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全三册 9.2
作者: 许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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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六 身如不系之舟 2024-03-05 10:2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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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苏东坡传》是历史作家许葆云撰写的长篇历史小说三部曲。全书从青年苏东坡崭露头角、名动天下时写起,记叙他在官场中的坎坷与挫折,直至羽化登仙的**浪漫,展示了一代文学巨匠苏东坡的才华与情思,而映射出庙堂之上传统文人的精神内核与人生际遇。全书背景宏大,通过熙宁变法、朝廷党争等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展示了北宋时期几代帝王治下的社会变迁和时代风貌。

第一部 放我狂疏 第一章 两篇奇文成就苏轼的官运

一 被误会也是运气

大宋仁宗嘉祐元年是个多雨的年份,五月间,京师汴梁大雨不止,这个建在低洼处的繁华都城顿时告急,仁宗皇帝赵祯亲下诏敕,百官出城督查河工,京师周围动员二十万百姓护堤堵水,可惜人力不能与天斗,大雨不止,河患无穷,堵不胜堵,终于在一天深夜蔡河决堤,洪水如猛兽出笼直扑城池,漫城而入,把一座蔡河水门淹了个无影无踪,继而由外城直犯内城,保康门、朱雀门淹得连城门洞子都看不见了,高头街、甜水巷、界身巷、东榆林巷、枣家子巷、袜豄巷到处浊水横流,大相国寺、兴国寺都成了洪涛之中的“金山寺”,开封府、御史台、马军衙门、进奏院、都亭驿、审计院、左藏库全被水淹,就连朱雀门外的国子监和筑有高台的太庙也不能幸免,官僚吏役们顾不得身上的纱帽官袍,一个个扛袋执锨满头大汗忙着堵水,可水势汹汹一浪高过一浪,直冲到大内宫墙下才渐渐止住。

也就一夜功夫,汴梁半城尽毁,大水冲坏民房万余间,百姓们淌水乘舟四处躲避,城墙上到处挤满灾民,眼瞅着自家的房屋财富被汹涌而来的污水淹没,嚎哭之声惊天动地。

这场大水灾一直延续了两个月,直到七月大雨才止。此时的汴梁城里已经看不见街巷市集,车马行人也断了踪迹,只有无数小船穿行于腐臭的浊水之间,那些动歪脑筋想发一笔邪财的贩子从四乡八镇驾舟而来,船上装着成筐的馒头沿街吆喝叫卖,一个馒头要卖平时十倍的价钱。受困的灾民离家虽只一步之遥,却有家难归,只能从随身带的小包袱里掏出钱来买几个馒头坐在屋顶上凑合啃两口。虽然脚下处处皆水,这些人却没有一口净水可吃,又有贩子载着水桶叫卖“甜水”,一瓢水,硬是卖出一壶酒的价钱来。

东京汴梁城,拥有百万人口的当世第一繁华都会,号称天下通衢,只因一场水患,竟沦落到如此丑恶不堪的境地,仁宗皇帝赵祯又羞又气,立刻命宰相富弼、文彦博觐见,对这两位老先生不好当面责备,只是酸言冷语说了几句,两位宰相羞赧而退,立刻叫来开封府相关办事人等好一顿申斥,吓得府尹推官魂飞魄散,回到衙门就把书办差役唤到堂前指着鼻子叫骂,命他们舍下身家立刻出去堵口抽水!同时官库大开,几十万贯铜钱顿时派发下去,四县招募人伕,几天就召集了十多万人,筑坝的,抽水的,开挖明沟引渠排水的,整固要紧衙门和著名寺庙的,从蔡河边直到大内皇城的城墙根下到处人声鼎沸,闹作一团。

对于汴京水患仁宗皇帝深自厌恶,虽然不出宫门,却是一日三问。催逼之下,连遭申斥的重臣们不等积水排净,已经奏报陛下,只说大水已退。仁宗皇帝这才松了口气。

这天入夜之后仁宗皇帝处置完国事,忽然想起遭了大灾的汴京百姓,就在太监搀扶下登上禁城的城墙,想看一看繁华的汴京夜市恢复到何种程度。哪知上城一看,御街、南街、东街、西街、曹门街、高头街、马行街、杨桥街到处空寂无声,瓦肆之内无数曲馆青楼已经开了门,灯火辉煌,往日挥金掷玉纵情声色的人潮却无影无踪,满街艳丽的灯影只照见一汪腐臭的污水,微风吹过,红影摇曳,浊水微漾,金鳞赤火在水面上闪闪烁烁,好像一条垂死的黑龙在仁宗脚下卷曲挣扎,黑暗中隐约传来百姓的哀哭,正是这病龙无力的呻吟。

这片灯火辉煌的惨淡街市正是大宋王朝的缩影。一方面,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四代圣天子宽仁厚德的统治在中原大地上造就了一个人文荟萃、锦绣无边的盛世,可在盛世繁华掩盖下,大宋王朝先天的痼疾早已渐渐发作。

自开国以来,宋朝历代皇帝吸取了唐朝藩镇割据酿成大祸的教训,收军权、收政权、收事权、收宰相权,把天下权力都集中到皇帝一人手里。仍然疑心重重,不信武将、不信宰相、不信百姓、不信军队,于是朝廷中宰相、参知政事、知制诰多头并存,牵制纠缠,地方上知府、通判各领事权,相互掣肘,军队里武将位下,文官在上,专以文官制武将。到这个地步尤嫌不足,又鼓励官员们风闻奏事,捕风捉影互相攻讦,借机把朝野官员谪来贬去,让他们坐不稳官位,不能培植势力;各地兵马也时时调动,军士将领疲于奔命,弄得兵不识将,将不知兵,军力羸弱,屡战屡败。

官员互相监视,武将被文臣压制,朝野官职泛滥,衙门效率低下;北有辽国虎视,西有西夏犯边,战事连连,大宋朝廷不得不向辽国和西夏交纳岁币,用钱买一个不安分的和平;国内经济号称繁荣,单是税收一项,官库岁入竟达一亿贯以上,比大唐开元盛世还要多出两倍!却只够勉强应付开销,地方稍有歉收,朝廷度支就入不敷出,亏欠的银钱只能变成苛捐杂税,最后都着落在百姓们身上,于是民间越发困苦,草民断了活路,揭竿造反时有发生,仁宗皇帝虽然英明仁厚,是位天人共赞四夷尊崇的明君圣主,可面对历代积累的弊政困局,也是一筹莫展。

想到此,仁宗皇帝面对一城腐水,不觉潸然泪下。

不管怎么说,大宋王朝毕竟是铜浇社稷,铁打江山,汴京也仍然是举世第一富裕大城,一场水患肆虐数月终归退去了,于是市集重开,瓦肆重兴,御街上照样人来车往,大相国寺仍然香火鼎盛,官员富户们回到家里,把淤泥收拾干净,硬木家具擦拭一新,过得仍然是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也就一个月光景,天下人已经把这场水灾淡忘了。

仁宗嘉祐二年正是开科取士的年份。因为这是改元嘉祐以后的第一场进士大考,加之头年那场大水让皇帝心里郁结难消,所以对这次科举异常重视,特下旨命礼部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欧阳修担任知贡举,主持这场进士大考,又命龙图阁直学士梅公仪、翰林学士王禹玉、起居舍人知谏院范景仁、知制诰韩子华同权知礼部贡举,协助欧阳修为国选士。

欧阳修字永叔,自号醉翁,宋仁宗天圣八年进士出身,至今已做了二十七年的官,与大宋朝其他官员一样,欧阳永叔的官做得很不安稳,时常被皇帝调来贬去,糊里糊涂,今年不知明年在何处上任,可要说起文章,欧阳修早已是汴京文坛的泰斗。此公襟怀磊落,最能识人,一生提携了无数名人大家,文彦博、韩琦、包拯、司马光等名臣将相以及开理学先河的儒学宗师程灏、张载、吕大钧等人都得欧阳修的扶助而成名,以至于在仁宗年间一提“欧阳永叔”天下读书人无不景仰,都以成为醉翁的座上客为荣。

早在欧阳修还没做官以前就感觉到天下承平日久,世风渐渐奢侈颓废,学者不求真才实学,专好空谈。做官以后经的事多了,见识也长了,对读书人这不务实的毛病感知尤深。眼看一半读书人专以歌颂仁宗皇帝盛世承平为能事,文章中满篇都是吹牛拍马歌功颂德,找不到一句有用的话,另一半读书人却把心思全用到修辞上去了,写出来的文章穿凿附会,堆砌辞藻,或迂腐难懂、或俗不可耐。如此文风只能养出败类,对国家实在没有好处。于是提出文章应以复古为上,以雄健朴实为优,这个思路一提出,天下人一半不能理解,另一半暗暗赞叹。

这赞叹的人中就有仁宗皇帝赵祯。

嘉祐二年这场科举,仁宗专点欧阳修为主考官,究其原因是仁宗皇帝专以“贤臣政治”为治国法宝,近十年来,由于文章气节改变,虚浮风气漫延,入仕为官的学子多是无才无德之辈,朝廷官员中贤臣已老,新人又无才能,竟出现了青黄不接的现象,所以特命欧阳修为国选贤。欧阳修也明白圣上的心思,特意举荐与他齐名文坛的一代文章领袖国子监直讲梅尧臣同入试院,使本科的正副考官增至六人。又私下与五位副考官商定:本科以务实为上,凡文辞虚滑、雕琢诡异、艰涩难懂、空洞无物的文章一律不用。

转眼已经到了大考之期,贡院的中门大开,雅乐声中,各地来京应试的举子鱼贯而入,先到大成至圣先师像前行礼,又在正堂石阶下陈设香案,考生们列队上前拜见考官,欧阳修、梅尧臣等六位考官也在堂前微笑着向考生还礼,既而考生依所持号牌进入号房,房中一条案,一短榻,案上除文房四宝外另备热茶一壶,粗杯一只,短榻上有简单的铺盖供考生休息,条案前悬灯一盏,监考官员顺着甬道往来查看,考生们凝视屏息认真答卷,整个贡院鸦雀无声。

如此一连三日,考生们各自完成了考题,共计诗一首,赋一首,论一篇,策五道,纷纷起身交卷,执事官把考卷仔细弥封,不见考生姓名,只留一个排号,然后捧着考卷送进内堂,五位副主考各依所分管的场屋接了卷子,开始阅卷。

一个多时辰后,先是分管有声场屋的王禹玉取中一卷,捧到中堂给欧阳修看,接着韩子华也选中一张考卷递了进来。欧阳修拿起卷子还没看,梅尧臣一溜小跑地进来,把一张考卷摆在欧阳修面前,嘴里连说:“奇文,奇文!”

听梅尧臣叫得热闹,欧阳修忙拿过这张卷来看,却是一道《刑赏忠厚之至论》,上面写的是:“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面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休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思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圯族。’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

看了这篇文章,欧阳修一时目瞪口呆。

从“安史之乱”到大宋王朝立国,这其间中华上国遭遇两百年兵劫涂炭,国家分崩离析,百姓如同猪狗,天下人口锐减,四疆边患丛生,中原文明空前衰落,虽然宋太祖雄才伟略夷平四海,重新建立起强大的中央王朝,可历经残唐五代两百年积贫积弱,疆土损失过半,边境险要尽失,西北强敌虎视,中原颓势已成,要想挽回局面必须长时间修养生息。所以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四代天子一向善待文臣,恩赏百姓,与民休息,经过百年苦心经营,大宋终于从空前贫困衰败一跃而为空前繁荣富足。

善待文臣,轻徭薄赋,厚赏慎罚,与民休息,这是大宋王朝立国的国策。今年这场科举以《刑赏忠厚之至》为策论题目,也是要强调这一国策。眼前这篇策论文章从《左传》中取“赏疑从与,罚疑从去”八个字,意思是说:赏赐之时有疑惑,仍然赏赐;惩罚之时有怀疑,就不要惩罚。仅这八个字,竟将国家的根本国策讲了个简明扼要,一语中的。

大宋立国一百年,国策始终未曾改变,却没有一个读书人能给国家的大政方针定个调子。想不到嘉祐二年一场科举,考卷上竟出现了这八个字!好像一个亮堂堂的“口号”,把大宋百年国策说得清晰明白,扎扎实实!此人亏得只是位考生,若是大臣,只要在奏章中把“赏疑从与,罚疑从去”八个字写进去,仁宗皇帝看了非当场升他一个“知制诰”不可!

读罢文章欧阳修又惊又喜,也不犹豫,立刻用红笔在试卷上批了“取中”二字,回过头来又把文章读了一遍,心里忽然生出个想法:这难道是曾巩的卷子?

曾巩是江南西路建昌军南丰县人,此公自幼记忆超群,过目不忘,十几岁就以文章名动一方。二十岁进京入太学,正好拜在欧阳修门下,成了醉翁的入室弟子之一。欧阳修对曾巩的文章倍加赞叹,认为门下学生没人能和他比,而曾巩的文风也以雄奇豪迈著称,尤其擅长策论。今年欧阳修亲自主持大考,曾巩也来参加考试,眼前这条高明的策论是不是出自曾巩之手?

欧阳修不但有领袖文坛的才气,更有一双识人的慧眼,看着眼前这雄逸精辟的奇文,越品味越觉得这文章的作者必是曾巩。

刚才欧阳修已经打算把这篇文章取为第一名,可转念一想,天下人都知道曾巩是他欧阳永叔的学生,现在自己做了主考官,倒把门下弟子取为第一名,那些同科考试却不能登龙门的考生知道了,必有一帮小人出来嚼舌根。欧阳修是个磊落之人,不怕别人诽谤,可谣言一旦传开对曾巩的仕途非常不利,万一朝堂上有什么争端,这个“包庇贿考”的谣言就会一次次被政敌翻出来,成了打击曾巩的一块硬石头。

曾巩是个能做大事的人才,做大事的人就不能有把柄给别人抓,今天振笔一挥让曾巩拔了头筹,日后倒成了麻烦。不如让一个名次,取为第二,曾巩照样入仕,别人也不能在这件事上说三道四了。

想到此,欧阳修把这份考卷珍而重之地放在一边。待阅卷已毕,排名次时就把另一篇优异的文章取了头名,将这篇奇文列为第二名。

欧阳修是文坛巨擎,辨识文章的功夫极精深,心里认定是曾巩的文章,便有九成把握。哪知名次排定以后将要发出红榜了,执事官员当着六任考官的面用小刀逐一挑开弥封,高声唱出学子之名:两浙路明州府鄞县学子袁毂袁容直高居榜首;成都路眉州府眉山学子苏轼苏子瞻名列第二。

到这时欧阳修才恍然明白,那篇因为文辞豪迈析理透彻被自己误认为是学生曾巩所写的考卷,却是蜀中学子苏轼做的。

曾巩是欧阳修的学生,若试卷是他的,欧阳修不把他取为第一,既有磨砾激励的意思,又是为曾巩避嫌,曾巩对自己的老师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可眉山苏轼与欧阳修素昧平生,本来高居榜首,却被主考大人存一已之见,硬是贬了人家一头!想到这里,欧阳修心里着实不安。

好在进士大考并不限于考场上的策论文章,考中的学子们还要接受殿试,最终名次由皇帝钦点,所以红榜上的名次说要紧也要紧,说不重要也不重要。但欧阳修因为一时误会贬低了苏轼,总归不好意思,正想着如何补救,执事官又当着众人的面唱出“成都府路眉州府眉山县苏辙苏子由”的名字来。

苏轼,字子瞻;苏辙,字子由。看两人名字一为轼,是车之辕,一为辙,是车之迹;再看他们的字,先瞻之,后由之,也是前后相因,显然是一对亲兄弟。

科举大考非同小可,多少学子皓首穷经数十年也不能高中,兄弟二人同来赴试,一起高中,已经稀罕,加上兄长苏轼文章奇伟,竟取魁首,弟弟苏辙紧随其后,文章亦属惊世骇俗,更是奇中之奇。到这时欧阳修忽然想了起来,一拍脑门儿说了句:“这是眉山苏老泉的两个儿子吧?怪不得!”

提起眉山苏老泉,又是一位文坛俊杰。

苏老泉本名苏洵,字明允,蜀中眉山人,为人性情刚烈,脾气执拗,年轻时不学文不习武,成天只知斗鸡走狗游荡生事,别人都当他是个下流坯子,瞧不上苏洵,却有一位做过大理寺丞的致仕官员程文应慧眼独具,觉得苏洵有与众不同之处,竟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这个浪荡子。而苏洵成家之后依然不务正业,日子越过越穷,程氏夫人却和父亲一样,始终认定丈夫是个非同寻常的人物,一句也不责备他,眼看日子艰难,这位千金小姐就放下身段做些纱线生意贴补家用。

见夫人如此贤惠苏洵心里不安,回思往事,忽然彻悟!就在二十五岁这年与早前的酒肉朋友断了来往,回到家里闭门读书,对夫人许诺定要考个官儿来做。哪知苦读两年进京赴试,竟然名落孙山。

若是旁人,二十五岁才知道用功已经有些迟了,科考落第更是颓丧。可苏洵真是与众不同,受挫之后反而振作起来,把从前的文稿诗词一把火烧尽,从此闭门不出,专心苦读,整整六年,天下人已忘了还有“苏洵”这个人了,苏洵却忽然脱颖而出!再做文章,下笔雄壮俊伟如江河奔涌、星辰耀然,看过苏洵文章的人无不宾服。不几年功夫,半个大宋朝都知道蜀中出了一位文章锦绣的“苏老泉”。

自二十五岁恍然大悟,到二十七岁闭门苦读,三十多岁出关结交文友,一夜间名动川中,苏洵用自己的文章告诉天下人,岳父、贤妻没有错看他这个人才。可苏洵那刚烈古怪的脾气却丝毫未改,认为以自己的才华实在没必要和学子们一样去考什么科举,于是离蜀进京,想直接得一个官职。可是做官哪有这么简单?钻营几年没有结果。最后苏洵被老朋友劝着哄着好歹又参加了一次“茂材异等试”,这并不是正式科举,而是朝廷专为山野遗贤准备的特殊考试,本以为自己的才华必然一试即中,哪知又一次名落孙山。

科举,一半靠才华,一半靠运气。苏洵的才华早就够了,可运气差着一筹,这次又未考中,气急败坏,从此不再应考,而是游历四方,结交朋友,增长阅历,名气越来越大,终于引得成都知府张方平上奏朝廷,举荐苏洵出来做官,哪知举荐状递上去后杳无音讯。于是张方平劝苏洵直入汴梁拜见朝廷重臣,让这些高官大僚看一看苏洵的惊世文章,知道天下有这么一号贤才。

以苏洵的才华,若得重臣举荐,自然跃过龙门。于是苏老泉变卖产业凑了一笔盘缠直奔汴梁而来。这次他不是孤身进京,身边还带着两个儿子,年已二十二岁的苏轼,年方十八岁的苏辙。

苏洵这一辈子是再也不肯考试了,可他的两个儿子还是要走科举之路的。只不过他们能否高中,这时还不敢说。

苏洵果然时运不济,父子三人上京的时候正赶上京师那场大水,汴梁城里满城腐臭,繁华尽失,百姓流离失所,皇帝震怒不已,满朝官员或是急火攻心,或是垂头丧气。在这种时候苏洵带着成都知府张方平的荐书进京求官,先托了关系把文章送到宰相富弼府上,数日不得回音,无奈只得放下架子托人去打听,人家告诉他:宰相对苏洵的文章不以为然……

没办法,苏洵只好又写了个帖子,带着几篇策论拜访礼部侍郎欧阳修。

一见苏洵的文章,素以提携后辈著称的欧阳修击节赞叹,立刻上奏朝廷推荐苏洵。得了这个鼓舞,苏洵又写了几篇文章送到宰相文彦博门上,再写了论时政的文章递给枢密使韩琦,哪知这几篇文章对时政批评过多,惹得两个大人物挺不高兴,看在欧阳修的面子上没有责备苏洵,可若说举荐苏洵,这两位大人谁也不肯。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苏洵苦读二十年,成绩斐然,积多年名望挟十载文章进京求官,虽得欧阳修青睐,却被富弼、韩琦、文彦博等名臣冷落,以至天下闻名的大才子连个九品小官也无着落,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年方二十二岁,一个年仅十八,初入考场,竟然双双高中了。

特立独行的苏洵一辈子要强,想凭着本事求个官儿却难如登天。倒是他的两个儿子少年早达,后来都成了朝廷重臣。可反观苏轼兄弟一生的仕途坎坷,又不得不说,若论文章,三苏各有千秋;若论经历,求官者有求官的酸涩,做官者有做官的委屈。说到底只是四个字:何苦来哉?

想起苏轼竟是苏老泉的儿子,欧阳修心里更觉过意不去了。

早先苏洵到他门上拜访,欧阳修立刻四处推荐,可惜举荐了半天也没给苏洵揽得出头的机会。现在苏洵的儿子文章如此奇伟,却被自己无意间压了一头!若说对不住苏洵也就算了,要是连他儿子都对不住,那就真有些不合适了。

想到这儿,欧阳修心里暗暗拿定主意要把苏老泉的两个儿子捧上一捧。等考试已毕,红榜已发,在皇帝面前交卸了差事,又隔一日,就在家里摆宴,专请当朝宰相文彦博、富弼和执掌军权的枢密使韩琦赴宴。

欧阳修在汴京人脉极广,人缘又好,文彦博、韩琦与他都是至交,欣然答应,偏偏富弼正忙着迎接辽国使臣,脱不开身,婉言相辞。欧阳修觉得富弼不到宴席的排场就嫌不足,特意将酒宴推迟五日,再三相约,富弼这才勉强答应。

请到这几位大人物欧阳修十分高兴,忙命手下到兴国寺去约请苏氏兄弟。

开封兴国寺是太宗皇帝于太平兴国元年下旨敕造的禅院,规模仅次于大相国寺,山门前挂着太宗皇帝手书金匾,文武官员须于十丈外下轿步行。寺中下设三十六禅院,方广几百亩,僧徒数千人,以大雄宝殿内十丈高的释迦牟尼金身塑像和寺中的九重琉璃塔著称于世。这样的大寺庙没有来历的施主根本找不到住处,可苏洵却有缘法,以诗文与兴国寺内一位执事僧德香大和尚相识,于是在如山丛林中寻得两间僻静的僧房,又专有一个名叫惠汶的小沙弥在旁照看,要茶用饭都很方便。

欧阳修的家仆到寺里的时候正好被德香长老遇上,问清是来访苏轼兄弟的,忙引着他到苏轼房里,这仆人对苏轼说欧阳修在府宴客,特邀苏氏兄弟到会,苏轼一听乐得眉开眼笑,赶紧一连声地答应。

送走了客人,德香长老对苏轼笑道:“贫僧早知你苏家三人皆非池中之物,现在机缘终于到了。”

苏轼是个飞扬洒脱的人,平时爱开玩笑,现在心情极好,就对德香笑问:“大师说在下不是池中之物,那我是个什么?”

德香看了苏轼一眼,略想了想,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说道:“施主其实是个‘池中物’。”

德香说苏轼“不是池中物”,指的是他过人的才学,这话好懂;忽然又说他“是个池中物”,苏轼倒愣住了。

德香把苏轼看了一眼,面露微笑缓缓说道:“‘天下一方城,槛内无净土’。施主本是一条金鳞鲤鱼,摇头摆尾气势非凡,以前十载寒窗,陋室为池;以后紫袍金带,朝廷是池。从陋室入殿堂,如同是由此池跃入彼池,旁人都以为你从此化为真龙,其实细想想,此池、彼池相差不多,施主不可因此而生骄嗔之心。”

苏轼考场得意,又被欧阳修垂青,正在飘飘然的时候,忽然被德香长老说了一句,不由得心中凛然,半晌才问:“大师是说做官比寒窗苦读更苦?”

德香淡淡说道:“我刚才说了,‘槛内无净土’!天下人食百样米,穿百样衣,做百样事,可说来说去只有一个‘进’一个‘退’。退一步是穷苦,进一步是辛苦,细算都是一样的。好比一条鱼儿,总以为前头就是龙门,‘泼啦啦’地尽力去跳,哪知跳过去一看,嘿嘿,原来只是由此池跳入了彼池,而此池、彼池亦无分别。所谓‘无常是苦’大概是这个道理吧。但在苦中还有一点乐,衔而游之,当见活水。”

德香和尚说的是点化人的谶语。可惜苏轼年轻识浅,不能明白“苦中一点乐”的意思,更不能悟到“衔而游之”的境界,只得冒问一句:“大师是说只要认准活水,一股劲儿游过去,就能跳出池塘归入大海吗?”

苏轼这话问得很糊涂,德香不由得笑了起来:“你说的‘大海’究竟是池塘还是大海?你说的‘跳出’究竟是跳出还是跳入?”

德香大和尚这一问玄机太深,世上极少人能解透。听了这一问,苏轼又愣住了。

见苏轼在这里发呆,德香长老肚里暗笑。轻轻推他一把:“侍郎府那个大宴会等着你呢!还不快去换衣裳?”苏轼这才想起,赶紧飞跑出去把好消息告诉弟弟苏辙去了。

看着苏轼的背影,德香长老轻轻摇头:“以入为出,以小为大,以苦为乐,以辱为喜……这条金鳞鲤鱼好虽好,可惜,未免太华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