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逢不若 9.3
作者: 十四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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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廿八 2023-12-01 11: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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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目录 28章
简介

以娱乐圈影视行业为视角,讲述了三代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与利益斗争。 与昭华传媒继承人订婚这天,方若好再遇仰慕十年的白月光——颜苏。 流年把她对他的思念熬成执念,又生发出新的青芽。然而,回忆的温度尚未冷却,来自同父异母的姐姐方如优的强势竞争,令方若好顿陷感情与事业的两难境地。

〇一 不等式

“我昨晚又做梦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那个梦了。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匆忙地走着,突然发现自己没穿衣服。

“从前的梦,只是下半身光着。而昨晚,全身都是赤裸的。

“我很窘迫,想找地方躲,见院子里晾着衣服,就偷了几件,躲进一旁的小屋,手忙脚乱地穿。

“然后我想,可算有衣服了。正当我松口气走出屋子时,发现外面站满了人,男女老少很多很多人,都在看我。他们看到了我偷衣服。但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一低头,身上又光了……”

四月的风从半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带得柔软的白纱帘悠悠荡荡,阳光落到原木色地板上,令整个房间显得格外清透和惬意。

方若好用左手抓着右手手腕,平躺在浅米色的布艺沙发上,闭着眼睛,声音不高不低、柔软平静,比春风更舒缓。

反而是坐在一旁单人椅上的心理医生,眉头微蹙,将手中厚厚的本子往前翻了大半本。

“你上次做这个梦,是三年前。”

“确切来说,是三十六个月零九天前。”

“那对你来说,是很糟糕的一天。你最尊敬的老师去世了。那么这次,又有什么糟糕的事发生了吗?”

方若好闻言沉默。

心理医生提笔写了几行字后,说道:“可以不说。”

“不是糟糕的事。”方若好终于睁开了眼睛,一瞬间,如漆黑夜空中亮起的第一颗星星,如漫天莲叶中探出的第一朵荷苞,她原本木然而疲惫的脸,一下子有了鲜活的气息。

她朝心理医生笑了一笑:“应该算是好事——今天,我要订婚了。”

今天,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贺老爷子贺豫会在贺氏集团的年度庆典上,宣布将昭华影业全权交给长孙贺小笙,并公布长孙的婚事。而方若好,就是那位幸运的未婚妻。

几乎可以预见媒体会如何报道这桩婚事,她会成为传说中一步登天的灰姑娘,平民嫁入豪门的又一个奇迹。

她的自考学历,她的单亲家庭,她的植物人母亲,她的求职经历……会被一一挖出来放在闪光灯下曝晒。

她见不得光。

在众目睽睽下,她会变成没有衣服的姑娘,一心只想躲藏。

贺氏是她千辛万苦找到的一件衣服,她要好好地穿起来,用力拽住,顶过这拨狂风暴雨,就能看到晴天了。

过了今天,她就不会再做那个梦了。

只要过了今天,她有了名分,就能彻底摆脱那个噩梦了。

这是最最重要的一天。

大理石雕成的举瓶女神披着一身月华,将水源源不断地倒进喷泉池内。

方若好挽着贺豫的手臂走向露天的主会场,灯光将她的影子投映在水中,被五颜六色的灯带点缀得娉娉袅袅。

人群随着二人的走近而围涌上来。

“恭喜,老爷子。”

“恭喜贺老。”

“恭喜恭喜……”

贺豫一边回应,一边为方若好引荐宾客。方若好乖巧地跟在一旁,有种自然而然的亲昵。

角落里有人小声嘀咕:“那就是贺少的未婚妻?什么来历背景呀?”

“普通上班族,据说十七岁就进昭华实习,从临时网宣一路爬上来的,人称拼命三娘,又漂亮听话,颇得老爷子赏识,就收家来了。”

“哟,挺励志,麻雀变凤凰呀。”男客打量着方若好玲珑有致的剪影,暧昧地笑了起来,“别说,挺漂亮,不比小明星差,就是胸小了点。”

“说穿了就是给小笙那傻白甜找了个厉害的媳妇呗。”百事通同伴揶揄地眨眼。

“这小子真好命!啥都不愁坐躺收钱。”

“人可雄心壮志着呢,说继位后要大展拳脚,赚个百亿出来。”

“百亿?业内三大龙头去年的纯利也不过十几个亿,他一来就要翻十倍?不愧是京城四傻之一。”男客的视线在方若好的臀部流连,玩味地摸了摸下巴,“哈士奇上阿富汗猎犬,嘿嘿……”冷不丁被人撞了一下,手中的香槟顿时洒了一身。

男客还在发愣,对方已道歉:“对不起,我的错。”说着递来一方洁白的手帕。

而他的同伴看见来人,眼睛一亮:“这不是颜三公子吗?”

那是个十分英俊的年轻男子,身材高大,衣着得体,未语先笑,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真是很抱歉。”

男客见对方如此礼貌,也不好发作,只是看着自己被弄污了的衣服,还是有些不快。而他的同伴已拽住他的手臂,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说:“没事没事,擦擦就好了。小陈啊,这位是颜苏,颜博士的三子,长居海外,所以你不认识,呵呵。”

“啊,就是那个颜锐实验室……”男客一惊,连忙上前跟他握手,“你好你好!久仰令尊大名……当然,还有令堂……”

要说富贵人士最怕什么,答案只有一个——生病。

而颜锐实验室,差不多是国内顶级的独立医学实验室,行业渗透率高达百分之十八,拥有世界最新的顶级检测技术。

因此,是万万不能得罪的。谁也说不准自己哪天就会需要用到他们。

而这位从没公开露过面的三公子,显然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不但递上了手帕,还留了电话,表示愿意承担洗衣费用,再三道歉才转身离开。

男客不由得赞道:“颜家家教真好啊,名不虚传。”

同伴注视着颜苏的背影,却是疑惑:“他不是在霍普金斯大学任职吗?怎么回来了呢……”

而那边,颜苏已朝贺豫和方若好走了过去。

贺豫第一时间看到了人群中最高的他,欢喜起来:“小颜!”

方若好闻声转头,人流向两旁退开,时光的画布就此轻轻扯开,行走其中由远而近的那个人,面容逐渐清晰。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

方若好简直不敢相信:“颜、颜……”

颜苏走到距离她三步远的位置,立定,先是回应了贺豫的招呼:“您好,贺伯伯。”

咦?他叫老爷子伯伯?岂非身份高了自己一辈?

就在方若好心中嘀咕时,颜苏将目光再次转向了她:“嗨,老同桌。”说完他便笑了。

棱角分明的五官,一笑起来,左脸颊上便露出个酒窝,显得亲切可爱——一如当年初见的模样。

“你们两个是同学?”贺豫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二人。

“嗯。高一时做过半年的同桌,抄了她不少卷子。”颜苏说着伸出手。

方若好连忙回应,交握的一瞬,下意识去看他的手腕——空的,没有戴表。

他……不再戴手表了吗?

方若好悸然。

这是……命运吧?

在她订婚这一天,再遇她以为再也不会相遇的人。

十年,断断续续,偶尔会想起的这个人。

偶尔带着隐晦心情隐身登录社交网络看一眼对方状况的这个人。

最痛苦时靠着反复抚摸他的手表才能获得些许力量的这个人。

为什么……就这么突然出现了呢?

方若好忽然警觉——这会不会是老爷子对她的考验?让她彻底断了过去,才能踏入新生。

“好久不见。”她轻轻地说,然后,把手抽回来,用波澜不惊覆盖了所有的心旌摇曳。

颜苏看着她欲言又止。

这时后方有人叫他:“小颜!”

贺豫笑着说:“去吧,你太久没回国了,去跟叔叔伯伯们打个招呼。”

颜苏只好露出抱歉的表情,转身离开。

方若好以为老爷子会问些什么,但贺豫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她继续跟客人们寒暄。

大厅的挂钟,慢慢地走到了九点半。

贺豫的表情逐渐不太好看:“小笙还没到?”

李秘书在二十四摄氏度的恒温环境里用手帕擦了擦汗:“说是路上堵车,应、应该很快就到了……”

贺豫冷哼了一声:“那我休息会儿。”

方若好连忙同李秘书一起,将他扶到一旁的休息室内:“我先去给您煎药。”

贺豫靠在沙发上点点头,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方若好便去了后堂厨房。

老爷子有喝中药的习惯,虽然没什么用,但心理上有依赖,每晚都要喝一服所谓的“安神汤”才能入睡。

三年前,方若好成了他的专属煎药师,也因此引来了许多非议,最经典的莫过于:“看她给老爷子灌的那些迷汤,老爷子都选她当孙媳了!”

方若好把手洗干净,戴上帽子和手套,将中药拆开,细细梳理好,放入冷水中浸泡。

老爷子始终认为,一样东西,哪怕再无效,把仪式做到极致,就成了道。

琴棋书画花酒茶如此。

中药,亦如是。

方若好一开始只是为了讨他喜欢,才将每个细节都做得一丝不苟,做久了,便觉出些趣味了。

看植物在水中舒展,看水被火苗煮沸,看颜色一点点变浓,药香一点点蒸腾,那些浮躁的、焦灼的、抑郁的心绪,也仿佛跟着挥发掉了。

实是非心静不能领悟其中妙处。

她今天的心绪非常不宁,所以急需借助此事来平复。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身后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在煎药?”

是低沉悦耳的男低音,刚才她已听过一遍。

方若好的手下意识地按住料理台台面,脊背挺直了。

那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咫尺的距离:“这几年,提起贺伯伯,有三件令人津津乐道的妙闻。第一件是他的台阶,据说想去家里拜见他老人家,得先爬足一百九十九级台阶,比登山拜菩萨还累。第二件是他的药田,他有一块地,专门用来种植草药,药效非凡。”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拈起散落在桌上的一块三七,轻轻抚摸。

方若好没有回应,低头继续做事。

颜苏便笑着歪头睨她:“你猜第三件是什么?”

方若好还是不回应。

“是他有一个当今最好的煎药师。”颜苏说着想将三七放回纸包中,却被方若好拦住,将那块三七扔进了垃圾桶里。

“药不过二手。这是规矩。”

颜苏立刻做了个举手再也不乱碰的动作:“Sorry,sorry.”(“对不起,对不起。”)

方若好继续煎药,素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颜苏端详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我本以为老同桌再见,不会如此冷淡的。”

方若好只好问:“这次回国做什么?”

“你猜。”

他笑着扬眉的样子真是好像当年。方若好的眼神不禁有一瞬的恍惚。

就在这时,厨房的门被人撞开了:“我可爱的小好好呢?等急了吧……哟嚯——”身穿丁香色手工西装,却染着一头银发的年轻男子倚在门边,冲二人吹了一记长长的口哨。

方若好意识到,她跟颜苏的距离,委实太近了。

但此时再分开,反而显得刻意。因此她没做解释,回头继续盯着药罐。

“啊呀呀,颜家的小叔叔啊!”她的未婚夫显然认出了颜苏,笑吟吟地抬手打招呼,“我们小时候见过的。在……”说到这里还刻意瞥了方若好一眼,“方家。当时方伯伯和沈阿姨还有如优都在。”

颜苏看向方若好,见她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这才回应道:“你好,小笙。”

“到点了,我该上台接受昭华的金印了。小好好,差不多了就过来啊。”贺小笙露出个识趣的表情,扭身离开。

厨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火苗舔食罐底的声音。

颜苏收起笑容,陷入沉默。他微笑时,眼眸灿灿宛如少年,可一旦不笑,就显得有些冷淡。

方若好眼见差不多了,关了火。

颜苏突然开口:“这些……真的是你想要的?”

方若好的心“咯噔”了一下,右手手腕突然隐痛起来,必须用左手紧紧握住,才能遏制那种深入灵魂的悸痛。

她深吸口气,有些不悦:“我应得的。”

是啊,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她赌上青春,搭上情感,甚至付出了健康的代价,才走到这一步,被贺家认可,接纳她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今天,就是贺家给她名分的日子。

她,就是等会儿要被推到世人面前的贺氏新成员。

一想到这点,手腕的疼痛似乎削减了。

方若好将药一滴未洒地倒入碗中。

颜苏忽地说了第二句话:“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方若好眼中怒意一闪而过,蓦然转身,看到对方鼻梁和嘴唇间凹下的人中线,棱角分明。

方若好开口:“你知道有个词叫交浅言深吗?”

“我以为……”颜苏的眸底似有叹息,“我们是过命之交。”

方若好一噎。

他曾救过她。

为了救她,他被车撞,住了好久的院。

可是、可是、可是……那又如何?

命运在十年前就已产生分歧,他和她终究是两条路上的人。非议、规劝,对她而言都是无用之物。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应付这些。

方若好的嘴唇抖了半天,终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好捧着药离开。

她走得很快,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嗒嗒”有声,像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急着赶赴王子的舞会。

当她回到大厅时,台上的贺小笙正好从贺豫手中接过标注着贺氏掌权者的黄金印,一西一中,一老一少,画面相映成趣。

底下掌声如雷。

贺小笙捧着金印走到话筒前清了清嗓子:“谢谢!谢谢爷爷对我的信任和栽培,也谢谢在座的各位为我见礼,我知道,我此刻接过的既是荣誉,也是责任。未来,我将继续引领昭华走向辉煌,为中国影业的发展做出贡献,让中国成为最大的文化输出国。永远前进——这是贺氏的宗旨,也是我的毕生追求。谢谢!”

方若好垂下眼睫,也不知是哪个庸才给写的演讲稿。

不过显然,贺小笙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因为能被邀请来参加庆典的都是有利害关系者,他们只会捧场,鼓掌越发卖力。

“好了,下面,我要为大家介绍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贺小笙眨了眨眼睛。

人群笑了起来,纷纷转头朝方若好看过来。

“哈哈,看来不少人已经知道了。没错,我要介绍我的未婚妻给诸位认识,她就是——”贺小笙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挥了挥手,“若好……”

方若好将药交给一旁的秘书,提着裙子朝贺小笙走过去。

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欢腾鼓舞,但脸上不动声色。

一步两步三步,她走得跟刚才一样稳。

永远前进——这不是贺小笙的标语,而是她的。

世间再没什么能阻挡她前行。

方若好在一干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走到了贺小笙面前。

刚要开口,贺小笙忽然挑眉问:“若好,你姐姐呢?”

方若好一怔。

紧接着,贺小笙的目光就不在她身上了,而是再次看向了大门口,一脸欢喜:“如优!快过来!”

大厅入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肤白如雪,发如鸦翅,眉眼已然绝色,再加上胸前海瑞温斯顿的孔雀蓝时计,在芯木色长裙的烘托下,她艳到极致,也媚到了极致。

方若好的心沉了下去。

贺小笙索性朝那丽人走去,握住她的双手,将她带回台上。

“方如优,我的未婚妻,我们的婚期定在十一月十九日,到时候会提前给大家发请帖!”贺小笙大声说。

底下不知谁带头鼓了掌,其他人纷纷跟着应和。

方如优则嫣然一笑,伸手拉住方若好,将脑袋朝她肩膀上歪了歪:“大家好,我叫如优,这是我的妹妹若好。我们两人将在昭华一起负责‘镕裁’影视投资计划,挖掘更多的好片佳作,今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掌声如雷。灯亮如昼。

虽然没有邀请媒体,但人人举着手机在拍摄。不出十分钟,有关此事的八卦花絮就会传遍网络。

贺小笙,与方如优。

不是贺小笙与方若好。

方若好于此刻想起颜苏那句“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他必定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转折,所以看她的眼神才会那么怪异。

一时间,不能动,不能言。

只感到方如优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滚烫如火,直要将她烧成灰烬。

不管多不甘心,终归是输了。

输得措手不及。

输得一败涂地。

方若好平视前方,闪光灯此起彼伏,视线所及一片苍茫,失去了所有颜色。

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姹紫嫣红,在她眼中,灰飞烟灭。

妈妈,你看。

你让我的人生如此屈辱卑微。

我以为我已经挣脱了,我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就可以改变未来;我以为只要足够优秀,就可以得到认可。但我飞了十年,争了十年,最终躲不过命运的诅咒。

噩梦没有结束。它会继续重复上演。

在我和方如优之间有一个大大的小于号。

终此一生,我都无法与伊对等。

画这个小于号的人,是你,妈妈。

“这次中考模拟考的最后一道不等式,全班只有一个人解出来了。”课堂上,数学老师虽然一脸恨铁不成钢,但目光落到得意门生脸上时,还是带着赞许的,“方若好,一百二十分,满分。”

方若好站起来,走向讲台。第三排第四桌有个穿蓝衬衫的男孩抬头瞪了她一眼,满脸不爽。

方若好看在眼里,却没计较,只是笑了笑,十四岁的年纪,虽未长开,但眉眼弯弯,宛若清晨白露,满目清灵。

蓝衬衫男孩怔了怔,冷哼一声别过头,耳根却慢慢地红了。

方若好走到讲台前接过试卷。

数学老师轻声对她说:“下课后来办公室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她点点头,回到座位,试卷被同桌一把抢过去:“让我看看怎么解的!天啊……这么七弯八绕的,怎么想出来的?!”

后桌则拉了拉她的马尾辫:“这下年级第一又是若好了吧?班长看起来好生气呀。”

“班长当然生气啦,每次考试都输给女孩子。若好,你这成绩妥妥上一中,去了市里头可别忘了我们呀。”

蓝衬衫男孩隔着两排课桌回头,显得很惊讶:“你要去市一中?”

方若好还没来得及说话,同桌已抢着回答:“对了班长,你也要回市里读高中的吧?你们两个倒是有可能继续当校友呢。”

蓝衬衫男孩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为什么想去一中?”

“我知道!”这次是后桌抢答,“陌北老师在那里!”

贺陌北是他们初二时的班主任,由于业绩出众被调去了市重点当了特级老师。他对方若好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临行前他把自己的笔记全给了她,鼓励她好好读书,考去市里。

“这个县城,还是太小了。飞出去,你不应该只困在这里。”贺陌北望着学校围墙外的溪流,如此感慨。他这话既是对方若好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方若好听进了他的话,从此越发用功。其实她并不是特别明白其中的意义,只不过,对好孩子来说,有个尊敬的师长指出了清晰的道路,那么,就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好了。

良好的品行,完美的成绩。市一中离她只有一步之遥。一切看上去都顺理成章。

然而,当她下课后去老师办公室时,却被告知她的中考志愿意向书上,第一志愿“市一中”被划掉了。

数学老师显得很不解:“你让妈妈签字的时候她没说为什么吗?”

方若好怔怔地看着意向书,她昨天把意向书交给妈妈签字,过了一会儿妈妈说签好了,然后塞进了她的书包。她也没再看,今天一早直接交了上去。此刻才知,妈妈不但签了名,还划掉了她的第一志愿。

为什么?

她十分不解。

午休时顾不上在学校吃饭,方若好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回家。

她远远看见自家便利店外,停了一辆轿车。

方若好眼睛一亮——爸爸回来了!

朴素无华的黑色大众,车牌号没错,是爸爸的车子!

便利店门上挂了“停止营业”的签牌,方若好便绕道去了后门,偷偷拿出钥匙,猫着腰进去,想给爸爸一个惊喜。

结果,透过玻璃窗看到客厅里跟妈妈对坐的人,不是爸爸,而是两个陌生人。

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女人,短发,穿西装,五官非常有特点,从头到脚气场强大。另一个是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毕恭毕敬地站在女人身后,看上去像是助理。

她的妈妈罗娟,则低着头,摸着右手上的戒指。

——这是妈妈紧张时的一贯表现。

感知到客厅内奇异的气氛,方若好停下脚步,没有进去。

“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就算不是为自己,也为了你的女儿。”女人说着,将一个信封推到妈妈面前,“我一直都知道你,但从来没有管过。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既然能开始,就也能结束。你现在有房子,有店铺,女儿又很聪明懂事,衣食无忧的,为什么不重新选择一下生活方式?虽说时代不同了,笑贫不笑娼,但在这个小县城,还是人言可畏的吧?”

方若好看见妈妈因为这番话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可她对面的女人还是那么平静,平静得甚至带着怜悯:“显成马上就要调去A国了,短则三年,长则十年。临行前他交代我帮你安排好后路。”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罗娟吃力地憋出这么一句。

女人便笑了:“因为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人需要他亲自去告别。”

罗娟露出崩溃的表情,哽咽出声:“我、我要见显成!”

女人啧啧轻叹,眉眼嘲讽:“这么多年了,还不肯放手吗?”

“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不能就这样一句话打发我,我、我要讨个说法!”

女人挑眉:“是吗?那在这之前,你是不是也得给我个说法?”

罗娟整个人重重一颤,抬眼再看她时,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对、对不起……我当年是真、真的爱他,而且这么多年也没想过要跟你争什么,没破坏你们的家庭,真的!我知道你也有个女儿,她念书很好,在一中上学。为了避嫌,不给你们添堵,我都不让我家若好报考一中……”

轰隆隆,仿若平地惊雷,下面的话她便再也听不清晰。

方若好浑身僵硬地站在客厅外,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句“我都不让我家若好报考一中”。

原来……是这样?!

有些东西就像蒙尘玻璃后的风景,把玻璃窗擦干净了,就能看到里面的真相。

难怪爸爸总是出差常年不在家,偶尔回来也待不了几天。

难怪妈妈如此懒散,明明开着便利小店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丝毫不为生计发愁。

难怪亲友不往来,邻里关系也淡薄……

那些在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在此刻通通有了答案:妈妈,是小三。

眼前的这个女人,才是爸爸的妻子。

一时间天旋地转,脊梁骨阵阵发寒。

客厅内传出罗娟撕心裂肺般的哭声,过不多时,女人带着男助理走了出来,一眼看到了愣愣地站在客厅外的方若好。

目光交集,方若好悸颤,对方却是不动声色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然后微微一笑:“好好劝劝你妈。也该长大了。”

男助理打开门,女人优雅淡定地走了出去,自始至终保持着大家风度。

因此,衬得追出来嘶声大吼的罗娟越发狼狈:“你们不能这样对我!这肯定不是显成的意思,是你瞒着他来的对吧?他不会这样对我的!绝对不会……”

黑色汽车绝尘而去,倒是几个路人,被哭声吸引过来。

罗娟不得不将便利店门重重甩上,沿着墙壁滑坐在地,泣不成声。

她在一瞬间老去了十岁。

而方若好站在五步开外,望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视线朦胧。

她是她的妈妈,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亲人。她知道她好吃懒做虚荣软弱,她知道她自恃美貌不思进取,她知道她胸无大志得过且过……她见过她最隐私的样子,自以为对她十分了解。

然而,此时此刻,再看眼前这个哭得毫无形象毫无尊严的女人,却觉得陌生得可怕。

罗娟哭着哭着,突然回过神来,惊诧地叫道:“若好,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若好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慢慢走过去,把她扶起来。

“若好……你听妈妈解释,那个女人说的不是事实!你爸爸不会丢下咱们的,对,我不相信!我要给显成打电话!”罗娟颤颤巍巍地放开女儿的手,去客厅打电话。

方若好看见她拨按键的手一直在抖,拿着话筒呆滞了半天,回头两眼无神:“打、打不通……若好,爸爸的电话,打不通。”

当然打不通。

对方既派正室出马与你了断,又怎会让你再找到他?

方若好感觉自己的眼眶酸酸的,有温热的液体一个劲地想要涌出来,却又被她生生压下。

“若好,我们可怎么办啊?”罗娟捂脸,害怕得战栗。

怎么办?

你有店铺,有房子,有女儿,衣食无忧。正如那个女人说的,为什么不重新选择一下生活方式?

但方若好知道,这种话,妈妈是绝对听不进去的。

很多人选择不应该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他们不知道孰是孰非,而是,不愿更改。

初夏午后,炎热的阳光照得便利店外的街道明晃刺眼,从落地玻璃窗看出去,阳光如雪,一片苍茫。

那天下午她还是回去上课了,并在上课前,把志愿书重新交给了老师。

志愿书上,第一志愿、第二志愿和第三志愿全被划掉。然后,填上了同一所中学。

“妈妈让我告诉您,她弄错了。事实上,我只准备报考市一中,其他学校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所以,拜托您了,老师。”

方若好将志愿书双手交呈,将腰弯下,深深鞠躬,带着被践踏后的伤口、崩裂了又重新补好的自尊,以及因为受到压制而反弹膨胀得不可收拾的骄傲。

我不逃。

我的人生,我的选择,凭什么,仅仅只是为了避嫌,为了那么龌龊又可笑的原因,就要放弃?

如果我的人生就在这件事上放弃了,那么此后,需要退让需要放弃的将会更多,我会被这样一次次的放弃逼进尘埃里。

所以,不可以。

所以,对不起,妈妈。

方若好从老师办公室退出来时,上课的铃声响了起来。她沿着长长的走廊慢慢走向教室,白的墙壁白的地板白茫茫的天与地。

十年后的方若好,在一片闪光灯中想了起来。

她的世界,是从那天开始,失去了所有颜色的。

只是万万没想过,历史会重演。像一个好不容易爬回岸上的溺水之人,在最后一刻,被水草再次拖入水中。

身体的每个毛孔就此被绝望淹没,潮湿冰凉。

视线中,仿佛在人群中再次看见了颜苏的脸。

嘲笑我吧。方若好想,现在,你可以尽情地嘲笑我了。

贺小笙和方如优的婚事果然很快席卷了各大媒体门户网站。

贺豫沉着脸,耐着性子等宴会散场,等宾客们都走光后,第一时间将手里的龙头拐杖朝长孙身上抽了过去:“很好!”

站在贺小笙身边的方如优立刻抢前一步,用自己的后背挡了这一下。

苦肉计什么时候都是有效的。

老爷子虽然怒不可遏,但见此情形,第二下就没再继续。

在场的贺家成员纷纷上前劝阻。

“老爷子,消消气!”

“是啊,爷爷,息怒啊!大哥事先不告诉您是有苦衷的!”

“爸,事情已经发生了,先想想怎么解决吧。”

众人的七嘴八舌里,贺小笙一改玩世不恭的模样,直勾勾地盯着贺豫说:“爷爷,我喜欢的人,是如优!”

“长大了,翅膀硬了,敢在我面前玩花样了?”贺豫犀利的目光在贺小笙和方如优脸上一扫,冷笑起来,“这事还没成定局。”

方如优脸色苍白,早已不复先前巧笑嫣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抱住贺小笙摇了摇头。

这样的柔软,无疑是一针强有力的催化剂,受到刺激的贺小笙豁了出去:“都什么年代了,就算是父母也不能干涉我的私事。我喜欢谁,要娶谁,是我的自由。只是尊重您是长辈跟您报备一下。您能祝福自然最好,您不同意也没关系。如优,咱们走!”

贺小笙说完,牵了方如优的手就走。身后,果不其然响起龙头拐杖跺地的声音。

“滚滚滚!”贺豫气得直喘气。这时,浓重的中药味扑鼻而至——梅子青刻花牡丹碗,被两只手小心翼翼地端平了,呈递到他面前。

端碗的方若好面色平静,只是目光深邃,声音低柔:“药重新热过了,喝药吧。”

贺豫看着她,目光微暖,将碗接过慢慢饮下。

贺小笙和方如优正好走到门口,闻声回头,贺小笙看着方若好的眼里满是不屑,方如优却笑了笑:“妹妹,老爷子这边还请你美言。我们先走了。”

贺豫怒骂:“滚!”紧跟着一阵咳嗽。方若好连忙为他顺气。

等贺豫喝完药,那两人也走得没了影。他靠在沙发上闭目挥了挥手:“人多,烦。你们也都滚。”

面对这位出了名的脾气古怪的家主,众人不敢挑战权威,纷纷离开,不多会儿,就散了个一干二净。

方若好留下来把药渣倒了,洗净药碗收好。等她再次走到贺豫面前时,他睁开眼睛,一改先前的暴躁,目光深邃平静:“你怎么想?”

方若好很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小笙和如优应该是取得了小股东们的支持,才这么做的。”

贺豫冷哼一声:“一帮吃里爬外的东西,就顾着那点蝇头小利,全不把家族的整体利益放在心上。要不说还是计划生育好呢,省得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亲戚,七大姑八大姨也敢想入非非,合计起来引狼入室、与虎谋皮!真当沈家那尊大神是好请的?”说到这里,他瞥了方若好一眼,“你比我更清楚沈家的手段。”

方若好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眉敛目,神态恭敬。

“这一步是我没顾虑周全。小笙话已经放出去了,‘镕裁’的项目方如优势必会掺一脚,昭华要乱上一阵子了。”

方若好低声说:“我不怕。”

贺豫感慨:“我知道你不怕。当初就是看中你这倔强不肯服输的性子,才把你收到身边培养的。”

“您对我有再造之恩,若好没齿难忘。放心吧,我会守住昭华的。”方若好如此保证。还有一句话,她藏在心中没有说出来,那就是——

我不逃。

十年前,我没有逃。

十年后,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