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暴雨

文/时梧

“第九号台风‘玉兔’已加强为超强台风，预计于8月30日晚在江省宁城至浮城一带沿海登陆。目前‘玉兔’距离我市68公里，预计于30日晚夜间至凌晨登陆，请市民注意避险。超强台风‘玉兔’为继十五年来最强台风，其中心风力等级与2008年超强台风‘杜鹃’风力等级接近……”

“咯哒”地一声，温迎反手将制作间的门轻轻合上，眉眼弯起冲调音台的导播点点头，走出播音室。

后颈泛着一阵酸意，温迎把手里的稿纸卷成筒，在酸胀的位置轻轻敲打。走廊灯光明亮，拐角处的日光灯闪烁不明，温迎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后勤部门这是还没来修灯泡。

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发际线可疑的圆框眼镜男人靠在墙上，看见温迎立刻笑脸相迎：“小温啊，真是太感谢你了！小鹿家里有急事，连天气预报都赶不上，幸好你家住得近啊！”

温迎打了个哈欠，眼角立刻凝起两滴泪光，她眨了眨，将眼底困倦的酸涩眨掉，懒洋洋地摆手：“没别的事了吧，主任？那我先回家了？”

“别啊！”刘主任一拍手，说出两个字。

一道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果然，下一秒，刘主任就说：“来都来了，你先和导播提前熟悉一下晚上的内容呗！困了就去休息室睡一下。”

“……”

温迎默默翻了个白眼。她就不应该当这个老好人来顶岗。

小鹿是浮城电台FM50.1的气象播报员，一天播报天气两次。但今天因为家里临时有事请假，又赶上超强台风登陆，这个天气紧急通报是广电部门的硬性指标，主任着急忙慌把家里十分钟路程的温迎喊来救火。

而温迎，她的节目在周日到周五的每晚十一点半至凌晨一点。一个半小时的深夜电台节目，以讲温馨小故事，和听众谈心开导为主。

虽然是深夜电台节目，但温迎凭借甜美动听的声线，和温柔饱满的情绪以及打动人心的话语，深受深夜EMO的听众喜爱。

她平时一点半下班，两点半睡觉，睡到中午，再起床吃个午饭，等到了下午两点才会出门。

这下好了，本来就是风雨交加的天气，她大清早被主任一通电话薅醒，现在顶完岗才上午十一点。

温迎困了，心情也不好，梦游似地回了休息室躺下，睡得天昏地暗。

外面正下着小雨，电视台大楼的玻璃墙上，窗户紧闭，依稀可以看见行道树随着微风摇曳。

下午，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啪嗒啪嗒”，一道道雨痕拍打在深色的反光玻璃上，水珠飞快滑落。行道树在风里剧烈摇晃。

门被人“砰砰”敲响，继而响起刘主任的催促声：“小温，醒了吗？起来吃个晚饭，可以准备了。”

温迎被吵醒，睁开迷蒙的双眼，长卷的睫毛耷拉下来，眨了眨。

一阵狂风呼啸，玻璃墙被吹得呼呼震动。温迎吓了一跳，明知道这栋新电视台大楼质量很好，但她仍旧心有余悸。

手腕内侧长而笔直的陈旧疤痕带着淡淡的白色痕迹，隐约有了痛意。

和十五年前的“杜鹃”可以相提并论的超强台风啊。

-

今天是台风登陆的日子，除了有节目要上的人，其他同事都被放了假。

刘主任“哧溜”喝着最后一波外卖送来的麻辣烫汤底，苍白的脸上带了点红晕，嘀咕道：“我对你们多好啊，陪你们站完台风登陆前的最后一班岗。”

台里广播电台部门，就剩下他，温迎以及宋知予了。宋知予是和温迎搭档的导播，去年进入台里，是温迎的同学校的学弟。能力很强，写稿，剪辑，调音，处理微信反馈，每一样都能做得滴水不漏，找不出错来。

要不是他毕业时间不久，前面竞争大，以宋知予的能力应该早就转岗去做编导了。

“台风无情人有情啊，主任，你看人家外卖小哥不也风雨无阻给咱们送外卖吗？”温迎笑眯眯地回敬刘主任一句。

刘主任一噎，抽了张纸巾擤鼻涕，尴尬地小声：“酸辣汤底也太辣了。”

宋知予看着手机，和“玉兔”上下位的热搜则是“武仙座流星雨”。

温迎看他眼神专注，凑过去看了一眼，宋知予下意识脸后移，垂眸默不作声看她。

温迎没注意到他的反应，抽了张纸巾一边擦嘴，一边说：“今晚还有流星雨啊，可惜了，台风影响看不到了。”

晚上十点半，窗外的行道树已经被吹得树冠歪斜，有衣服和红色塑料袋在天空里盘旋。

狂风卷席着暴雨，豆大的雨点拍打在玻璃上，震耳欲聋。往外推的窗户锁紧，但仍被吹得呼呼作响，有雨水从窗户缝隙里漏进来。

刘主任大呼小叫地拿毛巾抵在缝隙里吸水，温迎和宋知予对完稿子，起身往播音室走去。

路过拐角，头顶的灯依旧闪烁，温迎小声嘀咕一句：“明天必须喊后勤来修。”

走到播音室门口，身后的灯“啪”一声，彻底爆开，熄灭了。

温迎吓得浑身一颤，心跳加快，宋知予推开播音室门，回头问她：“没事吧？”

“没事。”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播音室门在身后合上，外界的一切风雨嘈杂声都蓦地一静，被彻底隔绝。

一个半小时的节目，录得疲惫漫长，但时间又似乎过得很快。

“又到了《零点温度》和大家说再见的时候，希望今天温迎也能陪你们度过一个漫长而静谧的美好夜晚。祝大家在这场狂风暴雨的夜晚，有个好梦，晚安。”

宋知予修长白净的手指将调音键往上推，告别的音乐声响起，今天他选的《下雨天》。

“下雨天了怎么办，我好想你……”

歌声响起，不知是不是因为台风影响，音乐声有些杂音，宋知予拧着眉调音。

温迎关闭电容麦的开关，摘下耳机，长长舒了口气。

手表时间，凌晨一点零一，准时下班。

走出隔音室，温迎按照惯例鼓了两下掌：“辛苦了。”

宋知予点点头：“你也辛苦了。”

走廊上，灭了一盏灯，光线便显得昏暗不少。

台里只剩她和宋知予两人，刘主任已经离开。

因为风雨太大，温迎和宋知予在台里休息了一会儿，等窗外风雨声都渐小，才去乘电梯。

温迎到一楼，宋知予去B1停车库取车。

看着电梯数字往下跳，宋知予抿着唇，低头看着温迎柔软长发中心的发旋，低声问：“要不我送你？”

电梯门正好打开，温迎笑道：“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很近。”

她快步往大楼大门走去，身后电梯门在“滴滴”两声后合上。温迎看见大楼外的暴雨和狂风，肩膀倏地垮下。

这就是超强台风啊，她跑回家，怕是要脱一层皮。

她扭头去看电梯，电梯门上跳动的红字已经停在了B1。

宋知予这小子，让他走就真走啊？都不客气一下？

温迎认命地从包里掏出一次性雨衣，开始套在身上。

-

黑色的玻璃外墙，高耸入云的大楼，狂风中，暴雨拍打着墙面。

屋内，明亮柔和的流线型灯光一盏一盏，从玄关开始往客厅，走廊亮起，如同呼吸一般，缓缓蔓延开来。

“叮”一声，一梯一户的入户电梯抵达顶层。

电梯门敞开，身形修长的男人自电梯里走出，长腿阔步，一台筒形机器人从客厅里蹿出，飞快跟到他身后，从圆滚滚的身体两侧伸出细长的机械臂，正好搭住男人脱下的外套。

外套上带着零星的雨点，男人冷峻的目光看向窗外，机器人两个如同人眼的摄像头暗光一亮，玻璃墙倏地变成白色幕墙，挡住了窗外的狂风暴雨夜景。

“主人，第九号超强台风‘玉兔’已于今晚十一点在浮城一带沿海登陆，预计明天上午十二点才能减小对本市的降雨影响，十三个小时内，请主人谨慎外出。”

机器人圆形的屏幕上是交互界面，亮着一双眼睛，弯起眉眼，带着拟人化的笑。

“知道了。”男人拧着眉，心里躁郁不安。

这十五年来，每年大大小小十几次台风，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真正正面登陆浮城的台风不超过五个，而超强台风，只有两次。

一次是“杜鹃”，还有一次，就是这次的“玉兔”。

智能手环屏幕一亮，弹进来一条信息，点开，屏幕上弹出一条好友消息。

【幸好我跑出省了，今晚还能看到流星雨。】

【那你慢慢欣赏。】他并不感兴趣地回复。

-

一次性雨衣质量着实不怎么样，温迎等了十几分钟，趁这一波风势小了一些，硬着头皮裹着雨衣跑进雨里。

不出十秒钟，狂风就把她身上薄如蝉翼的雨衣掀起，和着水粘在了身上。

已经跑出来了，没有别的办法了。温迎咬咬牙，把装着手机的手提包裹在怀里，用最后那一点干燥的雨衣裹住，闷头往电视台大楼旁的小区大门跑去。

小区门卫岗亭，亮着一盏明亮的灯，在暴雨中如同救世的暖阳，照亮前路。

温迎一路狂奔，奔进小区大门，在中间大路往右一拐，跑进了楼道里。

她靠在楼道内的墙上喘着气，随着她的到来，感应灯应声响起。灯下，她头发湿淋淋黏在脸侧，脚下很快积起了一个小水洼。

缓了很久，感应灯时间一到自动熄灭。此时风又呼啸起来，狂风钻入楼道，楼道内的应急门被风吹得“砰砰”直响。

温迎在穿堂风里打了个寒噤，身上的雨水带着寒意钻入骨髓，她长舒一口气。

她打开包，检查了一下包里的随身物品，一切都还算干燥。

温迎特意检查了包的夹层底部，里面装着是一只铜色的老式怀表，古铜色怀表外壳有斑驳的痕迹，年代久远。

触及那充满年代感的表壳，温迎松了口气，幸好没被雨淋湿，不然找谁修都不知道。

这只怀表不知道有多少年岁，但照常走针，时刻很准。她打开怀表，欣慰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

怀表上的玻璃碎了一道细小的裂痕，表盘上的指针停止在两点整的刻度。

坏……坏了？

心脏像被针扎了一样，痛得温迎喘不过气来。

这像幸运物一样的怀表，温迎一直随身带着，好好保存，生怕被磕到碰到，就因为这一场台风坏了？

没有什么比今天提前上班帮人顶班，冒着暴风雨回家，珍藏多年的宝贝还坏了更糟糕了。

温迎拧着眉，心情沉沉地，有气无力地拖着湿漉漉的沉重身体进入电梯。她用手机背面的电梯卡在电梯里一扫，电梯LED屏上自动亮起“8”这个数字。

这片小区是十年前开盘的，不算很新，但因为地理位置好，房价一涨再涨。浮城十年前房价不高，温迎父母慧眼独具，早早就在这里买了一套一梯两户的大户型，一百五十平。

温迎毕业后，进入电视台当电台主持，刚好就在这套房子里住下，通勤时间短，小区物业也很不错。

电梯里，惨白的灯光带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灰度，电梯风机呼呼作响，和沉闷的电机运行声交织在一起。

温迎的身体随着电梯升起微微晃动，微微的超重感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狭小逼仄的空间里，灯光昏暗。温迎低头看了一下手机，屏幕上时间显示：1:59。

今天到家时间太迟了，她现在又累又饿又困还冷，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钻进被窝里睡觉。

温迎头靠着电梯墙迷迷糊糊想着，打开微信界面，想给宋知予发条消息，询问他到家没。

消息发送出去，很快弹出一个红色感叹号，界面顶端跳出提示：网络信号异常，请检测网络。

温迎正觉得疑惑，头顶的灯光忽然开始闪烁，忽明忽暗，紧接着电梯剧烈震动起来。

身体随着电梯晃动摇摆，温迎吓得紧靠在电梯墙面，双手贴着墙，她立刻伸手把电梯所有楼层的按钮都按亮，后脑勺紧紧贴着墙面，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这震动停止。

听天由命吧！

不知过了多久，又似乎只是隔了十几秒。

灯光重新亮起，甚至光线更加明亮。电梯的震动也停止了。

电梯里不知何时响起了优美的轻音乐，似乎是德彪西的《牧神的午后》。

在这寂静无人的后半夜，这首曲子着实让温迎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身体发麻，手脚冰凉，身上的雨衣破破烂烂混着雨水黏在衣服上，夏季的短袖和牛仔裤也紧贴着皮肤，黏腻难受。

温迎此时已经没有心情考虑那么多了，她急切地反复按开门键，没注意到电梯内的墙面和方才比更加明亮光滑，空间也更大，按键字体充满设计感。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温迎迫不及待从电梯里出来，没注意到脚下多出一道台阶，一下踩空，整个人摔跪在地上。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这一摔，膝盖痛得无法动弹，也让温迎方才恐惧的心情平复下来，恢复了神智。

这似乎……不是她家门口的过道地面的瓷砖？

这漂亮的嵌金丝的白色大理石，每一块都像艺术品似的，一块价格就够她小区整层楼的廉价瓷砖吧？

心中警铃大作，温迎猛地抬头，看见宽敞明亮到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巨大空间后，瞳孔忽的一缩，腿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巨大的空间里，朝南的落地玻璃不知用了什么高科技，白蒙蒙，只能隐约看到窗外在下雨，但看不到其他的景色。

这似乎是一个客厅，穿过宽敞狭长的前庭，下沉式的客厅，舒适柔软的科技布沙发前，嵌着一个火炉。整个客厅大到超乎温迎的想象，电视墙后还有其他空间。

这……是哪里？

她从自己小区的电梯里出来，怎么会到这种看起来光客厅就有两百平米的超大豪宅里。

大脑里找不到更好的解释，温迎宕机在原地，只能安慰自己可能是做梦了。

“警报！警报！非法闯入！”

屋内忽然响起一阵警铃，屋内落地玻璃都开始闪烁红光。一台圆滚滚的筒形机器人从电视机墙后面蹿出，灵活地滑到她面前。

温迎彻底傻眼了。

这啥玩意儿？

机器人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颀长的陌生男人，缓缓朝她走来。

他披着一件睡袍，头发微微凌乱，眼底带着疲倦。清隽的脸上写满了恼火和戒备，他居高临下看着温迎，紧抿的薄唇是淡淡的粉色。

温迎在电视台里见过很多帅气的主持人和明星，却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气质又淡漠疏离的男人。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听见男人低哑的声音，带着金属质感，不悦地质问：“你怎么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