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春天来是瞒不过人的。温柔的太阳像蜜一般地滴上我们的皮肤,风也是软的,她的步声已有了韵律,是Tango。树身着的绿,少女们走近她的时候,她会带着笑声装出一种妩媚的神情;她见到了妇人们又会扮出一种骄傲的态度,骄傲她自己是青年的象征;要是情侣们一对对地坐在她的底下或是边上,那她更会饰上嫉妒与羡慕的颜色,唱出一种似诗非诗的调子来。也许只有巴黎才有这样的春天。巴黎的春天更来得烦闷。
早餐是一杯Noir et blanc,两个croissant,看书看得无聊了,去找朋友谈天,朋友不在家,去踱马路;踱马路有脚酸的时候,到弹子房里看人家打牌。看人家打牌才会有不厌的兴趣,要是那个和你相熟的人的边上有空座位,那么便去挤在里面,一口气也不要透,希望他赢钱;否则便站在他背后,等他拿起牌要看以前,脚里用些力,再将眼睛盯住了牌,保他会有好牌。要是这副他当真赢了,他定会回过头来对你表示感激。在这一种环境中,收到这一种谢意,比美人的“回眸一笑”更来得陶醉。未曾有过这样的经验的,当然绝不会领略我的话。我时常会看得连中饭都忘了。
到了下午,那去的地方多了,不说公园,不说博物院,不说咖啡店——这些是早上也可以去的,也不说影戏馆,跳舞场;我最感到兴味的是拿了画夹,袋了木炭,跑过了Jardin de Luxem-bourg,再穿过一条马路,转个弯,走进一所深灰色的房子,这里面便早有不少美利坚的英吉利的法兰西的男男女女先你到了。要是去得早了一些便等一忽;要是去得晚了,那么在一个七八寸高的平台上,便有一个赤裸着上下身的女子在扮着各种的形态,有时挺起了乳儿,有时分开大膀,五分钟换一种样式,你便尽将你在刹那间所得到的她的全身的轮廓的印象,勾在纸上。坐两个钟头,你可以有一二十张速写,带回家去靠着窗再细自揣摩。我们的朋友常玉便最喜欢这般地消磨他的下午。天天如此当然又太单调,那值得去的地方尽多着。总之在巴黎是绝不会使你感到空闲的。
我在欧洲的时候有一个嗜好,直到现在还是这样——跑旧书铺。在巴黎我最欢喜去的是在Odeon边上的一家,并不大,十分贵重的书籍或是墨迹也没有,但时常有很难得而合我胃口的东西见到。我在那里买到过一册四开本有极好的插画而不装订的Ver-laine诗集;一册Baudelaire的十二首诗的墨迹的刻板,虽然卖价很便宜,但在平时要觅这样两册书,也不容易。还有几家是在Seine河边的,政治与哲学书比较多。还有一家在一条我不知道地名而能走得到的街上,他们的书却讲究得多,有时一本要你几千万块钱,我是不配买的。我在那里买过一册La Nouvelle Psyché为××夫人所著,一千七百十一年在巴黎出版,是根据Ap-uleius写的,说是翻译也可以,但似乎没有人提起过。这种书我在剑桥的时候买得很多,将来当写篇东西详细讲讲。我这里所要说的,是我的巴黎的春天,除了花在画苑里,便是走着旧书铺。也有时候所谓“春心发动”起来……咳,巴黎的春天,我终于辜负了你!
选自1929年《真美善》月刊第4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