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千年帝陵004

书名:
补天手(全二册)
作者:
青芒
本章字数:
20100
更新时间:
2024-03-06 13:59:03

她和他说:“也许有更合适接受它的女孩子。”

裴斐不依不饶:“是因为程教授吗?”

“不是!”

“那为什么——因为江平?”

连城无语:“江平才多大——”

“他比您老小四岁,已经过了法定结婚年龄。”裴斐讥笑她,“我也是。”

后来连城才想起来,是快到圣诞了。也许他也和当初程郢一样,只是想找个人过圣诞。

她不想。

偶尔晨起看见窗台上有东西,薯片、虾条、麻花、芒果片、周黑鸭、“快乐肥宅水”,有次收到个Switch。连城十分感动,觉得现在男生追女孩子很用心,但还是叫江平把东西退了回去。

吃过晚饭在营地周边走走消食,顺便想想数据处理。转过帐篷,就听到江平的声音咄咄逼人:“你明知道郁姐是我老板的人,你还敢——”然后是裴斐的冷笑声:“她是不是,你说了不算!”

“你知道什么!他们订了婚的!你看见我老板手上的订婚戒指了吗?郁姐送的!”

“是吗?那怎么我看郁姐连个好脸色都不给他呢?要结了婚又两说,订婚?订婚有什么法律效力?你老板,哼,你老板现在充其量也就是个追求者,和我一样,凭什么许他追不许我追?”

连城听得想鼓掌。要不是她确实暂时无心于此,倒不介意来短露水姻缘气死程郢。她心里这么想,忽觉身后有人,一转头就看见人。

像是很久不见了——当然那不是真的,只是太久没有靠这么近。幸好是冬天,再近也不至于灼热。

目光划过右手无名指,是,戒指还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还在那里,她想。她觉得她就该葛朗台上身大吼一声,“还我!”到底胆气不够,就只退了半步。

“他追你?”

“放心,不影响工作进度。”连城这样回答他。

她快步走开去。

二十一

工作有条不紊地推进,墓道中壁画依次剥离出来,最大限度保持了完整。队员们忍不住击掌,欢呼,互相拥抱。

连城小心翼翼绕开程郢。

老田说值得喝一杯——刚好庆祝圣诞。

荒郊野外的圣诞节不比都市,到处是彩灯、红帽子和发传单的圣诞老人。不过老田也算有心,弄了棵松树过来,装饰上绸带、许愿星、纸花,以及极具本土特色的红包和福袋,又托人带了火鸡。

火鸡肉柴,连城吃得没滋没味。

年轻人喝了酒,有唱歌的,有跳舞的,有打牌斗地主的,几个年纪大不想动的围着篝火吃烧烤。老田伸长了腿欣慰地说:“再晴上半个月,甬道里的壁画也起出来,就不用怕了。”

连城说:“墓室我还没进去看过——都一千多年了,排水还能用?”

“当然,”老田说,“这是王朝鼎盛时期修的墓,又是为帝王修筑,下足了血本。”

连城翻了下天气预报:“这周肯定是没雨了,就怕下周——不过北方冬天一向干燥,怎么今年这么反常。”

“就是反常啊。”老田叹了口气。

考古自然不像盗墓小说里那么惊险,但灵异事件也是有的。据传早年国家有过计划开启明成祖朱棣的长陵,那也是冬天,燕京一口气下了两个月的雨没停——而且最终也没找到陵墓所在。

后来改开了定陵。定陵定位倒还算顺利,但是进墓那天,陵墓门口的石狮子被雷电生生劈碎了。当时人都说,是明神宗在天之灵责怪守灵的神兽未能尽责——当然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

他们这次开的很大可能是帝陵,没想到又碰到天象生异。但是他们干这行,也只能受着:这墓被淹了不知道多少年,再不发掘,骨头都烂了——虽然因为当时习俗,里头可能并没有尸身。

老田说:“我们几个老家伙折腾不动也就罢了,小郁你年纪轻轻的,不和他们去耍,守这里做什么。”

连城心里想这还不是因为烧烤比火鸡好吃嘛,嘴上只笑道:“我老师教训我说,我大多数时候都蹲在屋子里修现成的东西,是温室里的花朵,难得有机会野外作业,该多向前辈讨教。”

老田“哈”地笑了声,指点她道:“小郁啊小郁,你这是巧言令色!”

连城作乖巧状。

老田下一句就是:“你这么胡扯,你老师知道吗?想不想知道袁老怎么交代的我?”

连城眨了下眼睛:“想。”

“袁老说,我这个小弟子啊,能力和人品没得说,你尽可以放心,就是容易钻牛角尖,我怕她想不开。你给我多看顾一点,鼓励她和年轻人多接触,放松几天。她心情好了,我给你记功。”

连城没想到袁湛会这么和老田交代,多少有些羞愧。老爷子都这把年岁了,素来不理俗务,却还为她操心。

她默默吃完烤串,就移了座,特意挑了没有程郢的那组,盘坐在曾玉身边。

年轻组就热闹得多,说笑声完全盖过了篝火,又时有人走动,有人牵头做游戏,有人分享零食。

玩了几轮狼人杀。

“狼人”连城被无情地揪了出来,众人起哄要她表演节目,“唱歌、跳舞、真心话大冒险……郁姐你好歹选一个。”

“讲故事行吗?”

这个选项显然在大多数人意料之外,便有人问:“什么故事?”

“怎么说呢,”连城装模作样一咏三叹,“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众人便纷纷道:“快讲!快讲!”

连城喝了口水润润嗓子:“这还是我读书时候听过的事儿,你们别这么看我,我也读过书的,就是挺久了。”

众人哄笑,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早我们几届有对情侣,男的帅,女的靓,感情特别好,相约考同一个大学,然后还考上了,所以虽然他们毕业已久,仍然是广为流传的校园传说。大学之后,男孩儿很快就移情别恋了。”

“但是女孩儿不想分手。这种一方想分,一方不想的情况特别麻烦。有时候女生哭一场,男生又不忍心了,反复拉锯好几年,男生痛定思痛,决定和女生说个明白,不要再彼此耽误下去了!”

“这对情侣呢,和咱们一样,都是搞考古的,当时也是在实习,都在工地上,约会也没走远了,就在墓道里。”

有人扑哧笑出声,队里在墓道约会的也不是没有。有人嚷嚷道:“郁姐,不带这么影射的。”

连城不理,只管往下说道:“女生还是哭哭啼啼不肯分,男生忍无可忍,猛地抽出洛阳铲,就是一下!”

这急转直下,不少人“啊”了声。胆小的女孩子畏缩在男友怀里,又想听,又怕听,眼睛亮亮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几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便有人起身也是蹑手蹑脚,仿佛只是影子在动。

“男生杀了女生,就很害怕。好在荒郊野外,尸体倒是不难处理,何况他还带了现成的工具。总之没花什么工夫,就把尸体给分了,抛得远远的。

男生是个精细人,抛完一清点,像是漏了点什么。”

“漏了什么?”有人紧张地问。

“一只脚。他记得是该有两只脚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分开的时候好像只丢了一只。他虽然胆子大,也不敢一一去找,就和自己说,没准儿是搭大腿或者手臂哪块里丢掉了。总之,他就心安理得回了宿舍。”

“然后呢?”

“然后过了几天,也没人发现,男生就越来越心安理得,和新女朋友好了。这天晚上是圣诞节——”

“吓!郁姐!”有人哀叫了一声。

“男生和新女友约会,去跳舞,很多人,玩得也很开心,然后男生忽然就看到他的前女友了,他很害怕,连连告饶,说我不是成心的,但是你缠了我这么多年,我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狼心狗肺!”有人骂道。

“他的前女友就幽幽叹了口气,说,我都知道了,我不怪你。”连城调低了声音,衬着幽幽篝火,有人抱紧了双肩,“男生问:‘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女生说:‘我不是来找你,我来找东西。’男生问:‘找什么?’”

“我的脚!”连城猛地抓住身边人脚踝——整个戏眼就在这里。

果然,惊叫声起。

众人微愕之后,不由哄笑。唯连城听到声音有异,侧目看时,噌地跳了起来:“曾玉呢?曾玉人呢?”

程郢懊恼地道:“你说到洛阳铲的时候她说害怕……”

“你……”连城气急败坏,“你不是听过吗?”

程郢也委屈:“你上次说是夏天,他们去的海边,找的是手;这次换成了墓地不算,还换成了脚——怪我?”

众人哈哈大笑。有人阴阳怪气唱: “ 该配合你演出的我尽力在表演……”

连城一口气上不来,抓了把杏仁走开了。程郢追上去,身后人都在大叫:“加油——程教授加油!”

渐渐走远了便听不见了。

“好了不生气了……”他说。

“你故意的!”

这人倒也光棍:“是啊,我故意的。”

“你——”

“裴斐和你不合适。”

“关你屁事!”

淡墨色的影子在地上纠缠。仿佛只要他伸手,就能抱住她。他伸不了这个手。很遥远的地方隐约Jingle Bell的旋律,两个人都有点恍惚,去年这个时候,他们刚刚把《水月观音》拿回来,死里逃生,情意正浓。

人生无可预料如此。

程郢也有点灰心,他低声喊:“连城。”

连城没有应。

“不要恨我好不好?”

连城摇头,她怎么可能不恨他。她当然怀疑过钟晓骗她,但如果是谎言,未免太过拙劣。他有无数的机会解释,在那之前,在那之后。他有的是办法找到她,有的是办法逼她听他说话。

但是他没有,因为无可辩解。她不知道程郢现在是什么意思,总不能分了手还不让交往新人。她一度很能猜中他的心思,以至于她曾经沾沾自喜以为是个知己。如今想来,也就是自作多情。

她不想再猜了。他想什么,都与她无关。

她这时候倒是想起那天从孤儿院出来,听到他车里的那首歌,那歌里唱:

“And I don’t wanna live that way reading into every word you say.”

也许并非她一人如此,欢喜也好,伤心也罢,都有无数人经历过,写成诗,写成词,唱成歌。

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

二十二

一连几晚没睡好。连城有点懊悔不该淘气,翻出那个古旧的鬼故事吓人。人没吓到,倒整得自己连夜噩梦,总梦见有人走来走去地找东西。砖砾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也许是风,也许是自媒体那帮人。

她来这里大半个月,自媒体散了不少,还有坚持的。她心里也奇怪,自媒体一向哪里热闹哪里去,有好几处考古都被骚扰,但是通常不会太久。毕竟考古经年累月,也不像拍剧有粉丝等着路透。

有好几次她觉得有人在拍她,回头又不见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也有可能不是,毕竟她之前几次营销,在网上薄有声名,也许就是被盯上了。

圣诞之后晴了一周,天气预报渐渐又不妙起来。队里很焦虑,分了组连轴转,但还是没来得及。

抽水机抽个没停,只能见缝插针地下工地。

程郢从墓道里上来没看到连城,不知道是不是在屋里处理材料,吃饭的时候还是不见人,便问江平。江平说:“前几天郁姐坏了个镜头,打电话找县城的店预订,太远了人家不送,原本打算找快递,但是刚好下雨闲着,就想自己去,免得错了型号。”

程郢放下心来,他也知道是他过分紧张。

傍晚突然停电,抽水机罢工,雨水积起来,就把墓道给淹了。全队傻眼,赶紧排查抢修。程郢打了连城几次电话都是忙音,醒悟过来是他被拉黑了,换了江平的电话,发现手机在帐篷里响。

程郢一下子脸都白了:如果连城是去县城,没理由不带上手机。

找老田清点人数,果然发现曾玉也不在。翻出曾玉的电话打过去,曾玉说:“我在回来的路上了……郁老师?郁老师临时想起来说要下去看看,叫我一个人来。”

“下哪里?墓道啊。”

老田的脸也白了。

稳妥起见,老田多找了几个人来问。果然裴斐说看见连城下墓地去了,他还笑话她说:“小心蛇!”

“她只说下去看看,我以为她快就会上来……”裴斐很后悔,“早知道就劝她不要下去了……”

算算时间,下去有三个多小时了。

程郢回屋取装备,老田跟过来:“小程你冷静,你冷静一点!”

“水没抽干净谁也下不去——谁也不准下去!”

“你别这么看我,连连连城出事我也……我也不知道怎么跟袁袁老,怎么跟她家人交代,要你还、还还……”老田意识到自己在结巴,停了一会儿,“总之你不能下去!”

“我很冷静。”程郢说,“她不会有事。”

“小程!”

老田大叫:“拦住他!”

队员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地劝他不要冲动。唯有江平蔫儿吧唧地没说话。

早上他出去晨跑,有个五十出头的老人在看考古纪录片,也许是没搬走的村民。纪录片里是夏天开墓,赶上地下水猛涨,塌方,考古人员眼睁睁看着壁画掉下去,碎在水里。他心里念着这点事,被连城看出来了。

他疑心连城就是为了这个非得这时候下去看看不可。

他觉得他老师能疯。

程郢被打了镇定剂,到晚上才醒。抽水机已经在轰隆隆响,雨小多了。

看守他的是个实习生,困得头一点一点地。程郢没有惊动他,拿起装备出去了。水很浑浊,他觉得他很冷静。

他甚至很冷静地在装备里带了干净的衣物、水和食物。

水还是很深,墓道甬道都泡在水里。他估计连城不会坐以待毙,多半是往里去了墓室。

这个墓构造并不复杂,墓道长近四十米,墓道走完是甬道,甬道尽头有石墙,石墙背后就是墓室。

墓室也被淹了。

虽然在预料之中,程郢心里还是凉了半截。不知道抽水机复工了多久。

墓室高达七米,现在水深到他腰间,连城比他稍矮,大概是到胸口——那之前呢?程郢深呼吸,他确定他需要冷静。

他需要很冷静才能喊出她的名字。

声音在斗室里回荡,有种格外的凄凉。这不是旷野,也不是各种盗墓小说中机关重重的墓室,不存在听不见的情况。

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她还能发出声音,无数个念头在他心里嗡嗡嗡乱飞。

水冷得刺骨。

程郢几乎要握不住手电筒。这里安静极了,就连抽水机的声音都遥远了。是该如此安静,方才配得上一代帝王长眠之所。程郢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手电筒的光刷过头顶,头顶也是精美的壁画。

星辰,云彩,飞天。

程郢强迫自己把手电筒往下,对准水里,也许她在水里,水这样冷:“郁连城,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要是能出声,你就应我一声……”

“应我一声好不好?”

“要是受了伤,你就弄点动静出来,我在听着……”

“你让我知道你在哪里……”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先出来!我们出去再说好不好……”他知道这个话傻。连城不是生他的气,她是恨极了他。但是她不会拿命跟他赌气,她怕死得很。她说人越长大越怕死。

但是去年这个时候,她就从墙头跳了下来。她听到枪声,她从墙头跳了下来。她当时虚弱得走路都费劲,但是她根本没有犹豫。犹豫的是景昭,景昭喜欢她。他的手发抖,他打偏了,他没补枪。

这些事他没有告诉她,他不想她知道。他就想她以为这个世界上他最爱她。

那个傻子什么都信。

程郢手撑住墓壁,他感觉到身体沉重。他撑着眼睛一寸一寸地搜索,他喊她的名字。他声音嘶哑,他觉得他在叫魂。即便她真出了事,他也要把她的灵魂叫回来!不能这样——不能就这样完了!

程郢一次一次扎进水里,他不知道自己摸索了多久,力气和热度在一点一点地丧失。沉重的设备压在他背上,像是能把他的背脊压垮——压垮他的并不是设备,而是失望和恐惧。这个墓室只有一百多平米,他已经……快要看完了。她是个人,不是只蚂蚁,如果她在,他不可能找不到。

哪怕是,哪怕是——

他也不知道是该拿“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还是“生要见人死要见——”作为信念。

他甚至不敢把那个字想得太明白。到最后一块地方找完,他觉得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他想要站起来,但是腿是软的。他挣扎了一下,又软下去。

他站不起来了。没找到人,也没找到尸体。

手电筒也拿不住,脱了手,滚得远远的。一道光柱孤零零直冲墓顶。顶上繁星闪烁,有飞天足踏祥云,握笛而吹。程郢恍惚想起来在云冈他们也修过一件类似的壁画,那会儿他们都还年轻。

连城爱穿白T恤,不怎么爱说话。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她不知道他是祸根。他为她带来灾难,一次,再一次。

如果他早知道……如果他早知道这个结果,就该一开始离她离得远远的。但是半年前她还和他说:“然后我养你。”

她快活得像个傻子。

程郢背靠着墙。他听见自己喉中发出一声似哭非哭的吼声,像是负伤的兽在旷野里哀哀嚎,整个墓室里都是回声,从墙壁回荡到水里,又从水里回荡到顶上,然后是长久的寂静。寂静如长夜。

他忽然听到很轻很轻的一声响,很犹豫的声音,但确实是一个声音:“程郢?”

那个声音像是从顶上发出来。程郢抬头,看见飞天,祥云。他想他是幻听了,或者还有别的幻觉,竟然让他觉得这个飞天长了连城的眉目——也许刚才那个声音,就是她用笛子吹出来。

她来接他了。

据说是人在濒死的时候,往往会有这样的幻觉。

二十三

但是这个幻觉又发生了一次,而且比上次更清晰,清晰到他甚至听出她声音里的担忧:“程郢,程郢?”

程郢从地上爬起来。他环视四周,天旋地转,撑住墙,摸索着把手电筒捡了回来:“连城是你吗?你应我!你再应我一声好不好——我们不能死在这里。”

又过了许久,方才听到她的声音:“我就是死在这里,也和你没什么关系。”

这句话这么长,让程郢找到了发声地。

他把手电光调到最强,往上打,墙上有个仅能容人的洞;洞口很浅,影影绰绰能看到人。是,是他的那个人。提了这么久、灰了又灰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地。他估计了一下高度,他猜这个傻子当时就是狗急跳墙。他往那边游过去,卸掉背上装备,朝她伸手:“你下来,我接着你。”

连城瞪着眼睛看他。她很后悔方才出声。手电筒搁在那里,水里太久没有动静;或者是之前他那声哀嚎太瘆人。她想不明白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他当初狠得下心来这么对她,为什么现在又这样——她看不透他。

她不想和他再有瓜葛。她经不起这样,一次,再次。被摔得粉碎,千辛万苦把自己拼起来,拼得像个人样儿,又落到他手里,“啪!”外头看起来还是个人,能说能笑地,只她自己知道,里头全是碎片,又要从头捡起,从头黏起,黏出来也就是个千疮百孔的瓷娃娃。

她起初看到光,听到有人进来,未尝不是绝处逢生的欣喜,直到她听出他的声音。为什么是他?当然是他!除了他,并没有人这样在乎她,也没有人会跋山涉水来找她。但是为什么?

他不必如此——他们已经完了。他不必如此惺惺作态,她不会感激他。

她恨他,她甚至不想见他。

她听他喊她的名字,反复地,从高到低,又从低到高。

像是一遍一遍强行振作,直到死心绝望。那些喊话有很傻的,更多像是祈求。但是并不清楚祈求的对象,也许是命运。这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车祸,她也这样祈求过,可命运没有回应她。

她看着他在水里摸索,摸得这样仔细,就好像她是个极小的人儿,可能藏在那些石俑之间,或者泥层里。

姿态这样难看。既狼狈又难看,能把那些爱慕过他的女人吓退一大半;后来她听到他哀嚎,这样惨烈,惨到她想把耳朵堵起来。她心里知道他是以为她死了——也许那对他来说,是真的很可怕吧。

但其实她和这个世界的缘分这样浅,她从不觉得她死了,是件多遗憾的事。

她说我不要你救。

然而程郢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里,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他只听到她的声音,就是三十三天仙乐齐鸣,天花乱坠,也比不得这样动听。他兀自向她伸手,兀自说道:“别怕,我能接住你。”

“我不用你接!”连城说,“等水退了,我自己会回去。”

她不欠他这个情。

程郢说:“你中午就下来了,这里又湿又冷……”

“那不关你的事!”

“谁说不关我的事!”

两个人的声音在墓室里交错回荡,前后脚轰入耳中。无论是连城还是程郢,都没想过两个成年人会这么幼稚地拌嘴——连城甚至没想过她师兄还能和人吵架,大多数时候他宁肯拂袖而去。

但是他这会儿站在水里,一头一脸不知道是水还是汗,气急败坏地重复:“谁说不关我的事——”

“我死了你叫江平曾玉接手,慢不了多少!”

“你是我的遗嘱继承人!”

又是片刻的死寂。

连城觉得这个人疯了!他上个月才过了三十岁生日!和他有血亲关系的绕地球一圈都轮不到她!几十个亿!不是他疯了就是她疯了!更疯的大概是两个人在一座上千年的帝王之墓里吵这些事。

要真有粽子,这会儿该翻身起来掐死他们两个。

“你下来。”他说,“有什么话下来再说——这么喊不费劲吗?”

“明明是你喊得比较多!”嗓子都哑了。连城又觉得自己不该心疼。

程郢被她气笑了:“你别逼我上来!”

连城瞅着他这身滑溜溜的潜水服,轻蔑地笑了一下。她就赌他上不来!

上来她也能给他踹下去!但是她很快就傻眼了:她早该想到,她师兄是个狠人——他竟然就地把潜水服给脱了!

“你别上来!”连城叫道。怪怪的,好像非得跟一句“你上来我叫人了”似的。

程郢也觉察到了,他觉得他要是接话说“叫吧叫吧,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他的小猫儿能跟他翻脸,便忍住了,低头寻找落脚地:“这是当时工匠留下来的脚踏吧,难为你找得到。”

只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洞——也许是盗洞。

“又不是只有你读过报告!”连城讥讽他。

脚踏被水浸过,滑得厉害。程郢试了试摩擦度,就听到顶上惊叫了一声,抬眼就看见连城焦急的面孔。“水、水涨了!”

水汹涌地从门外冲进来。

“外头出事了。”程郢心里想。也许是暴雨,也许又停电了,也许还有别的意外……这不是想的时候。

“够得到吗,程郢?”一条长袖从洞口垂下来。

是连城的冲锋衣。瞬间心里又酸又苦。这个傻子,她能有几斤力气,也想把他拉上去;之前明明还恨着他,明明在等着看他笑话,也明明知道了她是他的遗嘱受益人。他死在这里,对她只有好。

程郢说不出话来,只管摇头。衣长加袖长不过一米,加上她手臂也就两米不到;洞口足足有五米之高。他至少要踩上三级脚踏——或者回头捡潜水设备。但是水势汹涌,他很难迅速穿戴好。

就算及时穿戴好,也未必扛得住水的冲击力。

脑子里闪过几个念头,总要跑得过水才有生机,要是他没有生机——他捡起水里的潜水设备,叫了声:“接好!”用尽全部的力气往上抛。设备太重了,连城伸手接了一下没接住,又掉了下来。

程郢还要再捡,上头又垂下来一只袖子,这次却长了许多,伸手就能够到,也许是多脱了件衣服,结在一起,他猜。

“抓住,抓住!”连城大叫。

程郢犹豫了一下。水已经冲到近前。

“你上来!你不上来我就下去!”她冲他吼。

程郢犹犹豫豫地抓住袖子,手腕绕几圈,打了个活扣。想着万一不行,死一个总好过死一双。

第一波水冲过来,整个人风筝似的被拍向前,但很快止住了——他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他努力想要找个支点减轻她的负担,墙面太滑,几次才挨到就被冲下来。他都不知道连城还能撑多久,他想过劝她放手,但是出声就被淹没。她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

“抓紧,抓……紧!”

“这么冷的地方,你可别、别留我一个人……”

破了音,程郢想。也许隔着水的缘故,听起来很遥远,大概也是到强弩之末了。她在尽力拽住他,还想往上拉。他体重不算轻,还要对抗水的冲力,要是他能在脚踏上踩住……他迷迷糊糊地想。

“你要是,你要是……”

“我会和你一起……掉下去。我没、我没你会游泳……太冷了。”

“就算是为了我……”

他忽然意识到她是不会放手的——你说同生共死也好,你说同归于尽也罢,她是不会放开他的。

又一阵水冲过来,这次掉了一只鞋,水再次没过头顶,程郢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努力借着水力往墙边飘,虽然好几次被冲歪,但是反反复复,连城察觉到他的企图,尽力配合,终于让他够到了——他踩到了脚踏,没了鞋,摩擦力不知道增大了多少倍,他站稳了!

头露出水面。他筋疲力尽地吸了口气。

他往上看。手电筒早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也许被冲碎了,墓室里完全没有光。就只有两米的距离,他也看不到她的脸色——但他总觉得他看到了。

“再来!”她说。

程郢也知道这不是松懈的时候。他深吸了口气,手脚并用,摸索着往上攀,都磨破了,疼归疼,疼痛让他清醒;有几次被水冲击得偏离,但是很快又能找回来。

距离越来越近,他们的配合也越来越熟练,但是水一直在涨,追到了腰,又没过了他的脖子。程郢很怀疑即便他成功爬进洞里也迟早会被淹没。

但是至少——至少他能抱住她了,他想。

一只手抓到洞口的砖,但是这一波水冲击得特别猛。他的身体被冲开,就只有五个指头还死死抠在砖里。有人抓住他的手,她双手抓住他的手。她的手也是冰凉,冰凉到近乎僵硬:“一、二——”

“三!”

她声音低得可怕,像是在喃喃自语,但是这里太静了。两个人一同发力,程郢觉得自己腾空而起了,然后终于——摔在了地上。

那人紧紧抱住他,指尖嵌入皮肉。程郢反手把她抱在怀里。

二十四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都是惊魂未定,需要时间把神志拉回来。程郢呆着脸,哭和笑都需要额外的力气。他猜她也是。

“吓死我了。”她嗓子早哑了,出不了声,只能用气声说话,微弱的热气证明他们都还活着,“早知道我就下来了……”

程郢拍抚她的背,她真的吓坏了:“下来也没有用……”他只带了一套潜水设备,也禁不住水这么冲。

“可惜了东西……我给你带了干净的衣服,水,药物,还有吃的,有只猪蹄……我想你肯定饿了……”

“是有点。”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她还没止住发抖。

“干什么要来找我……”她说。

“我怎么能不来找你。”他亲她的面容。她面上冰凉,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水还在涨。”连城喃喃地说。理智上她知道应该推开他,但是这时候她也没有力气了。没准她就要死了,没准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这不正常!”程郢说。

“嗯……不正常。”

“外头的人肯定在想办法,通了电就好了……”程郢摸到她的手,她“嘶”地倒抽了口气,便知道受伤不轻,她也不同他说。她如今什么都不同他说了。程郢低声道:“我要是死了……”

“那都怪你……”

程郢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恨我……”

“我就指着如今和你死在一起的是许小姐。”

“别说这种气话。”

“舍不得?”

程郢又亲她:“原本我没想你来,原本我也是想远着你……”

“是我不识趣。”

“傻子。”

洞太小了,又浅,连城也不敢动。水时不时刷进来,身上全是湿的。之前出汗还好一点,如今汗下去,冰冷冷贴在身上。程郢把外套解开,将她裹在胸口。他胸口也就微温:“那天——”

“哪天?”

“那天我去了民政局。我在那里坐了一整天。好多新人来领证,排起老长的队。有特意打扮过,穿得漂漂亮亮的;也有很随意,可能就临时请个假过来;也有很紧张的;有人在聊天,两个人聊,也有和别人聊的,大多数人还是在刷手机。我就想,如果你过来,我们是怎么个样子。”

“你知道我不会去。”

“我也不知道……我盼着你来,又怕你过来。如果你真的过来,没准我会躲起来。”

“我也不是非——”

他堵住她的嘴,不让她把话说出口:“我怕你后悔。”

“明明后悔的是你!”身上开始发热,头有点重。她知道是发烧了,以至于原本应该铿锵有力的控诉都软绵绵的,“你不喜欢就不该来惹我,就算是为了……你做一次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来第二次?”

水拍到她的膝盖,无边无际的黑。她觉得像是在梦里,就是在梦里:“我是没法和许唯比,但是你也不能这么对我……喜欢一个人也是不容易的。我就是喜欢过你,又有什么错了?”

“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我死都不会原谅你!”她想那原本不是个容易说出口的字,生与死都不是。但是这时候……都到这时候了,水还在往上涨。他们根本没有逃脱的希望……也许外头根本不知道他们失踪了。

就算知道也没有办法——天灾人祸,谁也没有办法。

她就要死了,他也是。她总不能把这些怨恨、委屈都带地下去。人活着的时候要姿态,要脸;死了还要什么。

水都淹到腰了。洞就这么高,他们也没法站起来。

“我不要你的钱……”她软弱地说。她从前想要钱,是怕有朝一日找到《水月观音》她也赎不回来。

“我知道。”

“钱也补偿不了我。”

“但是我没别的了。”他低声说,“我是不该来惹你,但是我不知道。

我那时候以为命运眷顾我,让我们有机会重新开始。虽然错过了这么多年,虽然你始终不肯告诉我那几年发生了什么,但是终究我还是有运气。要再迟一点,没准你就和钟晓好了,他很知道怎么讨你喜欢……”

“不关他的事,你别倒打一耙。”

“我不知道那是陷阱,我一点都没有察觉。我想东西找回来了,你毕业了,再没有什么横亘在我们之间……我真这么想。他说他不喜欢你,说你拜金,说你跟过钟晓。我心想那算什么,我还和许唯好了几年呢,也没妨碍他和许唯结婚,也没妨碍你爱上我……直到我从杨行密手里拿到名单。”

“你现在承认你拿到了名单。”连城并没有完全听明白他的话,但是“杨行密”三个字她听清楚了。

“是,拿到名单才知道自己有多傻。我一直以为我是清白的,我当初甚至怀疑过是你卖了东西,到这时候才知道傻的是我。我没法告诉你,我利用博文堂的漏洞,逼杨行密答应我闭嘴。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在外头淋了很久的雨,我看见灯一直亮着,我知道你在等我……”

连城恍恍惚惚想起来,他那晚的脸色确实不好看。他一直在说对不起,但是这件事,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的。

她没法对连宇说对不起,她也没法接受他这句对不起。

“我想东西已经拿回来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是,你吃了很多苦,都是我的错。但是我们好不容易……我说了谎。我想瞒过去,我以为我可以瞒过去。我知道你不会去问钟晓,你一向不太愿意为难人。我甚至想过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你会看在孩子的分上留在我身边……哪怕你恨我,也是可以的。

只要时间足够长,十年、二十年……但是后来我知道了你表姐的事……”

“这点侥幸也都粉碎。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这件事没法原谅。如果我们结婚,以后你知道了真相,你肯定会恨我,或者恨你自己。”

连城默然,她到这时候才知道“怕你后悔”这四个字的意思。她想没准他是对的。如果她知道——

如果她在婚后才知道,或者如果她在有了孩子之后才知道。她打了个寒战,她觉得冷。

“我叫他卸掉所有职务,我叫他去自首,但是他不肯。我能做的就这些,我还能怎么办?连城,我还能怎么办?他是我哥……”他有片刻的语无伦次。他没法和她说起他们的童年,那些父母过于忙碌的日子里,兄弟俩的相依为命。那像是狡辩,但是他没法否认,他哥一度是他的人生偶像。

他哥特别酷,特别坚定,但凡想要的,都能做到……承担了身为长子的责任,让自己可以不必背负这些,可以发展自己的爱好,躲在一边清清静静做想做的事。他哥爱护他,就好像他始终是跟在身后那个胆小的小孩。他承认他没有经历过风雨。他甚至不如连城和连宇,不如她们姐妹在命运一个大浪拍在脸上的时候,还能够爬起来直面它。

他这半生太顺,以至于他以为是幸运。

他也没法和连城说他那些天经历的惊涛骇浪。他怎么筹谋,怎么给他哥挖坑,怎样眼睁睁看着他哥掉下去。有多少次他想收手,想放弃,想和他哥抱头痛哭……他不知道怎么一步一步走到最后。

他竟然走到了最后。

那些深夜里,她一无所知地沉睡。他未尝没有想过与她和盘托出,但是他没有办法想象她知道真相之后的反应。她爱他,因此受到的打击也会格外大,就像她刚才哭的那样,她说她死都不会原谅他。

他没法面对她的恨。

她说她喜欢他不是错,他不该这么对她。他想她是对的。

“过去太久了,我找不到证据,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找这个证据。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他以为你对我不重要,我到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当时许唯会突然来找我,是她念我的好了吗?不是,是他叫她来打听你和我的关系。他说他不想伤害我,他说如果当初知道你对我这么重要,他不会下这个手……”

他给错了答案。

幸运的人会一早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爱的是谁;不幸的人跌跌撞撞。

连城在昏昏沉沉中,不时能够抓到一鳞半爪,她始终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是谁?”她问,“你说的这个他是谁?”

“我做梦都希望你是真不懂,但是——钟晓没有告诉你吗?”

“他说是你……”

“怎么会是我。你不会做的事,我也不会。”程郢苦笑,“但是我没法说我无辜,六年前他来找我,看到你留在我房间里的摹本——事情就是因我而起。去年他对你下手也是不想我和你在一起。他不想我知道真相,他怕我恨他。他觉得你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但是我不这么想。”

“是——”连城恨自己脑子太沉,竟然到这时候才听出来,“是你哥?”

“是。”程郢咬牙道。他不想承认,他比任何人都不想承认,但是他哥承认了。程邺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很久了,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要翻这个旧账。“你非要和她在一起,我也管不了你,咱们把事情瞒住也就是了。”

程邺说得这么轻松,轻松得好像在讨论牛排几成熟,红酒的成色。

他第一次觉得他哥像个陌生人。

“可是钟晓说——”连城强迫自己思考,她想要找出漏洞,但是她找不到,“钟晓说是你。”

“他骗你,或者他也不知道。也许就是钟原都以为是我,我更容易接近你,也更容易拿到东西。我拿画帮我哥求条生路,听起来合情合理——毕竟这种事他从前做得不少。以己度人,理当如是。”

“但是不是你。你没有拿走我的画,你没有绑架我表姐,你也没有、没有和许唯在一起?”

“不是我,我没有。我爱你。”他低头吻她,她的唇火热,热到干涸。

水还在上涨,已经涨到胸口,很快他们就会呼吸不过来,会葬身于这座千年古墓。但是在那之前,他还来得及抱紧她。

“那就好,不是你……就好。”都到这个时候了,也许他不无辜,也许他有错,但是都到这个时候了。

他们罪不至死。

墓室里静得很,没有光,也看不到彼此。但她还是握到他的手。手指上有块硬硬的,连城意识到是戒指。

“你说你多狠,一声不吭就走了,还记得把项链和杯子给我寄回来——你是怕气不死我是吧?”

“我以为——”

“以为什么?”

“我收到了一个快递,也没有寄件人姓名,我以为是这只戒指。”

程郢又吻她:“怎么这么傻?”

她精神好了一点,絮絮叨叨和他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想吃猪蹄,要有酒就更好了……”

“你回来那晚我在找杨梅酒的方子,酿了好几坛,度数很低,你也能喝。可惜了。”

“我本来只是想进了看一眼,标个色——我都标好了,存在防水袋里。

结果水进来了。可惜手电筒丢了,不然咱们这会儿还能看到。真好看啊……要是能出去,我就画给你看。很连贯的画意,之前的北朝墓里都没这么好。

是接引墓主上天的升天图……没准儿咱们能沾点光升个天什么的……”

“他们看到我们死在一起,会怎么说?会说我们很恩爱吧,可能会把我们埋在一起,说我们化成了蝴蝶或者蛾子或者苍蝇……”

“你就不能想点好?”程郢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就不能想咱们变成凤凰什么的,还能浴火重生。”

“那还不如小强,打不死的小强……”

“郁连城,你可给我闭嘴吧。”

“程郢,你说,咱们这算是附葬吧?附葬这位,规格也不低了。他这么凶,也没别人敢来打扰我们。”

“你知道他是谁?”

连城笑道:“这个难不倒我……北魏先定都平城,在晋省;然后移都洛阳,在豫省;之后分裂,一个定都西安,那是秦省;剩下最后一个定都冀省的,你算算,有时间建这么大一皇陵的还能是谁。我和你说,我小时候可爱看野史八卦了,关于这位,我记得有个特别有趣的故事……”

程郢心里动了一下,他好像也看过这个传闻。

二十五

连宇觉察到男人的反常,很难说是反常的恐惧还是反常的兴奋。

他来燕京陪她,给她做一些超级难吃的食物,陪她去香山看红叶,和她说起他弟弟:“他小时候长特别漂亮,很少有这么好看的小孩,带他出去,人人都给他塞糖果,最后都便宜了我……”

“听起来你们兄弟感情很好。”她说。

“是很好。但是他为了个女人搞我。”男人漫不经心地提起。

连宇认真考虑了下这个女人是她妹子还是许唯。她觉得连城有点傻,男人不都那么回事,初恋离婚,他有点蠢蠢欲动——就让他蠢蠢欲动去。他程家也是有头有脸,他还真能娶他嫂子?

偏她想不开,都到领证这个临门一脚了说不干了——换她好歹先结了再离,那也是好大一笔钱,够她下半辈子胡吃海喝了,也不白瞎了这两年青春。当然没准是钟家不乐意要个二婚头,她猜。

他们在山上吃火锅。

燕京原汁原味的口外羊肉也不好找。在铜锅里咕噜咕噜的,香!连宇随口问:“那个女人怎么了,要钱吗?”

“要钱倒好,她要命!”程邺喝了点酒,“你说我弟弟这么个人,要找什么样的女人不行。说得不好听,他就是吃软饭都有的是人抢,何况他还有本事。我说佳人,你见过博导没有?”

连宇心里想我就见过你家那个。

“二十七岁的博导!搁古代那是我家出了个状元!家里凤凰蛋似的养着他,落到那个女人手里,搓圆捏扁的。她跑去卧底不要紧,别拉我弟垫背啊!她闹着要分手,我弟就跑去工地下墓了!”

连宇听着这口气不对——敢情那个要命的女人不是许唯,是她家连城?

瞬间消了同仇敌忾的心。开什么玩笑,她妹子脾气是古怪了点,在你家程教授那里,还不是乖得猫儿样,叫她竖耳朵她不敢亮爪子,你有脸说她要命?

她钱都不要呢还能要命?

等等!“下墓?”

“说是挖了个千年古墓,不知道是不是有‘千年粽子’在下头等着,黑的还是白的……”程邺喝了口苦酒。程郢逼他自首,他说你这是逼我去死!

他从未想过他兄弟会用这样的手段对他,联合他的前妻。

可笑极了,这两个,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联了手。

连宇看着锅里翻腾的羊肉,抄起漏勺把它捞起来,手刀割条,蘸碟里调好的酱料:“他们为什么分手?”

“以前……很久以前了,我都快忘掉这件事了。”程邺吃了块羊肉,满口生津,“有六七年了吧,那会儿公司出了点问题,要钱,有些还不止是钱的问题,要……你懂的,要疏通相关方面的人脉。大佬有个女儿,生了场怪病,一直没查出来什么问题,也是病急乱投医,求神拜佛的。”

连城盯着盘子里热气腾腾的羊肉,她想她像是在哪里听过这个故事。

“也是巧,那会儿那个女人手里刚好有那么件画,号称是我国最早的观音像。”程邺觉得那是扯淡,他不信这些。他不信神佛,他信他自己。“那会儿她正追我弟,就把画给了我们……”

“她把画给了你们?”连宇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飘。

“可不,她那会儿为我弟要死要活的。没想到后来分了手,又逼我弟把画拿回来……东西送出去了,哪这么容易拿回来。”程邺又喝了几口酒,觉得自个儿挺冤,“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画拿回来了吗?”

“不知道——没有吧,大佬又不缺钱。刚巧那之后就找到一个医生,居然找到了病因,把她给治好了。他恨不得把画当爹供,怎么要得回来。”

“就这么分了手?”

程邺想他肯定是酒喝多了,含糊应道:“是啊,我弟说原本他们打算去领证……”

手机响了,程邺翻出来看了眼。连宇没法形容他这个瞬间的表情。他过了片刻方才按下接通键,开了免提,她听得很清楚。那边说:“请问是程邺程先生吗?程郢程教授是令弟?”

“我这里是冀南考古队。有个不幸的消息,程教授和郁小姐……”

“找到尸体了吗?”他问。

他居然可以这么冷静,连宇想。他提起他弟弟的时候那么骄傲,那么欢喜,但是他照样可以冷静地问:“找到尸体了吗?”“确认了吗?”他收了线,对她说:“我弟出事了,我得去冀南一趟。”

他打了几通电话,大约是想借谁的公务机,避开航空管制,尽快起飞。

锅里的水还在翻滚,汤汁雪白。连宇再捞了块羊肉,拿刀片开,她片得很慢,很细致,很均匀,上足了调料,鲜美的汁水在口腔里炸开。她想刀插进人身体的时候,鲜血大概也这么个味道。

她没那么冲动。

她有家有口有事业的,她没那么冲动。

她坐在那里,慢慢儿把羊肉吃完。她很久没吃这么饱了。做演员做舞者都很难吃饱,他们得抠着自己,为了轻盈好看,为了上镜好看。她有时候会想起年轻时候到处试镜的那些时光,什么都没有,傻乐。

有次她拿到一个很好的机会,准备了很久,要进组了,被人顶了。

这样的事发生也不止一次,也不止她。每个人都可能碰上,只是那时候年轻,总觉得还有机会,总有机会。她喜欢认识陌生的人,去陌生的地方,看陌生的风景,然后回来和苏峻说。

苏峻不喜欢出门,他很宅。医学生的书都是大部头,血管,神经,看着怪可怕的。

她偶尔去S大,连城的功课很紧,有时候会出远门实习,几个月不见。S 大校门外的小饭馆价廉物美。她和连城都爱吃水煮鱼和烤虾。连城很能吃,也不说话,就埋头吃……都是她结账。

她觉得很不划算,连城这个人,很不知道什么叫礼尚往来。她要有多几个兄弟姐妹,就不和她好了。

可惜血缘这个东西,就不是人自主选择。

那是次很平常的试镜,她现在想起来,也分辨不出和之前的许多次有什么不同。也许就是没有。她根本不知道那是怎样一件画,有多值钱。连城很少提她的功课,更没有和她说过程郢。

她追问过连城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是她。连城说她不知道。

现在她知道了,她想。她觉得很好笑,但是她笑不出来。她想连城可能已经死了,也好,连城死了她就不用恨她了。程郢死了程邺去认尸,连城死了连个认尸的人都没有。她的紧急联系人是连宇。

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连宇这个人。

只有项佳人。

直升机在半小时之后抵达附近。

程邺说:“你和我一起去。”这是个暗示。暗示他们的关系从此过了明路,她懂。

到机场换飞机,经过跑道,往上拉升。往下看万家灯火,然后进入云层,静如琉璃。飞得很平稳,连宇心里也很平静。程邺这样的人坐飞机不出事,大约就是俗话里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了吧。

下飞机再转车。

来接他们的一老一少。老的是考古队队长老田,年轻那个自我介绍说是程郢的学生。“程先生节哀。”他们说。

车在深夜里穿行,路况不是太好,有时颠簸。

连宇想这是连城最后坐的一趟车,是她给介绍的活。连城来节目组做顾问。其实她有私心,她知道有连城在,自己能得到更多的镜头和更出彩的情节。制片人临时改了主意,逼连城过来摹制壁画。

老田断断续续给他们介绍情况,大雨,停电,水库决口,水排不出去,堵里面了。

程邺大概还问了几句为什么他们会冒险下墓之类的话。连宇只想睡觉,人都死了,问明白人也死了。

抵达W村已经是深夜。老田和江平让他们先休息,到天明再去认尸。但是程邺坚持:“我总要看一眼才睡得着。”

尸体停放在民房里,说是他们生前所居。两具并放。据说发现的时候他们手牵手,也没人忍心分开他们。

老田上前为他们揭开白布。

白炽灯很亮,灯下的脸不是很像他。也许是在水里泡久了,发白,浮肿。在这之前,程邺心里想过很多次,但是真到眼前来,还是仿佛迎头挨了一棒。他站立不稳,眼前直发黑。

灯忽然黑了。

二十六

黑得很突然。

程邺长这么大还是头次真枪实弹遇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城市里没有这样的黑。城市里永远有不知道来自哪里的光,这里没有。这里黑得像真空。这个瞬间,他的视网膜上停留着刚才的光影。

他分明闭着眼睛,但是他又恍惚觉得有人在看着他——程郢在看着他。

程邺“啊”地叫了声,转身往外走。脚下一绊,踉跄。他想要抓住什么,但是身边没人。

明明项佳人就在身边。她一直紧跟在他身边——她最是怕黑,为什么她没有尖叫?这个念头过去,立刻就发现更多的疑点:没有人出声。一个人都没有!老田没有,江平没有,项佳人也没有。

他们——都还在这里吗?

黑暗里没有人呼吸,安静得可疑。“佳人?”他试着喊。她是这个陌生环境里他唯一信任的人,但是她也没有应他。她是不在了,还是被打昏了?

他不知道。他摸索着想要往外走。

就听到有人叹息。这个叹息声这样熟悉,熟悉到他不能不迟疑:“阿——阿郢?”

没有人应。

灯亮了。

手电筒的光。所有人都在,佳人、老田、江平。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老田一脸憨厚:“对不住,电力……还不是太稳。”程邺不作声,一张一张脸仔细看过去,项佳人脸上有惊恐。“你们都出去,让我和……单独待一会儿好吗?”

老田和江平对望一眼。老田说:“程先生节哀。我们在外头等你,有事你喊一声。”

程邺说不用了: “ 很晚了, 你们先休息吧。我…… 权当给他守灵。”“守灵”两个字让他觉得刺痛。

据说人在无法接受的时候,会想办法麻木自己,就像是在血肉之躯外裹上医用棉,暂时止住血。直到更多的血把它染得红透,浸透,那就像是光,或者是水,无孔不入——但是,都等过去再说。

连宇也要跟出去。程邺叫住她:“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

“我……”连宇心神不定地往床上转一眼,两张单薄的白布,并躺在那里两个人形。不知道是不是光不够亮,有点黄旧感。她那么挑剔,她想,从前给她买宣纸,她都能挑挑拣拣几个小时。

她眼睛发酸,只能垂下眼皮。摇头这个动作迟滞得像个AI。

“那刚才断电,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连宇低声说:“我不知道。太突然了,我没反应过来,好像是有风……也不一定。我出不了声,可能就是、可能就是我有点害怕。”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她想,连城活着的时候对她那么好。

“好了我知道了。”程邺说,“你也出去吧。”

连宇退了出去。

程邺点起蜡烛。

蜡烛的光比手电筒还弱,有点颤巍巍的。也许就是风。他不信鬼神,就算真有,那也是他弟弟。

他怕谁也不至于怕了程郢。

程郢死了。

这个念头到这时候慢慢成形,慢慢清晰起来,像是武侠小说里的血手印,是个狰狞可怖的意象。他死了。那个总亲亲热热喊他哥的人死了。

程邺恨他,恨他和许唯联手,恨他骗取母亲的股份,恨他不知道和人许诺了什么,把人都拉去他那边——他要肯正正经经经营公司也就罢了,他不。他转手丢给别人,就好像丢掉一只破鞋。

但是真看到、真看到那个喊了自己三十年哥哥的人变成这具惨白浮肿的尸体,他那么漂亮一个人……程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乎这么无足轻重的小事。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

他原以为他会高兴,但是悲伤迅猛地压过了它,他甚至来不及用理智压制。他忽然意识到也许他并没有那么想程郢死。就算程郢背叛他,抢他的东西,程郢也仍然是他唯一的兄弟。他想程郢活着。

他想程郢活着看他把公司拿回来。

他伸手,那块白布明明就在眼前,不知道为什么总也够不到。他疑心是自己站立不稳的缘故。

忽然床上人坐起!

即便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程邺也被惊得退了几步,腿脚发软,几乎跌倒。就听那人幽幽说道:“外甥女婿,你得救我……”

程邺定住神,才发现不是床上人坐起来,而是床底下钻出一个人,站在了床前。他的背心在这个瞬间湿透,手心里也黏黏的。烛光一直在摇,风在窗外响,他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人是谁。

有点矮, 有点胖, 脸黑黑的, 他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 “ 外甥女婿——”

“谁是你外甥女婿!”程邺厉声道,“我和许唯已经离婚了!你的外甥女婿是谁,你问她去!”

陈律咽了口口水:“程总,我哥被抓住了,我九死一生才逃出来,他们现在在找我。你可不能、不能见死不救……程邺沉着脸不说话。

“你可不能见死不救!”陈律焦躁起来,“我和我哥,我们哥俩为了程总你出生入死,现在那个王八蛋死了,好了,你就是程家千顷地里一根独苗,家产都是你的。你可不能过河拆桥……”

“你得把我哥捞出来……”

陈律越说胆子越大,混不吝往床上一坐,意识到挨到死人了,往前挪了挪屁股:“程总日子过得舒服,吃香喝辣的,我们兄弟是在这穷乡僻壤喝了两个月西北风,想咖啡都想疯了!我又在床底下趴了两天两夜没敢合眼,饿坏了。程总,要不,你先给我弄点吃的过来,咱们再仔细说?”

见程郢不动,又催道:“程总?你可别翻脸不认人!我、我们……我们兄弟可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程郢终于开了口,阴恻恻地,仿佛话里也有风,“你们兄弟怨恨阿郢替老太太拿回文物,害你们赔了钱,你们追过来要了他的命,你说——是为了我?”

陈律想要蹦起来,但实在饿得没力气:“程总你这话就不对了,程郢是害了我们兄弟,但是都过去这么久了;再说了,我们要了他的命,能有什么好处?你程家的财产能有一分一厘落到我们兄弟手里?”

“落不到你们兄弟手里,未必就落不到许唯手里,”程邺毫不犹豫地反驳他,“你们是她的亲娘舅,血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害了我弟弟你们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她也许知道?”

“你、你——你血口喷人!”陈律也急了,他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是真吃人不吐骨头,“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的是我们兄弟被你那宝贝弟弟坑惨了,你也是,咱们有共同的敌人,就该联手——”

“联手?”程邺冷笑,“凭你、凭你那草包兄弟,配和我联手?你们能做什么?能给我研发产品呢,还是能给我管理公司?”

陈律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不是他疯了就是程邺疯了。他几乎是尖叫出声:“能帮你杀人!”

有片刻的静。太静了。程邺甚至觉得能听到皮肤上鸡皮疙瘩一个一个炸开的声音。

“能帮我杀人?”

“对!”

“杀谁?”他像是一下子傻了。

“杀了——”陈律冲口说了两个字,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神色不对。

他说不上哪里不对,就是哪里都不对了。他有点害怕,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就听见那人轻轻地说:“杀了阿郢?”

陈律咽了口唾沫,他口干舌燥。

“你也说……”程邺的声音愈轻,轻得近乎温柔,“你也说他是我的宝贝弟弟了……”

“是你说程郢想不开下墓地,跑来挖皇帝的龙陵,说地底下危险得很,还让我们,让我们看、看书……”

“所以你就杀了阿郢……”程邺整个人都像是从地底下爬上来,有种森森的幽冥感。

陈律害怕极了:“是程总你给的钱,你别以为你能脱身。没您当初给的钱,你说我们兄弟一穷二白哪里来的活动经费。你别逼我,你别逼我……我哥出不来,我就把你也送进去……”

话没完,眼前黑影大起,饶是他闪得快,背上还是挨了一下。

程邺像是着了魔,追着他打,口中还念念有词。陈律听细了,他反复念叨的竟然是:“所以你就……”

“你就杀了阿郢?”

“你杀了阿郢?”

他抄着椅子,念一声,砸一下。那声音里的恶毒和怨恨都像是溢了出来。陈律一面躲一面小声叫道:“你疯了?”

“他撸掉了你的职位……他把你从公司赶出去,你都不记得了?

“所以你就……你就杀了阿郢?”那个声音喋喋地,像是根本听不进他的话。陈律看见他两个眼睛都是直的,吓得哇哇直叫,抱住头胡乱喊救命,开头喊“程邺”,后来不知怎的变成了“程郢”。

没喊几句就昏了过去。

程邺眼睛还直直地,举着椅子也不知道放下,又愣了半天,方才放下了。屋里乱得很,到处都是血点子。程邺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地上的小老头,重复嘀咕了句:“所以你就……”

“你就杀了阿郢?”他的眼泪涌了出来,“你们杀了姓郁的女人不好吗?干什么杀我家阿郢?他是我弟弟,他不听话我自然会教训他,要你们插什么手?要你们插什么手!你们杀了姓郁的,他断了念想,自然就回来了,公司给他有什么要紧,又不是落在别人手里,你们杀了他……”

“你们杀了他,我——”

忽然后腰一痛,本能地手肘往后一击,有人被击得退了几步。他回头,烛光里秀致的眉目,是他最熟悉的人。纤秀洁白的手,手里握紧的刀,中午还为他片过羊肉。他几乎要以为他看错了:“佳、佳人?”

“我不叫佳人。”女人挣扎着起来,她手上全是血,“我叫连宇。程总大概不记得这个名字,容我提醒你,六年前——”

“你是——”

“我是郁连城的姐姐。”连宇笑了起来,她觉得可笑极了,太可笑了,她学他的口气,“你们杀了姓郁的女人不好吗?”

“也是巧,那会儿那个女人手里刚好有那么件画……那会儿她正追我弟,就把画给了我……”连宇放声大笑,她持刀向他砍过去,“是这样给你吗?是这样给你吗?你当我傻吗?你当全世界都傻子吗?”

“你杀了我们一次还不够你还杀她第二次,你连你的亲弟弟你都不放过——”

“就你的命是命,就你程家人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哥!”有人推开门扑进来。他脸上还白着,待看清楚屋里的情况,又更白了几分。他的目光从程邺到连宇,又从连宇到程邺。

满屋子的血,肆意流淌。

尾声

程郢也没想到这么个结果——他甚至没想到连宇会是他哥的情人。

当时他们在墓中,水已经漫过胸口。也是他脑子转得快,想起来史书里描述,说墓主死后,所有工匠殉葬;之后二十年,天下又乱,有个工匠的儿子根据父亲留下来的图纸,“发石取金而逃”。

整个墓地的图纸早在他脑中,虽然没有光,只能靠摸索,但是他们运气实在不错,竟然在洪水没顶之前找到了出口。

出来才发现整个工地都被淹了。人一个不见。连城游泳不行,被冲出去老远。幸而被当地人发现送去了医院。当地医院条件有限,没得到很好的救治,引发感染。她身体又弱,好多天都没有醒。

他比她醒得早,警察先一步找到他。才知道是水库决口。警察抓到了陈津和陈律兄弟,他们俩招供说幕后指使是程邺。

已经过去好几天,程郢也记不起来当时的心情。大约就是空白。

装死是他的建议。

然后程邺果然来了。警察在床上并放了两个极度逼真的人偶,人偶腹中有窃听器。到程邺发疯殴打陈律,他们赶过来,已经是个修罗场。程邺捂住伤口抓住他又哭又笑:“你没死,你没死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