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书名:
贝姨
作者:
[法]巴尔扎克
本章字数:
15752
更新时间:
2024-04-18 10:10:44

一八三八年七月中旬,一辆在巴黎街头新流行的叫作爵爷的马车,在大学街上走着,车上坐了一个中等身材的胖子,穿着国家禁卫军上尉的制服。

在那般以风雅为人诟病的巴黎人中间,居然有一些自以为穿上军服比便服不知要体面多少,并且认为女人们目光浅陋,只消羽毛高耸的军帽和全副武装,便会给她们一个好印象。

这位第二军团的上尉,眉宇之间流露出一派心满意足的神气,使他红堂堂的皮色和着实肥胖的脸庞显得更光彩。单凭这道靠买卖挣来的财富罩在退休的老板们额上的金光,我们便可猜到他是个巴黎的得意人物,至少也是本区的助理区长之类。所以,像普鲁士人那样鼓得老高的胸脯上,荣誉团的小红丝带是决计少不了的。趾高气扬的坐在车厢的一角,这个佩带勋饰的男子左顾右盼;巴黎的行人往往即在这种情形下遇到一些满面春风的笑脸,其实那副笑脸是为他心中的美人儿的。

爵爷到了美猎街和蒲高涅街中间的一段,在一座大屋子门前停下;那是在附有花园的老屋子空地上新起的,老屋本身并没改动,在去掉了一半的院子底上保持原状。

只要看上尉下车时怎样接受马夫的侍候,便可知道他是五十开外的人了。有些显而易见的笨重的举动,像出生证一样藏不了秘密。上尉把黄手套重新戴上右手,也不向门房问询,径自往屋子底层的石级走去,神气仿佛是说:“她是我的了!”巴黎看门人的眼力是很高明的,凡是佩带勋饰,穿着蓝衣服,脚步沉重的人,他们绝不阻拦;并且他们认得出有钱的人。

底层全部是于洛·特尔维男爵一家住的。男爵在共和政府时代当过后勤司令兼军法官,在队伍里当过军需总监,现任陆军部某个极重要的署的署长,兼参议官,荣誉团二等爵,其他衔名,不胜备载。

于洛男爵改用他的出生地特尔维做姓氏,以便和他的哥哥分别清楚。哥哥是有名的于洛将军,前帝国禁卫军上校,一八〇九年战役之后受拿破仑册封为福士汉伯爵。这位长兄为照顾兄弟起见,以父亲那样周密的心思,老早把他安插在军事机关,后来由于弟兄两人的劳绩,男爵得到了拿破仑应有的赏识。从一八〇七年起,他已经是远征西班牙大军的军需总监。

按过门铃,民团上尉化尽气力,想把他凸起的肚子牵动得前翻后卷的衣服恢复原状。一个穿号衣的当差一看见他,马上请进,这个威风十足的要人便跟着进去,仆人打开客厅的门通报道:

“克勒凡先生来了!”

一听到这个名副其实的姓氏,一位高身量,黄头发,保养得很好的女子,吃了一惊似的站起,急急忙忙对在旁刺绣的女儿说:

“奥当斯,好孩子,跟你贝姨到花园里去吧。”

奥当斯·于洛小姐很文雅的对上尉行过礼,带着一个老处女从玻璃门里出去了。那干瘪的老姑娘虽然比男爵夫人小五岁,看上去却苍老得多。

“那是关系你的亲事呢。”贝姨附在甥女奥当斯耳边说。男爵夫人打发她们时对她随随便便的态度,她并没有生气。

这种不拘礼数的待遇,可以从她的衣着上得到解释。

老处女穿一件葡萄干颜色的毛料衣衫,裁剪和绲边都是王政时代款式,一条挑绣领围大概值得三法郎,一顶系着旧缎带结子的草帽,结子周围镶着草辫,像巴黎中央菜场上的女菜贩戴的。看到那双式样明明是起码皮匠做的金羊皮鞋,生客就不敢把贝姨当作主人的亲戚招呼,因为她完全像一个做散工的女裁缝。可是老姑娘出去之前,照样对克勒凡先生打一个亲热的招呼,克勒凡先生会心的点点头,说:

“你明天来的吧,斐希小姐?”

“没有外客吗?”贝姨问。

“除了你,就是我几个孩子。”

“那么,”她回答说,“我一定去。”

民团上尉对男爵夫人重新行了一个礼,说道:

“太太,我特来领教。”说话之间他向男爵夫人飞了一个眼风,活像太丢狒的内地戏子,在博济哀或哥当斯一类的城里,以为非这样的望一眼爱弥勒,就显不出他角色的意义。

“先生,请那边坐吧,谈正经事还是那儿比客厅好。”于洛太太一边说一边指着隔壁的一间房,从屋子的分配看来,那应当是打牌的房间。

和小房隔开一道薄薄的板壁,另有一间窗子临着花园的上房。于洛太太让克勒凡等着,因为她觉得上房的窗和门应当关严,免得有人偷听。她还郑重其事的关上大客厅的玻璃门,顺便对坐在花园底上旧亭子里的女儿和贝姨微微一笑。回来,她敞开打牌间的门,以便有人进来,就可听见大客厅的门声。这样来来往往的时候,没有什么旁观的人在场,所以男爵夫人的心事全都摆明在脸上;要是有人看到她,一定会因她的慌乱而吃惊的。但她从客厅的大门走向打牌间时,脸上立刻挂起一道莫测高深的幕,那是所有的女子,连最爽直的在内,都会运用自如的。

她这些准备工作看起来真是古怪得很。那时,上尉正在打量小客厅里的家具陈设。本是红色的绸窗帘,给太阳晒成了紫色,绉裥快要磨破,地毯的颜色已经褪尽,家具上的金漆已经剥落完了,布满污点的花绸面子露出大块的经纬。看到这些,暴发商人平板的脸上,天真地流露出先是鄙夷,再是自满,而后是希望的表情。他照着帝国式旧座钟上面的镜子,把自己上上下下的端详一番,忽然一阵子衣衫悉索的声音报告男爵夫人来了,于是他立刻摆好姿势。

男爵夫人拣了一张三十年前当然很漂亮的小双人沙发坐下,让客人坐在一张靠手尽头雕着斯芬克斯的头、大片的漆已经剥落而露出白木的靠椅上。

“太太,你这样的防范周密,倒很像招待一个……”

“招待一个情人是不是?”她截住了他的话。

“这样说还差点儿劲,”他把右手放在心口,眨巴着眼睛,那神气在一个冷静的女子看来是永远要发笑的,“情人!情人!应当说魂灵出窍的情人……”

“听我说,克勒凡先生,”男爵夫人一股正经劲儿使他笑也笑不上来,“我知道你今年五十,比于洛小十岁;可是在我的年纪,一个女人再要胡闹,必须有些特殊的理由,不是为了美貌,便是为了年轻,为了名望,为了功绩,为了一点子冲昏我们的头脑,使我们忘掉一切,甚至忘掉我们年纪的烜赫的光华。你虽然有五万法郎的收入,你的年龄也把你的财富抵销了;女人认为必不可少的条件,你一样也没有……”

“有爱情还不成吗?”他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步,“而且那爱情……”

“不,先生,那是你死心眼儿!”男爵夫人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老是无聊。

“对啊,就是爱情的死心眼儿呀,并且还不止这一点,还有权利……”

“权利?”于洛太太嚷道。她又是鄙薄,又是轻蔑,又是愤慨。“得了吧,这一套说下去是没得完的;我请你来,也不是旧话重提,要谈当初使你这位至亲不能上门的那回事……”

“我倒以为……”

“又来了!先生,我能这样轻松的,满不在乎的提到爱人、爱情,那些使女人最为难的题目,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完全把得住自己吗?我甚至毫无顾忌,不怕跟你两人关在这间屋里。没有把握的女人会这样吗?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

“不知道,太太。”克勒凡扮起一副冰冷的脸,抿紧了嘴,重新摆好姿势。

“好吧,我的话不会多,省得彼此多受罪。”男爵夫人望着克勒凡说。

克勒凡带着讥讽意味行了个礼。这一下,内行人就可看出他从前当过跑街的气派。

“我们的儿子娶了你的女儿……”

“怎么,还要重新来过吗?”克勒凡说。

“那我怕这头亲事不会成功的了,”男爵夫人很快当的回答,“可是你也没有什么好抱怨。我的儿子不但是巴黎第一流的律师,并且已经当了一年议员,在国会里初期的表现相当精彩,不久就有当部长的希望。维多冷做过两次重要法案的报告员,要是他愿意,他早已做上高等法院的首席检察官。所以,倘使你的意思是说你搅上了一个没有财产的女婿……”

“哼,一个要我维持的女婿,”克勒凡回答,“我觉得这个比没有财产更糟,太太。我给女儿的五十万法郎陪嫁,二十万天知道花到哪儿去了……令郎拿去还债,把屋子装扮得金碧辉煌——一所五十万法郎的屋子,收入还不到一万五,因为他自己住了最好的一部分;他还欠二十六万法郎的屋价……收来的房租只够付屋价的利息。今年我给了女儿两万法郎,她才敷衍过去。我女婿当律师的收入一年有三万,哎,听说他为了国会倒不在乎业务了……”

“先生,这些仍不过是闲文,只能岔开我们的本题。总括一句,倘使我儿子当了部长,给你的荣誉团勋章晋一级,再给你弄一个巴黎市政府参议,那么,像你这样花粉商出身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啊!太太,提到这个来了。对,我是做小买卖的,开铺子的,卖杏仁饼、葡萄牙香水跟头痛油的,我应当觉得很荣幸,把独养女儿攀上了于洛·特尔维男爵的公子,小女将来是男爵夫人呀。这是摄政王派、路易十五派、宫廷派!好极……我喜欢赛莱斯丁纳,就像人家喜欢一个独养女儿一样,因为我疼她,因为连兄弟姊妹都不想给她添一个,所以虽是在巴黎鳏居多么不方便,(而且在我年富力强的时候,太太!)我照样忍受;可是请你明白,尽管我溺爱女儿,我却不肯为了你的儿子动摇我的产业,在我做过买卖的人看来,他的用度有些不清不楚……”

“先生,在商务部里,眼前就有一位包比诺先生,从前在龙巴街上开药材铺的……”

“是我的老朋友啊,太太!……”退休的花粉商人说,“因为我,赛莱斯丁·克勒凡,本是赛查·皮洛多老头手下的大伙计,他的铺子是我盘下的;皮洛多是包比诺的丈人,包比诺当时在店里不过是个小伙计,而这些还是他跟我提的,因为他,说句公平话,对有身家的人,对一年有六万法郎进款的人并不骄傲。”

“那么先生,可见你称为摄政王派的观念已经过时了,现在大家看人只看他本身的价值;你把女儿嫁给我的儿子也是为此……”

“你才不知道那头亲事是怎么成功的呢!……”克勒凡大声说道,“啊!单身汉的生活真是该死!要不是我生活乱七八糟,今天赛莱斯丁纳早已当上包比诺子爵夫人了!”

“告诉你,既成事实不用提了,”男爵夫人斩钉截铁的说,“我要谈的是我气不过你那种古怪的行为。小女奥当斯的亲事是可以成功的,那完全操在你手里。我以为你宽宏大量;以为你对一个心中只有丈夫没有别人的女子,一定会主持公道;以为你能够体谅我不招待你,免得受你牵累;以为你能够顾到至亲的体面,而促成奥当斯和勒巴参议官的婚事……却不料你先生竟坏了我们的事……”

“太太,我不过是老实人说老实话。人家问我奥当斯小姐的二十万法郎陪嫁能不能兑现。我说:‘那我不敢担保。于洛家里把那笔陪嫁派给我的女婿负担,可是他自己就有债务,而且我认为,要是于洛·特尔维先生明天故世,他的寡妇就要饿肚子。’就是这样,好太太。”

于洛太太眼睛盯住了克勒凡,问道:

“先生,倘使我为了你而有亏妇道,你还会不会说这番话呢?……”

“那我没有权利说了,亲爱的阿特丽纳,”这个古怪的情人截住了男爵夫人的话,“因为在那个情形之下,你可以在我的荷包里找到那份陪嫁了。”

为表示说到做到,胖子克勒凡当堂跪下,捧着于洛太太的手亲吻;她气得说不上话,他却当作她迟疑不决。

“用这个代价来换我女儿的幸福?……噢!先生,你起来,要不然我就打铃了……”

老花粉商很费事的站起身子,那种尴尬局面使他大为气愤,立刻摆好了姿势。差不多所有的男人都会装出某种功架,以为能够显出自己的美点。克勒凡的功架,是把手臂摆成拿破仑式,侧着四分之三的脑袋,学着画家在肖像上替拿破仑安排的目光,望着天边。他装作不胜愤慨的样子,说:

“吓!死心塌地的信任,信任一个好色……”

“信任一个值得信任的丈夫。”于洛太太打断了克勒凡的话,不让他说出一个她不愿意听的字眼。

“呃,太太,你写信叫我来,你要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而你拿出王后一般的神气,用那么瞧不起人、欺侮人的态度逼我。你不是当我奴才看吗?真的,你可以相信,我有权利来,来……追求你……因为……噢,不,我太爱你了,不能说……”

“说罢,先生,再过几天我就是四十八岁了,我也不是什么假贞节的傻女人,什么话都能听……”

“那么你能不能拿贞节做担保——唉,算我倒霉,你的确是贞节的女人——你能不能担保不提我的名字,不泄露是我告诉你的秘密?”

“假使这是揭穿秘密的条件,那么你等会告诉我的荒唐事儿,我发誓对谁都不说从哪儿听来的,对我丈夫也不说。”

“对啦,因为这件事就跟你夫妇俩有关……”

于洛太太立刻脸色发了白。

“啊!要是你还爱于洛,你要难受的!我还是不说的好。”

“说罢,先生,因为照你的说法,你应当表明一下为什么要对我讲那些疯话,为什么你死乞白赖,要折磨一个像我这等年纪的女人,我只要嫁了女儿,就可以安安心心的死了!”

“你瞧你已经在伤心了……”

“我?”

“是啊,我的高贵美丽的人哪!”克勒凡叫道,“你就是太苦了,我的乖……”

“先生,出去!要不然,放规矩些!”

“哎,太太,你可知道于洛大爷跟我是怎么认识的吗?……在咱们的情人家里哪,太太。”

“噢!先生……”

“在咱们的情人家里哪,太太。”克勒凡用舞台上说白似的音调重复了一遍,同时举起右手比了一个手势。

“那么以后呢,先生?”男爵夫人语气的镇静,把克勒凡愣住了。

心思卑鄙的好色之徒,是永远不会了解伟大的心灵的。

“那时我已经鳏居了五年,”克勒凡像讲故事一般的说,“我挺喜欢女儿,为了她的利益,我不愿意续娶,也不愿意在家里发生什么关系,虽然我当时有一个很漂亮的女账员;这样,我就弄了一处俗语所说的小公馆,养着一个十五岁的女工,简直是天仙似的美人儿,老实说,我爱她爱得魂都没有了。所以,太太,我把乡下的亲生姨母接出来,跟小媳妇儿一块住,监督她,使她在这个……这个不三不四的地位上尽可能的安分守己。小乖乖很有音乐天才,我替她请了教师,给她受教育。(总得有点事儿给她解解闷啊。)再说,我想同时做她的父亲、恩人、兼带……推开天窗说亮话,情人;做了件好事,得了个情妇,不是一举两得吗?我快活了五年。小乖乖的嗓子可以教一家戏院发财,除了说她是女人之中的杜泼莱士,我没有法子形容。单为栽培她的歌唱,我每年就花上两千法郎。她使我对音乐着了迷,为了她和我的女儿,我在意大利剧院长期有一个包厢,今天带赛莱斯丁纳去,明天带玉才华去……”

“怎么,就是那个有名的歌唱家?……”

“是啊,太太,”克勒凡很得意的回答,“这个有名的玉才华哪一样不是靠了我……话说回来,一八三四年,小乖乖二十岁,我以为她对我永远不会变心了,我把她也宠得厉害,想给她一点儿消遣,介绍她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戏子贞妮·凯婷,贞妮的命运跟她有好些地方相像。她一切都靠一个后台费尽心机培养成功的。这后台便是于洛男爵……”

“我知道,先生。”男爵夫人镇静的声音,一成不变。

“噢!……”克勒凡越来越诧异了,“好吧!可是你知道没有,你那个老妖精的丈夫照顾贞妮·凯婷的时候,她只有十三岁?”

“那么先生,以后呢?”

“贞妮·凯婷认得玉才华的时候,两人都是二十岁,男爵从一八二六年起,就像路易十五的对特·洛芒小姐,那时你比现在还要小十二岁……”

“先生,我放任于洛是有我的理由的。”

“太太,你这种谎话,没有问题可以把你所有的罪孽一笔勾销,使你升天堂,”克勒凡狡狯的神气,使男爵夫人红了脸。“我敬爱的伟大的太太,你这句话可以对旁人说,却不能对我克勒凡老头说。你得明白,我跟你那个坏蛋丈夫花天酒地,混得太久了,绝不会不知道你的好处!两杯酒下肚,他有时会一五一十说出你的优点,把自己骂一顿。呃!我对你知道得太清楚了:你是一个天使。把你跟一个二十岁的少女放在一起,一个好色的人也许还委决不下,我可绝不犹豫。”

“先生!……”

“好,我不说了……可是告诉你,圣洁的太太,做丈夫的一朝喝醉了,会把太太的事一股脑儿说给情妇们听,把她们笑痛肚子的。”

于洛太太美丽的睫毛中间,亮起又羞又愤的泪珠,克勒凡顿时把话咽了下去,连摆姿势都忘记了。

“言归正传,”他又说,“因为娘儿们的关系,我跟男爵交了朋友。像所有的好色鬼一样,男爵和气得很,人也痛快。噢!那时我多喜欢他,这小子!真的,他玩意儿多得很。过去的回忆不用提啦……总之,我们两个像弟兄一样……这坏蛋,一派十八世纪作风,拼命想教坏我,在男女关系上宣传那套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话,告诉我怎样叫作王爷气派、宫廷气派;可是我,凭我对那小姑娘的爱情,真想把她娶过来,要是不怕生孩子的话。以当时的交情,我们两老怎么不想结个儿女亲家呢?赛莱斯丁纳嫁了三个月之后,于洛(我简直不知道叫他什么好,这混蛋!他把你我两个都欺骗了,太太!……),噢,混蛋把我的玉才华偷上了。那时贞妮·凯婷在舞台上越来越红,那坏东西知道她的心已经给一个年轻的参议官和一个艺术家(狠不狠!)占去了,他便来抢我可怜的小情人,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噢!你一定在意大利剧院看见过,那是靠他的情面进去的。你的丈夫可不像我有分寸,不比我井井有条的像一页五线谱,(他为了贞妮·凯婷已经破费不少,每年花上近三万法郎。)可是告诉你,他又为了玉才华搅光了。玉才华,太太,是犹太人,姓弥拉(Mirah),是希兰(Hiram)一字的颠倒,人家为了辨认起见特意做的犹太标记,因为她是小时候被人丢在德国的。(我的调查,证明她是一个犹太银行家的私生女儿。)在我管教之下,她一向很规矩,不大花钱;可是一进戏院,再加贞妮·凯婷,匈兹太太、玛拉迦,加拉皮纳一伙人教会了她怎样应付老头儿,把她早期希伯来人喜欢金银珠宝的本性点醒了。成名以后的歌女,变成贪得无厌,只想搅钱,搅大钱。人家为她挥霍的,她绝不拿来挥霍。她拿于洛老太爷做试验品,软骗硬诈,把他刮得精光。且不说那般专捧玉才华的无名的群众;该死的于洛先得跟格雷家里的一个弟兄和哀斯葛里浓侯爵斗法,两人都是给玉才华迷住了的;尔后,来了一个大财主,自命为提倡艺术的公爵,把她抢了去。你们叫他什么的……矮冬瓜是不是,那个埃罗维公爵?这位阔佬存心要把玉才华独占,风月场中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就剩男爵一个人不知道;在私情方面,好像别的方面一样,他完全蒙在鼓里:情人,跟丈夫一样,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现在,我所谓的权利,你懂了吧?好太太,你丈夫把我的幸福,自从我鳏居以后唯一的乐趣夺去了。是的,要不是我倒霉,遇到这个老桃花,到现在玉才华还是我的;因为,告诉你,我永远不会送她进戏院,她不会出名,她会安安分分的守着我。噢!要是你在八年之前看到她:瘦瘦的,神经质的,金黄的皮肤真像安达罗女子,乌油油的头发像缎子,眼睛在褐色的睫毛中间发出闪光,举止大方,好比一个公爵夫人,又朴素,又庄重,像野鹿一般惹人怜爱。由于于洛大爷一人之过,这些风韵,这种纯洁,一切变了陷人坑,变了销金窟。这小女人像俗语所说的,变成了淫恶之母。现在她油嘴滑舌,从前她什么都不懂,连油嘴滑舌这句话都不知道的。”

说到这里,老花粉商抹了抹眼泪。痛苦的真实性感动了于洛太太,把她恍恍惚惚的心收了回来。

“你想,太太,一个人到了五十三岁,还能找到一个同样的活宝吗?在这个年龄,爱情的代价要三万法郎一年,这个数目是从你丈夫那里知道的;而且我也太喜欢赛莱斯丁纳了,不能让她的财产受到损害。在你第一次招待我们的晚会上一看见你,我就不明白于洛这小子为什么要养一个贞妮·凯婷……你气概像王后……太太,你还不到三十岁,看上去年轻得很,而且真美。老实说,那天我真动了心,私下盘算着:‘要是我没有玉才华,那么于洛老头既然把他的女人丢在一边,她对于我倒像手套一样合适。’啊!对不起,又是一句生意人的口头禅。我常常要露出花粉商的马脚,吓得我不敢再想当议员。——对两个像我们这样的老伙计,朋友的情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此,一朝男爵把我那么卑鄙的欺骗了,我就发誓要把他的妻子弄上手。这才公道。男爵没有话说的,咱们俩应当扯直。不料我刚开口说出我心里的话,你就把我当癞狗一样赶了出去;可是你那一下更加强了我的爱情,加强了我的死心眼儿,如果你喜欢这么说;而且你迟早是我的。”

“怎么会?”

“我不知道,可是一定的。告诉你,太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的,蠢头蠢脑的花粉商,(已经告老的,别忘了!)比一个念头成千累万的,聪明伶俐的人,要强得多。我为你疯了,而且你是我报仇的工具!这等于把我的热情增加了一倍。我这是开诚布公对你说的,拿定了主意说的。正如你对我说:‘我绝不会是你的。’我对你的说话也是一样的冷静。总之,像俗语所说的,我把牌摊明在桌上打。是的,到了某一个时期,你一定是我的……噢!哪怕你五十岁吧,你还是要做我的情妇,没有问题,因为我,我料到你丈夫有一天……”

于洛太太对这个老谋深算的市侩,害怕得直瞪着眼,克勒凡以为她发疯了,不敢再往下说。

“这是你自己招来的,你瞧不起我,挑拨我,教我不得不说!”他觉得刚才几句狠毒的话,需要表白一下。

“噢!我的女儿,我的女儿!”男爵夫人嚷着,声音像一个快要死去的人。

“啊!我简直弄不明白了,”克勒凡接着说,“玉才华给骗走的那一天,我好比一头老虎给人抢去了小虎儿……对啦,就跟你现在一样。哼,你的女儿便是我征服你的手段。不错,我破坏了你女儿的婚姻!……没有我帮忙,她休想嫁人!尽管奥当斯小姐生得多美,总得有一份陪嫁……”

“唉!可怜,正是哪。”男爵夫人抹了抹眼睛。

“你问男爵要一万法郎试试看。”克勒凡说着又摆好了姿势。

他歇了一会,像戏子把道白特意表明段落似的。然后他尖着喉咙:

“即使他有,也是要给替补玉才华的女人的。走上了这条路,还会悬崖勒马吗?先是他太喜欢女人了!(咱们的王上说得好:一切都有个中庸之道。)再加虚荣心作怪!他是一个美男子呀!他为了自己快活,会教你们睡草垫的。而且,你们已经走上救济院的路了。你瞧,自从我不上门之后,你们就没有能换这客厅的家具。所有椅套的镶边上,都摆明着穷酸两字。上等人家的穷是最可怕的,你这种遮掩不了的窘相,哪个女婿见了不吓跑?我开过铺子,我是内行。巴黎的生意人只要眼睛一瞥,就能看出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你是没有钱了。”他把声音放低了说,“处处看得出,从你们当差的衣服上也看得出。还有一件瞒着你的秘密,要不要我告诉你?……”

“先生,够了!够了!”于洛太太哭得快把手帕都浸湿了。

“哎,哪,我的女婿把钱给他老子呢,开头我说你儿子的用度,就是指这一点。可是我绝不让我女儿吃亏……你放心。”

“噢!女儿嫁了人,我就可以死了!……”可怜的女人叫着,没有了主意。

“要嫁女儿,有的是办法呀!”老花粉商说。

于洛太太抱着满腔希望,瞅着克勒凡,按说这一眨眼之间转悲为喜的表情,大可引起这个男人的怜悯,而放弃他可笑的计划的。

“你还可以漂亮十年,”克勒凡说着,重新摆好了姿势,“只要你对我好,奥当斯小姐的亲事就成功了。我已经说过,于洛给了我权利,可以老实不客气的提出我的条件,他不能生气的。三年以来,我在调度我的资金;因为我的荒唐是有限制的。除了原来的家产之外,我多了三十万法郎,这笔钱就是你的……”

“出去,先生,出去,永远不许再在我面前出现。要不是你对奥当斯的亲事行为卑鄙……是的,卑鄙……”她看见克勒凡做了一个姿势,便重复一遍,“你怎么能对一个可怜的女孩子,一个美丽的无辜的女孩子,下这种毒手?……要不是我想知道你这种行为的动机,要不是我受伤的母性逼得我非知道你的理由不可,你今天绝不能再跟我说话,绝不能再上我的门。一个女人三十二年的名誉,三十二年的清白,绝不为你屈服,为你克勒凡先生……”

“克勒凡,退休的花粉商、赛查·皮罗多的后任、圣·奥诺雷大街上玫瑰女王的老板、前任助理区长、现任禁卫军上尉,特授荣誉团五等勋章,跟我的老东家一模一样。”克勒凡嘻嘻哈哈的说。

“先生,于洛规矩了二十年之后,可能对他的妻子厌倦,那只是我的事儿,跟旁人不相干;可是你瞧,他还把他的不忠实瞒得紧紧的,因为我不知道在玉才华小姐的心里,是他接替了你的位置……”

“噢!”克勒凡叫道,“用多少黄金买的,太太!……两年之中,这个歌女花了他不止十万。哼!哼!你的苦难还没有完呢……”

“这些话都不用提了,克勒凡先生。我要在拥抱孩子们的时候,永远没有一点儿惭愧,我要受全家的敬重、爱戴,我要把我的灵魂一尘不染的还给上帝:这些我绝不为你牺牲的。”

“阿门!”克勒凡脸上恶狠狠的,又羞又恼,正如一般害单相思的人又碰了一个钉子一样,“你还没有咂摸到最后一步的苦处呢,羞愧……耻辱……我本想点醒你,想救你跟你的女儿!……好啵,越老越昏的浪子这个新名词,你将来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咂摸出它的滋味。你的眼泪跟你的傲气使我很感动,因为看一个心爱的人淌眼泪是最难受的!……”克勒凡说到这里,坐了下来,“我所能答应你的,亲爱的阿特丽纳,是绝不做一件难为你或是难为你丈夫的事;可是别打发人家来向我探听府上的虚实。如此而已。”

“那可怎么办呢?”于洛太太嚷道。

至此为止,男爵夫人很勇敢的熬住了三重刑罚,因为她在女性、母性、妻子三方面都受到耻辱。只要亲家傲慢无礼的威逼她,她为了抵抗市侩的凶横,倒还能鼓足勇气;可是失意的情人,屈辱的漂亮上尉,在无可奈何中忽然软化,却把她紧张到快要破裂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她拧着自己的手,哭作一团,昏昏沉沉的,连克勒凡跪着吻她的手都不曾抗拒。

“天哪!怎么办呢?”她抹了抹眼泪,“做母亲的能够硬着心肠眼看女儿憔悴吗?她将来怎办呢:这样的一表人才,天赋那么厚,在她母亲旁边过着那么贞洁的生活!有些日子,她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就无缘无故的悲伤,我还发现她眼睛水汪汪的……”

“她二十一岁啦。”克勒凡说。

“要不要送她进修道院呢?遇到这等危机,宗教也往往压制不了天性,受过最虔诚的教养的姑娘,也会失掉理性的!——哎,先生,你起来呀,你还不明白,我们之间一切都完了吗?我对你厌恶到了极点,做母亲的最后的希望都给你毁掉了!……”

“要是我把你的希望救回来呢?……”他说。

于洛太太瞅着克勒凡,那副精神错乱的表情,使他的心软了一软;可是想到那句我对你厌恶到极点的话,他又把心中的怜悯压了下去。正人君子往往过于耿直,不知道利用性情气质,微言奥旨,去拐弯抹角的应付一个为难的局面。

“这个年月,像奥当斯小姐那样漂亮的姑娘,没有陪嫁就没有人要,”克勒凡板着脸说,“她那种美女,做丈夫的见了要害怕的;好比一匹名贵的马,需要太多的钱照料,绝不会有多少买主。你能搀着这等女人在街上走吗?大家都要瞅着你,跟在你后面,打你太太的主意。这种招摇,凡是不想跟情敌决斗的男人都要觉得头痛,因为结果,情敌绝不止一个两个,照你的处境,要嫁掉女儿只有三条路:由我帮忙,你却不愿意!这是一条;找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很有钱,没有孩子而想要孩子的;这种人固然不容易找,可是还能碰上;养着玉才华和贞妮·凯婷的老头儿有的是,干吗就找不到一个用明媒正娶的方法,做这种傻事的人?……要是我没有赛莱斯丁纳和两个外孙,我就会娶奥当斯;这是第二条!最后一条路是最方便的……”

于洛夫人抬起头来,不胜焦急的瞅着老花粉商。

“巴黎是一切有魄力的人集中的地方,他们像野生的植物,在法国土地上自生自发的长起来的;其中有的是无家无室的人才,有的是无所不为的勇气,发财的勇气……噢,那些人哪……(在下当年就是其中一个,我还认得不少呢!……二十年之前,杜·蒂哀有些什么?包比诺有些什么?……两个人都在皮罗多老头铺子里鬼混,除了向上爬的欲望以外,什么资金都没有!可是我认为,志气跟大资本一样值钱!……资本是吃得完的,志气是吃不完的!……我自己又有些什么?还不是一心向上,还不是一股勇气罢了!杜·蒂哀,今天跟哪个大人物都比得上。小家伙包比诺,龙巴街上最殷实的药材商,当了议员,如今又当了部长……)噢!巴黎只有那般做买卖的、写文章的、画画的冒险家,才会娶一个不名一文的漂亮女子,因为他们具备各种各样的勇气。包比诺先生娶皮罗多小姐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要一个钱的陪嫁。这些人都是疯子!他们相信爱情,就像他们相信自己的运气,相信自己的能力一样!……你不妨去找一个有魄力的人,他要是爱上了你女儿,会不顾眼前而娶她的。你得承认,我这种敌人是够慷慨的了,因为我给你出的主意对我是不利的。”

“啊!克勒凡先生,如果你想做我的朋友,就应该放弃你荒谬的念头!……”

“荒谬?太太,不要自暴自弃,你看看你自己吧……我爱你,你早晚会依我的!我要有朝一日能够对于洛说:‘你抢了我的玉才华,我占了你的老婆!……’这是以牙还牙的老法律!我一定要实现我的计划,除非你变得奇丑。而且我一定成功,你听我的理由,”他重新摆正姿势,瞅着于洛太太,停了一会,又说,“你既找不到一个老头儿,也找不到一个痴情的青年人。你疼你的女儿,绝不肯把她送给一个老色鬼摆布;同时你,于洛男爵夫人,帝国禁卫军榴霰兵团司令的弟媳妇,绝没有勇气招一个苦干的光棍做女婿,他眼前的地位就教你受不了,因为他也许只是一个普通工人——现在某个百万富翁,十年之前就不过是一个机器匠——也许只是一个监工、一个什么厂里的工头之类。等到后来,眼见你女儿很可能因冲动而失节的时候,你就会对自己说:‘那还不如让我来失节;如果克勒凡老头肯替我守秘密,我就好赚到女儿的陪嫁,二十万法郎,代价是十年的关系,跟这个从前的花粉商,克勒凡老头!……’我惹你心烦,我说的是极不道德的话,是不是?可是如果你疼女儿的热情揪着你的心,你自会跟一般爱儿女的母亲一样,想出理由来依我……总而言之,奥当斯的利益,早晚会逼你的良心投降的……”

“奥当斯还有个舅公呢。”

“谁?斐希老头吗?……他自顾还不周呢,而且又是受男爵的累,凡是他搜括得到的地方都给他搜括到了。”

“还有于洛伯爵……”

“噢!太太,你的丈夫已经把老将军的积蓄挤干了,装修他歌女的公馆去了……噢,难道你不给我一点儿希望就让我走吗?”

“再见,先生。你为我这种年纪的女人害的相思病,是容易治好的,你会弃邪归正。上帝保佑苦难的人……”

男爵夫人站起身子,教上尉非告辞不可,她把他逼进了大客厅。

“这种破落地方是美丽的于洛太太住的吗?”

说罢他指着一盏旧灯,一座镀金褪尽的吊烛台,经纬毕露的地毯,以及一切破烂东西,使这间白地描金的大客厅,成为帝政时代大场面的残骸的。

“先生,这些都照出贞节的光辉。我不想要什么富丽堂皇的家具,而把承你夸奖的我的美貌,变了陷人坑,变了销金窟!”

克勒凡咬咬嘴唇,听出那两句是他刚才骂玉才华贪心的话。

“苦苦守节,为着谁哟?”他说。

这时男爵夫人已经把老花粉商打发到客厅门口。

“为一个好色之徒!……”他补上一句,装出一副百万家私的正人君子的嘴脸。

“要是你的话不错,先生,那么我的守节也就不无可取了。这不是说完了吗?”

她像打发一个讨厌人似的,对上尉行了礼,急急忙忙回身进去,不曾看到他最后一次的摆姿势,也没有留神到他告别时带着威吓意味的态度。她跑去打开窗门,走路的神气高傲而庄严,仿佛罗马斗兽场中的殉道者。可是她筋疲力尽,在全部都是蓝颜色的上房中,往便榻上颓然坐下,好似一个快要病倒的人。她直瞪着眼,瞅着女儿和贝姨在那里唧唧哝哝的破亭子。

从结婚的最初几天一直到这个时候,男爵夫人爱她的丈夫,像约瑟芬爱拿破仑一样,是那种钦佩的、母性的、一味护短的爱。她虽不知道克勒凡刚才说的细节,却很知道二十年来男爵几次三番的对她不忠实;她故意闭上眼睛装不看见,只是默默的流泪,嘴里从来不溜出一言半语的埋怨。这种天使般的温柔,博得了丈夫的敬重,把她当作神明一般的礼赞。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温情,把他捧得高高在上的敬意,在家庭中是有传染性的。奥当斯一向把父亲当作一个模范丈夫。至于小于洛,从小只知道佩服男爵,——谁都当他是辅翼拿破仑的一个元勋。他知道靠了父亲的姓氏、地位和庇护,他才有今日。而且童年的印象往往有久远的影响,他还见了父亲害怕呢。因此,即使他猜疑到克勒凡所说的那些荒唐,他不但因为敬畏之故而不敢加以非难,并且为了自己在这种问题上对一般男人的看法,还会加以原谅。

现在我们应当解释为什么这个又美丽又伟大的女子,对丈夫忠贞不贰到这个地步。下面便是她一生简短的历史。

在洛兰州边境的极端,靠着伏越山脚的一个村子里,有三个姓斐希的弟兄,都是农夫,在共和政府征兵的时候加入了莱茵部队。

一七九九年,三兄弟中的老二,安特莱,于洛太太的父亲,因为妻子死了,把女儿交给长兄比哀·斐希照顾。比哀在一七九九年受了伤不得不退伍之后,靠了后勤司令于洛·特尔维男爵撑腰,在军事运输方面经营一小部分事业。于洛有事上斯特拉斯堡,碰巧见到了斐希一家。那时阿特丽纳的父亲和他的兄弟,都在亚尔萨斯州干供应粮秣的事。

十六岁的阿特丽纳,很可以跟大名鼎鼎的杜·巴里夫人相比,同样是洛兰州出身。她是那种十全十美,震动心弦的美人,是塔里安夫人一流,造物主特别加工的出品;她有最宝贵的天赋:体面、高雅、妩媚、细腻、与众不同的皮肤、调匀得特别美好的皮色。这一类的美女彼此都很相像。皮昂加·加班拉(她的肖像是勃龙齐诺的杰作之一),逖阿纳·特·博济哀(约翰·哥雄把她作为维纳斯的素材),奥令比亚夫人(她的画像藏在多里亚美术馆),还有尼侬、杜·巴里夫人、塔里安夫人、乔治小姐、累加米哀夫人,所有这些女子,尽管上了年纪,尽管经过情海风波,尽管穷奢极欲,可是永远光艳照人;她们的身段、骨骼、美的品质,都有极显明的相似之处,仿佛一代又一代的人海中真有一股美女的潮流,在同一阵浪花中产生出这些维纳斯。

这般仙女群中最美的一个,阿特丽纳·斐希,像天生的后妃一般,具备最完美的优点,蜿蜒曲折的线条,肌理之间连细血管都看得清,上帝传给夏娃的那种金黄头发,王后般的身段、雍容华贵的气派、轮廓庄严的侧影、素淡的乡村情调,会教路上所有的男子凝眸注视,像鉴赏家遇到一幅拉斐尔那样悠然神往。后勤司令一见阿特丽纳·斐希小姐,便在法定期限满期之后立刻把她娶了过去,使那几位崇拜上司的斐希弟兄大为惊讶。

比哀·斐希,一七九二年入伍的军人,维森堡一役中受了重伤,对拿破仑和有关革命大军的一切,一向是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安特莱和约罕,提起于洛司令都敬重非凡,并且他们的地位是全靠这位拿破仑的亲信得来的;因为于洛·特尔维觉得他们聪明诚实,把他们从运输队中提拔起来,当紧急工程的主管。在一八〇四年的战役中,三弟兄立了功,战后,于洛替他们弄上这个供应粮秣的差事,当时并没想到自己后来会奉派到斯特拉斯堡准备一八〇六年的战争。

这门亲事,对年轻的乡下姑娘简直是白日飞升。美丽的阿特丽纳,从本村的泥淖中,平步青云,一脚踏进了帝室宫廷的天堂。那时后勤司令是一军中最能干、最诚实、最活跃的一个,封了男爵,被拿破仑皇帝召入中枢服务,编入帝国禁卫军。美丽的乡下姑娘爱丈夫爱得发疯一般,竟然为了他而鼓足勇气把自己教育起来。并且于洛就好似阿特丽纳在男人身上的翻版。他是属于优秀的美男子群的。高大,结实,金黄头发,蓝眼睛里那股热情、那种变化、那些微妙的表现,自有不可抵抗的魅力。身腰秀美,在陶尔赛、福尔彭、乌佛拉尔一流人中独具一格,总之他是帝政时代美男子队伍中的人物。情场得意的男子,对于女人又抱着十八世纪末期的观念,他为了夫妇之爱,居然有好几年把风流艳事搁过一边。

因此,在阿特丽纳心目中,一开场男爵便似神明一般,不会有错失的。她的一切都得之于丈夫:先是财富,她有了府第,有了车马,有了当时一切奢华的享用;然后是幸福,人人知道丈夫爱她;然后是头衔,她是男爵夫人;然后是声名,在巴黎大家称她为美丽的于洛太太;最后她还很荣幸的谢绝了皇帝的青睐,他赐了她无数的钻石,常常在人前提起:“美丽的于洛太太,还是那么老实吗?”言下大有谁要在他失败的事情上成功,他会加以报复的意思。

所以,于洛太太除了爱情以外对丈夫的迷信,用不到什么聪明的人,就能在她纯洁、天真、优美的心灵中,找出它的动机。她先是深信丈夫永远不会对不起她,而后她对她的创造者存心要做一个谦恭、忠诚、盲目的仆人。她生来就极明事理,像平民那样的明白事理,使她的教育更扎实。在交际场中她不大开口,不说任何人坏话,不露锋芒;她听着人家,对每件事情加以思索,把最规矩最有身份的女人做榜样。

一八一五年,于洛和他的至交维森堡亲王采取一致行动,帮着组织那支临时凑合的军队,就是滑铁卢一仗把拿破仑的事业结束了的那支军队。一八一六年,男爵变成了法尔脱部长的眼中钉,直到一八二三年才重新起用,进了军需机构,因为对西班牙的战争需要他。一八三〇年,路易·菲利普起复拿破仑旧部时,于洛又在内阁中出现。他是拥护波旁王室的小房的,对路易·菲利普的登台特别出过力,所以从一八三〇年起,他成为陆军部中一个必不可少的署长。同时他已经得了元帅衔,除了任命他做部长或贵族院议员之外,王上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宠遇他了。

在一八一八到一八二三年这段赋闲的时期中,于洛男爵在脂粉队里大肆活动。于洛太太知道,她的埃克多最早的不忠实要追溯到帝政结束的时代。由此可见男爵夫人的宠擅专房,一共是十二年工夫。之后,她照样受到往日的温情:凡是妻子自甘隐忍,只做一个温柔贤淑的伴侣时,丈夫当然会对她保持一种年深月久的感情。她明知只要一句埋怨的话,无论哪个情敌都打发得了,可是她闭上眼睛,闭着嘴,蒙着耳朵,不愿知道丈夫在外边的行为。总之,她对她的埃克多有如一个母亲对待一个娇养的孩子。在上面那段对话的前三年,奥当斯瞥见她的父亲在多艺剧院正厅的包厢里陪着贞妮·凯婷,不由得叫道:

“呦!爸爸!”

“你看错了,孩子,他今晚在元帅家里呢。”男爵夫人回答。

其实她明明看到贞妮·凯婷,虽然发现她很美,男爵夫人并没感到醋意,只暗忖道:“埃克多这坏东西一定很快活哩。”可是她仍免不了心中难受,常常暗里气愤得要死;但一见埃克多的面,她又看到十二年纯粹的幸福,连一点点埋怨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很希望男爵对她推心置腹,但为了尊敬他,从来不让他觉察她知道他的荒唐。这种过分的体贴,只有受了打击不还手的、平民出身的女子才会有,她们的血里还保留一点儿初期殉道者的血统。世家出身的女人,因为和丈夫平等,存着睚眦必报的心,觉得需要把他们折磨一下,把她们的宽容像记录台球的输赢一般,用几句辛辣的话记下来,以便显出自己的优越,或是保留日后回敬的权利。

钦佩男爵夫人到极点的是她的大伯于洛将军,前帝国禁卫军榴霰兵司令,德高望重,眼见要晋升元帅的。一七九九到一八〇〇年之间,这位老人曾经在布勒塔尼各州作过战,一八三〇到一八三四年之间又当了一任同一地区的军司令长官,然后回到巴黎住下,靠近着兄弟,那是他一向像父亲对儿子一般关切的。老军人对弟媳妇极有好感,称赞她是女性中最圣洁最高尚的一个;他没有结婚,因为想找一个阿特丽纳第二,而在他南征北讨跑过的地方从来没有能遇上。拿破仑提到他时曾经说:“于洛这个好汉是最固执的共和党,可是他永远不会反叛我的。”为了不辜负这个一生清白、无可指责的老共和党的期许,阿特丽纳即使遇到比刚才更残酷的痛苦也肯忍受。然而这个七十二岁的老人,百战之余已经心力交瘁,滑铁卢一役又受了第二十七次的伤,为阿特丽纳只是一个崇拜者而非保护人。可怜的伯爵,除了别的残废之外,只有靠了听筒才能听见人家说话。

只要于洛·特尔维不失其为美男子,他的私情还不致影响他的财产。但到了五十岁,就得在外表和风度上做工夫了。在这个年纪,老年人的爱情已经成为恶癖。其中还有荒谬的虚荣心作祟。所以从那时起,阿特丽纳发现丈夫对他自身的修饰出乎意外的苛求,他染着头发与鬓角,束着腰带,穿着胸褡。他不顾一切的要保持他的美。从前他嘲笑人家的修饰,现在他自己就把这一套讲究得无微不至。最后,阿特丽纳又发现男爵的情妇们挥金如土的用度,原来都是刮的她的钱。八年之间,很大的一笔家私给花得干干净净,以致两年前儿子成家的时候,男爵不得不告诉太太,他们的全部财产只有他的薪水了。阿特丽纳说了句:

“这样下去,我们如何得了?”

“你放心,”男爵回答,“我把办公费留给你们,至于奥当斯的陪嫁和我们将来的生活费,让我干些买卖来张罗。”

丈夫的权势、声价、才能、勇气,都是她深信不疑的,所以她一时的忧虑也就过去了。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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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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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累计15万字 | 最近更新:第四十章

第一章

书名:
欲望
作者:
肖林军
本章字数:
5938

这次到益州,已经待了半个多月了。

凌宜生第一次感觉自己闲得有点发慌,很想去找点事做,充实一下过于空虚的日子。上街时,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发现胡子已经很长了。他想,等下应该去理个发,不然让房东看到这副模样,会觉得他不像个正经人。

凌宜生是昨天在墙上一张小广告上看到一条出租的信息,他记下了电话号码。此时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说,她女儿还没有回来,不过她已经跟女儿说了出租的事,估计没什么问题。

凌宜生说,我想下午就搬过去。

中午,凌宜生没有回叔叔家,他在一家小馆里随便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去河边看景色。他信步走上一座桥的中央,见很多人在围观。他斜眼过去,但见一个女子扶着桥栏,眼睛望着河面,身子向前倾出。

桥上的风很大,女子的头发被吹得很乱。凌宜生感觉这女子有些不对劲,心想,她不会是要自杀吧?近来,新闻上有很多自杀之类的消息。其中有失恋的,破产的,心理扭曲的,神经不正常的。他用力从人群里挤到女子的身后,正要说话时,那女子却突然转过身来,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

凌宜生脸一下燥热,说,你,你不会是想不开,要跳河吧?女子看一眼围观的人,脸上一红,说什么呀,我不跳河,只是看看船。看热闹的人嗡嗡笑起,有个人说,看船!益州人还没有看过船吗?这女人也太有闲情了吧。凌宜生暗暗笑了笑,也转身走开了。

女子叫高音,跟丈夫离婚已两年,现在带着一个六岁的儿子住在娘家。

日头从桥的西面落下时,高音觉得有几分困了,她拖着倦倦的步子,慢慢离开了大桥。市区内一条街道里,她走进一条宽巷子,到了家门口,听到里面传来儿子和母亲的嬉笑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高音有些诧异,推门进了院子,见客厅里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瘦瘦的脸颊,似乎有一些面熟。那人看到她,投过来一丝微笑的目光。

高音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慌乱。高母向高音介绍说,这是家里新来的房客,他可是个画家。男人起身,将手伸向高音说,你好,我叫凌宜生。高音发现他就是刚才在桥上以为自己要跳河的男子,不由笑了,伸手与他相握一下,说怎么是你啊?凌宜生也认出了她,说这么巧啊。

高母愕然,说道,原来你们认得啊。

凌宜生笑了,说是巧合,刚才在桥上见过一次。

高母对这个房客显然满意,说要跟他学画画,说以前租房的人,十个有九个是做生意的,都不太跟她多说话。高音也觉得这男人很不错,声音沙沙的,很有滋味。聊了一会,高音精神好了许多,等高母走开去拿画稿给凌宜生指点时,高音取了十块钱,叫过儿子去买烟,她对凌宜生说,家里也没个男人,没什么好招待的。凌宜生“哦”了一声,心想,难道男主人出远门了吗?没有问出口,只推辞说,不用不用,我有烟。掏出一只烟盒,捏了捏,只剩下一支。

高音笑说,别客气,虽然你是来租房子的,但大家还是可以成为朋友的。我妈不是还想跟你学画吗。指着那个烟盒,叫儿子赶紧去烟摊上买。等烟买回,高音已与凌宜生说了许多话,知道他是省城人,刚过三十岁年龄,在一家杂志社作美术编辑,有个叔叔在益州。

两人聊到天黑,高音去做饭,凌宜生说要出去一下,高音说,今晚就和我们一起吃吧,省得另做了。凌宜生说,不了,我约了几个朋友去外面吃,他们还不知道我在这里租了房子呢,我得跟他们说一声。高音“嗯”了一声,心里突然觉得几分空落落的。

临近中秋,风凉凉地吹过,院子里的几棵大树哗哗地响着叶子。院子是高家最宽敞的地方,其中放着许多把椅子,老人孩子都喜欢在树下玩耍。一架秋千吊在树干上,摇摇晃晃的。望着树顶上的天空,月亮有影子依稀能看得见,也许它也有些怕凉,不一会儿,又躲进了云层间不再出来。

高音先出了客厅的门,指着斜对面靠院门的一间小屋说,我一个人在那间屋子睡,孩子跟着外婆睡,你要是有事的话,就招呼一声。凌宜生抬头看了看,说好的。回头正对上高音的眼睛,又说,改天,我给你画一张像吧。高音掠了掠头发说,那怎么好意思,我长得这么难看,年龄也上来了,不入画的。凌宜生说,你真会说趣话,你怎么会难看呢。拾了桌上那包烟,告辞而去。

高音脸上热热的,倚在门口望着凌宜生远去的方向出神。关了院门,靠着树待了有片刻,心里回想着这个男人的声音。他说自己长得不难看,那意思就是她长得好看了!高音胡思乱想着,这个人他还说要给自己画画,那他就真的是个画家了。想到这里,她不由进了凌宜生睡的那间屋子。

左右看了一番,里面的摆设她都是熟悉的。但因为有个男人来住,感觉那气味就有些异样了。床上搁了一只大挎包,是他的全部行礼。高音好奇心上来,去打开包来看,见里面是一些日用品,还有几卷纸,猜想是画。取一卷展开,果然是一幅涂得稀奇古怪的画,颜色很灿烂,心想,这个人还真是个画画的。

这一夜高音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张大床显得空荡荡,空得她心里毫无着落。很久以来,她枕头旁边的另一只枕头都毫无用处,有时成了她架脚用的工具。耳边听到凌宜生回来的声音,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两点多钟。

第二日一大早,有人在使劲敲门,敲得“咚咚”响。高母在内屋絮絮叨叨地说着,谁这么早就敲门啊!高音也听到,她的屋子离得近,便起来穿了拖鞋,踢踢踏踏去开了院子的大门,一个剪着碎碎短头发的女孩探进一颗脑袋,问凌宜生在不在。

凌宜生在屋子里听到了动静,从房间出来。女孩上去,在他胸上就捶了一拳说,你还睡啊,不是要去见我爸吗?凌宜生打着哈欠说,你还真找到了这里啊。女孩神气地扬了扬头,说你还瞒得过我吗,我爸让我来兴师问罪。凌宜生扶着女孩的肩膀进了屋子,笑声不断里面传出来。

高音苦笑一下,心里怅然若失,觉得昨晚的那场失眠有些不值得。梦都还没来得及做,就已经破碎了。她进卫生间洗了脸,对着镜子揉揉眼睛,脑子里浮现出以前的丈夫来。

转眼到了中秋,院子里的那棵最大的树上,叶子也开始往下掉了。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高母每天都要扫一遍,但扫完后,又掉了一地,于是她便总会嘟嘟喃喃地埋怨。

这天,高音正要陪母亲去看一位亲戚,凌宜生过来说,他想请几位朋友来这里聚会。高音掏出一串钥匙,递过去说,我也正要和妈出去串门,大概五六天时间,这几天家里就交给你了。凌宜生接过钥匙,不停地道谢。

高音突然问,你不是说要给我画像吗?画得怎样了?凌宜生一摸头,说我都忘了,过些日子一定画好。高音说,我没有你女朋友漂亮,你当然要忘了。凌宜生诧异,说你什么时候见我女朋友了?高音说出那天清早找来的女孩子,凌宜生“哎”了一声,说你听错了,那是我叔叔的女儿。高音快乐地笑了,说我还以为是你女朋友呢。

凌宜生每次来益州都要出去租房。叔叔的家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不足四十平方米,几口人窝在一块十分的拥挤。凌宜生这次来益州,其实是为了逃避一宗官司,那家杂志社由他经手的一单广告业务出了点问题,单位上有个早要排挤他的人将他告上了法院。凌宜生自小到大都没见过这种场面,几番折腾后被弄得焦头烂额,只好躲到益州来散心。

这里夜里,凌宜生要请的人来到高家。分别是李景卫,陈章,王隆才和堂妹凌燕花。李景卫是凌宜生中学时的同学,在一个事业单位混了一个小职位,陈章则是凌宜生在厦门当兵时的战友,在一家小公司里做事,嫌钱不够花,自己又开了一家小店,生意也算不得景气。李景卫这几年胖得惊人,下巴颏儿的肉堆出了两层,只见几条深痕,不见脖子。用陈章的话说,李景卫身上的每一块肉都是用钞票贴出来的,属于国宝级的人物。

李景卫坐的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是高母每天必坐的位置,此时,也正适合李景卫的体积。凌宜生望着李景卫,满怀同情地说,景卫,看着你就心酸,你真也该去减减肥了。陈章笑道,现在减肥药满世界飞,也不知哪种牌子对他有用?凌燕花端上茶,给众人分发,说,景卫哥不能减肥,他是要升官做的,可比不得我们这些寻常老百姓,什么药对他也无济于事,心宽体胖嘛。李景卫皱皱脸,露出痛苦状,用肥肥的手指敲着脸皮说,这是个学术性很强的问题,有的人该胖的时候就会胖,该瘦的时候自然会瘦,不是谁能决定的。我老婆就不想做官,还不是和我一样胖。陈章打趣地说,你老婆和你联在一起,都变成了一座城市。凌燕花不解地问,城市?什么意思?陈章说,合肥,不是一座城市吗?

众人都笑起来,说这个比喻好俗,好像是从哪个相声节目里剽窃过来的。陈章也不解释,唤各人拿出各自从超市买来的现成的熟食,凑在了一起。大家热热闹闹地吃完了饭,便支好了桌子,打起了麻将。

四个男人中,王隆才最年轻,二十五岁,在当律师,也没结婚。他不玩牌,退在凌燕花后面替她当参谋,俩人时不时斗些俏皮话,一旦出错,就相互埋怨。陈章在桌底下踢李景卫一脚,说我们加点惩罚吧,输了的,在脸上挂一张纸条。李景卫说不太高雅,还是输了打一下脸吧。凌宜生看出意图,说燕花是我妹子,你们可别动歪心思。凌燕花嘻嘻笑,一脸的无所谓,说我后面这位脸皮不薄,由他替我抵挡。王隆才叹息说,和女人在一起,男人总要吃亏的。

玩到深夜,大家散去,凌宜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数着墙挂钟的敲击声,朦朦胧胧正要睡去时,听到院子的门吱呀地打开了。凌宜生警觉地起来,拉亮了灯,外面有人说了声,是我。凌宜生听出是高音的声音,披上衣服出来,说怎么你一个人,你妈呢?高音说,还在亲戚家,我想起单位一份材料没写好,特地赶回来。

凌宜生见高音的脸赶得通红,像喝了酒一样,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说,那张画,抽时间一定给你画好。高音愣了一下,随即省悟说,又不是马上要走,哪天画好了给我就是。凌宜生郑重地说,一定画好。

次日,睡到九点多钟凌宜生才起床,见客厅桌上摆着一碗面,一碟荷包蛋,另有一张纸条,写着:你的早餐。

凌宜生心里升起些异样,猜测是高音留下的,端起来风卷残云吃下肚。吃完去菜场买菜,到一鱼摊前,挑了两条肥大的鱼。走到半路,提鱼的绳子松脱,两条鱼掉在地上乱蹦。凌宜生手忙脚乱捉住一条,另一条蹦到一辆车下,被车轮压扁鱼头。凌宜生暗叫一声晦气,提了那条死里逃生的鱼往叔叔家去。

到叔叔家门口,敲了许久的门,慢慢地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门缝闪开一条线,冒出凌燕花的半颗头,她说,哥,原来是你呀。凌宜生把鱼递给她,说就你一个人在家啊,你爸呢?凌燕花脸窘迫起来,说我爸去玩了,根正在我屋里玩。凌宜生不知根正是谁,心想可能是凌燕花的那一位。见她头发散乱,身上罩着一件男式的短衫,便说,我去找个人,晚上过来吃饭。

凌宜生去了陈章家。因是周末,陈章不用上班,也没去他那家店,正在玩电脑上玩游戏,玩得不亦乐乎。玩的时候,又担心单位裁员的事。凌宜生安慰说,你又年轻,又勤快,怎么也轮不到你啊。陈章说,现在的事谁说不准,前些天我们的头儿就下去了,听说新来的比我还小五岁。想一想,我可是脸盆里的鱼,转不了几个圈,如果被裁掉,就是死鱼一条了。凌宜生说,那是解放了你,你更可以大展手脚了。

去翻陈章书架上的书,竟翻出一本色情画刊来。凌宜生笑着说,你也爱看这个啊?陈章说,别人丢我这儿的,这算什么,我这儿还有碟子呢。凌宜生掀了几页,扔回书架上,说不怕你老婆发现?陈章嘿嘿笑了,说我俩还一起看呢。凌宜生“哟呵”一声,说她还蛮够劲的。陈章摆摆手,说别谈这个,早两年我还能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现在她常骂我无能。凌宜生说,青出于蓝胜于蓝,这都是你调教出来的。陈章感慨地说,女人啊,到了这个年龄,可就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了,你没办法制服的。男人呢,如同下午四五点钟的太阳,发不了多少光了。问凌宜生要不要一块看看那片子,凌宜生摇头,说我现在哪有这个心思啊,我都为生计的事愁死了。陈章把电脑关了,丢给凌宜生一根烟,骂道,愁个屁,我还不知道你,就喜欢现实主义!

凌宜生到柜子里取了一块月饼吃,吃到半块,发现馅里夹了一小块指甲,抠出来叫陈章看。陈章大喊假货,把那一盒月饼全部掰开来。凌宜生喊着,这有什么看的,指甲还算是干净的东西,还有那看不见的东西!

想一想刚才吃到肚里的饼,凌宜生觉得一阵恐惧,跑到卫生间干呕,呕不出来,倒弄出一身汗,发誓从此再不吃月饼。陈章感到过意不去,说过阵子去野外玩,叫把房东的女儿带上,说那女人长得不错,很有些少妇的味道。凌宜生没吱声,两人商定好郊游的具体时间,凌宜生告辞出来。

暮色落下,月亮还没瞧见,街上的风从四面袭入汗毛孔,凉爽无比。晚上,凌宜生留在叔叔家吃饭,吃着吃着,问凌燕花,你那位叫根正的,怎么没留下吃饭?凌燕花一脸不自然,拿眼使劲白凌宜生,夹一块大鱼放在凌宜生碗里说,吃你买的鱼吧。凌宜生闭上口,把鱼夹给了叔叔,叔叔嘟囔道,又不是没有了,都自己吃吧,我最不喜欢夹来夹去。

饭毕,凌宜生帮凌燕花洗碗,问她去不去郊游,凌燕花兴奋说,去去去,当然去啊,上班上得人都麻木了。凌宜生说,你要上班怎么去,你可比不得我这个无业游民。凌燕花说,找熟人到医院开张病假条就是。继而一脸思索状,埋怨自己没什么好看的衣服。凌宜生说,那就别去了,下次吧。凌燕花说,那可不行,机会难得,你真以为一个女人会没有一两套像样的衣服?脸露得意之色,要去穿了给凌宜生看。凌宜生忙说天色已晚,要回去睡觉了。跟叔叔说了一声,往高家而去。

到了高家,见高音还没睡,正偎了儿子小迟在客厅里看电视。高音起身,将切好的月饼端给凌宜生。凌宜生将那月饼接过放回桌上,现在他已见着月饼就害怕。他说,就你和儿子在家也怪寂寞的,应该去你亲戚家才热闹。高音说,我本来就不太喜欢热闹。凌宜生轻轻地“哦”了一声,把要邀请她去郊游的话压在了肚里。高音见凌宜生不吃月饼,说你嫌我家的月饼不好吃吗?凌宜生忙说,不是不是,我是才吃饱。见盛情难却,便取了一块最小的,放在嘴边轻轻咬一口,用舌头压住,生怕会吐出来。

趁高音去剥柚子,凌宜生赶快将月饼吐出门外,指着柚子说,有一次我叔叔带了几个去北方,那边的人问,这个东西怎么吃啊,叔叔说,这个就跟吃橘子一样啊。他们便剖开来,掰了一瓣就咬,真像吃橘子那样吃下去。

高音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说这么有趣吗!

看到高音的笑,凌宜生感觉到像看到一朵火红的花,绽放着一种灿烂的温暖。在这一片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只飞累的鸟,很想找一根枝头休息停留。

高音休息那天,叫凌宜生把不穿的脏衣物拿给她洗。凌宜生不住道谢,抱了一堆给了高音,然后去了一趟李景卫家,通知郊游的事,赶回来帮高音洗衣服。高音已洗到最后一件,凌宜生捋了袖子去帮忙,高音说,不用,不用。弯腰去桶里取,衬衫的领口低低地垂下来,凌宜生眼睛一抬,见那领口深处,有两个硕大半遮的乳房露出,不由一呆,全身被震住。高音直起身来,凌宜生忙把目光转向别处,心思早乱了,只觉得体内有一股巨大的火焰要喷出,万分难受。

难受足足持续了一整天。黄昏后,高音取了院内的衣服去洗澡,凌宜生忍受不住,悄悄站到洗澡间的门口,听到哗哗的水声,脑中幻觉出女人赤身的样子。听着听着,突发奇想要在门上找出一条缝。瞧了一遍仔细,真得找到一条细缝,只是太细,什么也看不清。直到水声止住时,凌宜生已是疲惫万分,回到房间掀起被子蒙头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