此时环伺四下,因新娘做法,皆退避一旁,不愿抢了对方的风头,大伙见那小个子刺客居然低头咬了新娘子木系法术变幻而出的藤蔓,不由自主都咦了一声。只听咔嚓一下,那灵活如蛇般的藤蔓居然一口被那小刺客咬断,掉成两截,随后刺客呸呸几下,蓬头垢脸的小家伙狠狠踩了地上的藤蔓两下,抬头平平淡淡地说:“苦的。”

一旁的新郎官傅季和并新娘子均呆楞无语,这一手随即新娘子涨红了脸,怒气上涌,娇声叱道:“放肆,你敢对本仙子不敬!”

曲陵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反问:“你是仙子?你会飞么?”

新娘子怒道:“人人皆知御器飞行需筑基期方能办到,我玄武世界筑基高人皆在各门派内清修,哪能随处可见?兀那小贼,你这是明知故问!”

曲陵南没听懂她前面那些,但听明白了这女的不会飞。她打小爱溜下山在四下十里八村闲逛,看东边打架西边唱戏,对戏台上那些个仙子颇为憧憬。今见这女子一不会飞,二连变出的藤蔓都是苦涩难咽,足见不是什么好人。她眉头紧缩,出言纠正名义上的嫡母道:“戏文里唱的仙子都会飞。你一不会飞,二长得没我娘好看,你是假仙子。”

曲小姑娘又瞧了边上自己的爹一眼,心想他虽注定要捱一刀,可娶了个女骗子,兴许该提点一二。于是她正儿八经对傅季和说了一句:“你上当了。”

此话一出,场上众人脸上都变了颜色,新娘子更是气得两颊胭脂秾丽欲滴,原本曲陵南一下咬断她法术变幻出来的藤蔓,手法怪异令她有些忌惮,这会却全然顾不得了。她扬手一挥,两根粗壮的荆棘藤条顿时破土而出,直直朝曲陵南攻去,藤条上刺头尖利,这是她所修木系入门法术中极为厉害的攻击招数,被缠缚者愈是挣扎,则藤条中的尖刺愈是深入皮肉。

曲陵南侧身一避,藤条却如长了眼般自空中拐了个弯,径直朝她脖子飞来。曲陵南想也不想,柴刀斜劈下去,咔嚓一声,藤条被劈了半边,然断裂之处飞快愈合,藤条瞬间又复活,眨眼之间,已经缠上她的胳膊。曲陵南一声闷哼,胳膊中招的地方,尖刺刺了进去,稍微一动,缠得越紧。

血流了出来。

新娘子冷笑道:“一介凡人,不过仗着几分蛮力也敢来搅和本仙子成婚大典,不知死活的下贱东西!”

曲陵南微一迟疑,另一只胳膊也被如鬼魅般的藤条缠缚上去,瞬间扭到身后,小柴刀落地。新娘子手一挥,那藤条犹如长鞭一鞭挥了上来,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在曲陵南身上狠抽一下。

顿时血肉绽开,一股血腥味伴着剧痛涌上曲陵南的鼻端。

新娘子犹不解气,啪啪几下,左右开弓,藤条狠狠在她身上抽了好几下。血腥味愈发浓重,曲陵南不心疼自己,却莫名其妙地惋惜身上穿的这件男式短袍。为了扮成小子,她特地用一张皮毛与山下的村民换来,穿上身也不过半月,这回可毁了。

叮当一声,她脖子上戴的金色铃铛掉落地上。

这是一对圆滚滚的小铃铛,金光灿灿,咬起来像金子,曲陵南的娘自小给她戴上,寒冬时节衣食无继时也不准她取下拿去换点粮食。

边上的傅季和惊呼一声,声音中带着颤抖问:“你,你是曲兰宸的人?她还在世?不,这绝无可能……”

曲陵南恍惚地想曲兰宸这个名字为何听起来这么熟,她想了会才想起,这是她过世娘亲的名讳,她抬起头看着自己名义上的爹,亲眼目睹这个男人因为吐出曲兰宸这个名字而现出明白无误的惊惧。

她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就如娘到死都念着他一样,其实傅季和也没忘记她娘。

只不过两人挂念对方的方式显然不太一样。

“杀了他,青妹,这小子身上携有曲家妖女凭信,杀了他!”

傅季和失措的声音急迫响起。

这个时候,曲陵南疼出冷汗,视线有些模糊,她努力睁大眼想看清这个男人,心忖,原来她爹跟她相像的地方在这里。

其实他说得没错,世间诸多纷扰,都不若一刀下去干脆利落。

只是有些地方似乎不大对劲。

曲陵南不明白为何自己心里会涌上些许酸涩,她未曾谋面的爹要宰了她,就如她也想一刀劈开他的喉管一样,双方都寻求最快解决事端的方式,没什么不对。

可就在这一刻,小姑娘蓦地想起有一年冬日,大雪遍地,打猎分外艰难。她学猎户挖了陷阱,不曾想第二天便猎到一头雪狼。

母狼低声咆哮,声调焦灼急促,陷阱外,有两头白色小狼无知无惧地刨地,徒劳想救自己的母亲。

她原本张开的弓松了下来,曲陵南不知为何不愿猎杀它们。她转身离开,回到栖居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娘亲摸着玉佩又沉溺于无休止的回忆,忽然生平头一回渴望她娘能将目光从那块玉佩上转回自己这儿。

可惜没有。

就如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渴望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能别那么急迫决定要宰了她,至少问一句,你是何人,你与曲兰宸是什么关系。

可惜还是没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情绪若旋风般在她心中越搅越浓,自懂事以来向来平板无波的内在突然间惊涛骇浪汹涌而至。

为什么?

天道不公,有生灵为草芥,有生灵为猛兽,有生灵为冲天巨森,有生灵为卑贱蝼蚁。

无论生为何物,活着便要各尽其分,各安其所,天命难违,无甚可怨。

然此时此刻,她却骤然涌上一种不甘。

为什么天命落到她身上,却失了父母慈爱?

她自幼便饥一餐饱一餐挨了过来,娘亲不发病还会照料一二,犯了糊涂时便由着她自生自灭,五六岁上便不得不满山满野乱钻乱跑,为口吃的殚精竭思无所不为。若不是生来力气大,身手敏捷,命丧猛兽之口不过须臾之事,而山下歹人众多,多少次为偷一个窝窝头,她也险些要被人打死打残。

活下来有多不容易,没人比她更明白。

可问题是,为什么是她要活得不容易?她明明双亲俱全,她爹还是富甲一方的傅半城。

这一瞬间,曲陵南胸中怒意涌出,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积攒了这么多怨怒,似乎自出生以来种种视为理所当然的不公,其实只是压抑而已。

模糊之中,她听见傅季和一叠连声催促新娘子动手;她听见新娘子鄙夷轻笑道杀这么个小贼会脏了自己的手;她听见有人谏言大喜之日不宜见血,不如将她四肢挑断丢野狗岭喂狗;她听见管事的上来圆场打哈哈请众人进府内喜事继续,转头吩咐家丁将自己毁容断足,卖到人贩子那。

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一股强大的气流在体内横冲直撞,顷刻间冲向紧紧拌着她的藤条那。

她突然感觉藤条开始抖动,藤条上依附的力量像冰雪消融一般,无声无息被那股气流吸走,融汇,渗入皮肉,悄然转化为她自己的力气。

曲陵南猛然睁开眼。她低吼一声,双手顿时挣开,手掌一伸,地上的小柴刀像被吸附一般自动奔向她手中。她张开喉咙,嗓子里发出一声清啸,犹如鹰击长空,双足跃起,以前所未有的高度朝转身离去的傅季和夫妇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