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传红002

书名:
魅生·十师卷(上)
作者:
楚惜刀
本章字数:
11156
更新时间:
2023-11-17 14:01:59

姽婳堵住耳朵,兔子似的一溜烟逃入雪洞,侧侧笑呵呵望了痴想中的傅传红,径自入屋。紫颜神色自若,安慰地拍拍傅传红的肩,“我扮成姽婳的样子可好?”

画师红着脸甩开他的手,钻进雪洞之中。

满室的烛火慢慢灭尽,极静的夜砸了下来,为众人披上一层黑压压的华毯。

次日清晨,雪洞似一只透明的水晶盒子,天顶散下大片的金芒。长生目眩神迷,险些想伸手去摸七彩的光,被卓伊勒一把拎住。侧侧套了一件鹤袖袄儿,走出雪洞仰头凝睇,紫颜穿了貂鼠皮裘出来,见她衣著单薄,寻了披风暖帽为她罩上。

众人跟随墟葬走出离得最近的洞口,一见之下,璇玑和玉叶惊呼出声。

阳光晴好,照在不远处的浅坡短岗上,数不清的野兽骨骼张扬犄角,獠牙在雪地里发光。骨架俱全的白眉虎、貂熊、雪豹……一只只完好地拼贴起每根白骨,仿佛存有生前的霸气。骤见这样一群骷髅野兽,饶是紫颜素来胆大,也要定定神,握住了侧侧的手。

皎镜不知想到什么,沉吟不语,卓伊勒偷偷对长生努嘴,悄声道:“师父准是想着,以后如此摆弄死人。”长生打了个寒噤,默默地离开皎镜数尺。

傅传红伸出食指,从第一具兽骨起,一点点描摹,像是要把这些死后仍在奔走的骨骼刻印在心里。墟葬拉了拉他,示意翻过坡道还有,傅传红恋恋不舍地向前走去,待到高处往下一看——

无数碎骨残片,堆叠成形色各异的物件,雄浑壮阔,叹为观止。一道铺设往天边远方的云梯,一座荆棘满途的骨桥,一条哀哀白骨漂浮荡漾的河流。这是通天问神之梯?跨越生死之桥?沟通冥界之河?而徘徊不去的那些绝望的人、兽、虫、鸟,莫非就是众生?

用骨片捆扎黏贴在一起的生物,有种暴力粗狂简陋的美,寓动于静,傅传红想起穷山恶水中崎岖的怪石虬树,也有同样旺盛蓬勃的生机。

每个动作,都是精心择取的瞬间,那一微妙的顷刻,赋予了它们灵性。通过它们挣扎的姿势,仿佛能窥见前世今生,无限深远的过去、此刻、未来,凝聚在这一点上。

骨魂清冷,再煦暖的阳光对它们而言,终是虚妄的永生,于是傅传红的眼里,不觉盈满了泪水,为它们孤绝的姿势叹息。

对生命的悲叹之外,他更为心灵的悸动所战栗,动与静如此完美地调合。运动中的形体,原来可以如此塑造,绘出最富意义的一刻,让生命的菁华盛放。甚至,那些简单到极致的勾勒,令他隐约体会到画境的虚实之变。

墟葬昨日欣赏过一回,此刻再见,依旧赞不绝口:“话说‘劳者自歌’,没想到雪山盗竟有这等才情。”侧侧目不转睛,“这是什么呢?非画非塑,无以名状,可是真的美不胜收。”

玉叶跺脚,拉了炎柳往回走,嘟嘴说道:“你说很好看,明明吓死人!还有什么可瞧的?”炎柳忙道:“好,旁边有不少冰雕,我带你去看。”

傅传红心中一动,掩饰地擦去泪水,对姽婳说道:“回头再来细看,且去瞅瞅,他说的冰雕好看不好看。”

众人退回冰洞深宫,走了一段,揭开另一处皮帘,进入奇妙的冰天雪地。

从库赞、速威到熟悉的雪貂头少女,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雪族男女,皆有各自的冰雕伫立在此。不是呆板枯站的雕像,而是欢聚一堂的篝火盛会,唱歌跳舞,烤羊杀虎,每个人姿态各异,音容笑貌宛在眼前。

姽婳心中一动,数了一数,竟有七百多人。傅传红神情严肃地凝视群雕,不曾说话,像是痴了一般。紫颜听到姽婳清点的数目,叹息道:“他们死去的亲人亦在。无论骨塑还是冰雕,雪族想是以此纪念亲人,永生不灭。”

众人肃穆再望,眼中添了敬意。墟葬道:“我问过速威,他说雪族每任族长,要带头做这些东西,有志成为族长的少年便会自幼修习绘画雕刻。这几处山谷都是历任族长带领学徒们留下的。”

姽婳瞥了一眼傅传红,款款问道:“还有可观的么?”墟葬道:“听说有一处甚是奇妙,速威说不知所云,却是库赞一手布置的,我尚未去过,不妨同去。”??

??笑道:“好,待我唤传红同去。”

傅传红神魂不守地跟了众人移步换景,新去之处并非山外,掀开皮帘进了一处高大的冰洞,四下里点着火把,平地上有少年在练武。奇特的不是脚下,而是天顶苍穹的圆弧冰壁。

冰壁上嵌满了北荒诸国的钱币,灿若繁星,如天罗地网覆盖在众人视野所及。

它们似断还连,依稀能辨出各种形状,山月,刀圭,禽羽,花叶,舟桨,金石,稍一眼花,种种器物虚空遁去,仅是无数斑点和线条,宛若雪泥鸿爪,徒留一丝痕迹。

这宏大的图景令诸师顿足流连,墟葬看到星图,皎镜看到经脉,丹心看到结构,侧侧看到花纹,蒹葭与姽婳看到配比,紫颜看到色相。见诸师目不转睛,余人也驻足凝注画壁,没过多久,炎柳辨出身法,玉叶开始参详阵法,璇玑从中数出二十一国,卓伊勒则从漫天飞舞的画线里,望见了挣扎的命运。他身旁的长生亦痴痴凝望,凌乱的记忆如千百根线条堵塞胸口,闭上眼还是无法忘记。

无法言明的震撼令傅传红脑海轰然一炸,他终于亲眼见到动容之美。不仅是还原成形的兽骨,也不仅是酷似原貌的雕像,更是这些看似杂乱无章拼贴在一起的钱币。

对雪山盗而言,钱币毫不实用,安迦与鞘苏国的城镇皆离得太远,抢来的金银堆积着偶尔可用,又沉又占地的各国钱币往往无法购买任何物品,索性和石子皮毛骨骼一样,沦为冰洞深宫的装饰物。对钱币的随意处置使冰壁如一个巨大的嘲讽——打劫财富的雪山盗把金钱化作了画作,尽管这幅“画”似画非画,却无疑是一种特殊的美。

至美无言。狂乱的风暴卷起傅传红心中的惊涛骇浪,投射在画壁上,复归于平静。不同颜色、厚度、形状、大小的钱币,堆叠排列出了与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

万物都能从中找到影子,但万物又似燃烧了本源,只残留了一个影子。最上端奔跑的云可以视作咆哮的狂龙,也可以当成晦暗的夜空,抑或是密集的鸟群。心之所念所想,便生幻象,如修罗地狱,如天上人间,一念一个世界。

“为什么一个强盗,能做出如此惊天的画作?”

“为什么我只会画画美人,勾勾花草,涂涂山水?”

“这已经超越了写意,这就像直接把脑海中的笔墨印象搬运而去。”

“不仅仅是摹拟,更非勾线填色,而是一种线与点的结构,如造物神奇。”

傅传红忽然心灰,仓皇地退了回去,他步下不停,径直冲出整个冰洞深宫,往碧水湖外的山坡奔去。紫颜看了姽婳一眼,“我去追。”

“传红就是一根筋,你劝劝他。”姽婳眉间有一抹轻愁,如月儿缺了一角,她知道傅传红连日来的苦闷,“我去调些定神的香。”

傅传红一人独坐在山谷,神情枯寂如干涸的泉,失却了往日的灵气。他面前无数冰像,像腐蚀人心的毒液,慢慢咬噬他摇摇欲坠的一颗心。曾睥睨天下的技艺,此刻被冰雪侵蚀消融,化成一摊死水。

他想他快要失却呼吸,再也画不出来了。

他明明看到了那道门,看到了华彩耀目的新境,可库赞太过眩目的画技,让他自惭形秽。他就像成日练剑的刺客,笑傲江湖以为无所不能,真正遇到了对手,一剑未发,就被对方光芒万丈的剑法,惊破了胆。

这实力悬殊的比较令他心灰若死。

“紫颜,我不如他!我学画至今,几千几万幅画过了,可我画不出这样的东西!”傅传红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颓然说道,仿佛一夜白头,信念成灰,“你可以说这不是画,但在我看来,这就是画。”

他用手凌空勾勒一幅须发怒张的冰雕,“画者,形也,传其神写其心。顾恺之说画人最难,你看他们做的冰人,与我笔下的仕女比较,不,就拿他和我画过的贩夫走卒相比,我徒有形态,却不如那些冰人根骨分明,栩栩如生!”

他不容紫颜开口,续道:“用钱币堆砌的那幅画更是玄妙,无人物无山水无花草无鸟兽,可是天地俱在,万物有灵。”

紫颜搔头道:“传红,这是不同的呀。绘画之妙不可仅求其形,你的画作明明形神兼备,生机盎然,丝毫不逊于他。你可记得那年十师会,我以易容比夙夜的法术?你万物画于纸上,他无物不可成画,这如何可以比较呢?”

“还有这飞禽走兽,骨架俱全,我从来不知它们是这个样子的……”傅传红痴痴说道,完全没听进紫颜的话,“宫中画院要修习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佛道六科,熟识尔雅和释名,这些原是不错的,可我通晓再多纸上文字有何用?不曾养过一株花,修过一栋屋……我就是一个废人!”

他脸色黯淡无光,廿多载学画仿佛一场空,走上了歧途。天上晴日隐退,乌云渐起,他灰暗的面容也像是沉浸在灰黑的云色里。唯有一对眸子,像是沾染了冰雕骨器蕴藏的不屈生气,目光里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尚未熄灭。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紫颜沉吟,端详他眸中将熄的火焰,“传红,你为什么要画画呢?”他握了傅传红的手反复相询,腕间的勒痛让画师终于醒了一醒。

“你问我为什么?”

“我学易容,是想对天改命。你呢?”

往事纷繁如雪屑,扬扬洒洒,蔓延入心里去。他凝视紫颜镇定的眼,看到了安宁之色,陡然一静。是了,最初的他,如何拿起画笔?

少小学画,不是用笔,他用过树枝,用过炭灰,用过小刀……也曾把鸡骨头摆成花草,编柳叶枝条成人偶玩具,雕刻竹木,打磨顽石,涂抹粉墙。那些描形状物的乐趣,依然鲜活在心底,不是为了长辈的夸赞,而是真切用他的眼,揣摩草木鸟兽的身形,摹写山川湖海的色彩。

他在深宫待得太久了。一身技艺卖与帝王家,灵气才气渐次成了匠气暮气,描画再美的人物花草,也是不接地气的云端造物。他自知再这样磋跎就废了,于是这一年刻意放下画笔,与姽婳游历山山水水,汲取天地钟灵神秀。

但这远远不够。

他有太多东西想写照描画,却堵塞在胸臆间,无法倾诉于笔端。再提起笔时,他想一洗宫中庸常陈旧的画风,偏偏一时无法超越,越画越不想画。莫非是廉颇老矣?他怀了这个颓丧的念头,辞去宫中待诏之位,踏上北荒。

终于在瓦格雪山,他看到了气势惊人的自然神奇,更目睹库赞和雪族浑若天成的技艺道法。这是与天地沟通的天赋语言,库赞找到了,而他犹自彷徨徘徊,不知所以。

究竟他,为什么要画画呢?

这是他的眼,他的心,他感知万物最习以为常的方式。曾经闪烁灿烂灵光,如银河绚丽,他用画笔体味最细微的灵动,最复杂的色泽,最深邃的冥想。他把所有心绪收藏在画里,以天真的眼去分辨明暗轻重,以或秀润或雄伟的画风渲染悲欢离合。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傅传红喃喃说道,古人传下的这句话,他以为早就明白了真意,原来只是皮毛。

“苦难与挫折,是最好的磨刀石。”紫颜微笑看着他,他眼中黯淡的火苗有了明亮的迹象,“只要你的骄傲仍在,你迟早会画出非凡之作。那是谁也比不了的。”

北风幽幽掠过冰雪,将冰凉的气息吹拂到紫颜面上。他忽而现出一抹倦容,一瞬间,傅传红见他枯形如衰叶,骤然苍老,心下一颤。再凝神看去,紫颜玉面惨然,春容若寂,仿佛回到去年困卧病榻的情形。

傅传红慌了手脚,搀扶着他问:“你怎么了?”紫颜迷惑抬眼,奇道:“我没事。”忽如熏风吹过,满山碧起,恢复轩然笑貌。傅传红担忧地道:“你先回去,让皎镜把个脉,莫要受了风寒。我想在这里再静一静。”

“变天了,你往那里山崖雪洞里躲躲。”紫颜低声嘱咐。

“好,我理会得,想明白了就回去。”傅传红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

紫颜锦衣飘拂往回走去,冰肌玉骨怯轻尘,傅传红恐他病情反复,目送他走出很远。初遇时想收他为徒的一幕恍如昨日,这么多年轻抛流光去,紫颜、姽婳和他终于再度聚首十师盛会,相逢真是一梦。

傅传红寻到避风处的雪洞,独自静坐,天空云起云灭,不知过了多久,雪落,风动。茫茫山中似乎有一张大手遮去所有的光,耸立的山林森然如墓地里的鬼魂,黑姽婳地模糊成一个轮廓。

郁郁雪糁顺风吹来,击打在傅传红身上,仿佛在千锤百炼,慢慢把他迎雪的身体裹上银霜。他就像埋进雪地里的一根桩子,深深连着大地,探索自身的归宿。

要如何画雪呢?

他一个人昏昏沉沉,抖抖簌簌地想。时人画雪,多是用白粉渲染,或是以烘云托月的手法留白代雪。可是到了瓦格雪山后,傅传红才明白,原来,冰雪是生机勃勃的,有各种明媚的光影色彩。

阳光下泛蓝的雪景,走得近了,能看见冰川深处翡翠色的绿意,绒草上细密铺着的薄雪,有种明亮的赭色。早晚的雪光,玫红的霞影淡淡亮着,到了正午艳阳映射下,橙色的雪有美妙的弧度,稍稍移动后,能看见背光处的幽静雪色,是清冷的蓝紫色调子。

雪,从来就不是纯白色的。这是墨色无法画出色泽。

而此刻,灰色的雪花扑扑落下,傅传红依稀触摸到一条新路。既然墨色不能画出这些雪色,他就要找到其他矿粉染料来塑造它。甚至乎,为呈现内心的情感,他可以绘出不同质地、形状、颜色的雪。

由雪观整个世界,他知道,他再不是从前的傅传红。

姽婳披了氅衣遥遥从风雪中走来,寻了半天找到他瘦弱的身影,放下避雪的蓑衣与楠木雕花的食盒,将燃香的银熏球吊在架子上,又在他怀中塞了一只手炉。瞅见他身若松柏端坐笔直,神思已游于九霄之上,姽婳悄然远去,并未出声。

时已正午,她心疼他未进滴水,可是姽婳明白,正如她曾有过的困惑,最终一步仍要靠自己去走。如此,不会留下遗憾。

冰雪与傅传红融在了一起。氤氲香气如救赎的一抹光,环绕着心神不宁的他,从七窍到百骸,熨贴他混乱无序的思绪。

他凝望雪花自天而降,融入雪层,万物一色,物我不分。

天地如画,天地从来都在,他为何没有抱怨过,他的画比不上造化神奇?既有新颖壮奇的所在,他只管拿来就是,何必拘泥孰强孰弱,争一个你死我活?古人未立法时,世间已有天地之法,古人立法之后,他亦可破除陈法。

既是如此,仿效库赞不是生吞活剥,而是视其为诸法之一,领会精髓,直抒自家胸臆。

他的画,静静的笔墨中自有生机,有天地的大气象在。草木华滋,天地雨露,尽是源源不断的盎然生姿。死生明灭之道,动静有无之间,无论是他修习多年的画风,还是从库赞那里修得的诸般技法,都不可执于一端,所谓兼收并览,自出杼轴。经典从来就是用来打破的,他豪气万千地想,不破不立,中原画法已臻极致,是时候走出一条新路。

傅传红一念及此,似有闪电震碎了冰雪躯壳,不由长啸高呼,从雪洞里弹跳了起来,疾步往回奔走。风雪凶猛,他却直想敞开衣襟,切实地感受到自我的存在。

雪洞中红毯青烟,姽婳跪坐烹茶,幽芳淡香如杏花微雨,轻盈荡来。

傅传红抖落蓑衣周身的雪渍,瞟见蒹葭不在,蹑手蹑脚掠了进去,除去靴子舒服地半躺于波斯毯,斜斜趴在几只雕漆香盒上。姽婳秋波流转,忍笑说道:“没得压疼了手!”抛去一只茜红彩绣引枕,傅传红畅快倚了,瞅着姽婳看了半晌。

“想通了?”

“多亏了你那炉香。”

“我的银熏球呢?”

“糟糕,丢在雪地里……这会儿该被埋了!”傅传红回过神,正欲起步去寻,被姽婳拉住。

“罢了,黑天雪地的,明日再去找。”姽婳顿了顿,叹道,“想来饭也白做了。饿不饿?”

“饿,秀色可餐。”

傅传红一味傻笑,他心事既去,望了她玉肌柳眉,凝看不休。姽婳被他盯得脸红,扭头不去看他,环佩玎??作响,“我给你弄吃的去,你先喝点热茶暖身,再泡个脚舒暖下。”

“??儿,有件事一直没顾上和你说。”

“嗯?”她轻挑蛾眉,倒茶的手一顿。

“我……不再是宫中待诏了。”傅传红语声中虽有解脱,也不无遗憾,毕竟宫中画院收藏太多古今名画,网罗天下画师献艺,随时能找到高手切磋。

“嗯。”姽婳含笑倒好一碗茶,依依端起。

傅传红睃她一眼,“今后要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姽婳纤手奉茶,笑道:“哦?心柔已经先去了南岭打前站,那边荒僻了些,却是千山万水,很有些绮丽景致,更不用说珍禽异兽,奇果鲜蔬。”

“我可以去南岭?太好了。”傅传红接过茶碗,颇有举案齐眉的喜悦,心中暗乐。

“住上一年半载,你就是个野人。”

“好!好!隐居山野,餐风宿露,库赞以冰雪为笔,我就以荒山为墨!”

“呀,你还在想那个大眼汉。”姽婳故意啐了一口,秋眸中神光流转,“再下去,我要吃醋了。”

傅传红一笑,“难得你会为我吃醋,来,来,让我瞧瞧是怎生模样?”

“咦,你也学得紫颜油嘴滑舌!谁说我难得吃醋?宫里那些妃嫔,还有郡主县主的,不知多爱缠着你,先生长,先生短,听得我两耳起老茧。那什么安平县主,追着送诏书的内监到了乐州,不就是想跟你来北荒?”

傅传红慌忙摇手,讪讪说道:“没有这样的事,县主她自幼习画,是皇族里少有的可造之才……不过比起你,还是差一点。”

姽婳扑哧一笑,玉指戳向他额头,“你呀,我不是没气量的女子,随口取笑你罢了,不必把我抬举得没边没影的。快把你领悟到的和我说说,究竟这库赞好在哪里,你又想通了什么?呀,我先弄饭去,再不走,你的胃都该吃醋啦!”

傅传红笑了起来,想想今次际遇之奇可谓前所未有,谁能想被盗匪俘虏,竟能突破瓶颈,领略到了新的境地?

此后,他会走出怎样的天地,想想就激动不已。

众师一住多日,傅传红观看到更多雪族神妙的创作,对这个传奇的部落充满敬意。日间常有孩子前来纠缠,找侧侧与姽婳的自是极多,不曾想傅传红却是最热门的一位,总有人磨了他画画。他亦不拘束,手边有刻刀,就用利刃削了冰层勾勒,若是有树枝,就在雪上书画,寥寥几笔,气韵流动,见者无不叫好。

有时他用从雪族学到的笔法,酣畅淋漓地摆放线条,涂抹色块,从中悟出更多光影变幻。那些不可名状的笔触,流动欢快的气息,紫颜时常拎了长生一起来参悟,只觉恍若浮雕,竟似要从纸上站起来一般。

最后,傅传红凿冰川为壁,将诸师雕像尽数刻于十丈冰墙上,无视两手生出的冻疮,整日敲打雕琢,终于呈现出一幅繁丽景象。十师各司其职,动态灵活,看得雪族孩子们欢喜雀跃,不时模拟众人姿态玩耍嬉闹。丹心与长生对这冰雕最为激赏,站在冰墙下揣摩雕法气韵,深有所获。

库赞自从那日捕鱼之后,接连外出打猎,并不和诸师交谈,只管好众人吃喝。

见了这群雕之作,库赞惊叹下,特意来寻他。

再见这位雪族族长,傅传红极为客气礼敬,库赞手足无措,听画师滔滔不绝述说学画的感悟。待到后来,库赞脸上扬起光芒,大眼里盛着笑意,憨态可掬地用手抠着冰壁,很有些不好意思。

直到一个拳头大的小洞赫然出现,傅传红才讪讪停下,他太易沉湎在画境中,描述那些美妙绝伦的杰作,令他心神再度高飞激荡。库赞欲言又止,戳戳冰壁上的小洞,犹豫地问傅传红:“你们那里好看的画,是什么样子的?”

“族长想看?”傅传红微一沉吟,“中原历代名画,我凭记忆可描摹八九。”

库赞咧嘴一笑,搓手问道:“你全部画下来可好?”

“族长天赋异禀,师法自然,何须学那些画?”傅传红不解说道,他刚刚挣脱桎梏,不想库赞一头冲进来,“虽然我中原确有不少佳作,触类旁通亦可长进,但族长大人既是师法天地,断不可被我中原笔法束缚,反害了画道真义!”

库赞圆睁大眼,不耐烦道:“你姽婳嗦嗦讲什么胡话?许你偷师学我,就不许我看你们的画?”傅传红愁眉苦脸,反复叮嘱道:“我不是不能画,你不是不能学,但千万别多学……呀,我要怎么说才好?”他生性和气,却自有执拗之处,言下一脸犹豫,不肯让雪族人走了弯路。

库赞冲地上唾了口吐沫,苦恼地道:“你婆婆妈妈的!真像娘们。我想让族里的娃儿学画,你这种画有规矩,好上手,娃儿容易学。”

傅传红一愣,沉吟半晌,终于松口道:“其实瓦格有山有水,鸟兽草木也不缺,昼夜揣摩学起来更好。譬如临摹真山水,有四时变化,有阴晴明晦,有错综起伏,不是修习前人画作能学得尽的。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习画初识,学一些必要的法度是好的,但要超越前人……”

库赞愣愣地问:“为什么要超过前人?”

傅传红一想,这是他的志向,不可以此来约束孩子们,哑然失笑道:“是,你说得对,我把中原的笔墨章法尽数录下,你们族里流传下的画法也要收录,至于规矩法度,我拜你为师,和你一起琢磨,等归拢出条例后,千万记着不可让孩子们只临摹古人。”

库赞露齿一笑,大眼里闪着清澈的光,如雪湖水般熠熠动人。

“你能画多少古人?几十幅?百来幅?不够娃儿们学的。”库赞说得干脆,大手往无边天地一挥,“你怕娃儿们不画真山真水?从生下来,我们就看着瓦格神山,喝着碧玉湖水,吃着星星鱼肉,穿着野兽皮毛,这是我们的根,怎会丢了祖宗的东西,只学你们的画?”

“你说得不错……”

“再说我们画画,心里有什么,就画什么。画得像与不像,根本不紧要。”

傅传红释然一笑,继而越笑越大声。物竞天择,道法天地,雪族山民的智慧远高于他。

至于拜师一说,库赞浑不在意,傅传红却认真备了拜师礼,惹得墟葬和皎镜好一阵笑话。而后一连数日缠了库赞,要他倾囊相授。库赞被逼无奈,把从小如何修习的事和盘托出,连曾经赌冰雕输给一个族人,最后光了身子跳到雪坑的糗事也说个详细。

傅传红居然很有感悟,告诉他正是这场赌局,刺激了族长自强不息奋起直追云云。库赞心头一热,就忘了说其实下赌约的是一位族中美女,虽然他身子被看光光,心头实是欢喜。

转眼众人住了多日,眼看就要立春,千姿与援兵却踪迹全无,众人不免有些忧虑。墟葬安抚诸师道:“玉翎王此去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不会有事,终会派人来接我等。倒是要想法子送出讯息,说服雪族容我们沟通消息。”

紫颜笑道:“且让我去和族长说说。”墟葬道:“你是福将,可是有了好主意?”紫颜呵呵一笑,道:“只须将雪山盗统统易容就好。”众人听了不解,紫颜摇摇手,径自去了。

库赞很是发愁,多了这十来人要养活,每日大鱼大肉伺候,虽然他们颇有用处,但最终该如何处置,竟是一笔糊涂账。听说紫颜拜见,心想无论如何,该示意众人想法从玉翎王手中抠出赎人的财货来。

紫颜观人察相,见到他的表情已知端的,朝库赞微微行礼,谢过连日来的款待。

库赞铜铃大眼一瞪,“为了你们,我们半个月没有出山打劫,存粮眼看就没啦。”

“不知族长有没有想过别的法子,既可安置雪族,又不用打打杀杀,就有大笔的进账?”紫颜笑得狡若灵狐。凭辎重营留下的粮草,仅够全族十天之用,想想他们并不耕作,粮食只能靠抢劫和打猎,也真是不易。

库赞哼了一声,摇头道:“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紫颜抚掌道:“其实与族长如今所为没差,瓦格雪山长路漫漫,崎岖难行,又屡有雪崩和野兽出没,商旅过此无不心惊胆战。此处离安迦、鞘苏的国都皆太远,两国不愿劳师动众费人力、设关卡,玉翎王虽修成官道,道上两百里不见驿站,与他处迥异。”

他省下一句话没说,当初不设驿站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雪山盗太过猖獗,神出鬼没,需花十倍气力剿灭,让两国没了心思。

库赞道:“这雪山枯岭的,那些兵娃子吃不了苦,别说是驿站,就是修个城,住几天也逃走了。”紫颜叹息,库赞此人勇猛无匹,又取法自然,灵气逼人,可惜于世俗来往上却是门外汉,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他轻咳一声,认真说道:“俗话说,靠山吃山。贵部守着瓦格神山,就是一桩福气。若我等一力向玉翎王举荐,阁下在此开一处关隘,过往商贩一律四十抽一。你留五十人守关,其余人马分做数队,有商旅肯出钱,就护送他们顺利通过雪山群。除去分摊给安迦、鞘苏和玉翎王些许利润,七七八八算下来,依然可赚不少。”

“你说的我懂,和我打劫商旅一样,就是名目好听。可我忙乱一场,要和他们分钱?”库赞瞪大眼,想到要白白送人钱财,远不如抢劫来得痛快。

“分些利润出去,贵部就成了两国官方合法开设的关卡,也得到玉翎王的承认,官兵再也不会对你们如何。那时,阁下想狩猎也好,想习画也罢,再娶十房八房妻妾,儿女成群,哪怕山神也要羡慕。”紫颜啧啧说完,想起千姿以商道统一北荒的豪情壮志,暗暗思忖,如关卡能成,与千姿理念一脉相承,此地再不起兵戈,也是一件美事。

他的笑宛若晶莹的雪花,库赞看见他纯净无瑕的笑,知他并无一丝私欲杂念,全是替雪族打算,不由挥挥手道:“我会和族里的祭司商量。”

等到这天午膳之后,盘碟尚未收拾干净,速威悄悄走到库赞身边耳语。众师颇为在意地望去,库赞扫视一眼,大声说道:“苍尧有一队人马在附近兜圈,是来找你们的。”速威没奈何,只得尴尬一笑,“我派人盯着他们呢,大哥你说怎么办?”

库赞想也不想,对了紫颜道:“你说的话我记着,长老们已经同意了。可以带你们的东西走,但雪族这地方不能透露出去。”紫颜微笑,“好,瓦格山神在上,我等誓将保守此地秘密,否则天理不容。等玉翎王准了我等所请,通报临近两国,选定设立关卡之处,我会让弟子前来报信,你们再择时与官府商议细节。”

库赞点了点头,“既是这样,收拾收拾,我送你们出去。”

听说终可离开此地,诸师心下喜悦,唯有傅传红满心不舍。他帮库赞整理的条例大致完成,从雪族这个宝藏挖掘出很多美妙的构想,这使他越发觉得来去匆匆。

“十师会后,我想回到这里再住一阵,好不好?”他小声地对姽婳说,像极了讨要糖果玩具的孩童。姽婳宠溺地弹了下他的额头,“傻瓜,你决定就好,我陪你回来。”傅传红欣然一笑,快活无比。

诸师收拾停当,到冰洞深宫外的雪洞里取十辆马车,库赞对于赔出二十匹马很有些肉痛,但想想之后的回报,只能忍痛割爱。

山道里远远驰来一匹马,骑手如踏春风而来,英姿焕发。姽婳面色一变,却是怒气冲天,指了那人喝道:“照浪!”他怎会到此?诸师皆非愚笨之人,心念疾转,皆露出警惕之意。

看到众人,照浪矫健跃下马,朝库赞行了一礼,转身便向紫颜走来。

“终于又见到先生,很好,很好。”

“雪族的火器,是你给的吧?你真是永远不甘寂寞。”紫颜并没有客气寒暄,微微轻叹了一声,眼中蒙着淡淡的怜悯,“难怪族长会打玉翎王的主意。”

照浪昂首朗笑,“紫颜,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太聪明,小心折寿。”

侧侧闻言,柳眉怒竖,丽影掠出一道花痕,提针便刺。照浪雪衣一闪,身法变幻,避入库赞身后。

“你以为千姿有暇寻找你们?”照浪淡淡说道,言语如一根利刺,诸师面色微变。

墟葬面沉如水,他知道玉翎王自顾不暇,因此选择了另一条路,以免成为负累。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安然笑对照浪道:“你蛊惑族长对付玉翎王,想必留了后招。”

“西域联军集结,阿罗那顺意图反叛。”照浪轻轻一笑,弹指灰飞烟灭。

阿罗那顺就在鞘苏国北方,是苍尧最大的盟友,也是北荒四大国之一,一旦反叛千姿,后果不堪设想。诸师脸色越发难看,只有紫颜星眸明亮,浅笑对库赞说道:“族长,我们的盟约是否依然有效?”

库赞无视照浪,直接点头,大眼里闪着期冀,斩钉截铁地道:“以瓦格神山起誓,若玉翎王给我们一条出路,雪族从此就不再是雪山盗。”

“族长,你这是过河拆桥!”照浪皱眉说了一句,并不很在意,他此来更多是想见某人一面。既然如愿,雪族不过是一个小棋子,阿罗那顺才是擒王的战车。

“可惜雪崩没能压死玉翎王……”

照浪的叹息意味深长,紫颜这几日曾多次旁敲侧击追问库赞,那日究竟是如何找准时机出动,库赞就是不肯多言。现下看来,雪崩与照浪怕是不无干系。

“既是如此,我本来有一桩天大的生意要和族长谈谈,看来只能作罢。”照浪冷淡说道。

侧侧冷笑道:“有种你别走。”

照浪露齿一笑,“我们结伴去见玉翎王又如何?我是于夏定西伯,你可有半点证据,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我这就写信,让伯父废了你的爵号。”璇玑忍不住开口,她对照浪怨念最深。

照浪哈哈大笑,与天下人为敌,这种滋味妙不可言。他雪衣飘飘,骤然横掠数丈,翻身上马,“诸位,若是千姿有幸躲过此劫,咱们就在苍尧再见!”一提缰绳,龙马如飞而去。

诸师望见他的背影,雪衣萧瑟,竟有几分慷慨悲歌之意。此人以一己之力搅动北荒,殊为不易,而中原、西域皆被引入千姿登基之局,该如何破局解围?

众人心事重重上了马车,库赞领了五十人护送。紫颜与傅传红、侧侧、姽婳仍坐一车,说起适才的纠纷,侧侧和姽婳皆有怒意,紫颜遂避过不谈,傅传红关心的却是另一桩事。

“雪族下一任的族长,会有库赞的天赋才能吗?你我会不会乱了他本该走的路?”他思来想去,不安地问紫颜。

在经历了世俗的洗礼后,是否还能持有纯如璞玉的心境,去领悟天地玄妙?

“你都说是天赋了。”紫颜笑得云淡风轻,“与生俱来的灵性固然重要,后天的执著和勇气,更不可或缺。永怀挚爱,永不言弃,如斯方可与所爱朝夕相伴,绘画如此,易容如此,天下诸艺莫不如是。库赞的后继者倘若妙手写心,浑然天成,又或嗜画如命,乐此不疲,当然不会逊色于他,甚至必能超越他。若无此心,就算我等不把他拉入俗世,也不过是个强盗而已。”

傅传红凝视紫颜,从易容中窥见纷乱人心的他,有着始终如一的赤子之心。拼到最后,心志的坚定才是最不可易的珍宝。

车轮辚辚,在官道上疾驰,傅传红知道,这不过是千百条路中的一条,他曾走了很久,此后,要踏遍其余种种道路,无论正途歧途,不妨逐一踏步尝试,最终找到最酣畅的那条路。

至于王道之争,玉翎王是惊才绝艳之辈,他并不担心。

阳光下,百里之外,千姿冷然望着亲兵们斩下一个个铁甲军士的首级,身后王旗猎猎,血色飘摇……

〔未完待续〕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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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传

《白蛇传》是《新白娘子传奇》蓝本原著,该书是张恨水根据中国传统民间故事改编的一部经典小说。故事讲述了修行千年的白蛇化为美丽女子白素贞,与凡人许仙相识相恋,并结为夫妇。然而,这段人妖之恋却不为世俗所容,法海和尚的出现,更是将两人的命运推向了风口浪尖。张恨水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白素贞与许仙之间深厚的情感纠葛,以及他们在面对困境时所展现出的坚定与勇敢。同时,书中也展现了人间百态,描绘了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使得整个故事更加丰富多彩。张恨水的《白蛇传》不仅保留了传统故事的精髓,更在其中注入了现代人的情感与思考,使得这部经典之作焕发出了新的光彩。
已完结,累计12万字 | 最近更新:第十三回

一清明时节雨纷纷

书名:
白蛇传
作者:
张恨水
本章字数:
5313

清明时节,江南雨多,看看万里无云,丽日中天,待一会儿,黑云四起,哗啦啦下起倾盆大雨来。所以走长路的人,总带着一把伞,以备不时之需。这正是清明时节。早上起来,一点云也没有,那临空的太阳,晒着大地,一片金黄色。太阳正晒着一个天井,上首一排房屋。这时正出来一个少年,头上皂色幞头,身穿蓝衣,右手上提着金银纸锭,还有鞭炮蜡烛,以及上坟用的东西,将一只竹篮子盛着,也都由右手提着。左手带了一把雨伞,扛在肩上。

他走在天井当中,便望着窗户道:“各位先生少陪了。昨天已和账房先生请了一天假,今天是清明佳节,到南山上父母的坟。来往路途遥远,今天要到晚才能回来呢。店里的事,诸公帮忙了。”

房里有人答道:“许仙老弟,你既是请了一天假,放心去吧。店里的事,自然我们代做,不劳叮嘱。但是今天天气很好,你何必还带着一把伞呢?”

许仙道:“现在太阳刚出来,也许下午要变天,哪里能料呢。带着一把伞的好。再说,近来天气,非常的热,中午时候,太阳晒得实难受。带着一把伞,走起路来遮遮阴,也是好的。”房里人道:“这倒说得是。你放心去吧。”

许仙于是迈步走出店门,两个小徒弟,正忙着收拾店房里东西。大街之上,铺面也刚刚下了铺门。走过几条街,到了清波门外。这是一个面临西湖的码头,一排弯了十几只船,外号叫瓜皮艇子,其长也不过两三丈。其中有一只船,船中间四根柱子撑起挂了船篷,下面已经坐满了人。这正是搭客过湖的。

许仙下了码头,踏上这只船,在各位互相移让之下,腾出了一个座位在板子上坐下。许仙平常总在药店当伙计,难得到城外来赏玩赏玩。今天一早到城外来,只觉三面是山,包围了这个西湖,挡住杭州城外一阵嚣杂之气。苏堤、白堤两条杨柳杂树的人行路,横插在湖心,由近及远,慢慢的将那两行树木引到堤脚边上。两行高山觉得像把椅子靠手,远远的伸来,要把这杭州城抱住。西湖的水,原来是碧清的,远近照着山峰,倒映在水里,格外好看。

许仙赞美一声道:“这山水真是美丽,城里人终日忙着柴、米、油、盐杂事,没有工夫来领略,未免可惜。”

那同座的人道:“你抽点工夫,三五天来玩一趟,也就是了。三五天抽点小工夫,总是有的啊?”

许仙说是,连忙点头。一会儿小船已开,眼见得两旁树木,以及楼台亭阁,慢慢移动。许仙心想,西湖的景致很好。今天上坟,提早一点,若到西湖还早,赏玩半天,再回城有何不可。

许仙有了这番心事,果然上坟回来很早,到达湖边,还只是申牌时分。自己今天没有事,先找了一个小茶馆,泡上一碗茶,歇歇腿。然后带了那把雨伞,顺着人行路,慢慢行走。

这西湖在春秋两季,本来就人多。加上今天是清明佳节,更是游人如蚁。这行人阵里,有骑马的,有坐小轿的,有步行的,络绎不绝。许仙是一个人独自行走,来到西泠桥头,只见一带柳树,抱住一湾湖角。湖角上正有一道石桥,通达孤山。

许仙正想过桥,忽然东风一卷,柳树枝子分开。却见那树下,并排站立两位姑娘。一位约莫十八九岁,身上穿的白绫子衫子,下系白绫裙。但衣衫有红色衣服托着。一位十六七岁,穿了一身青,青衫子、青裙子。看那样子,在指点行人。许仙是个忠厚少年,低头便走。

那穿白衣服的娘子,忽然对天上指了两指。说话也奇怪,刚刚过桥,忽然乌云陡起,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会儿工夫越来越大,就见黑云遮盖头顶,一点日光都没有了。许仙抬头看看天的四周,云差不多低过了南北两高峰。远近的树叶,被风吹得索索发响。身上衣服被风也吹得飘荡起来。哎哟!马上就暴风雨来了,找个躲雨地方才好。于是加紧两步,沿着湖边一直的走。

但是今天的风暴,非常奇怪,说来就来。一阵雨点,由身后吹来,犹如猎狗捕食一般。人随了这阵大雨,向前乱跑几步,概不由己。那些游山玩水的人,更是纷纷一阵乱跑。许仙赶快撑起伞来,趁了有树的地方,随了树荫急走。

树林子外边,便是西湖。这时西湖被一阵大雨所冲击,湖上起了一阵青烟。天上下来的雨,一根比着一根紧,像珍珠幔帐似的,从天空垂下来,湖里是什么风景,已经被遮得看不清楚,只有一团黑影。许仙虽被大雨冲击得要站不住,可是这番景致,也引起莫大的兴趣。

那些逃跑的游客,有的在树底下躲雨,有的也纷纷搭船。许仙也想若有船可搭,搭一条船走吧。这雨来势颇凶,也许今天下午,不会停哩。正这样猜想,柳树下一个穿蓑衣的人,忽然撑出一条小船来。

许仙看到大喜,便把伞撑高一点,叫道:“船老板,你的船搭客不搭客?”

那船老板在他那船后艄,慢慢的推着桨,答道:“搭客的,但是要多给几个钱。”

许仙道:“那是自然。这样大的雨,不多给几个钱,你不会家里躲雨,免得一身湿吗?我包你这条船到清波门,你看要多少钱?”船老板道:“那我要一百文。”

许仙道:“那太多了。少了你也不肯的,给你七十文如何?”船老板道:“好的,你说得也痛快,搭你这个客人。”

说着,他就在后艄上把一只桨摇了几摇,船就缓缓的向岸上靠拢。等船头伸到岸上,许仙就一跃上了船。他自己还撑着伞,就站在船头上把伞收了,然后牵衣下舱。伞就放在船头上。

原来这瓜皮小艇,中间虽然有一个舱,其实小如床大,舱里横搁两三条板子,就当了舱位。许仙下得舱来,就在第一条板子上坐下。

许仙道:“船老板,你就开船吧。船是我包的,船上自不能搭客啊。”

船老板道:“那是自然。”说着他扶着桨,正待要摇。忽然柳树下有人叫道:“船家,船家!”

船老板看去,是两位女客人。一穿白,一穿青。被大雨所赶,就躲在这柳树底下。这柳树倒也有两个人抱不拢的树身,两个人勉强可躲。船老板道:“女客,这船不搭客了。”

一个穿青衣服的女客道:“这样大的风暴雨,前后都没有了船,要搭也搭不到呵!今幸你这只船来了,这正是天赐其便啦。你看我们两个女孩儿们,这一身透湿,也行个方便搭载搭载吧。”

船老板道:“也怕不顺路呵!我们是到清波门的;你这女客,要上哪儿?”

穿青衣服的道:“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呀!”

许仙虽坐在舱里,那瓜皮艇子,搭盖的只是凉篷,四周并无遮盖,岸上来人,看得清清楚楚。看看那两个女子,正是刚才在西泠桥畔所遇到的女郎。不想她也是没带雨具,被暴风雨所赶欲走无路。便道,“船家,你就把船靠拢,搭载这两个女客吧。女客说话,怪可怜的。”

船老板道:“好的。可是这两位女客若出船钱,客官不能扣我的。”

许仙笑道:“你太小气了,女客若出船钱,我岂能扣你的船钱?”

船老板道:“女客,客官答应了,你上船吧。”说着,把船慢慢向岸上靠拢,船头直伸到柳树身边。

许仙道:“船家,我这里有雨伞一把,送给那位娘子,船划到柳树底下,还有一截路,这大的雨,撑伞上船好一点。”

那个穿青衣服的女子听说,望望穿白衣服的女子。穿白衣服的女子道:“多谢,不用。”

那穿青衣服的女子,听她这样说,就用脚一跳,跳上了船。她站在船头上用手一拉,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子牵着她的手一跳,也上了船。

这时,那天上的雨,正像瓢泼,两人挤到舱口,站又不是,出去避开一点,雨水又要淋着,简直不知道怎么好。

许仙道:“二位姑娘,不必为难。这里有木板两条,尽管坐下。鄙人有伞,到船头上去撑着无妨。”

穿白衣服的道:“那太不敢当!”

穿青衣服的道:“这里两条板子,我和大姐坐一条,相公坐一条,这就行了。”说着,两个人就下了舱。许仙站起来道:“这舱位太小,挤在一处,恐怕二位姑娘有些未便。”

穿青衣服的道:“行船走马,遇着就是一家。哪里讲得许多便与未便。”

穿白衣服的道:“是的,哪里讲得许多便与未便。刚才在柳树下遇雨,不是这只船来了,我们还一直躲在树下,那不便才多着呢。相公若搬到船头上去,我们只好避开。”许仙先施一礼道:“如此,鄙人就遵命了。”

那两位姑娘勉强还一礼,就跨过木板,对里坐着。许仙与先前一样,朝外坐着。自己心中暗想,她两个人为何不对外坐着,莫非这里面也有礼字意味在内。也不敢作声,只是低头不语。这时,雨小了一点。船家开始摇桨,船慢慢前进。

那两个姑娘,见许仙老是不抬头。穿白衣服的小声道:“小青,这位相公过于老实。我们幸得这条船送我们回去,这位相公姓什么、叫什么,还没有知道,我们似乎缺礼呵!”小青道:“是的,问他一问。”

穿白衣服的道:“相公,我们还没有问起尊姓大名。将来提到今日遇到大风大雨,为何人所救,一时答复不出来,眼见得我们太无礼貌了。”

许仙这才抬起头来,笑道:“这也算不得大风大雨救人的事呀。说起姓名,可以奉告,单名叫许仙。”

穿白衣服的道:“原来是许仙相公。是本地人吗?”

许仙道:“是的,是钱塘人。”穿白衣服的道:“堂上是健在的了?”

许仙道:“都谢世了。我今天就是上爹、妈的坟回来的。”穿白衣服的道:“相公有昆仲几位呢?”

许仙道:“我是无兄无弟,只有一个姐姐。”说这话时,抬头向穿白衣服的看去。只见眉目八字分开,非常的均匀。尤其是她一双眼睛,向人亮灿灿地。头发梳个盘龙髻,虽然遇到大雨,并未蓬乱,还带有彩凤一只。再看刚才叫小青的那位姑娘,虽然也是骨肉匀称的面孔,但眉目之间,有几分英气。不像这位穿白衣的姑娘,一张鹅蛋脸,似笑非笑,简直是春风拂面。小青有时是小嘴一鼓,没有她姐姐那样爱人呵!

穿白衣服的道:“相公现作何生理?”

许仙道:“现在一家药店里做生意。”

穿白衣服的道:“现在相公多大年纪呢?”

许仙道:“现在也二十岁了。”

她这样细细的盘问,许仙倒不觉得讨厌,她怎么问,就怎样答复。

小青道:“这倒和我大姐同庚呢。论起年纪,应该是婚事之年了。相公的娘子,今年多大呢?”

许仙道:“鄙人二十岁,现在的衣食,还要靠姐夫与姐姐两个人周济,哪里还能够讨亲!”

小青半回转身,看了大姐一眼。那位姑娘,不好意思,只把眼睛看身上打的水印。

小青道:“现在姑娘没什么问相公的了。相公有什么问姑娘的吗?”

许仙道:“是。敢问姑娘贵姓是?”说了这句话,不知道怎样接下句。看看被问的姑娘,倒还坦然,大袖子压在大腿上,眼睛望着人有点微笑。

可是小青不等她大姐开口,便抢着道:“姑娘叫白素贞。是四川人氏,我老爷做过处州指挥。不幸爹娘去世,大姐无依无靠。老爷在日,常说有位亲戚在杭州,所以带小青来在杭州,打算投亲。不想没有遇着,还是无依无靠。小姐的身世,完全都告诉你了。还有什么问的没有?”

许仙道:“哦!原来是名门后代,是失敬了。”说着起身施上一礼,白素贞赶快回礼。

许仙道:“小姐既是投亲未遇,在杭州城也寂寞得很呵!”

白素贞唉了一声,将大袖子在腿上拍了两拍。

小青道:“许相公,你是个无靠的人,我姑娘也是个无靠的人,倒是一对可怜虫。”

许仙道:“我哪里能比白小姐。哎!我是天生薄命,这一辈子无有出头之日了。”

这时,比白小姐上船的时候,雨更小了。眼望着西湖,那轻烟慢慢的落下,已看见树木蓬蓬的苏白两堤,完全露出。西湖里细雨打着水,水汽缓缓的下沉,也看见三潭印月和阮公墩。带着细雨的树木,和天上带着细雨的云片,在船边上慢慢的经过。这已是西湖在漾漾之中了。

小青道:“西湖是好!大雨前后,就有两番景致。许相公何不稍微玩上片刻。”

许仙道:“细雨还密得很,不玩也罢。而且端人家饭碗,请一天假,早点回去好,免得人家说话。也该回去了。”

白素贞点头,说话之间,船已到了清波门外,船家慢慢靠拢。

小青已经站在白素贞身边。白素贞随手在衣袋里掏出钱来,交予小青。小青爬过中舱,将钱交与船夫。她道:“这船包了许相公是七十文。我们姊妹两个搭船,多算一点,是三十文。这里共是一百文,都放在船板上,请你点过。”说着,又爬回来。

许仙听到,回头一看,船老板正在艄上点那一百文钱。那两片桨拖在水里,并没有划。便道:“哎哟!船老板,那包船的钱七十文,由我这里给,不能收姑娘的。”

白素贞道:“小事一件,何必在意。”

那船老板两手拿一百文铜钱,数了一数。笑道:“这两位小姐,很痛快。付了就是,都是一样么。”

许仙道:“那就多谢了。”

船老板由船后艄跳上别只船,然后跳回自己船头,拿了船头上预备的麻绳,跳上岸去,就在柳树桩上捆了绳子,叫道:“船已经弯好了,请上岸吧。”

许仙眼看那白素贞,又对天上指了两指,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当然不好问。

小青道:“小姐,现在雨还在继续的下,怎么办?”

许仙道:“我这里有雨伞一把,小姐拿去,两人共撑一把,勉强可用。”

白素贞道:“那如何使得?”

许仙道:“不妨,我到店里路近,三步两步,一跑就到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就将伞拾起,交给了小青。

白素贞道:“这真多谢了!”

小青接过雨伞,立刻撑起,站在船头。

白素贞抬脚想走,却又停住。问道:“相公的店在何处?

明日天晴,亲自送还。”

许仙道:“不必。明日假如是天晴,我到府上去取回就是了。小姐家在何处?”

白素贞道:“那也好。清波门外钱王祠畔,有个小红门,门口贴有‘白寓’的纸条,那便是我家。原来这所房子,是同乡的,暂时借住。许相公若是能去的话,当扫榻相迎。”

许仙道:“既然如此,下雨也要去拜访。”

白素贞点头,便走上船头,躲在小青撑伞之下。但两个人在细雨纷飞当儿,在船头上站着未动,那伞上的雨水,顺了伞上的低处,向下直流。

小青道:“许相公,明日什么时候,一定光临舍下。”

许仙道:“明日下午准到。”

小青道:“明日下午,无论下雨天晴,一定到呵!”

说时,两个人都对着舱里一望。白素贞还微微一笑。

许仙道:“明日下午,一定到。”

于是小青撑着伞,先跳上岸。回头把伞撑高些,白素贞跟着一跳。手扶在小青的肩上,两人带一把伞,在雨打风吹之间,慢慢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