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内心的冲突 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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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我们内心的冲突》初版于1945年,是美国心理学大师卡伦?霍妮的代表作。 卡伦?霍妮指出,所有负面情绪——绝望、抑郁、痛苦、焦虑……都源于我们内心冲突,可以被分析、理解、治愈。 觉得自己很失败,老是对自己失望怎么办? 霍妮:“这样的人塑造出一个理想化形象,相信自己就是这样,或者认为自己能够这样、应该是这样。理想化形象越不切实际,患者就越脆弱,也越渴望来自外部的肯定与认可。一旦发现真实的自己与理想化形象相比实在可鄙,就会自轻自贱。” 读客版《我们内心的冲突》,特邀李松蔚导读推荐,李孟潮全书伴读,为读者解析创作背景、厘清重要概念、勘误过时观点、分享阅读体验,伴读者从头读到尾! 翻开本书,直面内心的冲突,走出负面情绪!

【三颗钻专家导读】看到冲突的存在,已经是一种成长 李松蔚

1

为霍妮的这本经典著作撰写导读,我感到既荣幸又惶恐。

事实上,从接到编辑的请托到正式动笔,时间已经虚度了一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我把《我们内心的冲突》这本书又翻看了两遍,也拜读了不同版本的序言和书评,然而我的惶恐之情并没有减少。虽然素材已经积累了很多,但每次打开文档,我又深感下笔之难。

我的这种心情,就是典型的“冲突”。

2

“冲突”这个提法最早来自弗洛伊德,这是一位在20世纪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伟人。要讲霍妮的这本书,就要先介绍精神分析理论。这要先从弗洛伊德的工作说起。

弗洛伊德是一名奥地利的医生,他最初的研究方向是神经解剖学。他在工作中发现了这样一类病人:他们看上去像是有某种神经机能的症状,严重的比如瘫痪、失明、丧失触觉,医学检查却无法发现他们有任何生理功能上的病灶。这种无病之病,叫作“癔症”。

比如有这样一种奇特的症状,叫“手套样麻痹”:患者的整个手掌失去了知觉和运动的能力。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失去功能的部位是整个手掌——就像戴着一只手套——这不符合手部的神经解剖学特征。神经生理损伤导致的麻痹是条索状的,手套形状的症状,说明问题出在患者心里对于“手”的想象上。因此,需要探索内心发生了什么。

如何探索呢?弗洛伊德和同时代的研究者一起,开创了谈话疗法。

他们发现,用谈话的方法可以治病。原理如下:患者有一些自己意识不到的内心冲突,这导致了外部症状,而如果在交谈当中帮助患者意识到这种冲突的本质,症状就可以不药而愈。精神分析史上的第一位病人安娜·欧女士,出现过一次恐水的症状。拒绝饮用任何液体,这给她的健康带来了极大的风险。在催眠状态下,她情绪激动地回忆起一件事:一个她并不喜欢的女伴带来的狗,喝了她杯子里的水,她受到的良好教养让她不能对此表达任何愤怒。当她在催眠状态下表达出愤怒之后,症状消失了,醒来后她要了一杯水。

由此,弗洛伊德提出了一个广为流传的心理模型:他把人类的心灵比喻为一座漂在海里的冰山。海面上的部分是我们平时能够意识到的各种思想、情感、冲动;而在海面之下还有一个广阔深邃,却难以被洞悉的黑暗世界——无意识。在这个底层世界,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惨烈的冲突,各种欲望在相互撕扯、搏杀。但一个人在清醒的意识状态中,觉察不到它们的存在,只能在一些线索中找到其一鳞半爪,比如口误、梦境,以及神经症症状。

神经症,这种貌似神经的病变却与神经毫无关系的病症,成了探索无意识的入口。

弗洛伊德通过对神经症的研究,发现冲突来自这样两股力量:原始欲望想要寻求满足,却遭受到道德力量的禁制。这里的原始欲望包括两类:一类追寻感官快乐,叫作“力比多”;另一类则是破坏和攻击欲。弗洛伊德认为这是人类的两种本能,它们极其原始,和野兽没有本质区别。而道德的规训代表着人的社会属性,它起源于每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通过与父母和外部环境的接触习得的某种“恐惧”:这个世界有一种禁制性的权威力量,如果我不按它的来,我会惨遭抛弃。这种恐惧在无意识当中形成一个严厉的声音,叫作“超我”。超我不断审查那些原始欲望,后者也不甘示弱,两者永无休止的斗争构成了无意识冲突。冲突得不到解决,我们就会生病……粗略地讲,最初的精神分析模型就是这么一回事。

3

写到这里,我开始担心这个开头是否足够吸引人。

为了从头解释霍妮的思想,我竟然聊到了精神分析的起源!我心里有两个批评的声音。一个声音说:有没有可能你讲得太粗糙了?对那些已经很熟悉精神分析的读者来讲,上述阐释不仅过于简化,并且漏洞颇多,完全没有辨析概念的精微复杂之处。

相反的批评则是:这些内容会不会已经过于晦涩了?如果一个读者并非专业的精神分析研究者,他为什么要花时间去了解弗洛伊德的理论?我本来只是想解释“冲突”,却提到了冰山模型、无意识、力比多、超我……我会不会筑起了太多概念的门槛?读者也许在一边读一边疑惑:我为什么要了解这些?我读这本书只是想帮助我自己,我为什么要关心19世纪的欧洲,一种听上去如此罕见的病症背后的一套心理学假设?作者还要花多长时间解释它与这本书的联系?——这么长的逻辑线路,我恐怕已经失去了一部分读者。

这肯定不是一个最好的开头。

4

也许应该多讨论一点“神经症”,它决定了你是否需要关心这本书。

在弗洛伊德的时代,神经症是癔症的代名词:一种戏剧性的、让人印象深刻的躯体上的功能失调。但是在弗洛伊德之后,这一类症状越来越罕见了。多数患者的症状表现为焦虑、抑郁、应激、失眠、疑病、因压力导致的躯体疼痛,等等。这些症状变得越来越不像是一个医学问题,而更像是某种“性格”的问题。我们在生活中遇到这一类人的时候,很可能也会不当一回事,而是简单地说:“他们的问题在于太敏感,想太多。”解决方案也像是通过对此类人身上某种意志力和思想品质的改造,达成表面的和解。“不要想那么多,自然就没事了”。

而在20世纪中期,以卡伦·霍妮为代表的精神分析学者,仍然坚持以一种严肃的态度探讨这个话题。他们认为,那些达到了所谓病理状态的人——神经症“患者”——和正常人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而是一个渐变的连续体。中间地带可以叫作“神经症人格结构”,与其说是一种病,倒不如说,那是我们普通人身上多多少少存在的烦恼。

无意识冲突可以用来理解神经症,或者是神经症人格。冲突的强度也许会导致我们最终表现出的适应程度不同,因此有生病和健康之别,但冲突的本质是一样的。

但是霍妮不同意弗洛伊德对冲突内容的见解。她认为,无意识的冲突未必是原始欲望和超我禁制之间的战争,它也可以是一种更寻常可见的现象。每个人生活在社会中,都会面临两难的选择,有选择就会有冲突。上班累了一天,回到家是更想大吃一顿,还是吃对健康有利的低卡路里食物?这就是冲突。两个选择都好,但是选择一个,就意味着舍弃另一个。孤独的时候希望有人陪伴,但同时一想到要建立亲密关系,又觉得很麻烦。只要做不出选择,或者做出选择之后又质疑选择的正确性,人就会平添烦恼。原理就这么简单。

当然了,神经症性的冲突并非这种一目了然的二选一。它隐藏得更深,麻烦更大,斗争更激烈。但究其本质,都是人性面对两难选项产生的撕裂感。换言之,冲突跟一个人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认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以及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有关。它并不完全属于生理学的范畴,也离不开文化和社会规则的参与。这是霍妮最重要的贡献之一:把精神分析从一门医学理论过渡到科学与历史人文相结合的交叉领域。她把“神经症”的讨论范畴,从“少数人为何生病”,扩展到“特定社会背景下的普通人为何感到痛苦”。

用今天的语言,这种痛苦也可以叫作“纠结”“精神内耗”。

5

现代人的纠结,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的切入点。

我对霍妮的印象,和对其他早期精神分析理论学家的印象不同。后者大多是叼着烟斗、不苟言笑的男性,我总觉得他们身上带有一种权威的光环——说“傲慢”倒还不至于,但多少带着一点儿俯视众生的冷峻——把神经症患者看成某种在精神上出现破绽的孱弱者,把他们放到理论的框架里,思索他们心灵中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而霍妮则是一位瘦小清矍的女性,乍一看并不起眼。她的人生故事包括这么几个关键词:女性、不被喜爱、聪慧,以及倔强。她出生在一个并不幸福的家庭:嫌她丑陋的父亲,偏心儿子的母亲,几个已经成年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她不顾父亲反对,立志要成为医生。作为一名女性,霍妮在那个年代进入了大学,28岁获得医学博士学位,34岁成为精神分析师。她反对弗洛伊德关于女性性欲的理论,47岁从欧洲孤身远渡重洋来到美国。她一边声名大噪,一边却遭到同行的排挤。纽约精神分析研究所剥夺了她的讲师资格,于是她自创了美国精神分析研究所,并且自任所长。她在欧洲有过一段既不快乐,也不长久的婚姻。她曾两次患有抑郁症,还萌生过自杀的念头。

一百年前和现在相比,女性的故事好像并没有太多不同。

正如我们的直觉,这样的女性天然就更能站在“弱者”的角度,体察他们内心那些幽微复杂的纠结。霍妮是这样看待那些为神经症所苦的人。她说,这些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欺骗自己,需要给出对自己诚实的答案:我是真的想结婚吗?还是应该忠于自己的事业?作为妈妈我必须爱自己的孩子吗?如果我并不想被孩子拖累,这是不是一种罪恶?我是否爱自己的伴侣?还是我只是需要一段亲密关系,说服自己相信这就是爱?我想做一名医生,是真的为了治病救人,还是我只是看重医生的职业比较稳定,收入还不错?——你说这些纠结是想太多也好,钻牛角尖也罢,但就是有人放不下它们。

那么,你说这样的人有什么问题吗?他们做错什么了吗?

绝不是。我想霍妮写这本书,正是为了鼓励他们:这个世界是有强大的人的,他们有着非常清晰确定的价值观。他们从来没有选择的烦恼,因为他们永远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这也是一个多元化的、价值观快速变化的社会,也会有人困惑于自己是谁,应该遵循怎样的生活准则。这没有任何错。——不然怎么办呢?自己骗自己,说这些问题根本不重要吗?也可以,有人是可以这样逃避下去,运气好的话,逃避一辈子也没问题。可是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被冲突所困扰的人,难道不是更勇敢、更可爱,也更诚实的人吗?

在霍妮笔下,她对这些人带有一种由衷的爱护与敬重。她把他们看成了灵魂层面的勇者,不接受自我麻痹,勇于直面冲突。霍妮说这是一种珍贵的才能。只有经历过这些痛苦,才能让自己获得内心的自由和坚定。而那些居高临下的态度,无论是把这些纠结看作一种心理的病态,还是不值一提的“牛角尖”“想开点”,都不是在提供真正的帮助。

从这个角度讲,神经症性的冲突者甚至不需要认可霍妮的理论,仅仅只是感受到霍妮在这本书里的善意,就已经可以收获很多治愈了。他们不但不是弱小的人,反而更强大,更勇敢。所谓的冲突也不是他们的问题,而是他们在以更有力量的方式解决问题。

其实,哪里有什么“他们”呢?明明就是“咱们”。

我可能有点偏题太远了。但我还是觉得,这段内容比单纯讲述霍妮的理论本身更重要。这不是一百年前,而是现在。这不只是霍妮,而是每一个认真面对自己的人。

6

我们的话题正逐步走向人际关系。弗洛伊德本人对这个主题并不重视,但在他的后继者那里,无论是沙利文、阿德勒,还是霍妮曾经的恋人弗洛姆,都把人际关系看成是精神世界最重要的,甚至也许是唯一重要的命题。一切精神困惑走向终极,都绕不开这样一个问题:我应该如何对待他人?当然,对待他人的另一面,就是该如何对待自己。

在这本书中,霍妮提出,无论现实意义上的冲突是什么,进入无意识层面,本质都是对人际关系的基本态度的冲突。她把面对人际关系的基本态度分成三种:

第一种态度叫作“亲近他人”。意思是,把自身的存在价值建立在与他人的关系上。在健康的范畴内,这样的人会是最好的朋友、伴侣,他们与人相处总是会展现出友善和顺从的姿态。但如果这种态度过于强烈,达到强迫性的程度,就会对这个人造成极大的负担。有人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别人不喜欢自己。一旦察觉到别人有不满的迹象,就会感到巨大的惊恐,从而不顾自己的原则、喜好,甚至安危,一味展现出讨好的姿态。这样的人在一段关系中也会患得患失,认为这段关系等同于自己的全部价值,情绪也会因为别人随口一句话而剧烈波动。

第二种态度叫作“对抗他人”。跟前一种态度刚好相反。第一种把每个人都当成宝藏,希望争取更多的喜欢;而第二种态度默认人人都在设法损人利己,把人看作危害的来源,唯恐被人利用或羞辱。这样的人时刻都在保持警惕,审视关系中可能存在的风险。程度适宜的话,倒不失为一种慎重的自保策略,但如果达到一种强迫性的程度,这个人就会变得偏执,不断猜疑别人有什么恶意,用一种防御甚至是主动进攻的方式,扩大自己和别人的冲突。

第三种态度叫作“疏远他人”。拥有这种态度的人不擅长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程度比较适宜的时候,他们表现得更愿意独处,享受内心的宁静。但如果超出限度,这种态度就会表现为一种情感的淡漠与隔离。他们在身边设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不允许自己对任何人有所希冀。他们不关心别人,也不需要别人的帮助。最好一切自给自足,“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永远与人保持最初的社交距离,不越雷池一步。为此他们不惜隔绝自己的一切情感。假如他们在一个群体中找到归属感,或者跟某个人在一起感到快乐,他们就会对这些感受分外警惕。

你可能在读到每一种倾向时,都觉得与自己有一部分吻合。的确如此。这三种倾向本身都是正常的,每个人的人际态度多多少少都是三者的混合体。但是,如果面对某一种情境,你同时产生两种对立的需求,那么就会体验到烦恼。假如这两种需求都达到强迫性的激烈程度,各不相让,撕扯的痛苦就会加剧。霍妮认为,这是构成神经症的基本冲突。

这跟弗洛伊德提出的冲突模型完全不同,并非内心愿望跟超我禁制的战争。——在霍妮看来,跟超我的战争还有解决的可能性,这时候起码还拥有一个明确的诉求,只需要找到一种被外界许可的满足方式。而霍妮式的冲突让人更绝望,在于我们的诉求本身就是自相矛盾、南辕北辙的。任何一个方向上的满足,都在另一个方向上背叛了自己。

在本书中,霍妮举了这样一个例子:一个工程师提出的技术方案遭到了否定,同事们甚至没有给他机会让他表达自己的看法。这件事让他陷入情绪上的痛苦。

表面上看,他的痛苦来源于这样一组矛盾:同事对待他的方式让他不爽,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愤怒。但在无意识层面,霍妮分析,这个自视甚高的工程师同时在追求两种不同的人际欲望:一种是亲近他人,他需要其他人的认可,让他相信自己的价值;另一种则是对抗他人,他对身边的同事抱有无意识的敌意,想要指责和辱骂,却又只能通过一种低姿态的友善来掩饰这种欲望。这就让他陷入了冲突:如果让愤怒爆发出来,就会破坏他一贯以来的友善形象;如果忍气吞声,他也不会得到大家的赞扬,甚至还会进一步失去尊重。导致他无路可走的并不是这一工作处境,而是他内心的冲突:一方面盛气凌人地要求别人尊敬自己,另一方面又只能低声下气地讨好逢迎。两者都不让步,最终就表现为精神上的症状。

7

即使放在今天,霍妮的这份洞察仍然堪称犀利。

用一句话概括,最大的痛苦不是求而不得,而是“既要……又要……”。很多人对自己的分析是单向的,看到的往往只是问题的一半,比如抱怨自己“讨好型人格”“不会拒绝”。要解决他们的问题,难道只需要一份拒绝的勇气吗?不见得。一心拒绝,这有什么难?真正的困难在于,他们一方面希望拒绝(以实现对他人的报复或疏远),另一方面又希望可以继续讨好(能够继续从人际关系中获得利益)。这样一来,他们就陷入了拉扯。在拒绝这件事上,怎么给自己打气都无济于事,最终只能把问题解释为:“我可能是哪里生病了!”

我这样说,也许会让善良的读者感到不舒服,尤其是在关系中常年忍气吞声又不堪其扰的受害者,好像被我倒打一耙,被暗指为无意识中的“获益者”。不过,最好早一点适应这样的说法,因为霍妮本人更为一针见血。她会说,那些惯于讨好的人,无意识层面上也有施虐的愿望。无意识的冲突中总是包含与表象相反的一面。就像一个严厉的人反而会展现宽和,抠门的人故意对外人慷慨。渴望被爱的人,却在被人示爱时将其拒之门外。

读者是否有勇气,从这样的真相中看到自己呢?

写到这里,我想为霍妮的论点辩护几句——可是转念一想,有什么辩护的必要呢?关键在于,这些矛盾心理都是自然现象的一部分,而非问题。把它们当作“问题”本身才是更大的问题。谁对人际关系没有既向往又抗拒的苦恼?谁在亲近的人面前没有过爱恨交织,不曾左右摇摆?但如果我们过于激烈地强调或否认某一种态度,反而暴露了我们把它看得太重的心理。看得太重,问题就来了。每一次拉扯都演变为撕裂,每一个选择都是不能承受之重。这也是霍妮的洞察:她不批判任何一种冲突,但她指出,真正的问题是“强度”。

在中国这种人情社会,没有比人际关系更高强度的动力了,每个人都在通过他人的目光寻找自己。这大概也是为什么,精神分析发展出了那么多支流——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也好,克莱因的客体关系理论也好,科胡特的自体心理学也好——最受中国读者欢迎的著作永远在讨论人际关系:介绍阿德勒心理学的《被讨厌的勇气》,弗洛姆的《爱的艺术》,以及霍妮的《我们内心的冲突》。我们在人际关系中同时感受到强烈的渴求、惧怕与孤独,我们如此在意自己在人群中的位置,它又摇摆得如此剧烈,这一切让我们倍感冲突。

8

冲突还不是问题的全部。更大的问题在于,我们的无意识在采用一些并不高明的策略,试图“缓解”冲突。就像小孩子用一个谎言弥补另一个谎言。最终结果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成为更大的问题。用精神分析的术语来说,就是防御机制成为症状本身。

最基础的一种防御机制是压抑。只允许自己看到冲突一方的欲望,不承认另一方欲望的存在,用掩耳盗铃的方式制造一种自洽的表象——但并不能真正地解决冲突。一个人如果沉浸在这种防御机制里,在读这本书的过程中也许会感到茫然:“我可没有这样的矛盾。”甚至是烦躁:“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不舒服的体验越强,恰恰说明你越接近真相。

另一种方式是,对自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想象。在想象中已经达到某种自己根本不具备(也绝不可能达到)的状态。比如,这个“我”展现给别人的永远是优点,人人竞相称赞。这是一种虚幻的解决方式。如此理想化的形象确实足以解决一切冲突,但它并不是一个可以付诸努力的目标。我们当然希望被更多人称赞,但现实是,如果无论如何都没法让一些人喜欢,那也只能作罢。如果太执着于理想化的形象,就会因这样的现实而绝望。

理想化形象破灭的同时,我们会把失望投射到外界。霍妮认为这是另一种糟糕的解决方案:外化作用。我们会相信是外部因素造成了这些痛苦——“都怪他,把我害惨了!”我们把焦点放到对其他人的指责上,反而让面对和解决问题变得更加遥远。

9

写到这里,差不多可以讲清楚我在纠结什么了。

我想写出这样一篇导读:一方面它读起来真实、有趣、引人入胜。我想把霍妮的理论用大白话戏说一遍,举几个贴近现实的案例,适度地自我暴露。假如有读者说“本来不觉得这本书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看完导读,觉得这本书好像在我的生活里装了摄像头”,那就再好不过。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这是一篇标准的导读,准确而详尽地阐释霍妮的原意,写作风格上尽量克制。哪怕最挑剔的读者读完之后,也会觉得:“总算没辜负霍妮这本书!”

你大可以用无意识冲突的理论来分析。我对导读的期待背后,藏着两种人际关系态度。一种态度是亲近读者,以第一人称和读者对话,暴露自己的感受,不断站在读者角度与之共情,暗暗地还想获得一点认可:“写导读的人不光真诚,还很有趣。”另一种态度则是疏远读者,把自己隐藏在专业身份背后,尽到一个阐释者的本分:把书上的理论介绍清楚,背景资料补充完整,不要被人挑出毛病。纠结由此产生:写长了,又怕多说多错,万一哪句话曲解了霍妮原意,得不偿失(另一个声音则大喊:“你以为那么枯燥会有人看吗?”);短一点,又怕作为导读者不尽责——“我把该说的都说到了吗?”从头写起又有卖弄之嫌……所有这些冲突之外,还有一种敌意的投射,会不会哪位权威一声怒斥:“导读?可不是这种写法!”

能够完美解决这些问题的,就是一篇真实、有趣、准确而又克制的导读。唯一的问题是,这样的佳作只在想象中存在。所以我拖了一个月,什么也没写出来。

10

我们可以怎么办?

这本书只能帮助我们看到问题,但它并不负责一劳永逸地消除问题。不存在一种简单的治疗方法,或者应该这样说:大多数的冲突,并不真的需要被“治疗”。

看到冲突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解决。至少是在用一种更诚实的态度面对自己,并摒弃那些糟糕的、适得其反的解决方案。在霍妮看来,这就已经是一种成长了。

活着已经很难了,何况面对这种本来就无解的冲突,这几乎可以说是人一辈子的难题。意识到它的难,我们就从理想化的状态中出离了一点。这是很大的失落,但也让我们更走近真实。阅读这本书的同时也许会让你感到不安,你会害怕如此真切地看到问题。不要怕,看到问题是一件好事。它解放了你,你可以带着满身的问题自由地生活。就算问题不能解决,又怎么样呢?你仍然可以让自己活得好一点儿。这就是你,是没那么好,但也没那么糟。

好了,我把我读这本书的收获,连同自己的思考尽我所能地记下来,完成了这篇导读。我对它的期待仍然没有变,希望对你有用,也希望它不要出错,但我知道,事情不会百分百如我所愿。我对此毫无办法。但这就是它了,是我此时此刻写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