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西凉之殒02
- 书名:
- 花容天下(全集)
- 作者:
- 水云素素
- 本章字数:
- 11137
- 更新时间:
- 2024-04-18 11:51:39
“她就是那样的女子,连说喜欢,都直视着你的眼睛,让你不能回避。”
“我提醒自己,不能被这样的魔国女子左右,但是理智无法战胜感情,于是我对她说,我还有我的国,我的家,我的妻儿,给我三年的时间,如果三年内她能够安份守己,做个好女子,我会回来娶她。”
“她居然爽快地答应了,但是提出一个要求,若她做到了,我必须抛弃现在的所有嫔妃,只宠她一个。”
“我既当她是任性胡话,也当她做不到这条件,带着矛盾的心情,我回来了。”
“可我没有想到,那三年里,我日夜思念着她,痛苦难耐,所有的人和事对我都失去了吸引力,我恨不能放弃现在的一切,离宫前去寻她。”
“这一切,杜裳金都是知道的,我自认为待她也不薄,只是心的事情,不由人作主。”
“三年期满,月儿居然真的来找我了,那三年我也打听过,她的确再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亦把魔国百姓治理得井井有条安居乐业,我知道她在认真地努力,心里既感动又矛盾。”
“当我听到她在我寝宫外叫我的名字,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冲出宫与她离去。”
“那是我人生中,最为逍遥快活的七天……”
仿佛是回忆起了与月狐姬在一起的时光,玉声君的脸上现出温柔而激动的光彩来,这样的表情在一个形如骷髅的脸上出现,有一种搞笑和诡异的感觉。
“她要我与她远走魔国,再不回来……我原本该听她的……可是,我想着神月还小,裳金也未交待好,终究不忍心一走了之,于是,我和她约定,她先回魔国,我处理好国事家事再前来相聚……可是谁知,这一回来,我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玉声君的颤抖再次加强,语气也变得嘶哑而疯狂:“杜裳金……那个女人,表面上柔弱温顺,骨子里却极尽变态残忍!她居然设下了这样一个地牢等着我,她在我的酒里下药,等我醒来后已经在这里,变成了一个残人!”
“十七年了!”
“十七年了……”
玉声君绝望的声音回荡在这阴森的空间里,如孤鬼暗泣。
“她,还好吗?”
“她……还是魔国的女王。”镜花容的面前浮现出月狐姬浓脂重彩的脸来,也许当年的红颜现在已是残粉,然而没有什么比回忆更加永恒。
“我可以救你出去,将你送到月狐姬那里,我相信她此次举国来犯也是为了寻找你……你可愿意?”镜花容问。
那一段复杂而苍凉的情事,伤害的也许不仅是当事的几个人,还有着两国的百姓,和延伸下去的世代仇恨。
一切,都该结束了。
“出去?见她?”玉声君大笑起来:“我这个样子,还怎么见她?我已经被毁了,她当我已经死了反而更好!我知道她会来寻我的,她那样的女子,总有一天要夷平这王宫,将那个贱人锉骨扬灰,替我报仇!”
镜花容微微发冷:“你希望月狐姬永远生活在仇恨中?也许她已经被这仇恨困扰了十七年,何况,你还是一国之君,你真的希望自己的子民从此生活在战火中吗?”
玉声君微微一怔,他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神秘的来客。
片刻,他的嘴角竟扯出一线奇异的笑容来,他突然把右手小指伸入嘴巴里,用力咬下!
只听一声骨裂声响,鲜血如泉涌出,抽出来时,他的右手小指竟已生生消失!
镜花容立刻点住他的穴道止血,他不知道玉声君究竟在想什么。
却见玉声君吃力地从嘴里吐出一截东西来,正是他刚刚自己咬下的小指!
只是,那皮肉包裹的血腥中,似乎还有一点碧光透出。
玉声君颤抖着把那截残指剥开,原本应是骨节的地方,竟露出一段碧绿的玉管来!
他仔细端详着那玉管,面前露出满意的神色来。
他慎重地把那截玉管放到镜花容的手中。
“这件东西,是我西凉的镇国神器,名唤玉罗。”这一刻,玉声君说话的语调,竟好似恢复了几分帝王的威严:“谁拥有了这件神器,谁就可以成为西凉的国君,这是皇族人世代拥护的条例。当年我一时心血来潮请江湖异人将这玉罗藏到我的小指中,没想到竟然派上用场,多年来杜裳金无论怎样折磨我,我都不曾将此物交出,只因我不愿我的国再落入那贱人的儿子之手!”
镜花容忍不住插言:“神月……也是你的儿子。”
玉声君恨道:“他被杜裳金带大,对我这个父王毫无感情,多年来对我的去向居然毫不关心,轻易相信了那贱人的说辞……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这玉罗,今日我就以西凉第十代帝王的身份,将它传交给你!玉罗一出,天下跪拜,从此,你就是西凉之王!”
他好像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心愿般,又重新陷入某种疯狂的情绪中:“哈哈哈!贱人,我叫你经营十七年,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狂笑不止,笑着笑着,一缕黑血突然从嘴角边流下。
镜花容大惊,心知不妙,伸手制止他时,已经晚了。
想那毒药,不知玉声君从何时何处得来,竟然十七年来饱受折磨,隐忍不用,此时却将一切交给了这个陌生的来客,只身解脱去了。
镜花容黯然地看着已经没有声息的玉声君。
良久,他将被褥整理好,盖在玉声君的遗体上。
第4节 玉罗出世
血海,刺目的血海!
整个西凉皇宫充满了西凉侍卫的惨呼声和傀儡人攻击时发出的特有的呼呼声。
西凉皇宫已经失陷,仅有的侍卫也已溃散四逃。
然而鬼母月狐姬的脸上,却没有现出更多的开心来,她直奔太后殿而去。
“你是想去问杜裳金,玉声的下落吗?”一个白衣的身影突然拦在她的面前。
一张静美如花的脸。
月狐姬一怔,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镜花容。
“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名字。”月狐姬涂满脂粉的脸上,难掩片刻的震动。
“杜裳金在你攻进皇宫的时刻就已经自尽了……而玉声君,也已经不在人世。”镜花容轻声陈述这个事实。
果然,月狐姬听到玉声君已经不在人世时,突然失去了所有理性,疯狂地抓住镜花容的衣服,嘶吼道:“不可能!我知道他没有死,他只是被杜裳金那个贱人关起来了!他没有死!”
镜花容任她狂叫着,他终于叹了口气,说:“你跟我来。”
月狐姬的疯狂使她瞬间失去了对那些傀儡人的控制,那些傀儡人都莫名其妙地停下了手中的厮杀,有些竟然渐渐恢复了神智,只是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发现自己身受伤害,疼痛、惊慌、愤怒一起涌来,皇宫里转眼乱成一团。
然而这已经不是月狐姬关心的事情了。
她跟着镜花容疯狂地冲进太后殿的那条秘道,不久后,她终于见到了当年的情郎,然而此时,他已经成了一具真正的尸体。
他不愿她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但是没有别的方法,能够令一个痴情成狂的女人相信这个事实。
月狐姬慢慢地伸手抚摸着玉声的脸,他的脸孔冰凉,蜡黄如同干尸,但是在她的眼里,却仍然是二十年前初见时那个骄傲而英俊的帝王。
“即使你杀光了我所有的侍卫,我也不会认输!你就是一个魔女,这是你洗不清的身份!”
“你就是邪恶的!你再抽我一百下我也不会改口!”
“我堂堂西凉大国国君,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的女子?你不要妄想了!”
……
他傲气的声音和表情十七年来在她的耳边心里反复回放,从未有一刻忘记。
然而手中触到的冰冷却提醒着她,他真的不在了。
再也不会履行他的承诺,和她从此双宿双栖,永远不分开。
他用七天,换了她一辈子。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嫌我来得太晚了?”她对他说。
“鬼母失魂大法不是那么容易掌握的,前面十年,我都只能用它控制个别的人,没有办法控制更多……只到近些年,才慢慢增加一些……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我和魔兰的龙尊合作,想借他的军队一起进攻西凉来救你……我很聪明是不是?可是我没想到,美人的婚礼上,我的鬼母失魂大法竟然发挥得那么好,那么多江湖好手都成了我的傀儡!即使没有龙尊的部队,我也可以攻进来了!”
“你是不是想问美人是谁?啊,你这个坏蛋,你不知道吗?她是你的女儿,你曾经跟我说,如果以后生了女儿,就叫她美人,因为你相信和我生下的女儿,一定是个美人……”
月狐姬仿佛已经忘记了镜花容的存在,她完全沉浸在了与情人重新相逢的幻觉里。
那痴情迷离的神色,令镜花容不忍目睹。
“对了,你不说话,是不是嫌我没有以前好看了?你等一等!”月狐姬突然伸手在脸上掀了几下,不一会,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竟然从她的脸上浮起,露出了面具下的真容。
镜花容从侧面看去,不由忡怔。
他一直奇怪美人明丽如花,为何月狐姬却如此苍老俗气,原来她一直用的假面。
而她的真容,和美人竟有八分相似,岁月几乎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这一刻她仿佛还是那个与玉声初识时的小魔女,只是常年戴着人皮面具的脸,有些异样的苍白。
“你看,我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好看?你不说话,我给你唱歌可好?”
她低声地哼唱起一首不知名的异域歌谣,那歌声温柔苍凉,也许是当年她唱给玉声听过的,也许是玉声教给她的,这一切都已经不可深究了。
只是她那么的专心,仿佛世界上除了眼前的那具冰凉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引起她的注意,当她带着十七年的仇恨而来,却发现所爱已逝,她的灵魂也已经随之离去,前尘在瞬间烟消云散。
爱,原来可以给以这样大的力量。
甚至没有多余的一丝力气去恨。
以月狐姬原本就任性古怪狠毒的个性,她原本应该去找杜裳金,即使她已死,仍然要将她鞭尸泄恨;而神月也应是她的心头之刺,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她费尽心思布了一个这样大的局,毁了这个国这个宫,最后一刻却全部放弃。
一切的盛大假象,都不是最终的目的。
最终的目的,不过是疯狂地想着一个人。
无论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镜花容默默退出了那间密室。
重新走到蓝天白云下,他下意识地长舒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当月狐姬和玉声终于以这样的方式相见相守,他的心里却只有震动与苦涩,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压抑。
他轻轻地甩了甩头,不欲多想,而举目四望,宫里的情况已经失去控制,局势不容乐观。
神月领导的大内侍卫与清醒过来的武林人士已经杀至红眼,原本来到这西凉皇宫并非那些武林高手的本意,然而从月狐姬的控制中清醒过来的他们,却因为惊骇与耻辱而激起了莫名的仇恨,他们原本都是一些热血冲动之人,再加上神月的大内侍卫不明就里已经杀近,双方便不问原由拼死搏杀开来。
镜花容深吸一口气,他突然跃上了金殿的最高处,扬声呼喊:“大家住手!”
他的声音并不算特别大,但是那清亮的语声却有一种抚平人心的力量和无休无止的穿透力,竟在漫天的血雨与失控的人群中生生分出一道界限来,听在每个人耳里都是一震。
众武林人士立刻认出这个雪衣男子正是那日鬼母殿上与美人成亲的镜花容,对于他的名声和武功,大家都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服从感,当下手中动作竟慢了下来。
而那些正辛苦搏杀已经死伤过半的大内侍卫乍见这如同天神般美丽的男子,竟也微微一滞,一下子泄了气。
眼看双方竟真的在这一声呼喊下欲停手。
镜花容松了口气,刚想扬声说明利害关系,谁知这时,金殿台阶上突然冲出一个人来!
此人高冠金袍,眼露凶光,却不是西凉国君神月是谁?!
只见他疯狂地扬臂对欲停手的大内侍卫暴喝:“给我杀!不杀光这些魔国妖孽,我要诛你们九族!”
他充满怨恨的呼喝立刻激起了连锁反应,刚刚回复些理智的武林人士纷纷心头邪火起,口中一面骂道“谁是魔国妖孽”“看爷爷不取你这昏君狗头”,一面再次与大内侍卫们厮杀成一片。
镜花容暗皱眉头,此情此景已不容他细想,他如一片白色的天光般从金殿顶上一跃而下,穿过已经杀红了眼的人群,所过之处,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却已经轻易分开了几堆杀得最舍命的人群,被他拨开的人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仿佛被一股柔和的大力生生推开了十步以外,等站稳时已经不在厮杀圈中。
镜花容转眼到达了神月君所站立的金阶。
原本有不少武林人士欲冲上金阶解决这个君王先,但却因为金阶前侍卫众多而不得,谁知镜花容却如入无人之境般转眼站在了神月身边,神月甚至来不及躲闪,已经被制住不能动弹。
这惊世骇俗的武功令在场的侍卫们呆若木鸡。
再加上刚才一瞬镜花容分开打斗的人群的内力也令人惊讶,一时间武林人士也受到了震动。
局面再次得到控制。
不等神月再次发飚,镜花容已经趁大家一静之机,扬声道:“各位武林朋友,你们今日出现在此地,实非本意,眼下已不必进行无谓的牺牲与厮杀,若大家信我,就先行离去吧。”
他说的原本是大家都明白的事实,但是经由他口说出,却自有一种令人心静的力量,原本已经被他内力震出厮杀圈的一众武林人士立刻想到自己卷入这无谓的厮杀,与朝廷作对实非本意,虽被那魔国鬼母控制很是丢脸,但大仇亦可来日再报,眼下还是先回去治伤休养为妙。
有人也不答话,只哼一声,却朝镜花容远远地拱一拱手,转身就走了。
有人认出那正是南海帮的帮主夏冬雷。
有人开了头,事情就好办了,一众武林人士纷纷退出了厮杀圈,也不多话,多半冷哼一声或面露难堪飞身而去。
然而离去的人对镜花容投去的目光却是善意的。
这个人轻易化解了不必要的牺牲,又显露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这很容易让人信服。
就在大内侍卫们犹豫着该不该追击时,原本已被镜花容制住的神月君,竟然不顾生命危险疯狂呼喝起来。
“让他们跑了,我要诛你们九族!我是一国之帝!你们敢不听命令!”
这些常年生活在宫中的大内侍卫,对于君王原本就有一种“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的愚忠,此刻虽然明知再阻拦亦是以命相搏,在神月君的呼喝下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扬起手中的剑!
“住手!”一声温柔却充满了威严的制止声响起:“所有大内侍卫和近卫军听令!”
在场的人全部一滞。
比起神月君歇斯底里的疯狂,这个声音,却更像一个真正的帝王。
他们不由自主地抬头朝金阶上看去。
此刻,中午的阳光已经奋力冲破云层,在西凉皇宫上方闪耀。
这历经磨难的宫殿里,白衣的男子缓缓举起左手,他的小指上,一截水般的碧绿莹莹闪光,百步之外,竟生生扑来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
镜花容一字一字地宣布:“我以西凉镇国神器玉罗之名命令你们,停止无谓的厮杀!”
咣当!
一声长剑落地的声响。
咣当咣当!瞬间竟响成一片。
“是、是玉罗!”一声颤颤的确认声。
那一片澄清的碧绿,如传说中一般有着无法移视的力量,它是所有西凉民众精神的寄托,亦是西凉君王历代的骄傲。
以前每年的重大盛典,君王都会戴着它出现在金阶之上,接受文武百武的朝拜。
然而自从神月君登基,此神器就仿佛凭空消失了。
当时的朝野势力也曾因为这个原因长期对神月君母子进行逼迫,然而幸得赐龙王府一力保护,才使神月君坐稳了王座。
但十七年后,赐龙王府烟消云散,神月君一意暴政,而神器玉罗重新现世在一个神秘男子手中——
他们,已经没有继续厮杀下去的勇气与理由。
不知是谁带头,所有的宫人和侍卫以及兵丁全部跪下,朝着那只高高举起的手。
“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人的声音,千人的声音,万人的声音。
声音可以传递,声音亦可以感染,几乎是瞬间,西凉皇宫已经从一片血狱变成了新生的天国,人人脸上都挂着激动与喜悦。
“大内侍卫统领何在?”镜花容问。
一个人拨众而出,执剑跪下,无论何时,他都记着自己的职责,他的手很稳,绝不丢下自己的剑。
这样的人,的确是真正的统领。
镜花容点头:“传令下去,不要再与离去的武林人士发生冲突;速清查各宫各殿的人数和安全情况,另派近卫军出宫对城里的魔国士兵进行控制,鬼母已不在,他们若愿回魔国,则放他们走;如骚扰百姓,则不必留情。”
大内侍卫统领眼中放出异样的光彩,他响亮地应声,领命而去。
一切立刻紧张有序地进行和恢复中。
大家都似乎忽略了一个人。
片刻前还是西凉国君并高高站在金阶上的神月。
“不可能!不可能是玉罗……”自从玉罗出现,他的目光就没有移开过,喃喃自语的表情状若疯颠。
“如果你的父王还在世上,你开心吗?”镜花容突然转头问他。
神月君明显一怔,他的意识一时间还未回来,但这个问题却牵动了他心里的一个大秘密。
“我开心吗?”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回答:“哈哈哈!”
他奇怪地大笑起来。
他突然把嘴凑到镜花容的耳边,压低声音道:“我当然……不开心!”
“为什么?”镜花容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脸诡异的神月。
“因为,那个男人没有保护好我的母亲,如果不是他去什么魔国,招惹什么妖女,怎会有今天的灾难!可恨的是,他竟然都没有将玉罗传给我!”神月君面露凶光,不顾一切地扑着镜花容指上的玉罗扑过来!
在镜花容面前,他的疯狂显然是徒劳的,然而他的举动却令镜花容震动。
他真的恨着他的父亲!
玉声君没有猜错,在杜裳金的仇恨下教育成长的神月,果然不足以担当一国之君。
那么,西凉的未来……
未等他多想,宫外突然又传来一阵骚动。
“报告大王!魔兰的军队意欲进城!”刚才的侍卫统领冲进来。
他口中的大王显然是指的镜花容而非神月,这令金阶上的二人都是一愣。
镜花容来不及多问。
魔兰的军队?
龙尊的军队?
怎么会突然到达?
龙尊仍然没有放弃复仇的念头吗?
他的脑中如电石火光般瞬间闪过一些判断,却不得要领,犹豫间,又一个守将冲进来,脸色苍白。
“魔……魔兰的军队在皇城外停驻了,但……但领头的魔兰驸马……小……小赐龙王进来了……”
也许龙尊曾经是西凉所有人的骄傲与信仰,虽然赐龙王府已经消失一年有余,然而当龙尊再次出现于西凉,却是以敌人首领的身份出现时,给所有人的震动仍然是致命的。
“让他进来。”镜花容突然说。
他心知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空气仿佛变得很静。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那曾经熟悉而骄傲的马蹄声。
龙尊的身影稳稳地出现在宫门的另一头。
他仍然穿着当年上战场为西凉杀敌时的龙鳞软甲,手提着无人不知的龙尊巨剑,胯下的马儿却不再是当年的战马。
也许人,也已经不同了。
镜花容的眼睛,有点微微的酸涩。
神月君竟也安静下来,在看见龙尊的那一刻,他异样地安静下来。
龙尊稳稳地骑着马走近。
他终于走到了金阶前,平视着镜花容。
看不出他的脸上有任何表情。
“你,已经控制好了。”他朝镜花容微一点头。
镜花容也用点头作答。
眼前的这个男子,他曾经在他逃难到琼花的时候,于龟蛇山谷的埋伏中将他救出。
亦是这个男子,在莲坊里差点让他走火入魔自伤其身;
还是这个男子,带走了曾经与他相依为命的兰珂。
今天,他们相遇在这金阶之上,却不知是敌是友。
镜花容的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
龙尊的目光,却从他的身上移开了。
他突然翻身下马,一步步朝着镜花容身边的那个人走去。
“也许,此情此景,我们该坐下来喝一杯,好好聊聊。”
他平静地说。
镜花容看着他,突然也微微一笑。
“好。”
神月君居然也点头。
“好。”
第5节 天下!新的西凉王与魔兰王
西凉的皇宫后花园,也许是三国中最奢侈的所在了。
这里奇花异草,珍禽走兽,无不是神月君从世界各地搜罗而来,这里是他的秘密禁地,只供他一个人享用所有。
虽然在一年前,还有一个人,可以自由地进出这里。
“看来刚才魔国军队还没有攻到这里……这里和一年前,没有任何区别。”龙尊缓缓地举起手中的铜杯,将苦涩辛辣的酒一饮而尽。
“是,还和你我过去在这共饮时一样。”神月君也为自己倒上了一杯。
“两位要好好叙旧,我还是让一步为好。”镜花容欲起身。
“不。”龙尊却阻止了镜花容:“如果你不在,我也许会随时控制不住自己,砍下眼前这个人的头……但是现在还不行。”
镜花容叹了口气,重新坐下。
“我知道,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砍我的头。”神月君冷笑。
“我不应该吗?”龙尊问。
“你……应该。”神月君环视着这个自己最爱的地方,终于缓缓地点头。
“那边的有翼天猫,是你给我捉来的……会食虫的红花种子,是你从异国出征后带回来的……还有那边的有声奇石,你给我抬回来时敲给我听,我听到石里突然传出乐声,吓了好大一跳。”神月君仿佛陷入了回忆的片断里,嘴角竟出现了一丝笑意。
然而这些往事在龙尊的耳里,却是另一种折磨。
“也许还不止这些玩物!你三岁登基,赐龙王府从我爹那一辈起,就忠你护你,排除多少暗议奸党,保你母子平安。而你我,更是从小一起长大,名为君臣,实同手足……”龙尊的语气渐渐有控制不住的悲愤。
“而你,竟然一夜之间将赐龙王府满门抄斩!一百三十口人命!你的命令是,鸡犬不留!”龙尊巨掌猛地切向石桌,那厚厚的石桌竟在这带血的愤怒力量下生生碎裂一角!
“这次回来,我只想问你一句,为什么!我要知道为什么!”龙尊猛地撑起身子,将脸逼近神月君的脸。
镜花容吃惊地发现,龙尊的眼里,比愤怒更多的,竟然是伤痛。
“我……这一年来也曾无数次后悔……”神月君黯然低下头,不敢正视这个曾经朝夕相处如同手足的人。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龙尊步步紧逼。
这一刻,镜花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月狐姬,不知她是否还在那秘室内守着玉声的尸体。
她这么多年来,拼了命要杀进这宫,是不是也因为心里有着一份不确定?
不确定当年那人是不是真的因为被囚或死亡无法履行他的诺言,而终于看到了,明白他没有失约,他一直不曾放弃她,她便得到了答案,放下了所有的仇恨与悲伤。
多少人执着的,也许就是一份心里需要的答案?
而他,有没有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的眼前,仿佛闪过一张总是笑嘻嘻的圆圆的小脸。
心里一阵抽痛。
“一年半以前,我收到一封信。”神月君终于开口:“那信中说,你与琼花大王勾结,意欲投奔琼花。”
“这就是理由?这样你就信了?”龙尊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曾经的一国之君。
“开始我没有……可是那之前,你的确曾经曾经去过琼花,我细想,那信中所说的时间和细节竟都惊人的吻合。”神月君艰难地回答:“还有一个我不能不相信的理由,就是写这封信的人,是琼花的镜白羽。”
“镜白羽?!”这句却是同时从龙尊和镜花容的口中发出。
“镜白羽在信中说,如你投奔琼花,他的地位则不保,因此才将这些告之于我。我左思右想……”神月君再次低下头,把手中残酒一饮而尽。
“你不是左思右想,你是早已有此念头,镜白羽的信,只是给了你一个机会和借口。”龙尊突然冷冷地开口。
神月君似乎在仔细地思考这句话。
片刻,他古怪地笑起来:“也许你说得对。我常想,我算什么呢?你是天下人爱戴的小赐龙王,你和你父亲保护提携着我们母子,才让我们有了今天,你武艺高强风光无限,而我,却只是一个人们眼中靠着赐龙王府才勉强坐稳王位的无能君王……什么是君,什么是臣,这就是君,这就是臣么?我的痛苦,你又可曾了解?!”
他渐渐地激动起来,仿佛一股不平之气又回到了胸腔。
“你只知你家对我有恩,却不知这恩给我造成多大的压力!我是一个无能的君王,我要永远感激着你!如果赐龙王府不消失,它就会永远骑在我的头顶上,让我喘不过气来!你知道这一年来我有多痛快吗?我想怎样就怎样,再没有人敢对我说一个不字!我终于成了真正的君王!哈哈哈哈!”神月君奋力站起,手指龙尊,竟然狂笑起来。
他那疯狂的笑声,飘荡在这极尽华丽奢侈的后花园里,有如孤魂野鬼般碜人。
镜花容和龙尊竟都没有出声地看着他。
尤其是龙尊,眼里的痛苦与仇恨之色在渐渐消失,也许,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你到底是谁!你从哪里得到了玉罗!它是属于我的!”神月君仿佛突然记起了之前的事情,他再次朝镜花容扑过来,后者轻轻按住他的肩,轻易让他跌坐回位子上。
“玉罗,是你的父王交给我的。”镜花容静静地开口。
“父王?!那个老东西?他没有死?”神月君目瞪口呆,突然又大哭起来:“他没有死?母后自尽了,他竟然没有死?我要杀死他!我要杀死他!”
镜花容道:“他已经死了……在将玉罗交给我之后,他一直被你母后囚禁着,直到死去。”
然而这个事实却并未引起神月的震动,他激动地跳起来:“他交给你?他一定是要你将玉罗给我!你这小人!”
他咬牙切齿的样子格外凶狠,却因为惧于镜花容的武功而不敢造次。
“你的父王,从未说过将玉罗传给你……眼下看来,他是对的。”镜花容微叹一声,转眼看向龙尊:“你要问他的,已经问完了么?”
龙尊缓缓点头:“问完了。”
镜花容意外:“就是这样?”
龙尊再点头:“就是这样。”
镜花容突然微笑起来,他的微笑令龙尊冰冷荒凉的心里突然一暖,他想起在莲坊初见这个美丽男子时的震动,想起兰珂对他的信任与依恋,有一种释然的感觉,在昔日的小赐龙王心里弥漫开来。
镜花容却不知龙尊心里所想,他对神月道:“你走吧。”
“我走?”神月不能置信地睁大眼睛:“我是一国之君,这里是我的宫殿,你叫我走?”
“玉罗一出,天下跪拜……你,已经不是这个国家的君王了。”镜花容平静地说。
“你这个骗子!小人!奸党!我是神月君,我才是西凉之君!”神月再也顾不得其他,疯狂地将桌上的酒具一扫而光。
“走吧。如果再不走,我不能保证我的龙尊巨剑会不会为赐龙王府一百三十口人命报仇!”龙尊冷冷地开口。
神月君一怔。
他看看龙尊,再看看镜花容。
终于知道,这一切真的是事实。
他一步步地后退,如同一只丧家之犬。
突然拔足朝宫外飞奔而去。
“你为什么放过了他?你这次回来不是为了复仇么?”镜花容看着龙尊的眼睛。
“因为……兰珂不在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龙尊却缓缓别开了自己的眼睛,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苍凉。
这两句话,听在镜花容的耳中,却无亚于平地惊雷,震得他的心胸剧痛。
他甚至需要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来平复那种真实的疼痛。
“兰珂……不在了?”他重复着这一句。
那个几日前还在魔兰皇宫里向他求助、扑到他怀里哭泣的女子,她不在了?
她离开了皇宫,还是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明知不可能是前者,却仍然对上天有着一丝奢望。
“对不起……是我害死了她。”龙尊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一片惊天动地的血红来,那血不断地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带着她美丽的生命,一丝丝地从他眼前流走。
她躺在他身边,渐渐睡去。
三天三夜。
当他终于恢复自由的时候,他已经连恨自己的力气都没有。
那三天,他把他的前尘后事,都已经想得明白,想得心灰意冷,万念成冰。
原来所有的幸福,不过是希望与她长相厮守,而心里的不安定,却如同魔鬼,将他和她越推越远。
他以为杀回西凉,他才可以回复当年那个真正的小赐龙王的骄傲,却不知在她的心里,那一切都不重要。
他失去了她。
在明白自己生命的真正意义以后,一切都太晚了。
“你对她做了什么?她已经有了你的孩子!”镜花容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过早的生活磨难,已经让他有了一种近乎于神的平静,然而兰珂,却是他心里私藏的柔软与疼痛。
“我不知道,她没有来得及告诉我……”龙尊慢慢闭上眼睛,这一刻,仍然年轻的小赐龙王,脸上却已经有了老人的苍桑。
也许,他已经身未老,心已亡了。
知道神月君当年为何那样待他,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执念,现在,已经全部消失了。
“你是兰珂在这世上最信任和依赖的人,所以,替兰珂报仇吧。”他低低地说出这一句,再不言语。
镜花容的手指冰凉冰凉。
眼前的男人,到底对兰珂做了什么?!
她微笑着看着他,虽然眼里还有未干的眼泪。
“公子,我想告诉你……我不后悔。”她说。
兰珂,你现在后悔吗?
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问。
问得那么疼痛和忧伤。
他看着闭目等死的龙尊。
他能够感觉到,这个男人也已经死去了,死去的,是他的心。
他,也是真的爱着她的吧?
可是爱情,为什么要互伤至此,不可回头?
他可以轻易伸手便要了他的性命。
然而,有什么可以回头?
这是不是兰珂希望他做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突然触到了颈上的一件东西。
那是兰珂要龙洛儿带给他的。
他轻轻地拉扯丝线,那件东西滑了出来,闪起一片炫紫的光彩。
魔兰镇国神器,也是魔兰的虎符,紫陌。
龙尊突然抬起头睁开眼来。
曾经每日戴在兰珂颈上的紫陌,映在他的眼里,仿佛是她魂魄归来。
“这是魔兰的镇国神器,拥有了它的人,就是魔兰的国君。”龙尊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镜花容没有说话。
他的心里现在极乱,不能整理出一个头绪和选择。
“原来,你早就想到了……”龙尊喃喃地自语着,嘴角居然浮出一丝温柔的微笑。
“兰珂,已经把魔兰国,全部交给你了。”他郑重地看着镜花容说。
镜花容一震。
兰珂将魔兰交给他了?这是她带给他的信息?
玉罗和紫陌居然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也许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
而这初次相见的两大神器,此刻也仿佛感应到了对方的存在,竟发出一种相互呼应的光彩来。
镜花容心如乱麻。
“你是兰珂最信任的人,魔兰,不仅有她放心不下的皇弟,还有千万百姓……她是聪明的女子,她如此信任你,自有原因。你若不杀我,我便就此告别,余生或许隐居山野,护她阴灵……你若要取我性命,随时可以。”
龙尊惨然一笑,站起身来。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最后一次给自己倒满,一饮而尽。
然后大踏步而去。
“城外还有魔兰三万军队驻扎,你拿出虎符,他们自然听你号令。”他的声音远远传来,渐不可闻。
曾经饮血无数、象征着他身份的龙尊巨剑,却被他遗留在了这后花园的石桌边。
失去了主人的剑,无声悲鸣。
这也许,就代表着小赐龙王一生的终结。
从此后,无论出现在哪里,这个男人都只是一个叫龙尊的普通男人。
镜花容慢慢拿起那剑。
紫陌和玉罗的光彩,映在黯然的巨剑上,朦胧似他不可预知的命运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