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02

书名:
曾国藩家书
作者:
曾国藩
本章字数:
16985
更新时间:
2024-03-06 14:00:00

八月初十日

澄弟左右:

哥老会之事,余意不必曲为搜求。左帅疏称要拿沈海沧,兄未见其原折,便中抄寄一阅。提、镇、副将,官阶已大,苟非有叛逆之实迹、实据,似不必轻言正法。如王清泉系克复金陵有功之人,在湖北散营,欠饷有数成未发。既打金陵,则欠饷不清不能全归咎于湖北,余亦与有过焉。因欠饷不清,则军装不能全缴,自是意中之事。即实缺提、镇之最可信为心腹者,如萧孚泗、朱南桂、唐义训、熊登武等,若有意搜求,其家亦未必全无军装,亦难保别人不诬之为哥老会首。余意凡保至一、二、三品武职,总须以礼貌待之,以诚意感之。如有犯事到官,弟在家常常缓颊而保全之。即明知其哥老会,唤至密室,恳切劝谕,令其自悔而贷其一死。惟柔可以制刚狠之气,惟诚可以化顽梗之民。即以吾一家而论,兄与沅弟带兵,皆以杀人为业,以自强为本;弟在家,当以生人为心,以柔弱为用,庶相反而适以相成也。

孝凤为人,余亦深知,在外阅历多年,求完善者实鲜。余外病全去,尚未复元。初九抵周家口,此间或可久住。

八月十二日

沅弟左右:

八月以内连接弟信,询及帮办应否疏谢,余意似可不必具疏。近年如李世忠、陈国瑞等降将皆得帮办,刘典以臬司、吴棠以道员得之,本属极不足珍之目,本朝以来亦无此等名目。若具折则不可辞,亦不可有微辞。疏忽则可,不平则不可也。余于弟之衔不署。弟于公牍亦可不署,奏疏结衔,则不可不书帮办字样,酌之。

九月初六日

澄弟左右:

弟于八月初一、初四得生二孙,而兄亦于初十日得生一孙。祖宗之泽,家庭之幸。兄年来衰态日增,他无所图,专盼家中添丁,闻此喜慰无量。昔星冈公于四十七岁得见五孙,二男三女。今弟四十七岁,亦系二男三女,将来弟之福泽,可继星冈公而起,贺贺。

余身体将次复元,惟衰年不能用心,不愿再肩艰巨,急切不得脱卸之法。筠仙已归,霞、厚亦先后告病开缺,殊为可羡。季高有陕甘之行,则较我尤难,渠精力过人,或足了之。家中妇女渐多,外则讲究种蔬,内则讲究晒小菜、腌菜之类,乃是兴家气象,请弟倡之。

九月十二日

沅弟左右:

接弟信,具悉一切。弟谓命运作主,余素所深信;谓自强者每胜一筹,则余不甚深信。凡国之强,必须多得贤臣工;家之强,必须多出贤子弟。此关乎天命,不尽由人谋。至一身之强,则不外乎北宫黝、孟施舍、曾子三种。孟子之集义而慊,即曾子之自反而缩也。惟曾、孟与孔子告仲由之强,略为可久可常。此外斗智斗力之强,则有因强而大兴,亦有因强而大败。古来如李斯、曹操、董卓、杨素,其智力皆横绝一世,而其祸败亦迥异寻常。近世如陆、何、肃、陈,皆予知自雄,而俱不保其终。故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若专在胜人处求强,其能强到底与否尚未可知,即使终身强横安稳,亦君子所不屑道也。

贼匪此次东窜,东军小胜二次,大胜一次;刘、潘大胜一次,小胜数次。贼匪似已大受惩创,不似上半年之猖獗。但求其不窥陕、洛,即窜鄂境,或可收夹击之效。余定于明日请续假一月,十月请开各缺,仍留军营,刻一木戳,会办中路剿匪事宜而已。

十月初六日

澄弟左右:

弟之两孙,元五、元六,派名广文、广敷,余孙元七拟取派名广钧,既无偏旁合为一律,惟广字下一字用十一真、十二文之韵,声调较为清亮。科三侄以直隶州知州用,系克复金陵后第二次恩旨。季洪弟赠内阁学士,亦系确有其事,即日当查出付回,尽可不花部费。蔡贞斋投营,无好差使可派。若其果来,不过如邹至堂、沈蔼亭之数,赠银百金,附案保奖。在我已属竭力周旋,而在渠仍无大益。或渠不来,余便寄百金遥周故旧,不知可否?弟一酌之。

服药之事,余阅历极久,不特标病服表剂最易错误,利害参半,即本病服参茸等味亦鲜实效。如胡文忠公、李勇毅公以参茸燕菜作家常酒饭,亦终无所补救。余现在调养之法,饭必精凿,蔬菜以肉汤煮之,鸡鸭鱼羊豕炖得极烂,又多办酱菜腌菜之属,以为天下之至味,大补莫过于此。《孟子》及《礼记》所载养老之法、事亲之道,皆不出乎此。岂古之圣贤皆愚,必如后世之好服参葺燕菜、鱼翅海参而后为智耶?星冈公之家法,后世当守者极多,而其不信巫医、地仙,吾兄弟尤当竭力守之。

兄近日身体平安。军事总无起色,贼匪西股已过洛阳,东股尚在山东,无术制之,实深焦灼。

十月二十三日

沅弟左右:

余初闻弟折已发,焦灼弥月,直至十月朔日得见密稿,始行放心。所言皆系正人应说之事,无论输赢,皆有足以自立之道,此后惟安坐听之而已。

余腰疼旬余,今将痊愈。开缺辞爵之件,本拟三请四请,不允不休。昨奉十四日严旨诘责,愈无所庸其徘徊。大约一连数疏,辞婉而意坚,得请乃已,获祸亦所不顾。春霆奉旨入秦,霞仙亦催之甚速。然米粮子药运送万难,且恐士卒滋事溃变,已批令毋庸赴秦,又函令不必奏事。

日者言明年运蹇,端已见矣。

十月二十六日

沅弟左右:

日内未接弟信,想在熊营驻扎,一切平安。

吾十三日请开各缺疏片,奉批旨调理一月,进京陛见一次。余定于正月初间起行。此间幕客有言不必进京,宜请一省墓假回籍。余意与筠仙、义渠情事迥不相同。古称郭子仪功高望重,招之未尝不来,麾之未尝不去,余之所处亦不能不如此。准开各缺而以散员留营,余之本愿也。或较此略好,较此略坏,均无不可。但秦、晋、齐、豫、直隶、苏、皖责成一身,即不能胜此重任。此外听命而已。

十一月初二日

沅弟左右:

《古文四象》目录抄付查收。所谓四象者:识度即太阴之属,气势即太阳之属,情韵少阴之属,趣味少阳之属。其中所选之文,颇失之过于高古。弟若依此四门而另选稍低者、平日所嗜者抄读之,必有进益。但趣味一门,除我所抄者外,难再多选耳。

十一月初七日

沅弟左右:

得初一日寄谕,令回江督本任。余奏明病体不能用心阅文,不能见客多说,既不堪为星使,又岂可为江督?即日当具疏恭辞。

余回任之说,系少荃疏中微露其意。余仍请以散员留营,或先开星使、江督二缺,而暂留协办治军亦可,乞归林泉亦非易易。弟住家年余,值次山、筱荃皆系至好,故得优游如意。若地方大吏小有隔阂,则步步皆成荆棘。住京养病尤易招怨丛谤。余反复筹思,仍以散员留营为中下之策,此外皆下下也。

弟开罪于军机,凡有廷寄,皆不写寄弟处,概由官相转咨,亦殊可诧。若圣意于弟则未见有薄处,弟惟诚心竭力做去。吾尝言“天道忌巧,天道忌盈,天道忌贰”,若甫在响用之际,而遽萌前却之见,是贰也。即与他人交际,亦须略省己之不是。弟向来不肯认错,望力改之。

十一月十二日

沅弟左右:

任、赖南窜,遽报已至信南、罗山,未知果否入鄂?兄标病腰痛等症渐已痊愈,惟不能多语,舌端蹇涩之症未好,恐遂成痼疾矣。

春霆不能入秦,余以函咨劝之强之。果使霆军援秦,湘军防晋,则西路张股亦不足为大患。任、赖一股,得诸淮军与鄂军夹击,或易得手。余拟于十五后具疏,复陈不能回任,请令少荃署江督,兼握钦篆。余以散员留营,仿咸丰八九年之例,刻一木质关防,照旧办事。数月之后,或另放江督,或另简星使,再听朝廷定夺。目下但求降旨,言曾病不克回任,李仍兼署而已。余视江督一缺实难称职,前数年幸未泼汤,此际何必再作冯妇?留军而不握大符,或者责望稍轻,疑谤稍减,是好下场也。

二竹在省,弟惟专心治军,一切置若罔闻为妥。

十二月初六日

澄弟左右:

余于十月二十五日接入觐之旨,次日写信召纪泽来营,厥后又有三次信止其勿来,不知均接到否?自十一月初六接奉回江督任之旨,十七日已具疏恭辞。二十八日又奉旨令回本任,初三日又具疏恳辞。如再不获命,尚当再三四疏辞。但受恩深重,不敢遽求回籍,留营调理而已。余从此不复作官。同乡京官,今冬炭敬犹须照常馈送。昨令李翥汉回湘送罗家二百金,李家二百银,刘家百金,昔年曾共患难者也。

前致弟处千金,为数极少,自有两江总督以来,无待胞弟如此之薄者。然处兹乱世,钱愈多则患愈大,兄家与弟家总不宜多存现银。现钱每年足敷一年之用,便是天下之大富,人间之大福。家中要得兴旺,全靠出贤子弟。若子弟不贤不才,虽多积银积钱积谷积产积衣积书,总是枉然。子弟之贤否,六分本于天生,四分由于家教。吾家代代皆有世德明训,惟星冈公之教尤应谨守牢记。吾近将星冈公之家规,编成八句,云:

书蔬鱼猪,考早扫宝,常说常行,八者都好;

地命医理,僧巫祈祷,留客久住,六者俱恼。

盖星冈公于地、命、医、僧、巫五项人进门便恼,即亲友远客久住亦恼。此八好六恼者,我家世世守之,永为家训。子孙虽愚,亦必略有范围也。

十二月十二日

沅弟左右:

郭子美挫后又有臼口之挫,殊为忧灼。人皆言捻子善避兵,只怕打不着。余则谓不怕打不着,只怕打不胜。即鲍、刘等与之相遇,胜负亦在不可知之数。如鲍、刘不败,群捻幸出鄂境,弟当将各军大加整顿,无以曾克安庆、金陵,遂信麾下多统将之才。杏、岳亦非可当一面者,祈慎使之。即与鲍、刘、周、张等通信,亦勿以灭贼劝之,姑以不败期之。百战之寇,屡衰屡盛,即仅存数十人尚是巨患,况数万乎?

人心日伪,大乱方长,吾兄弟惟勤劳谦谨以邀神佑,选将练兵以济时艰而已。湖北水师诸将中,与弟颇相联络否?

十二月十八日

沅弟左右:

贼已回窜东路,淮、霆各军将近五万,幼荃万人尚不在内,不能与之一为交手,可憾之至!岂天心果不欲灭此贼耶?抑吾辈办贼之法实有未善耶?

目下深虑黄州失守,不知府县尚可靠否?略有防兵否?山东、河南州县一味闭城坚守,乡间亦闭塞坚守,贼无火药,素不善攻,从无失守城池之事,不知湖北能开此风气否?鄂中水师不善用命,能多方激劝,扼住江、汉二水,不使偷渡否?少荃言捻逆断不南渡,余谓任逆以马为命,自不肯离淮南北,赖逆则未尝不窥伺大江以南。屡接弟调度公牍,从未议及水师,以后务祈留意。

弟之忧灼,想尤甚于前。然因心横虑,正是磨炼英雄玉汝于成,李申夫尝谓余怄气从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因引谚曰“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平生咬牙立志之诀。余庚戍、辛亥间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癸丑、甲寅为长沙所唾骂,乙卯、丙辰为江西所唾骂,以及岳州之败、靖江之败、湖口之败,盖打脱牙之时多矣,无一次不和血吞之。弟此次郭军之败、三县之失,亦颇有打脱门牙之象。来信每怪运气不好,便不似好汉声口。惟有一字不说,咬定牙根,徐图自强而已。

子美倘难整顿,恐须催南云来鄂。鄂中向有之水陆,其格格不入者,须设法笼络之,不可灰心懒漫,遽萌退志也。余奉命克期回任,拟奏明新正赴津,替出少荃来豫,仍请另简江督。

十二月二十日

沅弟左右:

捻匪忽来忽往,瞬息百里,探报最难的确。余于不确之信,向不转行各处,反不如听各统领自探自主,自进自止,犹为活着。陕西之贼猖獗日甚,余派刘松山自洛阳入关援秦。顷接渠复禀,定于十六日拔行赴秦。黄万友所带老湘四营,请弟催令赴洛一同援秦。以后即令霆军在鄂、豫一带专剿任、赖一股。

十二月二十二日

沅弟左右:

日来贼窜何处?由孝感而东南,则黄陂、新洲及黄州各属处处可虑。此贼故智,有时疾驰狂奔,日行百余里,连数日不少停歇;有时盘于百余里之内,如蚁旋磨,忽左忽右。贼中相传秘诀曰:“多打几个圈,官兵之追者自疲矣。”僧王曹县之败,系贼以打圈之法疲之也。吾观捻之长技约有四端:一曰步贼长竿,于枪子如雨之中冒烟冲进;二曰马贼周围包裹,速而且匀;三曰善战而不轻试其锋,必待官兵找他,他不先找官兵,得粤匪初起之诀;四曰行走剽疾,时而数日千里,时而旋磨打圈。捻之短处,亦有三端:一曰全无火器,不善攻坚,只要官吏能守城池,乡民能守堡寨,贼即无粮可掳;二曰夜不扎营,散住村庄,若得善偷营者乘夜劫之,胁从者最易逃溃;三曰辎重妇女骡驴极多,若善战者与之相持,而别出奇兵袭其辎重,必受大创。此吾所阅历而得之者。弟素有知兵之名,此次军事甚不得手,名望必为减损。仍当在选将练兵切实用功,一以维持大局,扫净中原之氛;一以挽回令名,间执谗慝之口。

吾复奏折昨日拜发。新正赴徐,暂接督篆,三月必切实恳辞。辛苦半生,不肯于老年博一取巧之名,被人窃笑也。

十二月二十七日

沅弟左右:

杏南及刘镇俱获两胜。旬日焦灼非常,闻此稍有生意。余调度最缓,盖因贼情难审之故,弟此后亦宜斟酌。

伟勇巴图鲁恩旨,记得确系十一年八月初十日,余报克复池州案内所得,乃遍寻未得此谕旨。其时弟尚在安庆,未赴巢县、无为一带,余将此旨行知弟处,不知弟可检查否?弟凡得好处,余俱有谢恩折,独此次未尝谢恩,不知当日何以疏忽过去?

去年终密考一折、一学政片、一清单,定例须亲笔自缮。余久未作楷,故未自缮,弟能自缮否?

同治六年丁卯岁

正月初二日

沅弟左右:

鄂署五福堂有回禄之灾,幸人口无恙,上房无恙,受惊已不小矣。其屋系板壁纸糊,本易招火。凡遇此等事,只可说打杂人役失火,固不可疑会匪之毒谋,尤不可怪仇家之奸细。若大惊小怪,胡思乱猜,生出多少枝叶,仇家转得传播以为快。惟有处处泰然,行所无事。申甫所谓“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星冈公所谓“有福之人善退财”,真处逆境者之良法也。

弟求兄随时训示申儆,兄自问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吾九年以来,痛戒无恒之弊,看书写字,从未间断,选将练兵,亦常留心。此皆自强能立工夫。奏疏公牍,再三斟酌,无一过当之语、自夸之词。此皆圆融能达工夫。至于怨天本有所不敢,尤人则常不能免,亦皆随时强制而克去之。弟若欲自儆惕,似可学阿兄丁、戊二年之悔,然后痛下针砭,必有大进。

“立达”二字,吾于己未年曾写于弟之手卷中,弟亦刻刻思自立自强,但于能达处尚欠体验,于不怨尤处尚难强制。吾信中言皆随时指点,劝弟强制也。赵广汉,本汉之贤臣,因星变而劾魏相,后乃身当其灾,可为殷监。默存一“悔”字,无事不可挽回也。

正月初四日

澄弟左右:

军事愈办愈坏。郭松林十二月初六日大败,淮军在德安附近挫败,统领张树珊阵亡。此东股任、赖一股也。其西路张逆一股,十二月十八日,秦军在灞桥大败,几于全军覆没。捻匪凶悍如此,深可忧灼。

余二十一日奏明正初暂回徐州,仍接督篆,正月初三接奉寄谕。现定于正月初六日自周家口起行,节前后可到徐州。身体尚好,但在徐治军,实不能兼顾总督地方事件,三月再恳切奏辞耳。

沅弟劾官相,星使业已回京,而处分尚未见明文。胡公则已出军机矣。吾家位高名重,不宜作此发挥殆尽之事。米已成饭,木已成舟,只好听之而已。

余作书架样子,兹亦送回,家中可照样多做数十个。取其花钱不多,又结实又精致,寒士之家,亦可勉做一二个。吾家现虽鼎盛,不可忘寒士家风味,子弟力戒傲惰。戒傲以不大声骂仆从为首,戒惰以不晏起为首。吾则不忘蒋市街卖菜篮情景,弟则不忘竹山坳拖碑车风景。昔日苦况,安知异日不再尝之?自知谨慎矣。

正月初十日 行次归德府

沅弟左右:

得春霆信,贼去樊城仅六十里。余为雪所阻,今日在归德停住一日。批令霆军在河南西路六府专追任、赖一股,暂不赴秦。业已抄咨弟处。

盖以大局而论,任、赖纵横五省,不可无多军缀之。张逆仅在陕西三府一州之境,左、刘二军已足支持。以私计而论,春霆与左帅极不相能,恐其溃败决裂,又生金口之变;若留于南阳、汝、襄等处,豫西鄂北俱属有益。望弟将余苦心告知春霆,令其莫再奏事。余将来奏定,令渠军专办南、汝、襄、许四府州可也。

弟之奏稿及咨札稿,动称“剿灭此股”,亦欠斟酌。余于奏咨函牍,但称“或可大加惩创”而已。余见弟与各处函牍,亦颇觉烦渎忙乱。以后调度文书以少为佳。昔胡文忠亦失之太多,多则未有不纷乱者。“殄灭”等字,不可轻用也。

正月十二日

沅弟左右:

今日至蒙城之太阳集,接弟两信并抄与春霆来往信,具悉一切。余与少荃皆坐视贼太轻,以致日久无功,弟则视贼尤轻。老子云:“两军相对,哀者胜矣。”咸丰三年以前,粤匪为哀者;咸丰十年以后,官军为哀者。今捻匪屡胜,而其谨畏如故;官军屡败,其骄蹇如故。是哀者尚在捻也,可虑孰甚!

正月二十二日

沅弟左右:

日内有战事否?留霆军剿任、赖一股,昨已附片具奏,另咨弟案。嗣后奏事,宜请人细阅熟商,不可一意孤行,是己非人,为嘱。

弟克复两省,勋业断难磨灭,根基极为深固。但患不能达,不患不能立;但患不稳适,不患不峥嵘。此后总从波平浪静处安身,莫从掀天揭地处着想。吾亦不甘为庸者,近来阅历万变,一味向平实处用功,非委靡也,位太高,名太重,不如是,皆危道也。

正月二十六日

沅弟左右:

顷阅邸抄,官相处分极轻,公道全泯,亦殊可惧。惟以少帅督楚,筱荃署之,又以韫斋先生抚湘,似均为安慰吾弟,不令掣肘起见。朝廷调停大臣,盖亦恐有党仇报复之事,弟不必因此而更怀郁郁也。

少荃宫保于吾兄弟之事极力扶助,虽于弟劾官相不甚谓然,然但虑此后做官之不利,非谓做人之有损也。弟于渠兄弟务须推诚相待,同心协力,以求有济。淮军诸将在鄂中者有信至少荃处,皆感弟相待之厚,刘克仁感之尤深。大约淮、湘两军,曾、李两家,必须联为一气,然后贼匪可渐平,外侮不能侵。少荃力劝余即回江宁,久于其位。余以精力日衰,屡被参劾,官兴索然,现尚未能定计。

霞仙去官,屡干谕旨诘责,余不能不与之通信,兹有一函,请弟专人妥交。

《鸣原堂文》亦思多选,以竟其事。若不作官,必可副弟之望。

二月初三日

沅弟左右:

省三挫败,春霆大胜,所得似多于所失。惟贼匪窜回河南者,究未知尚有若干耳?

余接印已十余日,公牍尚可了办。惟见客太多,甚以为苦。说话稍多,舌端蹇滞如故。两奉寄谕饬回金陵,拟于初十外移驻金陵。四月十九满三个月后,再行陈请开缺。少荃屡言“疏语不可太坚,徒觉痕迹太重,而未必能即退休,即使退休一二年,而他处或有兵事,仍不免诏旨促行,尤为进退两难。”等语,皆属切中事理。余是以反复筹思,洎无善策。申夫自京回,亦言都下公论,皆以求退为非。

筠仙新授两淮运使,霞仙与鹤侪互相纠参,计两君皆不能无郁郁。

《船山集》尚在舟次未来,余至江宁计已近三月矣。请弟寄书筱岑,令其迅速开刷,不必等余信修改也。

二月初五日

澄弟左右:

正月初六日起行,十五日抵徐州,十九接印。近又两奉寄谕,令回金陵。文武官绅,人人劝速赴江宁。申夫自京归,备述都中舆论,亦皆以回任为善,辞官为非。兹拟于二月移驻金陵,满三个月后,再行专疏奏请开缺。连上两疏,情辞务极恳至,不肯作恋栈无耻之徒,然亦不为悻悻小丈夫之态。允准与否,事未可知。

沅弟近日迭奉谕旨,谴责严切,令人难堪。固由劾官、胡二人激动众怒,亦因军务毫无起色,授人以口实,而沅所作奏章,有难免于讪笑者。计沅近日郁抑之怀,如坐针毡之上。

霞仙系告病引退之员,忽奉严旨革职;筠仙并无降调之案,忽以两淮运使降补。二公皆不能无郁郁。大约凡作大官,处安荣之境,即时时有可危可辱之道,古人所谓富贵常蹈危机也。

纪泽腊月信言宜坚辞江督,余亦思之烂熟。平世辞荣避位,即为安身良策。乱世仅辞荣避位,尚非良策也。

二月二十一日

沅弟左右:

澄弟之孙元五殇亡,忧系之至。家中人口不甚兴旺,而后辈读书全未寻着门路,岂吾兄弟位高名大,遂将福分占尽耶?

接吴竹庄信,捻似尚未入皖境。闻巴河、武穴焚掠一空,鄂饷日绌,军事久不得手,弟之名望必且日损,深以为虑。

吾所过之处,千里萧条,民不聊生。当乱世处大位而为军民之司命者,殆人生之不幸耳。弟信云英气为之一沮,若兄则不特气沮而已,直觉无处不疚心,无日不惧祸也。

二月二十九日

沅弟左右:

十八之败,杏南表弟阵亡,营官亡者亦多,计亲族邻里中或及于难,弟日内心绪之忧恼,万难自解。然事已如此,只好硬心狠肠,付之不问,而一意料理军务,补救一分即算一分。弟已立大功于前,当即使屡挫,识者犹当恕之。比之兄在岳州、靖港败后栖身高峰寺,胡文忠在奓山败后舟居六溪口,气象犹当略胜。高峰寺、六溪口尚可再振,而弟今不求再振乎?

此时须将劾官相之案、圣眷之隆替、言路之弹劾一概不管。袁了凡所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另起锅灶,重开世界。安知此两番之大败,非天之磨炼英雄,使弟大有长进乎?谚云“吃一堑长一智”,吾生平长进全在受挫辱之时。务须咬牙励志,蓄其气而长其智,切不可苶然自馁也。

三月初二日

沅弟左右:

接李少帅信,知春霆因弟复奏之片言省三系与任逆接仗、霆军系与赖逆交锋,大为不平,自奏伤疾举发,请开缺调理。又以书告少帅,谓弟自占地步。弟当此百端拂逆之时,又添此至交龃龉之事,想心绪益觉难堪。然事已如此,亦只有逆来顺受之法,仍不外悔字诀、硬字诀而已。

朱子尝言:“悔字如春,万物蕴蓄初发;吉字如夏,万物茂盛已极;吝字如秋,万物始落;凶字如冬,万物枯凋。”又尝以元字配春,亨字配夏,利字配秋,贞字配冬。兄意贞字即硬字诀也。弟当此艰危之际,若能以硬字法冬藏之德,以悔字启春生之机,庶几可挽回一二乎?

闻左帅近日亦极谦慎,在汉口气象何如?弟曾闻其略否?申夫阅历极深,若遇危难之际,与之深谈,渠尚能于恶风骇浪之中默识把舵之道,在司道中不可多得也。

三月初七日

澄弟左右:

沅弟治军甚不得手。二月十八之败,杏南、葆吾而外,营官殉难者五人,哨勇死者更多,而春霆又与沅弟龃龉。运气一坏,万弩齐发。沅弟急欲引退,余意此时名望大损,断无遽退之理,必须忍辱负重,咬牙做去,待军务稍转,人言稍息,再谋奉身而退。作函劝沅,不知弟肯听否?

处兹乱世,凡高位、大名、重权三者,皆在忧危之中。余已于三月六日入金陵城,寸心惕惕,恒惧罹于大戾。弟来信劝我总宜遵旨办理,万不可自出主意。余必依弟策而行,尽可放心。祸咎之来,本难逆料,然惟不贪财、不取巧、不沽名、不骄盈四者,究可弥缝一二。

三月十二日

沅弟左右:

春霆之郁抑不平,大约屡奉谕旨严责,虽上元之捷亦无奖许之辞,应是怏怏者十之四;弟奏与渠奏报不符,应是怏怏者十之二;而少荃奏省三败挫由于霆军爽约,其不服者亦十之二焉。余日内诸事忙冗,尚未作信劝架。向来于诸将有挟功而骄者,从不肯十分低首恳求,亦硬字诀之一端。

余到金陵已六日,应酬纷繁,尚能勉强支持,惟畏祸之心刻刻不忘。弟信以咸丰三年六月为余穷困之时。余生平吃数大堑,而癸丑六月不与焉。第一次,壬辰年发佾生,学台悬牌,责其文理之浅;第二,庚戌年上日讲疏,内画一图甚陋,九卿中无人不冷笑而薄之;第三,甲寅年岳州、靖港败后,栖于高峰寺,为通省官绅所鄙夷;第四,乙卯年九江败后,赧颜走入江西,又参抚、臬,丙辰被困南昌,官绅人人目笑存之。吃此四堑,无地自容。故近虽忝窃大名,而不敢自诩为有本领,不敢自以为是。俯畏人言,仰畏天命,皆从磨炼后得来。

弟今所吃之堑,与余甲寅岳州、靖港败后相等,虽难处各有不同,被人指摘称快则一也。弟力守悔字、硬字两诀,以求挽回。弟自任鄂抚,不名一钱,整顿吏治,外间知者甚多,并非全无公道。从此反求诸己,切实做去,安知大堑之后,无大伸之日也?

四月十二日

沅弟左右:

弟手痛极苦,字迹亦露艰难之状,殊深忧系。若专由于风湿,自非药物不能为力;若肝家积郁血不养筋所致,则心病还须自心医,非药力所能达,非他人所能谋也。

春霆果系真病。余前日误信人言,谓渠尚在襄城演戏燕乐,是以初七调娄云庆疏内未将春霆大加褒赞,于宋国永且有贬辞。发折后接霆信,颇悔之,幸疏中亦未说坏春霆耳。

四月二十日

沅弟左右:

春霆已赏参四两,娄峻山奉旨来南,不久当可到金陵。见一二次,即可坐轮船赴鄂接统霆军。芳圃遣其侄来,言病已痊愈,可出治军。并云南云于四月初旬起程,前来金陵。余令二人共招万人,已咨达弟处矣。

余回任后,诸事尚不甚棘手。惟久旱不雨,二麦已伤,稻亦不能下种,深为焦灼。湖北前亦苦旱,近得雨否?

弟之处分,无须谢恩。凡部议重而特旨改轻者,则照例谢恩。依议者则不谢。旧式然也。

余身体如常。惟眼蒙较昔年更剧,做事全无兴致。老境颓唐,分所应尔,理所当然,无足怪者。弟之手疼,尚未及遽成痼疾之年,只要弟心宽和,肝郁稍纾,即可日就康复。古语云“心病还须自心医”,千万千万。

五月初一日

沅弟左右:

炮位自协解直、东、晋、豫后,现存六百尊,而可用者实已无几。顷饬伊卿带胡将等自往拣择三百尊,大约明后日可开船西上。民间修筑圩寨,不难在炮械,而难在修寨之费与守寨为主之人。虽有告示,非年余不能办出头绪。

春霆之病,恐无生理。顷各分统谭胜达、唐仁廉等公禀不愿归娄统,而愿归宋统,由春霆转咨到此。既已不愿归附娄镇,若勉强令娄驰入霆军,恐生他变,自应留娄在苏、皖另谋位置。惟宋公仁柔琐碎,断非能统此万五千人者。余意竟将霆军全行遣撤,另为招集。或令娄招五千,宋招五千,各打一路。不知弟意云何?此军素无条理,即使春霆幸而病痊,亦难保其无事。亢旱千里,金陵虽得雨,尚难插秧。弟又手疼异常,焦灼之至。

五月初五日

澄弟左右:

吾乡雨水沾足,甲五、科三、科九三侄妇皆有梦熊之祥,至为欢慰。吾自五十以后,百无所求,惟望星冈公之后丁口繁盛,此念刻刻不忘。吾德不及祖父远甚,惟此心则与祖父无殊。弟与沅弟望后辈添丁之念,又与阿兄无殊。或者天从人愿,鉴我三兄弟之诚心,从此丁口日盛,亦未可知。且即此一念,足见我兄弟之同心。无论那房添丁,皆有至乐。和气致祥,自有可卜昌盛之理。

沅弟自去冬以来忧郁无极。家眷拟不再接来署。吾精力日衰,断不能久做此官。内人率儿妇辈久居乡间,将一切规模立定,以“耕读”二字为本,乃是长久之计。

五月十二日

沅弟左右:

接两函,知贼实已出境,为之少慰。亢旱不雨,鄂、苏所同;禾稻不能栽插,饥民立变流寇,亦鄂、苏所同也。惟盐河无水,盐不能出场入江;运河无水,贼可以渡运窜东。此则苏患较大于鄂。岂吾兄弟德薄位高,上干天和,累及斯民,而李氏兄弟亦适罹此难耶?中夜内省,忧惶无措。

湖北饷绌若此,朱芳圃之军自可缓招。昨已用公牍咨复,由弟与筱荃会咨韫帅檄停矣。春霆既无治军之望,其军宜全行遣撤。

六月告病,七月开缺,弟意既定,余亦不便阻止。盖大局日坏,气机不如辛、壬、癸、甲等年之顺,与其在任而日日如坐针毡,不如引退而寸心少受煎逼,亦未始非福。惟余辞江督,筠仙辞淮运司,均不能如愿,恐弟事亦难必允准。

至于官相入觐,第一日未蒙召见,圣眷亦殊平平。弟谓其受恩弥重,系阅历太少之故。大抵中外人心,皆以弟之弹章多系实情,而圣意必留此公,为旗人稍存体面,亦中外人所共谅也。

五月二十一日

沅弟左右:

湘乡土匪业已扫灭,为之一慰。余日来有焦虑者四事:大者则恐枯旱终不下雨,又恐捻匪窜至运河以东;小者则恐湘乡之会匪与阜宁之海匪养成气候。今幸两处之匪皆已扫除,金陵已得大雨,不至竟成旱灾,三事可放心矣。惟捻匪由东平境内窜过运河,大局弥坏,凶焰弥炽,江苏之东北四府处处可虑。

顷见邸抄,御史佛尔国春参弟之案,尚有劾官相、肃党不实照例反坐之说,虽经谕旨平反调停,而痕迹殊重。弟见之必更懊恼,又增几分退志。余观军务日形吃紧,朝廷必不允弟告病之请,而弟之中怀郁郁,勉强久留,恐致生病,兄亦踌躇不能代决。弟之主意定后,如决志告病,望派专弁搭轮船前来,将折稿送兄斟酌,商定再发。盖世局日变,物论日淆,吾兄弟高爵显官,为天下第一指目之家,总须于奏疏中加意检点,不求获福,但求免祸。筠仙得“藉词规避”之批,盖“仍遵前旨进京候简”等语,本不稳妥也。弟此时无论如何恼怫,如何穷窘,总以保养身体为第一着。

六月初六日

澄弟左右:

闻弟与内人白发颇多,吾发白者尚少,不及十分之一。惟齿落较多,精神亦尚能支持下去。诸事棘手,焦灼之际,未尝不思遁入“眼闭箱子”之中,昂然甘寝,万事不视,或比今日人世差觉快乐。乃焦灼愈甚,公事愈烦,而长夜快乐之期杳无音信。且又晋阶端揆,责任愈重,指摘愈多。人以极品为荣,吾今实以为苦恼之境。然时势所处,万不能置身事外,亦惟有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而已。

哥老会匪,吾意总以解散为是。顷已刊刻告示,于沿江到处张贴,并专人至湖南发贴。兹寄一张与弟阅看。人多言湖南恐非乐土,必有劫数。湖南大乱,则星冈公之子孙自须全数避乱远出。若目前未乱,则吾一家不应轻去其乡也。

南岳碑文,得闲即作。吾所欠文债甚多,不知何日可偿也。此间雨已透足,夏至插禾尚不为迟,但求此后晴霁耳。

同治九年庚午岁

十二月二十一日

澄弟、沅弟左右:

连接沅弟两函、澄弟一函,具悉一切。符卿侄之次子殇亡,家中丁口不旺,殊深焦虑。

兄自十一月发眩晕后,每日服药一帖,服二十余日而停止。刻下眩晕未发,而左目甚蒙,恐又将如右目之废视。饭量少减,间食面条、薄饼之类,以换味而利脾。内人近无所苦,阖家大小平安。

汇督销局之银三千,不知澄弟已收到否?闻吾乡银钱奇窘。不练团,则有事难于应变;常练团,则中户难于捐赀。此中大费斟酌。两弟为一邑之望,此等处颇难措手。

兄自患目病,肝郁日甚。署中应治之事,无一能细心推求。居官则为溺职之员,不仕又无善退之法。恐日趋日下,徒为有识者所指摘耳。惟望兄弟各善调摄,异日相见,尚各康强为幸。

同治十年辛未岁

正月二十五日

澄弟、沅弟左右:

十八日寅刻,纪泽生一子,小大平安,深以为慰。纪泽今年三十三岁,正在望子极殷之际,如愿得之,满门欣喜。惟八字于五行缺水、缺火,不知易于养成否?署中内外清吉。余眩晕之疾近日未发,目病则日益昏蒙,恐左目亦不能久保。

郑小山尚书自除夕到此,初二日即督同司员审马制军之案,至今熬审将近一月。张汶详毫无确供,即再熬亦属无益,只好仍照魁将军等上年原定之案具奏。

长江水师,外间啧有烦言。或谓遇民间有骨牌者、字牌者,则以拿赌讹索,得数千或千余文乃肯释放;或以查拿私盐,查拿小钱,搜索民舟及附近人家,讹钱释放;夜索打更之灯油钱;民船拉纤,不许在炮船桅上盖过;干预词讼,至有哨官棍责举人者;甚且包庇私盐、袒护劫盗种种弊端。余设立水师,不能为长江除害,乃反为长江生害。两弟在省时,亦常闻此等闲话否?如有所闻,望详细告我。

兄精神衰惫,加以目病,每日治事甚少,任内应尽之职,不克一一办妥。而昔年所办之事,又有大不妥如水师者,贻人讥议。寸心焦灼,了无乐趣。境颇顺而心不适,对老弟而滋愧矣。

沅弟若果居省城,澄弟又常不在家,则吾乡五家日益寂寞,深以为念。而孚、剑两侄欲求学问文章之日进,又似宜在省会多求良友,以扩充其识而激发其志。二者利害参半,若不得良友而亲损友,则居省之利少矣。

二月初七日

澄弟、沅弟左右:

乡间银钱紧迫,萧条气象,亦殊可虑。纪鸿儿于正月二十六日又生一子。乙丑四月完婚,六年未满,已生四子,亦云密矣。纪泽之子名曰广铭,纪鸿之子名曰广铨。只求易于长成,将来各房丁口或者不至甚少。

郑小山于正月二十八日出来拜客一日,二十九日拜折后即行起程,干礼水礼一概不收,一清澈骨。榖山之案,竟未审出别情,仍照张、魁原拟定谳。

徐寿蘅学使于二月初五日来此。一则由浙回京,必由扬州迂道来宁见访;一则渠以奏事上干严谴,亦欲与余一商进退之宜。余劝之回京复命学政任满,以面谢降调之恩,如久不得缺,再行引退。渠以为然。其精力才气,将来尚当再跻祟秩。

兄身体平安,目疾则日甚一日。春日肝旺,宜其更不如冬日之静。署中大小清吉。来此求差事者,无可位置。世上之苦人太多,好事太少,殊焦闷也。

三月初三日

澄弟、沅弟左右:

久未寄信,想弟望之殷殷。

正月所生两孙俱已满月,小大平安。内人于二月十三日患病,初似瘟症,竟日发热谵语,十余天不愈。近日变为咳嗽,左手、右腿肿疼异常,多方医调,迄无效验。余新患疝气疾,右肾偏坠,肿痛殊甚,旬日之后,渐见痊愈。日内痛已渐止,立坐均不碍事矣。

沅弟挈家移居长沙,不知即试馆旁之公馆否?住乡住城,各有好处,各有坏处。将来一二年以后,仍望撤回二十四都,无轻去桑梓之邦为要。

省城之湘乡昭忠祠索余匾字,自当写就寄去。惟目光昏蒙,字比往年更劣,徒供人讪笑耳。

澄弟目光亦坏,不知两目同病乎?一目独苦乎?沅弟亦近五十,迩来目光何如?牙齿有落者否?夜间能坐至四五更不倦否?能竟夜熟睡不醒否?

刘同坡翁恤典一事,即日当查明,行知湖南本籍。刘文恪公之后,至今尚有男丁若干?光景尚不甚窘否?吾乡显宦之家,世泽绵延者本少。吾兄弟忝叨爵赏,亦望后嗣子孙读书敦品,略有成立,乃不负祖宗培植之德。吾自问服官三十余年,无一毫德泽及人,且愆咎丛积,恐罚及于后裔。老年痛自惩责,思盖前愆。望两弟于吾之过失时寄箴言,并望互相切磋,以勤俭自持,以忠恕教子。要令后辈洗净骄惰之气,各敦恭谨之风,庶几不坠家声耳。

三月十七日

沅弟左右:

顷接来信,知弟已移居长沙。此后兄寄两弟信,仍各分写,两弟接信,彼此互阅。

内人之病,自二月十三起,今已一月零五日。初系大热,谵语不止,三日转变为右脚大肿,疼痛异常,呻吟至于号泣,服药无效。近已肿至小腹,左脚及两手亦微肿,但不甚耳。以余观其症象,已难挽回。而医者谓脉无败象,尚有一线可望。李少荃送建昌花板二副,交欧阳定果带来,昨已命工匠做成矣。

余于二月十三日发疝气疾,右肾坚肿下坠,近已消肿缩上,不甚为患。惟目疾日剧,右目久盲,左目亦极昏蒙,看文写字,深以为苦。除家信外,他处无一字亲笔。精神亦极衰惫,会客坐谈,即已渴睡成寐,核稿时亦或睡去,实属有玷此官。幸江南目下无甚难事,新中丞张子青心气平和,与友山漕帅皆易于共事。

省三丁艰,孙琴西署盐道亦属顺手。若无洋务突出变端,尚不至遽蹈大戾耳。

闻倭相病势甚重。李相在津,众务毕兴。精神之衰旺固全视乎年齿,两弟年不甚高,不知近日精力究竟何如?便中详书告我。郑小山在清江请假养病,闻其将有退志,不知果否?

四月初一日

澄弟、沅弟左右:

三月十七日寄去一缄,专写沅弟之号,意谓此后沅既住省,信当分寄。然细思吾兄弟三人之信,断未有不互观者,仍以共写一封为妥。

两弟信皆甚密,阿兄目病,而又懒惰,去信较稀,致弟殷殷悬盼,殊抱不安。

余疝气之疾已愈,眩晕近亦未发,惟目光昏蒙日甚,作字为难之至。内人病已近五十天,前半月壮热谵语,后月余脚肿奇疼,寸步不能移,视星冈公更为难动。目盲而肢体痿痹,此病中极苦之境,而诊脉者谓其目下尚无死法。二女此次归宁,恰好服侍母疾。余阖署小大平安。

广德州并未失守。土匪滋事,二月十七夜围建德城,城内团丁、差役等保守得完,生擒十余贼正法,余已鼠窜,派兵各处搜捕。江、皖得雨沾足,应不至煽成大变。惟万一有事,无兵可用。吾意欲招勇数营,不知沅弟意中有可靠之统领否?

五月初十日

澄弟、沅弟左右:

接寄信,报岳崧案首之喜。鲁秋航带到好茶,及前此寄来之早茶,俱已收到,至情佳味,感谢感谢。纪寿早得入庠,足以少慰高轩公、愍烈公于地下,良为慰幸。惟府考院考尚须敬重将事。

余昏眩之疾、疝气之疾近皆未发,目光则昏蒙如常,无法挽回。内人右脚肿已全消,疼亦大减,能伸缩而不能行走。虽眼不光、脚不健为极苦之境,而三月间势处必死,竟能逃出命来,亦不幸中之幸也。其余合室平安。

澄弟问余所作慎独、主敬等四条,兹抄一分寄去。诸侄辈若能行之,于身心及治家俱有大益。《阅微草堂笔记》系纪文达公所著,多言狐鬼及因果报应之事。长沙如有可买,弟亦可常常阅之。

封爵敕书同治四年领得,错字极多,令纪泽带至湖北呈弟处。弟因其错误,一笑而未收,纪泽即带回湘乡,不知今尚在富厚堂否?拟到京换领,尚未果行。养廉有领与否?可在外省藩库领否?须托人到京一查余之爵廉未曾领过一次。

《湖南文征》收到。研翁去年寄书,意欲余为伯宜作碑传等,语甚沉痛。余顷为作伯宜墓志,其《文征》之序,少迟亦当一作,俟作就一并寄南,请弟先告研翁。精力日衰,文笔日陋,则不能强者也。

六月二十七日

澄弟、沅弟左右:

久未致书,想我弟悬望之至。屡接弟信,承寄健脾糕、茶叶、腊肉之类,谢谢不尽。

余身体尚好。今年不甚酷热,眩晕、疝气等病未发。惟目光昏蒙如常,亦不吃药、点药。内人脚肿已消,膝尚作疼,略可站立,不能行动。久病之后,此已算痊愈矣。

冯树堂已抵家否?渠在此小住兼旬,又至上海访涂朗仙,又至六安州代吴竹如先生相择阳宅阴地,并为涂家择地数处,又言八九月间将至湘乡二十四都等处为我预卜葬地。若果至吾乡,请澄弟殷勤款接。渠昔在祁门,余与之口角失欢,至今悔之。今年渠至此间,余对之甚愧也。

余往年开罪之处,近日一一追悔,其于次青尤甚。昔与次青在营,曾有两家联姻之说,其时温弟、沅弟均尚有未定姻事者,系指同辈说媒言之,非指后辈言之也。顷闻次青欲与纪泽联姻,断无不允之理,特辈行不合,抱惭滋深耳。

长沙无《阅微草堂笔记》,当即以此间一部寄弟。纸板亦坏,较之金陵市店之小板犹略胜耳。

七月二十六日

澄弟、沅弟左右:

久未寄函与弟,近日亦未接弟信,想各家皆清吉也。纪泽之子曰同儿者,于七月发慢惊风,便已殇亡。此儿初生时,余观八字于五行中缺水、缺火,与甲一儿之缺火、缺木者相同,即已虑其难于长成,不料其如是之速。纪泽夫妇年逾三十,难免忧伤。然此等全凭天事,非人力所能主持,只得安命静听。余老年衰惫,亦畏闻此等事,强自排解,以惜余年,两弟尽可放心。

江境兵勇太少,缓急无可倚恃。现令章合才招湘勇三千东来,派朱唐洲、李健斋为营务处,梅煦庵为支应委员。薪水则朱六十金,李、梅各四十金,略为位置三人。此外谋差而无以位置者尚极多也。

余衰颓日甚,每日常思多卧,公事不能细阅,抱愧之至。看书未甚间断,不看则此心愈觉不安。偶作古文,全无是处。祖、考两处墓表皆已作就,皆不称意,下次再行寄回。如其可用,则请沅弟书就刊刻。

左帅疏荐沅弟及芗泉,此间亦闻是说。其萌退志,则未尝闻之。章合才言其精神百倍,多酒健饭,现派刘省三出关剿新疆伊犁之贼。左帅平定甘肃之后,恐下文尚长,亦由天生过人之精力任此艰巨也。

余拟于八月初出省大阅,大约两月后乃可旋省。此间岁事丰稔,高田间有伤旱之处,而亦可望七八分。涂朗仙放湖南臬司,本属有德,近更优于才,湖南之福也。

八月初十日

澄弟、沅弟左右:

余脚上浮肿,肥而且硬,常服之袜已不能入。心血极亏,全不能用。现定于十三日出省,至淮、徐、苏、常等处大阅。日内酬应纷繁,勉强支持。同乡及外省求差事者络绎不绝,已位置十余人,而向隅者尚多。大抵老年之人,血虚则气断难振。兄近来所以日见日衰,志欲强而气血不能副者,亦由血虚之故。

盐务之事,户部奏复之文,助鄂、川而抑淮,轩轾之情,力透纸背。余两次在京,不善应酬,为群公所白眼,加以天津之案物议沸腾,以后大小事件,部中皆有意吹求,微言讽刺。陈由立遣发黑龙江,过通州时,其妻京控,亦言余讯办不公及欠渠薪水四千不发等语。以是余心绪不免悒悒。阅历数十年,岂不知宦途有夷必有险,有兴必有衰?而当前有不能遽释者,但求不大干咎戾,为宗族乡党之羞,足矣。

内人目疾已久,脚疼未痊,余却平安,饭量比亦稍加,真所谓贞疾恒不死矣。

九月初十日

澄弟、沅弟左右:

自八月十三日出门至淮、扬等处,久未寄信,殊以为歉。而接弟等信三次,有筱澄侄八月十九生子喜报,阅之不胜欢欣。兄之望甲三得子,与澄弟之望甲五得子,此其心之同,众人所共知者也。沅弟之与两兄同心,亦众所共知者也。今甲五上托祖宗之福,如愿而偿,将来甲三或亦相继而起。老年兄弟,心中只有此事要紧,贺贺。

兄自八月十八至扬,阅操三日,二十二日起行。二十八日至清江,阅操三日,九月初三起行。初七至徐州,已阅一日。日内身体小有不适,幸渐痊愈。即当南旋,至常、镇、苏、松等郡校阅,大约十月二十前后可以完竣。人客繁多,较之在署更为劳剧。所幸江南今年丰熟,所过无颠连憔悴之状,为之少尉。老年记性愈坏,精力益散,于文武贤否、军民利弊,全无体察。在疆吏中最为懈弛,则又为之大愧。

闻法国于天津之事总不输服,现已派轮船七八号前来中国搦战,不知确否?果尔,则上海、江宁皆将震扰。久作达官,深虑蹈叶相末路之愆。少荃时望甚好,而为各灾所困,亦颇棘手。筱荃则身名交泰,无往不顺。

仕途巨细,皆关时运。余持此说久矣,然亦只可言于仕宦。若家事亦虽有运,然以尽人事为主,不可言运也。何如何如?

十月二十三日

澄、沅两弟左右:

屡接弟信,并阅弟给纪泽等谕帖,具悉一切。兄以八月十三出省,十月十五日归署。在外匆匆,未得常寄函与弟,深以为歉。小澄生子,岳松入学,是家中近日可庆之事。沅弟夫妇病而速痊,亦属可慰。

吾见家中后辈体皆虚弱,读书不甚长进,曾以养生六事勖儿辈:一曰饭后千步,一曰将睡洗脚,一曰胸无恼怒,一曰静坐有常时,一曰习射有常时射足以习威仪,强筋力,子弟宜多习,一曰黎明吃白饭,一碗不沾点菜。此皆闻诸老人,累试毫无流弊者,今亦望家中诸侄试行之。又曾以为学四事勖儿辈:一曰看生书宜求速,不多阅则太陋;一曰温旧书宜求熟,不背诵则易忘;一曰习字宜有恒,不善写则如身之无衣,山之无木;一曰作文宜苦思,不善作则如人之哑不能言,马之跛不能行。四者缺一不可。盖阅历一生,而深知深悔之者,今亦望家中诸侄力行之。养生与为学,二者兼营并进,则志强而身亦不弱,或是家中振兴之象。两弟如以为然,望常以此教诫子侄为要。

兄在外两月有余,应酬极繁,眩晕、疝气等症幸未复发,脚肿亦愈。惟目蒙日甚,小便太数,衰老相逼,时势当然,无足异也。

十一月初八日

澄弟、沅两弟左右:

近接澄弟一信、沅弟二信,具悉一切。兄自大阅归来,倏已兼旬。身体尚好,眩晕、疝气、脚肿等症俱未复发。惟目蒙日甚,小便太多,无非以一衰字蔽之。

刘毅斋亦已告归。其欠饷五十余万,余已为之设法,约二年可以完清,渠甚以为感。盖寿卿固可敬,毅斋又极可爱,宜沅弟屡函思所以扶植之也。

吾将以十一月二十二日迁新衙门。历年有菲仪寄家乡族戚,今年亦稍为点缀。乞弟即为分致。毫末之情,知无补于各家之万一。

纪鸿拟以一子出嗣纪泽。余自十月半由苏、沪归来始闻其说,力赞成之。本月拟即写约告祖,不作活动之语。中和公出嗣添梓坪,因活动而生讼端,不如李少荃抚幼荃之子作呆笔耳。

筱荃至湖南查案,必于韫帅有碍。夔石既署抚篆,藩席另放吴公,则中台开缺已无疑义。韫帅和平明慎,不知同乡京僚何以啧啧评贬?宦途信可畏哉!

十一月十七日

澄弟、沅弟左右:

余身体粗健,眩晕、疝气诸症未发,脚肿因穿洋袜而消,幸未再发。惟眼蒙日甚,无术挽回。请医诊视,云两尺脉甚虚,然尚可以补救,惟目疾难治。近世亦无精于眼科者,不如不治为上策。署中大小平安。本月二十二日移居新衙门,屋多人少,殊觉空旷。

聂宅世兄尚无来江之信。刘、王二公急欲借洋饷六十万,余前复信虽已允许,而仍多筹商为难之辞,不知韫帅接到后如何定计。新任上海沈道月内必来敝处,当再与熟商之。

湘省督销局入款分拨甘省淮军,留湘用者无几,能还此巨款否?李筱帅查办之案已就绪否?韫帅无大处分否?宦途险巇,在官一日,即一日在风波之中,能妥帖登岸者实不易易。如韫帅之和厚中正,以为可免于险难,不谓人言藉藉,莫测所由,遽至于此。

李申夫回藉后光景甚窘,今年托兄追索浙江运使任内养廉。杨石泉慨然许给三千七百余金,亦小可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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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将(出版)

薛家将 【清】如莲居士
已完结,累计78万字 | 最近更新:第64回 圣天子登位封功臣

第1回 龙门县将星降世 唐天子梦扰青龙

书名:
薛家将(出版)
作者:
如莲居士
本章字数:
3939

诗曰:御驾亲征扫北番,旌旗猎猎凯歌还;元帅做下荒唐事,只影孤身返长安。

且说唐天子李世民平定北番,一路旌旗招展,凯歌阵阵,班师驾返长安。次日天子升殿,诸卿朝拜已毕,徐茂功俯伏启奏道:"臣启陛下,臣昨夜三更时候望观星象,只见正东上一派红光冲起,少停又是一道黑光,足有四五千里路远,实为不祥!臣想起来,才得北番平静,只怕正东外国又有事发了。"朝廷说:"先生见此异事,寡人也得一梦兆,想来越发不祥了。"茂功说:"嗄!陛下得一梦兆,不知怎样的缘由,讲与臣听,待臣详解。"天子叫声:"先生,寡人所梦甚奇。朕骑在马上独自出营游玩,并无一人保驾。只见外边世界甚好,单不见自己营帐。不想后边来了一人,红盔铁甲,青面獠牙,雉尾双挑,手中执赤钢刀,催开一骑绿马,飞身赶来,要杀寡人。朕心甚慌,叫救不应,只得加鞭逃命。哪知山路崎岖,不好行走,追到一派大海,只见波浪滔天,没有旱路云处。朕心慌张,纵下海滩,四蹄陷住泥沙,口叫:'救驾'。哪晓后面又来了一人,头上粉白将巾,身上白绫战袄,坐下白马,手提方天戟,叫道:'陛下,不必惊慌,我来救驾了!'追得过来,与这青面汉斗不上四五合,却被穿白的一戟刺死,扯了寡人起来。朕心欢悦,就问:'小王兄英雄,未知姓什名谁?为何却救寡人。且随朕回营,加封厚爵。'他说:'臣家内有事,不敢就来随驾,改日还要保驾南征北讨。臣去也!'朕连忙扯住说:'快留个姓名,家住何处,好改日差使臣来召到京师封官受爵。'他说:'名姓不便留,有四句诗在此,就知小臣名姓。'朕便问他什么诗句。他说道:'家住遥遥一点红,飘飘四下影无踪。三岁孩童千两价,保主跨海去征东。'说完,只见海内透起一个青龙头来,张开龙口。这个穿白的连人带马望龙嘴内跳了下去,就不见了。寡人大称奇异,哈哈笑醒,却是一梦。未知凶吉如何,先生详一详看。"茂功说:"原来如此,据臣看来,这一道红光乃是杀气,必有一番血战之灾,只怕不出一年半载,这青面獠牙就要在正东上作乱,这个人一作乱了,当不得了!想我们这班老幼大将,擒他不住,不比去扫北,三年就平静了。东边乃是大海,海外国度多有吹毛画虎之人,撒豆成兵之将,故而这杀气冲空,此乃报信于我。却幸有这应梦贤人。若得梦内穿白小将,寻来就擒得他青面獠牙,平得他作乱了。"朝廷说:"先生!梦内人知道有这个没有。这个人有影无形,何处寻他?"茂功说:"陛下有梦,必有应验。臣详这四句诗,名姓乡坊都是有的。"朝廷说:"既如此,先生且详一详,看他姓什名谁,住居哪里?"茂功说:"陛下,他说:'家住遥遥一点红',那太阳沉西只算一点红了,必家住在山西。他纵下龙口去的,乃是龙门县了。山西绛州府有一个龙门县,若去寻他,必定在山西绛州府龙门县住。'飘飘四下影无踪',乃寒天降雪,四下里飘飘落下没有踪迹的,其人姓薛。'三岁孩童千两价'那三岁一个孩子值了千两价钱,岂不是这个人贵了?仁贵二字是他名字了。其人必叫薛仁贵,保陛下跨海征东。东首多是个海,若去征东,必要过海的。所以这应梦贤臣,保陛下跨海去平复东辽,必得要这薛仁贵征得东来。"朝廷叫声:"先生,不知这绛州龙门县在哪一方地面?"茂功说:"万岁又来了。这有何难?薛仁贵毕竟是英雄将才之人,万岁只要命一能人到山西绛州龙门县招兵买马,收够将士十万,他们必来投军。若有薛仁贵三字,送得来京,加封他官爵。"朝廷说:"先生之言有理。众位王兄御侄内,哪个领朕旨意到绛州龙门县招兵?"只见班内闪出一人,头戴圆翅乌纱,身穿血染大红吉服,腰围金带,黑煨煨一张糙脸,短颈缩腮,狗眼深鼻,两耳招风,几根狗嘴须,执笏当胸,俯伏尘埃说:"陛下在上,臣三十六路都总管、七十二路大先锋张士贵,愿领我王旨意,到龙门县去招兵。"朝廷说:"爱卿此去,倘有薛仁贵,速写本章送到京来,其功非小。"张士贵叫声:"陛下在上,这薛仁贵三字看来有影无踪,不可深信。应梦贤臣不要倒是臣的狗婿何宗宪。"朝廷说:"何以见得?"士贵道:"万岁在上,这应梦贤臣与狗婿一般,他也最喜穿白,惯用方天戟,力大无穷,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要是他去征东,也平服得来。"朝廷说:"如此,爱卿的门婿何在?"士贵道:"陛下,臣之狗婿现在前营。"朝廷说:"传朕旨意,宣进来。"士贵一声答应:"领旨。"同内侍即刻传旨。何宗宪进入御营,俯伏尘埃说:"陛下龙驾在上,小臣何宗宪朝见,愿我王万岁万万岁。"原来何宗宪面庞却与薛仁贵相似,厮以朝廷把宗宪一看,宛若梦中所见一般,便叫茂功看看。茂功叫声:"陛下,非也。他是何宗宪,万岁梦见这穿白的是薛仁贵。到绛州龙门县,自然还陛下一个穿白的薛仁贵。"朝廷说:"张爱卿,那应梦贤臣非是你的门婿,你且往龙门县去招兵。"张士贵不敢再说,口称:"领旨。"即同何宗宪退出,到自己帐内,吩咐公子带领家将扯起营盘,一路往山西而去。

这张士贵你道是何人?就是当年鸡冠刘武周守介休的那人。他与尉迟恭困在城内,日费千金,一同投唐。其人刁恶多端,奸猾不过。他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名唤张志龙,次儿志虎,三儿志彪,四儿志豹,多是能征惯战,只是心内不忠,奸计多端。长女配与何宗宪,也有一身武艺;次女送与李道宗为妃。却说张家父子同何宗宪六人上马,离了天子营盘。大公子张志龙在马上叫声:"父亲,朝廷梦中贤臣,相貌与我妹丈一般。不去山西招兵,无有薛仁贵,此段救驾功劳是我妹丈的;若招兵果有此人,我等功劳休矣。"士贵道:"我儿,为父的领旨前去招兵,你道我为什么意思?皆因梦中之人相貌与你妹丈相同,欲要图此功劳,所以领旨前去。没有姓薛的更好,若有这仁贵,只消将他弄死了,只说没有此人。因朝廷爱穿白袍者,皇上见没有薛仁贵,自然加张门厚爵,岂不为美。"四子一婿连称:"父亲言之有理。"六人一路言谈,来到山西绛州龙门县去招兵。

单讲朝廷降下旨意,卷帐行兵,来到陕西。大殿下李治闻报父王班师,带了丞相魏征及众文武出光泰门,前来迎接,说:"父王,儿臣在此迎接。"朝廷叫:"王儿平身,降朕旨意,把人马停扎教场内。"殿下领旨,一声传令,只听三声号炮,兵马齐齐扎定。天子同了诸将进城,众文武送万岁登了龙位,一个个朝参过了,当殿卸甲,换了蟒服。差元帅往教场祭过旗纛,犒赏了大小三军,分开队伍,各自回家,夫妻完聚,骨肉团圆。朝廷降旨金銮殿上大摆功臣筵宴。饮完御宴,驾退回宫,君臣散班,各回衙署,自有许多家常亲话。如今刀枪归库,马放南山,安然无事。

过了七八天,这一日,鲁国公程咬金朝罢回来,正坐私衙,忽报史府差人要见。咬金说:"唤他进来。"史府家将唤进里边说:"千岁爷在上,小人史仁叩头。"咬金说:"起来,你到这里有何事干?"那史仁说:"千岁爷,我家老爷备酒在书房,特请千岁赴席。"咬金说:"如此你先去,说我就来。"史府家将起身便走。程咬金随后出了自己府门上马,带家将慢慢行来。到了史府,衙门报进三堂。史大奈闻知,忙来迎接,说:"千岁哥哥,请到里边。"咬金道:"为兄并无好处到你,怎么又要兄弟费心?"史大奈道:"哥哥又来了,小弟与兄劳苦多时,不曾饮酒淡心。蒙天有幸,恭喜班师,所以小弟特备水酒一杯与兄谈心。"咬金说:"只是又要难为你。"二人挽手进入三堂,见过礼,同到书房。饮过香茗,靠和合窗前摆酒一桌,二人坐下,传杯弄盏,饮过数杯,说:"千岁哥哥,前日驾困木阳城,秦元帅大败,自思已没有回朝之日,亏得哥哥你年纪虽老,却英雄胆气不衰,奉旨杀出番营,搬取救兵,喜得今日胜利班师。"咬金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兄是最胆大的。"这里闲谈饮酒,忽听和合窗外一声喊叫:"呔!程老头儿,你敢在寡人驾前吃御宴吗?"吓得程咬金魂不附体,抬头一看,只见对过有座楼,楼窗靠着一人,甚是可怕,乃是一张锅底黑色脸。这人左半身推了出来,右前身凹了进去,连嘴多是歪的。凹面阔额,两道扫帚浓眉,一双铜铃豹眼,头发披散满面,穿了一件大红衫,一只左臂膊露出在外,靠了窗棂,提了一扇楼窗,要打下来。程咬金慌忙立起身来,说:"兄弟,你是什么人,如此无礼,楼窗岂是打得下来的?"史大奈说:"哥哥不必惊慌,他是疯癫的。"对窗上说:"你不要胡乱,程老伯父在此饮酒,你敢打下来!还不退进去。"这个八不就的人就往里面去了。程咬金说:"兄弟,到底是什么人。"大奈说:"唉!哥哥不要说起,只因家内不祥,是这样的了。"咬金说:"兄弟,你方才叫他称我老伯父,可是令郎?"大奈说:"不是,小弟没福,是小女。"程咬金说:"又来取笑了。世间不齐整丑陋堂客也多,不曾见这样个人,地狱底头的恶鬼一般,怎么是你令爱起来。"大奈说:"不哄你,当真是我的小女,所以说家不祥,生出这样一个妖怪来了。更兼犯了疯癫之症,住在这座楼上,吵也被她吵死了。"咬金说:"应该把她嫁了出门。"大奈说:"哥哥又来取笑了,人家才貌的裙钗、绝色的佳人,尚有不中男家之意,我家这样一个妖魔鬼怪,哪有人家要她。小弟只求她早死就是,白送出门也不会想的。"咬金叫声:"兄弟不必耽忧,为兄与你令爱作伐,攀一门亲罢。"大奈说:"又来了,小户人家怕没有门当户对,要这样一个怪物?"咬金说:"为兄说的不是小户人家,乃是大富大贵人家的荫袭公子。"大奈笑道:"若说大富大贵荫袭爵主,一发不少千金小姐,美貌裙钗了。"咬金说:"兄弟,你不要管,只在为兄身上,还你一个有职分的女婿罢了。"大奈说:"当真么?"咬金说:"自然,为兄的告别了,明日到来回音。"大奈说:"既如此,哥哥慢去。"史老爷送出。鲁国公那马来到午门,下马走到偏殿,俯伏说:"陛下在上,臣有事冒奏天颜,罪该万死。"朝廷说:"王兄所奏何事。"咬金说:"万岁在上,臣前在罗府中,我弟妇夫人十分悲泪,对臣讲说:'先夫在日,也曾立过功劳为国家出力,只是后嗣不继。'说罢,哭得更加伤感。"正是:一旦为国捐躯死,惟在罗通一脉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