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手(全二册) 9.2
作者: 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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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第五卷 千年帝陵005 2024-03-06 15: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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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失踪的名画,失踪的修复师,是监守自盗还是偷梁换柱; 师出同门,爱恨两难,信与不信之间;四年后归来,该反目成仇还是破镜重圆? 郁连城在日本文物耗材展上,因“敝帚自珍”一词,引发一场赌约,赢下一张险些被毁损的唐画。事件经过被有心人拍下,在网上引发热议,失踪四年的她,重新出现于人前。一切都源于那张四年前修复的《水月观音》…… 而藉此被前任兼师兄程郢逮回学校的苦逼文物修复师,在追寻真相的过程中面对种种挑战,从文物贩子手里骗回国宝,为临终老人修复画像,与盗墓贼斗智斗勇,在性命与国宝之间抉择。 而那件失踪四年的名画始终横亘在连城和程郢之间,谁的过错,谁满身罪孽,谁清白无辜?千年帝陵见证的爱情归宿。

第一卷 天下名宝

装潢优劣,实名迹存亡系焉;窃谓装潢者,书画之司命也。

——明·周嘉胄《装潢志》

京都四月,流云微微。

枝子有预感,这将是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春天。

她特意装扮过,梳了髻,传统和服,湖水色丝绢,精绣一丛雪中花——中国人叫它水仙,在古希腊是众神求而不得的美少年。

程郢念了句和歌:“庭中花树好,香染谁人袖。”

枝子略低了头,露出粉白一段颈:“程君谬赞。”

程郢颇有些传奇的名声,却意料之外的年轻。枝子为了争取这个给他做助手的机会下了很大力气,倒也不算枉费。

文物耗材展会设在天王山南侧。蓝蓝的天空下,青山葱郁,一角砖红色的斜屋顶。

大山崎山庄有“地下宝石箱”的美誉,英式外观,里间还是和风,橘黄色的灯光透过和纸纹理,照见浮世绘上的美人。

书画在文物中是一个大类,耗材左右不过笔墨纸绢,细分起来却也极繁。展会制作得精心,挂在墙上的仿制品都一丝不苟地装裱过,被修复的原件更是用了玻璃恒温龛放。底下摆置耗材小样,性能标注得十分详尽。

展会上人不多,交谈都压低了声音,所以当有人大声说“请指教!”的时候,几乎所有目光都往那边看过去。

那个女孩是很引人注目的。

黑色一字露肩装,柔软的开司米面料勾勒出优美的身段,大摆A 字裙,红得极正。巴掌宽的泥金腰带松松一束,一捻儿细腰。利落马尾,露出明净的额。

是个潇洒的中国美人儿。时髦的都市女郎在这种展会上颇为罕见。

枝子远远看着玻璃龛里的展件:“像是镰仓时期的墨绘。”

“不是。”程郢简洁地给出结论,往女郎方向走过去。

枝子立刻就跟上了。

折节向女郎求教的是个穿暗蓝色和服的日本男子,略方的下颚显示出这是个固执而骄傲的人。

女郎短暂的错愕之后,欠身说道:“恕我敝帚自珍。”

枝子不解,索性走到展件前,仔细揣摩了一回:程郢说得对,这不是日本的镰仓墨绘,这是中国山水画。

没有款印题跋,仅以目鉴,几乎无法判断年代作者。

在她看来,这件作品修复得近乎完美,却不知道女郎何以出言不逊——“敝帚自珍”四个字真是又毒又绕。

和服男子脸色越发难看。待看清楚发笑的人,更是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而围观者已经越来越多。

那个可恶的中国女郎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她偏头与男伴低语,拖着他的手就要离开。

“等等!”和服男子仓促叫道。

女郎愕然回头。

“你要怎样……才肯指教?”

女郎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这人会纠缠。不过她很快做出了反应:“我国古代有个有钱人,请将军喝酒,将军不肯喝,有钱人就把劝酒的美人给杀了。看客觉得残忍,将军说:‘他杀他自家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言下之意,你的画,你的事。

说完俏皮地鞠了个不甚标准的躬,拉着男伴走开了。

和服男子的脸色已经完全没法看了,他近乎焦躁地揪了一把头发。

没热闹可看,围观的人正次第散去,但是每一记眼神,窃窃私语,尤其刚才那声笑……“可恶!”他喃喃地说。接着大步走上前去,要抓住女郎的肩,忽然意识到香肩裸露,仓促又慌乱地往下扯到女郎的胳膊:“等等!”

女郎身边的男伴责备道:“你有完没完!”

“如果——”和服男子没理他,只大声问,“如果我把画送给你呢?”

如果他把画送给她,那就是她的画,她的事了。

女郎眨了眨眼睛。

和服男子再次大力鞠躬:“请指教!”

“你的意思是,如果她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你就把这件画送给她?”

男伴猜测。

和服男子点头。

“这价码可不低。”男伴看了看女郎。女郎说:“那要先找人公证,不然,我指教完了他不认账,岂不是很亏?”

美术馆很快派来公证人。看热闹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女郎在公证书上签下名字。然后走到画作前,目光从下往上看了半晌。

那简直不像是在“看”,而像是摩挲。

几乎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她开口,却久久不闻其声。

已经有人开始不耐烦。

“郁小姐?”

“不会反悔了吧?给不出让人信服的理由,可是要倒赔的哦。”

“现在才后悔,未免迟了一点。”

嘈杂声越来越大,几乎把人都淹没了,以至于当女郎开口,竟十有六七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

“什么?”

“这是件唐画。”女郎重复,语气十分沉重。

嘈杂声更响了,嗡嗡嗡如立体环绕。和服男子更是直接脱口道:“这不可能!”

女郎也不看他,更不在意那些议论纷纷,只问:“你是不是断代为宋?”

和服男子略点了头。

“画为纸本,这是其一;山水用了点皴,这是其二;南宋之后,中日通航,方才有大规模的书画流入贵国,这是其三——所以是南宋?”

和服男子再点了点头。

嘈杂声到这时候才慢慢平息下去。

“山水之变,始于吴道子,成于盛唐二李;晚唐之后,皴法大行于世。

盛唐到晚唐之间的空白使得后人无法判断皴染出现的具体时间。事实上就有人认为皴染的源头是初唐阎氏兄弟。这是其一。”女郎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其二,现存纸本最早是中唐韩滉的《五牛图》,而中唐到晚唐之间,还有百年光阴,这期间用纸为载体的画家,不计其数,比如韩滉弟子戴嵩的《斗牛图》就是纸本。”

“但是郁小姐怎么就能肯定这是唐画不是宋画,又凭什么认为我修复失误?”和服男子耿耿于怀。

女郎略抬了头,目光在画面上逡巡。良久,方才说道:“我国从唐代到宋代,造纸所用的原料有了极大发展。唐代纸料用藤,用麻,用皮料,用淀粉施胶;宋以后皮料和竹料居多,用明矾。如果是唐画,你照宋画贴补,就算现在看不出来,多过几年,材料受温度湿度影响、微生物侵蚀程度不同,差异就会很明显了。”

“如果它不是唐画呢?”和服男子咄咄逼人,“我听出来了,郁小姐是在逃避我的问题——郁小姐有什么证据说它是唐画?”

“井上先生对我国书画造诣不浅,这个我承认,”女郎道,“但是问题不在技艺,而在于工具:从汉晋一直到北宋中叶,我国都用有心硬笔,转侧处往往不太灵便,甚至有贼毫直出,而井上先生所用——”

她一面说一面指点,最后定在一处:“我从这道渲晕看出的破绽。”

和服男子脸色惨白。让她说中了。

女郎并不乘胜追击,只叹息说:“这些年我国书画修复得颇为保守,但是也有宁缺毋滥的好处。贵国就实在太大胆了。”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和服男子怔了几秒,忽然整个人弯下去,形成一个近九十度的大鞠躬:“多承指教。”

片刻的寂静之后,掌声响了起来。

枝子身边的程郢反而退了几步,把自己淹没在人群中。

山脚的夜晚十分安静,偶尔星子闪亮。

沉睡的古战场在呼吸之间,吐纳出凉风习习,流水潺潺。已经不是织田信长的时代了,虫鸣声中仍隐约回荡“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的慨叹。

楼道极长,空无一人。脚步落在厚实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影子和织纹纠缠。

自动贩卖机设在楼道拐角,灯光弱得近乎凄凉。

扫过二维码,一罐咖啡直直落下去。

“叮咚!”

郁连城弯腰去捡,就看见玻璃上人的影子,颀秀,挺拔。她再扫了一次二维码,落下来一听苏打水。

程郢下意识接住。

一丢一接之间,默契得让人心惊——有时候你不会知道过往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迹,直到肢体反应快过大脑。

有那么一个瞬间,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程郢有片刻恍惚,不知道眼前女子是谁。绯色浴衣被穿得风流婉转,乌黑一篷发松松拢住,像是随时会散掉。赤足趿着木屐,白生生的脚趾,趾甲仔细涂绘过,漾着一汪一汪的月光。

凋零玫瑰和清酒的气息,也许是鸢尾浮世绘。

不是记忆里那个人。白天那个也不是——他到这时候想起来,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四年过去了。记忆里白T恤牛仔裤的女孩子,T恤沾了颜料,洗不掉添几笔,是嶙峋的山峰,是碧水粼粼,小怪兽探出半个头。

程郢摇了摇头,幻象散去。

连城靠在自动贩卖机上:“师兄真是神通广大。”她下午露面,他晚上就能找上门来。异国他乡,没点人脉做不到。

“不难找。钟晓这个人,总不至于委屈自己住连锁酒店。”

原来破绽在这里,连城心里想。也不奇怪,南城才多大,文博圈里多少人,有钟原这么个大有名气的老子,程郢知道钟晓简直在意料之中。

“还没恭喜你得了画。”说是恭喜,声音里没有半分喜气。

“师兄也来笑话我,”连城好脾气地说,“没有收藏钤印,虽然年代足够久,恐怕也不是什么名家手笔。”

“上了热搜。”程郢淡淡地说,“别告诉我你没花钱。”

连城“啊”了一声,赶忙点开微博,果然看到大山崎山庄展会上的热闹,视频把她拍得挺好看,底下一溜儿大叫:“美人!”

“干得漂亮!”

也有人问:“东西又不是她的,说什么敝帚自珍啊!”

就有人回答:“傻了吧你,东西不是她的,是我国的啊,心疼一下被其他国家糟蹋不行?”

底下整整齐齐排了几百条:“服了服了,文化人这嘴!”

连城扑哧一下笑出声。

程郢哼道:“设的好局!”

“没办法,营销需要讲故事。”或者说噱头。在浩瀚的互联网上争夺五分钟的眼球,殊为不易。

“话题热起来有多迅猛,反转的时候只会更迅猛十倍。”程郢说。

连城垂着眼睛看咖啡罐,灯光从睫毛上溅开来。她是想要打开,但是指甲软,总不敢用力,掀了几次拉环都没有掀开。

“枝子想争一争人间国宝,我之前也听说过,没想到她打了这么个主意。

现在井上出事,回头视频出口转内销,日本这边网上也能炸了。”

日本重视传统技艺,认证技艺传承人为“人间国宝”,是业内至高荣誉。枝子和井上都是半亩九清堂的文物修复师,为了这个头衔,你来我往也过了三四招。如今井上出了这么个岔子,多半就出了局。

连城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么多。”

如果她早知道,势必不能让井上这么糟蹋东西——“敝帚自珍”对于一名文物修复师来说,并不是说说而已。

它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她这时候想起来,也疑心井上是被人误导——若非大有把握,他不至于拿出来展览,并且被激将成功。恐怕那件作品是他的得意之作。

程郢说的“反转”就在这里:如果只是营销、炒作倒也罢了,但毕竟牵涉的是件唐画。一旦国内怀疑她参与了诱导性破坏修复,立时就是千夫所指,名声扫地——整个文博行业都容不下她,也容不下公司。

“你真不知道?”程郢的指尖触到微凉的手机屏。

连城苦笑:“信不信在你。”

“恐怕不在我。”程郢冷笑,“要网上都相信你不知道才好——钟晓也不知道?”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程郢这回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叫他尽快来找我,不然我不保证不反转。”

连城应道:“我会和他说。”

等到脚步声远了,连城才把目光从织毯的纹路里拔出来,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再看微博,转发点赞和评论数字还在飞速增长。

——当然是花了钱。没花钱,谁给你这么卖力。

沿着墙线往房间里走,手里易拉罐还是冰的。在心里捋了一下来龙去脉,实在也无从分辨钟晓参与到其中有多深。

心里反复几个来回,把火气压下去,然后才拨电话。

钟晓吃了一惊:“你认识程教授?”

“嗯。”

“行我知道了,我会处理。”想起来又叮嘱她,“晚上少喝点喝咖啡。”

连城抓着易拉罐,手机那头传来女子嬉笑的声音,电话仓促挂断。

回到房间,日式酒店的精巧,小小一方厅布置得错落有致,画屏楚楚,帘影细细。赢来的水墨山水铺展在灯下。

平心而论,修复得不算差。她见过比这个让人扼腕的修复多了。书画这么脆弱的东西,要依靠无数的巧合和小心翼翼才能够熬过时光。但现在修复又往往缺少合适的材料,工艺上的无法复原让这行步履艰难。

她找了开罐器开了咖啡。井上的失误不算严重,要不要重新修过还需要斟酌,毕竟揭裱本身对画心会有损害。

想得入神,直到门铃声响,开门看见钟晓。

钟晓撑住门不进来,只管借着廊道里的光上上下下打量她。连城禁不住他这么看,一时奇道:“我脸上有花?”

钟晓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你是袁老的弟子。”

连城便知道他是去见过人了,笑道:“那你也没问啊。”

钟晓语塞:他从拍卖公司“捡”了个小助拍,哪里能想到是业内大佬的弟子——那根本不是她该出现的地方。

他这随手一抽就SSR的运气!

连城的鼻翼动了动:“喝了酒?我给你煮茶。”

她走过去取茶具,钟晓脱了鞋进屋,看到案上喝了一半的咖啡,看了眼连城,拿起来一饮而尽。

连城“哎”了一声,阻之不及。

钟晓有点得意,扬一扬眉。他眉目生得精致,就是挤眉弄眼也不难看。

他说:“你师兄是个狠人。”

茶在釜中,水咕噜咕噜地响,茶香还没有透出来。

钟晓便自顾往下说:“程教授应正仓院之邀过来修一件国画——他给我开的条件是你过去给他做助手。”

他没有问连城去不去,都是成年人,知道轻重,只问:“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

连城想了想:“他有道德洁癖。”——既然知道浜田枝子参与了毁画,自然不会再容她。要换人,就没有比她更合适了。

钟晓拿了案上的小狐狸镇纸在手里把玩,闻言似笑非笑睨她:“他?”

“程郢。”两个字出口,就仿佛有风暴刮过。安倍晴明说名是最短的咒,诚哉斯言——也许是身在京都,格外灵验。

玉露茶煎到火候,是浅浅金色。茶碗内侧起伏的黛青山脉倒映水中,一方绯袖垂下来,半截子手腕皓白。

还喝什么茶,解什么酒……

钟晓抓住它,目光往上挑。发带恰到好处地断掉,一头乌发散开,发丝拂过他的手背,像是不轻不重在心上挠了一爪。钟晓手上用力,人便跌进他怀里,肌肤的热度从薄的衣物里透出来:“连城?”

“嗯……”

“学会主动了?”

那人没有回答,只伸手攀住他的脖子,绯袖宽大,一路滑下去。钟晓喉头一紧,声音发哑,略带了戏谑:“你这是把我当成了谁?”

手底下身子一僵。

他的目光落在她密密的睫毛上,像是青纱帐,把他隔绝在外。不过他还是笑了:“当成谁都不要紧。”

春宵苦短,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他低头亲下去,那人却猛地推开他,仓皇拢住衣物进了屋。钟晓还要跟过去,屋里传来“啪嗒”锁扣落下的声音。

钟晓气得发昏:“郁连城,你没良心!”

钟晓“捡”到郁连城,在去年的春拍会上。

钟家收藏世家,连续几代都以眼光准、能捡漏广为业内推崇,到他这里哑了火。人家是终日打雁,不小心才被雁啄眼,他是个生来睁眼瞎。理论上他打小用的、看的、赏玩的,无一不是好东西,应该闭着眼睛也能辨真假、断年代才对,偏偏并不是。后来钟晓在哈利·波特里看到有种人叫哑炮,颇有惺惺相惜的痛感。

即便如此,家学渊源,博物馆美术馆还是要去的,艺术史也是要读的,拍卖会也在必须点卯的范围之内,虽然经常会拍到一些把老爷子气到脑出血边缘的赝品。

春拍成色向来不及秋拍,但是去年爆了个冷门:一个德国掮客带来了一件魏晋绢本设色,惊动了整个文博界。

老爷子当时人在伦敦,就只叫钟晓过去看一眼,并没有太当回事。

书画难以保存,元宋已经是高古,何况魏晋。故宫传有三件顾恺之,最后鉴定出来都是宋摹本;珍藏于大英博物馆的《女史箴图》也是唐摹本。当然鉴于清末民国的情况,要说流落欧美有漏网之鱼——也并非全不可信。

到画件亮出来,几乎所有人都闭了嘴:首先山水、人物的比例是对的,符合“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形制;其次笔法细密绵长,圆转流畅,是顾恺之标志性的游丝描;且,绝无皴染——拍卖场沸腾了。

原本只是来凑热闹的钟晓被热闹所感染,跃跃欲试:要是能抢件顾恺之回家,还是真迹,他下半辈子都可以横着走了!

价格一直在涨,幅度越来越大,参与到竞拍的人越来越少。所有人都很兴奋——钟晓听老头子说过本世纪初圆明园十二生肖兽首铜像现身苏富比拍卖场,当时群情振奋,但是水龙头怎么比得上顾恺之!

有人递咖啡给他,他也没留意,喝完杯底看到“西北”两字小篆。当时愣住,脱口叫道:“这不可能!”

现场这么多业内大拿,如果是西贝货,怎么瞒得过他们的眼睛?

后来钟晓问过连城:“怎么看穿的不是顾恺之?”

得到四字回复:“魏晋古拙。”

钟晓心里一口血,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玩意儿已经困扰了他二十几年。他要是能弄明白他也不是哑炮了。

也问过为什么要提醒他。

连城笑盈盈地说:“我看兄台红光满面,印堂发亮,不该有此劫数。”

打那时候开始,钟晓就知道郁连城嘴里没半句真话。

想到这里,钟晓心里稍稍平衡,毕竟真重金拍下那件假的顾恺之,恐怕会被老爷子流放去西伯利亚。

郁连城这个人,颇有点妖气。

钟晓是认真考虑过把她娶回家做合伙人的。毕竟从远古到新世纪,人类都没有找到比婚姻和血亲更铁磁的结盟方式。她似乎也不十分抗拒,就是有点心不在焉。他现在好像有点明白她心不在焉的源头了。

这点意不平结在心里,以至于开车去奈良都没忍住吐槽:“我感觉我这就是送羊入虎口。”

连城念了句,“暮春三月,羊欢草长”。

钟晓听得有趣:“后面呢?”

“天寒地冻,问谁伺狼。”

钟晓回过神来,这丫头拐着弯骂他狼呢,一时气笑道:“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我就要回国,你就这么对我?”

连城嘻嘻一笑,凑过来亲了他一下。推开车门跳出去,迎面看见程郢。

钟晓笑得伏倒在方向盘上。

连城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

程郢把注意力投放在她的装束上,深色休闲款,一看就是来干活的。不过她从前倒是穿白居多。因点了点头:“跟我过来录指纹。”

连城心里意外研究所的安保,回头一看,钟晓已经把车开走了。

手续办完流程走完进工作室,看到显示屏上的画卷,连城怔住:“这是……《山市晴岚》?”

“牧溪的《山市晴岚》。”

牧溪是南宋人,因为得罪了权相贾似道出家为僧,僧号法常,行踪常在江南。他的画不合文人审美,在国内不被看重,和同时期的画家相比,保存下来的作品也不算多,地位远不能与宋四家、元四家相提并论。但是在日本,他被尊为“画祖”。

《潇湘八景图》是自北宋以来就有的山水定式。古人认为“天道以九制,地理以八制,人道以六制”,所以常作“八景”。潇湘八景分别是“山市晴岚”“渔村夕照”“远浦归帆”“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洞庭秋月”“平沙落雁”“江天暮雪”。

牧溪这件长卷甫一传入便被当作“天下名宝”,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不忍独自欣赏,竟将它裁为八幅,裱作挂轴。他死后诸宝归于鹿苑寺,随着室町幕府衰弱,天下大乱,画卷在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这些人的你争我抢中失散。

如今总共也只找到七件,缺的就是眼前的《山市晴岚》。这件画作露面,被日本心心念念了千年的“天下名宝”得以全幅,必然轰动。连城有点明白正仓院弃本国修复师不用,郑重其事请程郢过来的原因了。

虽然做过处理,还是看得出当初画心破碎,残损严重。

比较幸运的是,江户时代德川吉宗曾努力收集,留下过八景俱全的摹本,让他们得以窥见全貌。

修复的前期工作已经完成,糊已调好,笔刷齐备,做过基本的清洁和固色,只尚未揭心。

连城问:“这是要整托?”

程郢点了点头。

整托和刮磨口是最常见的修复手法,主要区别在于画心正面要不要刷糊。整托不须正面刷糊,伤害更小,但是对于手速要求更高,毕竟画心在缺乏命纸和褙纸支撑的情况下会非常脆弱,不宜过久。

所以如果不是实在损毁严重,需要用尽量省时省工,估计程郢也不会出此下策。想到这里,连城心里一动:恐怕前儿程郢在展馆看到她就动了这个念头。浜田枝子技术再高超,也不能和他们比默契。

因问:“补纸、命纸和裱纸做好了?”

修复书画必须找质地相近的材料。晚清民国画作从前会动用库存,或者从价值不高的旧画上拆下来用,也有从民间收购零碎纸绢的,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些资源越来越少,如今也都倾向于做旧了。

更何况南宋距今千年之久。

程郢说:“用紫外线做了一些,还自然风化了几批,等着看效果。”

连城又问:“笔和墨呢?”

“笔现成的,墨在制。”

连城说:“容我练几天手。”

程郢拿纸笔给她。四月的阳光染在他的指尖,连城心里念了一句“色即是空”。

连城临画之前往往要观摩很久,几小时到几天不等,最长的纪录是半个月。程郢知道她的习惯,并不催促。工作室里什么都有,渴了喝水,饿了有寿司和牛奶,是她偏爱的口味;有时候发现程郢人不在,大约是去看墨了。

第四天才动笔,一动就没有停下来,到搁笔完工,金光在窗沿上镶了道边,她走过去,窗外有棵异常茂盛的樱花树。

“我还当你这些年功夫搁下了。”有人在背后说。

连城没有作声,体力和脑力耗用过度的时候通常什么话都不想讲。她也没法解释她确实搁下过,后来拾回来是钟晓的功劳。

“去吃点东西?”程郢又说。

连城看见玻璃上蓬头垢面的影子。

待梳洗完,太阳已经下去了。晚风里都是花树的香气。程郢抬眸,看见人从电梯里出来,樱草色裙幅仿佛柳叶新裁。

程郢觉得心口微微一窒,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又来了。

奈良是座很小的城市,步行去料理店也就半个钟头。店里响着爵士乐,人不是太多,不时有目光飘过来,也许是外国人的缘故。连城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程郢拿菜单给她:“不能和京都比。”

连城说:“我听说奈良的特产是鹿。这一路过来倒没有碰到。”

程郢笑了:“早上还有鹿在池边饮水。”

连城回想了一下,自嘲道:“我哪里看得到,那时候满脑子都是画。等赶完了活,可要好好走走,这附近有什么可玩的?”

程郢笑道:“东大寺的佛,春日大社的灯,若草山的樱花,都比凶巴巴的鹿好看——”

“郁、郁小姐。”温柔羞怯的女声。连城转头去,是个十四五岁的中学生,捧着手机,“是郁小姐吗?”

连城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女生点了播放键,连城就看见自己在展会上侃侃而谈。小女生兴奋得满脸通红:“郁小姐能、能给我签个名吗?”

连城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又新鲜又好笑,倒是龙飞凤舞给签了名。小女生给她鞠了一躬:“欢迎来奈良,要玩得愉快啊!”她说得又急又快,像珠子落在玉盘上,然后欢天喜跑去和同伴炫耀了。

连城目瞪口呆:“传得可真快!”

“这不正是你们想要的吗。”程郢说,“多半是留学生,爱国热情上来就给翻译了过来。”

连城奇道:“不是枝子小姐吗?”

“枝子应该想压下去。”

“为什么?”

“太早了。距离‘人间国宝’认证还有一个月,这么早,到时候人们早忘光了。”互联网上的人都是金鱼记忆,不超过七秒。

连城摇头:“师兄这次可说错了。在认证前夕放出来,人们就会意识到这是枝子刻意造势,反而警惕——现在网上的节奏也不比前些年好带了。”

程郢承认:“你说得也对。”

连城倒是有点可惜:“枝子小姐真是多此一举,她争取到修复《山市晴岚》的机会,胜算就已经很大了,没必要节外生枝。”能得正仓院钦点,又有程郢赏识,连城实在想不出多大的危机感才能让她这样铤而走险。

这下好,井上断错了纸本年代,她被程郢退货,双方又回到之前半斤对八两的势态。

“她是算错了一件事。”

“哪件?”

“正仓院的展会在五月上旬,主打就是全本‘天下名宝’。就算我猜到她可能参与毁画,也来不及换人了。既然是非她不可,自然就不用客气——她没算到你这个意外。”

正仓院展一向是文博展会中的大事——通常是一年一展,定在秋季,一次仅展出珍宝七十件。2003年国内办日本文物展,正仓院仅借出十件明治时期的复制品,因此五月的这次特展是许多文博爱好者翘首相盼已久。

他说得云淡风轻,连城心里一节一节往下走,像是一根很长的竹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底。如他所言,她接了这活可算是把浜田枝子得罪死了。

老板娘送食物上来,食物分量不大,摆盘倒是很漂亮。老板娘的恭维话更漂亮:“程君的女朋友真是美人。”

程郢说:“我师妹。”

“师妹吗?”老板娘大惊小怪道,“情侣装很相配呢。”胖胖的老板娘自觉一语道破天机立了大功,堆着满面笑容下去了。

程郢再看了眼连城。

连城学老板娘的口气:“和日剧里的老板娘一样想象力丰富呢。”

程郢默默。

从料理店回酒店,倒是碰到了一只鹿,还很小,有很柔软的眼睛。

程郢去便利店买鹿仙贝,鹿一下子高兴起来。

连城摸了摸它茸茸的角。

程郢看着地上的影子,风很慢很慢地吹过去,月亮已经圆过了。

回到酒店,门铃忽然疯响起来。连城想不出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谁会找她,要装作没听见,那门铃又锲而不舍。到底怕吵到人,从猫眼往外看,竟然是枝子。连城锁上防盗链把门开了一条缝:“浜田小姐?”

“这么晚来打扰郁小姐真是很抱歉。”枝子冲她鞠躬,“但是我想郁小姐一定能够谅解。”

连城沉吟了片刻:“但是真的很晚了。”

“我只是有几句话要和郁小姐说。”枝子声音里有古典日式的谦卑。

连城点了点头,重复道:“但是真的很晚了——如果浜田小姐不介意的话,我想约在明天中午。”

浜田枝子思索了一会儿,又鞠躬道:“谨从君命。”

连城看着她的背影在廊道柔软的灯光里款款远去。是一袭优雅的深紫色和服。

次日连城和程郢制定详尽的修复方案——在原有方案上改动也不是太多。

中午程郢问她是接着吃寿司还是跟他去料理店,连城随口说钟晓要过来,程郢便不再多问。

枝子把车开进一处庭院,连城恍惚看见“梦窗”两个字,心里寻思不知道是不是私邸。

下了车才发现也就是家暖色调的料理店。倒也别致,落地一面窗,往外看青青翠竹,让人想起《红楼梦》里茅篱竹舍稻香村。就缺了一个宝二爷吐槽。

“奈良的料理店我最喜欢梦窗庵,”枝子介绍说,“程君倒不常来。”

连城心里想这么远程郢肯来才见鬼。

“我查过郁小姐的履历……也就知道了为什么程君最终会决定让郁小姐作为他的助手。”

连城客套道:“程教授迫于工期,不得不找我帮忙。”

“恕我直言,”枝子说,“如果是为了工期,恐怕程君应该留下我。无论是与人沟通还是寻找耗材,我都比郁小姐有优势。”

她停了一停:“但是我能理解程君对郁小姐的偏爱。”

连城默默吃生鱼片。口舌之争不如口舌之欲。

“我喜欢梦窗庵,不仅仅因为它环境优美,食材地道,还因为它的主人是女将。”日语里用“女将”指料理店当家的女性,“我有时候很羡慕你们中国女性,有更多的工作机会,更长的职业生涯和更少的限制。”

“郁小姐也许听钟君说过,我们浜田家是土佐典具贴纸的传承人。”

钟晓还真没说过,也许是不知情——但是连城是知道的,因心里微微吃惊:土佐典具贴纸是和纸的一种,不同于国内追捧的千代纸、美浓纸,这种纸薄如蝉翼,并不利书写,专供文物修复。

“我从小就在造纸坊里,看父亲和叔叔抄纸。后来町里作坊越来越少,我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振兴它——但是父亲指定了哥哥作为继承人。哥哥根本不爱它,他只想迎合市场,把自己的东西丢得干干净净!”

传统工艺撞上现代市场是全世界的问题。连城想要同情一下她,想想国内现状,还是决定闭嘴。而且浜田改弦易辙做文创,如今也成了气候——未尝不好。

“我既无法继承家业,便转去半亩九清堂学习,”枝子继续往下说道,“已经三年了!虽然更多的机会被井上之流拿走,但是我的手艺可以的!我的手艺得到过程君认可,井上根本不能和我比!”

连城倒是很能理解她的愤愤不平,安慰她说:“程教授确实称赞过浜田小姐的工作。”

“所以!”枝子一把抓住她,“所以郁小姐!请你帮助我——这个工作对你根本不重要,但是我很需要它!如果我拿不出足够分量的成绩,便无法得到认可,家父和家兄……会希望我回家结婚。”

连城苦笑着抽出手:“浜田小姐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接下这份工作?”

要不是程郢威胁,她也不会接这个活;这个日本女人不去找程郢反而来找她,是很会找软柿子捏了。

枝子的眼睛亮得惊人:“我知道程君不是这样的人!”

连城叹了口气——大概很难能有人抵御她师兄的色相。

“浜田小姐,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是既然你已经看过我的履历,就请你相信我,在程教授这件事上,我比你有发言权。”

枝子愣了片刻,又迅速找到了新的理由:“可是恕我直言,贵国人民十分健忘,即便——”

“不不不,请浜田小姐再信我一次,”连城打断她,“在我国人民的记忆力这件事上,我和钟先生有足够的判断力。”

“可是——”

连城心里叫嚣了一万句“有本事去找程郢”,面上仍保持了微笑:“浜田小姐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是我相信,以浜田小姐的实力,即便没有这件《山市晴岚》,也足以摘取‘人间国宝’的桂冠。”

“郁小姐!”枝子知道自己失算了,这个女人根本没有心!她一直在吃东西!枝子咬牙道:“可是郁小姐难道没有想过,程君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吗?我的指证会更具备说服力——污点证人更容易取信于人。”

“浜田小姐要指证我诱导井上先生毁画?”

“是,”浜田枝子略低头,露出极其郑重的表情,“如果郁小姐不主动退出《山市晴岚》的修复的话,我会的!”

“浜田小姐知道这是诽谤吗?”

“恐怕是不得不如此了。”浜田枝子说,“郁小姐要告我诽谤需要足够的证据链,钟君和浜田商社的合作、郁小姐和钟君的关系都会成为阻碍;此外,郁小姐要打跨国官司,恐怕也不容易;最后,即便郁小姐能赢,打官司也需要时间,等结果出来,网上热点早就过了,贵国网民只会记得郁小姐就是个卖国贼——”

这桌掀得,连个缓冲都不给,连城也有点佩服这个日本女人了:“浜田小姐很厉害,不过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程教授是程教授,浜田小姐是日本人。”连城起身,“无论如何,我还是祝愿浜田小姐能够得偿所愿。”

她往外走,听见浜田枝子在背后说:“我也祝愿郁小姐不至于后悔今天的决定。”

连城的目光在玻璃窗上停留了片刻。

一直回到工作室,连城都有些闷闷不乐。

发狠又摹了张图。摹完了装裱过,放在紫外线灯下烤。

她去墨室找程郢,程郢在扫描墨料。墨色已经很相近了,但是他还卡在这里。连城猜是辅料的缘故。古人喜欢往墨里加东西,增光助色,去湿留香,常见秦皮皂角麝香,绿矾朱砂紫草,也有加金箔玉屑的。

连城看着他在阳光里的影子,经过玻璃折射,深色一重,浅色一重,像是有两个人叠在一起。

程郢问:“有事?”

“枝子小姐……”连城说,“她还有进工作室的权限吗?”

“想什么呢。”程郢失笑,很快反应过来,“钟晓带她来见你了——是影响到他们合作了吗?”

连城摇头,只问:“糨糊是她调的?”

“糨糊没有问题。”

“胶矾水呢?”

程郢看着扫描结果:“之前没有想过这种意外。”言下之意,枝子之前的工作不会有问题。

“我猜也是。”连城说,“枝子小姐虽然误导井上,但是这件修复,她应该是会尽心尽力。”枝子有句话说得对,就沟通和寻找耗材方面,她有优势。连城的日语够用而已,不能和人家比。

程郢沉默了片刻,说道:“当初你入学,老师有没有和你说过——”

“什么?”

“装潢优劣,实名迹存亡系焉;窃谓装潢者,书画之司命也。”

连城便不响了。

这是明朝周嘉胄《装潢志》里的话,说的装潢,袁湛用来指代修复:既然书画、名迹的命在你们手里,就不能不慎重。她很想问一句“如果是我呢?”——如果做了错事的她,他是不是也会把她扫地出门。

然而以程郢的眼力,没有可能断不出那件《水月观音》的真假。

程郢选了一个温度适中的清晨舒展画心。

连城给他递蘸过水的小号排刷和羊毫笔。因整个画面都熟稔于心,画心破碎处衔接起来并不费劲。

舒展虽然慢,半小时也就展全了。

连城把毛巾递给他,细细覆在画心上。水温热到80℃,连城提水壶浇上去,程郢慢慢把褐色的水挤出来。

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又悄无声息,没有交谈,工作室里安静极了,就只有时间的针脚密密过去。

到排出来的水转为透明,换过干净的湿毛巾润着画心,连城递干毛巾给程郢,程郢擦过手:“牧溪用的墨有点奇怪。”

“成分比例有不对?”

程郢点了点头。

“也许是有辅料挥发掉了。”连城走过去看旧裱糨糊溶解的程度。

揭裱是整个修复中最关键的环节,极考验耐心和手艺,《装潢志》中认为“书画性命全关于揭”,有如“临危履冰之危”。

绢本尚好,纸本尤难,纸薄糊厚的纸本更是难上加难。

日本的和式装裱与我国略有出入,他们用和纸作命纸。和纸是韧皮纤维,多空隙,俯着力差,稀糊往往难以黏合,所以习惯性用浓糊——收藏于大英博物馆的《女史箴图》早年的修复就因此导致了几乎毁灭性的结果。

《山市晴岚》自传入日本,六百年几经转手,年岁久远,自然早不是初装。

所以即便是程郢,也揭得战战兢兢,到整轴揭完,几乎脱力。

连城拿干的羊毫笔扫净细小的纤维,刷糊,平平整整贴上早已备下的同色命纸。等一夜阴干。次日嵌条补纸,用极稀薄的胶矾水刷上数遍,便只剩下全色——那须得等画心干透了再进行操作。

连城把画绷在墙上,两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有种必须去喝一杯的喜悦感。

程郢说:“我房间里有红酒。”

“1982年的拉菲?”

程郢摇头:“皮一下很开心是吧?”

连城跟着他出门,等电梯的时候忽然又想起来,手忙脚乱地翻包:“我房卡不见了——你先去提车,我一会儿下来。”

程郢看着电梯门缓缓关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在工作室里的连城,还是很像从前那个人。

连城回到工作室,在壁画前站定,犹豫了片刻,终于伸手把它摘了下来。

四月的暮色温柔地裹住樱花和草地。

程郢在车里等得久,刷手机消磨时间。大山崎美术馆那条视频转发过了百万,吃瓜众还没有八出连城的名字,而热度渐渐下去了。

关掉声音,肢体语言更为明晰:她抓着钟晓的手要走,被叫住回头的诧异,淘气地叽叽呱呱,给井上鞠躬,眉目间笑盈盈;钟晓看她的眼神一半是得意,一半纵容——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有人叩窗,程郢开门。连城坐进来:“师兄我们去看樱花祭吧——我在电梯里听她们说有灯光秀!”

程郢锁上手机:“灯光秀在郡山城迹,离市区有点距离——确定要去吗?”

连城的眼睛在暗色里闪闪发光,“我看过了,画心要两天才能干,我们在那附近住一晚也没有关系!”

程郢偏头看她一眼,他问的根本不是这个。她没有想到,他也就不点破,只说道:“好。”

连城是一时兴起,也没想到真那么远,车在一重灯火一重暮色里穿行,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到醒来,车已经停住了。

“到了?”她问。

“嗯。”程郢扭开灯,还是调得极暗。

连城眼睛慢慢适应了,反应过来:“到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

“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香。”程郢说。

连城怔了一下,推开车门,门外就是花海。就仿佛升腾而起弧形的红云,夹岸数里,水中倒映着星光和灯光,花影沉沉,树影婆娑。

连城深吸了一口气,馥郁花香充溢口鼻之间:“这是在山上?”

“是。”

“那我们下去吧!”

时近八点,游人还是不少,男男女女都穿着和服。他们在其中倒有些突兀。有握笛而吹的樱花少女,影影绰绰还有鼓点和民谣。灯光并不十分亮,都掩映在花树中,像是只为照出这一条琉璃路。

“往年没这么多人,”程郢说,“应该今年灯光秀的缘故。和六义园、黑目川比起来还是清静多了,就是春日社也比这里热闹。”

“这几年师兄跑日本跑得挺多?”连城随口问。

“你不是很喜欢日本吗?”程郢诧异道。

连城伸手接一朵飘下来的樱花,带着夜露,落在指尖微凉,“师兄记错了,喜欢日本的应该是许唯——她们画油画的女生都喜欢浮世绘。”

空气一时便有些冷。

连城轻快地跳下石阶,树底下有人铺着毯子吃吃喝喝,有人架画板写生,画的天守阁。郡山城的天守阁不能和大阪相比,破败是遮不住的——这就是一座破败已久的城池,所以樱花才这样欣欣向荣。

连绵不断的花路,恍然云蒸霞蔚。

走到渡口,石上眺望,波光粼粼,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入口。风从水上来,连城笑道:“要有船就好了。”

程郢逐级而下:“等等看。”

“等——等什么?”

程郢避而不答,只道:“我不知道你知道许唯。”

连城拈一朵落花,指尖一拧,花打着旋儿掉进水里,慢悠悠漂在水面上:“师兄这就见外了——我怎么不能知道她了?”

程郢语塞,他也恍惚起来,这十里繁花,水汽氤氲中,时光与记忆同样斑驳。

乌篷船悄然破开灯光与花影,停在面前。

连城几乎要尖叫,又不敢置信:“是——我们的吗?”

自重逢以来,程郢还头一次看到她这样惊喜,不由一笑:“是,你应得的。前儿你说想好好玩玩,就已经在准备了。”

连城心里过了一遍,便知道是谢她救急。她签的旅游签,不能算工作,即便事后补偿酬金给她,也很难得到相应的荣誉。

但是她要那些虚名做什么。

上了船,船头穿蓑衣戴斗笠的艄公奋力操着竹篙,还是能听到船尾电动马达的声音,便知道不过是摆个样子,却也应景。

舱壁上开了折扇形窗,往外看灯光和星光交织在水光中,一阵风过去,花落缤纷,如雨缓急。

连城眼睛里闪着星光:“简直像忆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夜船吹笛雨潇潇——要有个美人起舞,乘风归去。”

她眼睛看着程郢,程郢在开红酒:“郁连城你适可而止吧!”

连城大笑。

程郢给她斟了满杯,又拿一杯出去给艄公。

连城喝着酒哼唱了一句“西湖美景三月天”,觉得不太对劲又住了口。

茶几上疏落摆了插花和饮食,都极其精致。

连城自言自语道:“可惜没有烧烤!”

正程郢进舱,眸色浓如墨染:有烧烤的是五年前在云冈。

在云冈石窟抢修风化的壁画,大部分时候都灰扑扑的,除尘,注浆,支板,回贴,拍照记录。有天大伙儿起哄去市区吃烧烤,到处找不到连城,他在13窟找到了。她在写生。这时候天还没有全黑,月亮已经上来了。

“怎么画这尊?”大多数迷恋色彩的人都会去写生云冈六美人。

“名气大,好卖。”

真实在。

“听说供养人会要求把像塑造成自己的样子。”连城收拾画具。

一直都有这种说法,但是没有太直接的史料。一般认为四川广元皇泽寺里供的是武则天的真容,也有说敦煌96窟是女皇的。

“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让工匠把喜欢的人造成佛像。”

程郢觉得好笑:“你要把谁造成佛像?”

那时候是并肩在幽蓝的月光下,连城提着画具,明明目不斜视,偏偏能感觉到有眸光流过来,像是流沙,或者银河,浩浩汤汤,川流不息。

瞬间图穷匕见的悚然。

“你。”那像是一个口型,始终没有出声。

但是两个人都听见了。

“我,”他沉吟片刻,“不想在大漠里站上一千年。”

多年之后回想,长河落日的荒凉仿佛还在眼前。很多人抢着唱《飞天》,郁连城在角落里吃烧烤,嘴唇红艳艳的好看。他那时候想,他这个小师妹,倒是很有泰山崩于前而食欲不减的风度。

而云冈13窟更像是一个隐喻,那里供奉了一位雄才伟略,而最终被爱人背叛的君主。

“你和钟晓,什么时候开始的?”程郢问。

“公司吗?”连城说,“也不是太久,去年七月吧——”

“我不是问这个。”

连城怔了一下,酒杯无端就重了起来:“那还更早一点。”

“多早?”

连城别过面孔,星光沉沉压在水光里,也压进她眼睛。

“你要是不想说,”程郢也喝了一点酒,有些话,不是微醺,便问不出口;如果全醉,也许不能这么平静,“那至少告诉我,我们是什么时候分的手。”太久了,久到他疑心这句话他根本等不到出口。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不该问吗?”

连城看着窗外的樱花簌簌,据说樱花七日,花开到满就是凋零之时。诗里说,十分红处便成灰。“那时候你说……我们试试吧。”她晃着酒杯,杯底碎裂暗金色的光,“我后来想,我是没福气熬过试用期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他有无数次梦到这个地方,以至于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知道会看到那件《水月观音》。前辈专家一个一个仔细审视它,盛赞它的修复水准,如果巧手能补天,也不过如此——最后轮到他。

他看到莲花里隐藏的签名。只有他能看到,只有他这样熟悉她。他总觉得自己会冲口说出来:“这是件仿作!”

但是并没有。

他像是被扼住了喉,机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把结论吐出来:“画面完整,续笔精妙,验收通过。”

他也无数次梦见自己再见到她,质问她:“真迹呢?你把真迹藏在了哪里,卖给了谁?”

他梦到过她的回答。有时候木着脸反问:“你是谁?我们认识吗?”有时候一脸天真:“师兄你说什么呢?为什么我听不懂?”

更多时候她凝视他的眼睛,像凝视他的灵魂:“什么真迹假迹,不是已经通过验收了吗?师兄亲自带队的验收——”

是,他点的头,他签的字,他的错。他的罪,是西西弗斯每日要推的巨石。

那时候他想她走了也好,不见了也好,最好能躲上一辈子——但是偏偏又出现了。一个比从前光彩照人十倍的郁连城。

她避而不答什么时候和钟晓开始。

如果是四年前,那么那件真迹也许是通过钟氏父子转出去。以钟家人脉之广,也难怪他追寻数年毫无线索。

程郢再睡不着,索性起身出门,星光褪尽,月亮惨淡地挂在天边。

四月的晚上,即便是拂晓,风也足够温柔。他们昨晚没回市区,就住在山腰的矢田寺。矢田寺以绣球花闻名。绣球花要六七月才开,如今没到花期,能看的便只有眺望山下一望无际的樱花。

连城往脸上拍了点粉,眼圈还是黑的。墙上时针指向九点。

她不记得昨晚喝了多少。程郢一如既往的君子,又或者纯粹因为她不是许唯。她没想过程郢会问那些话。她原以为彼此心知肚明。她没打听过他的感情,也许是和许唯破镜重圆了,也许是有了新欢。

而她不过是在扮演这个“曾经深爱过”的角色。

开手机看见程郢分享的最新位置所在。走过去发现是香房。连城动了动鼻子,听到有人说:“还漏了一样。”

然后是程郢的声音:“撒馥兰?”

就知道是在炼制合香。程郢回头看到连城,便和住持告辞,住持笑话他:“程君今日心里很不宁静。”

程郢装作没听见,只问:“要吃点什么?”

“不饿,”连城说,“吃了两个和果子。”和果子和解酒药一起放在梳妆台上,造型倒是十分可爱,就是甜得有点腻。

“这里斋面味道不错。”

“我们还是……先去看樱花吧。”连城说。

白天的樱花比晚上鲜妍明媚,垂枝繁盛就仿佛飞流直下三千尺;见缝插针是阳光的影子,脉脉碧水浮光跃金,乌檐隐隐。

游人如织,整个樱花道上欢声笑语。

连城恹恹地,但是来都来了。拿手机咔咔拍了一堆照。有少女扛了伞在花间摆造型,程郢问:“要不要我帮你拍?”

连城摇头:“我头痛。”

在树下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她穿的交领束腰长裙,只蓝白两色,交领和裙幅上斜绣了两条柳枝。不断有细碎的花瓣飘下来。程郢看了一会儿,也走过去。连城仰着面孔说:“我昨晚喝多了……”

“不知道有没有乱说话——”

“没有,”程郢说,“你喝醉了很安静。”现在不是问的时候——总要等《山市晴岚》修复完毕再说。四年都等下来了,让她多高兴一会儿有什么关系,他这样说服自己。

但也许只是个借口。

连城心里想这就算是揭过了,心情倒又好了一点。就听程郢问:“你这次过来,除了配合枝子表演,还有别的计划吗?”

“和浜田合作……”

程郢看她一眼。

连城立刻意识到她的游手好闲没有什么说服力,因改口道:“是钟晓,他负责谈合作,我来拍一些素材备用……”

话到这里,像是觉察到什么,转头往樱花道上看。

“怎么了?”

“有人拍照。”

程郢要追上去,连城拉住他:“算了,咱们又不是明星,难不成还有人偷拍?可能就是拍花,不小心入了镜。”

程郢沉吟道:“你就不怕——”

“怕什么?”

“不怕是钟晓不放心——”

连城想起出发前他问她“确定吗”,却原来是顾虑这个,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钟晓哪有这么无聊——我们走吧。”

她心情好转,景致也跟着天高地阔起来。

走完樱花道,又去看近年修复的追手门和角楼。郡山城是16世纪的城下町遗址,依托诸侯居城发展起来的城镇。它的创建者是丰臣秀吉的弟弟丰臣秀长。对应时代在我国明朝万历年间。

当初建造城墙征用了许多石佛。连城并非专业于此,听程郢讲解,颇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沧桑感。

她侧耳贴在凹凸不平的城墙上:“如果墙会说话,它会说什么?”

“饶了我吧!”

连城不由大笑。

流连许久,到日落才转回矢田寺。

刚巧来了一拨游客,混在游客中,看他们买手信、请御守。手信里有合香,连城拈起一丸看程郢:“早上你猜的就是这个?”

程郢点了点头,数了沉香、占唐几样原料,连城笑道:“我只知道香不香——倒是很特别,国内是统一以檀香居多——”

“檀香有檀香的好处……”程郢说到这里,猛地打住。

“怎么了?”

“檀香——”程郢念了一声。

“檀香怎么了?”

“原来是檀香!”

“檀——白檀?”连城反应过来,“白檀虽然常见,但是既不能增色也不能去湿,留香也不如龙脑丁香林麝来得浓烈,用得倒不多。”

“但是牧溪是个僧人啊。”程郢有些得意,“既然后来能得高僧收入门墙,那么在出家之前,想必也和僧人往来密切——两宋文人原本就有这种风气。他用的墨里加白檀,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吗?”

要不是天色已晚,住持殷勤留客,他几乎想要即刻回去。

连城虽然也为之兴奋,但是远没有程郢急切。欣欣然试了斋面,住持又请他们试香,连城小声问程郢:“师兄和这里很熟?”

程郢说:“去年给住持裱过一件字。”

次日辞行,住持送了两封御守,连城细看,有“良缘”两个字。

连城好奇地问:“日本和尚都这么八卦吗?”

程郢但笑不语——更八卦的她还没看到。

回到工作室,推门一股热浪直冲出来,两个人脸色都变了:通常书画会避光保存,保存温度为14℃到20℃,即便是展览,也会使用低功率灯具——哪怕因此损害观赏效果也在所不惜。但是现在工作室里温度直逼30℃。

更可怕的是,他们没有在墙上找到等着晾干的画心,而是被放置在了紫外线灯下。

“有人进来过。”连城说。

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抢救——连城冲过去调温度,程郢拉开冰箱拎出一罐牛奶,直接泼到了画上。

乳白色的牛奶均匀覆过画心,程郢把画浸入到凉水中,手撑在水池里。

连城握住他:“我们能修好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