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十师卷(上) 9.2
作者: 楚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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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傅传红002 2023-11-17 14:1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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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目录 12章
简介

讲述了千姿欲在北荒称帝,邀请包括易容师、堪舆师、匠作师、炼器师、织绣师、制香师、画师、乐师、医师、灵法师这奇业十师参与盛会,也讲述了十师各自前往聚会的途中,各自的离奇遭遇及成长。

墟葬

隐约可见的月色下,一只白猫交错而过,危险的气息渗过黑夜传来,它谨慎地回首凝视,直至朦胧夜色遮掩了一个远去的身影。那青色身影像一片落水的柳叶,越来越淡,几乎要融进夜里。

此时十丈开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三条黑影如鬣狗穿梭,惊得那只猫惨叫逃避。黑影瞬间掠近,朝了那人的脊背飞起拳脚,青色的身影旋即掠到丈外。三人见他敏捷如狐,登时取了兵器,一时刀光剑影,把他团团围了。

青色身影东奔西走,那三人步踏天罡,瞬间形成三元阵法,天、地、水三元之气陡然于混沌中召集,浩渺元气汹涌冲出。青色身影左右躲避,那三人发出阴冷得意的笑声,手中刀剑散出光芒,移转阵法,朝他刺去。

利刃织就一张网,眼看铺天盖地,毫无死角地罩下。那青色身影却蓦地变清晰了,一抹绿色鲜明地在三人眼前亮起,仿佛初春绽开的新叶。眨眼间,铿锵声刺耳尖鸣,刀剑断如碎瓷,那三人就像被拆了机关的傀儡,倒地不起,疼得呜呜叫唤。

“说,一路追着我,为了什么?”那人静下来,风止叶停,语气里全无身手的犀利。

那三人没料到他身手如此之好,一时间有些犹豫,青衣人漠然踢了几脚,甚是狠辣。有一人经受不住,终于开口道:“我等只管收钱,谁知道是什么来历?”青衣人恨恨加了一脚,比先前更重,骂道:“你们难道是猪,不知主顾就敢收钱?”

那人吐了口血,身边一人立即哭丧了喊道:“我说,我说……你惹了言府,掌门……”他像是醒悟自己说错了话,闭口不言。青衣人道:“什么言府?”那人支吾道:“就是……京城言尚书府上……”青衣人又问:“你们掌门是谁?”那人再也不敢回答,勉强支起身子,犹豫着想要逃走。

青衣人沉默思索,一直没说话,那人趁机飞奔,如兔子见了鹰,蹿得比谁都快。青衣人无心去追,反而抬头望着九天之上的银月,若有所思。等三人先后跑没了影,他还是一动不动像一棵树,在原地扎了根。

白猫犹疑地踏爪,钻进一片灌木丛,黑暗中,它倏地毛发直竖,发出一声怪叫。一个影子从地上长了出来,依旧穿了青衣,像千年的树妖,慢慢朝先前那人飘去。

“炎柳,多亏有你在。你瞧,他们用阵法都拦不住你,你的功夫越发精进了!”这人每个字都嘴角带笑地吐出,却不轻浮,他伸手去拉先前那个出神的身影。两人面对面站了,样貌恍如一笔勾勒,竟是如出一辙,明眸如星,玉靥含春。

“放屁!管他什么阵法,打断人腿就没用。”那个叫炎柳的人,冷冷地侧身避让,从鼻子里哼了个音,在昏暗不清的夜色里,指了指自己的面皮,“你的脸,赶快给我拿回去!明明会拳脚,偏要我来出力,一身富贵病。”

后来的青衣人悠悠一笑,这一笑便现出别样的风流蕴藉。炎柳越发着恼,踹了他一脚道:“墟葬,惹出那么多情债,要老子替你收拾,你以为给我一百两金子就够了?”

“两百两。”墟葬干脆地道。

“那倒勉勉强强。”炎柳拍了拍脚,仿佛踢脏了鞋,“啧啧,言尚书有女儿被你拐骗了?”

墟葬眼中闪过一道异芒,却不接他的话,眉眼一弯,笑道:“你若有妹子,一定要记得我。”

“记得剁了你的手!”炎柳骂骂咧咧,眼睛不停打量他,像是要看穿墟葬的口是心非。夜色比浓妆更深,掩去了皮相上的破绽,墟葬没心没肝地笑着,炎柳只能一脸鄙夷地扯动面皮,“喂,这个人皮面具,怎么撕不下来?”

“紫颜大师亲制的面具,要是能轻易撕下来,岂不是很快就穿帮?”墟葬笑眯眯地幸灾乐祸,“我靠你挡灾,你就多坚持两天……酬劳加倍。”

“哼,真不知道你整天看死人墓,赚了多少黑心钱。”炎柳嘀嘀咕咕抱怨,却也不再拒绝,依旧不死心地拉扯面皮,想要撕开这张脸。

当今天下最有名的堪舆师墟葬,竟在月夜中暗暗蹙眉,无人能看清他的愁容,如新月上的缺角,华灯下的暗处,往日风流蒙上淡淡阴翳。他眼前浮现出一个不吉的卦象,暗自叹了口气,紫颜很早就送过他三张面具,不知道,能不能趋吉避凶,躲过这一灾?

想起紫颜终年无消息,不知是否起死回生,他又是一叹,了无心思,朝炎柳挥了挥手。

“你赶快找个馆舍投店,我也寻个地方落脚,这一路,还会有不少麻烦。”

“出了北庭关,天大地大,谁找得到你我?”炎柳轻慢地冷哼,以他的身手,若想隐于茫茫北荒,再容易不过。如今易容成墟葬,却是声势越张扬越好,不得不自找麻烦。

“要不是棘手的事,我怎会请你出山?”墟葬笑得不怀好意,没心没肺。

炎柳不快地踢开脚边半把断刃,想想此行甚是憋屈,忍不住道:“喂,你说过不会有性命之忧,对不对?”

“是,这回我死不掉,你放心。”墟葬故作感激地看着他。炎柳今年诸事皆宜,北行更有意外之喜,因此墟葬放心叫他便宜行事。

“呸,谁问你了?我问的是我!我没事就好,管你死活。”炎柳翻了个白眼,峭寒轻透,他缩起脖子,又紧了紧衣角,“北荒这么冷,你还要我穿纱衣!飘来飘去像大青虫。我明天就换成袍子。装什么翩翩佳公子,要脸不要命,万一受了风寒,不等皎镜那个庸医赶来,我就断气了。”

墟葬扑哧一笑,温柔的目光比月华更为莹润,恢复了往昔倜傥的气度。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一来夜色漆黑,二来炎柳根本不睬他,气冲冲一个人往前去了。墟葬凝视他的背影,伸手在袖中摸了摸。

“银票带得不够多……唔,但愿他别翻脸。”

他自嘲地笑了笑,略有忧色地往四下里一瞧。远处一声猫叫,无助胆小,像是察觉到他的晦气,远远避开了。此时此刻的墟葬,仿佛山野孤魂,无处可去。

清冷的夜风拂面,碧缥暗花纱的薄衣被寒风一剪,便如落叶飘零,果然经不住这寒气。“北庭关一出,就要应劫,那一线生机,却在何处?”墟葬蹙眉望着远方,关塞城墙像一道蜿蜒的山,趴伏在黑暗中。

他知道此行艰难,但北荒苍尧,奇业十师重聚,无论如何都要走上一遭。

北庭关外,是中原与北荒接壤的图米尔高原,徒步穿行几乎不可想象。想到要明年初春才能回来,墟葬在关内选好一头骆驼,卸下驼铃,一袭青衣埋进暖热的驼毛里,像厚土上的一株小草。

他不担忧炎柳如何赶路,以对方乔装的作派,想来会弄一辆大车,浩荡地招摇而去。他就这样一人上路,清风两袖,骆驼走得缓慢安逸。白雪覆盖的林木,碧绿见底的湖水,还有远处山顶圣洁的雪色,仿佛一步步踏足世外仙境。

云散雾歇,移步换景,将冷冽北风带来的肃杀之气,消融在盈眼的风光之中。

此地胜人间,唯独形单影只,徒羡鸳鸯。墟葬叹气,无心看风景,闭目思索连日来的征兆。前程晦暗莫名,若说惧怕,是有那么一两分。但纵情山水多年,看遍云卷云舒,盛衰起伏皆有定,些许忧虑就化在骆驼蹄下,随风踏去。

行了几天,未见人烟,晚上胡乱在荒凉的林间坡地歇了。把驼背上的褥垫铺在干地上,顾不得腥膻的气息,缩在小山般的骆驼边躺着。墟葬从小生长在山野,惯了与大地为伴,倒也不觉孤清。

如此一骑绝尘,一直向着西北,天地悠悠,永远有缓步相随的云,微茫清冽的风。

一日,走得倦了,前方遥遥望见一碧湖水,他突然起了诗性,激昂地朗朗念起一首诗:

“万里征尘到古原,暮云烟树去连绵,远村渐隐霜榆杪,鸿雁斜分雪塞天。”

他的声音如高飞的雁,掠过低矮的灌木,高耸的林叶,扑翅纵横。骆驼也仿佛有了兴致,撒腿欢跑,冲到一处明镜般的湖泊边。

及近,墟葬愕然发觉,那里竟有一个身著织绣夹袄的艳丽女子,犀梳金钏,丰姿婀娜,怀里抱了个女孩儿,正放任骆驼喝水。她听见墟葬的吟哦,娇媚地回首打量他,轻拍女孩儿的背,小声说了句什么。女孩儿约莫三四岁,用轻纱遮头抵挡风沙,闻言嘟起了小嘴,粉妆玉琢的俏模样惹人爱怜。

他本来想吟的是一首七律,此刻颔首微笑,学那女子,牵了骆驼去饮水。

墟葬用了易容的面具,眉眼依旧俊秀风流。当年紫颜为他硝制时,曾说既为救命,理应面容迥异为上,墟葬思前想后,选了两张翩翩佳公子的颜面,就算逃命,也要从容有致。紫颜想了一想,又替他做了一张面具,和墟葬的脸面一模一样,让他请高手出山引人视线,自可安然远遁。

他兀自打量那美艳女子,隔了骆驼细细张望。一双灵动的美目飘了过来,倒映了碧水蓝天,墟葬定睛一看,被她眸光所炫,赏心悦目。

“敢问这位公子,”那女子抱了女孩儿走近,语音绵软,一口纯正的中原官话,“西坎儿离此有几里地?”

“等我看看。”墟葬平生最爱收集舆图,加上此前有人相送北荒一地的图录,他便集众家之长,绘了一幅详尽无比的长卷。此时风静云停,墟葬慢慢在地上铺开图卷,晴日下,似有氤氲烟气弥散。

他端详半晌,“尚有十里以上的路程。”

“多谢公子指教,不知尊姓大名?妾身也好称呼。”

“萍水相逢,有缘再见时,再说不迟。”墟葬笑眯眯说道。

那女子也未纠缠,微微欠身,与怀内的女孩儿小声私语。墟葬含笑看她,过了一阵,起身上驼,飘然而去。

女孩儿探头远望,忽然说了一句:“他是个好人。”

墟葬的身影隐在了前方的树林,天地悄然,那女子冷冷回道:“好人也会死。”她媚态全无,杀气凛然,女孩儿缩回脖子,蜷在她怀内,小声道:“去西坎儿就会再见面了。”

“纤纤乖,赶路累了点,那人是个财主,回头收了他的钱袋,你想买什么吃的,都尽管说。”那女子抚着她柔柔的短发。

女孩儿绽颜一笑,冰雪消融,“我想吃樱桃煎。”那女子皱眉,想了想又道:“虽是春天的玩意,但有钱就有法子,好,就给你买樱桃煎。”女孩儿拍掌大乐,双眼弯成彩虹。

墟葬匆匆离开,骆驼跑到一里开外,他仍觉心神微乱。刚才的邂逅,看似无心巧遇,却有极大玄机。那女子所站位置,与山水相合,聚天地灵气于一隅,更凶险的是,把他逼上了惊门凶地。如果说是凑巧为之,他的运气未免太衰。

他展开舆图长卷,正是为了破除格局,直至连通了休门,贯通吉气。休门为水神,再借临湖之势,压制住那女子的杀气,这才险险退出。要不是他见机甚快,只怕当场就会刀兵相见。

奇业十师,未必都通晓技击之术,但大道相通,修行到了行业巅峰的人物,养气运神皆为一流。这些人如果要学武功,稍稍点拨架势,就能运用自如,若有高手指点,修炼的速度也会极快,甚至能成为内外兼修的好手。即使如易容师紫颜之流,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一旦手持易容刀或者修容针,于高手对敌之间,随便插上一脚的本事也是有的。

墟葬于武功稍有涉猎,真正临阵对敌,拳脚不过是权宜之计,最终靠的还是堪舆术数。如今换了面容,仍旧逃不过追杀,他不禁又想推算一番。

墟葬皱眉沉思,以紫颜的手段,这张面具绝无性命之忧,他无需自扰。他还记得拿到面具之时,紫颜曾笑说,这容貌有福气,会得贵人相助。他算不出贵人何在,或许就是炎柳,此人有逢凶化吉的气运,有其相助,纵有劫难,也会小很多。

胯下骆驼仿佛知他心思散乱,一路小跑后,缓步慢行,终让墟葬静下心神。

如果这是有意布置的杀局,他一定会再见那个女子。他摸了摸丰神俊秀的面皮,要不要换一张呢?不知炎柳那边有多少人要对付,如果都像她一般盯住自己,调虎离山的计策就失效了。

想到自己拘泥于生死,墟葬吸了口气,澹然一笑。流年不利,不宜远行,只是既然出来了,患得患失也不能避祸。倒不如兵来将挡,随其自然。

他成名已久,世事早该看淡。今次所遇,乃是平生最大凶险之一,事先有了顾虑,不免进退失措。好在毕竟不是普通人,想通了吉凶天定,他心头一片澄澈,再无半点忧虑。

临近西坎儿,天色已晚,走了这许多天,终于看到城镇,理应好生补给休息。

若是旁人,想到那女子曾提及此地,必不敢逗留,墟葬却是悠悠然寻了家食肆大吃一顿,痛饮当地酿的土酒,嚼了半斤狍子肉,啃掉三块胡饼。就在隔壁的人家,花了点银钱借宿,挑一间干净的小屋住下,自得其乐。

饭后在土城里闲逛,走过两条巷子,他看到一辆华美的雕漆大车,挂了一个篆体的“福”字,正停在西坎儿最大的宅子外。墟葬脚下不停,又走了几条巷子,返回屋内安置。

半夜子时,月华如洗,墟葬换了件墨绿的锦袍,推门出屋,翩然跃上石屋的平顶,盘膝静坐。过了良久,霜华沐浴全身,他入定冥想,鼎盛阴气中有一丝阳气渐生,如醍醐灌顶自百会而入。虽然闭目,天地万物似乎都在他眼底心中,周遭风过,虫鸣,蚂语,无不清晰如画。

他摊开那幅长长的舆图画卷,采集月华,凝炼其上。虽然堪舆师比不得灵法师会锻造玄妙法器,但这幅舆图一路吸取山水灵气,仿佛在蕴育画中天地,也成为一件可以惑敌的宝贝。一旦完全炼制成功,墟葬施展开来,可随意调动北荒风光,甚至将敌人的精神困在这方寸天地中。

这等手段,是在十师会遇见灵法师夙夜,几番交流所得。墟葬这些年来走遍中原,已炼成多幅舆图,今次来到北荒,也是一个修行磨砺的机缘。

周围无人窥视。墟葬坐满一个时辰,似与土屋融为一体,正待收图起身,突然远远一声轻鸣,像是利器敲击。墟葬心念一动,抓起舆图,身形一摇,向出声处掠去。

他去得极快,穿梭街巷,却如同一个幽魂,借地形隐匿无踪。一抹红色身影宛若烟火消散,余音初歇,人影也不见了。等墟葬赶到,原地悄寂无声,他想也不想,立即斜斜走了两步,隐没在一片黑色中。

对方既然假作械斗,就是想引人上钩。墟葬来时极为谨慎,此时更悄然取出罗盘,运转四周灵气,将藏身处变得模糊难辨。

又有一个身影电射而来,墟葬暗暗叫苦,来的竟是炎柳。他果然换了一件墨绿缎袍,像足了墟葬的喜好,却更张扬地选了织金彩绣,月光下不时地折射光芒,活生生就是个移动的箭靶。

炎柳刚刚立定,就有数箭急射,墟葬暗骂一声,藏得越发小心。炎柳一记冷哼,身如柳叶轻飘飘飞起,手中亮起几道光影,叮咚作响,将暗箭全部挡下。

而后,有若实质的浓雾,厚重地朝炎柳荡去。月光倏地消失,伸手不见五指,仿佛置身黑屋。墟葬知道不妙,对方竟能运转天地阴气,困住炎柳,这不是仅凭定力就能驱除。敌人用意甚是歹毒,黑雾迅速扩大,慢慢地侵蚀到墟葬立身之处,不知是连他的踪迹也发现了,还是决意陷炎柳于绝境,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接近。

墟葬当下一摆罗盘,搜寻天地间渺渺若存的一缕阳气,汇集其上,一寸寸驱散周身浓重的阴气。耳畔似有旋风,急如电驰,厉如鬼啸。墟葬知是对方接连出手,又听得叮叮数声,纵然目不能视,炎柳却接得毫不含糊。

墟葬猛地一拍罗盘,仿佛打开了闸门,一道磅礴的阳气冲天而出,像一支利箭直插炎柳。阳箭所经之处,迷雾全消,炎柳顿时看出端倪,朝暗处斜斜扔出一把飞刀。

有人扑通倒下。可对方攻势依然未停,雾气中透出一股森寒,炎柳打了个哆嗦,骤觉置身冰窟,阴寒之气宛如毒刃,密密麻麻破空而来。墟葬暗道不妙,正待强自出手,一道耀眼的金光掠过,继而又是一道紫色霞光,再一道青虹闪烁,呈鼎足之势,将炎柳罩在里面。

三道光芒如银河星辰交错,纵然云寒露冷,被这至刚至阳的晶芒一冲,阴气转瞬间雾消云散。

“啊!”夜空里的惨叫格外刺耳,墟葬一惊,听出不是炎柳的声音,略略放心。

雾气消散后,炎柳完好无损地摩挲小刀,清幽的寒光冷冽照人。另一边,却有个穿了雪色桂布的少女,纸娃娃一般飘出,朝炎柳招招手。

“多谢援手。”炎柳皱眉,半夜三更,就算被她救了,这丫头的来历也很可疑。

少女雪衣轻盈,飘然荡来,笑眯眯冲炎柳说道:“举手之劳,不必谢我。三龙派的人想害你,我偏不让他们如意!你就跟我在身边,只要听我的,保你平安无事。”

炎柳把“三龙派”的名头记在心里,上上下下把少女端详了一遍,“小丫头,你有什么本事保护我?”

少女指了自己,得意地道:“你应该听说过布衣堂?我就是堂主之女,玉叶。

听说墟葬大师有难,特来援手。”

“你姐姐叫金枝?”炎柳随口问。

“咦?你认得我们姐妹俩?”

“不,猜的。”炎柳挠头,墟葬与人的恩怨纠葛,他理不清,也懒得管。诱人耳目即可,不能再缠上新的麻烦。

玉叶大大咧咧上前,像瑶台上走下的冰雪仙子,晶莹的眼睛望着他,“走,去你找的馆舍,你住了最大的一间,让我也挤挤。”炎柳哭笑不得,这丫头竟是一早就跟上他了。

“男女授受不亲……”

“哎呀,江湖中人,哪来这么??嗦。”玉叶满不在乎,一派天真憨态,“你挑的地方自有一等一的好风水,我们住在那里,不怕有人偷袭。你别苦着脸呀……你怎么忍心赶你的救命恩人?传说墟葬大师最为多情,我看你一点不像。”

玉叶欢天喜地拖着炎柳的手,就似甩不掉的飞絮,沾衣不去。炎柳无奈,半夜里无法打发她走开,只能随她胡闹。临行,他有意无意往墟葬的藏身处瞥了一眼,作为江湖上顶尖的高手,加上洞悉墟葬的手段,炎柳隐约察觉到那里有相熟的气息。

墟葬一动不动,老僧入定,直至炎柳离开,也未现身。

过了良久,月夜里有一声轻叹,一个黑衣人轻踩石板路,小心翼翼地去了。墟葬更加纹丝不动,仿佛坐化了也似,双目却始终跟随那人的脚步,一声声去向遥远处。

又过了好一阵,他才从暗处如磷火诡异地浮出,而后风摇身动,流电一般消失了。

西坎儿最大的宅子有十余间石屋,炎柳把玉叶安置在居中的一间,自己住在隔壁。他刚一入室,乌石屏风后转出一人,周身如有云气缠绕,宛若碧玉杨柳,突然长在厅堂里。

炎柳见惯墟葬的手段,目不斜视地擦身走过,倒上一杯醪浆,持杯仰头饮了。

“我已经布下芥子乾坤遁,那个玉叶,听不见我们说话。”墟葬澹然地说道,稀松平常的语气,就像是寻常的告别,“你马上回中原去,我自有法子脱身。”

炎柳一怔,沉下脸来,兀自又倒好一杯,“过河拆桥,我不干。”

“酬劳照付。”

炎柳冷笑,数道:“除非再贴我一千两黄金,否则我懒得回去。”

“你怎么不去打劫?”墟葬瞪眼。

“说吧,我料那三龙派和布衣堂,还不至于让你担心。”

墟葬沉默了一会儿,“还有重峦派,和一个神秘女子,我看不出她的来历。”

炎柳搔头,堪舆师诸派一个个来头甚大,他也要避其锋芒。若有四股势力对付墟葬,纵以他之能,未必讨得了好去。

“那我就勉为其难,驯服布衣堂的小丫头吧。”炎柳说得唉声叹气,好像吃了大亏,眉眼里藏了不动声色的笑意,不是轻慢,是一种天下在握的笃定,“三对三,总归能打个平手?你说过我有大机缘,若是这就滚回中原,倒霉的不是你,是我。”

墟葬愕然,他无法推算清晰自身命运,但炎柳并无性命之忧,他是否杞人忧天了呢?

有些人注定是天之骄子,遇难呈祥。墟葬注目炎柳云淡风轻的样子,时运临头,境随心转,说的便是此时此人。他隐隐有种感觉,不该再强求炎柳,随其自然为好。

“既然你执意北行,我便由你。日后回中原,我那遁星福地随你住多久都可,你看中的宝贝只要一口气搬得动,拿多少都行。”墟葬说完,一对眉毛仿佛牵连到一处,依然苦恼地皱着,慢慢摇头往外走。

炎柳听得两眼放光,恨不得对了他的背影高声嚷嚷:“你还有多少仇家?不如多来几个?喂……”

次日清晨,墟葬在居处梳洗完毕,仍是买了几张饼,正想牵了骆驼上路,前面走来一对母女。

“真是巧呀,又见面了。”迎面那女子巧笑倩兮,眸子里有一种媚,让人想起湖蓝的碧水。她今日穿得仍是花光明丽,来往行人看花了眼,走远了也要恋恋不舍地回头。

墟葬很想装作不认识,但他此刻戴的这张脸,很不巧,是见过她的,当下只得一笑。

“相逢即是有缘。北荒辽阔,难得见到中原来客,妾身正想用些茶水,请先生共饮一杯如何?”那女子靠近,如兰麝逐风,裹挟了沁人的美。

“夫人客气,我请这小娃儿吃点东西吧。”他笑容里有种认命的坦然。

墟葬就地系好骆驼,在那家食肆点了蜜酿与乳酪,又帮女娃儿搭了一个座,安安稳稳坐定。那女子无视周遭客人肆意打量的目光,专心地用美目望着他,笑吟吟地。那三岁多的女孩也是如此,仿佛墟葬是一朵仙花,能看出琳琅宝气,溜溜的眼珠儿盯紧他不放。

墟葬平素自诩风流,此时浅笑凝看这两人,看似色迷迷的,心中已不停在盘算吉凶。

“这回公子可说名姓了么?”

“别喊我公子,一把年纪的人了。”墟葬笑了笑,“我姓叶。”

“叶爷?”女人妩媚一笑,花容璀璨,“先生说笑了,我可不惯叫人爷爷……小女子名叫娥眉,这是我女儿纤纤。”

她换过称呼,将名字和盘托出,墟葬盯着她,仿佛沉迷在明丽耀眼的彩衣和妖娆蛊惑的笑容中。女人抱起怀中的孩子,细绢衣裤,一双漆黑灵活的眼珠儿,冰肌玉骨,透出与世无争的纯净。

“虽名纤纤,却非弱质,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墟葬赞叹,又认真地瞥了娥眉一眼,一个妖媚一个出尘,若是亲生母女,其父不知是何等人物。

“那日打断了先生,不如,先生再念一首诗?”娥眉吐气若兰,鬓影衣光,俏生生一只狐狸模样。

墟葬没有拒绝,想了一想,便悠悠吟道:“驿路经逢信可招,何辞慷慨坐吟骚,诗成每愧题云殿,兴到无妨爱野庖。

明月菰芦鸿北国,秋风庭院露中宵。迩来浮世难期会,未允空弦久不调。”

墟葬的语音铿锵有力,如金石作响,同时,凌空拂指,仿佛指下有泠泠弦音,悦人耳目。娥眉眯起眼细细看着,眉眼里的笑意宛若浅溪,一点点流到人心里去。

她咀嚼半晌,叹道:“先生大才,我听得半懂不懂的,让先生见笑了。”

“是我掉书袋,惭愧惭愧。”墟葬看了纤纤一眼,小女孩眼中闪着聪慧的光,像是都明白。

“不如先生说个故事解闷?纤纤你说好不好?”娥眉挽起女儿的秀发,小女孩欢喜地拍手。

墟葬轩眉一振,玄黑的眸中仿佛洞悉前世今生,他凝视碗中蜜酿,流金色的液体如萤火荡漾,“既是如此,我便胡乱说一个,打发辰光。小丫头,你听了,莫要害怕。”

纤纤露齿一笑,竟有几分妩媚气,墟葬忽然忆起一些烟尘过往,薄幸无忌,恩怨交错。

“我在年轻时,很喜欢流连烟花巷陌,那些瓦舍勾栏、秦楼楚馆,常请我去寻吉宅,看风水。一来二去,认得几个色艺俱绝的慧黠女子,其中有一个,名叫碎锦,姿容甚美,歌舞绝伦。”他的声音仿佛吟唱,话语间有琴瑟和鸣,筝箫齐奏,便看见春风十里妖娆路,偎红倚翠,如痴似醉。

娥眉明眸流转,似乎并不怪罪墟葬说这些教坏小孩子,吃吃笑道:“先生莫非爱上了她?”

墟葬摇头,曼声续道:“她的心志不在风月。碎锦是好人家的女子,可惜自小有个薄情的爹,为了荣华抛妻弃女,他们母女俩流落异乡,只得寄身勾栏,聊以为生。她虽至孝,但其母缠绵病榻,过世之后,她便向我求教堪舆之术,要为娘亲寻找一块风水宝地。”

娥眉嫣然笑道:“她娘若葬得好,她便脱籍有望,的确是个聪明女子。”

墟葬又摇了摇头,双眼仿佛蒙上了雾气,哀怜地叹道:“她安葬娘亲之后,又苦苦求我,要我教她如何辨认大凶之地。我一时不察,竟传授于她,谁知过了半年,她也突染恶疾,身故前求我为她送行,告知我,她自择了一块火城背水之地!”

娥眉一怔,凝眉望向虚空,仿佛在推算这前因后果。

纤纤问:“什么是火城背水?”

“坟前有三角之水,角尖冲坟,即为火城背水。火城水犯之则有血光之灾,损丁破财,那火城背水,更会让人绝嗣。”

纤纤吐了吐舌头,对娥眉道:“听不懂……”娥眉拍拍她的背,安抚女儿,“乖,那不是好地方,你知道就行了。”

“那是大凶之地,我自然不允许她葬在那里,她执意不让我插手。待她过世之后,就被埋在火城水背向之处,日夜受冲煞煎熬,不得超生。”墟葬叹息。

“真可怜。”纤纤似懂非懂,小声说了一句,“叔叔你没有帮她吗?”

“我既改不了她的心意,只能尽我所能,用降龙神木为她制作棺椁,又用朱砂画了八种辟邪神兽在棺木上,护她尸身不受诸邪所侵。”墟葬提起当日,痛惜之情如火焦灼心口,“那块坟地煞气冲天,只怕过不了三年,我所作努力一样烟消云散,那时,我会为她移墓安葬,愿她在天之灵真正安息。”

“为什么要这样?后来呢?”纤纤听了,略感安慰,咂巴小嘴道,“她到底是为什么呀?”

“后来京城有一户人家,寻我去看风水。高门大院,贵极人臣,这等府第风水原是极好,可不知出了什么缘故,那主人家得了一场大病,这一病,就失了恩宠,官位悬而又悬。偏偏又有个不肖的儿子,在外惹是生非,胡作非为,把家财散尽大半。”

娥眉淡淡地轻笑,并无怜悯之色,“这人想来从不积福,落到这般天地,以前,也是作了孽的。”说完,浅浅地又是一笑,“呀,我胡言乱语,先生莫要责怪。”

墟葬点头,他知娥眉绝不简单,可惜暗中推算,也查探不出她的来历。

“这人请了堪舆师,请了术士,甚至和尚道士,一一勘查,终于发觉,是他过去曾抛弃的一个女儿,已经亡故,但是怨气不散,要对他不利。”

“啊……”纤纤叫了起来,眼珠儿圆圆一瞪,直往娥眉怀里钻。娥眉只觉有风掠过,彻骨寒凉簌簌如冰霜贴背,浑身不觉一颤。

“你说的,可是碎锦姑娘?为了报复她爹,竟使出这般手段?”娥眉虽非常人,却也佩服碎锦的决绝,如此义无反顾。

墟葬惨然一笑,他对此事耿耿于怀,如今旧事重提,也是怆然。如果她还活着,会是怎样的磊落人生,明媚芳华?却燃尽生命之火,为了玉石俱焚的复仇。他明白她的心意,但,无法承受其悲、其重。

她恨意昭昭,非此不能解脱。墟葬无法说服她改变心意。碎锦曾流泪告诉他,其父为娶高官之女抛弃糟糠妻,不问不顾二十年,她娘由此落下病症,欠债无数,碎锦不得不卖身为娘治病。她们母女今时种种不幸都由那人而来,碎锦宁可永不超生,也要让他得到报应。

娘亲的养育之恩,她唯有如此偿还。

此恨绵绵。

为一个人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请来的那些人,多少有些手段,推断出碎锦的下落,要将她挫骨扬灰,以绝后患。”墟葬继续说道,“幸好也有不愿沾因果轮回的人,要主人家请高僧念经超度,化解怨气。那人于是在家中大做法事,同时延请各家堪舆师,想寻出女儿的葬身之地。”

“他们找到了没有?”纤纤紧张地望着他。

“有我在,谁也找不到那块地。”墟葬说道,当日他一手操办丧事,更颠倒阴阳,将那块隐没在群山中的绝地改头换面,即使是曾经拜祭过碎锦的姐妹,对那里也记不真切了。

那时他断然拒绝为碎锦的生父改换风水,克制煞气,更周旋于诸多堪舆师之间遮掩痕迹,终于让对方看出端倪,才有了近日之劫。为一个人改变自己的命运,纵然她与他不过是露水一场的缘分,但道义所在,他不想苟全自己。

他要成全碎锦的一番苦心。

纤纤撅嘴道:“唔,这还勉勉强强,那大恶人后来如何了?”

“三分风水七分做,若为人不端,造孽无数,又怎能靠风水消除?”墟葬冷笑,摸摸小女孩的发髻,“依我推算,过不了多久,那人就没官做啦,至于他的子孙……恶人自有恶人磨。”

纤纤拍手笑了起来。娥眉秀目一扬,如小鸟振翅,从这凄然的故事里脱身而出,道:“先生说得是。纤纤,你怎么什么都没吃?”她掰了一块乳酪放到女儿嘴中,被纤纤吐了出来,娥眉叹气,“打扰先生半日,这孩子不吃东西总是不行,我抱她再去别处走走,怕是吓着了。”

墟葬点头。娥眉搂了纤纤柔软的小身子,袅袅地告辞而去,一阵香气如烟消散。

她一离开,就像松脱了一个绳结,异变突生。这店铺的几张长条柏木凳,不知何时摆成了奇异的阵法,囫囵地把他困在里面。墟葬不动声色,把一点银钱扔给店主,“我忽然想喝点黑马奶,这城里可有卖的?”

北荒人飞马游牧,羊皮袋中的马奶颠簸存放七日,色清味甜,了无膻味,称为“黑马奶”。墟葬入乡随俗,也爱饮此酒。

“西坎儿外面萨林河边,有最好的黑马奶,就是远些。”

“不怕。只要无膻味就好。”墟葬又丢出一些钱。

北荒民众用的多是铜币,贵族则存有银币,偶见金币,各国有不同的标记,但最爱的均是中原的金银,成色好,能兑得更多本地铸币。店主见墟葬出手大方,很是欢喜,不顾耗费辰光,乐颠颠地牵了一匹马去了。

四下无人,墟葬晶指遥遥一点,最外围的一条柏木凳受了气机牵引,蓦地一动。诡异的是,相邻的柏木凳旋即接连移动,如被妖物附体,一个个显了灵,规规矩矩地排列成另一个形状。

墟葬冷哼一声,想要速战速决,当下取出一面花纹古朴的金色罗盘,微微一摇,那罗针定住一个方向。墟葬运气一推,一股罡风冲出,击中阵眼,柏木凳围成的阵法顿时散了架,几条凳子歪歪斜斜各自移动了几寸。

“咦?这是朱雀翔舞?”一个声音穿越漠漠时空,从远处激射来一条黑色的影子,定睛望了墟葬半晌,稳住了身形。这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青年男子,肃然的脸庞仿佛刻了经文,莫测高深地看着那个阵法。

墟葬抬眼,这是昨夜最后离开的黑衣人,他认出对方重峦派的身法。想不到那人跟踪炎柳多时,如今却碰巧发现了自己。

“好手段!莫非是墟葬大师?在下重峦派罗城,昨夜偶遇大师,不曾出来相见,想不到今日又巧遇上,真是有缘。”罗城微微一笑,所立之处如城池拦住龙气,将墟葬再次困在格局之内。

墟葬眯起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重峦派今次出手,乃是报恩,与遁星福地并无旧怨,请大师原谅则个。”

罗城走进店铺内,恭敬行了一礼,“昨夜见布衣堂有人相助大师,不知那位同道可在?不妨一起出来相见。”

墟葬不置可否,他深知那人本没认出他来,是娥眉布下机关,戳穿了他的身份。想到她可能仍在旁窥伺,墟葬更不想久战,缓缓从袖中滑落一样物事。

“谁说我是墟葬?”

“嗯?虽然大师改换了面容,可衣饰喜好,风流体态,一如传言。”罗城赞叹不已,“单是这伏星阵,看似简单,却有无穷后招,破解不易,但大师一出手,就化解得干干净净。”

“真是废话!”墟葬说完,突然长身而起,甩袖一卷,收了桌上的盘碟,漫天撒开。柏木凳仿佛有了魂魄,又兀自震动起来,噼啪响动,同时盘碟落下,正一一叠在凳上,巧妙布成新阵。

墟葬竟在一瞬间,反手把罗城困在阵内,更用巧劲放下九颗黑色雷珠,溜溜在几个碟上轻转,仿佛九颗眼珠在监视。

“天盘六庚加临地盘六己?刑格?”罗城皱眉苦思冥想。

刑格之局,他若要有所动作,无论如何都会受伤,即便墟葬远走也不能追赶,否则反遭凶咎。墟葬毫不顾惜地瞥了他一眼,“这是吴霜阁丹眉大师所制的九子雷珠,你敢擅动,小心炸成满天星。”冷冷一笑,转身而去。

“大师……手下留情……”罗城大叫,却动弹不得。这桌椅板凳布成的阵法倒是其次,关键九颗雷珠含了火药,看到九珠旋转,他都心惊胆战。

罗城呆坐半晌,任墟葬逍遥而去。思量好久,终于取出一根乌木长杆,粘上一块黏土,小心地去钓雷珠。

店外遥遥站了一个丽影,眉眼带笑,幸灾乐祸地望着他。娥眉不知为何去而复返,看到罗城陷入困境,甚是快慰。

“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娥眉说完,当空一吹,竟真有一朵红花凌空飞舞,慢悠悠地朝罗城荡来,真有花随流水到天涯的意味。那花一进阵中,一点胭脂幻作满城烟花,焰焰明霞陡然高涨,仿佛千树桃花携手盛开。

罗城脸色一变,再顾不得去钓雷珠,长杆立即出手,从漫天花影中,去追那朵浮花。他困在阵中,花朵上带有迷魂香气,娥眉稍微使力,就可使人迷于幻境。罗城心知不妙,丢了一颗静心丸含在嘴里,双目定睛一看,香花已险险要坠落盘上。

长杆如溺水的人,最后一捞,接住了那朵花。

花朵一摇,决然下坠,执意投崖似的,落在一颗雷珠上。罗城闭目颤抖,娥眉避身远观,香花轻轻一滑,倚着雷珠歪在盘中。

这雷珠纹风不动。

“哼,居然骗人。”娥眉恍悟,墟葬舍不得真用雷珠,不过是牵制罗城。

她一跺脚,返身抱起暗处窥视的纤纤,飞身离去,“丫头,那个家伙真不是好人。”

纤纤瞧得热闹,欢喜地趴在她肩头道:“娘,你在说叶先生?他挺好玩的。你先别杀他,我要再和他多玩一会。”

娥眉冷哼一声,步履如飞,“他身怀易容面具,万一走脱了,可就找不到啦。

还好我留了一点暗记,不怕他不陪你玩。”

罗城见那东西不是雷珠,恼羞成怒,一股脑收了,随手扔去。谁知珠子一落地,噼啪飞炸,宛如炮竹,把一条柏木凳炸得四分五裂。当中散出黑烟,劈头盖脸罩在罗城头上。

那店家正好返还,看到黑脸的罗城,愕然摸头四顾,“咦,客人怎么黑了许多?这黑马奶我买来了……”

娥眉在远处听见声响,回首看见,莞尔一笑。她转过街角,抱了纤纤疾走数百步,来到一个院落外,正想隐匿行踪,不远处一个青色身影,如一叶夏荷亭亭而立。

娥眉静倚石墙,霜风吹鬓,玉容肃然。纤纤乍见墟葬来了,吐了吐舌头,顽皮一笑,缩在娥眉怀里。

“你究竟是谁?”墟葬手持罗盘,周身仿佛有雾气弥漫。

“青囊庐下弟子,娥眉。”她款款说道。

墟葬双目如电,瞬间闪过光芒。青囊庐一向与他师门有隙,自从两次十师会他挤下了庐主幽明,两边算是结下不小的仇怨。如今对方针锋相对,想来有了一击必中的决心。

“庐主如今可好?”

娥眉轻笑道:“再好不过。”

“为何要对付我?”墟葬沉声道。

“今次不说旧怨。”娥眉径自向他走来,凝眉处春山带倦,点染新愁,“苍尧玉翎王想要称霸北荒,惹了众怒,我青囊庐是为阻挠他称帝而来,务必请先生返回中原。”

玉翎王千姿是一代骄雄,以商货之道操纵北荒第一商队骁马帮,纵横北地。自即位以来,征伐北荒,不夺诸国王位,只求货殖一体,度量统一。如今有二十七国要尊其为共主,千姿将于苍尧称“北帝”以驭北荒,此事已传得沸沸扬扬。

十师正是为此盛会,由千姿延请而来。堪舆师墟葬、匠作师元阙、炼器师丹心、织绣师侧侧、制香师????、画师傅传红、乐师阳阿子、医师皎镜、灵法师夙夜、易容师紫颜,这十人皆是当今顶尖的大师,将为千姿造千秋之地、建万古功名出谋划策,保得登基盛典光耀天下。

如能阻挠十师入境,败坏大典,也就延缓了千姿统一北荒,对于尚在苟延残喘的九国不无补益。

“我要是不肯,你会如何?”墟葬似笑非笑。

娥眉莲步不停,娇笑道:“那就绑你去青囊庐,让我师父消消气!”说完,纤指一弹,墟葬身后的院门忽然打开,一股森然气息扑面而出。

此地是她的落脚处,自然早做布置,院内数个防御阵法盘根错节,一见入侵者,登即发动。冬日水旺,水生木则木相。娥眉果然好计算,凭借天时地利,将这个位于东方的院落打造得铁桶一般,聚四周灵气以旺地气。

落红如雨,娇粉漫天,墟葬神色不变,知非幻境,手中黄金罗盘一闪,以金克木,牵制落花的攻势,而后径直闯入院内。

春光独好。迢迢翠烟下,万千修竹竞秀,夹以红桃白李,花色迷离。墟葬脚步一停,凝神道:“这是春之意,东方苍龙七宿。”

角,亢,氐,房,心,尾,箕——正是龙角,龙喉,龙足,龙腑,龙心,龙尾,龙泄。此时一条青龙于虚空凝聚成形,嘶云吼日,张牙舞爪,普通人仅会感觉此地异常,但堪舆师对地气极为敏感,墟葬的灵觉顿时察觉有变,清晰地瞥见隐隐中,有青龙当空腾雾。

墟葬凝目看去,落花寂然委地,点在两把木斧之上,汇成两星,宛若蛟龙之态。角木蛟于碧海花丛中清啸一声,娥眉旋即撒出一把金砂,以真金凝出亢金龙,但闻刀剑金石之声交错鸣响,硕大的青龙之首已然凝结。

墟葬退后几步,仿佛听见震天龙吟,横扫宇内。龙首一出,周遭灵气被吸纳一空,墟葬顿觉四下逼仄难容,死气沉沉,就连自己也要被那巨龙给吞没,如果等七宿全部现身,汇成苍龙,只怕再无他立身之处。

苍龙七宿的第三宿星氐土貉,需扶桑之土方能凝聚,墟葬冷眼看到龙首下摇,待与地上四堆尘土相合,立即卷起几块木片,覆盖在尘土上。龙首无法吸纳土气,昂然一吼,猛烈地朝他冲来,墟葬冷哼一声:“放肆!”步转星移避开龙首,手中突然现出一把木剑,往地上一斩,尘土飞扬无踪,氐土貉四颗主星顿时烟消云散。

苍龙悲鸣一声,龙首摇摇晃晃,似乎受伤不轻。娥眉彩衣一闪,悄然于阵中纤手一扬,又送出一道燃烧的火符。那苍龙大张龙目,精气一振,狡猾地一摆头,遁在重重春色中,想暗自融合火符,聚成第四宿房日兔。

墟葬岂能让它如愿,取出随身的羊皮袋,叮叮弹出,一条银线仿佛剑光,出鞘一闪即没,饮血而归。那火符被水汽一绕,登即断肠授首,化作灰烟。

墟葬大喝一声:“困!”反手却用一团火围住龙首,以火克制金木,让那三星心月狐、九星尾火虎、四星箕水豹再无法见机凝结。

娥眉身前粉消香残,不得不玉足一跺,避入阵中,踪影杳渺不可寻。她似乎小声对纤纤吩咐了一句,继而朗声说道:“墟葬,你的手段确实高明,不过即使破去我的阵灵,也未必就能出阵。只要我困你在此,冒名顶替去泽毗王城,破了苍尧的风水格局,就能断了千姿的气运。”

墟葬微微一笑,提步缓行,将身形移转藏匿阵中,“你这番盘算,只能说色厉内荏,如果真能困住我,直接北上便是,何必与我??嗦?千姿气数已成,苍尧国运鼎盛,只怕你白忙一场。”

娥眉被他看破心事,轻咬贝齿,暗中啐道:“这人果是难缠,狡诈如狐,看来不尽全力,不能成功。”她回首看了眼纤纤,女儿安静地坐在一处禁地,四周有三重禁制,甚是安全。娥眉朝纤纤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纤纤乖巧地拿了一只竹节龙,兀自玩耍。

“娥眉,我和幽明的旧怨,如果他放不下,我可去青囊庐致歉,化解两派的恩怨。千姿统一北荒,于诸国于百姓都是好事,坏人风水的事还是少做为好。”

“好事?中原皇帝可不愿见到这样的好事发生。”娥眉笑吟吟地说道,仿佛在暗处轻摇螓首,“你说,千姿将来要是入侵中原,你算不算千古罪人?我劝你一句,帝王的野心,不是你我能度量,何妨袖手观望?”

“北荒百姓比中原穷苦得多,千姿一统北荒,沟通货殖,可使百姓富足,民生不匮。何况北荒三十六国,依然各有各的王,并非傀儡,想要建一支横扫南北的大军,再南下图谋中原,还早得很。”

“你不让我坏人风水,却纵容碎锦所为,真是自相矛盾!”娥眉浅笑说道。

墟葬沉默,难得没有回话,深深叹了一口气。

“墟葬,对我而言,千姿就算做天下之帝也无妨。只要你能胜过我,青囊庐让过一步也不是不可。但你若斗不过我,我就要你负荆请罪,自山门起一步一磕头,向我师父赔罪。”

墟葬澹然一笑,幽明如果听见徒儿这样说,怕是尴尬多于欣慰。墟葬两次列席十师,乃是名至实归,幽明虽然恼怒也只能自愧不如。娥眉把他的罪责说得这般重,倒像是幽明十分介怀,与他有深仇大恨。

“既是如此,我如你所愿。”墟葬嘴角微扬,近日所遇堪舆师中,他对青囊庐一系反而有些亲切之意,“你是幽明的徒弟,先前相让,是我的礼数。三息之后,我便开始破解。”

一,二,三。娥眉默数三声,忽然移转灵枢,将大阵彻底改换。这是她预备的后招,最能陷人于困境,不得脱出。

墟葬眼前风云骤变。晴翠春光忽然一黯,浓云霏烟,看霜成雪,萧瑟之意簌簌而下。于似梦似醒间,但见春不留时,花已阑珊,一恍惚就过尽了一个春秋。墟葬澄心静气,踏出一步,瑟瑟冷风扑面,竟似入了寒冬。

风回雪舞中,依稀走出个素衣女子,姿态娇弱,秀色婉丽。她朝他凄然一拜,哽咽道:“公子别来无恙?”那女子俨然就是碎锦,墟葬神色如常,对了这幻影点了点头,暗自警惕娥眉的手段。

雪色中,有靡靡乐音遥遥轻响,虚空上仿佛有云衣起舞。墟葬听了几个音,便觉神思涣散,险些要冲进迷阵里胡乱走几步,暗道“厉害”,斜斜踏出两步,避开凶位,隔绝乐音。

“幸有公子相助,碎锦得以如愿以偿,而今听闻言府屡遭横祸,鸡犬不宁,想来我那爹爹,也知道自作孽不可活,昔日种下的因,今日就要有苦果。”碎锦敛容再拜墟葬,面如寒英,一片冰雪之意。

墟葬依旧不言不语,袖中单手掐算,推断时辰方位。这幻影恍如真人,如非他神智清明,知道身在阵中,死人也绝不会复生,怕就要被她所迷。

碎锦踏前一步,玉容顿变,竟添了一分狰狞,不无恨意地道:“公子一向风流,恐怕早已忘了我在地下受苦!如你当时助我,我又岂用以命复仇?你若肯为我出头,只需稍作手脚,就能让整座言府翻天覆地,撤职抄家!可当日我几次试探,都被你婉言拒绝。墟葬,你可知我一心求死,是被你所逼,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墟葬轩眉微皱,以逝者影响其心境,他能看破娥眉的算计,可偏偏心中起了涟漪。当日种种宛如梦魇,在眼前重现。

飞霜卷在碎锦身上,荣华成雪,颜色尽变。碎锦仿若女萝,缠身而上,突然抱住墟葬的肩颈,绛唇贴近他的耳边,柔声说道:“公子,一别经年,你是否还记得妾身的深情蜜意?烟水馆内,歌筵终日,以公子的手笔,若对我真的有情,大可将我赎身。”

墟葬挣扎了一下,无法轻易脱身,只能以手刀击向碎锦脖颈。她哀鸣一声,软软倒下,也不起身,玉颜含泪,就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公子,我好后悔……这火城水太凶险,每夜都有阴煞厉鬼整晚叫嚣……你帮我改换墓地吧……我放弃了……如果我不能好好地再世为人……报复了爹爹又有何用……”碎锦呜呜哭泣,脸上粉薄香残,遍地落红环绕在脚边。

墟葬掏出一只锦袋,抓了一把玉屑撒在空中,触及碎锦的面容,她立即溃散如烟雾,但不多时,又化作一个鬼怪黑影,看不清眉目,只张开一双利爪,厉声对他咆哮道:“公子,你助我一臂!我知道他死期不远!我日夜备受折磨,为的就是此时!你带我回京城,我要进入言府,让他们也尝尝煎熬的滋味,要让我娘可以扬眉吐气!”

墟葬叹息一声,这不是娥眉的神通惑人,诸多幻象泡影,其实都是他过去的念想作祟。一念生,一念灭,他以为放下,以为忘记,以为过眼烟云,可最终都会勾出心魔。娥眉不是灵法师,不可能幻化魂魄成形,他见到的所有虚妄,是他记忆中的点点滴滴。

原来碎锦始终在等一个有情人,救她脱离苦海。

可是,他不是。

原来碎锦不是被逼到绝处,不会想要玉石俱焚。

可是,太绝望。

墟葬心中,有两行泪落下。他非铁石心肠,为她深情怨念所感,曾有千百念起起灭灭,积结于心。红尘过往,太多云烟露水擦肩,他很少真正把一个女人放在心上,一夕贪欢后,连容貌也会模糊。

烟雾中碎锦那些破碎的容颜,幻化成岁月中走过的一个个红颜,目送秋光,黯然相望。墟葬怅然挥了挥袖,辜负平生意,换来薄幸名,纵然佳人怨愁深,他骨子里还是宁可于青楼蹉跎光阴,却不会想与谁共结同心偕老。

也唯有尽心尽意,为她们了却情爱之外的夙愿,墟葬苦笑着想,多情之人,其实最无情。

他无奈地取出一面年代久远的四兽纹镜,目视前方,喃喃自语:“东西为交,邪行为错,四正坐向,经纬相登。”于是四方各走一步,将古镜往漠漠虚空中照去。

那些含怨的姿容顷刻消散,如红颜白骨,飞蛾扑火,所有虚妄仿佛雨雪见了晴日,悉数消散。墟葬恍惚间想起了两句诗,“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人生苦短,天地不仁,他只是匆匆过客,这一生所求,究竟是为什么?

他若有所悟,古镜四下招摇,破尽幻象。掐算时辰到了,这才举步疾行,走向阵眼。他无心再作纠缠,只想速破阵法。那些散落在阵中,惑人心志的阴煞之物,被他沿途一一收了,神智清明如新生。

三重禁制中,纤纤手中的竹节龙跌落在地,她察觉到什么,抬头望去,迷雾中浮出一个飘逸的身影,替她捡起了玩具。

“叔叔抱!”纤纤张开粉嫩的两手,不设防地朝墟葬微笑。

墟葬刚俯下身,纤纤在龙头的机关上一按,龙首喷出一股细烟,吐在他的脸上。小女孩顽皮地一笑,墟葬轻嗅了一嗅,刮了下她的小鼻子,“这烟,可迷不倒我。”

“嘿嘿,叔叔错了!”纤纤退后两步,身形掩没在阵中,“叔叔,看你能不能抓到我!”

墟葬闻言皱眉,刹那间双眼一阵酸痛,这迷烟不致昏迷,却令他暂时目不能视。

娥眉的轻笑传来,“呀,你以为那里就是阵眼?我心念一动,这大阵就有九九变化。如今你已看不见,是否还能破阵?”

墟葬收起古镜,取出一只铃铛,突然破空飞去,直奔娥眉隐身之处。两人离得极近,但当中隔了数个禁制机关,那铃铛一路叮咚作响,去势如虹,不见有阻拦。

娥眉色变,喝道:“这是何物!”

墟葬逸兴横飞,听到咚的一声,铃铛打在最后隔绝两人的一处禁制上,笑道:“能克制你的宝物!”他已看破阵法虚实,当下闻声踏步,缩地成寸,竟似亲眼目睹阵法陈列,几下就走到最后那处禁制跟前。

娥眉粉面微寒,正想移步躲避,墟葬又是一只铃铛打去,穿越禁制,击在她身上,清脆地响了一声。

“抓到你了。”墟葬脚踏方位,转过两步,走到娥眉身前。纤纤拽着她的衣角,小脸儿一片愕然,像是没想到他来得这般快,宛如自己的影子贴了过来。

娥眉脑中混乱,她用尽手段,却输得一败涂地,不由泫然欲泣,没了骄横冷艳的样子。纤纤一脸惶恐地看着她,撅起小嘴,怒气冲冲对墟葬道:“叶先生是坏人!”

墟葬哭笑不得,指了仍在刺痛的双目,蹲下身道:“乖孩子,把解药给我可好?”

纤纤躲在娥眉身后,“不给!你欺负我娘。”

墟葬站起,朝娥眉行了一礼,“幽明有徒如你,自当欣慰。唉,我的几个记名徒弟只能跑腿打杂,青囊庐却有你这般人才。能与阁下交手,幸甚。”

这话听在娥眉耳里,依然有讽刺的意味,她玉面含霜,往他手里塞了一只羊脂玉瓶,一言不发地抱起纤纤,朝院落外走去。沿途,机关禁制不断爆响,却被她强力破除,一时鸡飞狗跳,噼啪声不绝于耳。

墟葬倒出一粒药丸,吞下前拼命嗅了很久,终于心怀忐忑地吃了。

唉,与随波逐流的青楼女子打太多交道,遇上这种七窍玲珑身怀绝技的佳人,他实在适应不来。待到双目清明,院子里淡烟飘薄,依稀能遥想娥眉坐镇全阵的模样,墟葬出神地伫立良久,才叹息一声,默然离去。

此地隔了不远,炎柳携了玉叶离开宅院。他有些心神不宁,无暇与小丫头打闹,坐进雕漆大车匆匆上路。出了西坎儿,一路向着西北,赶车的疤脸汉子哼了小曲,听着车厢里叽叽喳喳的娇声脆语,人马颇为安乐。

“布衣堂有四灵坛,各有护法一名,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我的志向就是夺那朱雀的名号。我生于南方,五行属火,与这朱雀再相合不过。那青龙白虎太凶恶,玄武太难看,还是朱雀好,你说是不是?”

昨晚隐匿那人必是墟葬,除玉叶外有人相助,却不露痕迹,就他有此能耐。炎柳默然回想,那阵法身手与先前伏击者相似,莫非都是三龙派所为?

“布衣堂在中原有二十七处分堂,但知晓的人却不多,都怪历代堂主太过隐忍。等我爹最终传位于我,我会让布衣堂名扬天下。墟葬大师,你来我堂下做一名护法可好?唔,你一身青衣,就做青龙吧。”

墟葬说他遇到一个神秘女子,想来堪舆师一业精英尽出,早知如此,我不如贴身护他,何必兵分两路,反而不美。炎柳一念及此,犹豫是否要回程寻找好友。

“我爹自幼宠我,但姐姐天资过人,比我精通堪舆术数之道,我要做堂主,只怕她不让。大师,我助你一次,下回轮到你帮我,大不了,朱雀这位子先让与她,稳住姐姐,你说呢?”

不妥。墟葬既说我有机缘,想来行事左右皆宜,却不必与他牵扯过深。炎柳出神地想,我早早替他开路,前往苍尧请人驰援,也是个好法子。

“大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玉叶薄嗔微怒,一双秀眸闪了火花,兴师问罪地望了他。这一路,布衣堂无论大事小事,她都一股脑倒与他听,盈盈俏笑,自得其乐。而炎柳径自盘膝静坐,梳理几日来发生的事件,被玉叶一吵,全无心思。

若不是她金钗翠羽富贵可喜,花颜月貌不算惹厌,炎柳早丢她出车去了。

“都说墟葬大师是个风流人物,谁知你比石头还闷。”玉叶亦怨亦嗔,她仰慕墟葬甚久,费心掩饰女儿家的小小心思,不想对方无情若冰。

炎柳奇怪地瞥她一眼,长笑一声,揽住玉叶的腰,满不在乎地道:“丫头,你想要的,莫非是这个?”玉叶双颊腾地羞红,措手不及中,慌乱推脱,却一时挣扎不开,“呀,你……我……”

炎柳促狭贴近,在她耳边轻语:“我可不是石头,你再多嘴,就把你一口吞了。”他话中别有调笑之意,玉叶如何不懂,越发亦羞亦愁,只觉车内局促,不知如何自处。

与她说笑几句,炎柳绷紧的心弦略略一松,忽听骏马嘶鸣,车夫一声厉喝,马车剧烈颠簸,如在汪洋漂泊。他心知不妙,立即掀起车帘,一见前方景致,不由愣住。

四野茫茫,风沙遍地,竟到了陌生的荒芜之地。阴风吹来碎石,尖啸如狼,爪牙皆厉,稍不留神被击中,就要头破血流。炎柳心念电转,在呆滞的车夫身上一拍,把他扔进车内。玉叶尖叫一声,逃出车厢,炎柳卷起她的纤腰,随手捞起马鞭拂出,沉声道:“下来,你来破阵,我来对敌!”

他与墟葬厮混日久,知道身陷阵法,护住玉叶以马鞭抽击长空,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给我出来!”玉叶颜面尤有微红,情意迷乱之际,倒也胆大,一簇红芒扬手而出。炎柳见过她出手,好奇道:“这是什么法宝?”

“这是血玉髓碎屑。玉石可辟邪,这血玉髓更是通灵的宝贝,能克制恶煞。”

玉叶说得随意,看见何处阴气翻滚,便飞手撒上一片,碎石登即消散。

炎柳心痛之极,她所撒之物比金银更贵重,一把下去就值百余两银子,更不要说这血玉髓生前若是雕刻物件,为达官贵人所好,价值不可估量。

想到此处,他拦在玉叶身前,大义凛然地道:“这等小小阵法难不倒我,让我来开路。”

玉叶好胜地一笑,拍了下彩绣背囊,“别急,我先来,我有五英八石十二玉,不怕诸邪缠身。”言毕,一道绿芒破空而去,将周边禁制破开少许,炎柳痴痴望去,问道:“这又是何物?”

玉叶听出他有惋惜之意,笑道:“我布衣堂最识辨穴,成为灵坛护法,就能占有玉石地穴。我爹是堂主,名下有一脉青玉穴、一脉松石穴,你日后修炼缺少玉石,只管开口。”

墟葬说的大机缘想必就是这个,炎柳心花怒放,柔情似水地望着玉叶,这是大财神!绝不能错过。他持鞭静立,宛如手握龙蛇,可斩天狼,矫健地候于玉叶身侧,不时甩打碎石,替她扫清道路。

“物生有象,象生有数。”玉叶神色凝重,举止庄严大气,不同于平素的嬉闹,“墟葬大师,恕我班门弄斧,让你看看我布衣堂的绝学。”她踏了一步,身法幻奇多变,竟走出一丈开外。炎柳以为眼花,再看去,她白衣迎风,飘然若仙。

“河洛数天步,破尽阴阳方圆。”玉叶袖手推算乾坤,左踏五行,右踩九宫,念道,“阴阳与五行交,三十有二;乾坤与六子乘,六十有四。这飞归迷阵共有一千零二十四条岔路,能破此阵的路有八条。”

浓雾中玉叶有如目睹,行云流水连踏数步,玉石粉屑天花乱坠,竟从雾气里辟出一条小径,走到数十步外。炎柳大奇,连忙飞身跟上,赞叹道:“我看那朱雀护法之位,你一定手到擒来。”

玉叶被他一夸,心下欢喜,刹那间不断推衍,神思若飞,领了炎柳循迹而去。

一条长径如小溪流水,蜿蜒通幽,朝了浓雾深处漫延。玉叶欣然探路,炎柳举步却不踏实,越走越觉此路妖异。

“不对!为何会如此?”玉叶愕然前望,刚生出的滔天雄心,如蜡烛微焰,风过即灭。

他们走遍天涯,却在咫尺,又回到马车边,里面的赶车人却已不见。事有蹊跷,炎柳蓦地回首,阴风中站了一人,正是那刀疤脸的赶车汉子,换上了书生衣衫。

“你……”玉叶看到疤脸书生腰间的黄玉龙纹挂件,惊呼出声,“皇甫掌门!”她认出那是三龙派掌门皇甫梁的标记,想起昨夜伤了对方的手下,不免心慌。

“两位得罪了我三龙派,就付点薄利吧!”皇甫梁阴森说道,血红的疤痕如蠕动的虫。他擎出一面黧黑小旗,随之而来滚滚雾气,鬼气弥漫,仿佛打开幽冥断魂之门。

玉叶看得心惊,叫道:“我爹是布衣堂主!你……”

“哼,我不会动你,就困你们在此,看谁敢来救!”皇甫梁手中小旗一挥,斗转星移,玉叶开拓出的通路消失不见,茫茫旷野再度重现。他冷笑数声,渐渐隐没在深重的黑雾里,玉叶怒极,扬手一把青玉屑打去,被黑雾一绞,失落其中。

炎柳没精打采,几千两银子落花流水般地去了,他们依旧原地踏步,委实吃亏。玉叶使尽手段,皆不见效,此时心生畏惧,想到墟葬仍在,委屈地拉了炎柳的衣袖,道:“大师,我们该如何是好?”

炎柳尚未回答,黑雾里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答道:“此人丝毫不懂堪舆术数,绝非墟葬,小丫头别被他骗了!”玉叶一惊,花容失色弹开数步,惊疑地望了炎柳。

“聒噪!”炎柳一把飞刀甩去,没入黑雾便无声息,远处传来皇甫梁的声音,“看在明布衣的分上,我困你们三日,如有本事自行破解,我绝不拦阻。墟葬自身难保,不会来救你们,你们三日后没饿死,倒不妨再去救他。”

他一声长笑,语声渐次远去。炎柳怒喝:“你敢伤墟葬,三龙派就等我灭山门!”玉叶神情古怪,小声道:“你是墟葬大师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