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圈子 9.5
作者: 丁邦文 主角: 夏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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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第十章 2023-11-07 17:5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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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目录 20章
简介

夏侯平,突然“空降”春江市担任副市长,上任伊始,面对基层官场圈子林立的复杂局面,夏侯平不知所措。市委书记汪乾坤着意锤炼夏侯平,特地交办二号江滩开发论证重任,置身漩涡中心,夏侯平不得不面对、接触、被动融入各种圈子,经受着种种冲击、排斥、拉拢与诱惑。 担任副市长仅一年,夏侯平意外荣任春江市委常委,因为县委书记病休,市委令他挂钩联系海北县委工作,意在丰富其履历与实绩。海北是春江第一大县,官场圈子既小且密,人事环境极为险峻。夏侯平顶住不同利益集团带来的干扰与冲击,成功化解了房地产市场混乱无序、万顷良田工程撂荒等诸多积弊,大力推进农业规模化、产业化,根治县城生态环境,短时间内令海北气象焕然一新。 与此同时,夏侯平借助二号江滩开发利用这一敏感平台,巧妙平衡各种圈子的利益关系,脚踏实地精心运作,既保证了开发利用的顺利推进与落实,收到较为理想的工作效果。 进入新时代,仕途官运一路上行的夏侯平,在应对和破解中国式官场圈子方面,还将会有一番大作为……

中国式圈子(一) 第一章

1

进门刚坐下,市委书记汪乾坤亲手递来一杯茶。副市长夏侯平习惯性地微耸鼻翼,嗅出竟然是顶级西湖龙井!

“谢谢汪书记!”夏侯平起身接茶的同时,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伸出的手便有了细微的抖动。

在春江市委市府机关大院,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汪乾坤找人谈话,一般不备茶;即使备茶,也多由秘书效劳,或者示意客人自己动手。如果是汪大书记亲自泡茶,只能说明两点:要么来人身份特殊、地位重要,要么就是谈话主题特别重大、敏感。更有甚者,据说茶的品种、档次亦非信手拈来,而是有所选择与暗示:从普通毛尖、一级香片到顶级龙井,所选茶叶档次之不同,预示着谈话主题的轻重缓急有明显差异。此类例证,不胜枚举。

三年前,汪乾坤任春江市委书记不久,准备着手调整一批处级干部。常委会讨论前,汪乾坤出面找其中某些人谈话,表面说是随便聊聊,实质带有很强的意向性。谈话时,有的干部面前一杯白水,有的是清香扑鼻的好茶;有些是秘书代劳,有些则由汪书记亲自奉上。当时大家都不明究竟,喝到书记亲泡好茶者还不免沾沾自喜,可是等到任免结果出来,多个当事者把情况一凑,又经有心人一番分析琢磨,大家这才恍然大悟——汪书记亲泡好茶者,要么提前退二线,要么离开重要岗位;反之,大多提拔重用。还有,年初一位副市长被双规前,汪乾坤受省纪委指令找其谈心,中心意思是劝其主动向组织说清问题,争取宽大处理。这种谈话,实际上是给那位副市长一个坦白、自首的机会,有最后通牒的意思。据说谈话时汪乾坤泡了特级香片,双手郑重递上。不料谈话并不成功,三言两语话不投机,热腾腾的茶水不曾沾嘴,副市长当场便掼了杯子拂袖而去。结果,第二天省纪委便来人将副市长带走。此案最近刚刚二审终结,副市长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一年。

如是,春江官场便有打油诗,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汪书记上好茶!”也有民间谚语性质的顺口溜,说:“不怕你抖,不怕你牛,单等汪乾坤茶水侍候!”还有机关干部见面相互取笑,问:“汪书记今天请你喝好茶了吗?”

夏侯平来春江担任副市长才半年,这是汪乾坤第二次单独约谈,也算是第二次领教汪氏茶道。第一次,是初到任时的例行拜见,汪乾坤吩咐秘书泡了一杯普通毛尖,谈话大概半个多小时,茶水几乎没怎么喝,多是客套的嘘寒问暖。

眼下,面对这热气腾腾、清香飘逸的顶级龙井,夏侯平自忖并非身份特殊、地位重要。除此之外,必是谈话内容特别重大。那么,有何重要话题值得书记亲自上此好茶呢?

四十五岁的汪乾坤,虽然只比夏侯平大七岁,同属六七十年代那一拨,成熟老练程度却俨然两代人。他是N大学政教系的高材生,拥有名副其实的全日制硕士学位,而非当今很多官员的那种所谓在职研究生。大学毕业后,有过短暂留校任教史,后被省委办公厅相中调任领导秘书。十几年间,他曾经三进三出省委办公厅,周期最短只有一年、最长不超过三年,每进出一回职级便提升一次,属于那种“人挪活”的典型个案。任职春江市委书记前,他已经是省委办公厅最年轻的正厅级副秘书长,而且拥有在基层镇、县、市和机关多个厅、局工作的宝贵经历。正是因为这种履历,才使他在面对身边许多同年代官员时,所占优势不光是官位职级,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那种高度与厚度。也因此,即便像夏侯平这种自视甚高的人,也极易被汪乾坤营造的强势气场所笼罩,心中惴惴在所难免,甚至不得不用仰视的目光打量对方。汪乾坤当然能够感觉自己强大的气场。他见夏侯平半只屁股落座,一双手放得不在位置,便用那种极其亲切的闲聊口吻,招呼他坐得更近一些。

“怎么样?来春江有半年时间了,各方面还适应吧?”汪乾坤问得随意。

“目前还在学习、适应阶段,很多事好像还没完全摸到门路。”夏侯平如实将工作、生活方面的情况扼要说了。

“嗯,你说的情况,和我掌握的差不多。哦,对了,听说你给自己定了个三不方针,不参加工作之外的酒席应酬,不在非办公场所谈公务,不欢迎同事访问宿舍等私人空间,而且执行得还挺坚决?”汪乾坤的微笑里似乎内涵复杂。

夏侯平一愣,连忙解释说:“也不是什么方针,就是不想介入复杂的人际关系,生怕陷入某些圈子、山头之类。我个人是希望尽量做到公私分明,相对超脱一些,有利于工作。”

“也许出发点是好的,可实际效果如何呢?”汪乾坤表情突然严肃起来,道:“我和你有过相似经历,以前也做过大学老师。你以前在大学虽然也担任过领导职务,可从严格意义上讲,现在才算真正进入了官场。做学问,你是大教授;做官,恐怕要从小学生做起哟!地方官场比较复杂,注意时刻保持清醒头脑,有些浑水绝不能趟,这个理念很正确。可是,为官一地先要入乡随俗,尽快融入当地的人际环境。否则,你这个应酬不参加,那个同事不接待,弄得大家躲着你、避着你,久而久之你就成了孤家寡人,甚至如同瘟神恶煞。这样一来,个人倒是洁身自好清静了,可如何履行职务、开展工作、发挥作用哪?”

汪乾坤还透露,有人因此告了他的状,说他太过傲气不合群,不善于团结周围干部群众,臭架子大得很。前不久,省里组织对省管干部半年评议,这方面的反映尤为集中,严重影响了夏侯平的得票与排名。

“啊?”夏侯平嘴巴张得老大,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基层为官之道,首要是站稳脚跟生存下来,这样才能有所作为,施展你的创新、改革、突破之类宏伟蓝图。原则性固然要坚持,底线也一定要坚守,可方式方法上要灵活,分寸把握要适度。水至清无鱼,无鱼之水必死嘛!”汪乾坤语重心长开导一番,接着话锋一转,道:“不过,今天找你来,主要不是谈这个。”

夏侯平内心早有准备。他努力控制情绪,使自己平息镇定下来。

“今天找你来哩,是关于江边那块二千亩滩地,也就是大家俗称的二号江滩,你知道那块地方吧?”汪乾坤问话时,目光很锐利地盯紧了夏侯平。面对这样的目光,没有人敢于不说心里话。

夏侯平不禁在内心里打了个冷战,点点头,含糊道:“知道一些,但不太全面。”

事实上,夏侯平来春江任职虽然时间不长,可对自己管辖下的二号江滩,却多有所闻。那块面积二千多亩的江边滩涂,因为其独特的区位优势,以及当下日益趋紧的土地资源,早已成为一块令人垂涎欲滴的肥肉,同时又像一颗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定时炸弹。可以说,无论官场还是商界,皆被这块普通江滩搅得暗流涌动,无法安宁。

“好!既然知道一些,那就长话短说。” 汪乾坤用语简洁。

夏侯平连忙正了正坐姿,洗耳恭听。

“目前,围绕这块江滩的归属与用途,议论非常多,矛盾也相当集中,可以说各方面力量、关系都在动作。总之,不论是块肥肉,还是根硬骨头,很多人都想吃下它。而且,敢于动这个脑筋的人,也都不是一般关系、一般的人。这给市委市府形成了一定压力,甚至为班子团结带来了隐患。今天这个谈话,我跟储宇市长认真商量过,本来请他参加一起谈,但因为他下午临时赶到省里有急事,我就一并代表了。你也知道,明年秋季就是市委换届,后年初又接着市府换届,政局的稳定、和谐非常重要。说实话,面对这种状况,如果没有一个科学的论证,那就无法服众,我和储宇市长一时也无法定夺。经过商量,决定把这件事的前期论证工作交给你来办,你看如何?” 汪乾坤习惯设问,却不是真在征求意见。

“我?”夏侯平闻言,就像屁股底下忽然塞了块热烙铁,差点跳起来。

“对,你!”汪乾坤肯定地点头道:“你是分管农业、水利的副市长,这块滩地的使用、管理权一直归属农业局和水利局。而且,这块滩涂是长江大堤的一部分,又居于我市两大饮用水取水口的中间,对于市区防洪抗洪,以及数百万人口饮水安全有多大影响,发言权也在你的分工范围内。再说,你身为农学硕士、留洋博士,本身是这方面的专家,长期在农业大学工作,认识不少省内外知名专家学者,操作起来也方便。当然啦,由你出面还有一个重要考虑,就是你刚来春江不久,还没有介入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相对超脱一些,比较容易客观公正把握这件事。现在,需要充分运用你的学识、智慧、人脉关系,做出一个科学、合理、能够服众的结论。可以说,你的论证将最终决定这块地的归属与用途!”

看到夏侯平半天没讲话,汪乾坤又追加一句:“这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而且只能办好不能办砸!”

“那汪书记和储市长具体有什么要求或倾向性意见呢?”夏侯平看看没有回旋余地,只好试图得到进一步点拨,最好能有个相对明朗的意见。他来春江时间不长,官场门道虽算不上谙熟,却多少也明白一些规则。像这样重大的事项,按照通行规矩,最终决策权还是在汪、储这样的党政主官手上,提前掌握意图,可以使论证过程少走弯路。

“我们没有倾向性意见!至少我是肯定没有!具体要求六个字:慎重,稳妥,科学。”汪乾坤目光如炬,惜字如金,复又平和了表情、语气,道:“希望通过处理这样的重大事务,使你尽快熟悉情况、适应环境、得到锻炼,以便将来挑得起更重担子。对你,省委主要领导可是寄予了厚望哪!”

夏侯平只好机械地点点头,说:“我懂!”

2

走出市委书记汪乾坤的办公室,外边一片漆黑。此时,夏侯平的心情,远不止复杂二字可以形容。

刚刚结束的这场谈话,信息量太大了,以致夏侯平迟迟没有回过味来。他需要时间和空间,慢慢消化、咀嚼、吸收。

他丝毫也没有料到,自己确定的那个“三不”原则,竟然会招来如此强烈反弹。如果不是刚才汪乾坤的反馈与提醒,他还完全被蒙在鼓里哩。当初,对于这个“三不”可能会引发的负面反应,他虽曾有过预想,此前感觉出周围一些异样的目光,甚至听到过一些议论,可绝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看来,改变已刻不容缓。

他更不敢想象,汪乾坤交办的二号江滩论证这桩差事,敏感且复杂,牵动着春江政、商两界众多人的神经与目光,将会给自己这位新任副市长带来什么,又将对自己未来的仕途造成怎样的影响?不过他也知道,这只山芋再烫手,接或不接已然别无选择。

还有,对于汪乾坤最后这句话里的弦外之音,他也听得分明。所谓省委主要领导寄予厚望,实质指的是省委书记蔡贤达的关心。眼下在省城及春江官场,很多人都在风传他的后台背景,有关他与省委书记蔡贤达的各种关系更是被演绎得五花八门。对此,夏侯平对此真是百口莫辩。

三十八岁的夏侯平,出身于N省北部地区的海西县,那里古代名人倍出,盛产饱读诗书的文人与行侠仗义的壮士,却也是眼下全省有名的贫困落后地区。夏侯一族,在当地本是名门望族,可惜到了夏侯平曾祖这一辈时,已然沦落为彻头彻尾的贫民。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夏侯平以姐弟排行第四的顺序降临人世,等待他的就只有贫穷与落后了。

夏侯平家境虽然清贫,其父母却特别注重儿女上学读书。夏侯平两个姐姐因为社会环境影响,都只读到初中毕业便早早回家务农,哥哥高中毕业后复读两年,终因小学基础太差与大学失之交臂,只能背起行囊南下深圳打工挣钱。等到他读书时刚好文革结束欣逢盛世,父母全力以赴供他读书。16岁那年,他以全县第五的高考成绩,本来有几个不错的选择:本硕连读的医学院,完全不需要花钱的师范大学,令他从小向往的军事院校,以及省内外几所著名的大学。可是,面对满面皱纹纵横、满手老茧密布的父母,他权衡再三,毅然选择了省农业大学农学专业,主攻土壤与作物栽培。按照当时设想,他是希望自己学成之后回到家乡,以知识和智慧改变家乡传统、落后的耕作方式,将包括父母在内的乡亲从繁重、低效的劳作中解放出来。

大学四年,夏侯平是全校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穿着最普通的学生,却也是成绩最好、入党最早、拿奖学金最多、最受老师喜爱的学生。其时,从班级到系到校,所有老师和领导几乎无人不识夏侯平,一路奖学金拿到手发烫。尤其是为人严肃的校党委书记许之光——全省高教界和全国农校系统人称许老,一天到晚板着个脸,只有见到夏侯平时才露出难得一见的慈祥笑容。大学毕业后,夏侯平并未如愿回到老家,而是被许老书记点名直接读了本校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确定留校又公费保送到澳洲读博士学位。学成回国后,他从系、校团委书记到系党总支书记、校党办主任,一直做到校长助理。他读本科时是省委组织部的调干生,回国不久又成为省高教系统重点培养的青年后备干部,因此,等到担任校团委书记时,便被上调到省团委挂职锻炼一年,后来又在校党办主任位置上下派到家乡海西县任过一年副县长。从海西挂职回来不久,他就被任命为农业大学校长助理,同时跻身省委组织部重点培养的后备领导干部行列。

半年多前,夏侯平由农业大学提拔到春江任职,事发相当突然,就连他自己也有点措手不及。由此也引发了外界种种议论与猜测,有些说法甚至近乎传奇。

夏侯平供职的农业大学原本是部属院校,前些年调整为部、省共管,人事管辖与任免权主要在省里。夏侯平作为拥有海外博士学位的中层干部,向来以专业作为安身立命之本,骨子里还是将自己视作传道授业解惑的学者。半年前的一天,省委组织部的几个官员突然来到农大,又是召开中层以上干部会议民主测评,又是分别找人谈话,考察对象就是夏侯平。应该说,整个测评考察过程相当顺利,夏侯平的得票、得分情况出人意料地好,好得连省委组织部官员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结果,自然主要得益于夏侯平的日积月累,同时也缘于他工作在大学校园这样一个相对单纯的环境中。

省委组织部考察测评过后没几天,任职公示很快出现在省里几家报纸和网站——经省委研究,拟推荐夏侯平同志任春江市副市长。这个结果,令农大同事及熟悉他的人皆大吃一惊,他本人更是如坠五里雾中,不知天上掉下的这块馅饼出自何方神圣之手。

熟悉当今中国官场体系的人都清楚,表面上看官位层级众多、结构庞杂,其实内在构成只有两条线:一条是党政机关以及类同的群团组织,一条是专业性强的教、卫、体、研和新闻传媒之类的学术科研机构。前者是公务员体系,后者是比照公务员的事业性编制。从职级上讲,两条线都是按照行政层级区分,由员、科、处、厅、部形成金字塔状,在工资、奖金、福利、看文件、听传达等政治经济生活方面,各自对应享受同等待遇,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可是,具体到某一个具体人或岗位,相同职级分处不同位置,其权力的辐射力、影响力、执行力却有天壤之别。譬如同是处级,在科研机构、高等院校可能是教研室或系主任,在行政序列可能是国家部委或省、市机关的处长,也可能是地方上的县长、县委书记。有些明显无职无权徒有虚名,而有些则可能手握重权,成为坐拥一方威风八面的诸侯。同样,夏侯平从正处提拔到副厅,如果担任农大副校长位置,则可能仅仅分管教学、后勤或其它某一方面,权力覆盖、影响面永远只能在一两平方公里的校园,未来前途十之七八还是局限在本校。可一旦做到了春江副市长,虽然也只分管农业、水利这样的窄小行业,却能在六百万人口、数千平方公里范围内行使权力,可资支配调遣的各种资源远非区区一校能比。而且,在这种位置上腾挪空间巨大,上边有市长、书记、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左右可流动到相邻地市以及省里若干厅、局,真正是鱼游大海、鸟瞰高空。像许之光那样的领导,是教育界公认的强人,资历声望水平一样不缺,最后也只能做到厅级书记,退休时不过名义上享受副省级政治生活待遇。因此,明眼人一看便知,夏侯平从农大校长助理到春江市副市长,不光是职级提拔了,而且职务的含金量高了许多,可谓进入了一片无比广阔的新天地,发展潜力更大,前途无疑不可限量。

对于夏侯平缘何得到命运眷顾获此良机,校园内外、包括省级机关里纷纷大加猜测与打探,自然在所难免。

有关省委书记蔡贤达钦一说,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关翔最有发言权。

关翔负责夏侯平这批干部的考察、任免,也是他亲自带队到农大来测评和找人谈话。他最清楚,夏侯平之进入组织部视线,根本不是文件材料和新闻报道里所讲的“群众推荐”,也不是组织上按惯常程序选拔,而是省委书记蔡贤达亲自提名。当然,蔡书记的提名并非直接指名道姓,乃是用了曲笔。“空降”N省之前,蔡贤达担任过西北某省副省长、省长,中央某部常务副部长、部长。而再之前很长时间,他曾经担任过大学的校长、书记,是个带有学者特征的领导干部。四年前,蔡贤达由京城调任N省委书记,经过一番调查研究,很快形成一手主抓全省开放开发、一手着力整顿吏治政风的工作思路。其时,蔡贤达多有对官场上庸俗之风的严厉批评,先是严厉批评吃喝玩乐懈怠懒散风,后是对裙带风、关系网盛行言辞激烈,并有理论文章和新闻媒体强势配合。舆论高压之下,蔡书记着手大动刀斧,对下辖各级领导班子进行调整,刻意给下边输送新鲜血液,补充鲜活能量。其中举措之一,就是大搞干部换岗交流,前期交流的范围着重在省级机关与地市之间,春江市委书记汪乾坤、组织部长金鑫就是那时从省机关下来。近年,交流重点则转向从各高等院校、科研院所、新闻单位、大型国企选派干部,进入省级机关及下边的市、县领导班子。关于夏侯平这批干部,是蔡书记向省委组织部要了一份有关单位后备干部名单,特别提到农大在内的省里几大院校,名单还回来时圈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农业大学校长助理夏侯平。事后,关翔与身边几个亲信——其中包括春江市委常委、组织部长金鑫——闲聊时分析,此前蔡书记索要名单及其在某些名字上画圈儿,绝非临时起意随性而为,一定是预有准备且经过深思熟虑,且其中必有什么原由。或许正是因为这么一分析,内幕被无意透露并扩散,渐渐便风传开来。

夏侯平心里很清楚,所谓自己与蔡书记关系密切一说纯属子虚乌有。不过,有一点他也明白:作为一名农业大学的普通中层干部,之所以能来春江任职,是经过省委精心挑选,省里也是寄予了很大希望的。记得接到任命后,夏侯平参加了省委召集的集体谈话,蔡贤达书记的几段话令他如雷贯耳并牢记于心。

“对你们这批干部,省委是经过认真筛选和考察过的,可以说是百里千里挑一产生的。你们这批新人,过去都是在大专院校、科研机构工作,身上比较少地沾染了某些官场陈规陋习,在地方上没有小山头、小团体、小圈子之类的不良习气,也还没来得及搞上拉拉扯扯、收收送送那一套不正之风。”

“希望你们这批官员,就像一股清新的春风,一道透澈的溪流,注入到全省干部队伍这股洪流之中,对于净化、改变官场生态起到积极作用,为基层官场注入清新之风,成为基层优良机关作风建设的带头人。而不是三两年之后,你们被某些庸俗、肮脏的东西所同化与污染!”

“我们共产党人向来光明磊落、心地坦荡,讲究五湖四海、克己奉公。只有蒋介石的国民党才搞什么黄埔系、CC派、公子党,才有那么多林立的山头,才会盛行请客送礼、阿谀逢迎。只有旧社会的帮会、土匪,才搞结拜盟誓、党同伐异那一套。可最终呢?还是共产党打下江山,坐了天下。”

“你们下去之后,不论遇到什么问题,包括工作、生活中的困难、苦恼等等,都可以随时随地向省委反映,省委组织部和办公厅会指定专人负责接待转达,重大事项我会亲自过问。未来这一两年,将是全省地方党委、政府集中换届期,我们在选人用人时尤其注重干部作风的考量,希望大家经受住考验!”

会议一结束,夏侯平就得到通知,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关翔、副秘书长樊小刚是他的联络人。这样的安排,证明夏侯平在同批官员中位置确乎非同一般,似乎进一步印证了外界的某些猜测。

不过,无论外界猜测、传闻如何离奇,夏侯平始终坚持一条:做好自己,不负使命。任职春江之初,他反复研究揣摩了蔡书记那几段话,自知已然吃透。对照讲话精神,他制定了那个“三不”原则,意在警醒自己、同时也告示周围人,谢绝一切非工作性质的酒席、应酬、交际,以免误入人际漩涡,以示公私界限分明。谁知,却是书生意气一厢情愿,竟然弄巧成拙。

3

白天开了整整一天会议,夏侯平感觉浑身酸胀、头脑昏沉。晚九点半,简单吃了会议工作餐,他独自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长江边的陶然居。

店主野夫着一袭短袖纯麻布衣裤,手摇那柄长年在握的纸扇,早已候在门前,两人既不握手,也不寒暄,只双目交会,微微颌首,便并肩走向那间临江悬吊的逍遥阁。

这个陶然居,是江边一家江鲜馆,外观不起眼,里边的场面却很大,装修也很讲究。店主野夫,与夏侯平是同一个县的老乡,本名顾宝财,N大学哲学系硕士研究生毕业,曾经热爱文学,诗和散文均获得过省、市级大奖,一度在省内外小有诗名。上世纪九十年代,野夫追随恋人落足春江,先后辗转中学讲台、报纸副刊、作家协会机关,对每个岗位都充满热情而来,失望而去。新世纪钟声敲响那一刻,因失恋而悲痛欲绝之际,忽发奇想,通过公安机关层层报批,正式将野夫改作第一名号,而按照家族辈分排列的顾宝财则打入另册,成为曾用名。

失恋之后的野夫,倾全部才智与精力研究道教,对老庄哲学颇有心得。期间,他厌恶了作协机关职员的碌碌无为,也不想再在诗歌的低吟浅唱里空耗热情,便一头扎进长江边上一座废弃多年的破道观——陶然观,试图将其重新修建弘扬老庄哲学。说起这座道观,倒也有点历史,据说元朝时就有了雏形,明朝后期香火特别旺盛。清朝康乾年间,佛教地位日盛,距此不远的天慧寺受到当局资金扶持,而一向与天慧寺不相和谐的陶然观则遭到冷落,山长不久抑郁而终,此后渐趋凋零,及至民国后期便不再有人出面打理。

野夫看中陶然观,有心栽花却没能恢复道观旧貌,无意插柳倒弄成今日的特色饭店,取名陶然居。起初,他只是出于自我生计与重振道观的考虑,鼓捣出一间家常风味的小饭店,规模不大,敞厅里二十来只简易航空座,另有三四间包房而已。饭店临近江边,凭借长江水产资源丰富之利,以江鲜为主,而且多是即时捕获的野生物。他做事,喜欢往独特、精致处弄,从春江大饭店挖来的厨师,是当年诗友。环境装修古朴典雅,与旧庙谐调,也与周围江景山色浑然一体。所有包厢、菜名,全部冠以望月、听涛、观雨之类的名字,有点老庄虚无看破的感觉,倒也颇有情趣。按照原来设想,这个饭店本来只想小做做,保本不亏之余,容得下三五知己诗友随意聚合,求得一个清静休闲场所而已。没曾想,原汁原味、清新可口的江鲜,断非市内高档饭店厨房里端得出。濒江临山的自然景致,令食客大快朵颐之余,观赏了无限风光。更主要,饭店居于偏僻江边,曲径通幽,不嘈不闹,正是众多官员商贾求之不得的场所。于是,很快食客云集,不得不紧急扩展,旧庙之外又建了些房子,悉数依照原来风格装潢。随着生意的日渐兴隆,野夫开始淘汰、选择客人,慢慢就变成了一个政府官员与巨商大贾云集的高档所在。

野夫与夏侯平就读于家乡同一所中学,包括班主任在内多位老师有交集,他们还拥有一个共同的好朋友,是省城一位书画大师,前几年移居欧洲定居了。夏侯平初来春江不久,某次来此吃饭,看到好友的几幅书画作品,一打听,原来也是野夫的朋友。再细聊,又认了中学校友。

夏侯平与野夫初识,就喜欢上了这个同龄人。他特别愿意听野夫闲聊,不管是道教本义还是野史秩闻,任其天马行空。无奈,平日事务繁杂,难得有空来此清闲。算起来,离上回过来已经两个多月了。

逍遥阁偏于一隅,临江而建,悬空挂在波涛之上,正是当年道长读书悟道所在。野夫僻此作书房兼会客室,浑不见大班台、书柜、电脑之类俗物,装置成纯粹读书、喝茶、休闲场所。此际,店里多数客走人散,野夫亲自泡茶焚香,备下几碟点心瓜果,两人对面坐饮。

正是新月初上时,江涛喧哗,夜色阑珊。仰天远观,但见江上渔火与天上星月浑然一体,偶有轮船汽笛似是天外飘来,令人不知置身凡尘还是远遁天宫。

夏侯平脱掉外衣,解开领带,卸下手表,甚至连腰带也放掉两只扣眼,几乎将自己摊放在宽大的纯木座椅上,不由发自内心长叹一声,说:“爽!”

野夫笑笑,说:“不如我俩换个位置。”

夏侯平长叹:“唉,求之不得!”

就着茶水点心,两人漫无边际地闲聊。

面对野夫,夏侯平不再是副市长。同样,面对夏侯平,野夫也不是什么老板。

“你这里是春江最大的信息中心之一,说说最近都有些什么关于新闻?”夏侯平问得直接。他知道,野夫这里整天宾来客往,其中大多是政府官员、社会名流与知名商人,信息量大且更新迅速,自然也难免鱼龙混杂、真假莫辨。野夫本是逍遥之人,向来不善多嘴多舌。可是,两个乡党、校友、知己在一起,所谈便百无顾忌。

“你是想听与自己有关的新闻吧?”野夫笑问。

夏侯平一笑,算是默认。

“你还别说,最近关于你这个新任副市长的传闻,还真是突然多了起来。”野夫并不隐瞒。

夏侯平稍微调整姿势,作倾听状。

“传闻之一,还是有关你背景、后台的故事,主线依然是你和蔡书记的特殊关系,增加了很多演绎、传奇甚至穿越的成分。一种说法你曾经做过蔡书记的学生、干儿子,一种说法你是蔡书记的侄女、表侄女、外甥女之类的夫婿,也有一种更离奇的说法,你干脆成了蔡书记的私生女婿。这就纯属穿越了。”

“传闻之二,最近汪大老板找你深夜密谈了一次,将目前春江头等重要的一件大事、难事交给你办。据说,二号江滩论证这事的背景颇为复杂。一种说法是汪乾坤领受了省委蔡书记的密旨此事办成之日,将速成你的一桩特大政绩与功劳,为你继续火箭式晋升提供强大动力;还有一种说法是市里有意交给你一块烫手山芋,既是在为难你、将你的军,也是对省里用人不当的某种消极反应。”

“另外还有些议论,不知是否当说?”野夫证据神态流露出少见的犹豫。

“你和之间,无话不可谈。说!”夏侯平态度鲜明。

“你来春江之后,不是搞了个‘三不’么,记得当初你也对我提起过。最近这方面好像反映比较多,有些说法还很激烈。”野夫欲言又止。

“嗨,无非说我骄傲不合群,臭架子大,还有就是民主评议得票少、排名落后呗!”夏侯平说。

“呵呵,你都知道了?”野夫惊异。

夏侯平干脆坐起身,将前几天汪乾坤谈话内容择要说了,道:“这样两相印证,汪书记的那番批评并非危言耸听,你这边听到的议论亦非空穴来风。看来,倒真是我自己需要调整了,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觉得也是。”野夫深思片刻,说:“省里派你们这批官员下来任职,有所寄托与期许是事实。你一个新官上任,努力按照领导意图执行也没有错。问题是,地方官场并非你过去长期工作的大学校园,也不是你理想中的那种样子。有些事情,包括官场上的不良风气,所谓积弊日深、积重难返,既非一朝一夕之功能够解决,也非凭借一人之力能够根除。就你目前的情况,当然首先需要做到头脑清醒,洁身自好,为周围人做出表率。但是仅仅如此还不够,省里对你的期望也远不止于此。你的作用,是要影响一批人、一群人,甚至影响一个地方的官风政风。要做到这一点,你就得像汪乾坤说的那样,必须首先站稳脚跟,有位置才会有作为有发展,也才能实现你的执政理想。反之,如果你因为特立独行把自己搞得很孤立,弄不好连目前的位置都保不住,何谈实现理想,又何谈不负省委领导期望呢?”

“哈哈,你说的与汪乾坤书记倒是一个意思。难不成,你小子钻进他肚子里去过?”

夏侯平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委实佩服得不行。本来,前两天听了汪乾坤的那番话,他内心里还有些纠结,甚至不免有点小小的抵触,感觉自己蒙受了天大冤屈。最近两天,自己虽然也进行了一番反思,思想上有些转变,可总还难免有点小疙瘩。眼下,经过野夫这个超脱之人如此一说,他几乎完全豁然开朗了。这,或许与他多年做学问有关,很多东西需要一个严谨的论证过程。

“那么,这个二号江滩又该怎么看、怎么办?”夏侯平问。

“这要看你选择什么角度。”野夫道:“用你们共产党人的哲学,凡事对立统一;用我喜爱的道家思想解释,万物阴阳相生又相克,终归于平衡。那片江滩,是热点也是难点,交给你来论证决断,是好事也是坏事。结果如何,不仅考验着对你的智慧,也检验着你的政治成熟度,同时对你也是个不错的机会。”

“这么复杂?”夏侯平不解。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我真是觉得,这个二号江滩的论证,对于你熟悉春江政情社情、顺利融入当地官场,同时解除大家对你的误解以及前一阶段的负面影响,真是一个绝佳的契机!”

“哦?”

“你想啊,你一个省里空降过来的干部,在春江人地本就生疏,加上又是分管农业、水利的副职,工作接触面本就不宽,职责、权力覆盖的范围也有限,总不至于随便把手伸到别人地界上吧。可是这个二号江滩就不同了。别看它只是长江边上一块二千多亩的滩涂,却是一块搅动全局的宝地,真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掌握了这块土地的论证权,你可以充分运用这个平台,接触、熟悉春江政商两界多个方面的闻人要人,触角遍及很多意想不到的边角旮旯。这对于你的立足、发展和大有作为都会有所帮助哩!”

“天哪,你这个旷野村夫,不进入体制内做官真是可惜了。”夏侯平惊叹。

两人如此一番笑谈,夏侯平顿时觉得心头轻松许多。他今天来野夫店里闲聊,本意是想放松一下身心,没想到却意外印证了一些原本模糊的认识,松开了某些纠结于心的疑惑,可谓收获颇丰。现在,看看月已临头,子夜钟声悠然敲响,夏侯平起身告辞。

野夫照例送客到门口。

夏侯平停住脚步,回首作揖:“不谢。”

4

午饭之后,夏侯平带着秘书马光然,轻车简从来到二号江滩。

四天前,市委书记汪乾坤交办论证的这块江滩,令夏侯平备感压力巨大却又无法推辞,原本只是一块累赘一个负担。可是,昨晚经过野夫一番剖析开导,反倒转变为一个契机一方平台。做好论证工作,首先必须熟悉江滩的情况。他今天此行,便是一次实地调研。

农业局长高长明得到通知,早已在滩上等候。江滩管理处主任高长海,率领几名属下作陪。

时值八月下旬,虽已立秋一周,天气依然炎热。

一行人先在滩头伫立。放眼午后宽阔的长江,波翻涛涌,浩荡东流。脚下靠近江北岸的这片滩涂,东西长约两公里,南北宽五六百米,宛如一弯月牙,又似一把弧度稍大的弯弓。临近江水的那一半,葱葱郁郁生长着大片芦苇水草,近岸这边则被分割成碧水澄澈的一方方鱼塘。江滩中央建有一幢两层楼房,挂着“春江市农业局江滩办事处”和“春江市沿江滩涂开发公司”两块牌子,属于农业局下属的差额拨款事业单位,对外简称江滩办。两块牌子其实是一套班子在运作,正科级建制,兼具行政管理与经营生产双重功能,正式在编人员只有四五个,其余一百多工人全是临时招聘的农民工,旁边两排低矮的简易平房,便是农民工们的食宿之所。

高长明亲自介绍江滩办基本情况。那边,高长海令人捧来一摞资料,既有近年来的年终总结、会议交流、专题汇报,也有印刷精美、装帧考究的宣传画册。其中一本画册内封里,还嵌有一片题为《金滩卫士》的影碟。看得出,这片外观粗陋的江滩,在这群貌似农民的管理者眼里,还真是块宝地哩。

夏侯平一边听着高长明介绍,一边翻看江滩办提供的画册,其中一篇介绍长江滩涂形成史的文章,深深吸引了他——

春江毗邻长江北岸,拥有将近一百公里的江岸线。说不清多少间年,浩浩长江挟西域高原黄土滚滚东流,至长江中下游地区渐行渐缓,慢慢沉淀淤积,在两岸形成了一片片沙滩。那些江滩,由于全是黄沙土质,既无半点营养,也容留不下点滴水分,遇到大风吹刮或江水浸泡,又呈流动状态,因此,很长时间里都是寸草不生、片木不长。所幸,大自然的造化之手素来鬼斧神工,昔日贫瘠沙滩渐渐丰饶起来,及至成为如今鱼肥草茂鸟翔之沃土。根据春江民间文艺世代流传所述,其演变过程极具传奇与戏剧色彩:漫漫江滩上,那些长途迁徙的候鸟,或是因为疲劳需要休息,或饥饿难忍需要觅食,纷纷于飞行途中在此落脚,睡足吃饱之后抛下些剩鱼烂虾,留下些粪土鸟蛋,当然也包括病死的残尸,这便给沙土留下些原始养分。同时,奔腾不息的江水本由上游无数条支流汇合,难免裹挟了大量动、植之类的生物,冲涮上来积少成多,腐烂变质沉积于斯,沙质土壤便渐渐发生了变化,成为可以留得住水分、长得起植物的熟土。这当中,无论是候鸟嘴里遗落的一粒种子,还是滔滔江水冲涮上来的一节草木,都有可能在此遭遇春风秋雨日照夜露,进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渐渐便衍生、繁殖成片。也许,最先的植物品种集天南海北、长江中上游之大全也未可知,可最终却被某些最适宜生长的植物所挤占、覆盖。于是,现在我们看到的只有芦苇、蒲草等少数几样水生植物。在这些植物间最为欢娱快乐者,便是长江里常见的鱼虾鳖蟹。草生虫,虫喂鱼,鱼壮水,水养土,自然界最为普通的生物链就此形成。

一片土地靠近长江,天然地不缺少水,又有了草木、鸟禽、鱼虾,那剩下的就是等待人来耕作、收获与居住了。

春江一地,包括下辖的七个县(市)区,洋洋六百万人口,若是上溯三两千年,可能很少有原居住民,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常住人口。想当年,这里要么是江海横流、巨浪滔天,要么是黄沙万里满目荒凉,哪里能够容人居留?后来,随着江滩上有了动物、植物,黄沙土变成了可以耕种的熟土地,吸引了长江中上游的难民、流寇来此落脚,逃荒、避难之际耕种收获、生儿育女,形成人气之后又有川陕、两湖、皖浙的商贾来此,布下些经营茶叶、丝绸、食盐之类的店铺,算是形成了人群的初步集居。再之后,随着滩涂面积的不断扩展,人口随之增加,耕地面积随之扩大,三三两两的农舍变成了村庄、集镇,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市便在漫漫岁月中成型。缘于此,春江地方语言、饮食、文化、习俗便独树一帜,既不完全类同于中国任何一个地区,又仿佛集纳了南北东西千姿百态。在春江城乡,渡了一条沟河,跨了一道田埂,隔了一两户人家,或许语音方言、饮食口味、风俗习惯就有很大变化,甚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同是一个县,隔了一两个乡镇,相互听不懂对方乡音,或者彼此不明白方言俗语,那是完全正常的事情。究其原因,就是因为这一方沙滩,聚集着来自五湖四海之人,形成了春江来源广泛的流民祖先。

“嗯,不错,这段文字写得相当不错!” 夏侯平一边低声朗读,一边叫好,同时扭头问高长海:“这个,是你们自己弄的?”

高长海脸红了一下,嗫嚅半天也没回答出个所以然。

高长明笑道:“江滩办都是一帮大老粗,埋头实干倒是肯出力卖命,写文章哪里是他们的专长,肯定别处抄来的呗。”

秘书马光然这时也接了话茬,说:“这段文字引用的是春江地方志。早些年,我曾经在市史志办工作过,参与编写过这段春江地方志,这段文字初稿正是出自本人之手。”

“哦,这么说来,我们江滩办应该给马大秘书发稿费喽!”高长明这么一说,引得大家大家哈哈一乐,也算为高长海解了围。

“这儿叫作二号江滩,哪里是一号江滩?”夏侯平问。

“春江辖区较大面积的江滩,过去都有编号甚至名称。一号江滩在下游十公里,面积大概有七八平方公里左右,是个江心小岛,现在正式取名翠玉沙。眼前这块江滩,面积二千多亩,仅次于翠玉沙,是春江境内第二大滩,因此称作二号滩。”高长明回答。

“我们就不在这儿隔岸观景、纸上谈兵了吧。走!进到江滩里面走一圈!”夏侯平显然预有准备,马上脱掉凉鞋,换上放在汽车里的雨靴,带头走向江滩深处。

正是雨后初晴。江滩上的道路倒也不那么狭窄,却因为周边皆是一方接着一方的养鱼塘,土壤含水量本来就大,加上前两天连续下雨,其泥泞程度超乎想象。

夏侯平虽说是一介书生,可毕竟出身农家曾经贫苦,多年来又不间断体育锻炼,体质还算强壮。一段滩地走下来,脸上微有汗水,精力依然充沛。倒是身旁的高长明、马光然们,早已气喘吁吁,衣服完全被汗水湿透。

“怎不向夏侯市长汇报你们的生产经营情况?”高长明朝高长海使个眼色。

提到滩涂的生产经营,原本有点拘谨的高长海,马上便显得活泛起来。

“这片江滩原来只是几小块,规模不大,也没连成片,从解放初期留下的照片看,到处是杂草和水洼子,根本就不像个样子。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至六十年代中期,出于防火、防洪的考虑,交由沿江几个生产队分段管理。至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随着江滩规模扩大,这里基本连成一片了,市里成立了专门的管理部门,也就是现在的江滩办,归到农业局集中管理。这么多年来,我们的功能主要有两项:第一,滩地上的芦苇、蒲草,到了秋冬枯萎时节,既是重大火灾隐患,又是一笔数目可观的资产。江滩办平时负责看护,防火灾、防偷盗,到了冬季临时组织劳力收割,部分直接卖给造纸厂,部分由周围农户编织苇席卖到国营粮库、棉麻公司。我们的第二项功能,是将滩涂中的洼地,修理改造成了一方方渔池,养殖各种水产品。这方面的收益,比收割出售芦苇要高很多,但投入的成本也大。”高长海边走边说,越说越来劲。

说到滩上水产品,高长明顾不上气喘,马上接了腔,道:“夏侯市长可别小看这里的水产品,它们主要是以水草和野生蜉游动物为食,又在天然、流动的活性江水中生长,味道与于长江中天然生长的鱼虾差不多,烹食起来特别鲜美。这些独具特色的水产品,多数于逢年过节时送到市里机关大院,作为机关干部的福利,也挑些精品由市领导拿到外边送礼。上世纪六、七、八十年代,两只王八、几斤螃蟹,既是本地土产,又不显得多么寒酸,上自部长、省长下到处长、科长,都拿得出手。即使现在,市里有些领导进京、省城送礼,也还断不了以这些‘春江特产’作为招牌,敲开‘跑部钱进’的大门哩。”

“哦,这么说来,这片江滩对春江经济社会发展贡献不小咧!”夏侯平赞扬道:“江滩办同志们长年坚守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中,真是辛苦了!”

“我一定把夏侯市长的指示转告全体同志,以此勉励大家再接再厉,作出新的贡献!” 高长海马上表态。

这时,走在夏侯平身后的高长明,赶紧趋前一步对夏侯平说:“我们最近有个设想,想向市里打个报告,希望扩充江滩办的人员编制,加大管理和建设力度,进一步开发这片江滩的潜在资源,力争将江滩建成一个集种、养、吃、住、游于一体的现代化生态公园,还请夏侯市长给予支持。”

“是啊,省沿江开发办领导也很赞同这个方案,说是有了这个生态园,也是全省江边一景哩。”高长海从旁附和。

夏侯平听了,眉头轻微抖动一下,没有吱声,弄得一直盯紧了他看的高长明与高长海不知所措。

一行人花了整整两个多小时,一路钻荒草、穿小径、跨渔塘,将二号江滩跑了个遍。夏侯平觉得,该看的看了,该听的听了,该感受的也感受了,目的算是基本达到。

5

夏侯平实地察看二号江滩不过两天,水利局局长朱勤如打来电话请示:

“今年长江最后一个大洪峰,预计下个月底经过春江区段,夏侯市长是否抽空实地考察一下江堤,尤其是检查几个重点部位,对防洪抗洪做些安排与指示。”

夏侯平一听,爽快答应,说:“好!明天一早江堤上见。”

朱勤如的这只电话,说是关于长江大堤与防洪抗洪,其实完全与夏侯平两天前的江滩之行有关。

夏侯平主管的农业、水利两大块,向来关系不太和睦,表面上是职能、管辖权多有交叉与打架,其实背后隐藏着市委副书记尤大国与市人大党组书记胡丛民之间的争斗。关于这方面的内容,后边将有专门涉及,暂且不表。

事实上,按照政府部门职责分工,水利部门是长江滩涂开发利用与日常管理的法定主管机关。也就是说,二号江滩的现行生产经营虽在农业局,其实际管辖权却应当归水利局。据说,自从国家和省里有关法规颁发之后,农业、水利两家为了这片江滩,曾经先后进行过无数次明争暗斗,积怨相当深。因此,即使朱勤如不打这只请示电话,夏侯平也正准备主动约他,从水利方面了解二号江滩的情况。现在正好顺水推舟,借察看江堤之机行一石二鸟之功。

早晨八点,夏侯平按约定准时来到江堤。

朱勤如率领的陪同队伍,比起那天高长明更为壮观、更为专业,其中不仅包括了本局水利专家,而且还有建筑施工单位的工程技术人员。

按事先商定,一行人先是坐着汽车沿城区三十公里江堤巡视一趟。遇有需要重点察看处,再下车察看。

春江地段长江,较之上游宽阔许多,水流也显徐缓。至于沿江江堤,自从上世纪后期几次特大洪峰,尤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那次荆江大堤“豆腐渣事件”,近年已按照超高标准重建,完全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眼下,汽车行驶在双向四车道的江防公路上,路基由巨石层层磊叠,近水一面全部用棱形钢筋混凝土浇铸,巨大坡面一直延伸至数十米远的江底。按照属地管理、责任包干原则,春江区域江堤分成四个区段,其中三个分属下辖的县(市)水务局,城区范围三十多公里由市水利局直接管理。以夏侯平的副市长身份,当然可以全线察看,可他不想惊动下边县(市)领导,况且,进入夏季梅雨季以来,夏侯平已数次全线视察过长江堤防。因此,今天他只重点察看市区的三十多公里江堤,且突出几个重点部位。

花了不到一个小时,车子便在江堤上走了一个来回。在此过程中,关于堤防本身自然无多余话说,夏侯平的主要注意力还是放在二号江滩上。沿途察看时,他倒是观察到一个细节:江滩上游三公里处,是春江市区自来水厂的取水口;下游大约二十公里处,正在兴建另外一个取水口,用于江东、春阳、春明三个下属县(市)二百多万人的饮用水改造。二号江滩如何开发利用,才能对这两大取水口产生的负面影响缩到最小,将是自己日后论证的一个重中之重。

不多会儿,车子停到二号江滩地段,朱勤如说:“对全市防洪抗洪而言,这里既是是重点部位,也是薄弱环节。如果洪水从这片江滩冲出,整个春江城将面临灭顶之灾!”

夏侯平下了车,说:“那就现场看看。”

确实,在整个春江沿江地段,二号江滩位置非同一般。

夏侯平本科、硕士虽然读的是农学,可后来到澳洲读博却修的是环境污染控制,其中不少内容与水有关。从专业的角度看,长江在春江城区的走向呈V形,二号江滩正处在V形的底部。就长江潮汐起落、水流变化规律而言,这个区域由于地处死角,远离大浪大涛,水流在此受到缓冲而减速,冲刷力相对较弱,故而较易滞留、沉积泥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有了眼前这块成陆较晚、增长速度较快的江滩。可是,因为这片江滩的存在并继续生长,对江堤修建和防洪抗洪也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一般地段的江堤,位置早就成型并固定,只要在原有基础上不断加固增高,或者干脆拆除重建即可。可对于这片位置、形状特殊且形态尚不稳定的江滩,半个多世纪里却先后在不同位置修建过两道江堤,其中近岸一道修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外边近水的一道建于八十年代,两堤相距三百多米。前几年,全市沿江再次按新标准重修江堤与沿江公路,修到这片江滩时无法划定疆界,只能沿最外一道旧堤进行加固。因此,整个春江沿江大堤,便在二号江滩上出现了一道两公里的豁口。这两公里的豁口,就像一个人整齐的牙床上缺掉一颗,惹眼且难看。更主要的是,面对一般规模的洪水倒还无所谓,大不了淹掉一些渔塘、芦苇,可一旦出现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这里极易成为管涌、溃堤的重灾区。万一洪水从这个豁口突出老堤,漫进处于低洼处的春江城,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因此,对于朱勤如说的一番话,夏侯平并没有感觉多么危言耸听。他觉得,在这种事情上,处在他这样的位置,应该相信一句俗语: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对于这个重点、薄弱部位,你们水利部门有什么意见?”夏侯平问。

“我们主张先对二号江滩实行围堰,然后按照两侧沿江公路与江堤标准,对近水一侧堰坝整体进行改造,这样一来,整个沿江堤防就连为一体了。”朱勤如回答。

“围堰之后,江水进不来,滩上的生产经营怎么办?”水利局一位副处长显然有点冒失。

“什么狗屁生产经营!现在土地资源这样宝贵,这么大一片江滩净养些不值钱的鱼虾,还有那些更不值钱的芦苇,除了肥了某些部门和个人,恐怕连人员工资也不够支付哩!” 朱勤如狠狠瞪了副处长一眼,酒糟鼻涨得通红。

“这样一块癞痢头般的沙质低洼地,除了养鱼虾、栽芦苇,还能做什么?”那位副处长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还在顾自嘟囔。

“还能做什么?那我就来告诉你。”朱勤如反而耐下心来解释道:“你别小看这些癞痢头般的沙质低洼地,我们春江城可全赖这种地发展腾飞哩!要是没有长江赐的这些滩涂,我们祖祖辈辈吃什么、住什么,凭什么安身立命、繁衍子孙?远的不说,就说我老朱见识和经历过的吧。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也就是四十多年前吧,春江城市规模很小,真正的城市人口只有不足十万。那时,在城区与长江之间,大多是这种荒凉的沙滩,连片滩涂上除了芦苇之类的水草,就是各种不知名的水鸟,根本无人问津。等到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迎来解放后最大一波工业化,各种各样的工厂企业忽然遍地开花,开发区、出口加工区、工业园区、港口、码头更是大量涌现,沙滩陡然就成了宝贝。尤其最近这十来年,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春江市区人口成倍增长,对土地资源的需求不断加大,而国家对土地的控制又越来越严格,可资开发利用的土地资源日益宝贵、短缺。试想一下,要是没有我们水利部门管理的这些江滩,要不是我们全系统干部职工竭力着眼大局、主动服务,滩涂资源开发利用得如此高效,春江能有今天这样的繁荣兴旺?”

夏侯平听到最后,这才明白朱勤如一番长篇大论,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原来是在为自己脸上涂脂抹粉,禁不住笑了。

不过,笑归笑,他觉得朱勤如的话说得倒是基本合乎事实。

确实,放眼当今地方各级政府,可谓成亦土地、败亦土地,喜亦土地、忧亦土地。但凡日子好过、心情舒畅者,大多饱尝了土地财政的甜头,通过大量卖地卖房获得了巨额且不受制约的资金,用于建造奢华办公楼、公务员公寓,修筑宽如飞机跑道般的公路、桥梁,举办明星云集的各种大型节会,最终为自己的政绩工程涂脂抹粉、锦上添花。相反,但凡日子结巴、囊中羞涩者,几乎无一例外是受制于土地资源有限。在此背景下,地方官员无不将智慧发挥到极致,想尽办法大动土地脑筋。一座春江城,虽说曾经拥有大片滩涂资源,却也到了寸土寸金的地步,但凡有一点可资利用的闲散土地,打个不太确切的比喻,定然会像一根骨头扔进饿狗群里,马上引发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落得个一地狗牙、漫天狗毛的惨况!眼前的二号江滩,外形虽稍显丑陋,过去也少有人拿正眼瞧过她,可是随着时过境迁,却是今非昔比。正因为如此,汪乾坤交办论证一事才显然特别敏感与重要。

夏侯平伫立江堤,远远望见江滩东南一角,大概有一块百亩左右的空地,围了一圈铁丝网,里面被大量建筑垃圾填埋,竟然平整宽阔得令人眼热。

“那铁丝网是怎么回事?”夏侯平问。

朱勤如明显愣了一下,犹豫片刻,道:“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据说好像是九龙集团在那里围了铁丝网,临时倾倒垃圾。”

“九龙集团凭什么在这儿建垃圾场?”夏侯平眉头紧皱。

“九龙集团是春江最大民营企业,第一纳税大户——,这个、这个情况,前天高长明没有汇报?”朱勤如说话有些支吾。

前天在江滩里面察看时,由于地势较低,夏侯平真没注意到那块垃圾场。不过,刚才朱勤如这么一问,倒印证了今天的所谓检查江堤,确有与高长明针锋相对的意思。

“呵呵!”夏侯平打个哈哈。

“我敢断言,如果市里一旦决定将这片江滩拿出来开发利用,一定会引发一场争夺大战!唉,到那时真不知会出现怎样惨烈的局面哩!”朱勤如忽发感慨。

“哦?有那样玄乎?”夏侯平明知故问。

“不信走着瞧!”朱勤如言之凿凿,道:“一方面,国家对土地控制与监管严格,主要是针对农业用地,确保耕地红线不被突破。对于二号江滩这类非农用地,则要宽松得多。另一方面,这块江滩面临长江,背依春江主城区,呈狭长形,是长江岸边仅剩的一块滩涂,无论从观景角度考虑,还是交通便利方面衡量,都是一方独一无二的黄金宝地,怎能不成为众人关注、争夺的焦点呢!”

朱勤如此言,充分印证了夏侯平的担忧,令他听得几乎心惊肉跳。

“假如交给你来开发利用,你会如何规划?”夏侯平故作轻松状。

朱勤如一听马上来了精神,眉飞色舞道:“对于这个问题,我们水利局倒是真有考虑。只要市里把这块江滩交到我的手上,我会充分考虑到春江是座水城,又是一座闻名遐迩的历史文化名城,将邀请全国一流的规划、设计机构参与,在这里建造一座大型水文博物馆,外加长江观景台等配套设施,使之成为长江流域、乃至全国范围的一个著名景点。”

“那可需要一笔数额不小的经费哪,你一个水利局能榨油出几两油!”夏侯平问。

“资金问题,完全可以通过出让部分江滩,或与有实力企业合作开发的形式。这个,我们已经接触了几家,对方很感兴趣。”朱勤如是个直爽人,说话少经大脑过滤。

夏侯平听了,心里暗暗吃惊,笑说:“呵呵,有点意思!”

6

夜里十点,夏侯平照例准时给省城家里打个电话。

电话响过三声,还是女儿小凡先接。十二岁的小丫头,从开口的第一个音符里,就能听出今天在学校的状态。

“爸爸,月考成绩今天出来了,班上第一,年级第五,有什么奖励?”小凡问。

“嗯,很棒!想要什么都行,自己说吧。” 夏侯平对女儿向来百依百顺。

“那好吧,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哦,妈妈催我睡觉了,爸爸再见,晚安!”小凡在电话里做了个很响的亲吻声音,然后将电话交给妈妈。

“小孩子提出的要求,不要随便张口就答应,否则容易养成娇惯的毛病。”杜娟的声音显然透出疲劳和无精打采。

也难怪,作为省人民医院口腔科最年轻的主任医师,杜娟的工作相当忙碌。每天从早到晚,指名挂她专家号的病人只能十中选一,倚亲托熟通过各种关系等在身后者更是络绎不绝。最要命的是,她只要一旦进入工作状态,无论是大些的拔牙、矫正手术,还是一般龋齿蛀牙的修补,无不精心细致,确保尽善尽美。如此,辛苦疲劳乃至心力交瘁便在情理中了。

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年轻女人,几乎成年累月处在这样的状态,性情难免会有些变化,时常积攒了满腹的烦躁。在医院不便对病人、领导、同事发作,回家对父母、丈夫、儿女表露一下纯属正常。夏侯平来春江任职后,之所以每天都要打个电话回去,其意就是在与妻子交流的过程中,听凭她发泄一下。否则,年迈的岳父岳母以及女儿小凡,就难免成为其宣泄的对象。

听到杜娟的责怪,夏侯平这边只好打个哈哈,马上转了话题,问:“怎么样,今天病人还多?有无什么新闻?”

杜娟想了想,马上提高声调,说:“哦,对了,今天院长领了个病人过来补牙,好像是省委哪个厅的一个什么厅长。那个人不认识你,我们院长就神秘兮兮地告诉人家,说杜医师爱人夏侯平同志任职春江副市长,是省委书记蔡贤达亲自钦点,未来还有很大的晋升空间,前途不可限量,等等。厅长听到蔡书记三个字,居然含着满嘴血发出一声惊叹。那个厅长走后,院长还专门把我叫到旁边,问我们家和蔡书记到底是什么关系,能不能在方便时帮助引荐一下。”

“呵呵,你怎么跟院长说?”夏侯平问。

“我说什么关系也没有,蔡书记长什么样,我连见都没见过。”杜娟回答。

“傻瓜!蔡书记每天在电视、报纸上露面,你说没见过鬼才相信。你应该这样对院长说,蔡书记他老人家哩,我是认识他,可他未必认识我。要说引荐吧,我写个条子,你自己到省委大院一号楼去找就是喽。哈哈哈哈!”夏侯平戏谑道。

“你还笑哩,现在不光是我们医院,省城凡是认识我们的人,无论同学还是朋友,大家都知道你是蔡书记的亲信,你的提拔是由蔡书记直接指名。弄得我都有口难辩,甚至有点没脸见人,好像我们自己在撒谎吹牛一样。不过,你要是坚决否认吧,人家还真以为你是在有意掩饰什么,而且越描越黑。”杜娟说的确是实情。

“今后碰到这样的情况,还是尽量回避吧。”夏侯平叹道。

“回避?怎么个回避法?我倒是觉得,你真是需要找个机会郑重安民告示一下,否则再这样瞎传下去,情况可能就糟了!弄不好,万一让蔡书记知道了,治你个欺上骗下之罪,看你怎么办才好!”杜娟似乎有点急了。

放下电话,夏侯平立即便有了心思。

刚才杜娟的一席话说得没有错。外边的传闻再怎么嚣张、离奇,自己这个当事人能解释的解释,不能解释的大不了可以装聋作哑、充耳不闻。可是,传闻涉及的另一方却是堂堂省委书记蔡贤达,万一谣言传到蔡书记那儿,会是个什么后果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夏侯平心不在焉洗了澡,草草搓了换下来的衣服。这当中,他的脑子一直在高速运转,思考着如何才能平息外界的传闻。可令人焦虑的是,就连他也说不清道不明,自己这个副市长如何从天而降?到底是否省委书记蔡贤达直接钦点?如果是,又是出于怎样的机缘?更加令人难受的是,这种事既无法直接向对方求证,也找不到合适渠道间接打听。

眼看烦躁情绪一时难以平静,这时夏侯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于是,他马上打开电脑。QQ聊天窗上,不多的几个好友中,“嫣然一笑”头果然正亮着。

夏侯平点开对话框,送出一个微笑表情,先打了招呼。

“嫣然一笑”那边,很快回送一个图案,是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这么晚,还没睡?”夏侯平问。

“你不也是?”“嫣然一笑”反问。

“有些烦心事,打搅得睡不着,正想请老同学帮忙哩。” 夏侯平想了想,决定不绕弯子。

“你我老同学,有事请说话,何谈帮忙不帮忙!”“嫣然一笑”倒也干脆。

“嫣然一笑”真名黄小嫣,是团省委组织部长,比夏侯平年龄小三岁。

黄小嫣与夏侯平的认识,是两年前省委党校的一个读书班上。

那个班全称“省管青年后备干部读书班”,参加者大多是省、市级机关的年轻正副处职干部,属于正在重点培养和准备提拔的对象。三个月的学习时间,对于一群年轻机关干部,不免显得有些长了。何况,省委对这个班的要求颇高,课堂管理也相当严格。于是,班上男学员课余时间便显得很活跃,只要有了些许空闲,大家争相安排饭局、歌舞,忙于拉扯关系、吃喝应酬。相较之下,只有夏侯平比较安静沉默,多数时间是在读书、写笔记,显得特立独行、与众不同。而每次课堂发言或讨论,夏侯平的论述总能博得老师好评,逢到考试更是成绩出众。

夏侯平对于课堂并不陌生,读书更是他的平生至爱,可参加这种由组织部门主办的党校读书班,还是感觉有些新鲜且格外珍视。进班之后,他除集中全部精力于课堂,还从党校图书馆借来大量政治读物,包括原版的马恩精典著作。多年的校园与书斋生涯,使他养成了良好的读书习惯——不图浅尝辄止,唯求化为己有。正是在这种情境之下,同样喜欢读书与安静的黄小嫣,经常与夏侯平在自习教室相遇,渐渐频繁接触起来。尤其当其他同学热衷于交际应酬的时候,他们两人或是相向安坐空旷教室,或是漫步党校幽静的花园小径,交流话题日益广泛深入,及至成为几乎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读书班结束,两人交换了电话、QQ、NSN等号码,继续保持热线联络。

夏侯平把有关蔡书记钦点的传闻,归纳成一段文字发过去,说:“你长期在省里机关工作,熟悉的要员多,人脉关系也广,恳请黄大部长帮帮忙,看看能否打听到一点内幕消息。”

“在答应帮你这个忙之前,是否可以满足我的好奇心,先回答我两个小问题?首先,这样敏感且高难度的问题,为什么找我帮忙?”

“你我这关系,即使算不上多么死党,至少也是好朋友嘛。有困难,不找朋友还能找谁。再说,你黄大部长长期在省机关工作,人脉广,信息灵,这方面总归比我有办法吧。”夏侯平回答。

“哈哈,是否还有一个因素:按照远交近攻的古训,我这个同学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黄小嫣跟着送来一个吐舌头搞怪的漫画头像。

夏侯平顿时感觉脸上发烫,心想这个女子真厉害。刚才,他之所以想起找她帮忙,除了说话贴己之外,还真是考虑过这个因素。

“还有,你为何急于打听这个?” 黄小嫣又问。

这个问题,把夏侯平问住了。他想了想,回答:“有点好奇,有点被外界传得烦了。更主要,像我这样出身普通农家的子弟,时刻不敢忘记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姓甚名谁几斤几两。既然人家帮了我,我总要知道是谁在帮,为什么帮。”

“嗯,追根究底,恩怨必报,农民本色,江湖气,却未必是大政治家气质哦!”

接下来,黄小嫣那边半天没动静。大概过了足有十分钟,才有一行字送过来:“我刚才仔细考虑了一下,有几点意见说出来先供你参考,如何?”

“洗耳恭听!”夏侯平赶紧回复。

黄小嫣陆续有文字发过来:

“其一,猜测背景,揣摩后台,乃是当今某些官场中人的一大嗜好,不足为奇,不必受之困扰。说白了,不必理睬就是了。你生怕因为保持沉默,会让外界以为你在默认吹牛,更让省委蔡书记反感,这完全是多虑了。别的我不敢说,至少蔡书记那儿,你大可不必操那个闲心。他堂堂一个省委书记,怎么会被那些江湖传闻所左右呢?”

“其二,有关你任职的背景,别人好奇那是他们的事,你自己大可不必打听。你只扪心自问:我做这个副市长是否合格,是否够条件,能不能干好?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又何必在乎是什么人推荐、钦点?相反,倘若连你自己都受制于传言,整天忙着东打听西打听,那说明你连起码的自信都没有,是否够格担当副市长也有值得怀疑了。”

“其三,假如果然像外界传闻的那样,真是省委书记蔡贤达亲自点名任用了你,那又能说明什么呢?既然你们之间非亲非故,你也没有通过什么人通关系、走后门、托路子,更没用金钱物质想贿赂,那他肯定也是基于职责、公心,出于对你才干的赏识与看重。据我所知,蔡书记最讨厌拉圈子立山头,最不喜欢搞人身依附、以人划线那一套。如此,你就丝毫心理负担也不应该有,而应当完全彻底地释然坦然淡然。”

“做好自己,做到最好,自然就是对所有帮助、信任你的人最好的回报。除此,别的都是胡扯。换言之,如果你做得不好,不够称职,即使知道是谁在帮你又有何意义?”

夏侯平将上述文字反复认真读了又读,一时真是佩服得不行,却又找不出恰当的语言回应,只好送过去一长串惊叹号,同时附上更长的一串笑脸。

“我怎么感觉,你就像是蔡书记派来的一个使者,言语中有种省委领导的口吻呢。”夏侯平说的真心话。

“哈哈,我一介处级干部、基层小员,只不过设身处地说些感受,哪里承受得起夏侯大市长如此恭维。”黄小嫣嘻哈回应,复又追问一句:“还要我帮你打听那个内幕消息吗?”

夏侯平赶紧回答:“不必了。刚才听君一席话,真是大受启发。谢谢!”

关了电脑,夏侯平还是久久不能入睡。他弄不明白,像黄小嫣那样外表柔弱的女子,过去也只感觉到她喜爱读书思考,较之一般女性更具聪明、智慧、练达的一面,可通过刚才一番交流,才知道她在政治上竟也如此成熟老到,认识问题会有如此理性、缜密的思考,而且颇具宽阔视野与思想高度。真是不知道,她的这些经验从何而来?

此时,夏侯平真切感觉到,自己要想胜任这个副市长,及至将来在政治上有更大作为,光是凭借一腔热情或是小心谨慎,还有那个颇显幼稚的“三不”原则,显然是远远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