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书名:
曾国藩家书
作者:
曾国藩
本章字数:
17157
更新时间:
2024-03-06 14:00:00

同治三年甲子岁

七月初四日

澄弟左右:

到金陵后连日周览城内、城外各处,见沅弟布置之详密,用心之劳苦,将士之用命,皆为近日所未见。伪忠王讯供未毕,拟即在此正法,不必解京,用陈玉成、石达开之例。余拟在金陵犒宴三日,七月中旬仍回安庆,中秋后再来办善后事也。沅弟精神业已复元。营中疾疫又作,新营较多,老营尚属平安。余虽极畏热,而日内应酬一切,亦不甚以为苦,弟可放心。

七月十四日

澄弟左右:

初十日接奉恩旨,余蒙封侯爵、太子太保,沅弟蒙封伯爵、太子少保,均赏双眼花翎。沅部李臣典子爵,萧孚泗男爵。殊恩异数,萃于一门。祖宗积累阴德,吾辈食此厚报,感激之余,弥增歉悚。沅弟五六月来辛苦迥异寻常,近日湿毒十愈其七。初十、十一、十二等日戏酒宴客,每日百余席,沅应酬周到,不以为苦。谚称“人逢喜事精神爽”,其信然欤!

余拟于七月下旬回皖,九月再来金陵,十一月举行江南乡试。沅弟拟九、十月回籍。各营应撤二万人,遣资尚无着也。

七月二十四日

澄弟左右:

前接排单信,知家中已得金陵克复之信,顷又接七月朔来缄。余以二十日自金陵起行,二十三日始行三百里,至芜湖上之鲁港。将近八月,舟中尚燥热异常。回皖小住一月,九月初仍须赴金陵,换出沅弟请假回籍。顷二十日奏片已将沅弟旋归之意略露端倪。沅弟热毒虽未痊愈,而精神甚好,当是寿征。余亦幸托平安,惟眼蒙甚,不能不改用加光眼镜。弟畏热异常,亦是老境,但不知眼光如何?

春霆在抚州之许湾大获胜仗,杀贼四万有余。厥后崇仁、东乡、金溪次第克复,听王率六万人投诚,江西指日当可肃清。惟湖北之贼尚难速了耳。

七月二十九日

沅弟左右:

数日未寄信于弟,想弟悬系无已。余回省寓,内外平安。

弟撤勇之事,余必一一速办,除催李世忠急办里下河之捐外,再札上海官绅办沪捐六十万,并加函托苏、常绅士,必有收获,弟可放心。昨得筠仙信,已办六万径解弟营。弟之退志,兄应成全,兄之门面亦赖弟成全。第一要紧守金陵、芜湖、金柱三处,第二要分一支出剿广德,以塞众望。即令朱南桂与刘松山、易开俊三人进剿广德。而弟处分三支防宁郡、泾、旌,或亦一道,望弟早为酌定。倘兄之门面撑立不住,弟亦无颜久居山中矣。熊登武、张诗日、刘南云三人,万不可放走。陈舫仙稍迟一步,明年再退可也。此外孰留孰散,听弟裁酌。

弟肝气不能平伏,深为可虑。究之弟何必郁郁?从古有大勋劳者,不过本身得一爵耳。吾弟于国事家事,可谓有志必成,有谋必就,何郁郁之有?千万自玉自重。

八月初二日

沅弟左右:

弟肝气尚旺,遇有不称意之端必加恼怒,不知近日如何?实深廑系。天下之道,无感不应,无屈不伸。以吾心之且怜且敬,知外间必千里应之,亦必怜弟敬弟,万口同声。弟少耐数月以待之,而后知吾言之不谬也。吾所望于弟者三大端:一守金陵、芜、金,一皖南北两支游兵,一修贡院赶十一月乡试。三者皆办到,则弟为我挣得十分体面,而弟回家亦心安梦恬矣。

八月初四日

澄弟左右:

余在金陵二十日起行至安庆,内外大小平安。门第太盛,余教儿女辈惟以“勤、俭、谦”三字为主。自安庆以至金陵,沿江六百里,大小城隘皆沅弟所攻取。余之幸得大名高爵,皆沅弟之所赠送也,皆高、曾、祖、父之所留贻也。余欲上不愧先人,下不愧沅弟,惟以力教家中勤俭为主。余于俭字做到六七分,勤字则尚无五分工夫。弟与沅弟于勤字做到六七分,俭字则尚欠工夫。以后各勉其所长,各戒其所短。弟每用一钱,均须三思。至嘱。

八月初五日

沅弟左右:

贡院九月可以毕工,大慰大慰。但规模不可狭小,工程不可草率。吾辈办事,动作百年之想。此间所购木料,中秋前可到一批,九月再到一批。

弟中怀抑郁,余所深知。究竟弟所成就者,业已卓然不朽。古人称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立德最难,自周、汉以后,罕见以德传者。立功如萧、曹、房、杜、郭、李、韩、岳,立言如马、班、韩、欧、李、杜、苏、黄,古今曾有几人?吾辈所可勉者,但求尽吾心力之所能及,而不必遽希千古万难攀跻之人。弟每取立言中之万难攀跻者,而将立功中之稍次者一概抹杀,是孟子“钩金舆羽,食重礼轻”之说也。呜呼可哉?不若就现有之功,而加之以读书养气,小心大度,以求德日进,言日醇。譬如筑室,弟之立功已有绝大基址,绝好结构,以后但加装修工夫。何必汲汲皇皇,茫若无主乎?刘、朱两军望弟迅速发来,必须安庆六县无贼,兄乃可速赴金陵。至要至要。

八月初九

沅弟左右:

保举单收到,准于十二日出奏,一字皆不更动。其千总蓝翎可奏可咨者,现虽未定果奏,然要之不更改耳。湖郡、广德既克,皖南自可不派游兵,刘、朱皆来皖北甚好,惟苦无行粮。江西盐厘七万金在途为风所阻,焦灼之至。萧为则七营,吾意仍以遣撤为是。

秋纲早开,业经批准。里下河之捐,余只索二十万,盖深知彼间捐事有名无实也。

弟肝气未痊,全靠自己以心医之。弟若不知自爱,懊怒不已,剥丧元气,则真太愚矣。祁幼章方伯宿藻与余同年,其尸葬金陵城中,闻春浦先生派二仆来寻,望弟善视之。陆、涂诸公之尸,余虽有札与上、江两县,均望弟留心寻觅也。

八月十四日

澄弟左右:

沅弟湿毒与肝郁二者总未痊愈。湿毒因太劳之故,肝疾则沅心太高之故。立此大功,成此大名,而犹怀郁郁,天下何以乃为快意之事?何年乃是快意之时哉?余于本月为代具请假折,九月再奏请开缺,十月当可成行。余之精神日疲,亦难当此重任,然目下不能遽行引退,且待沅弟退后再作计议。

近日家中内外大小,“勤俭”二字做得几分?门第太盛,非此二字断难久支,务望慎之。

八月二十日

沅弟左右:

今日乃弟四十一大庆,吾未得在金陵举樽相祝,遂在皖作寿诗,将写小屏幅带至金陵,以将微意。一则以纪泽寿文不甚惬意,一则以近来接各贺信,皆称吾兄弟为古今仅见。若非弟之九年苦战,吾何能享此大名?故略采众人所颂者以为祝诗也。东坡有寿子由诗三首,吾当过之耳。

八月二十四日

澄弟左右:

沅弟之肝疾未平,湿毒更炽,克城封爵之后而郁抑之气并未稍减。余在金陵住二十余日,察沅心怀似稍开豁,病亦日减。近与余相隔二十余日,情复郁结,疾亦略增。余定初一日起程再赴金陵,家眷亦同去,并具折为沅弟告病开缺,回籍调理。沅见归期已近,或可速痊。然起行总在十月,但能归家过年,不能赶十一月初三也。

吾家子侄,人人须以“勤俭”二字自勉,庶几长保盛美。观《汉书·霍光传》而知大家所以速败之故。观金日、张安世二传,解示后辈可也。

八月二十六日

沅弟左右:

弟疾日减,周旋众客,精神照应得到,至以为慰。曾恒德等今日自京归。温、恒两弟又奉恩命,兹将谕旨抄寄弟阅。朝廷待忠勋之家有加无已,但愿吾家丁口日繁,子弟读书勤俭稍有成立,则弟之功所以垂裕后昆者远矣。

九月十四日

澄弟左右:

余于初一日自安庆起行,初七日到金陵,初十日入署,内外平安之至。沅弟湿毒未愈,而精神尚极完足。肝疾虽深而亦尚能自持,不至遽损真元。惟夜睡多不成寐,不知何日始得痊愈?初十日奉到谕旨,准其开缺回籍调理,恩赏人参六两。大约九月底十月初可以起行,十一月初三日或可到家赶上祭期也。

九月二十四日

澄弟左右:

弟为送考两次晋省,实觉过于勤劳,兄闻之深抱不安。且弟于家庭骨肉之间劳心劳力已历三十余年,今年力渐老,亦宜自知爱惜保养,不特为家庭之际,不可过劳也。

吾入金陵署中已半月,大小平安。隔日至沅弟处看病,劝沅不必吃药敷药,此等皮肤之疾,终可不治自愈。惟夜不成寐,却是要紧之症,须用养心和平之法医之。褚一帆事,不能请谥。盐局之事,全依次帅与黄、郭之言,断不掣肘。

十月初五日

澄弟左右:

初一日,沅弟起程旋湘,吾送百里至采石矶。初四早,兄弟分手,吾于本日即还金陵,令纪泽送至芜湖以上。初五日巳刻,纪鸿与叶亭甥到金陵署内,不知何以与沅船相左,不得一谒见也?

余身体平安,惟诸事丛集。撤勇极多,欠饷难清,尚费周章耳。

十一月十四日

澄弟、沅弟左右:

接澄弟十月初九日一函、沅弟在汉口发信,具悉一切。

沅弟病势十愈六七,欣慰无已。

余近日心绪多不适,一则前有楚北之行,深虑各营欠饷无着;一则自上游来者,皆言沅弟病体增重;一则科场雨雪交加,严寒侵人,而萧、梁等约期之饷尚无着落。兹余既免湖北之行,而沅弟之病大愈,寸心帖然无忧。至幸至幸。乡试虽风雪苦寒,而头二场清吉平安。少荃感寒颇重,二、三场未能点名,若迅速就痊,则科场完美矣。甲五侄又生一女,望从此三女之后继以三男。科四完姻后,吾三家桐孙秀发,瓜瓞绵绵。斯为至祝。

十一月二十四日

澄弟、沅弟左右:

科九、鼎三两侄字姿俱好。鼎三善读书,大慰大慰。温弟蕴奇未发,将来其食报于此子乎?

余于十七日仍接督篆,少荃中丞之病已十愈其六,余今日进闱看视,尚有余热未净。澄弟谓城中住扎万人太多,所论极是。然昨日科场士子万余在城,与兵勇并无半点口舌。

沅弟与余约定,苟有银钱,即随时裁撤。今冬纵不能撤,明春必遣撤也。

盐务日有起色。目下淮南之盐以泰州河涸不能出江为苦,淮北之盐以洪泽湖冻不能运淮为苦,新春当大旺矣。

十二月十六日

澄弟、沅弟左右:

腊月初六日接沅弟信,知已平安到家,慰幸无已。

少荃于初六日起行,已抵苏州。余于十四日入闱写榜,是夜二更发榜,正榜二百七十三,副榜四十八,闱墨极好,为三十年来所未有。韫斋先生与副主考亦极得意,土子欢欣传诵。韫师定于二十六日起程,平景孙编修奏请便道回浙。此间公私送程仪约各三千有余。各营挑浚秦淮河,已浚十分之六,约年内可以竣事。

澄弟所劝大臣大儒致身之道,敬悉敬悉。惟目下精神实不如从前耳。

《鸣原堂论文》抄东坡万言书,阅之如尚有不能解者,宜写信来问。弟每次问几条,余每次批几条,兄弟论文于三千里外,亦不减对床风雨之乐。弟以不能文为此生缺憾,宜称此家居时苦学二三年,不可抛荒片刻也。

同治四年乙丑岁

正月十四日

沅弟左右:

前奉饬南云赴豫之旨,殊难筹划,少荃亦以刘铭传赴豫为难。此次谕旨概免中州之行,以后诸事皆易措置。惟春霆须速赴新疆,刘铭传赴闽归左帅调度,尚非二将所愿耳。

弟病近日大愈否?疮癣皆皮肤之疾,决无损于元气,切不可轻用克伐之剂,谓之无罪攻伐。吾观弟在途所寄篪轩之对、眉生之屏,皆圆湛秀劲,其福泽必方兴未艾。韫斋先生谓京中言及弟者,贤愚皆俯首无异辞。弟若无端而郁恼,是与无罪而攻伐同一失也。

余近事极顺,弟可放心。愿兄弟常诵《常棣》《小宛》二诗以自保耳。

正月二十四日

沅弟左右:

弟信言寄文每月六篇为率,余意每月三次,每次未满千字者则二篇,千字以上者则只一篇。选文之法,古人选三之二,本朝人选三之一,不知果当弟意否?

弟此时讲求奏议尚不为迟,不必过于懊悔。天下督抚二十余人,其奏疏有过弟者,有鲁卫者,有不及弟者。弟此时用功不求太猛,但求有恒。以弟攻金陵坚苦之力用之他事,又何事不可为乎?

正月三十日

澄弟、沅弟左右:

陈舫仙放陕西臬司,兹将饬知排递长沙转送。请沅弟专送陈家,并嘱舫仙迅速屏当,由家赴鄂,由鄂坐轮船来金陵,拜发谢恩折。折内照例声明“迎折北上,进京请训”。如谕旨令即赴新任,无庸来京,则舫仙仍坐轮舟回鄂,由襄阳赴陕履任。如谕旨着令来京,则或即从金陵北上,或回鄂由樊城北上,均无不可。请沅弟与舫仙商定一切,先行排递函复。或仿照江达川元年之例,谢恩折件请意城代办,附恽中丞奏事之便具奏。俟奉到批旨,如令进京,则坐轮船由金陵北上,亦妥也。二者似后一策更为易行,以达川有样子可循也。

二月初五日

澄弟、沅弟左右:

少荃派郭松林等带八千人由轮船赴闽助剿,二月杪可以成行。侍、康二逆在闽,其焰尚张,将来必为江西、楚、粤之祸。吾乡近日风气人情,两弟细察之,不至更遭浩劫否?若沅弟仓猝用兵,足以捍桑梓之难否?次山中丞被查之事,不至去位否?环顾各省疆吏,殊乏满意之选,不审天意竟复何如?

金陵已撤八营,截至正月末止。将来拟再撤八营,留四千人守城。朱云岩定于五月遣撤,余亦次第撤散。

余身体无恙,惟心血日亏,目光不耐久视。

三月初四日

澄弟、沅弟左右:

初二日接奉寄谕,饬沅弟迅速进京陛见。兹用排单恭录谕旨咨至弟处。上年十二月,韫斋先生力言京师士大夫于沅弟毫无闲言,余即知不久必有谕旨征召,特不料如是之速。余拟于日内复奏一次,言弟“所患夜不成寐之病尚未痊愈,赶紧调理。一俟稍痊,即行进京。一面函商臣弟国荃,令将病状详细陈明”云云。沅弟奉旨后,望作一折寄至金陵,附余发折之便复奏。

余意不寐屡醒之症总由元、二两年用心太过,肝家亦暗暗受伤,必须在家静养一年,或可奏效,明春再行出山,方为妥善。若此后再有谕旨来催,亦须稍能成寐乃可应诏急出。不审两弟之意以为何如?

筱荃来抚吾湘,诸事尚不至大有更张。惟次山以微罪去官,令人怅怅。沅弟前函有长沙之行,想正值移官换羽之际,难为情也。

三月初七日

澄弟、沅弟左右:

金陵昭忠祠纪将士劳苦之碑,沅不肯稍编节略,其名似谦,其实懒耳。

弟以不能文为深耻,无以怔忡体弱过于自恕自逸。如元年八九月雨花台之役,弟昼夜不眠至五十余日之久。三年四、五、六月,弟忧劳更甚,为日更久。岂当时体气忽健,异于生平哉?因众人蔑视沅浦非能克金陵之人,发愤欲一雪其耻而伸其志,故忘其为积弱之躯也。目下用力于奏议文章,亦当稍存昔年拼命之意。不过一二年间,谕旨必屡催出山。一经履任治事,诸务冗杂,欲再专力于文章,则不能矣。

三月十八日

沅浦弟左右:

十七日接奉三月初八日寄谕,首行军机大臣之上少“议政王”三字,殊堪大诧。以前无不有此三字者,虽恭王病假之时,亦尚有之。三月初六日寄谕亦尚有之,若非生死大变,则必斥逐,不与闻枢密大政矣。此事关系绝大,不胜悚惧。

顷又闻河南之贼窜至山东单县、汶上,僧邸亦追至汶上。汶上去山东省城仅二百余里,去直隶境亦二百余里,深为可虑。

有识之士与相爱之友多劝弟暂缓出山。余意亦欲弟久养病躯,闭户三年,再行出膺艰巨。若各路不靖,则恐又有征召之旨。弟身体未痊,总宜再三斟酌。如有复奏之疏,专人至鄂,搭洋船至金陵,由余代递,最为妥叶,免致兄弟辞意两歧也。

四月十五日

澄弟、沅弟左右:

山东回窜之捻尚在江南徐、宿一带,调淮勇二千余人驻扬州,三千余人驻清江,并昌岐水师百余船,均到防矣。刘铭传等万余人自六安赴徐州,尚未到防,大致足御寇氛。惟霆军八千人在湖北金口登岸,不听号令,各持军器洋枪成队南行,不知果叛逆乎?抑仅溃散已乎?此事关系极大,殊深焦灼。此军若溃,则厚庵一军亦属可虑。

厚庵奏分六省厘金,万做不到,徒托空言。其奏改西征局,不能不妥为调停。

四月二十四日

澄弟、沅弟左右:

接两弟信并渠侄夫妇安禀,欣悉新妇有和顺载福之象,从此和室宜男,家庆绵长,企慰无似。纪鸿儿于四月二十一日完婚,外间即无一客。衙门办喜事,似较家乡稍简易也。

沅弟寄到折稿,当略为修饰,日内拜发。陈舫仙、朱心槛到此陈谢恩折,亦于日内附报发去。魏柳南自京师归,亦恰至此。凡从弟当差者,无不恩明谊美,将来出任,当能束躬自爱。

弟病以怔忡不寐为最要之症,外毒及善忘、多感伤皆不甚要紧。开卷心疼,总由于心肝血亏之故。治之之道,非药力所能遽效,自以不看书、不用心为良方。

余因闻霆营之变,近日毫无欢悰。又接两弟信,梁葆颐在衡既不相宜,余即批令归湖南酌委署事,不复与闻盐务耳。

五月初五日

澄弟、沅弟左右:

日内未接弟信,想家中各宅平安。

余于初二日接奉廷寄,饬余出省督师剿贼,尚未开江督之缺,不过驻江南境内。初三日接奉廷寄,则僧邸在郓城阵亡,饬余赴山东督剿,以李少荃署江督,刘松山护苏抚。现约少荃于月半后来宁,余于月底起行。金陵之八千人,现札令愿随征者自告奋勇,愿撤散者遣发回籍,各营自行具禀。或北征或西归,拟令同日起行。但留一营护卫衙署,暂不搬动。家眷应否回湘,秋凉再作计较。

淮勇现有刘铭传等万余人在徐州,张树声三千五百在清江,余拟带此万四千人赴山东,此外又调寿春镇易开俊三千人以行。金陵之告奋勇者,无论多少,皆与易同打一路。此外,令申甫至山东就地新募马勇数百。合计二万余人,当足以御寇氛。

沅弟复奏之折业已拜发,兹将原稿寄回。

五月十五日

澄弟、沅弟左右:

余自初三日奉到北征山东之命,厥后屡奉寄谕严催。金陵十六营勇丁人人思归,直至初八日始议定张诗日带仁字一营随征,又新招峻字一营,罗茂堂招晋字、豫字两营,朱星槛招星字左、右两营,合成三千人。初九日飞檄刘松山来金陵,顷已来此商定,渠带三千人随征。又易开俊专弁禀告奋勇,亦经批准,渠所部亦三千人。通共带湘勇九千人,淮勇二万二千人,除刘铭传、周盛波、张树声外,又添派潘鼎新五千人,由轮舟赴天津也。步兵已厚,只须添练马队。若贼不渡黄,剿办尚不甚难;一渡黄则手脚忙乱,万目悬望,万口讥议,余实应接不暇,难乎其免于大戾矣。

寄谕中两次催沅弟出山任事,昨奉批旨,亦催弟进京。沅弟曾为封疆大吏,又系立功受爵之臣,礼数稍优,自不必轻于一出。况病势尚重,万难遽膺艰巨。筱荃中丞录旨宣示到家时,不知弟曾呈请筱荃代为复奏否?

余待少荃来宁接篆,十五营开船西归后,定于二十五日起程。此后相去愈远,不能再用专差送信,但每月三次家信,由驿递至筱荃转交而已。

五月二十五日

澄弟、沅弟左右:

纪瑞侄得取县案首,喜慰无已。吾不望代代得富贵,但愿代代有秀才。秀才者,读书之种子也,世家之招牌也,礼义之旗帜也。谆嘱瑞侄从此奋勉加功,为人与为学并进,切戒“骄奢”二字,则家中风气日厚,而诸子侄争相濯磨矣。

吾自奉督办山东军务之命,初九、十三日两折皆已寄弟阅看,兹将两次批谕抄阅。吾于二十五日启行登舟,在河下停泊三日,待遣回之十五营一概开行,带去之六营一概拔队,然后解维长行。茂堂不愿久在北路,拟至徐州度暑后,九月间,准茂堂还湘。勇丁有不愿留徐州者,亦听随茂堂归。总使吉中全军人人荣归,可去可来,无半句闲话惹人谈论,沅弟千万放心。

余舌尖蹇涩,不能多说话,诸事不甚耐烦,幸饮食如常耳。沅弟湿毒未减,悬系之至。药物断难奏效,总以能养能睡为妙。

闰五月二十四日 洪泽湖东口

澄弟、沅弟左右:

罗茂堂与张、朱等六营,刘松山六营先后赴临淮。临淮距清江四百二十里,距金陵四百六十里,距安庆六百六十里,以后仍可专人由安庆送信到家。

雉河集营盘被发、捻围困,英方伯冲出后,诸将尚坚守无恙,然亦岌岌难久保矣。易开俊扎西洋集,距雉河五十里,乃以目疾出营,轻赴徐州,不能不予以严参。徽、休、青阳三军闹饷,情同叛逆,不知近日安戢否?实深忧系。沅弟屡念金陵各军悉宜早撤,良有卓见。今金陵之营,仅存刘、朱、朱三军尚在瑞、临,每月由江西盐局发给满饷,不知有他变否?望就近体察,商之筱荃中丞办理。

兄身体平安,惟不能耐劳苦。捻贼已成流寇,断难收拾,余亦做一日算一日而已。

六月初五日

澄弟、沅弟左右:

沅弟病虽愈,而尚黄瘦,实深悬系。建非常之功勋,而疑谤交集,虽贤哲处此,亦不免于抑郁牢骚。然盖世之事业既已成就,寸心究可自怡而自慰,悠悠疑忌之来,只堪付之一笑。但祝积年之劳伤湿毒日渐轻减,则正气日旺,固可排遣一切耳。

舫仙知沅颇深,感恩尤切,每言沅公精神极好,后来勋业方长,区区小病,不足为虑。余闻之常为一慰。李季荃与舫仙亲如骨肉,言其功劳极大,牢骚甚深,而病颇可虑。余观季荃虽瘦削异常,而精神尚足,当无他虞。

兄抵临淮,罗、张、朱六营于初二日到,刘松山亦到。雉河集之围危急如故,刘铭传一军日间可到,不知能解围否。若果解围,贼则西窜河南、湖北,恐不出沅弟所料。若各路重兵齐到,而卒不能解围,则中原糜烂矣。余身体尚好,惟朱、唐、金三军闹饷,处置宽、严皆有不宜,寸心忧灼。蒙、亳、宿、颍一带人心甚坏,亲近捻匪,仇视官兵,亦久乱之气象也。

六月十五日临淮

澄弟、沅弟左右:

日来淮水涨发,罗、朱、张六营,刘松山六营及陈自明之四营皆在水可淹入之处,营之周围筑堤御水,若不幸而堤穿,则垒中有入水二三尺者,有入水四五尺者。不得已,今日用船渡至南岸,大约五六日乃可渡毕,然使再涨水一丈,则百里内几无一可驻之处,又无草柴可觅。然后知临淮之苦,为他处所未有也。

雉河集已于初三日解围,贼踪西窜,尚无确信。大约河南之南、汝、光,湖北之德、黄、襄皆当其冲。此贼已成流寇行径,殊难收拾。吾所用淮勇诸将,自以刘铭传为首选,然其心志是否翕服,尚未深知。又有一骁将陈国瑞,桀骜难驯。昨发去一批,抄寄弟阅。

六月二十四日

澄弟、沅弟左右:

接两弟闰五月信,知沅弟又复大病。久劳久病之躯,又多服攻伐之剂,殊为悬虑。

次日接奉六月十八日寄谕,沅弟已拜山西巡抚之命。既感天恩高厚,不为浮言所摇,予以最称完善富庶之区,又虞沅体尚未复元,恐不宜遽出任此劳勚。计湘乡奉到谕旨,不过七月,沅病若已大愈,应诏赴晋,则七月初旬当具折谢恩,自请进京陛见,再履新任;若尚未痊愈,稍为调养,再行北上,计拜折之期,不及待兄此次之信耳。

山西号称富国,然年来京饷,全以该省为大宗,厘金尚未办动,入款较道光年间不见增多,出款则较昔日增。去京极近,银钱丝毫皆户部所深知。沅弟有手笔太廓之名,既为安静省份督抚,则正杂各款不能不谨慎节俭,丝丝入扣。

外间拟弟再出,当系军务棘手之处。此时山西虽无寇警,而圣意虑捻匪入晋,逼近畿辅。弟到任,似宜多带得力将官,勇丁则就近在晋招募。南人不惯面食,晋中尤无稻米可买,不似直、东,尚可由大海及运河设法也。弟进京,可由安庆登陆,至徐州与兄相会,畅论一切。

闻钦差至山西,实系至陕查办霞仙之事。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宦海真可畏耳。

七月二十五日

澄弟、沅弟左右:

接弟信,沅弟定辞山西巡抚之任。以弟之荣利泊如、尘视轩冕,可喜可敬。观弟之病势未减,反可虑也。

究竟弟病状比在金陵时痊愈几分?不能构思。则兄于八年春,数月不眠,奄奄欲尽,厥后六月再出,愤发自励,不过半年,精神大振。弟目下之病似尚不如余八年之甚,惟小便太多,殊为可虞。宗气动摇,是何症象?下次详以告我。此次纵或恩准开缺,而数月之内,恐不免再有征召。兄因相隔太远,奏疏中只能作活笔,不敢太说呆了。余在外太久,精力日惫,已与少荃订约,决不回江督之任。捻事亦茫无头绪,惟因所部各军尚有少半未撤,不能遽尔引退。惟望弟振刷精神再出,则吾担轻矣。

八月初六日

澄弟、沅弟左右:

八月初四日抵徐州府,接沅弟七月两缄并折稿二件。前颇以弟病甚深为虑,得此二缄,益为放心。弟年仅四十二岁,即再养二年,报国之日方长。此次固辞恩命,能认真调养年余,于保身之道、出处之节,均属斟酌妥善。特恐朝命敦促,不容久住林下耳。二折措辞均极得体。养病之期,总以养到自己能用心作奏时再行出山。接舫仙及各处信件,似前此谣诼之辞业已涣然冰释,尽可安心静摄。刘、朱撤营之早迟,金、唐各营之变否,余当细心料理,弟可概置不问。

余决计不回江督之任,拟于九月间将全眷送回家乡。郭宅姻事,拟于十二月初二日在湘阴成礼。顷有与泽儿一信,抄寄弟阅。

八月二十五日

澄、沅两弟左右:

朱金权来徐,言我五家昆弟之和协,后辈子侄之贤良,闻之令人心怡神旺。

兄自出金陵后,公事较简,气体较健。惟捻匪劲骑万余,飘忽难制。昨任柱、牛洪等股,十三、十五等日在周家口附近为刘铭传一军所败,不过五日,即已窜至山东之曹、单等县,每日行百四五十里。余所接僧邸马队,皆人疲马乏,屡挫之后心惊胆寒,何能破此悍贼?殊为焦灼。

接纪泽信,家眷不愿仍住黄金堂,拟即在长沙小住。余以长沙繁华,不如暂留金陵数月,令纪泽先回湘乡禀商两弟,觅一妥屋,修葺就绪,再缄告金陵全眷回籍,庶几有条不紊。请两弟先为筹度一处,以不须新造者为妙。纪泽今冬先归,全眷须明年也。

沅弟请开缺一疏,此间尚未奉到谕旨。霞仙得降调处分。其辨诬一疏,不愧名作,不料竟以获咎,可慨耳!

九月十六日

澄弟、沅弟左右:

阅邸抄,弟仍未开晋抚之缺,赏假六个月在籍调理。明年二三月间体气复元,或可赴山西。如精神尚难任事,届时再行疏陈,目下则须具折谢恩。不开缺而在籍养疴,亦旷典也。

贼窜山东后,蹂躏于曹州各属。徐州派去之兵六千人,日内当可接仗。顷奉寄谕,欲以李少荃视师河、洛,而吴仲仙署理两江,垂询当否,复奏颇难措辞。李不在两江,则余之饷无着矣。

九月二十五日

澄弟、沅弟左右:

十日内未接两弟信。徐州去湘太远,营勇送信者均难如期往返。风闻沅弟近已留须,多而且美,不特不似病人,并加丰腴。果否?

贼在徐郡百里内外沛县等处。徐州仅有吉中八营,系今夏新招者,忠、朴四营系豫胜营旧部,只堪坚守,不能出战。调山东之兵回援,三日内必可赶到。江南另调八千人来徐,五日内亦可续到。兵到则贼又他窜,恐未必能一痛剿也。少荃入洛一案,已于十九日复奏。金、唐闹饷一案,已在徽正法二十余人,并解营官数人来徐,当可了结,不致决裂。惟与朱云岩三军同时遣撤,须欠饷七八十万,恐难应手耳。

接筠仙信,婚事改期明年。纪泽今冬尚不可回,明岁再送全眷回湘。移屋之事,即求两弟代为料理。纪泽虽先归,渠亦不善经理,须全禀叔父命也。

十月初五日

澄弟、沅弟左右:

复奏少荃不宜入洛、李丁不宜遽跻封疆一疏,奉旨留中,并无寄谕,颇不可解。

东抚阎丹初与此间水乳交融,豫抚吴少村多所牴牾。吾以位望太隆,从不肯参劾邻封疆吏,故河南公事,不甚顺手。若少荃长任两江,饷事不至掣肘。吾将于撤朱、唐、金军后,接撤刘、朱二军,腾出六军之饷概养淮军,专办捻匪,或可有济。若少荃不在两江,军饷断难应手,吾不能不引疾告退。月内当有明降谕旨也。

《张文瑞公家训》一本,寄交纪渠侄省览。渠侄恭敬谦和,德性大进,朱金权亦盛称之。将来后辈八人,每人各给一本,又给沅弟所刊《庭训格言》一本,又以星冈公“书、蔬、鱼、猪,早、扫、考、宝”八字教之,一门之风气自盛矣。

十月十五日

澄弟、沅弟左右:

吾以淮军分布济宁、徐州、归德、周家口等处,此次捻匪东窜,处处被我军拦头痛击,若自投罗网者然。从此或不敢肆意流窜,恐将为湖北之害耳。

沅弟已具折谢恩否?如身体果未全好,明年二月再行辞谢,尚不为迟,目下则不宜疏辞。以朝廷之仁厚,凡任事之臣,当可善始善终。两弟悉心酌之。

《鸣原堂论文》已抄若干篇,此间无底稿可查,请弟抄一目录寄来,拟再继批数十篇,以成完编。或取佳文,或取伟人,总期足以感发兴起耳。

十月二十五日

澄弟、沅弟左右:

衡、永、宝三府改食粤引,澄弟所陈,本系便民之举。然盐法不便民者极多,如瓜洲系淮盐出产之区,然对岸之镇江府仅隔八里,例食浙引,不准食淮引,不便孰甚焉?盖处处求便于民,则近者只食三四文之盐,远者虽出钱一二百而尚无盐可买,故不能不画配引地以销货,均匀贵贱以裕课也。吾今不为江督,不复与闻盐政,遂不言衡、永、宝之事矣。

米捐保奖,俟有保案即当附奏。吾经手事件,拟一一清理完竣。朱、唐、金三军现均遣撤将毕。三军遣竣,即遣撤刘、朱、朱三军。至明年夏,遣王可升一军,则大致粗了矣。

十一月初五日

澄弟、沅弟左右:

近一旬中军务并无一事。贼在河南南阳一带,吴少村中丞沥陈河南万难情形,其语颇侵伤余处。霞仙仍为陕抚,不失旧物,此近数十年未见之事。朱石翘之伎俩始终不得一逞耳。

余定以李幼荃、刘省三两军为游击之师,而徐、济、归德、临淮、周家口等处仍旧驻防不动。驻防者,以备拦头要截;游击者,以备跟踪尾追。余亦于新年移驻周家口。沅弟若决计出山,则自汉口坐轿至周家口,旱路不过八天。

余上次所商之信,言以腊底之信为定,两弟想必能熟商妥策矣。

十一月十六日

澄弟、沅弟左右:

余经手事件,只有长江水师应撤者尚未撤、应改为额兵者尚未改,暨报销二者未了而已。今冬必将水师章程出奏,并在安庆设局办理报销。诸事清妥,则余兄弟或出或处,或进或退,绰有余裕。

近四年,每年寄银少许与亲属三党,今年仍循此例。惟徐州距家太远,勇丁不能携带。因写信与南坡,请其在盐局兑汇,余将来在扬州归款。请两弟照单封好,用红纸签写“菲仪”等字,年内分送。千里寄此毫毛,礼文不可不敬也。

十二月初六日

澄弟、沅弟左右:

本房连添二丁,尚有梦熊者五人,深为喜慰。星冈公之后,想亦必瓜瓞繁衍。吾近岁纯是老人情怀,专盼家中多添幼孩也。

鼎三体不甚弱,尤为欣慰。凡后天以脾为主,脾以谷气为本,以有信为用。望两弟常告鼎三,每日多吃饭粥,少吃杂物;无论正餐及点心,守定一个时辰,日日不差。若有小小病症,坚守星冈公之教,不轻服药。至要至要。

富圫本算一等屋场,弟若肯代为收拾,必是第一等妥当。乃必待纪泽母子到家看定再行修葺,且令先在大夫第小住,实属情文周至。手足至亲,不复言谢。

进退大吏伤易,余亦深以为虑。然少荃不果赴洛,霞仙不果去位,朝廷择善而从,不肯坚执自用,即恭邸大波亦不久即平,是非究不颠倒。沅弟自以再出为是,下次再详论也。

十二月十五日

澄弟、沅弟左右:

近日贼情,张总愚一股尚在南阳,赖汶光、任柱等股尚在光州、固始一带。闻京师之东北、山海关外、奉天等处马贼猖獗,派文尚书、福将军剿办,尚未得手。新授徐海道张树声为直隶臬司,圣意盖欲多调淮勇北卫畿辅,局势又当少变矣。

沅弟出处大计,余前屡次言及,谓腊月乃有准信。近来熟思审处,劝弟出山不过十分之三四,劝弟潜藏竟居十分之六七。

部中新例甚多。余处如金陵续保之案、皖南肃清保案全行议驳,其余小事动遭驳诘,而言路于任事有功之臣,责备甚苛,措辞甚历,令人寒心。军事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头绪繁多。

西北各省饷项固绌,转运尤艰。处山西完善之区,则银钱分文皆须入奏,难以放手办事。若改调凋残之省,则行剥民敛怨之政,犹恐无济于事。去年三四月间,吾兄弟正方万分难窘,户部犹将江西厘金拨去,金陵围师几将决裂。共事诸公易致龃龉,稍露声色,群讥以为恃功骄蹇。为出山之计,实恐怄气时多,适意时少。若为潜藏之计,亦有须熟筹者。大凡才大之人,每不甘于岑寂,如孔翠洒屏,好自耀其文采。林文忠晚年在家,好与大吏议论时政,以致与刘玉坡制军不合,复思出山。近徐松龛中丞与地方官不合,复行出山。二人皆有过人之才,又为本籍之官所挤,故不愿久居林下。沅弟虽积劳已久,而才调实未能尽展其长,恐难久甘枯寂。目下李筱荃中丞相待甚好,将来设与地方官不能水乳交融,难保不静极思动,潜久思飞。

以余饱阅世变、默察时局,则劝沅行者四分,劝沅藏者六分。以久藏之不易,则此事须由沅内断于心,自为主持,兄与澄不克全为代谋也。余前所谓腊月再有确信者,大率如此,下二次更当申明之。

十二月二十五日

澄弟、沅弟左右:

捻匪全入湖北,任、赖、牛、李等股与成大吉之叛卒勾结在黄、孝、罗、麻一带,张总愚亦在襄、樊一带。余调刘铭传九千人由周家口驰援黄州,不知赶得及否?闻关东之骑马贼甚为猖獗,刘印渠带兵至山海关防堵。广东一股,亦不易了。

天下纷纷,沅弟断不能久安。与其将来事变相迫,仓猝出山,不如此次仰体圣意,假满即出。余十五之信,四分劝行,六分劝藏,细思仍是未妥。不如兄弟尽力王事,各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志,终不失为上策。沅信于毁誉祸福置之度外,此是根本第一层工夫。此处有定力,到处皆坦途矣。

同治五年丙寅岁

正月初六日

澄弟、沅弟左右:

近日未接来信,想各宅平安,新岁内外多祜,为慰。

任、赖、牛、李等酋全萃湖北黄、孝、黄、麻等处,余调刘省三全军九千人援鄂。成武臣之叛卒,闻官相以二十万金抚之,业经招集七营。官相并未将叛变情形入奏,但言拔营索饷,适为捻所乘,挫退而已。湖北军政多出于阍人、仆隶及委员之嗜利者,奏牍则一味欺蒙,深为可叹。以各省用事之人言之,军事将见日坏,断无日有转机之理。沅弟假满出山,与各邻省督抚共事,亦必龃龉者多,水乳者少。然吾兄弟受厚恩,享大名,终不能退藏避事,亦惟循前信所言,置祸福毁誉于度外,坦然做去,行法俟命而已。

正月十五日

澄弟、沅弟左右:

沅弟出处大计,余腊月十五日信六分劝藏,四分劝行,而以久藏之不易,又嘱沅内断于心,自为主持。至腊月、正月两信,则专劝弟出山,盖终不免于一出,不如假满即出,最为体面。惟决计出山,则不可再请续假,恐人讥为自装身份太重。余此信已为定论,下次不再商矣。

沅弟以余待朱、唐等稍失之薄,余心亦觉不甚安怗。然天道不能有舒而无惨,王政不能有恩而无威。近日劾吴少村及驱逐在徐之王、刁两团数千人全回山东,亦似稍失之薄,而非此实办不动也。

夹袋中并无新储之才,惟幼荃及张敬堂较优,不知果有所建树否?

二月初一日

沅弟左右:

顷奉正月二十六日谕旨,弟调湖北巡抚,且令即赴新任。虽明发谕旨中无“无庸来京”字样,而寄谕中似饬弟就近履任,即办鄂境之捻。朝廷为地择人,亦即为人择地。圣恩优渥,无以复加。而余办捻事,正苦鄂中血脉不能贯通,今得弟抚鄂,则三江两湖均可合为一家,联为一气,论公论私,均属大有裨益。

余前调张诗日、刘松山二镇带十九营赴鄂助剿,定于二月中旬起程。又春霆一军,谕旨令赴楚豫之交,归余调度。余正虑相离太远,呼应不灵。弟在湖北,则就近调遣,节节灵通。弟奉旨后,即于谢恩折内声明,一面酌带营勇赴鄂剿贼,俟鄂难稍平,人心稍定,即行进京陛见。如谕旨不令来京,亦尽可带兵出境,兄弟相会。

赴鄂行期,或可不待六月假满。如待假满,亦断不可展限。君恩过厚,无令外人疑为装腔作势也。

二月初四日

沅弟左右:

接二十六日谕旨,弟调补湖北巡抚,迅赴新任。又奉寄谕,俟弟接印,郑小珊中丞乃行交卸。又接胡莲舫京信,鄂人亦望弟拯救甚切。其时尚未得弟抚鄂之信,已有云霓之望,况一闻新命,中外悬盼自为更切。

弟此次履鄂,似不可稍涉迟回。至募勇之多少,由弟自行斟酌,大约以八九千为率,另增马队千余,成一大军,可为游击之师。

余处本有刘省三、李幼荃、刘仲良三支淮勇游击之师,刘寿卿、张田畯合成湘勇一支游击之师,合之鲍春霆全军,赴鄂已五支游兵矣。弟既接印,公事甚多,似不能亲临行阵,即偶一督战,亦可暂而不可常,宜另派一可靠之统领。弟驻扎或在黄州,或在德安、襄阳,细看再酌。

三月初五日

沅弟左右:

接弟排递之信,知弟将以三月初间赴鄂履任,至以为慰。

兄到济宁数日,恰值张总愚大股来齐,不惟不能遽赴周家口,并不敢出阅视黄河、运河,盖恐州县将领但顾接差,反不御贼。本日有陈奏军情一折,鲍君饷项一折,另牍咨达。

纪泽等送全眷回湘,乡间若无良师,拟在皖、吴择师,留纪鸿在弟署读书。不知纪瑞等随母来鄂否?

余在济宁小驻。若贼不渡运,张逆一股又将回豫,余稍徘徊旬日。任、赖等股若不东窜,则余仍赴周家口,再谋兄弟相见之法也。

三月十六日

澄弟、沅弟左右:

前闻捻匪不如发逆,张总愚一股又不如任、赖等一股,不知张逆狡悍若此,竟无术可以制之。

沅弟到任后,仍须以治兵自强为第一义。小宋到鄂藩任,已作函商之。乔鹤侪请其一面派人接署,一面附片奏明。

弟驻襄阳甚好。春霆可驻南阳,其粮台则设于襄阳,刘仲良则改驻徐州等处。谢恩折尚稳适。好折奏手竟不可得。

近年如沈幼丹在江,蒋芗泉在浙,皆以联络绅士大得名誉,跪道攀留。而筠仙以疏斥绅士,终不得久于其位,闻渠与左季高甚为龃龉,罢官后必更郁郁。弟此次赴鄂,虽不必效沈、蒋之枉道干誉,然亦不可如筠仙之讥侮绅士,动或荆棘。大约礼貌宜恭,银钱宜松,背后不宜多着贬词,纵不见德,亦可以远怨矣。

三月二十六日

澄弟、沅弟左右:

沅弟定于十七接印,此时已履任数日矣。督抚本不易做,近则多事之秋,必须筹兵筹饷。筹兵,则恐以败挫而致谤;筹饷,则恐以搜括而致怨。二者皆易坏声名。而其物议沸腾,被人参劾者,每在于用人之不当。沅弟爱博而面软,向来用人失之于率,失之于冗。以后宜慎选贤员,以救率字之弊;少用数员,以救冗字之弊。位高而资浅,貌贵温恭,心贵谦下。天下之事理人才,为吾辈所不深知、不及料者多矣,切勿存一自是之见。用人不率冗,存心不自满,二者本末俱到,必可免于咎戾,不坠令名。至嘱至嘱,幸勿以为泛常之语而忽视之。

陈筱浦不愿赴鄂。渠本盐务好手,于军事吏事恐亦非其所长。余处亦无折奏好手,仍邀子密前来,事理较前清晰,文笔亦见精当。自奏折外,沅弟又当找一书启高手,说事明畅,以通各路之情。

纪泽母子等四月中旬当可抵鄂,纪鸿留弟署读书,余以回湘为是。

四月二十一日

沅弟左右:

弟来缄与我订五日一信之约。此次余出营查阅黄、运两河,并察看泰安形势,登岱礼神,未发家信,有愆夙约。将来不知果能践五日之约否?

山东军情,半月前事已具折片之中。捻匪长处在专好避兵,不肯轻战,偶尔接战,亦复凶悍异常,好用马队四面包围,而正兵则马步夹进。马队冲突时,多用大刀长棒。步队冒烟冲突时,专用长矛猛刺。我军若能搪此数者,则枪炮伤人较多,究非捻匪所可及,劈山炮尤为捻匪所畏。弟可详告刘、朱、彭、郭、熊、陈诸人也。调四将之折,甚为条畅妥叶。谢绝陋习,慎重公事,严密以防门内,推诚以待制府,数者皆与余见相合,声誉亦必隆隆日起矣。

五月初三日

沅弟左右:

纪泽母子已到阳逻,纪瑞母子已自湘起程。兄弟宦游在外,眷属得以团聚,亦足喜也。

弟信亦不必太密,仍以十日一封为率,或有他事,则加一封,无事亦不可减。不仅说军务饷务之大政,即幕友、家丁及亲友、相从将弁、投效者多说几句。司道风气、属僚贤否,亦可略述一二,以广见闻。余之日记详于小而略于大,弟则互有详略可也。

弟现募步队万二千人、马队千余人,与余初次函商相符,以后不必再行添募,恐饷项不继。所裁官相之勇仅发数成,所添弟部之勇必须全饷,一撤一招之际,厚薄悬殊,相形见绌,营头太多,必生怨望。厚庵之优待楚勇,薄视甘兵,遂有三月三日之变,可为前车之鉴。

五月十一日

沅弟左右:

纪瑞侄母子已抵鄂,娣为东而姒为宾,客到先而主到后。乱离之世,骨肉相聚本极难得,老年得之为尤难也。弟足疾复发,极为廑系。湿毒在下,总非本原之病。然一求速效,杂投药剂,则难于见功。吾阅历极久,但嘱家中老幼不轻服药,尤不轻服克伐之药,即是善于养生之道。鄂抚衙署风水之说,弟能毅然不信,可谓卓识定力。如足毒不愈,亦须略为变通。兄向来不信择日风水,老年气怯,遂徇俗见,惟弟谅之酌之。

六月初五日

澄弟左右:

乡间谷价日贱,禾豆畅茂,尤是升平景象,极慰极慰。

贼自三月下旬退出曹、郓之境,幸保山东运河以东各属,而仍蹂躏于曹、宋、徐、泗、凤、淮诸府,彼剿此窜,倏往忽来。直至五月下旬,张、牛各股始窜至周家口以西,任、赖各股始窜至太和以西。大约夏秋数月,山东、江苏可以高枕无忧,河南、皖、鄂又必手忙脚乱。余拟于数日内至宿迁、桃源一带察看堤墙,即由水路上临淮而至周家口。盛暑而坐小船,是一极苦之事,因陆路多被水淹,雇车又甚不易,不得不改由水程。余老境日逼,勉强支持一年半载,实不能久当大任矣。

因思吾兄弟体气皆不甚健,后辈子侄尤多虚弱,宜于平日讲求养生之法,不可于临时乱投药剂。

养生之法,约有五事:一曰眠食有恒,二曰惩忿,三曰节欲,四曰每夜临睡洗脚,五曰每日两饭后各行三千步。惩忿,即余匾中所谓养生以少恼怒为本也。眠食有恒及洗脚二事,星冈公行之四十年,余亦学行有七年矣。饭后三千步近日试行,自矢永不间断。弟从前劳苦太久,年近五十,愿将此五事立志行之,并劝沅弟与诸子侄行之。

余与沅弟同时封爵开府,门庭可谓极盛,然非可常恃之道。记得己亥正月,星冈公训竹亭公曰:“宽一虽点翰林,我家仍靠作田为业,不可靠他吃饭。”此语最有道理,今亦当守此二语为命脉。望吾弟专在作田上用些工夫,辅之以“书、蔬、鱼、猪,早、扫、考、宝”八字,任凭家中如何贵盛,切莫全改道光初年之规模。凡家道所以可久者,不恃一时之官爵,而恃长远之家规;不恃一二人之骤发,而恃大众之维持。我若有福罢官回家,当与弟竭力维持。老亲旧眷、贫贱族党,不可怠慢,待贫者亦与富者一般,当盛时预作衰时之想,自有深固之基矣。

六月十二日

沅弟左右:

足毒居然全好,大慰大慰。

一万二千之数,恐不足保鄂省疆土,自可量力多招。

此间军情,凡大处调度,均已咨达弟署。若贼匪各股均渡至沙河、淮河之南,余当以淮军扼守沙河、贾鲁河。此数月内鄂境虽十分吃紧,而使贼不得回窜东北平旷之区,各军得悉萃于西南山多田多之处,剿办当稍易为力。恐其半过沙河以南,半留沙河以北,则尤疲于奔命耳。

六月二十三日

沅弟左右:

日内未接弟信,想因余自济起程,驿夫不知行迹所在,或展转迟误耳。十五日登舟,阻风三日,今日可至台庄。溽暑小舟,殆非老年所堪。

运河大雨盛涨,民居水皆封檐,数十万难民转瞬皆成流寇。而运河东岸堤墙雨后塌卸殆尽,秋冬无以制寇,尤深焦灼。防守沙河之策未必可恃,而业已出奏,不得不试行之。春霆已自黄州起行否?若需帐篷等物,请弟饬局办给,将来于万五千内拨还鄂局。江西两咨来商,不欲于七万外更增杂支。少荃亦畏霆而远避之。弟既敬霆之为人,即可一力维持,使之迅速集事。杂款实有盈余,余已嘱刘申孙怿随时禀请弟作主也。

七月初三日

沅弟左右:

吾湘哥老会公然有谋反之意,可恶可畏,若一连惩创几次,当可戢其凶志。目下犹耽耽思逞也。

兄至宿迁,衰年怕热,登岸小住。闻任、赖又窜睢州,将回山东,檄调铭、鼎、盛三军追剿,不知何日乃能见贼接仗?军务毫无起色,加以大水成灾,酷热迥异寻常,心绪实为恶劣。然亦只好安命,耐烦做去。拟日内由杨庄换船溯淮西上,八月可达周家口耳。闻弟近甚辛苦,前示养生五诀,曾行之否?老年兄弟相勉,惟此而已。

七月初六日

澄弟左右:

久未接弟信,惟沅弟信言哥老会一事,粗知近况。吾乡他无足虑,惟散勇回籍者太多,恐其无聊生事,不独哥老会一端而已。又米粮酒肉百物昂贵,较之徐州、济宁等处数倍,人人难于度日,亦殊可虑。

吾兄弟处此时世,居此重名,总以钱少产薄为妙。一则平日免于觊觎,仓猝免于抢掠,二则子弟略见窘状,不至一味奢侈。纪泽母子八月即可回湘,一切请弟照料。“早、扫、考、宝,书、蔬、鱼、猪”八字,是吾家历代规模。吾自嘉庆末年至道光十九年,见王考星冈公日日有常,不改此度。不信医药、地仙、和尚、师巫、祷祝等事,亦弟所一一亲见者。吾辈守得一分,则家道多保得几年,望弟督率纪泽及诸侄切实行之。富圫木器不全,请弟为我买木器,但求坚实,不尚雕镂,漆水却须略好,乃可经久。屋宇不尚华美,却须多种竹柏,多留菜园,即占去田亩,亦自无妨。

吾自济宁起行至宿迁,奇热不复可耐,登岸在庙住九日,今日始开船行至桃源。计由洪泽湖溯淮至周家口,当在八月初矣。身体平安,惟目光益蒙,怕热益甚,盖老人之常态也。

七月十六日

沅弟左右:

兄以七夕至清江,初十渡洪泽湖,十六日至临淮。十五酉刻在临淮之下十里遇大风暴,危险之至,幸免于难。今年大水,自济宁至临淮千三百里,民无栖息之所,业已伤心惨目,而又值非常之酷热,受非常之大惊,殊觉行役劳苦,老境不能堪此。惟闻刘松山、张诗日等在上蔡、郾城一带剿张总愚一股屡获大胜,差堪一慰。尚未接禀,不知其详。春霆迭奉严旨诘催,弟须嘱其迅入豫境,不可再缓。渠制车二千辆之多,不知做法何如?恐未必适于用。闻捻用长矛者,进身极矮,湘、淮洋枪均失之高而不中。此次刘、张系以劈山炮取胜,近亦习跪装洋枪,请弟告之鲍、郭、彭、熊也。

七月二十四日 临淮

沅弟左右:

余在临淮,本不欲久住,定二十四日成行,已咨明弟处矣。乃病体日深,殊觉支持不住。余力守不药之戒,竟不能坚持到底。服张敬堂所开桂枝汤,外感之寒已觉轻松,而积受之暑湿未能清理,腹疼作胀,屡思大便,而登厕辄不爽快。现定二十六日起行,不知届时能勉强登舟否。今年出汗太多,身体遽瘦。自问精力大减,断不能久当大任。到周家口后与弟谋一会晤,共筹引退之法,但不以鲁莽出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