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书名:
酒色财气
作者:
熊召政
本章字数:
109396
更新时间:
2021-10-14 11:35:18

“我的天!”刘百彩用理发推子敲了一下小黄的肩头,大声惊呼说,“三百五十块钱买一套衣服,你比那些万元户还财大气粗些。”

“我这是新的消费观念,”小黄不无炫耀地解释,“有多少,花多少,不比那些万元户,捏一尺不放一寸,把钱看得比命还金贵。”

“你不看得金贵,还不是因为你有钱?”

“我哪有钱?”

“你冇得钱?哼,我算看透了,越有钱的人,越爱哭穷。”

“我的刘大姐呀,你说我有钱,我还说你有钱呢。你看看,你的生意几俏!”

刘百彩望了望几个等她理发的人,嘴巴一瘪说:“再俏也赚不了钱。我转一个月的椅子脚,也贴不上你动一次嘴。”

小黄笑一笑:“你越说越神了。”

“不是神,是你位子坐得好。这几年发财的人,除了个体户,就是司机和你们这些业务员。一个个,都是票子铺开当路走。”

小黄再也不敢接嘴。理发店里,人多口杂,谁晓得刘百彩这一张岔嘴,还会说出么事话来。刘百彩看出小黄的心思,便不再往真处说。只扯些闲话。理完发,小黄要走时,她才提醒他:“记住点,碰到有什么发财的好事,带上你刘大姐。”

小黄点点头,表示记住了。过不两天,他果然跑到理发店来找刘百彩,把她拉到店外,神秘地说:“刘大姐,你真想发财?”

刘百彩一看有门儿,就说:“当然。快说,你有么路子?”

“过两天就是谷雨,你有没有法子,搞到谷雨茶?”

“要多少?”

“越多越好。”

“哪个要?”

“这个你莫管,”小黄诡谲地眨眨眼,“反正人家买一斤谷雨茶,愿出十五块钱的价格。你若能五块钱一斤买到手,转手一斤就能赚个十块钱。”

这赚头好大!刘百彩兴奋地搓着沾满头毛屑的手,有些不相信地问:

“这价钱,你跟买主谈妥了?”

“当然谈妥了。这笔生意能不能做成,就看你能不能搞到谷雨茶。国家平价收购的谷雨茶,才四块多钱一斤,你搞得到吗?”

“我试试。”

“这事儿不能慢,做生意要抢火候,越快越好!”

刘百彩仿佛看到了一捆新崭崭的钞票,眼睛里射出了贪婪。她问:

“生意做成后,我俩么样分成?”

“对半开,么样?”

“对半开,那不中。你以为收购价的谷雨茶,那么容易搞到?”

“那你说要多少?”

“至少四六开,你要肯,我马人就托人去搞茶叶。”

“好,就依你。”

小黄极爽快。刘百彩后悔没有说三七开。

送走小黄,刘百彩回到理发店,对几个等着她理发的老主顾说:“你们明天再来吧,今天下午,我有事。”说完走了。

却说这个山区小县,山高土薄,就着放大镜,也不能在古今县志上找到“物产丰饶”四字。唯一丰饶的,是那些山塆里的克丁病和气颈子。能够拿得出手的名特产品,则只有茶叶了。高山上终年云雾缭绕,生长的绿茶,半是雨露滋润,半是云雾怡养。开春以来,山上的气候多变,今天丝丝细雨,明日花花太阳。这一切,皆利于茶叶的生长。因此,这个县的云雾茶,在两百多年前就以其汤色碧绿,香味浑厚而行销于世。每年谷雨前后,春茶就开始采制。人们都希望最先品饮新鲜的茶叶,因此,每年一到茶春,各地采购茶叶的人莫不蜂涌而至。特别是近几年,上头的经济政策很是发旺生意人,生意越做越邪,价格越抬越高,县城里春茶的黑市交易,价格翻了几倍还抢不到手。谷雨茶产量低,物以稀为贵嘛。

刘百彩一下午跑了五六处地方,均碰了一鼻子灰。她找到那些有权批条子,去国营茶场购买茶叶的人。她不敢开口多要,怕引起人家怀疑,说她是茶叶贩子。她要十斤,人家最多批给她一斤两斤。这点东西,打酒不醉,打饭不饱,值屁用!她这才知道,那笔钱是不好赚的,若是好赚,小黄还能来找她?

天煞黑,刘百彩灰心丧气回到家中。百事看不顺眼,老小都躲着她。这时,何自宽进了屋。刘百彩一眼瞥见丈夫的手中拎着两袋子茶叶,就问道:

“是新茶?”

“唔。”

“买的?”

“别人把的。”

“哪个把的?”

何自宽的眼光悠悠忽忽闪了几下,终于还是回答:“满莲。”

满莲,就是那个丰满莲?一听到这个名字,刘百彩的心中就酸溜溜的。这是一个农村姑娘,父亲是一个村长。她不晓得中了么事邪,百事都不爱,偏偏爱上了画画。高中毕业后,一连考了三年大学,均未考取,皆因她太爱画画,把其它功课都荒废了。后来,她也懒得再考,一门心思在家学画。听说了何自宽的大名后,她就跑下县来拜师。通过第一次谈话和看了她的几张画稿后,何自宽就发现这姑娘的确有绘画的天赋,乐意收下这个学生。这事儿让刘百彩知道了,她老大不高兴,在丈夫面前恶狠狠地骂,说他被狐狸精缠住了。何自宽虽然很生气,但他并不同老婆争论。他明白争也无益,他和老婆的情趣,等于是一个牛头朝东,一个马头朝西。偏偏刘百彩心性强,见丈夫骂不还口,反倒更认为他是心里有病舌头短,骂得更有瘾头了。人在对面,心隔千里。一贯息事宁人的何自宽,已经习惯了老婆的辱骂,但为了不至于有难堪的事情发生,他从不准丰满莲到家里来找他。刘百彩呢,虽然舌头底下压死人,但碍于丈夫的言行举止挑不出刺儿来,也就只好得过且过。但暗中却走一步,打一桩,防范得紧。可是今天,当丈夫提到满莲的时候,她尽管象吞下了一把酸豆儿,脸上却笑成一朵花。她起身打开茶叶袋子闻了闻,一股清幽的茶香扑鼻而来——唔,真是好茶。

“满莲?她人呢?”刘百彩向。

“住在她表姐家。”何自宽不情愿回答,声音低得象蚊子嗡。

“她表姐住哪儿?”刘百彩凑近来问。

圆耳朵听不得方话,何自宽盯着老婆,紧张地问:“你问这个做么事?”

刘百彩卟哧一笑,戏谑地说:“看你那样子,担心我去找她打冤家是不是?你这呆货,放心吧,我不是那种钻头不顾屁股的女人。”

“那你找她做么事?”何自宽依然小心翼翼。

“拿了人家的茶叶,总得感谢人家呀!”

“感谢?”

“对,感谢!”刘百彩投向丈夫一个不容置疑的微笑,“我不晓得她表姐住哪儿,你去把她找来,今夜里,我们请她吃顿便饭。”

“请她吃饭?”何自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请她吃饭?”

“去吧,呆子,我现在动手做饭。”

何自宽被老婆搡出了大门。老婆的态度无异于冷锅爆出热豆子,令何自宽百思不得其解。他哪里知道,刘百彩是想通过丰满莲去搞茶叶发横财呢。

丰满莲被何自宽请了来。一进屋,她就恭恭敬敬地朝刘百彩喊了一声“师娘”。刘百彩见丰满莲不但人生得标致,而且百伶百俐,心中立刻感到有一股子强大的威胁。但这念头一闪即过,当泥鳅就不怕糊眼睛,她热情地招呼丰满莲落座。

几样家常菜,既不寒碜,也不丰盛。刘百彩的热情令一桌人都感到惊讶。丰满莲一来是从未和刘百彩打过交道,二来年轻肠子嫩,看不出刘百彩的热情都是做出来的。一顿饭吃完,师娘的形象在她心中已经是尽善尽美了。

在饭桌上,碍于人多口杂,刘百彩耐着性子,没有和丰满莲谈心事。饭毕,她把丰满莲邀入房中,扯了几句闲话后,这才慢慢把话引上正题。

“满莲,多谢你送来这么好的茶叶。”

“好么事,自家的出产,又不花钱买。”丰满莲觉得师娘太客气了。

“你们村里,茶叶多不?”

“多,家家都有茶地,集体还有一个茶场。”

有门了!刘百彩心中一喜,继续问道:“你们那里既然茶多,买茶总不紧张吧?”

“还是紧张,特别是谷雨茶。”丰满莲说,“因为县里派购任务大,奖励也高,一斤茶叶奖一斤化肥。如果不卖给国家,不但奖励化肥冇得了,税务所若是晓得了,还要罚款。”

“啊,还这样。”刘百彩象被提进了冷水盆,脸色顿时晴天转多云。

丰满莲看出刘百彩的情绪,问:“怎么,师娘你想买茶叶?”

“是呀,没想到这么紧张。”

“你买几多?”丰满莲问,“三斤五斤家中喝,再紧张也买得出来。”

“我要买,可不只三斤五斤。”

“你要多少?”

“最少也得一千斤。”

“这么多?”

“这是一个熟人托我,没得法子的事。我答应了人家,没想到这么难搞,如果搞不到,我这块脸,就没法见人了。”

刘百彩连连叹气,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么大的数量,是难。”丰满莲也为刘百彩着急。

刘百彩觑着丰满莲,开始弯弯绕提问:“满莲,听说你父亲是村长?”

“是的。”满莲点头。

“能不能让你父亲出面帮我这一回忙?”

“找他?”

“对,找他,你们村不是有茶场吗?让你父亲出个面,帮我买出一千斤茶叶来。”

“我不晓得我大肯不肯。”

“你去求他,他还能不肯?”

丰满莲感到为难,但架不住师娘的一再恳求,只得应允下来:“好吧,我回去试试。”

“要快,人家要谷雨茶。”刘百彩趁热打铁。

“我明天就回去。”

满莲第二天真的就回去求他父亲。当村长的父亲感到为难,那几天,想买茶的人踩破了他家的门槛,他尽量躲着不见面,实在躲不过的,也都三斤五斤,最多百把斤打发回去。刘百彩开口就要一千斤,茶场一季谷雨茶拢共才收得四五千斤呢。但他还是设法把女儿的面子顾了出去。

第四天,刘百彩就从丰满莲那里以国家收购价弄到手一千斤茶叶。一斤茶可赚十块钱,一千斤茶就是一万块,按原先和小黄谈定的,刘百彩可以得到六千块钱。这真是财从天降!但刘百彩仍不甘心,她觉这桩生意的主要功劳是她的,小黄四千块钱还是得多了。于是心生一计,交茶叶时,对小黄说:“事情有点麻烦了。”

小黄问:“么事麻烦?”

刘百彩说:“卖茶叶的人,也要分成。”

小黄看出刘百彩在耍花招,便叮问:“茶叶是哪个卖给你的?”

“这个你莫管,”刘百彩把门封死,“你卖给哪个,我也不管。我只是要告诉你,人家要分成,不然,他一斤也不卖。”

“么样个分法?”

“我拿两成,你拿一成,凑三成出来,把给他,么样?”

“你得四成,我和卖主各得三成。刘大姐,你的算盘好精哪!”小黄也不是好上的树。

刘百彩尽量掩饰自己的得意,瞅着小黄,亲热地说:“小黄,你刘大姐是多得了点儿,但你的赚钱生意是长流水,我呢,赚一回是一回。”

小黄缠不过她,只得顺水推舟:“好吧,就依你刘大姐的分法。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

“说吧。”

“我想求一张你家那位大画家的画。”

“就这个?”

“就这个。”

刘百彩心往下一落,畅快地一笑说:“我还以为是个么样了不得的要求呢。我家那呆子的画,你要十张都要得,只要你瞧得起。”

“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总共不过五六天时间,刘百彩七千块钱到了手。那天,小黄偷偷塞给她用报纸包着的一大摞现钞,她赶紧塞进手提袋中。有道是得胜猫儿欢似虎,刘百彩此刻却慌张得象个初次行窃的偷儿走在街上,提心吊胆。仿佛手上拎着一包炸药,随时都会爆炸。又仿佛觉得一街人都鼓着眼珠子看她,出她一身大汗。她本想把钱送到银行中存起,又怕人家查根问细。只得把钱提回家中,寻一个妥善处藏了起来。这件事,她对任何人都瞒得紧紧的,就是在娘老子和丈夫跟前,也不露一丁点口风。尽管这样,她仍然是一连好几天惶惶不安。总怕家里突然闯进一个公安局的同志来,提着手铐来找她。一种既欣喜、又恐惧,既充实,又惶惑的情绪折磨着她。又过去了好几天,一切都还是象先前那样平静,她的恐惧才慢慢消失。每当她偷偷地摸一摸那七千块钱时,心中就会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和喜悦。她的心情开始变得象有钱人一样复杂起来。

这时,一桩意外的事发生了。

那天傍晚,何自宽回来,把刘百彩叫进房中,乌头黑脸地问:“你让丰满莲帮你买一千斤茶叶,到底是做么事?”

刘百彩瞅着男人,不屑地回答:“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帮熟人买的。”

“哪个熟人?”

“熟人就是熟人,你管是哪个熟人。”

刘百彩眉毛一挺,嘴巴一翘,开始耍赖了,这是她对付丈夫的绝招。往常夫妻吵嘴时,她一拿出这种姿态,何自宽就退避三舍。可是今天,这一招儿不灵了。丈夫依然堵着房门口,大声嚷道:“你莫跟我打马虎眼,事情我都晓得了。”

“你晓得么事?”

“乌龟吃亮火虫,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你赚了人家的昧心钱!”

“色鬼”一句话捅到实处,刘百彩象被人从背上抽了一根筋,顿时软了。她慌忙把丈夫拉进房中,关上房门,低声问道:

“是小黄对你说的?”

何自宽愤怒地点点头。原来,小黄今天下午大模大样跑到文化馆去找何自宽要画。何自宽感到很奇怪,他从不轻易给人家画。哪怕是县里的要员,也经常吃他的闭门羹。这个同他冇得任何关系的业务员小黄,居然大大咧咧地跑来索画,那神气就象是欠他的。这放肆的态度,令何自宽很生气。他不问青红皂白,要把人家轰出门去。小黄哪堪受辱,便把他来要画的前因后果一古脑儿讲了出来。何自宽听罢缘由,便撇下小黄,气冲冲跑回家,找刘百彩兴师问罪来了。

丈夫的态度让刘百彩又好气,又好笑,只因前些时喜昏了头。她把小黄要画的事给忘了。她打定主意要先稳住丈夫,不让他把这事儿说出去。于是眼神儿一挤,笑眯眯地说:

“哟,就为这事儿,就把你气成二郎神了?我是和小黄合伙做了一笔生意,赚了几个钱。可是我赚钱为的是么事?还不是为这个家。你看看这屋,陈八代的,土砖都发霉了。我早就想换换,只是空手拍巴掌,拿不出钱来。这本来应该是男人着急的事。可是你这个男人,说是有一身铁,却打不出一颗钉,除了画你那一分钱不值的破画儿,你还有么事用?捡捆稻草也值两分钱,可是你那一双秀才手,连根稻草都拈不回来。我是个女人,屙不起三尺高的尿,却还想撑个门面。好不容易赚点钱回来,你不但不体谅,反而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跟我过不去。好象我做了么事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你看人家夫妻伙的,一个吹箫,一个捏眼,几样的团结!你呢?唉,算我倒霉,跟上你这么个苕贷,好比在石头缝里射箭,弓都扯不开!”

刘百彩本想说几句好话,把事情搪塞过去。谁知道提起葫芦根也动,平常蓄在心中的怨气,竟趁机泄了出来。一个笑脸观音,忽然又变成了黑脸金刚。夫子气十足的何自宽,却是鸭颈伸得鹅颈长,盯着老婆傻得冒气。他想争辩,舌头象一匹蜘蛛在口腔里蠕动,却说不出话来。

“说呀,你怎么不说?哑了?”

刘百彩看到丈夫发了呆症,攻势凌厉起来。

何自宽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反击说:“我不是说你不该做这笔生意,我是说,你不该昧着良心赚钱。”

“我么样昧良心了?”

“你怎么把满莲的三成也吞了?”

“满莲的三成?”刘百彩这才明白丈夫为么事生气,火气更大了,“她凭么事得三成?”

“可是,你们三人就这么分的。”

“那是我哄小黄的,想在他手上多挖一千块钱来。这事儿根本与满莲无关。”

“么样与她无关?茶叶是她搞的。”

刘百彩不想同丈夫讲这个理,她的心思开了岔,想到了另外的问题,越发撒起泼来:“好呀,你这个色鬼,吃家饭疼野肉了。我早看出来丰满莲是个狐狸精,勾了你的魂去!老娘我么事话都冇说,你们两个反倒扎起把儿,找老娘反攻倒算,告诉你,我刘百彩生来就不是塞牙缝的水豆腐!”

“你、你……”何自宽气糊涂了。

“我,我么样?”刘百彩进一步威胁,“嫌这个家不好,你走,赶开毛狗好养鸡。”

这话最伤人。因为何自宽等于是上门女婿,他脚一跺,伤心地说:“好,我走。”

“走了就莫回来。”刘百彩气势汹汹。

何自宽抬脚就走,走出大门没几步。刘百彩就赶紧向她的一双儿女下达命令:“快,去把你爸拖回来。”

何自宽犟不过一双儿女的死拉硬拽,只得仍旧回来,坐回到原来的椅子上。他勾着头,眼光灰灰的,鼻翼在微微痉挛。看得出,他内心压抑着多么大的愤怒和悲哀。刘百彩把丈夫拖回来,一来是怕丈夫一气之下,把那不可告人的经济活动公开,后果就不堪设想。二来,她也意识到后来的几句话说离了谱,伤了丈夫的自尊心。这会儿,为了平息丈夫的怒气,她主动给丈夫泡了一杯茶。

“喝吧,是满莲送把你的谷雨茶。”刘百彩口气软了,甚至有一点媚。

何自宽真想把茶杯摔碎。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又拿起茶杯一气猛喝。滚烫的茶水,烫得他呲牙咧嘴。那样子,把刘百彩逗笑了。

“哪个跟你笑!”何自宽余怒未消。

“我笑我的,碍着你了?”

“你财迷心窍!”愣不丁,何自宽旧话重提。

“财迷心窍又么样,色鬼?”刘百彩得意地反问,那神情,象在逗一只猫儿。

何百彩越是这样,何自宽越是生气,他嚷道:“我这个色鬼是假的,你这个财鬼是真的。”

“这世上,冇听说过财鬼,只听得说财神。”

“财神又么样,牛鬼蛇神,都不是好东西!”

“如今,牛鬼蛇神都平反了,都是好东西。”

“你……”

何自宽又词穷了,打嘴巴官司,他不是对手。刘百彩好一盏逗人灯。她一下子拉熄电灯,半娇半嗔地说:

“……”

“呆子,莫在那里自讨气怄,困觉吧。”

刘百彩先脱了衣服上床,她等着丈夫。她明白,男人的气再大,只要一上床,女人把肉身子一贴,百样的气都消了。

何自宽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来呀,等着你呢……”

刘百彩又在小声地喊他;软不拉塌的声气,象一只发情的猫儿,很有诱惑力。

但今夜这一招儿不灵。何自宽虽然上了床,但任她怎么挑逗,他只是屁股对她。

从此,何自宽在家中的脸色,总是阴天转小雨。对于刘百彩吞味了丰满莲应得的那一部份钱,他耿耿于怀。但这话他不敢对任何人讲,包括丰满莲。这虽然是老婆做下的缺德事,但讲出来,他这做丈夫的脸上也未必光彩。他有着知识份子的那种致命的弱点:清高,要面子。他期待着老婆自己改正错误,把丰满莲的钱退出来,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何自宽做出各种气色,其原因刘百彩哪能不清楚。但她这一位财神,钱只能进,不能出的。想叫她把出钱来,等于是猴儿嘴里抠枣子。她千方百计讨好丈夫,想他再不计较这件事。但何自宽是个撞倒南墙不回头的呆板人。任凭你舌头翻花,他半句话也听不进去。刘百彩为了捍卫她七千块钱的利益,决计打丈夫的恶扒子。

那几日,有事无事,她就往文化馆跑。好在理发店离文化馆不远,五分钟的路。她去文化馆,是去侦察丰满莲来冇来。

那天上午,她看见丰满莲进了何自宽的房间。那房间是何自宽的画室,角落里也支了一张铺,有时候画画晚了,何自宽就睡在这里。丰满莲进屋后,她在外面徘徊了一会儿,听得屋里传出玻璃铃一样的笑声,她便象一只瞅准了猎获物的鹰鹫那样扑了进去。

屋里,在一个支起的画架前,何自宽正用手中的画笔,在画架上的一幅半成品上指指点点。丰满莲站在他身边,听他讲解着什么。

门咣啷一声,刘百彩冲进来,双脚象踩了风火轮。

“你?”何自宽大吃一惊。

“我,就是我!你冇想到吧?”刘百彩冲到他们跟前站定,恶得一炸响,“今天,算我捉到了。”

“捉到么事?”何自宽预感到大祸临头。

“捉么事,”刘百彩恶狠狠地挖了丰满莲一眼,“捉这只狐狸精!”

“师娘!”丰满莲不知所措。

“哪个是你师娘,哼,我看你这个狐狸精,是自己想当师娘!”

刘百彩脏话出口,如毒蜂射箭,丰满莲一下子被螫得满脸通红,她语无伦次地反驳:

“师娘,你,你……么样能这样说话?”

“我这样说还是轻的,你这只狐狸精,一张脸皮厚得象屁股,跑来勾引我男人……”

越骂越不象话。丰满莲凭白无辜遭到这种羞辱,哪里受得了。她哇地一声痛哭,双手掩脸跑了出去。

“满莲!”

何自宽拔脚就追,却被刘百彩挡住去路。这时,屋门口已聚集了一些人。何自宽的同事们都被争吵声惊动了,刘百彩就是想把这件事张扬出去。这时她一把扯住何自宽,更起劲地骂:“好哇,你还想去追那个小婊子。我这做老婆的,有哪点对不住你……”

“啪!”刘百彩重重挨了一个耳光。何自宽忍无可忍了。

“你敢打?”刘百彩气得大叫。结婚这么多年,丈夫这还是第一次动手打她。

“你血口喷人!”何自宽气得直打哆嗦。

“好哇,我叫你打,我叫你打。”

刘百彩一头朝丈夫撞去。何自宽身一偏,伸手把她抓住,摔向一边。刘百彩索性坐到一张椅子上,对站在屋门口的几个人哭诉开来:

“你们看,他吃了树儿的枣,忘了树儿的恩。我跟他结婚这么些年,有么事对不住他?就是吃个虱子,我也得留只虱胯儿他。可是他不以恭敬反为仇,把夫妻的情份一瓢水泼了。整天和那狐狸精裹在一起,三魂掉了两魂。么事学画画儿,那是借的名义。今天,你这个色鬼若不当着众人的面,把话说清楚,我就和你一命拼了……”

刘百彩的声音脆响脆响,刻薄的话一句句都剜着何自宽的心。他打爬出娘肚子,就没有受过这等冤枉气。他气糊涂了,血冲头顶。不等妻子的话说完,他就歇斯底里地爆发了:

“我就是要爱那个狐狸精,不,那个丰满莲,你把我么样?”

站在门口的包括馆长焦梦本在内的几位同事,都了解何自宽的平素为人。他们本不相信刘百彩的胡言乱语。刘百彩平常是个什么角色,他们也都清楚。他们正准备把刘百彩劝走。没想到何自宽突然喊出上面那句话。这呆子,成心要弄笑话给人看了。

“何自宽,你?”馆长焦梦本生怕何自宽还要瞎说,赶紧出面阻止,“你发什么疯!”

“我不是发疯,我受够了,我要和这泼妇离婚!”

何自宽一跳八丈高。他由防御转向进攻,突然有了“威武不能屈”的英雄气概,在场的人莫不震慑。刚才还是一颠一跳的刘百彩,很是狼狈。但她也不是随便认输的货。

“离就离,我还怕你!”刘百彩色厉内荏。

“我还怕你?”何自宽以牙还牙。

“捞骚的狗公、色鬼!”

“你呢,财迷,良心黑似炭!”

你一杠子来我一杠子去,夫妻的情面完全撕破了。要不是焦馆长强行把刘百彩拉走,两人只怕要吵得天昏地暗。

从此,硬气的何自宽,再也不回到荷花街的这个家里来。两人吵嘴要离婚的事,也闹了个满城风雨。街邻们叽叽咕咕,说长道短。气篓子听了,就劝女儿:“百彩,夫妻之间,锅里不碰碗里碰。做女人的,心性不能太强,我看你还是赔个不是,把自宽接回来。”

刘百彩心情不朗爽,她原想闹一场,把丰满莲从丈夫身边赶开就完事。没想到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她不是不想同丈夫和解,只是因为她生性好强,下不来脸面。这会儿见母亲劝她,犟性子又发作了:

“我向哪个赔不是?我有么子话把儿捏在他手里了?丫,当人的出气篓子是个么味儿,你还不清楚?我屙不起三尺高的尿,却不能做不起三尺高的人!”

气篓子虽被女儿揭短,却仍是小心翼翼地规劝:“人活一世,草生一秋。只要平稳就要得。何必落下闲话来,让别人说。”

“哪个说?”刘百彩咒道,“哪个有闲工夫嚼蛆,就让他嚼去!”

气篓子长叹一口气。说不转女儿,她很伤心。

要强归要强,刘百彩的心中却也慢慢开始发毛了。自从那次吵架,到眼下这个除夕,差不多快有了十个月的时间,何自宽同她的矛盾,不但没有结束,反而越来越不可收拾。何自宽早就向街道办事处提出了离婚申请。办事处的同志几次调解,均没奏效。不是刘百彩不同意和解,而是何自宽撞倒南墙不回头。拖了几个月,见街道办事处不能解决这问题,何自宽又把离婚申请交到了法院。

刘百彩虽然又泼又辣,财迷心窍。但她毕竟是在深山小县城那种恪守古教的氛围中长大的。虽然“嫁猪随猪、嫁狗随狗”的训戒早已被时代摈弃,但离婚是一种不光彩的事却还是公众的强烈舆论。刘百彩表面上天不怕、地不怕,实际上却也被这种舆论压得抬不起头来。

伤心人怕过节。除夕之夜,刘百彩特别感到孤单。她想到要想和丈夫和解,今夜里是最好的机会。天一黑,她就让女儿翠翠和儿子彤彤一起去文化馆,把他们的爸爸找回来过年。她知道自己去,丈夫不会回来。但他也许会看在儿女的情份上,重新跨进这个家的门槛。

但是,何自宽没有回来。儿女们回来说,他们的爸爸不在文化馆。

前面说过,除夕夜,刘家的情形有些凄惨,读者现在大概就会了解到,刘家的情形为什么凄惨了。

荷花街的街邻们,背地里戏称刘家是“酒色财气一家子”。刘干壳是酒麻木,何自宽是色鬼,刘百彩是财迷,干壳的老伴是气篓子。今夜里,酒麻木和色鬼都离家出走,由气篓子和财迷母女俩主持的团年饭,便完全没有一点团年的意思。

刘家的年饭才吃到一半,街上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那鞭炮仿佛放不完,且又响得热烈,还夹杂着许多的欢呼声。彤彤经不住这声音的引诱,溜下椅子,跑到屋外去看闹热。直到长而又长的鞭炮声停止,彤彤才又回来,兴奋地说:

“是许竹根家的鞭炮,他说,他放了一万响,他还让我到他家去看电视,他买回的彩电二十二时,象看小电影。他还说……”

“把你的猪拱子闭上!”刘百彩大声呵斥。

彤彤吓得直往气篓子怀里钻,眼睛里闪着泪花,猪拱子是猪嘴。妈妈这么恶毒地骂他,使他很难过。

气篓子搂着小外孙,一面用手抚摸着他的脸蛋表示安慰,一面轻言细语地开导他:“细伢儿家,要懂礼,见了大人不能大名小号地喊,你不能叫许竹根,要喊许细叔。”

“么事细叔,许竹根就是许竹根。”

刘百彩又呛出一句!一桌老小都不敢再出声。许竹根是荷花街真正的财神。刘百彩对他又嫉妒,又瞧不起。

许竹根原是荷花街最可怜的人物。读到小学四年级,就因父亲去世而缀学。他的娘是个瞎子,从此就靠许竹根拣破烂养活。饥一餐,饱一顿,许竹根饿成了黄瓜肿。刘百彩和他般长般大,对他很同情。那时候,荷花街上的人家,日子都不么样好过。但刘百彩家虽然穷,稀粥却还是可以喝饱。她常常从家里端出一碗稀粥来,分给许竹根一半。许竹根因此对她很感激,两小无猜时,两人极有友情。长大以后,这友情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尽管许竹根对刘百彩依然有情有意,刘百彩却落了帽子不掉头,再也不肯搭理他了。一看到他那个破败的家,那个眼角处终日堆着眼屎的瞎子娘,刘百彩就恶心。那一年,遵照“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指示,许竹根领着瞎子娘下了农村。刘百彩也就因此把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谁知十年后,许竹根又落实政策回到了荷花街。瞎子娘死在乡下,许竹根却领回一个乡下老婆,两个伢儿。那娘儿三个均报不上户口。一家人的生计,依然靠许竹根打零工维持,日子过得低眉落眼,苦不堪言。有一天,许竹根背回几张铁皮,在荷花街前面的那条闹热的大街的拐角处,盖了一个小棚,卖些油盐酱醋小百货。开头哪个都瞧不起这个小小的铁皮售货亭,冇端上公家碗,哪里有地位?但随着形势的不断变化,那小商亭竟然变成了一家钢筋水泥建筑的安有珐瑯瓷招牌专售时髦服装的商店。许竹根在人们的眼睛中,也忽然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荷花街上的人,都讽刺他交了“狗头运”,拣破烂的埋汰人居然成了一个县城的首富。讽刺归讽刺,他财大气粗的样子,委实又令人眼热。如今,莫说他,就是他的老婆在街上走过,有几个人投过来的不是巴结的眼光?偏偏那婆娘又会气人。走起路来挺胸凸肚的,象一任官。这且不说,她竟然还目中无人地领导起荷花街的服装新潮流。今天穿这件,明天穿那件。把些女人的眼光都羡勾了。有一天,她去找刘百彩烫发。刘百彩气她不过,故意把她的头烫成个鸡窝样。要几难看有几难看。那婆娘居然也不在乎,她不关心烫发会不会给她增加美色。她只希望自己的头发卷起来,是“烫”过的。

许竹根的发富,刘百彩心里最不是滋味。她设法重新和许竹根建立起友谊。这友谊的直接价值,就是她经常去到许竹根的商店里拿些零杂玩意儿不把钱。久而久之,许竹根不说么事,他的婆娘却受不了这个。除了直接的经济损失,女人还有她要格外防范的东西。因此,只要刘百彩一到许竹根的商店里,她就伤言搭语。最后终于寻得个机会,和刘百彩大吵一场。从此,刘百彩才和许家断绝了来往。

今夜里,许家的一万响鞭炮,一个个都炸得她心痛。自从和丈夫闹翻以后,她变得疑心更重。她认为这一万响鞭炮是冲着她放的,既讥笑她冇得男人过年,又向她夸富。她哪里受得了这个。她之所以成为财迷,内中不能说没有和许竹根斗狠的因素。如今,她虽然挣得了七千块钱,却因此丢了一个男人。何况这七千块钱,和许竹根的钞票比起来,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本来这顿团年饭,吃得就不是个滋味。现在许竹根家的一万响鞭炮,更是往刘百彩油锅一样的心中加了一把盐。不成,我不象我的老娘,那么好当人的出气篓子。这口气我得争回来。她从荷包里摸出几张大团结来,递给女儿翠翠,对她说:

“翠翠,你也去给我买一封一万响的鞭炮。今夜里,我家也要放那么多!”

“好咧。”

翠翠应答,起身就走,刚走到门口,却见一个人一步跨进了屋。他还背了一个人。

“是夏叔叔。”翠翠喊。

“对,是我。我送你爷爷回来。”

夏启林小心翼翼地把烂醉如泥的刘干壳卸到一张躺椅上。

“他怎么了?”气篓子脸煞白。

“他在县委书记家喝醉酒了。”夏启林回答。

“天哪,这是么样回事哟!”

气篓子急得直哼。刘百彩却气得直朝老子翻白眼。

第三章

这个夜晚糟糕透了。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扰乱了宁静的乡野,也扰乱了何自宽和丰满莲两人的心情。此刻,他们正呆在距县城七里地的一个小山塆里。

他们两人也在尽可能地欢度除夕。但那无法摆脱、越缠越紧的悲哀情绪总在他们的心中作祟。确切地说,他们租住的这间屋子,倒象一个已经破败的空匣子。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用来弄饭吃的小煤炉,其他一无所有。

“还喝一杯吧。”丰满莲又拿起酒瓶给何自宽斟酒。她的脸上始终挂着软弱无力的微笑。

何自宽把杯子伸过去。他的喉节上下滑动了几下,情绪有些激动。忽然,他缩回酒杯,用另一只手抓住丰满莲握住酒瓶的手,半是央求半是决断地说:

“不,满莲,我不能再喝了。”

丰满莲放下酒瓶。两人相对而视,情绪都有些紧张。

“不喝了?”

“不喝了。”

“你不是说,今夜里你要一醉方休吗?”

“举杯浇愁愁更愁啊!”

何自宽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狠命地搔着一头乱发。

丰满莲脸上的微笑尽管还是软弱无力,但是她的口气却强硬起来:“愁么事,天塌下来,由我们两人顶着!”

“不,应该由我一人来顶,”何自宽苦笑着,他本当想说句玩笑话,“我的个头比你高,年纪也比你大。”

丰满莲飞快地瞟了一眼她所敬重的老师,感激地说:“谢谢你。”

“不,我该谢谢你。”

今夜里,何自宽特别爱说“不”字。不过,这次丰满莲没有回答他。她走到小煤炉跟前,在上面取下一个直冒热气的铝锅。

“不喝酒了,就吃这个。”

“什么?”

丰满莲从铝锅里夹出一对饺子:“鸳鸯饺。”

鸳鸯饺小巧玲珑,头挨头卧在碟子里,热气腾腾。何自宽象在欣赏他所崇拜的梵高的油画一样出神。他舍不得吃它。

“吃呀,趁热。”丰满莲在一旁催促。

何自宽缓缓地举起筷子,但他又突然放下,望着满莲,眼睛里射出激情地光芒:

“满莲,你是说,我们两个真的是一对永不分离的鸳鸯?”

丰满莲点点头,两颊绯红。

何自宽心中涌起一股幸福的慌乱。他双手托定丰满莲的脸庞。怔怔地望着这照彻他中年生命的一轮满月,他害怕会失去她,而且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一刻这么害怕过。

那次刘百彩大闹文化馆,受到最大伤害的不是何自宽而是丰满莲。

二十三岁的丰满莲,水嫩得象早晨才开的桃花儿。可是对于生活,她却还非常幼稚。她爱追求么事,就追求么事。从自己的追求中领起一份生活的乐趣。二十三岁这个年龄,应该是明晓好多事理的,偏偏她不明晓。尽管有时候,在一些个叫人眼热的青皮哥儿面前,她也会受到一种朦朦胧胧的情绪的撩拨。但她自己并不完全明白这就是性爱。她的女性的魅力尚在沉睡,这正是她的天真处。她喜欢绘画,自然就想到求师学艺,她让老师的色彩的阳光照耀她的青春。象一朵野花那样,开在草坡上,无忧无虑地吻着阳光,自由自在地散发着自身的芳香。可是,这朵野花又怎么能料到,一只牛蹄子踏来,就蹂躏了它迎风招展的姿态。

丰满莲现在的情形,正如同那一朵野花。

那天上午:她从何自宽的画室里跑了出来,感到天倾地陷。她难以忍受刘百彩对她的无端羞辱。她一路跑去,耳边尽响着“狐狸精”三个字。她明白狐狸精是专门勾引男人的拐女人。她想跑回表姐家痛哭一场,忽然她又改变主意。直奔车站,买了一张五毛钱的车票回家。她家离县城有三十里地,那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山塆。丰家塆的清澈的泉水滋养了这一颗纯洁的灵魂。现在,这一颗灵魂经历了二十三年来的最为剧烈的骚动和苦痛。她不知道自己是么样回到丰家塆的。太阳当空,她的眼前却一片昏黑。回到家中,她二话不说,先奔到自己房中,把收拾得井井有条的画笔、画纸、颜料等物什,一古脑儿地进行毁坏。该扯的扯,该撕的撕;该扔的扔,该踩的踩。她并不明白自己这番动作的目的,她只是要出气。

“满莲,你么样了?”

她的母亲跑进房来,把发了疯的女儿紧紧箍住。她扑倒在母亲怀中,好一阵痛哭。这时,她的父亲,村长丰石磙也走进房中。

“满莲,你到底是么回事儿,是哪个欺侮你了?”母亲又摇着女儿问。

但不管么样问,满莲只是以哭来回答。受到的这种羞辱,满莲说不出口来。

当天下午,丰石磙就搭车下县。他要去访问访问,女儿这番精神失常,到底为的么事。天擦黑时,他返了回来。进门也是二话不说,抢进女儿房中,揪起蒙头困在床上的满莲,没头没脑地一阵痛打。

“哎呀呀,你又发疯了!”

丰石磙的堂客赶紧扑进房中抢救女儿。可是迟了,女儿已经被打得鼻青眼肿。

“你的手么样这样狠?”丰细婶吼起来。

丰石磙一跳八丈高,吼声比堂客的更大:“你问问这个贱货,该打不该打!”

好事不出屋,恶事传千里。刘百彩大闹文化馆的消息,怕只有一两个钟头的光景,就传遍了整个县城。这一则是因为县城太小,一声喷嚏打千家;二则因为何自宽是有名人焉;三则嘛,则是人类的弱点所致,凡事一涉隐私,人们多方打探,奔走相告的瘾头就大。一人一条舌头,一条舌头一个版本。添油加醋,搬枝弄叶,到后来,针杪大的事儿呵成棒槌大。何自宽的事儿就是这样。到了半下午,事情就传成了何自宽和丰满莲正在床上做不正经事,被刘百彩破门而入,当场抓住。丰石磙下县听到的,就是这个版本。一个极憨厚,又极倔犟的山地汉子,不要说时下摩登青年口中所云的“性解放”闻所未闻,就连青年男女之间眉来眼去的事也要被视为苟且,而遭他一顿呵斥。女儿出了这样的事,他这个老子,还能不把脸气成一块紫猪肝?他当时哪肯细想(事后他也是不肯细想的),只一头撞进文化馆,一心要寻到那个杂种,用栗树蔸一样硬的拳头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万幸万幸,“那个杂种”恰好不在画室。丰石磙扑了空,这更使他愤怒得象一头饿疯了的豹子。馆长焦梦本出于职责,想劝劝他,说明事实真相。丰石磙哪里肯听?拳头差点擂到焦梦本的额角上。既是这样,馆里同仁便都缩回到各自屋里。丰石磙一口气憋在肚子里出不出来。回到家中,可怜的丰满莲,便成了他的拳头架子。

丰细婶明白了丈夫发脾气的原委,眼珠子顿时鼓成玻璃球儿。这还了得,如此伤风败俗,丰家的火焰,岂不在人前矮了半截?她不再袒护女儿,而且也加入男人的愤怒,一起对女儿兴师问罪。偏偏丰满莲在这种情形下,既不辩诬,也不喊冤。她只是一言不发,犟着挨打。一场意外的打击,已使她万念俱灰了。

第二天早晨,丰家人正在吃早饭。丰满莲有两个哥哥。一个哥哥已经成家,开门另过。二哥要到下年才结婚。现在,除开丰满莲(她还在床上困着),一家四口人都围着饭桌而坐。他们边吃饭,边商量如何处置丰满莲。丰细婶提议赶快找户人家把女儿嫁出去,以遮过这段家丑。“好在上门说媒的多,”丰细婶说,“选一家合适的,看个日子,就让满莲过去。”

“你晓得满莲肯不肯?”丰石磙的大儿子问。因为事关重大,他也被喊过了屋。

“现在由不得她了,”丰细婶恶狠狠地说,“哪个叫她作贱。”

丰石磙的老二有些同情妹妹,他说:“我说这事儿还是调查调查,不要见到风就是雨。”

丰石磙横他一眼:“调查个屁!这是么光荣事儿,还值得提锣打鼓地张扬?”这蛮汉气成了个青眼圈。他在家也总是显示村长的威风,这时候更是如此,“你丫的主意要得,”他继续说,“赶紧把这贱人嫁出去,这样,多少还能遮点丑。”

“嫁出去就能把丑遮了?”老二顶撞父亲,“猪嘴扎得住,人嘴扎不住。若真有那件事……哼!”

这一哼的内容哪个都懂。屋子里哑了。

正在这时,一个形象极腌臢的人跨进了门槛。

“你?”

丰石磙的屁股象被烙了一火钻,他霍地站起。望着来人,两眼吐火。

“丰村长,我来向你解释……”

“你们快呀,他就是那个杂种!”

丰石磙一声怒吼。他的两个如虎如豹的儿子顿时明白了这来者的身份,都很迅猛地扑了过去,抄了何自宽的后路。

何自宽很平静,显然这场面在他的预料之中。只一夜工夫,他就变得眼泡儿浮肿,两颊的面皮耷拉着,而且泛着可怕的青色。这腌臢的样子,来自巨大的精神折磨。刘百彩离开文化馆后,他还象一根木头桩子,钉在画室里。任谁劝他也不动。妻子突然地无理取闹,使他愤怒,更使他伤心。多少年来,他跟妻子就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或者说从来没有。这个家庭,是靠爱情以外的一些原因维系着。为了孩子,为了避免公众舆论的袭击,为了能够全身心地投入他热爱的绘画事业,他尽量容忍着这种没有爱情的家庭生活。但是这次他再没有办法容忍了,他不堪忍受这种侮辱。这书呆子开头对妻子这种歇斯底里的爆发并不理解,后来他突然明白到,这可能与茶叶的事有关。想到这一层,他的眼神就散了,等他拼命把眼光收拢时,却怎么也看不清妻子的形象了。而丰满莲天真无邪的模样儿,却象维纳斯女神一样嵌满他的整个眼眶。他开始忘记了自己,而为蒙受奇耻大辱的丰满莲而焦灼。这涉世未深的姑娘,肯定承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打击。他决定去找丰满莲说明事实真相,揭露妻子的可耻。在丰石磙撞进文化馆要给他一点厉害的时候,他正满县城跑着,发疯地寻找丰满莲。一直到晚上,他才得到确信,丰满莲已经回家了。他于是下定决心,乘坐第二天早晨的头班车,赶到丰家塆,向丰满莲以及她全家人道歉。

现在,在丰家堂屋里,他被包围了。

“你这杂种,还有胆踏进我家门槛!”

丰石磙挥舞着手,象一只斗急了眼的鸡公炸翅子跳着。丰细婶反应比较迟钝,到这时她还粘粘乎乎地问:

“害满莲的,就是他?”

“不是他是哪个?”

丰石磙山吼。丰细婶的脸色这才勃然大变,扑向何自宽,又撕又咬。

何自宽桩立,不还手。他的脸已被丰细婶撕得血痕斑斑。

“杂种,你还我女儿?”丰细婶跺着脚骂。

何自宽听谬了,以为丰满莲没有回家,顿时大惊失色地问:“满莲哪里去了?”

“哪里去了,见阎王爷去了!”丰细婶怒气冲冲地回答。

何自宽瞄瞄这个,看看那个,越发呆若木鸡。

丰石磙开始严厉地审问:“姓何的,你说,你是不是害了满莲?”

何自宽点点头,茫然若失地回答:“是……是我害了她。”

“说吧,怎样处置你?”

“处置吧。”

何自宽此时觉得,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他以为丰满莲已经轻生。

“捆起来!”

丰石磙朝两个儿子一挥手。老大拿过绳子,老二凑到父亲耳朵边上,低声说:“大,这样,人家会不会说我们私设公堂。”

丰石磙睁着牛眼,喝道:“打死他,坐牢偿命,老子去!”

丰石磙操过一条扁担,朝何自宽拦腰扫去。何自宽哎哟惨叫一声,倒地,痛得打滚。

“给他夹大麦!”丰细婶尖叫。

所谓夹大麦,是多少年前这带山里对私通女子的惩罚。即把她捉到祠堂里,当着全族人的面扒下裤子,由几个手拿鞋锥子的妇女,在她的屁股上锥眼,锥一个眼,就摁一粒大麦进去,名曰夹大麦。现在,丰细婶从她的记忆里,提取这么一个知识,用以整治何自宽。她的动议立刻得到丰石磙的赞同。

何自宽也明白夹大麦是么样回事,士可杀而不可辱,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

“丰村长,你这样做,是侮辱我的人格,我不同意,我同意打死。”

“你以为我不敢打死你,打死你只当是打死一头猪!”

丰石磙又是一扁担过去,把何自宽打倒。四个人七手八脚把何自宽裤子退下。丰细婶早拿来一把鞋锥子,朝何自宽的屁股上一锥子扎下去,何自宽痛得嗷嗷乱叫。

“你叫,我叫你叫!”

丰细婶又是一锥子下去。何自宽身子象麻花一样扭着。丰细婶还嫌不解气,又一把抻住何自宽的下身,恶狠狠说:

“你这害人的根苗,看我一把扯断它!”

她说到做到。她正攥劲儿扯的时候,房门啪地一声大开,满莲一阵风似地冲了出来。

“你们放手!”

满莲一声大喝。她的两个哥哥就要撒手,丰石磙吼道:“按住,听我的。”

两个哥哥迟迟疑疑。石磙夫妇仍在惩罚何自宽。满莲见状,从屋角拣起一把柴刀,举在手上说:

“你们再不放开他,我就把自己劈死!”

这回,四个人都撒了手。

满莲背过身子说:“哥,你们把他解开,穿好衣服。”

两个哥哥照办了。

何自宽痛得站立不住。丰家老二弄把椅子让他坐住。他的鲜血淋漓的屁股却又不能落坐,他只能伏在椅翅上。

“何老师!”

丰满莲扔下柴刀,扑了过去,泪眼盈盈。

“满莲……你、在家?”

何自宽有气无力,瘦削的脸膛在痛苦地抽搐。他的这副样子,使丰满莲百感交集。她猛地转过身,对还在惊愕之中的父母说:

“我告诉你们,何老师是无辜的。”

“无辜的?”丰石磙机械地重复一句。

“是的,无辜的!”丰满莲大声为何自宽辩解,“他教我画画,是顶好的老师,其它的事儿,一概有得!”

“你这不要脸的贱人,看我打死你。”

女儿如此不要脸皮地袒护野男人,更使丰石磙老羞成怒。他重操扁担,要朝女儿大打出手。

“打吧,打死我也是这话!”

满莲毫不躲避。丰石磙的扁担停在半空没有劈下。他的手被二儿子架住了。

“你滚!”丰石磙吼着二儿子。

二儿子抢下父亲手中的扁担,很冷静地说:“大,应该听听满莲的解释。”

“解释么事,你看这架式,还不是和尚头上的虱,明摆着的事儿。”

丰细婶摇头叹气。一屁股瘫倒在地上,嚎啕痛哭,数落着说:

“天哪,莫不是我前生作了孽哟,养下这么个不知羞耻的骚货……”

“丫!”

丰满莲满面羞红,母亲的哭骂象匕首一样扎着她的心。

“我不要你喊丫,我冇得你这个女儿!”

丰细婶的这句话,提醒了丰石磙。他威胁女儿说:“贱货,你听着,你不要脸,我们还要做人。你要想还当我丰石磙的女儿,你就去法院告这个杂种,说他奸了你……”

“不,我不能!”丰满莲截住父亲的话,大声嚷道。

“你不能,那你现在就滚!今生今世,你再别踏我丰家的门槛。只当我丰石磙,有养你这么个贱东西!”

丰石磙咆哮如雷。丰细婶停住哭泣,紧张地望着女儿。

在这种情形下,何自宽忽然滋生了一种英勇献身的精神,他声音很轻,却很坚决地说:

“满莲,答应你的父亲吧,你到法院去告我。”

丰满莲极快地瞥了何自宽一眼,又正眼看着父亲,异常平静地说:

“大,你可以不承认我这个女儿,但我还要说,我,还有何老师,都是无辜的。”

“你滚!”丰石磙气得浑身打哆嗦。

丰满莲不再辩解,而是转过身,对还伏在椅翅上的何自宽说:

“走,何老师,我扶你走。”

“不,满莲,你不能这样!”

何自宽拼着全身力气在喊,但丰满莲充耳不闻。她勇敢地搀起何自宽,一步一步走出了家门。

“满莲!”

身后传来丰细婶绝望地喊声。但丰满莲不回头。

夜已深了,小山塆一片寂静。人们并没有睡去。但他们都各自缩在自己的屋里守岁、守着红彤彤的炭火和电视里热热闹闹的节目,一家人团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他们把黑黢黢的夜色和割耳朵的寒气关在窗外,留给无家可归的人咀嚼。

在除夕夜这个传统节日里,欢乐者更欢乐,忧愁者更忧愁。

鸳鸯饺还留在碟子里。它早已没有了热气,饺子中渗出的猪油也已凝固,在碟子里闪着幽暗的白光。

“你不喜欢吃?”

丰满莲轻轻地问,声音中露出黯然神伤的情绪。她把低头沉思的何自宽盯了好一会儿,何自宽竟没有发觉。

“你说么事?”何自宽抬起头来问。

“我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吃它。”

何自宽的眼光又落到鸳鸯饺上,他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回答:“不是不喜欢吃它,是舍不得吃。”

丰满莲理解了话中的含意,柔柔地说:“喜欢吃你就吃,吃完了,我还会做嘛。”

“饺子可以做,鸳鸯可以做嘛?”

“鸳鸯?做?”

“对,做!”何自宽又开始拔着头发,激动起来,“鸳鸯饺是工艺品,那么鸳鸯呢?当然是爱情。可是,这个社会上,真正的爱情得不到承认,到处是……到处是棒打鸳鸯两自飞。”

“自宽,今夜里团年,应该高兴,不准你说不吉利的话。”

丰满莲伸手去捂何自宽的嘴巴,却禁不住自己的眼泪,捉对儿往下掉。

何自宽嘴角抽搐着,痛苦地说:“满莲,你是禁果,我不应该偷吃的。”

丰满莲安慰他说:“不是你偷吃,是我心甘情愿,把你吃!”

“我清楚,我要受到惩罚。”

“不管你受到么样的惩罚,我都跟着你。”

“刘百彩不跟我离婚么办?”

“我就一直等下去。”

说到这里,丰满莲忽然拉过何自宽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兴奋地而又略略含羞地说:“你摸摸,他在动。”

何自宽的手轻轻抚摸着丰满莲的平滑面又柔软的肚腹,试探着问:“你还是打算把他生出来?”

“唔。”丰满莲坚决地点点头。

“他会吃很多苦的。”

“你不也吃了很多苦吗?”

“我……”

何自宽语塞。他还能说什么呢?巨大的幸福与巨大的恐惧,同时都在他的心中充溢……

那天,丰满莲搀着何自宽,一步一步离开了丰家塆。她的勇敢果断的举动,不但令她的父母和两个哥哥吃惊,就连何自宽,也惊慌得不知所措。在正气凛然的少女面前,他变成了一头温顺的绵羊。

“满莲,你放下我,你、你回去。”

在露水盈盈的山路上,何自宽不只一次地这样央求丰满莲。但她不搭理他。她把他搀到附近的一个乡诊所去包扎,上药。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很少说话,平静得象一个瓷人。直到离开诊所,穿过一段树林子在那里坐下来休息时,她的哀痛欲绝的哭声才终于爆发。

这哭声,象三九天的一瓢瓢冷水,泼在何自宽身上。林子里的春光很明媚,“日——间睡”的鸟慵悃地叫着。翩飞的蝴蝶撩拨着草叶上的沾露。远处人家的炊烟被风吹来,淡蓝淡蓝的,在枝叶间作有趣的撩挠。那揪人心肠的哭声与这一切是那么地不和谐,好象一片葱绿中,兀立着一棵光秃秃的遭受北风猛烈鞭打的树。

“满莲,莫哭,莫哭……唉!”

何自宽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不知么样解劝,只会象哄小孩那样。见哄不转来,便急得直叹气。此刻,他当然无法理解丰满莲的心情。

昨日从县城归来,满莲恨死了刘百彩。这白璧无瑕的少女,原不会用心眼儿去待人的。那次刘百彩主动请她吃饭,被她认为是师娘的礼貌和爱人情的表现。她见刘百彩嘴儿一张,手儿一双,处处显出极能干的样子。就从内心里敬重起这位师娘。并为老师有这样的妻子感到高兴。在同老师的接触中,她也觉察到,他对师娘的感情比较冷淡。但她并没有往深处想,而是以为老师就这么样个人,一门心思都在绘画上。在家庭生活问题上呆里呆气,显得不通人情。因此,她暗地里还有些为师娘抱屈。想象她如何忍辱负重,独立挑起家庭生活重担的情形时,她对师娘的敬重之心也就日益增加。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跑回家来把她的绘画用品一气乱扔时,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旋转的,再不是一个笃实厚道的师娘的形象,而是一个满口嚼蛆的女人。摔死你!摔死你!摔死你!她把每一件东西,都当成那个满口嚼蛆的女人来摔。而且她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学画画了。这件事情的发生,她不好怪任何人,只怪自己不该去找何自宽学画。她敬若神明的老师的形象此刻也在她的泪眼中模糊了。她忽然觉得老师也很可恶。这想法没什么理由,但她就这么想着、恨着。我们不要指望一个气糊涂了的姑娘,还会有着大理石一样细腻而又坚强的理智。事实上,她迁怒于何自宽,还是有道理的。他的妻子是这么一个可恶的女人,她可以凭白无故地伤害一个无辜的姑娘,可是他却呆若木鸡。这哪里还象一个男人!这哪里还象一个画家!她悲愤至极,只好自己发自己的脾气。她蒙头睡在床上,当然不晓得县城里关于她的恶毒的传谣。直到父亲从县城归来,她被打得鼻青眼肿。一天之中,她遭受两次沉重的打击,一次是心灵的,一次是肉体的。这对于一个花朵般妖娆的姑娘来说,无异于一场足以使香消玉殒的暴风雨。但她无从反抗。到后来,她就逆来顺受而不肯反抗。在父亲的鲁莽的暴力面前,她没有替自己辩冤,这冤枉,她认了。她的平平坦坦的生活旅途上,还从来没有什么教训,这次就算是惨重的教训吧。那一夜,她彻夜不眠,一来是身上的伤痕火辣辣地痛,二来,她万念俱灰。她的脑子在激烈地思索着,可又是一片空白。当一家人在早饭桌上决定她的命运时,那些断断续续的声音隔着房门钻进她的耳朵,她并不慌张。要她嫁人,这决不可能。她毕竟是一个高中毕业生,通过读书,获得了许多新思想和新知识。如果父母一味相逼,她就以死来反抗。她躺在床上,象躺在冰窖里。从窗棂里透进来的白花花的太阳,照着她憔悴的脸庞。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顶,在等着那对她命运的无情的判决。可是这时,她万万没有想到,何自宽会来到她的家。最初听到他的声音时,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愤怒又骤然重返她的心灵。她强迫自己恨这个人。但是,当何自宽发出第一声惨叫时,她感到自己的肠子在猛烈地抽动。一刹那间,过去的往事,一些平常她并不在意的老师生活中的细节,连接成一个个鲜明生动的镜头,在她的脑海中闪现。她发觉她仍敬重这位老师。她明白这种复归的情感多么危险。她拼命收缩自己的意志,让它成为厚茧,使情感的飞蛾不致于破壳而出。但是她失败了,当惨叫声再次传来时,她破门而出了。本来,她只想证明老师是无辜的。但谁又料到事情的结局竟会是这样。她赌气地答应了父亲的条件,却没有工夫细想这件事情的后果,现在,坐在这个小树林里,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而且,她的举动也使她再也无法向世人辩明她的清白。恐惧,愤怒,孤独,绝望的情绪交织在她的心头。

满莲豆大的泪珠掉在细微的蕨类植物上。何自宽豆大的汗珠掉在满莲的手臂上。一个人在焦灼,一个人在悲痛。忽然,草丛里窜出一只兔子,在他们中间一跃而过。满莲惊骇得大叫一声,蹭后几步。这情形有些尴尬,她忍不住笑起来。

何自宽打心眼里感激那只兔子。他自言自语:“这兔子是神。”然后对满莲说,“我对不住你,我害了你。”

满莲不语,擦着泪眼。

她的哀戚的样子令何自宽心碎,回想在父母面前她的勇敢的举动,他又激动万分。他情不自禁拉住她的手,颤抖地说:

“满莲,我敬重你,我爱你!”

“流氓!”

满莲象被蝎子咬了一口。她从地上弹起来,给了何自宽一个耳光。

“打吧,只要能出气,么样打都要得。”何自宽把脸凑过去。

满莲又哭了起来。

嘁嘁喳喳的鸟鸣声。树林里落下一群喜鹊。

何自宽拼着勇气说出心底的话,可是现在他又自惭形秽。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卑鄙,为了挽回自尊,他又说:

“满莲,你救了我,现在,我也要救你。”

“救我?”满莲一声冷笑,“你救得了?”何自宽回答:“救得了。你无家可归了,我把你养起来。我要继续教你画画,千方百计让你成功。”

满莲摇摇头。

“你不信?”何自宽焦急地说,“我对天发誓,我说到做到。”

满莲说:“你做得到,我做不到。”

“为什么?”

“为了我的名誉。”

何自宽叹一口气,说:“我到你家,本来是想向你的父母说明,你和我都蒙受了不白之冤。我的老婆不是人……”

“你别再提她了,”满莲堵住耳朵。

“不,我要说。”何自宽接着就说出茶叶的事,“这可恶的女人,是想造谣说我们俩有事,好堵住我的嘴巴。”

“太卑鄙!”了解到事情真相,丰满莲心里满是愤怒。

“满莲,她伤害了你,我决不能轻饶她。”

“你打她?”满莲想知道怎样不轻饶。

“不,我说过了,要和她离婚。”

满莲隐约感到有一个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向她逼近,她有点慌张地说:“真的要离吗?”

“真的!”何自宽痛苦地说,“事实上,我们之间只有婚姻,而从来都没有产生过爱情。”

“爱情?!……”

第四章

现在,在这个空匣子一样的小屋里,何自宽回想起小树林里的一幕。他至今仍有些后悔,危险的第一步,就是从那里跨出的。那一步,对于他过去走过的一段惊涛骇浪的人生旅程,是一个大胆的否定。

馆长焦梦本第一次把刘百彩介绍给何自宽的时候,那是一个秋天。就在那间理发店里。那是十三年前,他二十七岁,她二十三岁。

“小刘,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文化馆新来的同志,叫何自宽,嗯,是个画家。”

焦梦本这么介绍着,脸上挂着让人看来很有巴结意味的笑容。事实上他是一个热心快肠的人。刘百彩正在给人剃头,听了馆长的介绍,她回过头,漫不经心地瞟了何自宽一眼,开玩笑说:“画家?就是你曾经说过的那个色鬼?”

“刘,就是他。”焦梦本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何自宽说,“我向小刘介绍过你。”

“色鬼,公安局不抓你?”刘百彩戏谑地问。

“我不是那种色鬼……”

“那你是哪种呢?”

刘百彩快嘴快舌抢过话头反问,屋子里响起乱哄哄的笑声。何自宽既发窘,又很生气。他觉得这位女理发师有些放肆。

尔后,她很热情地招呼他坐到她的转椅上,帮他剃头。梳子一落头,她就故意大声惊呼:

“哟,看你这一头茅草,结成了窠,有吃一斤米的饭,还梳不动呢。”

何自宽默默承受着女理发师的揶揄。

“画家,你说说,你是哪种色鬼?”一位顾客趁机打诨。

刘百彩柔软的手使他的头皮生出奇异的感觉。他尽量稳住心神,严肃回答:“反正不是勾引女人的那一种。”

屋里又是一阵哄笑。

何自宽“哎哟”一声叫唤,他的耳朵被刘百彩揪住了。她讥笑着骂:

“你想勾引女人也不成,哪个看得起你这只癞蛤蟆!”

“我还瞧不起你这个母夜叉呢。”何自宽在心里骂。

但世上的事,说怪真怪。这么一对第一次见面就吵架的男女,他们的婚姻,却硬是叫焦梦本给撮合上了。

何自宽的父亲,是一个串乡的油漆匠。乡村的油漆匠都是懂一些绘画的,在橱柜门上画赵公元帅,在架子床上画麒麟送子,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主人从这些画中讨些闹热和吉利,漆匠们得以机会发展他们的民间绘画。何自宽还是一个伢秧儿时,就从父亲粗俗的绘画中领悟了艺术,到读高中时,他的绘画在县城里已经很有些名气了。1965年高中毕业,他考取了省美院油画系,但他没有去成。原因是毕业前夕,他被抽到县文化馆帮忙,绘制一批全县的大型阶级斗争展览的图画。画好后,请当时主管公检法三家的县委副书记舒茂山审查。舒书记一一审过,挑出了三幅画儿,很严厉地说:“你们看看,这三幅画儿上的阶级敌人,怎么一个个都画得慈眉善眼?查查是哪个画的。这人的家庭出身,政治面貌如何,你们都得查查。”在那个年代,一切事物都必须用阶级斗争这把尺子来衡量的。书记的话就是圣旨,公安局领导顿时觉得这问题大得不得了,迅速立案侦查。结果这三幅画的作者是一个人——何自宽。一个十八岁的学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动思想,查查他的家庭。这么一查,问题就出来了。何自宽的父亲在解放前夕当过三个月的甲长——严重的历史问题。这时候,省美院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但何自宽去不成。公安部门直接干预此事,何自宽只得回乡务农。然而还有更沉重的打击等待着他——他的父亲,那个老油漆匠听说了这件事后,害怕坐牢,在一天夜里上吊了。这是畏罪自杀!公安同志义愤填膺,决定让老油漆匠戴一顶反革命份子的帽子进棺材。就这样,何自宽成了黑五类子弟,在田里劳动,栽歪了一行秧,也被当做是乱说乱动的表现而遭到队长的呵斥和惩罚。

一晃过了七八年,何自宽早已变成了一只瑟瑟缩缩的笼中鸟。他的目光呆滞,但他不敢在别人面前流露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哀愁。只是在拼命地劳作了一天之后,在黑夜降临,万籁俱寂之时,他才敢偷偷继续自己的爱好。在那些漫长的黑夜里,他的绘画天才日益显现。一天,大队党支书找到他,要他画几幅学大寨的宣传画,他高兴地接受了,并竭尽全力画好那几幅画。当它们在公路边竖起时,立刻就赢得了许许多多人的称赞。那生动明媚的山水,那鲜艳欲滴的色彩,给全大队的学大寨运动作了最辉煌的总结。大队党支部书记很是高兴,他破格把何自宽提拔到大队当一个脱产的宣传员。何自宽的命运开始有了转机。一天,已经升任为县委书记的舒茂山到这个大队视察,见到了那几幅宣传画,二话不说,就让何自宽上了他的吉普车。他把何自宽带到他蹲点的大队,让他画这个全县样板大队的学大寨成果展览。何自宽这回不敢怠慢,他尽量揣摩县委书记的意思,每一笔都画得他眉开眼笑。展览成功了,大家都叫好,何自宽也因此得到了好处,舒茂山一张条子,他就成了县文化馆的正式职工,美术干部。

对于何自宽的到来,馆长焦梦本非常高兴,一来文化馆的美术有了顶梁柱,二来何自宽是县委书记亲自介绍来的,来头这么大,怠慢不得。因此,他对何自宽的关心,超过对其他人。当他知道何自宽还是光棍一条时,就决心帮他物色一个。找来找去,他觉得刘百彩合适。

在那个年代,在那么个偏僻的县城里。二十三岁的姑娘,就算是一个老姑娘了。刘百彩并不是一个独身主义者,她之所以二十三岁还待字闺中,是因为她眼界太高,她常常埋怨父亲的无能,只能终生围着椅子脚转。她不肯这么生活下去,她穷怕了,因此下决心要攀个高枝。但小小一个县城,又有几根高枝可攀?你想人家,人家却不把你往眼角儿上挂,人家也要门当户对呢。高不成,低不就,刘百彩的婚姻就这么搁下了。干壳夫妇虽然对女儿的终身大事很关心,托人介绍了几个,但都遭到女儿的拒绝。女儿咒他们作贱她。说他们介绍的人,都是狗嘴里扒出的芋头,没一个好货。

焦梦本那次领着何自宽去剃头,有点请刘百彩鉴定货的好坏优劣的意思。第二天,他把刘百彩请到他的房间里,开诚布公地谈了他的想法。

刘百彩听后,大为不高兴。她恶意地讥诮说:“焦馆长,你好狠心哪,硬把一砣牛屎往我身上搭。”

焦馆长认真地解释:“小刘哇,何自宽可不是一砣牛屎啊,这么个女婿你不要,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看,他那样子,象一块腌萝卜。”

“不能光看样子,人家不修边幅,这是艺术家的气质。”

“臭老九,谁跟谁倒霉。”

“这话你又说差了,何自宽是老九,可不是臭老九,他的工作,可是县委舒书记亲自安排的。”

焦梦本接着就把何自宽如何调进文化馆的经历讲了一遍。刘百彩听罢,收了奚落的神情,她开始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了。

“你是说,舒书记很看得起他?”

“这还有假?”焦梦本拍着胯子证明,“舒书记的吉普车,他都不晓得坐过几多回!”

“他的父亲不是反革命吗?”

“父亲是父亲,他是他。”

“那,他同家里划清界限没有?”

“不存在这个问题,他的父母都死了,两个妹妹都出了嫁,他现在是屋梁上挂棒槌,独打独一个。”

刘百彩沉思了一会,回答说:“焦馆长,我回去想想。”

“好,你回去想想,”焦梦本越热打铁,“不过,小刘哇,这事儿,我越想越觉得是一件千百年的好事。你是独女,他是独男,成功了,他就是你家的上门女婿,么事都有得皮扯,你看有几多好!”

焦梦本不愧是宣传干部的出身,紧紧凑凑的一番话,就把刘百彩的心说动了。刘百彩想:如果何自宽真象焦馆长说的那样,那么这个人就肯定可以当她的丈夫了。但她还不敢完全相信焦梦本的话,这毕竟是终生大事,不好马虎的。事情也真巧,和焦梦本谈话的第二天,县委舒书记找她理发来了。她人活泼,手艺又好,县里的头面人物,都找她理发。她觉得这正是当面找舒书记证实的好机会。理发时,她委婉地问:

“舒书记,听说文化馆的何自宽,是你亲自介绍工作的?”

“是的,怎么,你认识他?”

舒茂山嘻嘻哈哈地反问,同年轻女人说话,他不象作报告那样威严。

“啊,不,不认识,有人,有人……”话说到半截子停住了。在书记面前,刘百彩变得拘谨。

舒茂山从镜子里看到刘百彩两颊绯红,内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于是开玩笑说:

“有人么样了?小刘哇,襟怀坦白才是好同志嘛,革命青年,有么事话说不出口的。我看哪,你是想我给你当媒人是不是?”

“舒书记……”刘百彩受宠若惊。…

舒书记的头颅受到一双玉手的温柔的抚摩,心情也极为畅快。

“小刘哇。何自宽是个人才。我破格用他,这说明了党的给出路的政策是有威力的。如果你志愿给何自宽当老婆,这是好事。这个媒人,我给你当!等会儿,我写张条子,你去找何自宽。”

事情的结局可想而知。结果,舒茂山不是写条子,而是让县委办公室主任直接给文化馆长焦梦本打电话。既然县委书记保媒,这桩婚事就哪个都不敢反对了,包括当事人本身。何自宽对刘百彩本无好感,但他怎敢违抗县委书记的指示,何况这县委书记还是他的恩人。虽然心情极不畅快,一个月后,他还是满怀惊恐地走进了洞房。

对于这桩婚事,刘干壳老两口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第一眼就看出何自宽是一个不会翻翘的老实人,且又无牵无挂来做上门女婿,这真是打着灯笼难找。刘百彩虽然也很高兴——县委书记保媒,脸上几光鲜,何况她又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但她仍觉得这事情来得突然了一些。对何自宽,她几乎还不了解。新婚之夜,她问睏在身边的男人:

“你晓得我喜欢你不?”

“不晓得。”

何自宽茫然摇摇头。刘百彩忽然感到有一种失落感,叹口气说:

“唉,生米煮成了熟饭,就这么过吧。”

“就这么过吧。”何自宽机械地重复了一句。

刘百彩身边仿佛睡着一个木头人,她扳过丈夫的脑袋,挑逗地问:“你喜欢我不?”

迟疑了一下,何自宽回答:“我喜欢你的名字。”

“名字有么事好喜欢的,俗气。”

“不俗气,百彩,这名字几多好!我要能画出一百种色彩,才真是色鬼呢。”

“就只喜欢我的名字?”

“当然,人……我也喜欢。”

刘百彩心细,听出丈夫的这个回答很勉强,生气地揪了丈夫一把。

“早晓得这样,我就不跟你结婚了。”

“结都结了,还说这话!”

年轻女人的肉体毕竟还是很有诱惑力的,何自宽生命的激情被撩拨起来。他开始表现亲昵,可一旦冲动的时刻过去,他又觉得自己的妻子很陌生。他热爱绘画,全身心投入到色彩艺术中。可是妻子对他的事业,不要说支持,连最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在家里,妻子不准他谈绘画,更不准他在家画画,她说油画颜料味道冲人,闻着头痛。每每这种时候,他都感到悲哀。但他又无可奈何。因为在实际生活中,妻子的确比他能干。时光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然后又有了第二个。可是他和她之间,却从来没有产生过炽热的恋情。

满莲腆着肚子,象温顺的猫一样在屋子里无声无息地走动着。她在收拾着什么,并不是那些东西非得收拾不可。何自宽的眼前出现一条河,流水明媚动人,一条落了帆的船任意漂流着。船板上躺着一个不知被什么所陶醉的女人,很美,又很朴实。她的身边有一束花,一个茶罐。何自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回忆起这么一幅画。画的作者是谁,他忘记了。他觉得躺在船板上享受悠闲和陶醉自然的应该是满莲……多么深沉的除夕之夜啊!凸凹不平的泥墙和脚下潮湿的泥土都渗透着静寂。

只要和满莲在一起,何自宽总会不自觉地把她和刘百彩两相比较。

只有在晚上,何自宽来到荷花街的刘家时,他才意识到他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他们过着原始的夫妻生活。也就是说,必要的时候,他给她一番爱,她也还给他一番爱。这种爱仅限于双方性欲上的满足。他们并不是不想沟通灵魂,但他们的生活追求和人生境界毕竟悬殊太大,要想沟通谈何容易。那一次,何自宽从省城归来,他的画在全省美展中得了大奖,他乐滋滋地捧回一本获奖证书。一进家门,他就递给妻子看,谁知,刘百彩只是毫不介意地瞄了一眼,然后立即就问:“把几多奖金?”“冇得。”何自宽摇摇头。刘百彩把获奖证书扔到桌子上,伤言搭语地说:“画得再好,当不得饭吃,不如当一个油漆匠赚钱。”刘百彩晓得何自宽会做油漆活,于是私下接下了一些生意,逼着何自宽加夜班。

“我是画家!”何自宽不只一次这么恼怒地提醒妻子。但刘百彩根本不买这个账,“画家又么样?画家还不是横眼睛,竖鼻子的人?”“你这么不理解我,当年为么事要和我结婚呢?”“你以为我跟你结婚,是想高攀一位画家?呸!你莫狗头上长角自充大,要不是舒书记保媒,我刘百彩就是把男人泡水喝,也不会找你这么一个!”夫妻间的每次争吵,都是以何自宽的败阵而告终。长此以往,何自宽心中留下很大的创伤。慢慢地,家庭生活不是一种幸福,而是一种负担。一跨进荷花街的这个家,他从没有一种主人的感觉,一切都听任刘百彩吩咐。他不能歇下来,总有许多家务事等着他做。他不能不做,荷花街的男人们都是这么做的。我们的画家并不是厌恶劳动,而是害怕情感土的空虚。但刘百彩毫不理解丈夫的心情,这倒不一定是她的错,她只不过是荷花街上的一个普通女人。生活的定义对于她来说,就是如何维持家计,抚育儿女,为一分钱可以吵得面红耳赤。她能不吵吗?荷花街的女人都是这样。她们天生都不能当艺术家的老婆。她们满脑子想的都是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的现实。

但是,和丰满莲相处时,何自宽开头也感到很不习惯。因为丰满莲这种女人,在他的生活视野中还是第一次出现。

那天,丰满莲怀着惶惑的心情随着何自宽离开了那座小树林。她本来想死,但她终于又被何自宽的真诚感动。一个感情脆弱的女子,一旦从理智上获得力量,她就不可战胜。从那时起,她就决定以牙还牙,给刘百彩以沉重打击。

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隐遁起来了,不知去向。但她并没有走远,而是听任何自宽的安排,租住在这一间她现在仍然住着的小屋子里。

何自宽经常去那间小屋子看她。我们可怜的姑娘,现在全身心地投入了绘画,除了这样她还能做什么呢?只有全身心地投身艺术才能抗拒巨大的世俗尘嚣的干扰。何自宽想让她变成第二个“色鬼”,他把自己多年来潜心研究的成果,那使色彩穷极变幻的技巧全部传授给她。他和她似乎都摈弃了烦恼,他在传授中陶醉,她在学习中痴迷。

没有过多久,这间小屋子就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以前,何自宽是隔几天才来一次,现在他是天天都来。他越来越感到离不开她,沉重的负疚感使他把这位姑娘当做他的永久的债权人。这是其一;其二,他的渴望对话的心灵,可以在这间小屋子里得到最大的满足。和她在一起,他有很多话要说。但很多想说的话又不知道么样说才好,他表达感情,嘴巴远不如手。和丰满莲相处,他常有莫名的激动。这时候,他往往什么话也不说,慢慢踱到门外,看看天气。天上的繁星,能用炽烈的紫色表现吗?枝头的阵风,白……那么,无垠的白雪应该是灰色的,其中再添一点淡淡的蓝。自然万物在他眼中变幻奇异的色彩……心情略为平静,他又踱回小屋子,又盯着她,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天又一天,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丰满莲逐渐习惯了何自宽的沉默。她知道这不是沉默,是用心来对话。女人的细心使她觉察到或者说感觉到何自宽内心感情的微妙变化。通过这一次灾难的打击,她在对他的崇敬之情中又揉进了一些温馨。到了约定时间,他还没有来,她就变得焦灼不安。这么一连几次,她才突然意识到,她爱上他了。在旁人看来,这个爱情也许不应该产生,他比她大十七岁,几乎是两代人。她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而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但爱情毕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它的发生和发展,往往超乎人们的想象。他们不该相爱,而他们却真心相爱了。可以说,是刘百彩促使他们产生了爱情。在这之前,何自宽是连想都没有想过的。现在他如醉如痴地爱着。只是碍于某种世俗的东西或传统的道德规范的约束,他才三缄其口。而丰满莲则不同,她虽然生长农家,但绘画中的现代艺术给她带来了现代思维。她没有学会藏匿自己的感情。她天真,但她任性。正因为天真,她才会爱一个比她大十七岁的男人;正因为任性,她才敢把这爱情表现出来,且用了一种令人惊讶的方式。

那天下午,何自宽如约来到那间小屋。小山塆很偏僻,而那间小屋的主人又是一个老太婆。所以没有人来管他们的闲事。何自宽一进屋,就发觉情况有些异样。丰满莲并没有按他的布置进行静物写生,而是半卧在床上,眼睛里发散出烫人的光芒。

“你,没有……”

何自宽瞄了瞄椅子上的画夹和桌子上的梵高的石膏像。

“没有画,”丰满莲轻轻地回答,“我……”她欲言又止。

“你怎么了,病了?”

丰满莲摇摇头:“没有。”

“那你?”何自宽忽然有些紧张。

丰满莲从床上下来,摆了一个姿态,问何自宽:“你看,我能当模特儿吗?”

“你?当模特儿?”何自宽大吃一惊。

“对,你看中不中?”

“当然,如果那样,你是很好的模特儿,可是……”

“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丰满莲看到何自宽眼中露出沮丧的神情,解释说,“我并不是要到美院什么地方去,自告奋勇当模特儿。”

“那你么样提起这件事?”

“我是想到你。”

“我?”

“对,你不是说过,你从来没有画过模特儿吗?”

“是的,我没有画过。我没有进过正规的美术学院,没有那个条件。”

“你愿意补这一课吗?”

“满莲!?”

“我给你当模特儿!”

“不,不中,我不能这样。”

如同骤临一个巨大的灾难,何自宽惊慌不知所措。记得新婚之夜,一种绘画的冲动,使他想开灯看看刘百彩丰满的裸体,但刘百彩拒绝了。从此,他就不再想模特儿的事。现在,丰满莲居然……他不敢想象,吓得连连后退,低头躲过丰满莲投来的充满魅力的目光。

“画吧,这是我情愿的。”

丰满莲鼓励她的老师,她三下两下就把衣服脱光了。

多么匀称的身段,一个秀美的胴体。鱼美人,维纳斯,都不能同这一个活生生的美的精灵相比。她身上的每一处,都向外辐射着青春的诱惑力。何自宽投过来的第一瞥眼光就凝固了。“谢谢你,谢谢你。”他喃喃地说,他感到身上一股一股朝外冒热气。他的拳头一次次捏紧,又松开,他觉得胸腔时刻都会爆裂。痉挛惊喜、恐惧、欢乐,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血管里翻腾。他的嘴角翕动,想说什么,可是吐出来的却是一连串微弱的呻吟。

丰满莲似乎非常理解何自宽此时的复杂心情。她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深,眼眶里也噙满了泪水,但是,她依然用平静的语调鼓励老师:

“画吧,这时候光线正好。”

何自宽终于克制住自己的激动,手中的炭笔也不至于颤抖了。他平静下来,进入另一种境界,美再次征服了他的灵魂,但他心中仍然莫名其妙地有一种犯罪感。他全神贯注地画着。画好一张,丰满莲换一种姿式,他再画一张。时间在流逝,暮色已来临,他全然不觉。

“明天,明天再接着画吧?”丰满莲打着哆嗦说。

何自宽这才意识到,现在还是暮春,早晚的寒气还是很重的。他慌忙丢掉画夹,忘情地冲过去,他想抱起一丝不挂的丰满莲,但他在离她一尺之遥处又站定了,连连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时间。”

丰满莲突然扑进何自宽的怀抱,“色鬼”象机器人一样搂住了她,男人的陌生而又强烈的气息刺激着这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她忽然又变得不胜惊恐。也许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防卫心理,她突然把何自宽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一阵疼痛使何自宽回到了现实。他把丰满莲托到床上,然后走开,背过身去。

一阵窸窸牢率的穿衣服的声音。接着是低低的抽泣声。

何自宽回过身,暮色很浓,屋子里的东西已经模糊不清了。他走到丰满莲跟前,结结巴巴地说:

“满莲,我,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唉!”

丰满莲抬起泪水盈盈的眼睛,哽咽地说:“你,你不会认为我是一个风流女子吧?”

“不,你不是!”

何自宽坚决地说。丰满莲拿起他的被咬过的手腕,抚摸着,不好意思地问:…“还痛不?”

“不痛。”

“你晓得,我是一个乡下姑娘,不开化。”

“我也是乡下长大的。”

“为了给你当模特儿,我暗暗地下了好多回决心。”

“我不晓得么样才能向你表达我的心情。刘百彩她,从来不肯这样……”

“不要提她。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好吧,我不提。”

两人陷入了沉默,丰满莲拉亮了电灯。何自宽拿过几张画稿,递给丰满莲:

“看看,你的身段多美。”

丰满莲只是极快地瞥了一眼,便把那叠画稿卷起来,塞到枕头底下。

“你别把我想象得那么好,”她说,“我这么做,是有我的私心。”

何自宽迟疑地说:“你的私心,我可能猜得出来。”

“那你就猜猜吧。”

“不,我不敢猜。”

“为什么不敢?”

“我没有这个勇气,我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可是,你不是已经递了离婚申请书吗?”

“我递了。我的精神受到了长时间的折磨,因此,我想独身。”

“不,你不能独身,你独身了,我么样办?”丰满莲几乎叫了起来。很快,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我是为了你,才活下来的。”

何自宽一阵激动,但他很快就克制住了。

“满莲,这也许是你一时的想法,你还太单纯,事情不会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丰满莲受到了委屈,但她的犟性子也发作了:“你说,你到底爱不爱我?”

“爱!”何自宽肯定地回答,“可是我又不敢。”

“你为什么不敢?你不是崇拜梵高吗?他爱一个女人,就敢割下自己的耳朵送给她。”

“我也敢割下我的耳朵送给你。”

何自宽说着,就要去找刀。丰满莲把他拉住了。

“我不要你的耳朵,我要你的心。”

何自宽呻吟着说:“求求你,满莲,不要逼我,我只要迈出一步,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为什么要收回呢?”丰满莲表现出惊人的勇敢,“是的,你比我年纪大,你结过婚,有两个孩子。这些我都想过,可是我仍然愿意同你结婚,而且,我也只有这一条出路。”

“只有这一条出路?”何自宽惊愕。

丰满莲点点头:“刘百彩造谣,我跳到黄河洗不清,谁还敢要我?”

“满莲,我害了你。”

“不要这么说,这都是命。”

那一夜,可以想象的事发生了。

从此后的每一天,何自宽都是在痛苦与欢乐的交织中度过。他和丰满莲同居了。彼此的心象两块磁石一样紧紧吸引着。从丰满莲隐居的这间小屋子里得到的幸福越多,离开那里,何自宽就越是痛苦。因为离婚不象他想象得那么容易。刘百彩不同意离,事情就耽搁了。最后,他把离婚申请书送到了法院,要求判离。法院同志对这件事也没有采取积极态度,他们要按严格的法律程序办事。何自宽一次次陷入绝望。在这一场艰难的离婚案中,公众舆论对他并不有利,因为他已成为县里的名人,轻信谣言的善良的人们,从来都不想闹清事实的真相,他们判定何自宽是陈世美式的人物,喜新厌旧,要抛掉结发的糟糠之妻。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持这个看法。象何自宽的顶头上司,文化馆长焦梦本就对他抱有同情。

十几年波澜壮阔的岁月流过去了,已经五十多岁的焦梦本除了头发变得花白以外,他的人生,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没有文凭,上了年纪,他不可能得到提拔,靠着小心谨慎,却也不至于丢掉已经得到的这一个小小的官位。说句公平话,这么多年来,他对何自宽一直是器重的。如果说当年器重何自宽,是因为有舒茂山这一层政治因素的话,那么近几年,则完全是因为何自宽的业务能力,或者说美术上的成就。对于何自宽闹出的离婚风波,不管旁人说什么,他却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对何自宽不利的话。因为这桩婚事是他促成的,对何自宽现在的难堪处境,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天,刘百彩大闹文化馆。焦梦本凭直觉认为是这娘们醋劲大发。他根本不相信何自宽会做那种事。“色鬼”若是有这等本事,哪还会熬到今天才出事儿?事情过后,有关何自宽的各种演义都出笼了,一个个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焦梦本开头还坚持不信,可是到后来,传闻一多,他也有些将信将疑了。除夕这一天,文化馆一座空城,人们都放假回家团年去了。何自宽还呆在他的画室里,疯狂地画着,画着,画布上堆着成堆的颜料,哪是画画呀!焦梦本隔着窗子瞧见,心生惭愧之情,他推门进去,委婉地问:

“你到我家去团年,好不?”

何自宽摇摇头:“不,我有地方。”

“你去哪里?”

“丰满莲那里。”

焦梦本看看窗外,寂无一人,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何自宽,这种气话,可不能随便说。”

何自宽冷冷一笑:“我几时随便说过话?告诉你,我和丰满莲已经同居了。”

焦梦本大惊失色:“这么说,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何自宽淡淡地回答:“我不晓得什么传闻。”

焦梦本担心地说:“你这样,要犯错误的。”

“不是错误,是重婚罪。”何自宽扔掉画笔,在焦梦本面前挥舞着双手,示威似地说,“馆长,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被谁逼上这条路的。”

焦梦本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呐呐地说:“只怪我当年,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老馆长的忏悔又使何自宽心里过意不去,他叹了一口气,说:“当年,你也是好心。唉,事情到这种地步,你说么样办?”

“我,我说?”

“对,你。解铃还得系铃人。”

“我同意你和刘百彩离婚。”

“你同意有么事用,她不同意,刘百彩不同意,死活不同意!”

何自宽脸上的肌肉可怕地痉挛着。焦梦本被他的力量所震慑,他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愤怒的人。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勉强地说:

“我保证尽我最大的力量帮助你。”

歇斯底里的情绪过去,何自宽平静了下来,他对馆长苦笑了一下,说:“你帮助不了我,我已犯了重婚罪,法律是无情的。”

“只要你自己不声张……”

“不,我要声张,”何自宽赌气似地高喊,“我不能隐瞒自己的爱情!”

“自宽,你看,小毛衣打成了。”

丰满莲在何自宽跟前举起一件小毛衣,把他从回忆中惊醒。他接过小毛衣,心不在焉地揉了揉。

“很好,很好,”他随口应付着。

“很好,很好,你好象落了魂。”丰满莲生气地抢过毛衣。

早在一两个月以前,丰满莲就在悄悄地为将要出生的孩子置办衣物。何自宽看在眼里,并不去惊扰她的举动,因为在丰满莲刚刚怀孕时,他们就严肃地讨论了保不保留这个孩子的问题。何自宽想让丰满莲去坠胎,丰满莲坚决不同意。她认为,坠胎就是不敢承认自己的爱情,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何自宽只好由她。虽然他知道离婚之前这孩子降临人世意味着什么。他现在已经无法回头,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也得跳下去。不过,为了这么一个有情有意的姑娘,就是粉身碎骨也值得。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在严峻的现实面前,他束手无策,倍受精神的折磨,回到她的爱情的怀抱中,他又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刚才,他意识到自己失礼了。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床前,安慰坐在那里独自伤心的丰满莲。

“满莲,我,我可能有点神经质,请相信,我是永远爱你的,还有,还有即将出生的孩子,哦,孩子会么时出生?”

“已经七个多月了。”丰满莲抬起头来,她发觉她的情人忽然变得这么苍老,她想激起他的激情,于是说,“今夜,是最好的日子,你再给我讲讲梵高吧。”

不停地喝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饿着肚皮画,画;把桔黄和紫,蜡黄和碧绿结合在一起,把画泡浸在炎日、流动的空气和颤动的阴影中。这就是梵高。玫瑰色的天空,淡柠檬色的新月高悬,照着一棵孤独的黄得可怕的向日葵,这就是梵高的画……何自宽拉拉杂杂地讲着那个命运悲惨的荷兰画家。

“后来,梵高到了荷兰南部的阿尔,”何自宽望望窗外,仿佛在寻找阿尔在哪里,“阿尔的暖风激起了梵高的不知疲倦的精神。阿尔是一个色彩缤纷的地方,花儿千娇百媚,农妇皮肤闪亮。梵高喜欢日本的风景版画,那里面明亮、断然的色彩使他产生兴趣。现在,他似乎走进了梦幻中的日本。他置身在炎炎烈日下,在闪烁的泉水和粉红色的桃树丛中,面对大自然,他的画笔简直要燃烧起来。你听着,不是抖动,而是燃烧。我面对色彩绚丽的大自然,也产生过同样的感觉。在阿尔,他十天中画了十个花园。他一天最低要画十四至十七个小时,他的画室的四面墙上,挂满了他画的向日葵和一组名为《诗人的花园》的图画。他总是在阳光最强烈的时候作画。所以,他画中的色彩最喧闹,最奇幻,最喧闹,最奇幻……”

何自宽的声音低下来,停止了。小屋的空间,悬着静止的灯光,沉默了一会儿。何自宽忽然狠命地拔扯着头发,嚷道:

“和他,和那位荷兰人相比,我算什么色鬼,他才是真正的!”

丰满莲这时又变成虔诚的学生,她也沉浸在老师的激动中,她也忘情地喊道:“你会成为梵高的!”

何自宽点点头,痛苦地回答:“我相信你的预言,梵高最后发疯了,我也会疯的。”

“不,你不会疯。梵高发疯是因为没有爱情,而你有。”

“这一点,我当然比梵高幸福,”何自宽依然沉浸在冥想中,“一八九〇年的七月二十九日,梵高拔出手枪自杀了。自杀时他不是疯子,他很清醒。现在,每到这一天,我都要制扎一个花圈,然后在一株向日葵前,把它焚掉。”

丰满莲流泪了。她觉得站在眼前的人,是一个活着的梵高。

何自宽突然一阵哆嗦,眼光向桌子的方向搜寻。

“我还想喝酒。”

“明天再喝,好不?”丰满莲温柔地问。

“不,我现在就想喝。”

“如果冷,我们就睡觉。”

“不是冷,我才想喝酒。我是想到梵高,又想到我自己,又想到你,才要喝酒的。你说得对,梵高如果有一个真心爱他的女人,他可能不会自杀。他没有,我有,有了你,我成了双料的色鬼。”

“你不要这么说……”

“管他呢,只要是事实。”

这时,远远近近,忽然响起猛烈的鞭炮声。何自宽看看表,刚过十二点。

“进入新年了。”他有些兴奋,又有些凄凉。

“走,我们出去看看。”

两人走到屋外。深沉而又博大的天穹下,鞭炮声响起一片,偶尔有烟花窜上天际,在如磐的夜气中爆出一片灿烂。

新的一年开始了。

丰满莲恢复了少女的浪漫,望着彩色的天空,她向前跑了几步。路上的碎冰打滑,她控制不住,摔了一跤。

何自宽迅速跑过去把她搀起来。回到屋中,过不一会儿,丰满莲肚子痛得厉害。

那一跤跌动了胎气,孩子要早产了。

何自宽慌慌张张请来隔壁的老太婆。一个多小时以后,孩子出生了。

“是个儿子。”老太婆欢喜地通报。

嘹亮的啼哭,打破了深夜的宁静。何自宽怔怔地望着正在澡盆里浣洗的婴儿,心再次被攫紫。

孩子啊,你在兔年的第一个时辰降生,等待你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厄运呢?

第五章

正月初三,春节还在高潮。

县城里仅有的两条大街,熙熙攘攘尽是人。人们怀着一份欢欢喜喜的心情,争睹乡下涌到街上来比赛的龙队,狮子,大头宝和蚌壳精。县委李书记领着一群大大小小的父母官,也上街来与民同乐。他们走到哪里,哪里的节目就能玩起高潮,龙翻滚的节奏更快,狮子也格外能多蹦几尺高,围观的人也更慷慨地丢出鞭炮。维持秩序的民警同志也就更加紧张。生怕人群中生出一两个捣乱份子,趁浑水摸鱼,惹出小小麻烦来。民警同志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一天街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玩节目的人,全是乡里进城的农民,看闹热的人,也多半是乡里进城的农民。县城的居民并不去挤,他们只是站在路边边上,或者在楼房临街的阳台上,很高贵地指点着,微笑着,或者偶尔也拍几下巴掌。和乡巴佬相比,县城里的人便有明显的优越感。他们不愿意破坏节日的欢乐气氛,所以对乡巴佬很友好。街上到处都是笑脸。人之初,性本善,大约只在这种时候体现。

但是,好象故意要和人们的欢乐闹别扭似的,这大街上依然还有一张苦脸存在。

这张苦脸便是刘干壳的。

那天晚上,刘干壳烂醉如泥,被夏启林背回家中。五更天还在呕吐,胃吐空了,到后来就吐胆水。气篓子急得脚抽筋。一面不停地拧热袱子帮老头子擦洗,一面不停揉捏着自己的干瘦的脚杆子。嘴里伤心的嘟哝:“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管不住自己。”她对老伴的埋怨,就停留在这么个份量上。刘百彩则不同,一看到父亲要死不活的样子,她就气鼓了腮帮子。“哼,喝吧。麻雀吃蚕豆,冇摸摸自家有多大个屁眼!”要不是碍于父女这层关系,再丑的话她也骂得出口。当夜,她不管母亲眼泪涟涟,把自己的房门啪地一关,带着孩子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全城又是一片鞭炮声。开门迎新,放一挂鞭,这也是相沿以久的风俗。鞭炮放过,各家主人站在大门口,向左邻右舍拱手拜年,说些吉利话。新的一年就在和睦相亲的气氛中开始了。

荷花街各家已开门大吉了,刘家的大门却还紧闭。刘干壳起不来床,气篓子要照顾他。刘百彩心情欠佳,懒得起床。直到半上午,气篓子才把大门打开。街面上撒着白花花的太阳,烟花鞭炮的纸屑,雪花一样在风中飘动。几个人从门口经过,给刘奶道一声“拜年”,气篓子恭恭敬敬还了几句吉利话。看着人家的笑脸,她心里头酸酸的,回过身来,女儿正站在房门口伸懒腰。

“你么不多困一会儿?”气篓子讨好地问。

刘百彩不作回答,朝父亲的房门瞄了瞄:“他不吐了?”

“刚迷糊过去。”气篓子唉唉叹气。

刘百彩白了母亲一眼,伤言伤语地说:“雄赳赳,气昂昂,说是去找县委书记要工资。见到几盅毛狗尿,就不晓得自己姓么事了。”

“百彩,今天是大年初一。”

气篓子伤心地提醒女儿。新年伊始,忌讳说不吉利话,头开不好,一年就不顺。刘百彩终于还是讲人道主义,闭了嘴。但是从初二开始,她的一张嘴就搁到父亲身上。那些话,三斗螺丝四斗壳,没什么真内容。但蚊虫叮人一口血。新年上岁,让女儿揭老底,毕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刘干壳越来越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虽然在自己家里,却处处感到陌生。自从女婿闹离婚,女儿的脾气越发大了,肝火常是旺盛。一句话说不来,就把眼睛翻得全是白。通过十几年的共同生活,老头子对女婿的印象远比要对女儿好得多。但女儿毕竟是女儿,按人之常情,不好打外拐子。因此,对女儿的离婚案,刘干壳,还有他的老伴气篓子,都取中立态度。这是因为感情和理智,各在他们心中占了一半位置。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暖眜态度,当然也令刘百彩生气。她也就更加生气地挖苦父亲是一个只能吃闲饭的酒麻木。“蛇有蛇路,蚁有蚁路,你呢?你有么事路?”常常这么一句问话,把刘干壳噎得透不过气来。这两天,就是诸如此类的话,刘干壳的耳朵听起了茧子。他实在忍受不了,初三一大早,他就挑起剃头挑子出了家门。

“哎哟,刘老叔,三朝年也不过完,就出去忙财喜呀?”

街邻们见面,都这么打招呼。刘干壳涩涩地笑着,取一种自觉自愿的姿态,同街邻们应酬。

身子病恹恹的,神情蔫耷耷的,挑子悠悠的,步子歪歪的,刘干壳来到喧闹的大街。龙队过来时闹热的气浪,冲得他头晕目眩。这时候会有谁找他剃头?他怕挑子被撞翻,慌忙避到路边,静等着杂杂沓沓的队伍过去。

“刘师傅,怎么你今天也不休息?”

刘干壳缩在一家商店的窗下愣神。忽听得这一声问。定眼一看,顿时老脸绯红。县委李书记站在跟前,正对着他微笑。

“啊,是李书记。”刘干壳尴尬地搓着手,没一句词儿。

“身体恢复了?”李书记打量着问。

“恢复了,恢复了。当夜就恢复了。”

刘干壳扯白。挺了挺胸脯,尽量做出精神十足的样子。可是李书记仍然看出了他的病态,关心地说:

“回去歇歇吧。我已同你们的领导商量过,不出正月十五,你们几位退休工人的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

“真的?”刘干壳这回真的有了精神。

“不会假吧。”李书记说。

“若真能解决,李书记,到了正月十五那一天,我再到你家,给你磕三十个响头。”

“你把我当菩萨了。”李书记开玩笑说,“不只正月十五,你什么时儿来,我都欢迎。还请你喝酒。”

一提到酒,刘干壳又不自然了。

“李书记,那一夜,闹得你一家有过好年,唉,我这酒麻木,老脸都冇得场儿搁了。”

“不碍事,喝酒人不醉酒,那才叫怪呢。”

李书记安慰一番,又走了。跟他一起的官们,都向刘干壳投来友好的笑容。刘干壳心情转好,本想回家,把这喜讯告诉老伴,但一想到女儿一张苦瓜似的脸,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挑着剃头挑子,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临近中午,随着耍节目的乡下人的休息,大街上的闹热也有所敛息。刘干壳无所事事,就专注地看路上的过往行人。从他们的衣服,谈话的口气以及高兴的程度,来猜测他们的身份和发财的大小。这也是一种乐趣,不久,刘干壳就全身心地沉浸在这乐趣中。象要寻找一副扑克牌中的大王一样,刘干壳决计在人群中寻找出最发财的人。这的确是一项很犯难的工作。刘干壳眼中的行人,似乎都很发财,城里人都穿料子,乡巴佬颈子上勒一根领带的也不少。这都是发财的象征,但又都还够不上那个最字儿。

这时,两只沾满泥浆子的裤腿走进刘干壳的视线。这个人的财喜肯定不旺,过年还是这么个穷相。他的眼光逐渐上移,一身都是邋邋遢遢的,他不由得同情起这个人来。等到他的眼光移到那人脸上时,他顿时大吃一惊。

“是你?”

“是我。”何自宽同时也看到了他的岳父。他望着蹲在岳父身边的剃头挑子,苦笑着说,“大,你的退休金还冇解决?”

“刚才还碰到李书记,他说正月十五之前,一定能解决。”刘干壳说话极不自然。

“哦,那就好。”何自宽心不在焉地回答。

自从闹起离婚风波,何自宽就再也冇回过荷花街了,刘干壳也极少见到他。在路上走路,若是远远瞧见,双方都会主动回避,今天是回避不及。此时,刘干壳极想和女婿谈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女婿刚才还碱他“大”,这是不是说他回心转意了?想到这层,刘干壳仿佛得到一点安慰,讪讪地问:

“过年,你在哪里过的?”

何自宽没有回答,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位善良的老人。想了想,他说:“大,这不是说话的场儿,我们换个地方好不?”

“就回家吧?”刘干壳央求。

何自宽摇摇头:“您跟我去一趟文化馆,好不?”

“好吧。”

刘干壳挑起了剃头挑子。

如果说几个月来,何自宽的思想一直在现实和幻想之间徘徊,那么,自从孩子出生以后,他就完全沉浸在现实的痛苦之中了。为了解脱这种痛苦,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今天上街,他的目的是实施自己的行动之前,先设法替丰满莲母子筹一笔款子。碰到刘干壳,他的心情矛盾极了,作为刘百彩的父亲,他应该恨。可是,他知道这一位老剃头佬也是一个可怜巴巴的人,在家里也常常怄刘百彩的气。往常,父女斗气时,他这位女婿总是向着岳父,而岳父也总是把邀女婿喝酒视作最大的乐趣,翁婿间的感情远比夫妻间的感情谐和。如果说这场离婚,何自宽有何愧疚的话,那就是他感到对不起善良可亲的岳父岳母和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对这四个亲人他割舍不下。好长时间,对老人和孩子,他总是躲着。现在,事情已发展到躲不过的地步了,他决计干脆和岳父谈开。

两人走进文化馆,来到何自宽的画室。屋子里清冷清冷,油画颜料味儿很刺鼻,刘干壳不习惯呆在这里,不用说现在,就是在过去,他也很少到这里来。女婿是文化人,画画和剃头不是一档子事。

何自宽搬一把椅子让岳父坐下,不着边际地寒喧了几句,何自宽说:“今天,劳您老人家来,给我剃个头。”

“好,剃吧。”

刘干壳满心欢喜,毕竟还是女婿瞧得起他。他拉开工具箱,给何自宽围好围布,推子在手,运运腕,准备开张。这是开年的第一个头,得慎重,手艺人都讲个吉利。

“剃光头。”何自宽补充一句。

“好。”刘干壳兴冲冲回答。转眼一想,不对,狐疑地问,“你说剃么事头?”

“剃光头!”何自宽一字一顿。

刘干壳望着女婿的一头乱槽糟的长发,不相信地摇摇头:“你么样能剃光头?”

何自宽朝岳父抬抬眼皮,憔悴地说:“我之所以找您,不找别个,就为的是要剃光头。”

刘干壳丢下推子,眉心耸起了疙瘩。

“这是么样一回事?”

“我说给您听,您就晓得了。”

何自宽于是向刘干壳坦白了他和丰满莲的关系,并把这事情尽可能说得详细。

听完女婿的叙述,刘干壳的心里头象让人塞了许多冰块。不容细想,他拼力搧了何自宽一个耳光。

在这么一种情形下,同又是这么一种关系的老人说着自己的隐私,何自宽本来就很发窘,挨了一个耳光,他的脸色,更是红得如同落锅的虾子。

“打吧,您老打吧,今天,我是特意请您扛的。”何自宽眼眶里噙满泪水。

刘干壳打人的手停在半空。叉开五指,象一匹老蜘蛛,他气糊涂了。看到何自宽的眼泪,他又心软了。恍惚之中,他说开了气话:

“自宽,天底下好看的女人多得很,你爱不尽的。”

何自宽回答:“我并不是因为丰满莲好看,才惹出这堂事。是因为……唉,不说了。”

何自宽觉着当老头儿的面对他女儿指短论长不妥,故收住话头。刘干壳看出这层意思,想到女儿,他比较能够冷静些了。他叹口气,半是忧愁半是愤懑地说:

“你不说我也晓得,是百彩对不住你。”

岳父主动这么说,使紧张的何自宽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感激地说:“大,知女者莫若父,百彩的脾气,你是清楚的。一张脸比二四八月的天变得还快。我每回走进屋,都提心吊胆,我不想和她吵嘴,只得忍气吞声。最让我忍受不了的,是她一头扎在钱窟窿里,再亲的人,也冇得钱亲……”

“莫说了!”

何自宽正说得起劲,却让刘干壳喝住了。何自宽望着岳父,只见他瘦巴巴的脸膛气成了猪肝色。

“大!”何自宽忐忑不安。

何自宽的话戳到刘干壳痛处,说话喉头都有点发硬了:

“自宽,要离你就离吧,并不因为百彩是我女儿,我就偏袒她。怄她的气,我也不比你少。你说,今天还是三朝年,我挑着剃头挑子出来为么事,我是怕呆在家里,看她的脸色啊!”

说到这里,刘干壳浑身打颤,愣在那里,象一棵虫蛀的干竹子。何自宽比任何时候,都更同情面前的这位老人,他尽量好言好语地安慰他:“大,虽然百彩不知不识,但你们两位老人,却没有任何对不住我的地方。今后,我和百彩离了婚,你们两位老人,还是我的父母。”

何自宽的话说得极有感情,刘干壳却听来心酸。他意识到要永远失去这位女婿了。蔫蔫地说:“多谢你一片真心,但愿丰家那姑娘,能给你带来好运。”

何自宽悽然地一笑:“我相信会有好运的。”

“孩子么样办?”刘干壳又问。

“翠翠和彤彤,”何自宽低眉落眼,“我对不住他们。他们跟谁,这由法院来判。”

“不,你不能带走他们,他们是我的外孙,你晓不晓得?”

“我晓得,我也带不走他们,监狱里不准带孩子。我甚至连赡养费都无法负担。”

“不要你的钱,他们由我来养活。”

“你?”何自宽瞥了一眼剃头挑子。

“你不相信?我有钱!”刘干壳解开便衣短袄,撕开衬里,从里面掏出一个油纸包来,“你看,我有五百块钱,这是我偷偷积蓄了一二十年的血汗钱。哪个都不晓得,包括你的岳母。现在,我可以把它拿出来,做一个小本生意。”

“五百块钱够吗?”

“你放心,我刘干壳饿不死,翠翠和彤彤就饿不死。”

何自宽大为感动。他说:“我想不至于那样,百彩对孩子还是爱的。”

“她爱不爱我不管,”刘干壳揉了揉生翳的眼睛,“反正你和她离婚以后,我就和她分家。我把翠翠和彤彤要过来。”

“你也分家?”

“宁喝笑脸粥,不吃垮脸肉。我也再不想怄她的气了!”

“那百彩一个人……”何自宽忽然又对刘百彩产生同情了。

“她不会一个人的。”刘干壳摇摇头,“你说过,她一头扎在钱窟窿里,她还会在钱窟窿里再找一个人。”

“如果真是那样,我坐牢回来以后,再跟你们两位老人一起过。”

“丰家那姑娘肯吗?”

“肯,她听我的。”想了想,何自宽又补上一句,“大,从此后,我虽不是你的女婿,却可以当你的儿子。就让彤彤改姓刘,当你的孙子,好吗?”

“好,真是好。”刘干壳颇为兴奋,“丢个女儿拣个儿,我不但冇蚀,还赚了。”

何自宽卸下了压在心头的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顿觉轻松爽快。他又坐到椅子上,喊道:

“大,剃吧。”

“光头?”刘干壳问。

“光头!”

“你真要坐牢?”

“重婚罪,哪有不坐牢的。”

“唉,都是百彩害的。”

“坐牢好,梵高住精神病院,等于坐牢。”

“么事高?他是么事人?”

“啊,一个外国的画家。”

“你的同行。看来交恶运的,不只你一个。”

两人再不说话了。只听得一阵咔嚓咔嚓声,何自宽蓬乱的长毛飘了一地。冰凉的刀片在他青乎乎的头皮上舔过去,使他产生了一种上刑场的感觉。

“快来买呀,上海服装大展销,新年开市,一律九折优惠!”

“包褪色的牛仔裤,直接从香港进口。现货不多,要买快买!”

“浏阳鞭炮,一炸满堂红,一等的俏货,酬宾大展销啊!”

“录音带,录音带,中国二十大金曲集锦!费翔的一把火也给里头,买五盒送一盒!”

一踏上这条街,何自宽的耳朵都吵聋了。这是县城里的集贸市场,挤满了个体户的摊档和店铺,虽是三朝年,个体户们并不休息。人们放假,这正是他们做生意的好时候。叫卖声、调侃声、立体音乐声,维持秩序和市场管理的喇叭声,把这条街吵沸了。街上人挤人,何自宽夹在中间。他用手护住头上的绒帽,生怕它被挤掉。好不容易挤到许竹根的商店跟前,他站住脚步。

同那些摊挡上的个体户相比,许竹根很有大将风度。他并不声嘶力竭地叫卖,而是西装革履、温文尔雅地站在玻璃铝合金的柜台后面,等待顾客临门。他的“时美服装店”专售高级时装。进口的洋货很多。除了服装,还有进口的打火机、滴滴香浓的麦氏咖啡和装璜精美的法国酒。一般的人,进他的店只是饱饱眼福,对他的货物却是不敢问津。许竹根对逛店的人,也是笑脸迎送,但他心中有底,什么样的人对他的货有兴趣且又买得起。任何地方,当然这小县城也不例外,都有追求时髦与高雅的生活的人。这些人才是他的主顾。一天,哪怕只成交十笔生意,他就有了可观的赚头,那些小本小利的个体户,岂是他的对手。因此,在这嘈嘈杂杂的集贸市场上,他独树一帜,象修行到家的渔翁,极有耐心地等待鱼儿上钩。

何自宽迟疑地走进了时美服装店。店里站了几个人,正眼馋地看着挂在衣架上的式样新颖却又价格昂贵的上等料子的西装,许竹根正向他们解答什么。

那拨人走了。站在一边的何自宽凑上去。

“同志,要点什么?”许竹根眼光还冇从门口收回,嘴里就这么问了,等他收回眼光,顿时一惊,“是你,何画家?”

“是我。”何自宽尽量使自己笑得自然些,“竹根,新年开张,生意好吧。”

“你看我,就因为你戴了顶绒帽子,就没有认出你来。不过,你比前几个月,也真的瘦多了。”

“也老了。”何自宽自嘲。

许竹根点点头,同情地说:“碰上那种事儿,哪有不老人的。她还不同意离?”

“不同意。”

“长时间这么拖着,也不是个法子啊。”

“不会拖了。快了。”

“真的?”

“真的。”

何自宽看看周围,把绒帽极快地取了一下,又戴上。

“你这是么样搞的?”许竹根瞄见了光头,很诧异。

“我准备坐牢了。”

“瞎说!”

这时门外进来两个人。何自宽欲言又止。许竹根微笑着把那两个人请出了门,然后关上店门。

“何画家,看来你今天找我,是有重要的事情。”

“你说对了。”何自宽便把来此的目的告诉他。

“借钱?”许竹根仿佛在意料之中,“你想借多少?”

“一千块。”

“就借这一点,恐怕不够吧。你若真的进了牢房,丰满莲带着孩子过,伸手做事就要钱,我看,你最低得在我这儿拿两千。”

“这么多,只怕后来我还不起。”

“不,我不要你还。”

“不要我还?”这下轮到何自宽诧异了。

“怎么,何画家,你不相信我许竹根?”

许竹根一脸真诚相。做了这多年生意,他接人待物,已是十分圆滑,但今天对待何自宽的真诚态度,却是不掺半点假。这其中有几个原因。一是他同刘百彩之间的感情纠葛,由亲及仇,他现在很讨厌这个女人。何自宽同她离婚,他幸灾乐祸,唯恐离不成。二来何自宽是这小县城里的大名人,许竹根早就想同他结交,只因为何自宽脾气太古怪,难以接近,这次主动上门,正是联络感情的好机会。第三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许竹根看中了何自宽的技术,不但高雅,如果加以引导,还是一个新的生财之道,比如开个美术装璜服务部什么的。

何自宽当然不知道许竹根心中的这些想法。所以见许竹根要送两千块钱他,多年来小心做人养成的警惕性使他不敢贸然接受。

“我只借,你若送我,我不要。”他坚决地说。

许竹根的脸色更加一板正经:“何画家,不是送,是预支你的工钱。啊,说工钱不雅,是预支你的稿费。”

“稿费?什么稿费?”

“我想求你给我画两幅画,可是我听说你的画很难求到,所以我一直没有开口。这回,我相信你会答应我的。”

何自宽皱了皱眉头。这家伙真会钻空子,他心里想。他是从来不肯给人画画的,更不用说画那种商业性的广告画。

“你要我画什么?”他问,“画一对漂亮男女,穿上你卖的这些高级西装?”

许竹根听出何自宽话中有揶揄的意味,但他不计较。

“我不搞时装表演,不要你画模特儿。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一提到模特儿,何自宽立刻想到丰满莲,他的脸不禁发一阵红,因此更想到自己对这个年轻女人的责任。他的高傲的艺术之心顿时萎缩了,喃喃自语说:

“为了她,我干什么都可以。”

“为了丰满莲?”

“是的,为了她!”何自宽眼眶里充满泪水,“竹根,你想要什么画,提要求好了,我保证满足你。只是,只是我很快就坐牢去了,恐怕画不成。”

“嗨,重婚罪坐牢,最多也超不过两年,等你出来,再给我画就是了。”

许竹根说得很轻松,他的情绪感染了何自宽,这个超凡脱俗的画家又激动了。

“竹根,多谢你在我为难的时候,伸手拯救了我。”

“何画家,这么说你就见外了。”许竹根也慷慨激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哪个没有个为难的时候。”

许竹根打开保险柜,拿出二千元现金。

何自宽接过钱,揣进衣兜,说了一声多谢多谢,转身就要走。

“等会儿。”许竹根喊住他。

“你还有什么条件?”何自宽神经质。

许竹根问:“听说丰满莲的画儿也画得不错?”

“是的,她在这方面也很有天赋。”

“你坐牢去了,她一个人怎么生活?”

“这个,”何自宽委实还没有细想这个问题,只得含糊地回答,“孩子刚出生,还太小。”

“坐吃山空,两千块钱能吃几天?你冇看到物价飞起来涨,一块钱只能称一斤辣椒。”

何自宽是个书呆子,他当然想不到这些十分现实的问题,经许竹根提醒,他也认为问题严重了,于是茫然反问:

“那你说该么样办?”

“我倒有个办法。”

许竹根说出了建立美术装璜服务部的设想,他说“让丰满莲独自搞也可以,如果你们嫌麻烦,或者资金不足,我承头搞,高薪聘请丰满莲也要得。”

画家经商,这是个新问题,何自宽本能地反感,但他又不得不为丰满莲的生计着想。

“这问题,我得过细想想。”他很犹豫。

“你想想吧,”许竹根继续怂恿,“这生意一本万利。丰满莲能赚钱,你坐牢就冇得后顾之忧了。再说,”许竹根顿了一下,语调也变得极柔和,“你坐牢了,就得被开除公职。坐牢回来,没有了工资收入,你们一家子吃么事,喝么事,这都是现实问题。”

何自宽感到左右为难。当商人,满身铜臭,高贵的艺术还存在吗?他不由得又想起梵高。天哪,那炽烈太阳底下的一棵向日葵,如果在现在这个时代,还能不能保持它的纯洁?

许竹根从衣架上取下一套小孩的套装塞到何自宽手上。

“拿去吧,给你的小宝贝一点礼物。”

“搞美术装璜服务部,还能画画吗?”何自宽问。

“当然能,生意不紧张时,你,还有丰满莲,都有的是工夫。”

“我回去和她商量商量,再回答你。”

“好吧。”

何自宽离开时美服装店,集贸市场嘈杂的声浪,再一次轰昏了他的头脑。

第六章

“嗨,是个儿子!”

“看看有么事缺陷,冇得?这就怪了?”

“这年头丢儿子,蹊跷。”

“肯定是私生子!”

一大早,县民政局门口,就围了一大群人。他们是被一个婴儿的哭声吸引过来的。这是一个放在县民政局大门口的弃婴。一年里,总会有几个弃婴丢在这里。弃婴人都懂得,民政局负有社会慈善事业的责任,把婴儿丢在这里,才不至于冻馁而死。遗弃的几乎全部是女婴,山沟沟里的人,还有着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今天早晨发现的这个弃婴,却是一个儿子!事情既然不能作顺理成章的思考,人们就免不了生出各种猜测。今天是初五,是人们过罢春节开始上班的第一天。经过几天的疲劳轰炸,突然碰上这么一个富有刺激性的新闻,人们都不禁为之一振。民政局又正好在大街上,因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婴儿被包在一个崭新的红缎斗篷里,身上穿的全是新衣服,斗篷里还塞了一瓶奶。有内行的人拧开奶嘴闻过,肯定地宣布那不是牛奶,而是人奶。也就是说,是这婴儿的母亲为即将离开她的这一个可怜的小生命挤出了最后一瓶奶水。她为什么要遗弃他?这婴儿到底是她遗弃的,还是她的丈夫或者情人或者另外什么人遗弃的?婴儿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一切问题,都激发了人们的好奇心。

婴儿从酣睡中醒来。他如今已被民政局的同志抱进了生有炭火的办公室。也许是受到屋子里热气腾腾的烟雾的刺激,也许是他敏锐地感觉到他不在母亲的温馨的怀抱,他带着强烈的反抗意识,奋力啼哭起来。哭声很嘹亮,屋子内外的人一刹时都安静了下来。幼稚的生命唤发了他们的极大的同情心。民政同志把奶瓶放到开水里烫热,塞到婴儿嘴里,他立刻就不哭了。他熟悉这甜甜的奶水味。他相信他的母亲,他的保护人就在身边。

民政同志搜遍了婴儿身上的每一件衣服,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婴儿身份的东西,哪怕是一张纸片。现在,已经有十几个妇女聚在门口,想领养这个孩子了。民政同志正在认真审查这些妇女的家庭情况。他们得替这个婴儿负责,使他不至于跟着新的母亲受苦。

他们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年轻妇女,她和她的丈夫都是干部,她又是不孕者。民政同志正准备把婴儿交给她的时候,许竹根从门外挤了进来。

“让我看看这个伢儿。”他说。他仔细看过婴儿身上的崭新的套装,又看过婴儿的面庞,不觉失声叫道:“天哪,果然是的!”

“是么事?”民政同志追问。

“啊,我说这套装,是从我的店里买的。”许竹根遮掩着说。他是正好从民政局门口经过,好奇心驱使他向窗里张望,他看到那一身套装很象,才冒冒失失挤了进去。

他断定,这婴儿是丰满莲生的,也就是说,是何自宽的儿子。

丰满莲是一个坚强的女人,生下孩子后,她只在床上躺了一天,就下地走动。第三天煞黑时,何自宽从县城归来,看到丰满莲一个人站在路口上,手中还拿着一柄小挖锄。他吃了一惊,赶紧跑过去。

“你跑出来做么事?”他紧张地问。

“埋胎盘。”丰满莲小声回答。

“你呀,”何自宽有些生气,“做月子不能瞎跑的。我说过几多回了,要卧床休息,要禁风。这种事,怎么能耍小孩脾气?”

丰满莲不回答,只是用锄板拍打着路面上的一堆新土。何自宽放下一大袋从县城采购回来的营养品,抢过锄头。

“走,我们回家。”

“你再把它拍结实些。”

何自宽又把那堆新土拍了一阵子,最后又用脚踩了踩。一阵微微的寒风吹来,何自宽又赶紧站起身,紧紧地护住丰满莲。

丰满莲轻轻推了他一把,她已经没有多大气力了:“你莫小题大作,我不碍事的。”

“胎盘埋在这里了?”

“埋了,装在瓦罐里。”

何自宽心里涌起一股温柔之情。那天夜里,孩子生下后,他要把胎盘拿去丢掉,丰满莲制止了,让他把胎盘装进一只瓦罐。他不晓得她的目的,但还是顺从了。昨天夜里,她告诉他,应该把那只胎盘拿到路口边埋掉。埋在那里千人踩,万人踏,可使婴儿无病无灾。这叫踩胎盘,是这一带很古时就有的风俗。何自宽老早就晓得。但他认为这是一种迷信。现在,丰满莲要这么作,使他感到很奇怪,一个有着新思想的年轻姑娘,怎么还会对那荒诞不经的远古的风俗如此相信,这只能说,她太爱她的孩子了。只要爱得太真、太深,聪明的人往往就会变成傻子。

暮色渐浓,何自宽搀扶着丰满莲回家,一边走一边埋怨:“你呀,总是犟。等我回来埋胎盘就要不得?你非得自己跑出来。”

丰满莲说:“我看你不热心。”

“你说错了。难道我就不希望我们的儿子无病无灾?”

丰满莲回头瞄了一眼:“埋在那儿好,过往人多,多踩一脚,我们的小儿子,就多一分结实。”

回到家中,婴儿还在床上熟睡,何自宽强迫丰满莲躺到床上去。

“好吧,我躺一会儿。不过,你得辛苦一下,赶紧烧一锅热水。”

“干什么?”

“看看,你又忘了,给孩子洗三朝呀。”

何自宽这才记起,他早上出门时,丰满莲就向他交待了这件事。今天是孩子出生的第三天,一定要等他回来,给孩子洗三朝。

“好吧,我先给你弄点吃的,再烧水。”

何自宽好一阵忙乎。饭吃过了,水烧热了,神圣的洗三朝仪式就要开始,为了不至于出差错,他们还请来房东张太婆当顾问。

张太婆热心快肠,一进屋就当了洗三朝仪式的主持人。她找来一个漆得红红的大木盆,盛满热水,屋子早已生起红艳艳的炭火,温暖如春。张太婆从丰满莲的怀中接过孩子,脱下衣服包裹,精赤条条地放进热水盆中。娇嫩的皮肤受到热水的刺激,婴儿哇哇地哭闹起来。

“乖乖,莫哭,乖乖,莫哭。”

张太婆极其慈祥地哄劝着,用热水浇抚。婴儿终于平静下来,慢慢转动着小脑袋,似乎在等待着大人们为他的祝福。

“拿喜蛋来!”张太婆吩咐。

何自宽递上一个煮熟了的并涂得鲜红的大鸡蛋。张太婆接过来放在水里浸一浸,然后用它轻轻地摩擦着婴儿的额角,一面擦,一面象念偈语一样念了四句顺口溜:

“喜蛋喜蛋,邪气冲断,疮疱不长,喜气发散。”

擦过喜蛋,盆里的热水温度降低,何自宽又续上一些热水,张太婆又喊道:

“银洋。”

“这个,我们冇得。”何自宽有些尴尬。

“我就晓得你们冇得,”张太婆笑着,从自己荷包里抠出一块银元,“这块银洋,我留了几十年,今夜里派上用场了。”

张太婆又用银洋在婴儿身上滚一遍。金银之物为宝器,民间说法,凡宝器皆可镇惊。如此用银洋滚过,这一颗刚刚降临人世的幼小的灵魂就会避免受到惊吓。

张太婆严格地按规矩给婴儿洗三朝,一点也不肯走样。她沉浸在类似于保护神那种角色此时应该有的神圣感情中。一对情人受到感染,神情也都变得格外严肃。

婴儿洗完了。

这回不是何自宽,而是丰满莲主动递上一只竹篮。篮子底下垫有一块絮片,旁边放有一根肉骨头和一块碎缸片。张太婆把水淋淋的婴儿放进篮子,然后提起一杆秤,用秤钩钩住篮子,她朝篮子里瞥了一眼,忽然又喊:

“快,何同志,你的鞋子。”

“啊,我差点忘了。”

何自宽赶紧脱下左脚上的棉鞋,小心翼翼地放进篮子里。

张太婆这才提起秤来称。

这是洗三朝的最后一个仪式。把婴儿和肉骨头以及缸片放在一起同称,叫做上称,预示婴儿长大之后,有刚有骨,令父母称心如意。至于放进父亲的一只鞋子,则是期望这孩子能踏着父亲的脚步走,使家族发扬光大。

秤砣打了几下摆,张太婆扶稳称定。然后取下秤凑到灯光下细看,顿时喜形于色,大声喊道:

“恭喜恭喜,不多不少,正好八斤,若要发,不离八,这真是好兆头!”

正好八斤,哪会这么巧!本来是八斤三两,张太婆四舍五入,把那三两扣了。在这种情形下,撒谎扯白只能使人高兴。

“真的?”何自宽虽然不相信,却还是这么问。

“那还能假!”

张太婆把已经定好的秤拿过来给何自宽和丰满莲看,秤索正压在八斤上。

“这伢儿命硬,将来有大用。”张太婆说着奉承话。

丰满莲已经重新把孩子穿戴好,很羞涩地掩着怀,给他喂奶。

“奶水多不?”张太婆问。

“够他吃的。”丰满莲隔着衣服揉着另一只奶袋子,不好意思地回答。

“看他几会吃!”张太婆走近观察婴儿吃奶的情况,“虽说是七个月生下来的,却象已经足月的孩子。”

“早产的孩子,养得大不?”丰满莲问。

“养得大,养得大,俗话说,养七不养八,七个月的伢儿,顶好养的。”

张太婆吃过何自宽为她煮的一碗鸡汤面,欢天喜地地走了。小屋子里,剩得一片温馨的寂静。

丰满莲带着孩子睡在床上,她的脸上呈现出疲倦而又幸福的表情。自从孩子降临人世,虽然不过三天时间,她的母性的感情就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成熟起来。

何自宽收拾完毕,就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他默默地望着丰满莲,不知如何和她开口讲话,今天早上,他只是说到县城去有事,并没有把真实目的告诉丰满莲。从孩子降临人世那一刻起,他就打定主意去坐牢,他这两天瞒着丰满莲在作准备。今天在县城里,见到了老剃头佬和许竹根,事情办得很顺利,他表现出少有的高兴。但是,一见到丰满莲,他的心情就又沉重起来。当这纯洁的年轻女人越是对孩子表现出巨大的疼爱时,他就越是感到痛苦。他简直没有勇气说出他的打算,但他又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自宽!”

丰满莲温柔的喊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鼓足勇气迎着丰满莲探询的目光。

“你好象有么事心事?”

“冇得,”何自宽慌忙掩饰,“只不过有些累。”

“那就早点睏吧。”

“好,好。”

何自宽答应着,却坐在椅子上并不起身,丰满莲疑惑地望着他,又说:“孩子洗了三朝,该给他取名字了。”

“是该给他取名字了。”何自宽机械地重复着。

“你现在给他取一个吧。”

“取一个吧。”

何自宽思索着,想了半天,却又不晓得自己想了些什么。干脆说吧,取名字是一项专门学问。何自宽对这门学问没有丝毫的研究,他和刘百彩生下的一儿一女,儿子叫彤彤,女儿叫翠翠。不是红,就是绿,这俗气名字,都是他取的。他脑子里贮存的词汇,全跟色彩有关系。

“叫黄黄好不好。”他问丰满莲。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棵比橡树还要挺拔的金黄的向日葵,那是梵高画的。

“黄黄?”

“对,金黄的黄。”

“这名字不好。”丰满莲记起“惶惶不可终日”的成语,以为不吉利。

“不好吗?”何自宽有些泄气。

“再取吧。”

“我不会取名字,依我看,随便叫什么都要得,反正名字只是一种符号。”

“孩子可不是符号!”

“那,你给取一个吧。”

“不,给儿子取名,应该是做父亲的事。”

何自宽只得又搜肠刮肚地寻找词汇。但想来想去,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他很恼火,不是恼火别人,而是恼火自己才疏学浅。他的眼光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扫描着,忽然,他的眼光盯在他对面的一面墙上不动了。屋梁上悬下来一根草绳,那草绳被灯光照映到墙上,委屈如一截树根。这一个画面触发了他的灵感。

“有了!”他朝丰满莲喊了起来,“叫根根,对,就叫他根根!”

“根根,树根的根?”丰满莲问。

“对,树根的根。现在,美术界不也掀起了寻根的热潮么?凡事都有一个根,都得找到这个根,我从这孩子身上,找到了我的爱情之根。找了多少年我才找到这个根!”

丰满莲笑了。

“根根,我们的命根子。”

“命根子,爱情之根,当然是命根子!”何自宽从被窝里抱起酣睡的婴儿,把他举过头顶,忘情地喊道,“根根,我的宝贝!”

这情景着实令丰满莲感动。她喊道:“快放下来,根根会着凉的。”

何自宽弯身放下孩子。一低头,绒帽滑落到床上。

“啊!”

丰满莲一声惊叫,她这才发现何自宽已剃了个光头。

何自宽慌忙抢起绒帽扣到头上。

“你为什么剃了光头?”

事情已经无法隐瞒了。何自宽只好讲出了他的打算。

“坐牢?不,这不可能!”

丰满莲喊道。她不愿意接受这个可怕的现实。事情既然捅穿,何自宽反而冷静了。他说:“满莲,现在,我只有这一条出路。”

丰满莲眼眶里涌出滚滚的泪水,她抽泣着问:“真的冇得别的路了?”

“冇得,我犯了重婚罪。”

“你可以把一切责任推到我身上。”

“不管是谁的责任,事实就是这样。”

“那我们都不承认这个事实。”

“晚了。”

“么样晚了?”

“孩子已经出生了,这不是最好的证据吗?”

丰满莲更加猛烈地抽泣起来,这太可怕了。任何人走进牢房,就意味着前途的毁灭。那么,他的绘画天才……天哪!丰满莲这才意识到,她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是干了一件多么蠢的事。她哭着,身心交瘁。何自宽说了许多劝解和安慰的话,都无济于事。

第二天早上起来,丰满莲的情绪似乎稳定了,对着孩子有说有笑,何自宽放下心来。同时觉得丰满莲毕竟涉世未深,孩子气很重,痛苦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巴不得丰满莲更快乐一些,因此也绝口不提坐牢的事,只是暗暗地作着准备。

又一个黄昏降临,何自宽杀了两只鸡,一锅炖上,把小火炉移到床跟前,就半坐在床上同丰满莲吃晚饭。他给丰满莲添了一碗鸡汤,自己拿起了酒杯。

“又喝酒?”丰满莲强笑着问。

“天太冷,”何自宽尽量克制情绪,一口饮尽一杯后,他又补充说,“明天就是初五了。”

初五收假,各机关上班,也是何自宽确定到公安局自首的日子,昨天他就讲过。丰满莲心中一阵痛楚。

“真的冇得别的法子了么?”她试探着问。

“这样最好,”何自宽故意表现轻松,“我翻过法律书,重婚罪坐不了两年的。”

“唉,我害了你。”

“这是么话?得到你的爱情,减我十年阳寿都是小事。”

“那,你多喝几杯。”

屋子里暂时陷入沉默,两人各怀各的心事。何自宽虽有着生离死别的痛苦,但也有一种解脱感。丰满莲则是始终不愿正视这个现实,或者说害怕那一个令人心碎的时刻的到来。

何自宽喝了几杯,酒力发作,话多了起来,他唠唠叨叨地数说许竹根提出的联合建立美术服务部的问题,这样,不但生计可以解决,还可以赚钱。

“你不想当梵高了?”丰满莲问。

何自宽苦笑了一下,说:“若能把我们的根根培养成一个真正的画家,我这个父亲,可以作出任何牺牲。”

“你自家呢?”丰满莲盯问。

“我?”何自宽摇摇头,不无伤感地说,“我已经失去了竞争的权利。”

“为么事?”

“我已经沦落成一个贱民了。”

丰满莲心如刀绞,她几乎喊叫起来:“不,你不是贱民,你不会坐牢的。”

“你又说孩子话。”何自宽回答。

根根这时被两人的谈话声吵醒了,极不情愿地啼哭起来。丰满莲赶忙抱起他来喂奶,小屋恢复了安静。

何自宽仿佛在全神贯注地饮酒,其实他心乱如麻。丰满莲瞄瞄他,又瞄瞄怀中贪婪地吸着奶水的孩子,于刚才的愤懑中又掺进无限柔情。她问:

“难道追求爱情的人就注定要成为贱民?”

何自宽沉思着回答:“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这只是一种理想。事实上,爱情和婚姻是很难统一的。婚姻受法律保护,如果一个人为了爱情而抛弃婚姻,不但要受到法律制裁,而且,社会的公众舆论,也会象匕首一样把他杀死。不承认这个不行,这就是中国的国情。”

何自宽越说越动情,酒也越喝越猛,一瓶酒已经下去了一多半。现在,他喝酒的样子好怕人,两颗眼珠子直直的,象羊痫风发作的病人。丰满莲担心出事,夺过他手中的酒杯。

何自宽摇着酒瓶子说:“就这点酒,让我喝完它!”

丰满莲不肯,抢下酒瓶子说:“再喝,你就要醉的。”

何自宽忽然哭了起来,央求说:“满莲,今夜里,就让我醉一回吧。”

他已经醉了,舌头咕噜咕噜的,却不晓得说些什么。他才站起身来,就象一根横木倒在床上。

他第二天早晨醒来,天已大亮。一种醉酒后的疲乏无力使他不愿意动弹。他感到嘴干,想喝水,喊了一声“满莲”,却无人答应。伸手一摸,床上空空的,再一看,满莲和孩子全没有了。

“满莲!”

何自宽又是一声锐喊,依然无人答应,顿时,他的心被一种不祥的预兆攫住。赶忙翻身下床,胡乱地穿上衣服,奔出门去。

“满——莲!”

何自宽的喊叫声冲出小山塆,在流动着稀薄晨雾的山谷中回荡,那略带嘶哑的回声更令他心烦意乱。

难道她会……一刹那间,何自宽的脑子里闪过许多种关于丰满莲母子突然失踪的答案。当他想到那最坏的答案时,人如同浸到了凉水桶里。他漫无目的地在路上奔跑起来,一心想找到她们。

跑了好长一截路,他这才意识到是在向县城的方向跑。我跑到那里去做么事?他心里想,满莲无论如何是不会到县城里去的。他站在路上犹豫了一会儿,准备回头。猛听得有人喊他。寻声望去,是满莲!她正从县城那条路上走来,踉踉跄跄的,好象时刻都会摔倒。何自宽赶紧迎上去,一把搀住她,急切地问:

“你到哪里去了?”

“县城。”

丰满莲脸色发黄,神情憔悴,双颊满是泪痕。

“根根呢?”何自宽追问。

“丢了。”丰满莲颤声回答,眼眶里又涌出滚滚泪水。

“丢了?不,这不可能!”

何自宽大声嚷着,眼睛四下巡视,好象孩子就藏在附近。

“真的,真……的……丢,丢了。”丰满莲泣不成声。

“为么事要丢?”

“为了你。我、害怕你坐牢!”

“你真傻,难道孩子丢了,我就可以逃脱法律的追究了?”

“我想是这样。”

“孩子丢哪儿了?”

丰满莲不回答,只默默地流泪。

“快说呀!”何自宽在一旁催促。

丰满莲还是不回答,却紧紧拉住何自宽的手,生怕他跑掉。

“是不是丢在县城了?”何自宽急得跳脚。

“我想,会有好心人收养孩子的。”丰满莲回头朝县城的方向瞭望。何自宽失魂落魄的样子,更使她心头如同针扎。

丰满莲的神情等于证实了何自宽的猜测,他挣脱丰满莲的手,拔腿就往县城跑。

“自宽,你不要去!”

身后,传来丰满莲声嘶力绝的哀求。何自宽头也不回,一边奔跑一边回答:

“我宁可坐牢,也不愿丢掉孩子!”

丰满莲几乎要晕倒在路上。但是,何自宽的回答仿佛给她注入了一支兴奋剂,她顾不得细想,揩了揩泪痕,就奋力追赶前路上那个越跑越快,既令她心碎又令她心迷的背影。

银花花的太阳洒了一街,县民政局门口,围观的人比刚才少了一些。那位领到孩子的妇女,在办公室里办了一些例行公事的手续之后,喜不自胜地把孩子抱了出来,站在门口的人都向她道喜。眼看这一场喜剧就要结束,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大喊:

“他来了!”

这高嗓门让人们吃了一惊。谁来了?么样回事?众人的目光一阵慌乱,终于都看到一个人发疯似地向这里跑来。

“画家,你算是来了!”

许竹根窜出人堆,象在机场迎接贵宾的大人物那样,张开双臂欢迎跑来的何自宽。刚才那一声大喊就是许竹根发出的。这段时间,他一直蹭在民政局门口没走,琢磨着何自宽为么事要丢掉这个孩子。联想到昨天何自宽和他的谈话,他觉得这件事蹊跷。出于侠义心肠,他想收养这个孩子,但民政局的同志不肯给他,因为他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他不甘心,又毫无办法。这时,见何自宽跑来,他的眼中便闪起生动的光芒。

何自宽跑得脸煞白,气都吐不出来。他无暇顾及许竹根的欢迎,眼光四处搜寻。

“孩子在这里。”许竹根一步冲向那位年轻妇女跟前,大声嚷道。

何自宽也冲过去,鲁莽地从妇女怀中抢过孩子。

“你?”年轻妇女急忙解释,“这孩子,我已经领养了。”

“我不同意!”

何自宽恼怒地叫喊,在场的人都认得这位名声在外的画家,除了许竹根,却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这种举动。这时,民政局的同志赶出门来,问何自宽:

“何画家,你这是开的么玩笑?”

“哪个开玩笑?”何自宽气喘吁吁地反问。“这是我儿子!”

“你儿子?”民政局同志哈哈大笑,“何画家,冇听说我们的女理发师十月怀胎呀!”

何自宽懒得回答,便在人们的哄笑声中,抱着孩子逃跑似地走开了。

“这家伙,是不是疯了?”民政局同志自言自语地议论。

“反正,不是他疯就是你疯了。”

许竹根对着民政局同志说了这句玩笑话,就转身去追赶何自宽。赶上后,他问:

“画家,这是么样回事?”

何自宽没有回答,只顾闷头走路。许竹根极有耐心地和他并肩走着。一路上,许多人都向他们投来惊奇的目光。

在城郊的土路上,迎头碰上了丰满莲。她虽拼尽全身力气追赶何自宽,终因产后身体虚弱,气力不支,而把距离越拉越远。

丰满莲一眼看到何自宽怀中的孩子,便一把抱过去,发疯地亲吻着这幼小的生命。愧疚、悔恨,失而复得的欢乐和大难临头的恐惧,各种心情交织在一起,她再次失声痛哭。

许竹根想安慰她,被何自宽阻止了,他要让她哭个痛快。

等了好一会儿,丰满莲的哭声终于停止。她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何自宽。

“满莲,你做了一件多么傻的事。”何自宽轻声地责备着。

丰满莲迷惘地点点头。

何自宽转向许竹根:“竹根,多谢你的关心,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说吧。”眼前的情景,使许竹根大受感动。

“麻烦你把她送回去。”

“送到哪儿?”

“我们租住的那间小屋。”

“好吧。”

许竹根转向丰满莲:“来吧,我帮你抱孩子。”

“不,不,”丰满莲连连后退,“自宽,你,你去哪儿?”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不,你不能坐牢!”

“满莲,你千万要保重身体!”

何自宽强忍住满眶的泪水,毅然转身走回县城。一直追赶到这里的那位领养孩子的年轻女干部,看到这一幕后,惊奇得原地站定,拔不动脚步了。

第七章

“何自宽坐牢了!”

这消息象重磅炸弹,在荷花街炸响了。街邻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堆,叽叽咕咕,说短论长,各怀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看法。因刘百彩平日强五作六结下的冤家,莫不幸灾乐祸。许竹根的老婆就是其中一例。那乡下婆娘,虽然财大气粗,却因是个农村户口,三砣金子压不住一个土气,因此常常受到刘百彩的揶揄。这一下,她觉得复仇的机会到了。“哼,看她那一双眉毛,恶似扬扠,这不,硬把一个男人,活活地扠进牢了。”她这样恶言恶语,当然不敢当着刘百彩的面。痛快归痛快,内心还是有些怕荷花街的这个女强人。不过,经过刘家门口时,她却还忍不住打几个响亮的咳嗽。这恶作剧,街邻们谁还看不出来,但这种人毕竟少。荷花街上的人们,由于时代和人情的关系,这几年已经失去了不少优良的古风。扶危济困,同情弱者的这一点古风却还不至于失去。大部份人,对这事都还自觉不自觉地持了同情态度。他们既同情牢里的画家,一致公认那是一个走路怕踩死蚁子的老好人,为这事坐牢,真不值得;他们也同情刘百彩以及刘家的老小。家中出了这种不光彩的祸事,沾亲带故的,谁的脸上都落一层灰。这时候,理应安慰她们才是。于是,有那么几个好心人,便相邀着去敲开刘家紧闭的大门。

开门的是气篓子,眼下她更是神情恍惚。

“百彩呢?”来人问。

“有么事?”

刘百彩从里屋走出来,一脸若无其事的神态。她似乎已经明白来人的意思,眼眶里竟射出两股子强悍的光。这样子,倒使来人局促不安了。

“听说你家画家出了事,我们怕你难过,邀着来看看。”来人极谨慎地选择语言。

“难过?”刘百彩的笑声瘆人,“为他色鬼难过,我还不至于那么贱!”

“百彩,话不能这么说。毕竟夫妻一场。”

“夫妻两场又么样?”

“这……”

“你们走吧,我不需要人安慰,他何自宽就是坐破牢底,我刘百彩也冇得一滴眼泪!”

来人坐都冇坐就告退,刘百彩“啪”地一声又把大门关上。

“百彩,人家好意来……”

气篓子想劝劝女儿。刘百彩烦躁地打断:“好意顶个屁用。”说完,气昂昂地走回房去了。

自从听到民政局门口发生的事和何自宽主动投案坐牢的消息,刘家就变得冰窖一样凄凉。刘百彩是在理发店里听到消息的,她当时正在给人剃头。新年开张,讲究发吉市,这剃第一个头非常重要。可不能惹得顾客不高兴,说出不吉利的话,那样,等于得了个不好的兆头,一年都不顺。

来剃头的是一个乡下跑生意的青皮哥儿,刘百彩把他请到转椅上,系好白单子,满脸堆笑地说:

“恭喜你过了发财的年。哟,这头发黑得发亮,好健康,蓄长点?”

县城里习惯把头发唤作头毛。今天刘百彩依官话称作头发,主要取个“新年大发”的意思。那青皮哥儿对刘百彩的恭维并不在意,直捅捅回答:

“剃短点。”

刘百彩耐心引导:“你脸膛方正,长发好看。”

青皮哥儿唉口气:“剃短点,除除霉气。”

刘百彩顿时手一软。心里把那青皮哥儿骂了一句,脸上却还挂着笑。

“新年上岁的,说么事霉气!”

“霉气就是霉气嘛,”青皮哥儿好不醒事,依然说,“初一起连续打了三天麻将,他娘的,手气不好,输了六百多块……哎哟。”

青皮哥儿还要说下去,刘百彩一提推子,把他的头发扯得生痛,禁不住叫唤起来。

“师傅,剃头可不是扯鸡毛呀。”

又是邪话,刘百彩算是碰到鬼了。她不再搭理这家伙,把一肚子怒气泄到手上。拿着推子,在青皮哥儿头上深一道、浅一道地运行,她决心给他剃个阴阳头。

头剃到一半,一个同事走进来,把她喊到一边,告诉了那个不幸的消息。

尽管刘百彩想到过这种情况会发生,然而消息还是来得太突然。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在全城人的眼中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她站在那里,一阵一阵打寒战。她意识到这时候应该回家,于是抬脚走出店门。

“喂,师傅,你哪里去?”

那个青皮哥儿坐在椅子上喊,她并不理会,依然低头走着。

青皮哥儿站起来大喊:“我的头才剃一半!”

刘百彩忽然回转身,尖声叫道:“你的头掉了一半我也不管!”

青皮哥儿雷霆大怒,扯下脖梗上的白单,就要冲出门去打架,被店里的几位师傅拦住了,并说明事情原委,才不至于又生祸事。

刘百彩低眉落眼走在大街上,满街人的眼光,象钻子一样钻着她的心。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羞辱使她如同害了大病。曾几何时,她还对丈夫抱有幻想,巴望他能够回心转意,重新踏进刘家的门槛,和她好好过日子。现在看来,这想法多么荒唐。这不要脸的色鬼(她在心底这样诅咒何自宽),竟然还跟那贱婊子搞出了伢儿!等到走进荷花街口时,她已忘记了羞辱,愤怒的感情越来越强烈地攫住她。丈夫这么绝情,她还有什么可羞辱的,她一心想着,如何给那负心人施加报复,报复!

却说刘干壳听到这一消息,并不么样特别吃惊,因为他知道这事情迟早要发生。前天,在文化馆和何自宽分别后,刘干壳的心中,就一直象塞了块石头。家庭中出现这类事情,按人之常情,他应该站在女儿的立场上,同仇敌忾地对付那不要脸的女婿。他也试图这么做,但一次次地失败了。一看到女儿的冷脸,他感情的天平就倾向了何自宽。他心中只可怜两个外孙,看到翠翠和彤彤,他的眼眶就发涩。有好几次,他想主动把这坏消息告诉老伴气篓子,终于缺乏勇气,只得一个人闷在心底难受。今天,当气篓子得知这一消息,跑回家来告诉他时,他才说:“初三那天,我看到自宽了。他要去坐牢,我还为他剃了个光头。”

“你么不早说?”气篓子眼泪涟涟地埋怨。

“早说了你能么样?”刘干壳也喉头发硬,“可怜翠翠和彤彤。”

气篓子瘪着豁牙的老嘴呜咽起来。

这时,刘百彩推门进来。一肚子怒气无从发泄,就朝着母亲吼起来:

“是哪个死了?哭得这有瘾。”

这种情况下女儿还如此专横,刘干壳实在忍无可忍了,便把脚一顿,朝女儿吼起来:

“家里出了这种事,我们不哭,未必还笑得起来?”

刘百彩没想到一贯忍气吞声的父亲会这么梗她,于是拉开架势,准备和父亲大吵一通。

“家中出了么事?是我偷男人了?”

“好不害臊,”刘干壳咬着牙说,“自宽落到这一步,是你逼的!”

“他自家看中了那个贱婊子,是我逼的。我就这么会逼人?我逼你去抢银行,你肯不肯去?”

“你?”

“我么样?我冇见过天底下还有你这样的老子,不帮女儿打公道,反倒护着玩婊子的女婿。”

说到这里,刘百彩倍觉委屈和伤心,便冲回到房中痛哭起来。气篓子虽然遭了女儿的骂,心里头却仍然同情女儿的遭遇。她进房劝劝女儿,又出房数落数落老头子,这情形,一直持续到那几个好心人敲门进屋。

悠悠忽忽,又是夜了。

气篓子做了夜饭,却无人吃得下。翠翠和彤彤都是半大孩子,跟着大人悲哀了一天,这会儿都倦得很,在气篓子的哄劝下,好歹扒了几口饭,上床睡了。刘干壳和刘百彩,各闷坐在自家房里,却是不肯吃饭。气篓子哪里会有能力解决这个僵局。冇得法,只好独自窝在灶口,无声地抹着泪珠子。

又有人敲门。

气篓子起身。刘百彩吼道:“莫管它!”气篓子站住了。

敲门声更响,并且伴着喊声:“刘师傅,请开一下门。我有话说。”

一听是夏启林的声音,刘干壳自己奔出房去开门。

“夏主任,”尽管是街坊,夏启林又是晚辈,刘干壳依然这么巴结地喊,“你找我?”

“是呀。”夏启林极其严肃。

“那事儿有结果了?”

“么事儿?”

“我们的退休金呀!”

“就为这事,我才来的,”夏启林的眼光在屋里睃了一回,“百彩姐呢?”

刘干壳的嘴巴朝刘百彩的房里了,说:“么样解决的,就跟我说。”

夏启林摇摇头:“不中,非得百彩姐当面。”

堂屋里的对话,刘百彩在房里听得一清二楚。她心乱如麻,本不想出来。但一想到父亲的退休金,夏启林恐怕是送来好大一笔钱。她架不住这种诱惑,就走了出来。

“说吧。”刘干壳催促。

夏启林瞄了一眼刘百彩,心里考虑着怎样把这件事说出口。除夕夜,从县委李书记家里出来,张局长就把如何处理利群理发店退休工人的工资问题交给他办理。这是商业局众多难办事情中最棘手的一件。夏启林明晓得这是张局长在踢皮球,他却依然乐意接受这一特殊任务。过年这几天,他躲在家里考虑出几种解决问题的方案。经过选择,他提出了一种最担风险又最能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案。就是按照破产的处理方法,把利群理发店公开拍卖。并制订出两种价格。外边人买,价格自然要高些;内部人买,价格就打七折。必须是现金买卖。然后,把这一笔钱按工作年限,分摊给店里的每一位工人。从此,在职工人就作退职处理,另谋职业。当夏启林把这一方案报告给张局长时,张局长吓得一咋舌,“我的天,亏你敢想!”他这样说夏启林。夏启林力争实施这个方案,理由是利群理发店本来就是集体性质,改革年代,处理问题就得用顺应潮流的新方法。当然,也得拿出勇气来担风险。张局长吃不准,跑去请示李书记。谁知李书记竟对夏启林的方案很欣赏,认为这个方案显示出了改革精神。张局长这才吃了定心丸,同意实施。

初五下午,张局长和夏启林去利群理发店,召开了职工会议,宣布了这一方案。张局长强调,对这个方案,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揭榜的期限是一个星期。刘干壳父女因为家里出了事,没有参加会议。张局长指示夏启林,要他登门把出台的方案告诉刘家父女。

方案没有出台之前,夏启林就预测到,首先跳出来反对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个胡搅蛮缠惯了的刘百彩。因为就是她带头不交积累,才使得四个老人领不到退休金。现在,恰恰又碰上她男人坐牢这档事,她的心气不顺,听到这个方案,不一跳八丈五才怪。所以,夏启林敲响刘家大门时,心里头就生了一些惶惴。这会儿,看到刘百彩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样子,越发感到头皮发麻。

见夏启林犹豫了一段时间冇开口,刘百彩就挖苦道:“怎么,是钱少了,不好意思拿出来?”

“钱少了总比冇得好。”刘干壳一把叉住女儿的话头,依然用异常热情的眼光望着夏启林。

夏启林说:“领导批准出台的这个解决问题的方案,是一个最优方案……”他先把那方案的优点宣传了好大一阵子,最后,实在绕不过弯子了,他才象背书一样把方案内容讲出来。

“怎么,你们要卖店?”刘百彩大吃一惊。

“对,卖店!”一旦挑明,夏启林不再胆怯了。

“店卖了,我们工人么办?”刘百彩接着问。

“一次拿完退职费,然后自谋生路。”

“是开除我们?”

“这不叫开除……”

“这不叫开除叫么事?”刘百彩歇斯底里发作了,“你们当官的,抱着共产党的铁饭碗,吃香的,喝辣的,肚脐眼里肥出油来。我们小工人,不惹天仙,不惹地怪,凭手艺吃饭,跟共产党跟了几十年,到头来,落得个一脚踢出门的下场,这是哪家的政策?难怪有人说,中央大天晴,省里起乌云,地区落细雨,县里淹死人。我今天说到这里放着,你们若是不要人活,我们也叫你活得不安生!”

“百彩姐,话不能这样说……”

“去你的,你莫嘴里甜如蜜,屁眼辣生姜。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为你剃头,剃到现在,你不以恭敬反为仇。得亏你还只当个办公室的小主任,官要是还当大点,你怕不更是衣裳角儿打得死人!”

刘百彩逮着这个机会,把闷在心中的一天的怒气一古脑儿地倾泻出来。夏启林被她呛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依着年轻人的火性子,他真想和刘百彩对骂一场。但他想着身份不能这样,只好咽下这口火气。他不搭理刘百彩,转头问刘干壳:

“刘师傅,对这个方案,你有么意见。”

刘干壳问:“如果店卖了,我能分几多钱?”

夏启林回答:“如果是内部人买,按你的年限,可以分到四五千元,这当然是最高的。”

“能拿这么多?”

“是的。”

“那我还有么意见?”刘干壳差不多是欢呼,“卖店的主意,一百个好。”

刘干壳的态度,更加触怒了刘百彩。她顾不得父女情面,当着夏启林的面,又吼起了老子:“你一个退了休的老壳子,伸么事嘴?”

刘干壳也不甘示弱,回撑道:“退了休又么样?这店的架子,是我们几个老货搭起来的。”

父女两个又鸡公比势样地顶起来。亏得夏启林把刘干壳拉出门,邀到自家喝酒去了。不然,刘家的那一夜闹剧,算是唱不到头。

那一夜,刘百彩失眠了。她活了三十七八年,这还是第一次失眠。不过,在一天里连续发生两件令她意想不到的大事,这也是第一次。躺在床上,她感到脑壳发炸。周围黑沉沉的,人如同在陷阱中。她在这陷阱中挣扎了好久,后来身心太疲倦了,这才合起沉重的眼皮,浑浑噩噩地睡去。

立刻,她遇到一件奇怪的事情。

她坐在一辆班车上。那辆班车是开往省城的。她以往坐过这趟车,是到省城去学烫发,不过这回去省城却不是为了学手艺,而是去告状的。她受利群理发店全体职工的委托,上省城去告夏启林,告他制造新的冤假错案,一次开除了十三位同志的工作。那辆班车很破,不晓得么样搞的,她竟然坐到这么破的一辆车上。啊,想起来了,是她认得开这辆车的司机,他让她坐车,不收车费钱。她这回离乡告状,也是搞了承包的。除她之外,另外十二个联名告状的人,每人凑了一百块钱把她。她贴着内衣挂在胸口的小布袋里,满兜兜装着一千二百块钱。她答应他们,如果省城告不通,她就上北京告。如果还告不通,也就是说,拍卖利群理发店的确是中央的政策,她就准备买一包老鼠药,坐在天安门广场上吃下去,然后喊:“你们解不解决问题,我吃了老鼠药了!”……同事们送她上车,莫不为她的决心感动。都纷纷表态,不管事情成不成,名人出的一百块钱,决不往回要了。刘百彩因此很高兴,告一趟状,能得这么高的彩头,怎么算都划得来。车太破,又颠人,不一会儿,她就腰酸背痛。她想靠一靠,可是前后左右都靠不住,后边的靠背是张生了锈的铁皮,靠上去割得生痛,左右的人比豆腐还软。她跟他们说话,喊破了喉咙,却冇得回音。她饿了,找不到东西吃,就随手扯着座垫里的海绵来吃,奇怪,那东西吃到嘴里,竟比人造猪肉还鲜。她吃过人造猪肉,是从一个河南贩子手上买的,那贩子赚了大钱。她给他剃过头,七想方八打主意想从他口中套出人造猪肉是么样搞出来的。贩子看破她的心思,只扯野纤,她气得很,却也只有干瞪眼。现在她终于晓得,人造猪肉的原料原来就是海绵。她立即决定不去告状了,回家去制人造猪肉,发大财。“停车,停车!”她高兴喊司机。谁知班车却越开越快。“停车,我要下车!”她嗓子喊哑了。班车终于停了,她冲上去大骂司机。那司机一回头,她大吃一惊,司机不是别人,竟是她的丈夫何自宽!真是冤家路窄,她想跑,可是两只脚就象焊住了,动弹不了。何自宽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现出几粒药,走过来朝她嘴里倒。“这是么事药?”她问。“老鼠药,特为你准备的。”何自宽一边回答,一边去扳她的嘴。“不,我不吃!”她声嘶力竭地高喊,可是无济于事。何自宽力大无穷,她根本无法反抗。她感到喉管里象落进几粒小石子儿,冰冷冰冷的,很卡人。一会儿,肚子里就象着了火一般,接着是刀扎一般地痛,直痛得她满地打滚……

“妈妈,妈妈。”

幸亏这喊声把她惊醒。她睁开眼,大女儿翠翠正惊恐地望着她。

“我喊了?”她惊魂未定地问。

“嗯,喊得好吓人。”翠翠噙着眼泪回答。

“睡吧,冇得事。”她安慰女儿。

翠翠歪着头,又偎在她身边睡着了。可是她却再也不敢闭上眼睛。恶梦记忆犹新,她反复咀嚼梦中的情节。最使她胆战心惊的,莫过于吃老鼠药了。“何自宽,你真的就这么绝情么?”她在心里问。五更天里,漆黑一片,周围一点响动也没有。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的眼眶里流出了滚烫的泪水。

第八章

气篓子起了个绝早,搭班车到三十里路外的石鼓洞去求神。

石鼓洞在山里,不通车。班车在离石鼓洞还有七里地的一个小站杉树坪停下。车上的人竟下来一多半。不消说的,这些人都同气篓子一样,家里生了不顺心的事,前往石鼓洞祈求神灵消灾止祸。

这一带山区属楚地,历来巫风很盛。老老少少,无不都有几分信神的热情。解放后,政府严令禁止过一段时间。这几年,政府虽没有明文开禁,但县乡干部却因种种原因,对这方面的管理放松。山民们也就得寸进尺,互相以善男信女标榜,争着向神明敬献一份热忱和虔诚。

这一带人信神,若从严格的宗教界人士的眼光来看,却又有些不伦不类。一个人可以既是释迦牟尼的信徒,同时也热衷于水火道士的擒妖拿鬼术。更有甚者,所敬者不一定非得是有名有姓的菩萨或注册在籍的神仙。某一日,天降霹雳,塆前老枫树洞里的一条蟒蛇被殛没了,此事便要衍生出许多故事。或说蟒蛇为某年代的一位恶人的幽灵所变,潜躲在树洞中,是要吸干这一方地脉;或说老枫树已得道成仙,为保一方太平,特意招雷劈妖。从此,这棵老枫树便成了人们敬仰的神。现在,这一带人所敬的神,基本上都是这么衍生出来的。诸般神灵中,有鼻子有眼的木雕泥塑的神故然有,但更多的是物神,或称自然神。有的是一棵树,有的是一口塘,有的是一面墙,有的是一座小小的婴坟。而近来走红的,吸引远近人士前来参拜的石鼓洞的神,则是一尊石头。

从杉树坪进山,盘陀路,委迤而上。立春才几日,肃杀之气尚浓,可是这一山松木,却还苍翠可爱。山中无古碑,无名人手迹,无文人题咏。实在没有多少仙山气象。可是手提香纸炮烛的善男信女们,神情莫不如临天国,惶然悚然,却又欣欣然乃至陶陶然。

气篓子的神情,却比一般人更为庄重。走在盘陀路上,每一步她都想磕头。小时候,她记得有人到城外观音庙肉香还愿的情景。所谓肉香还愿,就是在两只手颈上各用火钻钻三个窟窿,内插三根大香。两手伸平,走一步,磕一个头。至今,那一路鲜血和还愿人坚强的决心还令她崇拜之至。今天,她看这些一路疾行的香客,觉得他们的诚心比起当年的香客来,不晓得差了几远。她自己有心仿效当年的香客那样肉香还愿,却又因路途太远和体力不支等种种原因而不得不作罢。

路才走一小半,她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想坐下来歇歇气,却找不到一块平场儿。她只得面对石鼓洞的方向,在山路上跪着休息。从后面走来的人们,看到她这样子,都免不了发几声感叹:

“这位大奶,心真诚。”

“三步一磕,五步一拜,老香客朝山,一般都应该这样。”

人一拨拨地走过去了。气篓子的心中,一阵一阵凄凉。

“大奶,你老么在这里跪这半天?”

背后有人轻轻地问。气篓子这才索索地爬起来,对问话的一位约摸四十多岁的女人说:

“我走累了,歇口气儿。”

那女人看到气篓子乏软无力的样子,就主动上来搀着她走。

走了一会儿,那女人问:“大奶,你既是歇气,么样要跪着?”

“山路太陡,坐不住啊。”

“你朝下坐,不就坐住了?”

“你是说,把背对着石鼓洞?”

“怎么,不能对?”

“不能,”气篓子坚决地回答,“这是进山求神的规矩,不能把背对着菩萨。”

中年女人惊诧地问:“还有这个规矩?”

气篓子怅然地说:“老规矩多呢,现在的人,都不讲究了。”

“那菩萨不怪罪?”

中年女人的虔诚使气篓子心里略略好受一点。她又问:

“大姑,你来求神为么事?”

中年女人眼圈一红,叹着气说:“为我男人的病。”

“医院诊过了?”

“诊过了。”

“找过算命的冇?”

“命也算过了。”

“都不效?”

中年女人掏出手袱儿抹眼泪:“不效,得的是癌症。”

“哦!”

气篓子同情地望了中年女人一眼。看来,家家都有不顺心的事。

气篓子不再问,中年女人自己却憋不住,继续数落道:“前些年,我家穷得象赤膊鱼儿,伢儿他大两头弓一头地做,也只能混个一张肚子瘪半年。这几年,托政策的福,伢儿他大承包了二十多亩鱼塘,日子这才有了起色。去年,伢儿他大还上县里开会,拿回来一张万元户的红奖状。可是不几天,他就得了病。”

“那个癌长在那里?”

“正是喉咙管。还是吃猪脚发现的。那天夜里吃燉猪脚,伢儿他大忽然觉得喉咙管有些卡人。当时还以为是被骨头划了,可是一天狠似一天,哪个晓得,这就是食道癌呢。”

中年女人说到伤心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气篓子是个大善人,也陪着落泪。劝道:

“你莫伤心很了,只要心诚,兴许石头大仙能保佑你男人平安无事。”

“唉,晓得灵不灵。”中年女人有些狐疑。

“心诚就灵。”气篓子坚信这一点。

谢天谢地,石鼓洞总算到了。

气篓子走出一身虚汗。幸亏那位中年女人的搀扶,不然,只怕在半路上就要累脱气。

石鼓洞生在一壁崖脚下,原是个荒僻处,洞口野蔓丛生,却早已被人踏平。洞口荫披着一伞古松。如今那古松的老枝虬枒上挂满了香客们送来的红幛。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在风中舞动神秘的灵氛。气篓子置身其下,顿时感到背心里有凉气生出。多少年以来,她都没有产生过如此庄严肃穆的宗教感情了。

进到石鼓洞里,她的宗教感情越发神圣。洞并不很大,相当于乡下的一半碾场,靠里处,兀自长出一块约丈把长的石头,瘦条条的略具人形。这就是闻名遐迩的石头大仙了。它的身上也披挂了许多红布条条。

洞内此刻已集了好几十个人。有的在四周观望,有的在中间排队。参拜石头大仙,还是得讲一个先后次序。气篓子和那中年女人依次站队。约摸半个钟头,气篓子排到石头大仙跟前了,面对香烟氤氲中的石头大仙,那披红带彩的威仪,使她不胜紧张,直想尿尿。

排在气篓子前面的,是个年轻工人。轮到他了,只见他也学着前面人的样子,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一面磕,一面嘻嘻笑着。石头大仙脚下,安排了一只小板凳,上面坐了一个瘦巴老头。这老头大概看出年轻人的举动有亵渎神灵的意味,于是出面干涉:

“你这位当同志的细哥,磕头么样能笑,在石头大仙面前,可不兴吊儿郎当。”

年轻人站起身,拍拍牛仔裤上的灰,满不在乎的说:“听说这位石头大哥满灵,我才磕几个头试试。我这算够抬举它了。我活了四六二十四岁,给谁磕过头?娘老子都冇享受这超级待遇。”

年轻人的话,固然令虔诚的香客们大为反感,却也引起几个人的兴趣。有几人问:

“你为么事来磕头?”

“为么事?”见有几个人凑兴,年轻人越发来神,“还不是为了铁饭碗,不至于变成泥巴钵儿。”

“怎么,你们单位也承包了?”

“我们单位又不在台湾,还能不包?如今,我们厂请来了包老爷。他一来就乌头黑脸的,说是专诊混哥儿。”

“看来,你是混哥儿了。”

“是啊,”年轻人大言不惭,“不是混哥儿,我来求个么事石头大仙!”

“你这号人,神仙也怕。”一个香客插嘴说。

“我五阎王不要,六阎王不收,对不?”年轻人嬉皮笑脸问香客,然后又面对石头大仙,做了一个请舞的姿势,说,“石头大仙人,你若能保住我的铁饭碗,我再给你磕头,抽万宝路,不然,我就到法院告你,造谣惑众。”

年轻人说完,扬着手跟众人道了声“拜拜”,大摇大摆地走了。

轮到气篓子了。虽然洞里的肃穆气氛被年轻人破坏了,气篓子却不象众香客一样,对年轻人怒目而视。“有事他还晓得来找菩萨,这就不错了。至于他有些流里流气的,这只怪平日被娘老子娇惯了。”她在心里这么宽宥年轻人。因为有这态度,她蓄在心中的敬神的一方严肃丝毫没有受到损害。她将随身带来的三支香点燃,插在权当香炉的两只泥巴钵子里,然后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磕头三通。

“石头大仙会保佑你的。”坐在板凳上的老头一脸恭维,然后问,“卜卦不?”

“卜。”气篓子回答。

“请交一块钱。”

气篓子正抖抖索索地掏钱,忽然洞口一阵喧哗,刚才捣蛋的那个年轻人的叫喊,一声笛样地冲了进来:

“你们想么样?”

“想么样就么样!”

回答声蛮里蛮气。气篓子回头去瞄,只见冲进来五六个气势汹汹的莽汉,每人手捏一根粗木棒。为首一人,身穿警察制服,蹭蹭几步走到石头大仙跟前,搡开老头儿,跳上板凳,居高临下地宣布:

“每人罚款五块,违抗不交者,跟我进派出所。”

“凭么事罚款?”那个年轻人冲上前问。

“这还用问,光天化日之下,大搞迷信活动。”警察振振有词。

年轻人辩解:“谁搞迷信活动,我是来旅游的。”

“旅游游到这儿来了,你骗谁?”

“旅游未必有规定,哪儿能游,哪儿不能游?你把这规定拿给我看看。”

年轻人强词夺理。警察一时回答不上,于是来硬的,吼道:“你交不交?”

“不交又么样?”

“不交就这样!”

一个壮汉上来,照年轻人的屁股就是一棍子。并威胁说:“先朝你有肉的地方打,你再犟,就请你喝排骨汤。”

好汉不吃眼前亏。虽然心里不痛快,年轻人还是乖乖地摸出五块钱。他这一交,其他的人更不敢反抗,纷纷掏钱。那占卦的老头儿也摸出五张一块的毛票子,递给警察。

“你交十块。”警察说。

“同志,我……”老头结结巴巴。

“你是这石鼓洞的迷信头儿,交十块还便宜了你。”警察恶得一炸响。

老头儿哭丧着脸,又添了五块。

“你的钱呢?”警察又问气篓子。

气篓子吓得面无土灰,哀求说:“警察同志,行行好,我总共只有两块钱。”她怕警察不信,把身上的几个荷包都翻开了兜。

“那就交两块吧。”警察见是实情,让了步。

“都把了你,我就回不了家了,我住在县城。再求求你们,给我留个搭车钱。”

气篓子连连哀告。警察烦躁地从她手中扯过一块钱,然后又站到板凳上吼道:

“半个小时之内,你们都得离开这儿。下次再看到你们,就要重罚!”

说完,他跳下板凳,领着他的纠察队伍,又一阵风离开了石鼓洞。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气篓子要哭不得瘪嘴。洞里的人,受了这一场惊骇,皆作鸟兽散。气篓子想走又不甘心,卦还冇打呢。洞里还有七八个人,包括那中年女人,也都还愣愣地站着不挪步。

却说那打卦的老汉,骇得到现在还冇缓过气儿,嘴巴象脱了水的活鱼那样歙动。

“先生,还打卦不?”气篓子怯怯地问。

“还打得?”老汉头摇得象货郎鼓,拎起板凳要走。

气篓子不知那来的力气,竟一把扯住老汉,让他走动不得。

“先生,这一会儿,警察怕不会来。”

“不敢了,不敢了,”老头儿连连摆手,“大奶,你冇看到那警察,恶似判官?”

“看到了。我还不被他罚了一块钱。”气篓子蔫头耷脑。

“我是十块呀!”老汉又怕又气,喉管里起了痰,连咳起来。

“大叔,念记我们跑了几十里路,你再给我们打几卦吧。”中年女人也来央求。

“是啊,再打几卦吧,石头大仙也怜见我们的。”

赖在洞里不走的人都围上来央求。老汉这才松了口气。说:“好吧,念你们心诚。不过,你们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请你说。”

“第一,你们派人到洞口望风,若是看到警察回来了,就大咳几声,我们好开溜。”

“这个要得。第二呢?”

“第二嘛,刚才你们看到了,我比你们多罚五块钱。我本是替石头大仙作好事,反转头来,好心冇落到好报。这卦钱嘛,最好一卦长一块钱,两块钱打一卦。”

“要得,两块就两块。”中年女人极爽快。

气篓子为难了。中年女人是万元户,财大气粗。可是她呢,穷成空壳儿,这两块钱,偷偷夹起一年多了,刚才还被罚去一块。

“先生,”气篓子嗫嚅着,“你的卦灵,当然值两块钱,可是……唉,打不成了。”

气篓子瞄着手上的那一张一块钱的毛票子,眼眶里又滚出几滴老泪。

“大奶,你的还是收一块。”老汉表态。

“多谢,多谢。”

气篓子接过老汉递过来的窄木板。按老汉的指点,先朝石头大仙深深一揖,然后把两个窄木板望空丢去。

那两个窄木板一面漆成红色,一面没有上漆。它们在空中旋了一下,两不相挨落到地上。

“问么事?”老汉问。

“儿女的事。”气篓子又紧张起来。

老汉把窄木板拾起来,递给气篓子,让她再丢。

气篓子朝石头大仙又是深深一揖。然后丢下窄木板。

又是两不相挨。

“再丢!”老汉命令。

气篓子如是者三。两片窄木板重不过半斤,她却感到手上托着两只大石磙。老汉那神秘的表情,越发使她慌张。丢第三卦前,她又朝石头大仙磕了三个头,心里念叨:“石头大仙,你大慈大悲,求你显显灵,保佑我女婿快快走出监牢,保佑我女儿女婿逢凶化吉,重新到一起过日子。”

两片板子再次丢出,气篓子闭上眼睛不敢看。一声轻轻的脆响,板子落到石头大仙脚下。

“好,吉卦!”老汉大声嚷道。

气篓子立刻睁开眼睛,只见两片窄木板一红一白,交叉成十字躺在地上。

“是吉卦?”气篓子迫不及待地问。

“吉卦,大吉大利。”老汉瘦巴巴的脸膛笑成一朵花,指着地上的窄木板说,“你看,红为阳,白为阴;男为阳,女为阴。这一阴一阳,作十字交叉,说明永不分离。大奶,是不是你儿女闹离婚?”

“是呀,我的女儿……”

“离不了,离不了,”老汉抢着说,“你看,这卦明摆着,阴阳重叠交叉。不过,阴卦压着阳卦,你女儿百事都要胜你女婿一筹。”

“先生,这卦丢了三次,准不准?”气篓子心有顾虑。

“一卦三丢,这是规矩。大奶,这卦要是不准,回头你来找我,我一倍退十倍的钱。”

“先生,这吉卦算数?”

“保证算数!”

“多谢,多谢你了。”

气篓子热泪盈眶,走出洞来,她顿觉神清气爽。昨天以来的痛苦,进洞后受到的惊吓,换成了一肚子欢喜。她仿佛已经看见女婿何自宽走出牢房,回到荷花街。老头子和女儿,也不再是一根棒槌一个叉。陈疙瘩解开了,一家人欢欢喜喜,和气生财。她就是为了这个来求神的。石头大仙终于满足了她。

回转身,在古松下站定,气篓子又朝石鼓洞福了几福,这才动身下山。

艳阳普照,走在盘陀路上,比起上山时,气篓子觉得耳目开阔多了。湍湍的泉水,郁郁的林子,喔喔啼鸡,啾啾飞鸟,到处都是生机。只是她的脚力不济,下坡路走得好吃亏。半路上,那位中年女人又赶上了她。

“大奶,你走得好快呀。”中年女人也有了极好的情绪。

“脚不争气,快不了呀,”气篓子也堆一脸笑,“大姐的卦想必也是大吉。”

“大吉,大吉,”中年女人晃晃手中的细手袱儿,“你看,石头大仙还赐了药。”

“看看。”

气篓子凑过去,中年女人打开细手袱儿,一只白灰灰的地蚕卧在上面,还是活的。

“么样得到的?”气篓子问。

中年女人便说了得到这“仙药”的经过。她打过卦后,那老汉根据卦象,指示她出石鼓洞向南走十步,在一片草窠中挖石头大仙赐给的“仙药”。她按照指示去做,挖出了一条地蚕。打卦老汉告诉她,这地蚕就是仙药,拿回家和排骨一起嫩萝卜汤,准能治她男人的病。

石头大仙给病人赐药的事,气篓子早有耳闻。求药人根据卦象指定的地点去挖,有时是一棵百合,有时是一条蛇,各有不同。

“但愿这仙药能治好你男人的病。”

气篓子这么说着,但那蠕动的粘腻腻的地蚕,却使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中年女人道了多谢,重又包好“仙药”。也顾不上和气篓子多说几句,就头前走了。走了几步,她又跑回问:

“大奶,你连车费都冇得了?”

“不碍事。”气篓子尴尬地笑笑,“到县城三十多里,我走得回去。”

“你这大年纪,么走得动,给,我把一块钱你。”

“不,这不好。”

“快拿着。我这是为我男人积德。”

中年女人不容分说,把一块钱塞进气篓子手里,跑开了,她冇得工夫细磨,男人正鸭颈伸得鹅颈长,等着吃她求的“仙药”呢。

“天下好人还是多。”

气篓子发着这样的感慨。临近正午时,她终于挨下了山。走了这长时间的路,又累又渴。她走进一户人家讨水喝。

堂屋里冇得人,气篓子喊:“有人不?”

大概是声音太小,没有人应声。里屋里却传出一阵笑声,听得出有好几个人。

气篓子还想再喊,却听得里屋有人说:“二幸子,你他娘的警察装得蛮象的。下回么时儿再搞一次,还是你当警察。”

“这角儿我挺喜欢,”气篓子一听心就打战,这正是那警察的声音,“哥们,装得不象,让人家一人掏五块钱,人家舍得?”

又有人笑道:“嬉嬉,就今天那么一下子,我们就有两百多块钱到手,一人可以分三四十块呢。”

“明天……”

声音低下去了。气篓子也不敢再偷听了。她赶紧溜出门。想到白白被他们骗走一块钱,她心痛得不得了。她甚至想去报案,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又想到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一层道理。石头大仙佛法无边,他会收拾这些翻眼睛强盗的。

第九章

受恶梦困扰的刘百彩,觉得每一分钟都这么难熬。她第一次感到黑夜漫长,好象永远都不会天亮了。大约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屋子里依然一片麻麻黑,她听到母亲的房门开了,堂屋响起窸窸窣率的响声。再一会儿,听得大门拉开,又关上。天早地早的,母亲要上哪里去?刘百彩心里升起一点小小疑问,但很快又忘记了这档事。

九点多钟光景,刘百彩又走在大街上。她的脸上冇得一点忧愁的样子,好象昨天发生的事情都与她无关。当然,如果是细心人,就可以看出她的眼泡已经微肿。看到熟人,她主动打招呼,该说么事就说么事。她的表情引起人们的普遍惊奇和各种猜测。大部份人都认为,她已同何自宽情断恩绝。男人坐牢她还这么高兴,这态度说明一切。人们并没有因此而诅咒她,辱骂她,他们反而称赞她有骨气。小城的整个舆论对她有利。有妇之夫,去和野女人通奸,生孩子,还在大庭广众面前显耀,这太蔑视小城最值得骄傲的道德传统了。如此的涎狗脸,坐破牢底才好。

“百彩,看不出你男人装得一板正经的,还是一个真色鬼。”

“这种男人要他做么事?做这种挖窟窿生蛆的事,趁早一刀两断。”

如此种种,都是人们对刘百彩说出的如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煽动的话。刘百彩很感激,罩在心头的阴霾多少有些散开。她越发表示出一种英雄气概,回答说:

“你们放心,我刘百彩虽痾不起三尺高的尿,但做两只脚的人,我还伸得直腰!”

这话极艺术。听者感受到有一种坚强的决心,但这决心究竟落实在何处,却又不甚明了。

刘百彩就这么搪塞了众人。然后闪开所有追踪的眼光,走向背城而立的一架山。

那架山叫磨儿山。是一条大山脉中的一座。县城是山城,就建在磨儿山下。如今,县城慢慢扩大,也有一片一片房屋构筑到磨儿山半腰。还是这半腰,不是在东坡而是在南坡,有几栋石头墙的房子被高高的围墙圈起。围墙上还架有铁丝网,四角还有岗楼,很是森严。县公安局的监狱就建在这里。监狱所在地也有一个小地名,叫蚂蟥沟。“你再狠,就请你进蚂蟥沟。”县民斗嘴,常拿这话吓人,在县城,进蚂蟥沟已成了坐牢的代称。

刘百彩蹒跚复蹒跚,慢吞吞走近蚂蟥沟。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早晨起床时,她为什么会突然决定,到蚂蟥沟来看望何自宽。她觉得昨夜的恶梦是一种预兆。何自宽恨她,这是她早就晓得的。她的内心深处,甚至产生了几分惆怅。一笔茶叶生意,赚了一大笔钱,却丢了一个丈夫。这笔帐是划得来还是划不来,她还拿不准。钱是她所喜欢的,现在,钱对于她更显得重要了,因为利群理发店一旦真的拍卖,她就得自谋职业。手上冇得几个钱,日子么样过?可是丈夫和丰满莲生下私伢儿坐牢,起因也是那笔茶叶生意啊。她一方面痛恨丈夫无情无义,另一方面,她对丈夫落到如此地步,又不能说不抱有同情。

围墙上的铁丝网在阳光下白厉厉发亮。刘百彩好几次走近监狱门口,又仓惶地退了回来。进牢房看犯人,该多么羞辱,这阴气森森的鬼地方,她从未来过。而且,后来她又想到,若真的同何自宽见了面,又能说些什么呢?是把他痛骂一顿还是痛哭一顿?她越想越拿不定主意。这时,大约是她的行动引起了哨兵的怀疑,喊了一句:“喂,你在这儿走走退退,干什么?”

这盛气凌人的问话,使她的自尊心承受不了。她这才下决心跑开,不探监了。可是,才走了百把米远,她又站住了。

丰满莲迎面走来。

昨天和何自宽分手以后,丰满莲由许竹根护送回家。一路上,她强忍着酽酽的悲痛,回到山塆小屋,忍不住倒床痛哭。替她抱着孩子的许竹根,一时不晓得如何是好。他一面哄着孩子,一面安慰丰满莲:

“哭不得的,月子里哭坏了身子,是一生的事。”

好话说了一箩筐,丰满莲的哭声还是冇止住。许竹根没招了,只得在一边陪着叹气。

这时,门外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隔着门缝朝里瞄。他们都是从县城里偷偷跟着来的,探人隐私,看人笑话,这原本也是县城居民的一大毛病。

门外调侃的笑声钻进来,许竹根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的猴子。“娘的,这事与我根么事干,我何必多管闲事,还是一跷脚走了撇脱。”他心里这么想,顺手就把孩子放到床上,返身就去开门。

他的手才伸出去,门已经从外边推开了。房主张太婆颠了进来。她旁若无入地直奔床前,问还在抽泣的丰满莲:

“原来你是生了个私伢儿?”

丰满莲沉默不答,张太婆的脸立刻垮了下来,伤言伤语地说:

“借人的屋檐躲雨,还做这等事。晓得的,笑我蒙在鼓里;不晓得的,还不骂我是个老作贱,把祖上传下的房子当成野鸡窝!”

与前天晚上热心的张太婆相比,此时的张太婆,变得叫丰满莲不敢相认了。这也难怪,在人们的意识中,生私伢儿,被认为是女人的顶顶不可饶恕的奇耻大辱。何况这私伢儿竟是在张太婆家生产的,她当然难以容忍。

门口的人越聚越多,一片叽叽咕咕。就是这些县城里跟来的长舌头,把消息带给了张太婆。

“丰姑娘,你倒是说话呀,”张太婆的眼中,丰满莲俨然已成坐罪之人,“你总不能一锚子下在这里。”语气中已露出开赶之意。

站在门口的许竹根,忽地又生了扶危救弱的勇气。他走回屋中,嬉嬉地问:

“大奶,这房子是您的?”

“不是我的,我管这闲事?”张太婆气鼓鼓。

“丰姑娘租住,冇交房租?”

“房租倒是交了。不过,鼻子二面两块脸,可不是钱买得来的。”

“哎呀,大奶您这大一把年纪,何必这么动气。您说说看,哪座房子不生人,哪座房子不死人?”

“可她生的是私伢儿!”

“私伢儿还不是伢儿,又不是生了一只豹子,这么害怕。”

“你是她么事人?”张太婆迁怒了。

“我嘛,”许竹根依然涎皮涎脸。“我是县妇女儿童权益保障委员会的业余委员。”

“业余委员?”张太婆弄不清这是个什么官,但态度还是收敛了些,“你既是公家人,你就为她找个地方住,我这儿不能住了。”

“不能住也得在这儿住!”许竹根态度强硬。

张太婆被吓住了。门外一阵笑声,有人高喊:“张太婆,莫听他的,他是县城的个体户。”

张太婆对个体户也闹不清,眼神一片迷茫,许竹根朝门外拱拱手说:

“哥们,这年头,还是积点阴德为好。”

“你小子阴德积得够多的了。”

“请我们吃一顿,我们帮你打圆场。”

“这个好说,回头上迎宾楼,我请你们吃羊肉火锅。”许竹根又对张太婆说,“你不晓得个体户?就是钱篓子。”

就在他们对话时,丰满莲简单收拾了一点东西,抱起孩子就走。

“你上哪?”许竹根问。

“总会找到落脚场儿。”

丰满莲已经平静下来,接连发生的事情使她坚强起来。

“大奶,丰姑娘母子离开这里,万一有个么差错,你就得吃官司。”

许竹根的威胁果然生效。张太婆一把拉住丰满莲,勉强劝道:“气话归气话,我看你还是蓄到满月再说。”

丰满莲执意要走,凄然一笑说:“我想再租间屋,住得离城近些,好常常能去蚂蟥沟。”

听到这句话,许竹根心一热,对丰满莲的痴情很是敬佩。于是对门外喊道:

“哥儿们,请帮个忙。”

“么忙?”有人问。

“把这屋里的东西捆扎捆扎,为丰满莲搬家。”

“往哪搬?”

“搬到我的店里去。”

“不,这样会连累你的,这样不好。”

丰满莲反对。许竹根说:“我一个个体户,怕么事连累,我的店里有两间房做仓库,腾一间出来给你住。”

就这样,一半出于无奈,一半出于强迫,丰满莲母子住进了许竹根的店铺。

事情还没算完。许竹根虽是热心,他的堂客却不依了。那乡下女人,虽然对丰满莲并无恶感,却反对男人在她跟前表示亲近。她生怕失掉许竹根这一棵摇钱树,因此对任何一个出现在许竹根面前的女人都心存戒心。丰满莲住进店来,她当然不乐意。在店里,当着丰满莲的面,她不好说么事,回到家来却做气色。许竹根晓得她为么事,只是不理。那婆娘实在忍不住了,便垮着脸问:

“喂,你把何画家的野堂客弄到店里来住,就不怕人家戳你的背脊骨?”

许竹根大大咧咧:“别人戳背脊骨?我看是你自家跳进了醋罈子。”

“跳进了醋罈子又么样?”

那婆娘见话已捅穿,索性撒起泼来。许竹根二郎腿一翘,鄙夷地说:“你那乡下人的鸡肠狗肚,么早儿才换得下来。让丰满莲住到店里,我这是一箭三雕。”

“你呀,我看是想当第二个色鬼。”

“放屁!”许竹根眼珠子一鼓突,动怒了,“你听着,所谓一箭三雕,第一,是让刘百彩气上加气,那女财迷平日盛气凌人,你不是不要水也吞得下她吗?这回要气炸她的屎泡。第二嘛,那大一个店,晚上冇得人照看,让贼挖了么办?我去照看,岂不是人为的夫妻两地分居?丰满莲住进去,正好解决了这个问题。你请别人照看,工钱少不了一分还不说,有哪个能象机器人一样坐得住?何画家在牢里,丰满莲冇得想头,她坐得住。这第三嘛,也是顶重要的,叫放长线钓大鱼。”

“钓大鱼,钓哪个大鱼?”婆娘不解。

“钓何画家呀!”许竹根眉飞色舞,“色鬼的手艺,可以赚大钱的。重婚罪能坐几年牢?坐不了两年的,他一出来,公职冇得了,我就邀他联合开个美术装璜服务部,做公家生意,哪个单位新房子建成,我们去负责装璜,一笔生意就可以当个万元户。”

“真的?”婆娘忘了愤怒,欣欣然。

“不是蒸的未必是煮的?”许竹根越说越高兴,“这事我已和画家谈妥了。莫说画家,就是丰满莲本人,几笔画儿也还看得。只不过他俩都是书呆子,冇得经济头脑。我许竹根正好利用这一点,带着他们,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婆娘卟哧一笑:“么事共同富裕,你这是借别人的锅,煮自己的饭。”

“谁做生意不是这样?”许竹根并不反驳,“要象你这样,苕得痒了都不晓得用手抓,发财,发个屁。”

婆娘一方面佩服丈夫的精明,一方面仍是对丈夫不放心,她说:“既是这样,我也不反对丰满莲住在店里,不过,我们也得来个约法三章。”

“说吧。”许竹根厌烦婆娘的多心。

婆娘说:“第一,天一落黑,你就必须离开店里。”

“那晚上的生意呢?”

“晚上的生意我去做,实在忙不过来时,我两个一路去。第二,你少在丰满莲跟前献殷勤,看她嫩得象一根葱,你又不是如来佛转业,天长日久,还能不动心?第三,丰满莲既然住在店里,就得帮我们做点事。”

“她还在做月子呢!”

“总不能做两年的月子吧?”

许竹根悻悻然:“头两点依你,这第三点暂时不谈。等人家身体复原了再说。”

“再说不等于不说。”婆娘坚持。

“好吧,依你,就依你。”许竹根怕老婆胡搅蛮缠,让步了,“不过,眼下人家正做月子,身边又冇得个亲人,你说么办?”

“女人的事,我晓得照顾。”

“有这句话就妥了。总而言之一句话,要让何画家坐牢坐得安心。”

夫妻两个达成君子协定。

说一天一夜里,丰满莲流了一脸盆的辛酸泪水,这似乎并不是夸张。一些本来想看稀奇的好事之徒,只要一看到她那悲哀欲绝的样子,也就动了恻隐之心。

许竹根的老婆倒是说到做到,早晨熬了一罐鸡汤送到店里来。丰满莲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她想起了投案自首的何自宽,这会儿呆在冷冰冰的牢房里那种痛苦的滋味。

“喝吧,这是乌骨鸡。”那婆娘从旁催促。

丰满莲泪流满面,摇摇头说:“我喝不下。”

“喝不下也得喝,”婆娘劝道,“我说过,哭不得的,把奶水哭回去了,就回不来了。”

丰满莲瞄瞄正在熟睡的儿子,对那婆娘央求说:“你能帮我照看一下伢儿吗?”

“你要做么事?”

“我想去看看何自宽。”

“不,你不能去,”那婆娘头摇得象货郎鼓,“你大概还不晓得,你和画家的事,吵响了一街。你这会儿出去,不是送把人家奚落?”

丰满莲不是不明白她的这种处境,只是对何自宽的深刻爱情使她无法顾及耻辱。她说:“我不怕人家奚落我,就是朝我身上吐痰我也不怕。”说完,她小心地给儿子掖了掖被子,感激地瞄了瞄她的女房东,毅然地走上了大街。

街上的阳光这么刺眼。紧张地过罢春节的人们,现在松弛了欢乐的情绪,都显得无精打彩。丰满莲低着头,在人群中穿行。各种人的气味在她的鼻子里窜来窜去,她感到恶心,想呕吐。一种巨大的孤独感使她再次忍不住眼泪。幸好街上并没有多少人认得这个憔悴的年轻女人。

她的腿铅一样沉重,可是她现在走路比往何时候都快。上了磨儿山,走进蚂蟥沟,她几乎是一路小跑。

蓦地,她也愣住了。她万万冇想到,会在这儿碰上刘百彩。

相隔十几丈远,两个女人站定了。她们的感情一刹那间由尴尬而愤怒。这愤怒中又掺进一些恐惧和难堪。两人的眼光都一直不离开对方。刘百彩的嘴唇抽搐着,两只手由于激动也微微抖动起来。丰满莲苍白的面颊也泛起了红潮,她用一只脚碾着地上的泥土,仿佛这样可以碾磨出一股力量。她的眼光越过横在她前面的那个女人,凝视着监狱高墙上的铁丝网,巨大的悲痛又袭上她的心头。她又断然迈开脚步,迎面向刘百彩走去。

一步、两步、十步、二十步……

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然而很坚强。两双目光都始终没有回避,充满敌意地纠结在一起。

刘百彩试图用她固有的强悍的眼光迫使对方屈服,但她的目的没有达到。丰满莲并不心虚,她的嘴角甚至还显露出嘲讽的冷笑。她的态度使刘百彩不知所措。就这样,丰满莲劈面走过,走向监狱的大门。

“臭婊子!”

一声锐叫,刘百彩终于歇斯底里发作了。

丰满莲并不回头。迎着阳光,她的高挑的眉毛显示出一往无前的倔强和无所顾忌的勇敢。她的半透明的鼻孔歙动着,面部表情让人看上去既象猫又象狮子。

“打死你这不要脸的臭婊子!”

刘百彩从后面冲上来,抓住丰满莲的衣服又撕又咬。

丰满莲不晓得从哪里生出这大的力气,她扭住刘百彩的两只手,一下子把她摔了个趔趄。恨恨地说:“刘百彩,你不要欺人太盛。”

刘百彩再次扑上来。

“放开,不准在这里打闹!”

监狱值班的哨兵冲过来厉声喝道。这件事在监狱大门口发生,他不能不管。

刘百彩松开了手,哨兵背上的冲锋枪,让她心里发寒。

丰满莲抻了抻扯烂的衣服,继续朝前走。

“你干什么?”哨兵问她。

“探监。”丰满莲回答。

“看谁?”

“何自宽。”

“不能叫她看,何自宽是我的男人!”

刘百彩声嘶力竭地高喊。哨兵生气地白了她一眼,严厉制止:“不准在这里高声叫嚷。”随即又问丰满莲:“何自宽是你什么人?”

丰满莲瞟了刘百彩一眼,眼白象银色的核桃仁一样突出。她回答哨兵说:

“她说得不错,何自宽以前是她的男人,但现在是我的。”

哨兵明白了一切。何自宽投案自首,在监狱里也算一大新闻。他用法制的眼光,很鄙夷地盯了丰满莲一眼。但他对刘百彩的泼妇行为也没有什么好感,他挥挥手,同时命令两个女人:“回去回去,没有判刑的犯人,一律不准探望,你们连这个也不知道?”

“这是法律规定吗?”丰满莲问。她踌躇地站在那里,不想走。

“当然是的,你们马上离开!”

哨兵断然回答,然后回到监狱大门口的哨棚里去了。两个女人也只得一前一后地走上回头路。

出了蚂蟥沟,在磨儿山半腰,走在前头的丰满莲望了一眼氤氲在红尘紫气中的县城,突然回转身,很平静地对刘百彩说:

“我们不要大吵大闹,就在这里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好吗?”

刘百彩发出愤怒的喘息声。

“如果你愿意,我们就谈。”丰满莲说。

“跟你有么事好谈的,”刘百彩气呼呼地说,“不是你生得贱,何自宽么样会有牢坐?”

丰满莲身子一阵痉挛,美丽的眼珠子僵直了,看上去象塞进去的一只玻璃球。一颗颗珠泪从里面滚落出来。

“是的,自宽是因为我坐牢,”丰满莲极其痛苦地说。她揩了揩泪眼,“可是,我想问问你,是谁把他送到我身边来的?”

“是你勾引了他!”刘百彩嚷道。

丰满莲凄惨地一笑:“如果你和他之间有很深的爱情,如果……你理解他的事业,他的追求,我能勾得动他吗?”

“他是色鬼,你是狐狸精。”

刘百彩风韵犹存的脸上,突然显得疲惫不堪。丰满莲的脸庞这时却生动起来。她堕入一种沉思梦想的情绪。过一会儿,她才喃喃地说:

“你晓得,他的色鬼的诨名是么样来的。跟你结婚之前,他就有这诨名了。他有绘画的天才,他是色彩的魔术师!”

丰满莲这种神往的充满柔情的表情,更使刘百彩醋劲儿大发。她恨不得扑上去把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撕个稀巴烂,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她打算用另一种方法来折磨对方。

“看来,你是真爱上这个色鬼了?”

“是的,我真爱他。”

“你想和他结婚?”

“我们已生下了孩子。”

“几个?”

“一个。”

“可他和我生了两个。”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你还不明白?我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有法律保护。你算什么?你只能是生私伢儿的贱种!”

“他早就要和你离婚。”

“我偏不离!”

“只要一方坚持,法院就可以判离。”

“看哪个敢判,我就死在他面前!”

刘百彩激烈地叫起来,丰满莲脸上痛苦的表情,使她大生快意。

丰满莲强忍悲痛,用颤抖的声音问:“你真的爱他么?”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爱不爱反正都是我的男人。”

“不,你并不爱他!”丰满莲忽然提高嗓子,她心中压抑的愤怒再次爆发,“你如果爱他,你就不会加害于他。你捏造事实,不但害苦了你的男人,还凭白无辜地伤害了我这个年轻的姑娘,使我有家不能归,在社会上抬不起头来,你这么做,为了什么?不就为了那一笔肮脏的生意,怕别人来分你的黑心钱么?你这个财迷,为了钱,为了发财,你什么人都可以伤害。”

丰满莲的话象一把榨刺,扎得刘百彩心烦意乱。她的嚣张的气焰顿时象蜡烛一样熔化了。但她鸭子死了嘴巴硬,无理取闹说:

“我就是财迷,你把我么样?”

“我能把你怎么样?”丰满莲说,“我只是想求求你,不要再折磨何自宽了。”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抢别人的男人?”

“何自宽穷,他不会发财,你离开他,可以去找一个万元户。”

“我现在不要钱,只要男人。”

“女理发师同志,我求求你了。”

丰满莲朝刘百彩深深鞠了一躬。刘百彩避开丰满莲哀求的目光,脸上的表情非常冷淡。

“求求你……”丰满莲又说。

刘百彩跺一跺脚,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朝丰满莲啐了一口痰。

第十章

刘百彩离家后,翠翠和彤彤关起房门来做作业。这两个孩子,已经懂得维护自尊心。爸爸坐牢去了,他们冇得脸面上街玩。

现在,这个家庭唯一感到若无其事的,是酒麻木刘干壳。

昨天晚上,夏启林专门来告诉他拍卖理发店的消息,对于他来说,无疑是特大喜讯。虽然刘百彩的吵闹使他心里好一阵不痛快,但明了一夜瞌睡,家中的烦恼又被他抛诸脑后。随着早晨的太阳一起来到的,又是一种美滋滋的心情。

刘干壳的酒瘾又发作了。

“她丫。”

这是他称呼老伴的专用名词。他坐在床上,这么了一声,寂无回答,声音钻到墙缝里去了。气篓子不在家。刘干壳这才记起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气篓子跟他说过,要去哪里烧香求菩萨。她这是多此一举,他内心这么评价。胡乱穿上衣服下床,在灶间翻找那把小酒壶。

小酒壶里冇得酒,他晓得,但大凡酒瘾来时,他还得去翻找它。有钱时,就用两个指头夹箝着小酒壶的颈子,迈着武士的急步,去酒店里灌二两。若是荷包里一个子儿也没有,他也自有应急之法。这就是把空空的小酒壶塞到灶灰里煨热,然后迅速取出,揭开纸塞儿,把鼻子紧抵壶口,猛暖壶中热辣辣的酒气。他自我解嘲说这是“鼻饮”。鼻饮一口,又把渐冷的小酒壶送回灶灰里再煨热。待嚼过一颗嘣脆嘣脆的炒黄豆后,再鼻饮一口。如此反复,直到取得一点微醺的感觉,才重把小酒壶表面的灰垢洗净,藏好留到下次受用。

今天他又想鼻饮了。

小酒壶煨热了,他提起来抵到鼻子底下,象作深呼吸一般,且滋滋有声。做这个动作时,他通常是闭上眼,什么都不看,为的是能够集中注意力,全神贯注地品尝酒气。放下酒壶时,提壶的右手就很自然地朝摊平的左手上一抓,因为那里卧有炒黄豆。鼻饮酒气,嘴嚼黄豆,各得其所,莫不快哉!但今天,他的右手却抓了一撮空。他又记起老伴不在家,没有人给他炒黄豆了,情绪顿时有些颓丧,怏怏地搓着双手。可是刚刚吸进鼻腔的酒气,却恶作剧地乘虚而入,在他的肚子里肉来肉去,撩拨得他酒瘾更甚。

欲罢不能,这如何是好?

刘干壳又把鼻子抵了一回壶口。本来这酒气就淡,加上冇得炒黄豆凑兴,他越发觉得酒气淡了,不过瘾。看来,今天鼻饮不中,非得嘴饮不可了。可是哪里去擒酒钱呢?前两天虽说剃头挑子挑了出去,却冇得一分钱进帐。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藏在棉袄里的五百块钱,前天若是给了何自宽,也就给了。既然留了下来,他就不敢动。这是防老的救命钱呢。越想到无钱打酒这一层,他的酒瘾也就越发不能消歇。这回,他把小酒壶底朝上捏着,嘴大张,小酒壶嘴伸入其中。他摇晃小酒壶,巴望里面能漏出一滴酒来。狗日的小酒壶,偏偏不遂人愿。刘干壳的舌苔上,只落了一些食而无味的冷灶灰。他连“呸”几口,恨不得把小酒壶摔个一包渣。

他的这一连串动作,被外孙女翠翠隔着门缝儿瞧见。翠翠可怜他,打开房门,并拎出一瓶酒来。

“给,家爹。”

翠翠把酒递上。这一带人,称外公为家爹。刘干壳看到酒,眼珠子一亮,苍黑的面颊也象鼓皮一样闪光。他接过酒问:

“翠翠,哪来的瓶子酒?”

翠翠忧郁地回答:“我妈妈买的。”

“你妈妈买的,”刘干壳一愣,“她买酒做么事?”

“吃年饭呀,”翠翠的声音低下来,“我妈妈是想爸爸回来吃年饭的,所以买了酒。”

“啊,是这样。”

刘干壳沉默了一会,出了几口粗气。怔怔地望着酒瓶子,然后把它还给了翠翠。

“家爹,你不想喝了?”

“想啊,想得要命,”刘干壳不愿在孩子面前撒谎,“可是这瓶酒,我不喝。”

“为什么?”

“你妈妈回来,冇看到酒,会打你的。”

“这……”

“翠翠,这酒留着让你妈妈看吧。”

“有什么好看的。”翠翠不懂家爹话中的含义。

刘干壳不想解释。对女儿的痛苦,他现在甚至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可是面对天真无邪的翠翠,他的心里又一阵阵发酸。

“把酒拿回去吧。”刘干壳吩咐翠翠,嘴里却在吞咽着唾沫。

他的样子越发引起了翠翠的可怜。她把酒送回房中,又迅速返回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好几层包装纸,里面放着一块钱,她把它递给家爹。

“你哪来的钱?”刘干壳问。

“妈妈给的压岁钱。”

“那你留着。”

“不,给你拿去打酒喝。”

“翠翠,家爹冇得钱把你,哪还能要你的钱喝酒。”刘干壳惭愧得很。

“不怕的,我要钱冇得用,”为了使家爹相信,翠翠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真的,家爹,我要钱冇得用。”

实在受不住酒瘾的煎熬,刘干壳接过那一块钱,苦笑着说:“翠翠,我借你这一块钱,过几天,我还你十块。过几天,我就有钱了,比你妈妈的钱还多。”

翠翠说:“妈妈真有钱。”

“你么样晓得?”

“有一回我妈妈开箱子找东西,我在旁边偷偷看见了她的存折,有三个。”

刘干壳叹一口气,说:“你妈妈这种人,钱窟眼里翻筋斗,不这样,你爸爸也不会离开她。你长大了,莫学你妈妈。”

翠翠点点头,眼眶里已有了晶莹的泪花。

刘干壳现在再冇得心思去安慰外孙女了。他急切地要把手中攥着的一块钱送到酒铺里去。他感激地瞄了外孙女一眼,正说动身,堂屋里响起匆匆的脚步声,随之听到叫唤:

“干壳,干壳在家不?”

一听声音,刘干壳就晓得是同他一样命运的剃头佬董兔儿来了。这名字当然是他们做细伢儿时留下的诨名,在同辈人中沿用至今。

“是兔儿,么事喜颠颠的?”刘干壳把客人迎进来,对翠翠说,“喊兔子爹。”

“董爹。”翠翠叫了一句。

“还是细伢儿有礼性,”董兔子满意地说,“干壳,我特意来告诉你一个喜讯。”

“快说。”

“理发店已被人买下了。”

“真的?谁买下了?”

“店里几个年轻人凑钱买下的。”

“这么说,我们的退休金有指望了?”

“当然有指望。干壳,看来,三十夜里,我们去李书记家请愿,这步棋算走对了。”

“当然,当然。”

刘干壳大喜过望,干涩的眼眶里闪现出好长时间都不曾有过的愉快而大胆的光辉。突然,他挥舞老拳,很雄壮地喊了一句:

“他娘的,我有钱了!”

翠翠吃了一惊:“家爹,你?”

“家爹有钱了,就这话,”刘干壳一把撕开棉袄里子,又把那五百块钱掏了出来,从里面抽出一张十元的递给翠翠,“把你,家爹说话算话,借一还十。”

“不,我不要。”

“拿着,叫你拿着就拿着。”刘干壳接着又抽出十块,一并把给翠翠,“这十块,你把给彤彤,算是家爹迟把的压岁钱。”

“干壳,你还有点钱。”董兔儿羡慕地说。

刘干壳自嘲地一笑:“攒了几十年,才攒得一场伤寒病的钱。走,喝酒去,我请客!”

“你酒瘾又发了?”

“早就发了!”

刘干壳又咽了一口唾沫。两个剃头佬相跟着出门,寻小酒店去了。

从磨儿山下来,心神不宁的刘百彩回到利群理发店,一听说几个年轻人集资买下了理发店,顿时雷霆大怒。昨天夜里,夏启林去她家宣布这一决策,她虽然一晚上睡不安稳,还做了那么一个恶梦。但她还存在一种侥幸心理,不相信这件事情办得下来。理发店的在职职工,谁那么鼻窟窿朝天,放着公家的饭碗不端,偏偏拿大把大把的钱去买个体户来当?因此她等着看夏启林的笑话。她万万冇想到,一天时间都冇过完,却真有那么几个砍倒树儿捉八哥的糊心苕,凑钱把店买了。你说她怄气不怄气。

这时,店里还聚集了另外几名中年职工,他们先前也抱有刘百彩同样的心理,这会儿又凑到一起来发脾气。在店里叉腰跺脚乱骂一通,却也无济于事,谁也不招惹他们。

“百彩,你说么办?”有人向刘百彩讨主意。

“找县委李书记告状去!”

“对,告状去!”

几个人在刘百彩率领下,气势汹汹走进县委大院。他们首先直奔李书记家,扑了一个空,又来到县委办公室。

“你们有什么事?”县委办公室郑主任接待了他们。

“我们来告夏启林。”

“告状?告状上法院去。”

“不,这个状只能在这里告!”刘百彩说,“我们几个人,都是利群理发店的职工。”

刘百彩接着把事情说了一遍。郑主任听罢,哈哈一笑说:“我劝你们回去,这个状你们告不进。”

“为何告不进?我们都是正式职工,就这么凭白无辜的,一夜间就变成了无业游民!”

刘百彩面红耳赤地争辩。她的眼睛一会儿炯炯发光,一会儿黯然失色,她气糊涂了。

“不这么处理,那几个老头儿的退休金么样解决?”郑主任又问。

“就为了那几个退休老儿,他夏启林就可以拆散一个单位?”

“你们理发店本来就是个集体单位……”

“集体单位就不是人?”刘百彩以为这下抓到话柄了,立刻反击,“你们当官的,凭哪一条端走人家的饭碗?”

郑主任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以称赞的口气说:“夏启林提出的这个方案好,具有改革眼光。在这改革年代,铁饭碗的制度都得打破,何况你们还是瓷饭碗。”

郑主任新提拔不久,说话还不能掌握好分寸。几个工人被他的话激怒了,同他大吵大闹。刘百彩没把这个办公室主任放在眼里,高声嚷道:“跟你说冇得用,我们要找李书记。”

郑主任悻悻然:“找李书记也冇得用,这个方案,是经过他同意以后才宣布的。”

“县里说不通,我们上省里告状去。”一个工人叫起来。

“这是你们的自由,我管不着。”

郑主任的话,句句都呛人。几个工人心中留有的最后一线希望,现在也破灭了。他们垂头丧气地走出县委办公室。

“就这么算了?”一个工人问。

“唉,另打主意,自谋职业吧。”另一个工人已经灰心了。

刘百彩忽然停住脚步。愣了一会儿,又踅了回去。

“百彩,你哪里去?”

“你们先走吧。”

刘百彩忽然想起一个人,她决定去找他碰碰运气。

这个人就是老县委书记舒茂山。

舒茂山从县委书记的位子上退下来,还当了一届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去年,他又从这个位子上退下来,挂名当一个县委顾问。他的家住在县委后院,是一座相当于北京四合院式的平房。

门虚掩着。心急火燎的刘百彩顾不得什么礼节,冒冒失失闯了进去。舒茂山正在院子里做养生气功。桩站着,两手交叉贴紧小腹,嘴里发出长长的“呵”声。

“舒书记!”刘百彩在一旁轻声喊。

“呵——”

舒书记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做他的气功。刘百彩只好耐心等待。她观察这座小院,处处显得凌乱,廓檐上满是蛛网和尘吊。一个大书记家,么样搞得这么脏,刘百彩很诧异。

直到一套养生气功做完,舒茂山这才松散下来,转身接待客人。一看旁边站着的是刘百彩,他顿时又紧张起来。

“舒书记,看你身体保养得儿好。”刘百彩一脸巴结的神气,恭维说。

“不中啰,你看看,手中长了一个这。”

舒茂山伸出左手让刘百彩看,手颈上,有一块铜钱大的黑瘢。

刘百彩一笑:“这有么事不好的,这是长命痣,一般人想长还长不了呢。”

舒茂山摇摇头:“你恰恰说错了,医生说,这叫老年瘢、老啰。”

“舒书记不老嘛。”

“不老还能当顾问?都快吃六十岁的饭了。”

“俗话说五十五,下山虎。”

“我成了下山兔。”

两人坐在小院里说着笑话,暗里却各藏心思。刘百彩来的目的大家已经了然,舒茂山却以为她是为何自宽坐牢的事来的,因此特别感到不好意思。

何自宽与刘百彩闹离婚的事,舒茂山早就晓得。当年,他为自己保了这么一次大媒很是满意。两人关系闹崩后,他仍不认为自己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他甚至对何自宽很恼火。认为这是他不给他舒茂山争气,丢了他的脸,这几年,中央三令五申要发现人才,荐举人才,培养人才,舒茂山更是常常拿何自宽做资本。他不想失去这个资本。因此总想找个机会去找何自宽谈谈。人不在位,办事就拖拉,话还冇谈成,何自宽已经投案自首了。舒茂山得知这个消息,真是又愧又恨。愧的是没有及时做工作,使这个由他一手选拔的人才垮掉了。恨的是何自宽狗肉不上秤,居然和一个黄花姑娘生了私伢儿。刘百彩这会儿找来,舒茂山心里直觉得对不住她。刘百彩越是扯闲话,他越是不安。经过短暂的考虑,他决定争取主动,首先挑破话题:

“百彩同志,你从未到过我的家,你今天来,我晓得,是为了何自宽的事……”

“不,舒书记,你说错了,”刘百彩急忙解释,“我找你是为我自己的事儿。”

“你自己的事儿?”舒茂山感到奇怪。

到这时,刘百彩一肚子怨气再也隐藏不住了,她收了脸上勉强挤出的笑容。声泪俱下地诉说利群理发店的拍卖经过。最后,她哀哀地说:“舒书记,你是最受人敬重的老领导,我来找你是求你作主。”

“真是岂有此理!”舒茂山陡地离开藤椅站起来,象只陀螺在原地转了两圈,然后又回到藤椅上坐下,连连摇头,“真是太不象话了。”

刘百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舒书记,你出面制止,还来得及。”

这句话提醒了舒茂山,他不得不考虑自己目前的身份,伤感地说:“这事儿,你还得去找李书记。”

“找这些新官冇得用,”刘百彩愤愤地说,“他们当了官,就一刀把鼻子割了,不晓得哪面朝前。”

舒茂山虽然喜欢听这种咒骂新官的话,但表面上还是免不了批评刘百彩几句:“你么样能这样说话,共产党的官,不分新和老,都是为人民办事的。”

“可是,李书记凭么事同意拍卖理发店?”

“这就难说了,”舒茂山显得满腹心事,“改革年头,当官办事,无章可循。搞成了,是典型,报纸电视推广;搞失败了。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大会小会批判。”

“那你说,李书记这样做,算不算资产阶级自由化?”

“我也说不清,这要看上面态度。”

“那我到上面去告他。”

“冇得用,”舒茂山解劝说,“国家形势摆在这儿,百彩同志呀,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不能当犟颈驴子。”

“舒书记,依你说就这么算了?”

“我看算了。”

“那我么办?舒书记,你再给我找个工作吧,求求你!”

舒茂山又伤感起来:“百彩同志,我现在是无能为力啰。要是当年,我一句话,让你当局长就是局长,当经理就是经理。何自宽的工作,还不就是我一句话!现在不中了,人不在位,说话等于放屁。”

“唉,无缘无故失业了,这口气真难吞下去。”刘百彩沮丧的情绪越发厉害了。

“我倒是替你想了一个法子。”舒茂山又说。

“么法子?”

“你的理发手艺好,县委老人都是你的老主顾,你自己开个铺子。”

“哪里有地方?巴掌大的一个县城,路边的好场儿,早都被人占了。”

“地方我给你找,就在县委会大门前,你看么样?”

“这地方当然好,能批吗?”

“我包了。”

这件事舒茂山答应得干脆。刘百彩见事已至此,也只好同意。

“那就麻烦你了,舒书记。”

刘百彩告辞,舒茂山送她。一阵风来,廊檐的尘吊吹下,灰尘眯了刘百彩的眼睛,她停下来揉。

舒茂山抱歉地说:“唉,这家就我一个人,太脏。”

“书记娘子呢?”刘百彩问。

“你不晓得么?她死了,去年得癌症死了,两个孩子都在武汉工作,家里就剩我。”

“啊!”

刘百彩这才意识到舒茂山是一个鳏夫,她顿时变得局促不安。眼睛还有揉好,就匆匆出门。

送到门外,舒茂山忍不住还是提起了何自宽的事儿。

“百彩同志,当年,我不该同意你和何自宽结婚的,哪晓得他是这种人。”

刘百彩心里酸酸的,嘴里却还充硬:“舒书记,要不是你保媒,你说,我刘百彩能跟他这种人么?”

“是的,是的。”

“不过,现在又么样,坐牢的是他何自宽而不是我刘百彩。”

“我准备跟法院打招呼,把他判重些。”舒茂山瞄了刘百彩一眼,接着说,“不过,何自宽既是这种人,你和他离掉算了。”

“不,我不离,不能好了她。”

“他有么事好的,坐在牢里。”

“不是他,是那个小婊子!”

舒茂山皱了皱眉,停了一会儿才说:

“好吧,这事儿你先考虑考虑。我先把盖棚子的地皮给你找好,过几天,我去你家看你。”

刘百彩不置可否,闷头走了。

第十一章

大约过了三天,舒茂山真的来到了荷花街。他这个当年恶得一炸响的县委书记,小小县城里的人,有几个不认得他。他的到来,在荷花街委实引起不小的轰动。荷花街自迁城建街以来,住进来的都是丁门小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人物自然很难攀上达官贵戚。舒茂山算得上本县第一等的大人物,荷花街因他的到来而引起震惊,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首先发现舒茂山的,是住在街头的张七拐子。这张七拐子当时正坐在门口晒太阳,猛看见舒茂山进了街口,他连忙站起,挺直身子。张七拐子当过志愿军,一只脚就是在朝鲜战场打拐的。由于这段经历,使他养成了看到身份比自己高的人就要立正敬礼的习惯。他的动作引起了舒茂山的注意。

“今天好太阳呀!”舒茂山同他打招呼。

“是,舒书记。”张七拐子很紧张。

舒茂山笑了笑:“你认得我?”

“认得,”张七拐子似乎有点骄傲,“我听过你作报告,还经常在街上看到你坐在小车子里。”

“你作什么工作的?”

“建筑公司的仓库保管,已经退休了。”

“生活过得还好吧?”

“还好,”张七拐子抬头望了望架在自家屋顶上的电视天线,补充说,“热烈欢迎舒书记来我们荷花街视察。”

“不是视察,不是视察,”舒茂山很温和的纠正,“我来随便串串门。”

话是这么说,但视察工作的职业习惯使舒茂山还是驻下脚步,象站在某一座山头视察大寨田那样站在街口瞭望荷花街。这街窄得象一条肠子,土砖房参差不齐,拥挤不堪,不大的空间里,高处是蜘蛛霸网样的天线,稍矮处,是各家当街横扯的晾衣绳,挂满的衣服红红绿绿象万国旗。有些衣服水未拧开,水珠子常常滴落到行人的身上,颈子里。更有甚者,人们都当街生煤炉子,黑突突的煤烟遮天遮地,呛得人直打喷嚏。

“我记得原来这街冇得这么挤。”舒茂山皱起眉头。

张七拐子回答:“各家孩子都大了,老屋不够住,就得盖新屋,把空场儿都占了。”

“唔。”舒茂山用作指示的口吻,“可不能这样下去,环境搞不好,吃亏的还不是你们自己,你说呢?”

“是的,请问舒书记要去哪家串门?”

“啊,顺便到刘百彩家看看。”

舒茂山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刘百彩家?”张七拐子一惊。

“她家有人吗?”

“有,有,我领你去。”

舒茂山跟着一拐一拐的张七拐子,朝刘百彩家走来了。

打一走进荷花街,舒茂山的心情就有些忐忑不安,他一再说服自己不要来或者不要这么早地来。可是,两只脚却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走到这里来了。

却说那日刘百彩走后,到了下午,舒茂山就去找县委会的机关事务管理科长要地皮。县委会在大街东头,临街的地段有三百来米。一条长约两里路的大街,就是这一段没有一个商亭。原因是县委作出决定,县委会地段,不准任何单位、任何个体户搭棚盖屋,以免有碍观瞻,损害政权机关的形象。所以,当舒茂山说明来意后,管理科长面有难色。他委婉地说:“舒书记,这事儿好办,回头等李书记回了,我向他请示一下就可以了。”

谁知这话却惹动了舒茂山的火气,他觉得管理科长小瞧了他,厉声说:“这鸡毛大的事,也得找李书记?”

县委大院和本县干部中流传了两句口头禅:不怕阎王爷叫,就怕舒书记燥。眼下舒书记燥了,管理科长赶忙堆起笑脸,解释说:“舒书记,你把我的话理解错了。我不是说你当不住一块地皮的家,我是担心把这地皮给刘百彩,会不会在社会上造成不好的舆论。”

“有么事不好的舆论?嗯?”

“刘百彩的丈夫刚坐牢,县委反而这么照顾她……”

“就为这个?这也是理由?嗯?,”舒茂山粗鲁地打断管理科长的话头,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式,“她刘百彩的饭碗,也是我们县委给她端走了,你晓不晓得?你不剃头?李书记不剃头?在门口盖座理发亭,我们县委大院里的人剃头少走几步路,双方都有利,有么事不好?嗯?”

“好,好,就这么定了。”管理科长唯唯喏喏。舒茂山虽然不在位了,但他的影响还在。管理科长好汉不吃眼前亏。

“况且,她刘百彩,”舒茂山不管管理科长的态度,继续为自己的决定找理由,“她刘百彩没有坐牢嘛。她丈夫何自宽胡作非为,她是受害者,我们县委从伸张正义的角度,也应该支持她,为她排忧解难才对头。何况她马上就要和何自宽离婚了。”

最后这句话一出口,舒茂山自己也大吃一惊,他怎么能说出这么一句毫无根据的话。这句话在管理科长那里引起的反响更大。他的大脑迅速作出判断,认为这是舒茂山故意透给他的信息,他没有忘记舒茂山现在是孤身一人过日子。立刻,他的态度表现得更为亲近:

“舒书记,既是这么说,我看理发亭就不要刘百彩掏钱盖了,干脆,我们机关出钱。”

“机关出钱?这是为什么?”

管理科长态度变化如此之快,令舒茂山感到意外。

“你是老书记,能为你帮上忙的,我们就该尽力帮忙。”

管理科长的话含义模糊,舒茂山听不明白,依然坚持说:“我们出地皮,至于理发亭,还是让刘百彩出钱盖。”

舒茂山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可是到晚上,就有几个老下级跑到他家来向他道喜,要喜糖吃。舒茂山被弄得糊里糊涂的,问:

“你们要么事喜糖呀?”

老下级以为舒茂山故意打马虎眼,索性把话挑明:“老书记,听说你又要当新郎了。”

“谁说的?”舒茂山哈哈大笑,“当新郎,好哇,我当新郎,可是,新娘在哪里?”

“不就是利群理发店的那个刘百彩么?”

“刘百彩?谁说的?嗯?谁说的?”舒茂山忽然发了脾气,“简直是无稽之谈!”

老下级不晓得舒茂山发脾气是假是真,只得没脸面地讪笑着,过不一会儿扯个由头告辞了。舒茂山却再也无法平静。客观地说,他为刘百彩帮忙要地皮,原是出于一片对刘百彩的愧疚之心。当年保错了媒,现在弥补一下子,以求得心理平衡。现在,人们的玩笑话反倒提醒了他,他的眼前不由得一再闪现刘百彩的形象。她还不到四十岁,虽然有了两个孩子,却依然丰满得很有魅力。比起同龄女人,她要显得年轻得多。人又很能干,按老百姓的话来说是个“嘴儿一张,手儿一双”的好角色。如果有这么一位女人来填房当老婆,那当然是很畅美的事。想到这里,舒茂山感到心里有一把鸡毛撢子在轻抚。但忽然他的下巴又拉长了,不,不可能,我比她大了差不多二十岁呢,她肯嫁给一个已经长了老年瘢的老头子吗?何况我又是个靠边站的人,她跟我冇得么想头哇。舒茂山翻来复去思索这问题,一会儿心花怒放,一会儿心灰意冷。夜里失眠了,第二天眼泡青了一圈。站到太阳地里,想到辉煌的过去,他为自己忽然对一个女人动了这么大的情感感到好笑。他下决心不再去想这件事,专心致志做气功。可是……他开始懊恼自己修行还不到家。这会儿做气功意马心猿,一招一式,抬脚举手都打不起精神。他索性罢了功课,在县委大院里散步。人们看到他都露出神秘的微笑,这是他感觉到的。他走过,人们在他的后头挤眉弄眼,这也是他感觉到的。他为此感到气愤,却又无从发泄。他漫无目的地转游了半天,回到家来,随手翻阅县委秘书送来的文件,看了五六页,才发觉一个字也没看进去。门口一有响动,他就慌忙跑去开门,结果总是失望。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在等刘百彩的到来。他以为刘百彩会来询问地皮情况的,可是刘百彩偏偏不来。他揣摩她怎么会不来,她会不会也听到了风声,不好意思来了?想到这一层,他的心跳加快,血压升高,喜悦和惆怅的心情交替出现。真是见鬼,他咒骂自己,快六十岁的人了,竟然还象个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重温一种恋爱的滋味。这一夜,他吃了好几颗安眠药才勉强睡着。第二天吃罢早饭,他走进了荷花街,尽管他心里一方面反对这么做,一方面又为自己这个行动找理由辩护,去看看有么事不可以?县委顾问随便走走,查访查访民情,应该是无可厚非的嘛。这么想着,他仍不心安理得。在街头和张七拐子闲扯半天,可以看作是他的心理调整。

这几日,刘百彩的家里,显得平静多了。

却说那日气篓子回到家里,天已煞黑。堂屋里坐着刘干壳,正惬意地打着酒嗝。

“百彩呢?”气篓子问。

“告状去了。”刘干壳幸灾乐祸地回答。

“告么事状?”

“几个年轻人把店买了!”

刘干壳把事情讲了一遍。最后望着老伴,如释重负地说:“这回好了。我拿到退休金,自己吃自己的,再不受这恶婆的气了。”

气篓子既为老头子高兴,又为女儿担心。她嗫嚅着把今天去石鼓洞敬神请愿的经过说了一遍,刘干壳听得心不在焉。气篓子强调说:

“今天求的卦很好,是吉卦。”

“这吉卦是为我求的还是为百彩求的?”

“为百彩,”气篓子喜形于色,“她和自宽,还会拢到一块儿的。”

“瞎扯!”

“石头大仙很灵呐。”

“这回他不灵。”

“灵!”

“不灵!他若是灵了,你就不给我炒黄豆,我打这个赌,么样?”

“你安的么事心眼,对女儿全然冇得感情。”

“她对你我又有么事感情?”

两人这么争执着,刘百彩回来了。她看也不看娘老子一眼,一头扎进房里,连夜饭也不出来吃。

夏启林做事真是快刀斩乱麻。第二天,他就把拍卖款按工龄年限分给了个人。刘干壳得了四千五百块,刘百彩得了三千块。

捧着那么一大摞钱回家,刘干壳硬是喜落了魂袋儿,见人说话,都嫌牙齿碍着了舌头。看到气篓子,他高声嚷道:

“快,快,买肉去,我们重新过年!”

说罢,刘干壳把那一大摞钱重重地摔在桌上,然后一张张铺开,铺了满满一桌子。站在旁边,很是得意地笑着,感慨非常地说:

“人哪,行起时来,放屁吹得着火。你看看,昨天我还是精光精光的穷光蛋一个,今天,我就象当了银行行长。”

就是在这种大喜时候,气篓子依然小心谨慎。

“老头子呀,你莫喜落了下巴,快把钱收起来。”

“为么事要收起来,我就是排开让人看的。”

气篓子故意贱他:“你真是冇见事,这点钱,还值得显耀?”

“这还少?”刘干壳睁着牛眼,“就说一块钱一斤的酒,也能买四千五百斤,就是一天喝一瓶,能喝几多年?老壳子,你算算!”

三句话不离酒。气篓子气他不过,忤他:“你呀,喝了酒说糊话,离了酒还是说糊话。干脆,你拿这些钱去开个酒店算了。”

“开酒店?”刘干壳愣怔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大腿,“好主意,她丫,你糊涂一生,这回才算露出个大聪明,开酒店,好主意好主意!”

气篓子本是说气话,没想到老头子认了真,她又好气又好笑,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这个意思太好了,开酒店,专门卖酒,好主意!”刘干壳不容气篓子说完,抢着说,“她丫,你苦了一生,这回,说么事我也要让你当酒店老板娘是个么滋味。”

刘干壳手舞足蹈。气篓子叹口气:“唉,我说你呀,抱块木头就当菩萨供。我当老板娘,狗也要笑出尿来。”

“你去拿只袋子来。”刘干壳命令。

气篓子拿来袋子。刘干壳让她牵开袋口,风卷残云一般把桌面上的钱都扫进袋子,然后把袋子递给气篓子,庄严地说:

“收着,老板娘。酒店开定了。狗笑出尿来?看它有几多尿!”

气篓子要哭不得瘪嘴,只得先把钱袋子藏了。

一会儿,刘百彩也回来了。她先去银行把她的三千块钱存上。所以,刘干壳想瞅瞅她挟的那包钱,却是没有看上。虽然得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刘百彩并不高兴。和舒茂山谈话之后,她就死了告状的心,但是舒茂山提出让她建一座理发亭的建议,她虽心有所动,却也不抱多大幻想。以为这是一个大人物随便说说的搪塞话。她现在体验到一种举目无亲的孤独感。下一步路该么样走,也就是说靠什么手段谋生,她还冇打定主意。但是,她还是确定了一个近期的奋斗目标,那就是尽快改善和父亲的紧张关系。老头子手上现在有四千五百块钱,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想把这笔钱搞到手。

刘干壳老两口看到女儿进门,立刻煞了谈笑的瘾头。气篓子是怕女儿,刘干壳看到女儿就有气。刘百彩当然看得清娘老子态度的变化,她强忍住心头的不愉快,细声细气地问:

“丫,还冇做饭?”

“冇,”气篓子立刻变得象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这就去做。”颠颠地要走。

“你歇会儿吧,我去做。”

刘百彩拦住老娘,自己下厨去了。气篓子很是不安,还想到厨房去替下女儿,刘干壳一把扯住她,说:

“你莫贱,叫你坐着,你就坐着。”

刘百彩手脚麻利,不多时中饭做好了,菜肴居然很丰盛。其中还有两碗刘干壳特别喜欢吃的菜:葱油鸡蛋饼和腊肉火锅。刘干壳自退休以后,就很难吃到这两个菜了。气篓子有时想给老伴做,都被刘百彩挡住。“想吃,自家挣钱买。”女儿这么说,老两口自然也无办法。今天,女儿主动做出这两个菜,且眼角眉稍都挂着笑意,这态度令两位老人费解。

“吃吧。”刘百彩说。

一家五口人围到桌上。刘百彩对女儿翠翠说:“你去把那瓶酒拿来,让家爹喝。”

“不,我不要,”刘干壳拉住翠翠,“你看,家爹今天有酒喝。”

刘百彩瞄了瞄父亲手上的小酒壶,笑了笑,又说:“翠翠,快去拿来,那瓶酒还是春节托人从后门买出的好酒,比家爹喝的散酒要好些。”

翠翠拿来了那瓶酒。就是前天翠翠偷偷拿出来要家爹喝的那瓶。刘百彩拧开盖子,亲自给父亲斟了满满一盅。

“喝吧,大。你试试,酽不酽?”

刘干壳抿了一口,咂着嘴说:“酽还酽,只是存放的时间太短,香不沉,还有些燥燥的,扎口。”

气篓子生怕老伴的话得罪了女儿,连忙接口说:“这总比你那散酒强,女儿为你买这贵的酒,你还不喝得满嘴钱响?”

气篓子的话倒是提醒了刘干壳。真的,女儿今天怎么舍得把这好酒拿把我喝?他推了推酒盅,决断地说:

“我还是喝我自己的酒好些。”

“不。家爹,你就喝这好酒嘛,”翠翠说话了,“这是我妈特意给家爹买的。是吗,妈妈?”

“是的。”

刘百彩感激地瞄了女儿一眼。刘干壳明知外孙女说的是假话,他心里仍然一阵热乎。他爱怜地对翠翠说:

“翠翠,今天你给家爹倒酒,你倒几多,家爹喝几多。”

一家人已有好长时间冇这么亲亲热热地坐到一起来吃饭了。气篓子又是高兴,又是伤心。高兴的是眼下的和睦气氛,伤心的是何自宽还坐在牢里。不过,她相信今天是个好兆头,石头大仙的吉卦多少有了一些应验。她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好拼命地给翠翠、彤彤和老头子夹菜。

“丫,你自家也吃。”刘百彩招呼她,又对刘干壳愧疚地说,“大,前些时女儿因为心里不痛快,在你面前脾气拐了,你莫往心里去。”

刘干壳正在有滋有味地品酒,女儿突然这么一说,他还冇过心细想,就随口回答:

“你呀,是药铺的甘草,又作冷,又作热。手上有了几个钱,就衣裳角儿打得死人……”

“看看,灌了几盅猫儿尿,又说糊话了,”气篓子赶紧打拦,“百彩,一家人过日子,锅里不碰碗里碰,这是有之的。往后,你那脾气改一改,就百事冇得了。一家人捏成粑儿过日子,和气生财。”

“我听丫的,和气生财!”刘百彩委屈求全。

女儿低眉落眼的样子使刘干壳获得了很大的精神满足。渴望建立父亲权威的欲望此时强烈起来,他以酒壮胆训斥女儿:

“你呀,吃了树儿的枣,忘了树儿的恩。这些话就不扯了。何自宽的事,我也不想扯。他和别个女子生私伢儿,犯了天条,这个牢该他坐。但这件事,起祸的根苗还是你。何自宽坐牢前跟我说过,他和你离婚,离定了。这件事我也长草短草,一把挽倒,不说了。我只问你,理发店散了摊,往后你么办?”

父亲的话,句句扎耳,刘百彩心火煮得熟牛头。但她还是强忍。父亲最后的问话,倒是她乐意回答的。

“大,你说该么办?”

刘干壳说:“蛇有蛇路,蚁有蚁路,我么样晓得你的路子?”

刘百彩睃了父亲一眼:“县委舒书记,建议我开个理发亭。”

“你找了舒书记?”

“是的。”

“这好嘛。”

“我想……俗话说,打仗还需父子兵。因此我想,还是我们父女两个一起来开理发亭。”

“一起开?”刘干壳头摇得象货郎鼓,他明白自家的手艺,“这肯定不中。”

“为么事?”

“这辈子当剃头佬,是投错了胎。靠剃头为生,我混不饱肚子。”

“有我嘛。还怕饿着你?”

气篓子这时也插话:“我看百彩的主意要得,他大,这比开酒店强些。”

“怎么,大想开酒店?”刘百彩一惊。

气篓子想回答,被刘干壳制止了。他说:“我还冇拿定主意呢。”

刘百彩趁机怂恿:“大,把我俩的退职费并到一块儿,可以开个很象样的理发亭呢。”

“我说过,我再不剃头了。”刘干壳很坚决。

“做别的也要得。”

“再说吧。翠翠,快给家爹倒酒呀。”

刘干壳打马虎眼。刘百彩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也不强磨。她决定慢慢消除父亲对她的恶感。从此,一日三餐,她拿酒肉供着父亲。由于她的态度,家里出现了短暂的和睦气氛。舒茂山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刘家的。

“百彩,百彩在家不?”

张七拐子站在门口大喊,莫说刘家一家人,就连左邻右舍都惊动了。

刘百彩一出屋,一眼就瞄见了站在张七拐子后头的舒书记,不免又惊又喜,连忙对灶间喊:

“丫,来了贵客。县委舒书记来了!”

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大一个官儿,气篓子吓得两腿筛糠一样的打战,沏茶把手都烫了。刘干壳本来坐在堂屋的躺椅上,这会儿站起来,戳在那里。象一根没钉稳的木桩。

“坐吧,都坐吧。”

舒茂山取了在这种紧张的情形下所应有的那种随便态度招呼着。刘干壳坐回到躺椅上,张七拐子也坐了下来。门口还站了好几个街邻,都是赶来看大人物的。

心细的刘百彩,已经看出舒书记的随便态度中,也隐藏了一些儿局促不安。她又想到舒书记的爱人得癌症死了,脸不禁微微发烧。

“舒书记,请吃烟。”

刘干壳递给舒茂山一支一角多钱一盒的劣质烟。舒茂山掏出自己的高级香烟,给了在场的男人一人一支。

“老人家,你还健旺得很哪。”

“托福,一把贱骨头还算硬朗。”刘干壳唯唯喏喏。

“利群理发店拍卖了,你们意见大吧?”

“不,我冇得意见。”

“冇得意见,我看你是不敢说吧?”

舒茂山一面说,一面瞟着刘百彩。他想当然,老剃头佬的态度肯定同女儿一个样。

“舒书记,我真的冇得意见。”刘干壳认真地回答。

“哦?”舒茂山惊奇地望着刘百彩。

刘百彩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回答说:“我大是冇得意见。他反正已退休了。”

“哦,是这样。”舒茂山表示理解,他本想从这个话题谈开,以利寻找共同语言,现在只得另寻话头了,“老人家,听说你是酒仙?”

舒茂山往常去理发店理发,见了刘干壳点点头就算客气了。今天一口一个“老人家”,刘干壳既受宠若惊,又有些不自在。

“不是酒仙,是酒麻木。”刘干壳自嘲。

“年轻时,我也是个酒坛子,现在不中了,”舒茂山少有的恭敬,“老人家,落空儿到我家喝几盅去,好酒我还有几瓶。”

“不敢,不敢。”刘干壳怀疑这人是不是舒书记。

“有么事不敢的,舒书记叫你去,你就去。”刘百彩扭了扭腰,大大方方地说。

舒茂山的心好象让谁呵了一下痒,笑呵呵地说:“百彩说得对。”

张七拐子等人在一旁都投过来羡慕的眼光。刘百彩好不得意,她落得在街邻面前有这么一次显耀的机会,故意高声问:

“舒书记,你答应的事儿办了吗?”

舒书记顺着竿儿爬:“前天你走后,当天就办妥了。我今天来就为的这件事。”

“么事?”刘干壳纳闷。

刘百彩喜眉喜眼地回答:“大,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舒书记帮我们在县委会门前的马路边上找了一块地皮,盖理发亭。”

舒茂山趁机说:“老人家,你女儿百彩手艺好,县委会的人,都愿找她剃头。所以,干脆,我给她在县委会门前找一块地皮,让她去那儿安营扎寨。”

听到这消息,畏缩地坐在屋角的气篓子又在内心把石头大仙感激了一番。

刘干壳狐疑地问:“那地方,不是不准摆摊设点么?”

“县委是有这个规定,但是,对百彩例外。”舒茂山大人物的口吻不容置疑。

在场的街邻免不了交头接耳。舒茂山又转向他们:“怎么样,这几年改革,你们的生活,没有受到么事冲击吧?”

“还好。”有人回答。

“就是物价涨得太快,豆腐成了肉价。”也有人这样说。

“是啊,这几年各方面都有点乱,”舒茂山说,“不过,成绩还是主要的。改革嘛,总是乱中求治。”

荷花街的小民们虽然敬畏大人物,却又天生的反感不关痛痒的官腔官调,他们都讲究现实。张七拐子在心中蓄了好久的一个问题,这时提出了。

“舒书记,你今天视察荷花街,我们万分感激。在这里,我们求你解决一个问题。”

“说吧。”

“能不能帮我们荷花街建个厕所?”

“建厕所?”

张七拐子提出这么个问题,使舒茂山大出意外。

张七拐子接着说:“荷花街初建时,本有一个公共厕所。过不几年,荷花街前建大街,厕所正在大街位置上,就拆了。从此,我们荷花街一百多户人家,就冇得厕所了。每天最头痛的事,就是解溲。这附近的单位,厕所里蹲的都是我们荷花街的人,天长日久,单位上烦了,有的单位就把厕所门上了锁。为了解溲,我们荷花街的人与附近单位关系搞得很僵,有时还发生武斗,打得头破血流。”

舒茂山感到这问题冇得法子打官腔,于是一本正经地问:“这件事,你们向有关部门反映没有?”

“只差冇磕头,”张七拐子愤愤地说,“哪个都不解决。”

“这个问题,我一定向县委反映。”

张七拐子觉得这答复不实在,便转向刘百彩说:“百彩,在舒书记面前,你的面子大些,你也帮着说说。”

刘百彩脸一红,泼辣女人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不过,她还是开了腔:“舒书记,张七叔说的都是实情,你就帮帮忙吧。”

舒书记耸着一砣笑脸:“我不是说了吗,我一定向县委反映。”

刘百彩嘴巴一瘪:“哎哟,你莫打官腔嘛,你向县委反映,县委不就是你自己?你只要给有关部门写个二指宽的条子,问题就解决了。”

“好吧,我一定解决,百彩同志,这样答复中不中?”

刘百彩故意问大伙儿:“大家说,舒书记这个答复中不中?”

“中!”众口同声,回答嘣脆。

刘百彩突然产生了她曾梦寐以求的那种优越感,发出了大胆的笑声,这种笑声已经很久没有过。一屋子人都跟着她笑,只有刘干壳感到不自在,垂着脑壳干咳起来。

舒茂山当然也是非常得意。走进荷花街时,他还怀有几分忐忑不安。现在他又恢复了当县委书记时培养出的那种超级自信。他觉得眼下这屋子里的欢乐气氛最适宜于他向刘百彩大献殷勤。

“百彩,那块地皮你要不要哇?”

“要,么样不要呢!”刘百彩的激情有增无减。

“那么,你现在跟我去看看。”

“好哇。”刘百彩转向刘干壳:“大,你也去!”

“你看了就要得,我不消去得。”刘干壳推诿。

刘百彩还想坚持。舒茂山赶紧说:“百彩,先你一个人去看看也要得。”

“好吧。”刘百彩明白舒茂山的意图。看来他是想单独和她说点么事。

舒茂山同在场的人一一握过手,并再次向刘干壳发出请他吃酒的热情邀请,然后才同刘百彩一同走出荷花街。

从荷花街到县委会,还有一段路。刚才在屋子里谈笑风生的两个人,现在单独走在一起,反而有些局促不安了。

一路上,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同舒茂山打招呼。刘百彩走在他身边,既有一种幸福感,也有一种失落感。她已隐约觉察到舒茂山对她有那种意思,她感到惶惑,不晓得该么样办。

看地皮只是一个形式问题。看过后,刘百彩免不了又道谢一番,然后商定动工的日期。临分手时,舒茂山迟疑地说:

“百彩,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刘百彩以为舒书记要把话捅穿了,脸上一阵发烧。

“舒书记,我?”

“你怎么了?”

“冇得么事,你说吧。”

舒茂山忽然严肃得带有几分滑稽:“你和何自宽的婚姻问题,恐怕就要解决了。”

一听是这事儿,刘百彩有些怅惘:“么样解决?”

“法院判决离婚。”舒茂山重重地说。

“法院判决?我不同意。”

“不同意不中,这是法律。”

刘百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一笑,显得轻松地说:“离就离吧。我刘百彩一不残废二不苕,还怕再找不到男人,舒书记,你说是不是?”

“那当然,”舒茂山把卡在喉咙眼里的一颗心吞了回去,“百彩,你一定能找到一个比何自宽强一百倍的好男人。”

“多谢舒书记,往后我的事儿,就有劳你舒书记多费心了。”

“好,好,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刘百彩笑,舒茂山也笑。两人心照不宣。

第十二章

刘百彩的理发亭,在县委会大门右侧五十米处的马路边上破土动工了。

动工那天,县委机关管理科长亲临现场。舒茂山已先他之前早早儿来了,他手拿一根棍子,在现场对几个清基干活的人指指点点。裤管上溅了好多泥屎,也顾不得拍打拍打,俨然一副主人样子。管理科长见他那忙乎相,想起了他当年指挥开山造田的大将风度。全县几十万人,东西南北中,党政军民学,一揽子都得服从他,开赴学大寨前线,他指到东,冇得哪个敢朝西。眼下他的脸上又显现出当年那种统帅三军的神气,管理科长觉得好笑,走上前和他搭白:

“舒书记,你又当上工程指挥长哪!”

舒茂山笑得眼角皱儿摞皱儿,他瞄瞄在一旁搬砖的刘百彩,自嘲地说:“当指挥长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哪。现在,我只能当小工。”

刘百彩也笑他:“你们当官当惯了,当小工虽说屈才,还不合格呢。”

管理科长一看划线的地盘蛮大,问:“刘百彩,盖个理发亭,么要这大个面积?”

“这还大?”刘百彩心里暖融融的,她如今是骑在老虎背上不怕驴子,“才不到四十平方呢。这还大?”

“四十平方还不大?容得下十个剃头椅子了。”管理科长咽了一口唾沫。

舒茂山插进来解释:“百彩说,亭子宽阔点,来了几个人也有个座。再说,她想隔做两间,剃头生意好,晚上也营业,就住在这里。”

“住在这里?嗨嗨,”管理科长逮住了一个开玩笑的机会,“舒书记,你家单屋独院,离这里几步路,刘百彩同志,还用得着住这里?”

好扎骨的玩笑话。舒茂山咳咳笑着不作回答。刘百彩可不是好上的树儿,她快嘴厉舌的反击:

“大科长,是不是我们老书记请你保媒了?老书记,你请他了?”

“不,没有,没有。”舒茂山慌忙解释。

“没有,大科长,那就是你的嘴巴痒,来用这砖头把你的嘴巴擦擦。”

刘百彩说着,就捡起一块砖直往管理科长的嘴巴里塞。管理科长连连后退,绊到一堆土上,差一点跌了一跤,刘百彩乐得哈哈大笑。舒茂山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又听得有人说:“哟,这里好闹热呀。”

刘百彩转眼一瞄,脸色就冷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她现在最痛恨的许竹根。

却说那一日舒茂山大驾光临荷花街,对刘百彩亲亲热热的样子,在荷花街的平民百姓中,委实引起不小的震动。人们虽然还摸不清舒茂山和刘百彩之间到底存在何种关系,但对刘百彩却再也不敢轻慢了。过了两天,县环卫所的同志来荷花街察看修建厕所的地址。大家都明白这是舒茂山的指示。换句话说,也是刘百彩的面子。解决了这个多年的老大难问题,人们便在内心对刘百彩产生了感激,这感激并都在脸上体现了出来。前几天,还在人们的奚落和嘲讽中生活的刘百彩,看到这种变化,心中好不得意。女人的虚荣心暂时得到了满足,但也不尽人意。当她在荷花街获得众星捧月的地位时,也还有人不买她的帐。这个人就是许竹根。她得知丰满莲住在许竹根商店的消息,真是气得三魂飞天,七魄出窍。舒茂山来到荷花街之前,她只能把一股子火气闷在心里。许竹根财大气粗,去和他理论,只能是自讨气怄。何况他的婆娘还是一个无法无天,擒死放泼的乡下女人。她认定许竹根收留丰满莲,是存心气她。现在,她想借舒茂山的威势吓唬许竹根,迫使他赶走丰满莲。她一次在路上拦住许竹根,提出这要求时,被许竹根几句话搪塞了过去。此后,许竹根一次次让她碰软钉子,她恨不得放一把火,去把许竹根的商店烧了。

今天,许竹根突然跑到这儿来,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刘百彩还不明白。她不想理睬,却又故意大声招呼:

“舒书记,麻烦你把这堆砖头搬一下。我说大科长,你要有事,就忙你的事去。若有空儿,就请你帮我捞捞那堆土。”

“好吧,给你捞了这堆土我再走。”

管理科长拿起了铲子。舒茂山也开始搬砖头。许竹根站在一旁,象坐在剧场里看戏一样不经意地笑着。他明白刘百彩的这一番支派,是故意做给他看的。显示她眼前的地位。“这女财迷,果然有一手!”他在内心赞叹。但表面上,他装出无所谓态度,慢悠悠走到舒茂山跟前,笑嘻嘻地说:

“感谢老书记,支持我们个体户的工作。”

“啊!”舒茂山颇感意外,他瞄瞄许竹根,有些面熟,“你是……?”

“我叫许竹根,县政协委员,县个体经济协会主席,”许竹根自我介绍,“我也住在荷花街,和刘百彩是街坊。”

“是这样,”舒茂山似乎什么都想起了,笑容可掬地说,“我早晓得你,是万元户!现在恐怕是十万元户了吧?”

“还差点,”许竹根意味深长地说,“现在当个体户不比前几年,钱不好赚哪。”

刘百彩明白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便接了腔:“只要把良心黑下来,什么样的钱赚不到手!”

许竹根快速反击:“问题是我的良心黑不下来呀。百彩,如今你也是个体户了,你有县委的大力支持,兴许好赚钱些。”

“我当个体户,想的不是赚钱。”

“那你想的是么事?”

“我想……”语塞了。刘百彩没想出。

舒茂山这时插话了。他看出刘百彩对这位万元户街坊不太友善,脸上于是恢复了官气。

“许竹根,这几年你到底赚了几多钱?”

许竹根摇摇头:“舒书记,这实数儿不大好说。”

“要保密,是不?”舒茂山有些生气,“难怪有人说,个体户一天的收入,超过县委书记一个月的工资,你们这些人哪……”话打住了。

许竹根的眼光象蛇舌闪动了一下,他非常理解舒茂山的不满情绪,这更促使他有意炫耀一番:

“舒书记,你老还不晓得,学大寨那时候,我一人糊一口,还穷成赤膊鱼儿。亏得这几年中央政策好,我们才从粥锅跳进肉锅里。我如今是万元户,这不错,但我是龙尾巴上的虾子,被带上天的。而且,舒书记……”

许竹根正说得有瘾,发觉舒茂山变脸了,就连忙刹车。刘百彩知道许竹根的话戳到了舒茂山的痛处,便火上浇油,趁机煽动:

“舒书记,何自宽勾搭的那个野婊子,如今就住在他的店里头。”

许竹根脸一沉:“百彩,新年上岁的,可不能开口就损人。”

舒茂山终于发燥了:

“许竹根,你想和法律对抗是不是?”

“舒书记,你这话从哪里说起哟,我许竹根吃了豹子胆,敢端着簸箕比天?”

“那你为何要窝藏那个,那个……”舒茂山那个了好一阵子,才找出一个合适词儿,“那个第三者?”

“这还能叫窝藏?丰满莲在我店里,这不错,她是我招聘的职工。她又冇犯法,又不是逃犯,我招聘她,么样成了窝藏?”

许竹根嬉皮笑脸,反问却句句有力。舒茂山有想到一个个体户竟敢和他斗嘴巴,一张老脸气成猪肝色,说不出话来。管理科长内心佩服许竹根的勇气,但他却又不得不把脸恼下来,朝许竹根喝道:

“许竹根,你摘茄子不管老嫩,简直无法无天了。人家舒书记,是我们县委顾问,你晓不晓得?”

“当然晓得,”许竹根快人快言,“我对舒书记十分尊敬。这不,我明晓得他如今坐的交椅是顾问,却仍喊他舒书记。”

这巧妙的讽刺,更令舒茂山难堪。管理科长打不了圆场,刘百彩又气又急,只得说:

“舒书记,你莫见气,这种人称不出斤两。你回家去歇歇气儿,做你的养气功去。”

“不,我不走!”舒茂山跺脚表示决心。

刘百彩无可奈何,恼怒地问许竹根:“你到这里来,究竟为么事?”

许竹根饶有深意地一笑:“就为了看刚才这场面。”

刘百彩对这话中的含意明白又不明白,一双眼睛把在场的几个人依次看了一遍。这时候,许竹根很滑稽地朝舒书记鞠了一躬,一偏腿上了自行车,走了。

许竹根突然来到这修建理发亭的工地,是有他的目的的。

自从丰满莲住进来,许竹根的时美服装店就越发闹热起来。每天有不少人前来看稀奇,但他们除了偶尔能听到几声婴儿的啼哭从店铺后头传出,却无法看到丰满莲本人。她从不到前面店铺里来,许竹根也不让她来。一来他怕好事之徒言语冲撞,二来他想多留给人们一点神秘感,进店的人越多,对他的生意只能带来好处。当然,也会经常碰到一些麻烦事。比如说,丰满莲住进来第三天,她娘家的人就找上了门。何自宽的事闹得全县沸扬。丰满莲的父亲虽已宣布和女儿断绝关系,但事到临头,仍受不了这奇耻大辱。因此设法打听到丰满莲的住址,要把她带回去,扬言要把她打死。他在时美服装店里又蹦又跳,许竹根一面同他虚与委蛇,一面派人叫来派出所的值班警察。把这个气昏了头的人强行带走,才算冇出大事。不过,许竹根从此后越发谨慎了。

舒茂山去过刘百彩家后,许竹根的婆娘也同他闹过一回。那婆娘平常时卖石头也想掺点水,做生意跟着男人学得鬼精鬼精的。但毕竟是一个软泥巴里插棍子的乡下女人,见到刘百彩寻到这么一个脚踩衙门晃晃动的大人物作靠山,顿时吓蔫了,她缩在自己家里,再不敢跑到刘百彩门前去咳嗽。许竹根一回来,她就提出要赶快把丰满莲弄走。许竹根可不象婆娘这般没见识,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本质上的生意人,一旦认准这件事揽过来可以获利,他就不会轻易改变。哪怕担一点风险也要得。当然,如果担了风险而落不下什么好处的事,那他决计不会干。但目前这件事,他是认准能够获利的。何况舒茂山已经是个败走麦城的下台官,虽然还有一定的威势,但已不值得一怕。因此,他没有同意老婆的建议。

那婆娘急了,提醒丈夫:“你冇看见刘百彩那神气,拔根眉毛当哨子吹,我们犯不着跟她作对。”

许竹根说:“怕么事,她打得起官司,我把得起钱!”

婆娘说:“她背后的舒书记,你不怕?”

“怕?苕堂客,把你的心吞回肚里去。舒书记这种人,供起来是佛,玩起来是泥。”

许竹根说得轻轻松松,婆娘的心这才稍稍落稳。

丰满莲有了许竹根两口子的精心照料,身子恢复得很快,奶水充足,小儿子也长得很好。每天躺在那间温暖的小房子里,丰满莲几乎整天不说一句话。她的眼前老出现那一棵在赭红色土地上傲然挺立的向日葵。这棵向日葵会说话,用着一种饱经忧患而又激情不减的沙哑的声音同她喃喃细语,一分钟也不停歇。她的感觉时常在变,一会儿在孤灯照耀着的乡村小屋,一会儿又在四月的树林中,到处都充满了阳光,层层新叶上反射出蔚蓝的亮闪闪的天空。空气中有一种特殊的,温暖的馨香之气。那棵向日葵挣破郁绿的地衣,蓬勃向上。丰满莲激动了,她走下床,支起画架。

听到响动,许竹根探头问:“丰姑娘,你要画画儿?”

“我要画一棵向日葵。”

丰满莲回答,她已全身心地投入绘画。等到许竹根的婆娘送中饭来,那画幅上已出现了一个人物图像。

“这不是何画家吗,好象!”

婆娘惊叫起来。许竹根闻声进来,把画像端详了好一会儿,也连连赞叹:

“象绝了,比何画家更出神。满莲,你不是说你画向日葵么?”

丰满莲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明晃晃的泪花,她的嘴唇痛苦地颤动一下,说:

“他就是我的向日葵。”

许竹根夫妇当然无法懂得这高深莫测的比喻。但他们因此更加敬重丰满莲的绘画才能和她对何自宽的痴情。

许竹根说:“满莲,我托人把你这幅画儿送给何画家,你看么样?”

丰满莲拭了拭泪,问:“送得进去么?”

许竹根点点头:“冇得问题。”

丰满莲于是拿起画笔,在何自宽头像旁写下五个字“我的向日葵”,然后把它交给了许竹根。

许竹根之所以这么有把握,是因为他已通过关系,认识了公安局里的一位老顾同志。老顾同志分管文化单位的治保工作。何自宽的案件,正落在他的手里。第一次见面,许竹根就看出老顾流露出同情何自宽的意思,因此非常高兴。他想通过老顾作一些工作,力争让何自宽的案子早日了结,从轻发落。他进行这些活动,都瞒着丰满莲。包括舒茂山上刘百彩家的事,他都不让丰满莲晓得。他想让丰满莲做好月子,不使她分心。

今天,有人对他说,刘百彩的理发亭已经在县委大院门前破土动工了。舒茂山亲临督阵。几天前,许竹根就听到传闻,说刘百彩可能要当舒茂山的继室夫人。这消息让他吃惊,也让他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丰满莲就可以当何自宽明媒正娶的老婆了。但他仍将信将疑,舒茂山那么一个有身份的人,会要一个女剃头佬么?所以,今天他决定去理发亭工地探探虚实,看他们两人究竟是不是那么回事儿?想不到这一探,倒把那传闻弄实了。

许竹根满心欢喜回到时美服装店,他觉得现在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丰满莲了。他走进里屋,喊道:“满莲,有喜事儿告诉你。”接着就把刘百彩和舒茂山的事儿说了。

丰满莲听了,眼眶里却滚出了泪珠。

“满莲,你这是么样了?”许竹根大惑不解。

丰满莲伤心地说:“冇想到刘百彩这么绝情绝义。男人一坐牢,她就去找新主儿,攀高官。”

许竹根说:“这样,你不就正好可以和何自宽成为正规夫妻了么!”

“是呀!”丰满莲仍是伤感,“何自宽的幸福,来得太迟了。”

两人正说着,许竹根的婆娘进来喊:“竹根,有人找你。”

许竹根走出来一看,是公安局的老顾同志。

老顾并不老,才四十挂零,只因为一脸络腮胡子,才被人们尊为老的。许竹根看到他来,眉毛眼睛笑成一砣,连忙从柜台里摸出一包万宝路来丢过去。老顾拆开,抽了一支,又把烟扔了回去。

“生意不错嘛。”老顾打量着店堂说。

“还凑合。”许竹根很高兴,“老顾同志,要点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要就直讲,莫讲客气。”

老顾一笑:“你想收买我?”

许竹根也一笑:“老顾,你这话就见外了。人生一世,谁不交几个朋友?”

老顾嘴巴朝里头一挑,问:“她还住你这儿?”

许竹根点点头。

“该她走运。”

老顾的语气里有明鲜的不满。许竹根不知是祸是福,谨慎地问:“么样回事?”

“明天,何自宽就要判刑,一判刑,立即就判决他和刘百彩离婚。”

“这么快?”许竹根没想到这么快。

“人家还嫌慢呢,”老顾猛抽几口万宝路,忿忿地说,“人家有权势,给法院施加了压力。”

许竹根内心已明白了八九分,他压低声音问:“是不是舒书记?”

“不是他还是哪个?”老顾直言快语,“他等着要老婆哪。”

许竹根喜颠颠地:“这真是歪打正着,两下儿都得了好处。”

老顾一阵苦笑。

许竹根忽然明白老顾是特意来透信的,内心很感激。他又小声问:

“你能不能进去看看她?”

“不能。”

“你估计何自宽能判几年?”

“不会长的,明天你就晓得了。”老顾不肯泄密。

“舒书记会不会报复,把何自宽判重些?”

“他倒不至于这么坏。他还给何自宽讲情呢,让法院判轻一点。”

“这老家伙还有点人情味。”

老顾告辞,许竹根本想塞一条万宝路给他,又怕他发脾气。只得空手拍巴掌让他走,心里又直觉得过意不去。

第十三章

刘百彩万万冇想到,那一纸离婚判决书来得这么快。从法院走回家,一路上恍恍惚惚。回想过去的岁月,她有一种沉重的失落感。刚回到家,她望见母亲手里提了一只篮子,领着翠翠和彤彤准备出门。

气篓子发觉女儿脸上气色不好,小心地问:“回来了?”

刘百彩不答理。

“你有不有空儿?”气篓子仍问,接着说,“若有空儿,我们一路去看看。”

“去哪里?”刘百彩声音发涩。

“蚂蟥沟。”

“不去!”

刘百彩垮下脸色来,很难看。

“还是去吧,我燉了一只鸡……,”气篓子心惊胆战地劝说着,“他做错了事,对不住你。他坐在牢里,也还是你的男人。”

刘百彩闷头闷脑,谁也不理。

气篓子见劝不动,就只好领着翠翠和彤彤出门。

“回来!”刘百彩一声大喝。

气篓子吓得脚肚子一软,站住了。刘百彩抢过去,夺下篮子往地上一掼,恨恨地骂道:

“有东西喂狗,也不把他吃。”

鸡汤洒了一地,气篓子赶紧去拈,两手油油的。她实在气不过,便不轻不重地数落。

“百彩,你莫奈何不得东瓜,把茄子来磨。你也是生儿育女的人了,不能好起来是观音菩萨,恶起来又成了牛头马面……”

这边的数落还冇完,那边的刘百彩已跑进房里,失声痛哭起来。

慌得气篓子颠进去,急急地问:

“百彩,到底出了么事?”

刘百彩一把扑到母亲怀里,不歇气地哭了好一阵子,才呜咽着说:

“丫,我,我和他离,离了。”

“离了?”

气篓子六神无主,愣了一会儿,拉过翠翠和彤彤,箍做一堆儿哭起来。

房间里一片痛哭声。

还是气篓子首先缓过气来,她一边擦泪,一边对彤彤说:“去,把你家爹找回来。”这么重大的消息,气篓子想让老伴早点晓得。

“不要去找。”

刘百彩喊住彤彤。一阵痛哭,使她由离婚而突然产生的惶恐和失落感随着泪水一起滚落了。她毕竟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一手拉住翠翠,一手拉住彤彤,严峻地说:

“你们两个,从今天起,都改姓刘,你叫刘翠翠,你叫刘彤彤,听到冇?”

两个孩子惶恐地点点头。

刘百彩又命令:“现在,你们不要喊家爹家奶了,就喊爹,奶。喊一声我听听。”

两个孩子瞄着气篓子,啜泣地喊一声“奶”。气篓子点点头,眼泪又象泉水一般淌下来了。

刘百彩猴着脸吼母亲:“还哭么事!猫儿养的狗不亲,只当他姓何的死了,烂了,变虫变蛆了。”

气篓子伤心地说:“看你一个女人,带两个伢儿,往后么样过日子。”

“女人么样?”刘百彩眼一横,“我刘百彩做梁也做得,做柱也做得,哪个还敢欺侮我?况且,我还要再找一个男人,有权有势,头上摆得下露水来,气死他姓何的。”

“唉!”

事已至此,气篓子心乱如麻,想不出么事好话来安慰女儿。

“丫。”刘百彩又极温顺地喊了一句,“现在,我带你去看看我的理发亭。”

刚才还痛不欲生,眨眼功夫就变得没事人一般,泪痕才擦干就浮了笑。气篓子仿佛不认得女儿了,直着眼问:

“你还有心思去看理发亭?”

“跌得起,爬得起。过去的事儿一风吹,现在得想着过日子。”

“我这会儿走不动。”

“理发亭快成了,实际是理发店,好大呢。”

“好大,好大……”

气篓子心不在焉地重复着。

刘百彩继续说:“我做这么大,还不是想和大合伙做生意。俗话说,打虎还得亲兄弟,打仗还需父子兵。”

气篓子这才明白女儿还在琢磨着老头子的那一笔退休费。想到老头子对女儿的态度,她叹气说。

“你大同你一样,也是一个犟颈驴子。”

“不管么样说,我们总是一家人吧。”

“是倒是,”气篓子同情女儿,“我再劝劝老头子,和你一起开理发店。”

“过不几天,就可以开业了。你让大先拿些钱出来,置办些东西,好不?”

“我说说看。”气篓子信心不足。

刘百彩笑了,笑得那么真挚。气篓子仿佛看到了童年时的女儿。她的心里充满痛楚。

自从拿到了退休金,刘干壳更是变成了不落屋的游神,大清早起来,胡乱抹把脸,就勾起那只小酒壶出门,天墨墨黑,才打着酒嗝悠回来。气篓子一是担心老头子身子骨不经熬,二是害怕那成扎的钱票子散了箍。落到酒店老板的手里头。每每免不了在刘干壳耳边絮聒:“你呀,搁下讨米棍,忘了叫街时,忙到几个钱,就不要命地往酒壶里塞!俗话说,老鼠也要留三天的口粮,看你吃光了,喝光了,又啃自家的脚趾头去!”

刘干壳摆阔正在瘾头上,嫌老伴的话倒胃口,酒气冲天地回答:

“我看你是瘪嘴日子过顺了,清福来了都享不倒。守着那大一堆钱,寸把长的一张纸吃得光的,喝得光的?”

“那也犯不上插花搽粉地摆阔呀。”

“我么样摆不得,铜锣不能藏在袖子里打,穷了一生了,也该风光几天。”

“我算猜着了,你开小酒店是假,想的是死钱买活酒……”

“我不说假话,一定要让你当成酒店老板娘。实话对你说吧,我这几天在外,是在摸路子呢。”

气篓子倒底管不住。刘干壳每日依然是老嘴对壶嘴,一天到黑在小酒馆里消磨。

这天,就在气篓子和刘百彩母女俩抱头痛哭时,刘干壳正坐在一家小酒馆里,要了一碟卤猪头肉,勾着小酒壶做他的“功课”呢。

喝第一口酒之前,他先要了一碗白开水嗽口。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开酒门。清早起来,喉咙里有痰,嘴巴里有秽气,用开水嗽一嗽,咳一咳,再嗽一嗽;如此反复多次,一来使食道畅通,二来让味觉恢复。这第一道工序做完,蹲在烘篮里的小酒壳也已煨热。他勾起来慢慢呷上一口,让热酒在嘴里停一会儿,再慢慢流入空腹。一般人说法,空腹不宜饮酒。这是因为饿肚子不胜酒力,容易醉。刘干壳却有自己的理论,他认为要品出真正的酒味来,就非得饿肚子品饮不可。肚中无杂食,亦无杂气,酒入空腹,回到鼻孔里的味儿,便是这酒的真气了。

今天小酒壶里装的,是四川高粱酒。这是刘干壳近来从喝过的十几种酒中,筛选出来的优胜者。他之所以选上了这种酒,道理很简单,一是它便宜,二是它还够味儿。他最怕花上银钱买寡淡,酒水吞到肚里,烈气冲不上喉咙眼就散了,让鼻子白等一场,那该几晦气。一般人喝酒,只顾嘴巴吞下去就中,刘干壳则不然,他是嘴巴鼻子一起上。他很偏爱他的鼻子,认为冇得鼻子凑兴,喝酒的乐趣最低少了一半。这会儿,吞下去的高粱酒,他感觉到在肠子里蠕动,一股热燥的酒气在腾腾上升。他屏住呼息,收紧小腹,这样就能尽快把酒气压上来。酒气上来了,在心口撞了一下,轰轰的一团如今变成窄窄的,似乎要下跌,他赶紧用双手按住小腹,让下面生出一股力气把酒气顶上去。这一招果然有用,热燥的酒气挤出了喉咙眼。再往上,就不是挤,而是袅了。鼻腔里酒气袅动,热热的,人之精气,也融进酒气中,在鼻腔中荡荡沸沸。此时的刘干壳,便有了三九天脱光衣服跳进温泉的那种舒适感。他想把这一份舒适多保留一会儿,情不自禁用手指头去塞鼻孔,这回他却是不灵了,那酒气改从嘴巴里溜出。手指头戳进鼻窟窿太深,刚被酒气涮热的鼻孔受了凉气的侵扰,发一阵痒,惹起刘干壳一串喷嚏。

“啊——嚏!”

桌面上顿起下起毛毛雨。幸亏无人和他共桌,邻桌的人赶紧用手掩菜。

“啊——嚏!”

劈干竹子一般响,四座侧目。

喷嚏一停,刘干壳象温泉里泡出汗来的人一样,舒坦透了。他捏捏鼻子,旁若无人地笑了几声。

小酒馆老板把一盘卤猪头肉送上,巴结地问:“这酒不错?”

“马马虎虎,”刘干壳摸了摸鼻尖,上面已渗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子,“这酒气,还得凭我的功夫送上鼻窟窿。”

“啊?”老板不懂。

“好酒是不要功夫的。”

刘干壳神吹,老板却冇得工夫细听,扯几句闲走了。刘干壳有些扫兴,只得又回到品酒的功课里去。

这当儿,有个小伙子走到他跟前问:“请问你是利群理发店的刘师傅吗?”

刘干壳抬头一看,小伙子面生,他手中拎着两瓶雷公酒。

“我就是,你找我?”刘干壳狐疑地问。

“是的,”小伙子坐下,自我介绍,“我是雷公酒厂的业务员,姓孙。有人告诉我,到这儿来准能找到你。”

“孙同志是雷公酒厂的,”刘干壳显现出过分的热情,“雷公酒好哇,多少年冇喝了……”

“我今天请你喝。”

小伙子叫了几个菜,开了一瓶雷公酒。闻到浓酽的酒香,刘干壳心有余悸。

小伙子斟满一杯:“刘师傅,来,我敬你一杯。”

“不客气,不客气。”

刘干壳一饮而尽。

小伙子满意地说:“听县委李书记介绍,你品酒是专家水平,还特别喜欢雷公酒。”

刘干壳脸红红的问:“你认得李书记?”

“我认得李书记,但李书记不认得我呀!”小伙子说,“昨天,他到我们酒厂检查工作,特别提到了你。”

刘干壳不好意思:“李书记说我喝雷公酒出了洋相是不是?”

“不是说这个,说你是品酒专家。”

“啊,李书记太夸奖了!”

刘干壳的眼瞳里透出自豪,他拿起酒杯,贪婪地吸着雷公酒的味道。

小伙子接着说:“李书记还建议,要我们厂长聘请你担任我们酒厂的技术顾问。”

“啊?”刘干壳又惊又喜,“聘请我当顾问,这是真的?”

小伙子点点头:“我今天找你,为的就是这件事。”

小伙子从提包里摸出一个大红本本的聘书,双手递给刘干壳。剃头佬反复翻开那聘书,一双眼睛喜眯了。

“顾问上班不?”刘干壳问。

小伙子回答:“不天天上,就是经常去看看。李书记说,你已经退休了,可以到我们酒厂拿补差。”

“补差?”刘干壳脑子里没有这概念。

“就是说,你是我们酒厂的顾问,我们酒厂可以把一份工资给你。”

“还有工资?”刘干壳又是一个大喜,“这样,我就不消开酒店了。”

“你打算开酒店?”

“是的,专门卖酒。”

“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厂正准备在县城专门搞一个雷公酒销售门市部。”

“我来为你们卖雷公酒么样?”

“好呀,我回去向厂长汇报,让他拍板。”

“孙同志,来,我敬你一盅。”

刘干壳兴奋地叫嚷起来,他一只手搭到小伙子的肩膀上,一只手举着酒杯,直往小伙子嘴巴里塞。

小伙子也是个闹热人,两人就在小酒馆里闹腾起来了。

离婚带来的惶恐和悲痛只在刘百彩的心中作了短暂的停留,和母亲说完话,她洗了洗脸,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又若无其事走出门,来到她新建的理发亭。

由于舒茂山的亲自督阵,理发亭的工程进度很快,现在粉刷工作已完成,只差地坪还冇做好。说是理发亭,实际可以称作理发厅了。站在即将峻工的房子跟前,刘百彩感到满足,更感到自豪。全城的个体户,有哪个能在县委大院门前盖商亭,而且还盖得这么大。这房子面积,和许竹根的时美服装店不相上下。刘百彩这回算是在全城人面前要回了一个大面子。她心里很清楚,没有舒茂山的全力支持,她决不会有这大能耐。她很感激舒茂山,是他让她出人头地。她也清楚舒茂山之所以这么卖力,目的是想和她结婚。想到这一层,她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得意。这么一个恶得一炸响的大人物,先前她想攀还攀不上,如今却能按照她的眼色行事,有什么能比这种变化更令人激动呢。但可以说,从一开头接触,刘百彩对舒茂山,如其说是出于爱情倒不如说是出于对权势的敬畏。就这么短短的十几天时间,她已学会了如何利用这权势来为自己服务。现在,她又走进县委大院,在许多工作同志投来的掺杂各种感情的眼光中,旁若无人地走向舒茂山的家。她想再次借助舒茂山的权势,实行她心中蓄谋已久的一项计划。

“舒书记在家不?”

舒茂山家的大门虚掩着,刘百彩故意娇声娇气地喊。

舒茂山正坐在小院里晒太阳,他被迟暮的爱情折磨得六神无主。听得刘百彩的喊声,他象弹子一样从藤椅上弹起来,扑向门口,拉开大门嚷道:

“快进来!快进来!”

看到这年过半百的人激动得象个孩子,刘百彩咯咯地笑了起来。她顺手掩上大门,朝院子里睃了一眼,又是娇娇地喊:

“哟,舒书记,看你这院里,还是这么乱七八糟的,都插不进脚了。来,我们来清扫清扫。”

刘百彩操起扫帚打扫起来。舒茂山望着刘百彩脖颈上的白肉,心里一阵慌乱。他想扭开眼光,可是不成,直勾勾的眼光恨不得能拐弯,看到她的颈子下边去。

扫了一堆垃圾,舒茂山赶紧找来灰箕。

“来,我来扫。”

舒茂山去夺刘百彩手中的扫帚。

“还是我来吧。”

刘百彩不给,两人拉扯着。舒茂山捉住刘百彩的手,软软的,温温的,这感觉使老鳏夫身子发酥,他禁不住在刘百彩的手腕上拧了一把。

“舒书记!”

刘百彩挣脱舒茂山的手,用销魂的眼光注视着老鳏夫。舒茂山的脸顿时虾一般发红。

“百彩,怎么还喊我舒书记?”

“你本来就是舒书记嘛。”

“你不能喊别的吗?”

“那你说喊么事?”

“喊……喊我名字,要不,喊老舒也中。”

“老舒,茂山,哎哟,喊不顺口。”

刘百彩双手掩起脸,装出羞答答的样子,轻轻笑着。

“喊得好,喊得好,比我那个老婆的声音好听多了!”

舒茂山美滋滋的,醉醺醺的。但无论他的眉毛挺得怎样高,那沉重的眼睑却总还是揭不起来。

“老舒!”刘百彩又喊。

“嗯!”舒茂山兴奋地答应着,接着问,“你的离婚判决书已经领了?”

“领了,你么样晓得?”

“我么样不晓得!”舒茂山得意忘形,“要不是我同法院打招呼,哪有这么快。”

“原来是你,”刘百影心中一阵不悦,“你算是帮了何自宽的大忙了,那个小婊子,现在可以跟他结婚了。”

舒茂山正在兴头儿上,哪顾得揣磨刘百彩心中的意思,接口便说:

“我哪是为了他们,我是为了你!”

刘百彩喃喃地问:“舒书记,你真想娶我?”

“是的,我要娶你。”舒茂山宣誓一般。

“可是我们不般配呀,”刘百彩故意吊他的胃口,“你是脚踩衙门晃晃动的大官,我呢,只不过是一个转椅子脚的剃头佬。”

“我就爱你这个剃头佬。”

“如今,我又是个体户了,你不怕丢你的丑?我可是给你撑不了面子的。”

“要么事面子哟,如今时代变了,个体户也能成为出人头地的人物,你冇看见那个许竹根,能得一刀把鼻子割了,不晓得哪面朝前?”

舒茂山想起那日受到许竹根的奚落,说着就有些动气。刘百彩怕岔开了话题,赶紧往回扳:

“舒书记,只要你不嫌弃,我当然愿意给你做个伴。”

“好,”舒茂山喜出望外,“百彩,这么多天,我就等着你这句话。”

刘百彩居然还有撒娇的本事,她捉住舒茂山的袖管,含嗔地说:

“看来,官再大也是人,看你,手上都长了老年瘢了,还这么想老婆。”

舒茂山嗬嗬笑着:“这老年瘢又不碍结婚的事儿,不信你试试,我还可以让你再生一个胖伢儿呢。”

“莫一块脸不要,”刘百彩大胆地拧了一下舒茂山的脸皮,“现在,我们来谈一件正经事。”

“说吧。”舒茂山也正经起来。

“那理发亭建起来了,我不想理发了。”

“那,你的钱不是白花了?”

“那铺面,我想做别的。”

“做么事?”

“理发赚不了钱,我想改成服装店。”

“这……”舒茂山感到为难,“当初说建理发亭,县委才同意的,现在这么一改,怕人家有意见。”

“你本人就是县委,怕哪个有意见?”

“……好吧。”

舒茂山架不住刘百彩的软硬兼施,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刘百彩见达到了目的,好不高兴。她得寸进尺地说:

“你还得陪着我去工商局办营业执照。”

“你自己去办不中吗?”

“肯定不中,人家哪买我的帐呀!”

刘百彩嘴里说着话,手里却一直攥着舒茂山的手颈,在那块老年瘢上轻轻地反复地抚摸着。这一份温柔的确管用。

“好吧,我陪你去领!”舒茂山又答应了刘百彩的第二个要求。

“这才象个男人。”

刘百彩满心欢喜地夸奖。并俨然以这座小院的女主人的身份,满面春风地下厨,张罗着为舒茂山做一顿可口的饭菜。

第十四章

在蚂蟥沟里,何自宽算是一个特殊的犯人。

一方名士,投案自首,且又是轰动全城的桃色案件,这就奠定了何自宽当个特殊犯人的基础。从他一踏进蚂蟥沟那道阴森森的架着铁丝网的围墙为止,他就意识到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警察是他平生最害怕的人,他总把他们同监狱、刑罚等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平常,他总躲着这些穿黄色警服的人,现在,他躲不开了。在冷冰冰的监狱中,他每天必须老老实实地听从干警们的训教。

尽管他是投案自首的,公安干警们仍对他没有什么好看法。但是,自从舒茂山找法院领导做工作,要尽快给何自宽夫妻离婚判决的消息传开后,大部份公安局的同志便开始同情何自宽了。他们甚至认为不是何自宽抛弃了老婆,而是人家有权有势的人,为了想把他的老婆搞到手,做好了圈套让他钻。前面提到的专管文教系统治保工作的老顾同志,便是持这种观点。往常,老顾就比较敬慕何自宽的名气,何自宽关进监狱后,碍于法律约束,他不得对在押者稍许吐一点私情。这期间,许竹根使出老鼠打洞的本领,和他拉上了关系。求他在何自宽的事情上帮帮忙。开头,他的态度并不明朗。自他听到舒茂山要和刘百彩结婚的消息时,他才第一次跑到时美服装店去透信儿。

事隔两天,何自宽已被法院判刑一年,这么短的刑期,何自宽本人没有料到。更没有料到的,是离婚判决书紧接着来到他手中。按法律规定,犯人服刑期间,是不能离婚判决的,除非是对方提出,并坚决要求。这么说,这一纸离婚判决书的获得是刘百彩的功劳了。压在何自宽心头的一块巨石卸掉了,他感到无比轻松。百彩还是通情达理的,他在心里这么说,不禁又有些可怜这个曾经使他伤透了心的女人。

还有更令他惊奇的事情。

拿到离婚判决书的第二天早晨,还冇吃早饭,老顾便来到他的单身牢房。他赶忙立正,紧张得脸都憋红了,准备回答老顾的提问。初进监狱的犯人,必须每天早晨背狱规,那本是简单的几条,可何自宽怎么也记不住。为此事,他常常受到狱中看守人员的训斥。

“抽烟不?”

老顾递过一支,何自宽想接又不敢。老顾塞到他手里,说:“我晓得你抽烟。”

“是,我抽烟。”

何自宽规规距距地回答。他猛吸一口,把全部烟雾都吞进肚中,半天也舍不得吐出来。进蚂蟥沟十几天,这是抽的第一口烟。

他的馋样惹得老顾好笑。老顾一笑,他又紧张了,拿着烟不敢抽。

“跟我走吧。”老顾说。

“是。”

何自宽毕恭毕敬。跟着老顾,走出监狱大门,走出蚂蟥沟,进了县城。去哪里?何自宽纳闷,可是他不敢问。老顾似乎对他很放心,前面走着,也不回头看他一眼。关了十几天,何自宽仿佛在监狱中度过漫长的世纪。他贪婪地看着县城街道上的景物,却又怕碰到熟人难为情。幸好这稀薄雾中的早晨,街上的行人很少。

老顾领着何自宽,走进公安局的大门。走过操场,上了办公楼的三搂,老顾打开一间房门,让何自宽进去。

这是一件娱乐室,屋中间放着一间乒乓球台。老顾说:“你先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老顾走了。何自宽却不敢坐。直愣愣地原地站着,不忘记自己是个犯人。

一会儿,老顾回来了。用脸盆托来一大盘肉包子和两碗汤。

“你站着做么事?”老顾问。

“我……不敢坐。”何自宽老老实实回答。

“你呀,”老顾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来,坐下来,我俩来吃早饭。”

老顾的态度完全不象对待一个犯人而象对待一个朋友。这使何自宽吃惊,因而更显得局促不安。但肉包子的香味大大刺激了他的食欲,监狱里的犯人是不能奢望吃到这个的。他便顾不得狐疑抓起一个包子大口吞咽起来。

吃罢早饭,老顾这才开口扯正题。他指了指这间娱乐室,对何自宽说:“从今天起,你每天就在这间屋子里上班。”

“在这里上班?”何自宽不敢相信。

“唔,这里,”老顾微笑着,似乎还有点歉意,“这屋子当然比不上你的画室,但只能这样凑合了。画画儿要些么东西,你给我开个清单,我给你买去。”

“让我在这里画画儿?”

“对呀,发挥你的特长嘛。我们公安局、监狱,都得美化环境。”

“承蒙关照。”何自宽激动起来。

上午,老顾买来了一批绘画用品,还去文化馆将何自宽用过的东西拿来一些。准备工作初初就绪,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老顾又去炒几个菜来,并拿来一瓶酒,和何自宽对饮。

经过一上午的接触,何自宽的紧张心理多少松弛了一些,但依然一副服服贴贴的样子。他的神态越发引起了老顾的可怜,他决定打消何自宽的顾虑,让他轻松愉快起来。

“何画家,听说你酒量不小。”老顾谈话的口气尽量随便。

“这有点遗传性,”何自宽说,“我的父亲酒量很大。”

“啊,”老顾点点头,接着又问,“你说,人们么样叫你色鬼?”

何自宽脸一红,舌头又不灵便了:“原先是说我画画儿颜色用得好,有的人恶作剧叫我色鬼,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叫开了。后来,我和丰满莲的事儿出来,这色鬼就……”

何自宽不好意思说下去。老顾笑着接过话头:“你就成了真色鬼是不是?”

“唉!”何自宽低下头,无地自容。

“其实,真色鬼不是你。”老顾忽然有些忿然。

“啊?”何自宽吃了一惊。

老顾觉得失言了,忙又折回来说:“何画家,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离婚本来是个正常事,你硬是等不及,结果弄了个重婚罪。”

“我一定老老实实改造。”

“你也不必做出这副可怜样子。一年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这一年,你要明白自己在服刑,但也不要总是背个犯人的包袱。让你在这里画一年画,是我们局长同意的。”

“谢谢你们的关怀。”

“谢么事,等一年过去,兴许我们俩个就成了朋友了。”

老顾也是拿起酒杯话就多的人。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什么,起身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幅画来,递给何自宽。

“向日葵!”何自宽一声惊叫,那熟稔的色彩和笔法所倾吐出的激情,令他忘乎所以,他举着画纸高叫起来,“这是满莲画的。”

“声音小点,”老顾及时提醒,“是丰满莲画的,许竹根让我带把你。”

“满莲!”

何自宽把头埋在画纸里,一枝向日葵勾起了他积压在心中的滚烫滚烫的思念。他一想到十几天前那悽惨的分手,心里就一阵一阵揪痛。

老顾受到他情绪的感染,问:“想见她吗?”

何自宽沉默不语,他巴不得立刻就能见到满莲;但他同时想到一个犯人没有资格提出这种要求。

老顾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说:“现在,你开始工作吧,我马上可以安排你们的会见。”

雷公酒厂的订货会,今天在葱泉宾馆举行。订货会上最精彩的节目,莫过于刘干壳绘声绘色的介绍了。

自从在小酒馆里见到了雷公酒厂的业务员小孙,刘干壳真是喜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他再次相信了“人行起时来,放屁吹得着火”的古语。要不,他凭么事能捡到这么便宜的事儿?他不但当了酒厂顾问,还当了酒厂门市部的售货员,从此吃喝不愁。拿他自己的话说,这叫懒人有个懒人福,剃了一生的头,到老来还得凭着“酒麻木”这块招牌混饭吃。嗨!这叫做手不争气嘴争气。

酒厂开订贷会,他这个顾问当然得到场。各地的业务员来了好几十人。开头的气氛并不热烈,货也订得不多。这是因为雷公酒虽然是本县名产,但在别处却影响不大。厂长的介绍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业务员只当他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最后,厂长只得请刘干壳出场当“活广告”了。

刘干壳一直缩在会场的角落里,他从未见过这种场面,这会儿被厂长请出来,他还显得拘谨。他尽力不看满屋子人,两只眼睛死盯着台子上的雷公酒。这方法果然有效,酒能壮胆,看到酒他也能镇定起来。他先作自我介绍:

“我姓刘,是个剃头佬,因为好酒贪杯,人家都叫我酒麻木……”

话还冇说完,宽大的会议室里便爆发了热烈的笑声,业务员们被刘干壳逗乐了,顿时一片叽叽喳喳地问:

“你能喝多少?”

“你喝酒肯定笑话多吧?”

“刘师傅,你今年高寿几多了?”

这些问话大都带着讥笑的口吻,但都很友好。屋子里的气氛活跃了,刘干壳高兴和大家谈酒,他一一回答了提问,然后说:“我一生中喝过的酒有好几百种,这不是吹牛。我的几个钱,都塞进酒壶了。这雷公酒,我先不说它是好是坏,我先交大家如何品它,好不好?”

“好!”

业务员象小学生一样齐声回答,都怀着一种极为兴奋的参与游戏的心理。

厂长吩咐发给每个人一只杯子,并斟满雷公酒。刘干壳见大家都拿着杯子望着他,心里很是得意,也很神圣。他又嚷道:

“大家喉咙里有痰没有,若有,就咳出来,免得影响品酒。”

又是一片笑声,接着是咳嗽声。

“好,现在开始。”刘干壳象实验室里的指导老师,表情庄重,“大家先不喝,把鼻尖抵住杯子口,吸气,对,就这么轻轻地吸,吸长一点。”

屋子里一片轻微的鼻子吸气的咝咝声。

“大家是不是感到有一股肉巴巴的香气儿?大家莫再吸气了,停住,停——住!不错,就这样,大家再憋口气,使劲收小肚子,把肚皮凹进去,现在,大家是不是感到那股子肉巴巴的香气儿在往肚子里沉。沉、沉、沉,肚肠里有凉气儿了,唔,现在往上升,升,升,升回到鼻窟窿里,大家开始轻轻地出气,肉巴巴的香气儿有些热了是不是?现在香味儿散了,但大家的酒瘾提起来了,想喝酒了是不是?”

“是的!”

“好香的酒!”

屋子里一片啧啧赞叹声。大家都惊奇眼前这位瘦不拉几的老头儿,竟有如此高超的品酒本领。在刘干壳的引导下,大家也就确信雷公酒是名不虚传的好酒了。“鼻饮”之后,接下去刘干壳又指引大家如何嘴饮。大家按刘干壳教授的方法品尝,果然觉得雷公酒的味道非比一般。

屋子里气氛达到高潮,谙熟生意经的厂长抓住机会,让大家订货,并暗示按订货量的大小给予奖励,处于激动状态中的业务员们,都纷纷订货。

订货会圆满成功,比厂长预想的效果还要好。酒麻木刘干壳立下了汗马功劳。

中午设宴款待与会者,刘干壳成了宴会上最受欢迎的人物,业务员们纷纷向他敬酒。

刘干壳之所以如此受到尊重,除了他独特的品酒本事外,还有另外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

订货会品酒之后,一些好奇的业务员免不了打听刘干壳的身世。饶舌的小孙,为了抬高刘干壳的身价,便神秘地告诉大家,这刘师傅,虽然是个剃头佬,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现任的县委书记李继北,是他二十多年的老酒友。今年春节,李书记哪个都不请,就专把他请到家里吃团年饭,并亲自指示酒厂厂长,让他当顾问。和现任县委书记这一层关系,就已经是了不得了,更有甚者,前任县委书记舒茂山,是这酒麻木的女婿。有这么两层关系,你们说,酒麻木是不是一个筷子夹得出水的人物。

听小孙这一番添油加醋的介绍,大家自然增加了对刘干壳的敬重。刘干壳不晓得这个原因,还以为大家单单只是敬佩他是一个酒麻木,愈是得意起来。

比起订货会来,宴会的高潮形成容易多了。业务员们一个个都是美食家,都是吃遍五湖四海的人,一上餐桌,就油嘴滑舌。刘干壳第一次参加这种高规格的宴会,置身这么一群人中间。他眼花撩乱,其乐融融。业务员鲫鱼咬尾一样前来给他敬酒,他享受到了从不曾享受过的荣耀。但他牢记着大年三十夜在李书记家喝酒的教训,对每一个敬酒者,他都只是端起酒杯来打湿打湿嘴唇。他不适应在这种大场面下喝酒,酒喝不多少,人已醉醺醺的了。

宴会接近尾声,刘干壳庆幸今天没有出丑。不想这时上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业务员,一看就是个老油条,执意要给刘干壳敬酒。

刘干壳又是礼节性的润湿嘴唇。

“这样不中,”老油条叫起来,“一定要一口喝光。”

“我喝不光。”刘干壳讨饶。

老油条不依,嚷着说:“刘师傅,我不是平白无故来给您老敬酒的。我说出原因来,你就一定得喝。”

刘干壳嘿嘿笑着。

“第一条,”老油条伸出一个指头,“您老喝酒得道,有特异功能,我敬你是个大酒仙,这一杯酒,你喝不喝?”

“喝!”

刘干壳一仰脖子,肚子多了一杯酒,舒坦得很。老油条又给他满上一杯,继续说:

“第二条,您老和现任的县委李书记是老酒友,我和您老喝酒,是三生有幸,高攀了。我祝您老和李书记的友谊万古长青,这第二杯酒,你喝不喝?”

“喝!”

刘干壳又是一饮而尽,围拢的人一片喝彩。老油条趁机又满上一杯。刘干壳摆着手说:

“不,不喝了,我喝了两杯,够,够了。”

“三杯通大道嘛,”老油条扯住刘干壳的胳膊,“两杯都喝了,还在乎这一杯?况且我还有个第三条没有说呢。这第三条,也是顶顶重要的一条。刘师傅,我听说您老还是原任县委书记舒书记的岳父大人。这第三杯酒,我敬祝你刘家官运亨通,财源茂盛。”

老油条逼着刘干壳要喝这第三杯酒,刘干壳推住酒杯,问:“你方才说什么?我是谁的岳父大人?”

老油条一笑:“不是老县委的舒书记吗?刘师傅,您老可真会装样儿,连自己的女婿是哪个都不晓得了?”

“啪”的一声,酒杯摔到地上碎了,刚才还满面春风的刘干壳,忽然变成了怒目金刚。

“你?”老油条脸色也有些挂不住了。

“小孙,快扶刘顾问去休息。”

厂长及时出来调停。待小孙扶着步伐错乱的刘干壳离开餐厅时,厂长向老油条道歉:

“请你原谅,刘顾问喝多了。”

老顾说到做到,半下午时分,他果然把丰满莲带到公安局里来了。

老顾对待何自宽,完全不象一个公安干警对待犯人的态度。这里面除了他个人的感情因素,当然也有公安局的难以向局外人公开的原因。前面已经讲过,该县是一个贫困山区,一年的财政收入不过几百万块钱。财政常常发生赤字,所以,那些专靠财政拨款来养活的单位,那个穷劲儿,简直就没法提了。公安局就是属于这样的单位。一年的办公费半年就花光了。曾经出现这样的笑话,一张逮捕证开出了三个月,却没有执行。原因是那罪犯在外省,公安局的干警们拿不到旅差费去那里。公安局长本是维持一县社会治安的首要长官,可是他一年中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几乎是在为钱而苦恼、而奔波。何自宽投案自首后,公安局长就开始打他的主意。该县虽然穷,儒风却盛。这风气也是自古延续下来,盖因这穷山区远离通邑大都,码头商埠,若想发家致富,只有读书做官这一条路可走。有了这一层原因,农家子弟争相读书,因此风雅之士也就多了起来。时至今天,随着上头的进行物质和精神双文明建设的红头文件下来,本县爱好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人士也就日渐增多。其中有庶人百姓,也有各方政要。有的是真心喜爱,有的是附庸风雅。此情之下,痴痴的“色鬼”何自宽,便成了本县的“齐白石”了。许多人都想得到他的一幅画来装饰厅堂,偏偏这呆子不肯轻易给人画。因他这种性格,能得到他的画幅的人,就更有骄傲的本钱了。公安局长就是看清了这一点,他想用何自宽的画儿去联络各方感情。譬于说财政局长,送给他一幅画儿,让他能够在拨款时高抬贵手,如此等等。本来,象这种影响甚大的重婚案,判刑决不止一年。这里面一是因为舒茂山做了工作,二来公安局长也找法院院长疏通了关系。本县政法部门有一条规定,处一年以下徒刑的犯人,可以在本县由公安局执行。超过一年的,就得押送外地的劳改农场。公安局长怕何自宽押送走了,才上下打点的。判刑后,他就指示老顾,在公安局里给何自宽安排一间画室。

何自宽置身在这临时画室里,只当是老顾照顾他,哪里会想到这里面还有公安局长的一番苦心。

白花花的太阳从窗子里斜照进来。屋子里还生了一盆炭火。喝过酒的何自宽,周身感到暖意,多少天没有摸过画笔,他手痒痒的。操起画笔,他又觉得脑子空洞,不晓得画么事好。老顾也没有安排他画什么。站了一会儿,他又将放在乒乓球台上的那张向日葵画拿起,钉在画架上。“我的向日葵”,看着这熟稔的笔迹,何自宽心中又柔情荡漾。

我要画一棵更炽烈的向日葵,让它的根深扎在年轻的充满诱惑力的褐色大地上。何自宽心中这么想着,那画笔便在他手上舞动起来。

正在这时,丰满莲推门进来了。

“自宽!”

“满莲!”

丰满莲扑上来,眼泪横流。仿佛经历了漫长世纪的惨痛分别后的重逢,使她的一颗心在骤然而降的欣喜中几欲裂成碎片。

何自宽丢下画笔,将扑上来的丰满莲紧紧箍住,激动使两人融为一体。

站在门口的老顾,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也许是受到了那轻轻的关门声的惊扰,何自宽立刻明白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他不好意思地松开双手,搬过椅子,两人相对而坐。

“满莲,你吃了不少苦吧?”何自宽低声问。

丰满莲揩揩泪痕,满腹辛酸地说:“看你,又瘦了许多。”

“我没有受什么罪,公安局的同志很照顾我。你呢?这一段日子你么样过的?”

丰满莲把自己的情况讲了一遍,何自宽听后大大松了一口气,感慨地说:

“有想到许竹根这么仗义,我真不知道么样报答他。”

“你的情况,老顾同志已经跟我讲了。”丰满莲转头看了看这间临时画室。

“我也要感谢他,”何自宽忽然象中了枪的鸟一般全身颤抖起来,“满莲,你晓得吗?我,我已拿到了离婚判决书。”

“晓得了。”

丰满莲声音很低,眼眶里又充溢着泪水,她伤感的样子令何自宽吃惊。

“怎么,你听了这消息不高兴?”

“高兴。”丰满莲回答得很勉强。

“你心中肯定有什么事儿。”何自宽觉察到。

“唉,”丰满莲叹了一口气。

“说吧,满莲,到底出了什么事?”

何自宽脸都急红了。丰满莲只得把刘百彩马上要嫁给舒茂山的消息告诉了他。

“这是真的?”何自宽大吃一惊。

“满城人都这么讲。”

丰满莲又把许竹根那天在县委大院门口见到的情景复述了一遍。

何自宽乐得一跳:“好哇,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冇想到她和舒书记两个人,会这么快地产生罗曼史!”

“别人都说,如果不是舒书记插手,你不会拿到这份离婚判决书的。”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舒书记,”何自宽怡然自得地说,“满莲,这么好的事儿,我不明白你为么事如此伤感。”

丰满莲凄然地说:“我想到你和她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她竟然对你这么绝情。”

何自宽深有感触地回答:“这也就说明了,我和她十几年的夫妻,是只有婚姻,而没有爱情。”说到这里,他眼圈儿红了,拉着丰满莲的手说:“她不绝情,你能成为我的妻子吗?”

丰满莲忧伤地一笑,低垂的眼睫上挂着泪花。

“我……可能……”

“可能什么?”

“可能还是害了你,弄得你身败名裂。”

丰满莲的声音很低,但何自宽听来如雷贯耳。他想了想,严肃地回答:“满莲,我爱上你,并不因为你年轻、漂亮。我何自宽不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我爱上了你,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追求。你让我认识到,什么叫爱情,什么叫家庭,什么叫幸福,什么叫生活。你如果不是年轻的,漂亮的,我也愿意离开刘百彩和你结婚。因为……”

何自宽突然把话头打住,因为他看到老顾的身影在门外闪了一下,最后,他宣誓一般地说,“我今天出牢门,明天就和你去领结婚证。”

何自宽的这一番表白令丰满莲大为感动,她又一次倒向何自宽的怀里,哽咽地说:“一年的时间并不短哪!”

“老顾同志讲了,这一年,我就在这间画室里度过,你呢,就养好身体。等我刑期一满,我们就和许竹根合伙开美术服务公司。”

“我已感觉到,许竹根之所以对我们这么好,为的就是开办那个美术服务公司。”

“你觉得我们会上当?”

“不,我是感觉到这个社会太复杂。”

“是啊,太复杂!”何自宽意味深长地重复着。他怕和满莲讨论这个深奥的问题,转开话题问,“我们的小根根呢,他长得好吧?”

“长得好,已经会笑了。”

“会笑了,这就好,我就怕好哭的孩子。”

“我也好哭,你不讨厌?”

“你?你哭时的样子很好看,眼窝里的泪水,反射出一种迷离的月光的颜色。”

“梵高喜欢这颜色吗?”

“他若是碰到你,也会喜欢的。”

“你呀,真是一个色鬼!”

屋子里荡漾起轻松愉快的笑声。此时的何自宽,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囚徒。

第十五章

天麻麻黑,刘百彩回到了荷花街。

这几天,在舒茂山的陪同下,刘百彩非常顺利地办齐了服装店开业的一应手续。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鳏夫来说,一个三十多岁丰满的、风韵犹存的女人的诱惑力,是无法抵挡的。刘百彩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在舒茂山面前打情骂俏,卖弄风骚,把这位威震一方的大人物,弄得一天到晚神魂颠倒。如今刘百彩要的东西,他只愁星子摘不下来,心肝挖不出来。在众人面前,刘百彩靠着这棵大树,也是出够了风头。今天下午,全部手续办妥,只差办货开业了。这会儿的刘百彩,抬头看天,低头望地,冇得一件不顺心的事。碰到街邻和她搭白,她一声三个笑,都亲热得有些过份了。

一进街口,张七拐子就喊她:“百彩,你的理发亭搞起来了?”

刘百彩立住脚,一迭气解释:“早就搞起来了,不过,不是理发亭,是服装店。”

张七拐子一惊:“你也做生意?”

“这年头,哪个不做生意!”刘百彩得意地笑着,从手提袋里拿起一张纸,“你看,这是营业执照,已经办下来了。”

张七拐子接过去看了一回,眼红地说:“你有舒书记帮忙,当然好办事。”

刘百彩小心地收好执照,显示地回答:“舒书记敢不帮忙,我坐在家里不动,这执照他都得给我拿回来。”

张七拐子嘿嘿笑着,街上的新厕所,使他相信刘百彩夸的这海口。他心底也明白,跟他说话的这女子,很快就是书记娘子了。他向来崇拜权威,因此尽管他不喜欢刘百彩,却依然要巴结她。

“百彩,往后我有么事要求舒书记,就请你帮忙。”

“好的,跟我说声就是,舒书记这个人哪,虽然有时恶得象阎王,但还是极讲人情的。这不,他答应请我大喝酒,我大不去,他就让我带回两瓶酒来。”

刘百彩又从手提袋里拎出两瓶酒来,张七拐子凑上去看,是两瓶古井贡酒,他不禁吞了一口唾沫,羡慕地说:

“这么好的酒,你大真有口福。”

“我大就只喜欢喝几口,做女儿的,还不得依着他。”

“那是,那是。”

张七拐子很诧异,这荷花街有名的认钱不认老子的女人,么时儿变得孝顺了?

其实,并不是刘百彩变得孝顺了。她还在瞅着父亲的那笔退休金。今天,她从舒茂山家里提回这两瓶酒,是想进一步讨好父亲。一连几天,刘干壳架不住老伴的左劝右说,终于答应拿出一千块钱来给刘百彩办店。刘百彩嫌少,她巴不得那笔退休金全部给她,因此决定投其所好,用酒来进攻。

同张七拐子说过话,刘百彩的脸上愈发增加了动人的色彩。她把这色彩带回家,连同那两瓶酒一起献给父亲。

一进堂屋,刘百彩就感觉气氛不对。父亲坐在躺椅上,脸冷得象一块铁,母亲坐在他旁边,眼红红的,似乎哭过。

“丫,还有做夜饭?”刘百彩脸上一堆笑。

气篓子没有回答,却拿瑟缩的眼光觑了一下老头子。

刘百彩算准父亲又在发酒疯。自从兜里有了钱,这屋子里就一天到晚荡着酒气。她决定先让这酒疯子高兴,于是从手提袋里把那两瓶古井贡酒拿出来,递到父亲眼前。

“大,你看我给你带回了么样的好东西!”

刘干壳瞥了一眼。古井贡酒!他的眼中闪出惊喜,但倏忽即逝。中午宴会上那个老油条的话还象一盆火一样烧灼他的心。

“我不稀罕!”刘干壳吼了一句。

刘百彩一愣,又加重语气说:“大,这是舒书记送给你的!”

不说这句还罢,提到舒书记,刘干壳肺都气炸了,他劈手夺过酒,掼到地上,两瓶酒摔得一泡渣。地上酒水横流,浓浓的酒气冲得气篓子直打噎。

“你?”

刘百彩那一双令气篓子望而生畏的眉毛突然挺起,象两条黑蚂蟥。

“你干的好事!”刘干壳一跳八丈五,唾沫四溅,“你还有脸进这个门。”

“我又做错么事了?”刘百彩实在不明白父亲究竟为何发这大的脾气。

刘干壳没有及时回答,他正忙着耸动鼻子,去闻空中的芳酽的酒气。趁这空儿,气篓子嗫嚅着问女儿:

“百彩,你同舒书记到底是么样回事儿?”

这一回,让刘百彩明白到父亲发脾气的原因。她想继续摸摸虚实,于是反问:

“你们听到些么事了?”

“这奇耻大辱的事,还要我跟你说明?”刘干壳一边揉鼻子,一边又嚷开了。

气篓子找来扫帚,清扫地上的碎酒瓶渣子。

从葱泉宾馆回来,刘干壳就窝了一肚子火。本县清道光年间修撰的县志曾有这样的描述:“境内自古民风古朴,士勤于学,农力于田。无论士庶,该最守礼法。女子虽极贫困,宁受饥寒,不为婢妾。”兹后虽然风气稍开,但在老辈人心中,依然以拘守礼法为天经地义的道德观。刘干壳之所以听到老油条的话后如此生气,是因为他想到女儿去给舒茂山填房,这就有点为婢为妾的味道。古话说,烈女不嫁二夫……怪不得舒书记肯屈尊到我这丁门小户来,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看来,女儿发犟要和何自宽离婚,是因为她生了二心。说不定还是那个舒书记挑拨的。两人什么都过通好了,只把他老俩口瞒得紧紧的。刘干壳越想越气,一心要回家来把女儿骂个狗血淋头。气鼓鼓撞进家来,女儿还冇回,他就连骂带咒地把事儿讲给气篓子听。气篓子听了,也是又气又伤心,她既埋怨女儿有胆做出这种狗不啃的事,又害怕老头子杵头杵脑,激怒女儿,刚刚平静的家又要生起祸事。现在,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放在往常,父亲若敢如此张狂,刘百彩早就变成张飞的眉毛包公的脸了。但是今天,她似乎特别能忍,躲过父亲的唾沫星子,她依然鹦鹉舌头画眉嘴,甜甜地说:

“大,跟女儿说话,也用得着这么伤肝怒肺的。女儿做错了什么事,你说出来,我改就是了。丫,你说呢?”

“是呀,他大。”气篓子赶紧附和,女儿的态度令她感激。

这一招果然有效。刘干壳虽然仍是气呼呼的,但声音已低下去不少:

“好,你说改就要改,从现在起,你莫再跟舒书记来往。”

“不来往就是了。”刘百彩哄着父亲。

“还有,”刘干壳看出女儿心不诚,逼紧一步说,“那个理发亭你也得拆掉。”

刘百彩一摇头:“这个不能答应。”

“不答应?你还想囚在那县府门口,等着做书记的压寨夫人是不是?”

“大,实话对你说吧,我盖的不是理发亭,是商店,我想开个服装店。”

“服装店?就算是服装店,也不必非得在那里,县城这大,哪里找不到一块场儿。”

“不是所有的场儿都能做生意,那里是进城出城的通道,是金不换的地方!”

“么事金不换,我看你还是不死心。”

“大,我不跟你扯这些横筋,我只想把我们父女两人的退休金伙起来开店,保证能赚大钱。你每天翘脚架手坐在家里,保证一日三餐有酒喝。”

“我不听你这些高调,我只问你,那个店你拆不拆?”

“不拆!”

“看来,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硬要给姓舒的填房了。”

刘干壳风一阵,浪一阵,也不能说转女儿的心,气得瘦颈子上青筋鼓跳。刘百彩眼见父亲一张横耙拖到底,也失了耐心,说话也粗野起来。

“大,退一万步说,我和舒书记就是有那个事儿,又么样了?他死了老婆,我冇得了男人,一个擒锅补,一个要补锅,两厢情愿的事,哪个管得着?”

“我是你老子,我就管得着!”

刘干壳的眼珠子,瞪成了冒火的琉璃球。刘百彩一声冷笑,连珠炮样反问:

“你是我老子,哼,你这当老子的,给女儿带来什么好处了?你是培养女儿读了大学还是找了一个好工作?你让女儿跟着你当剃头佬,到头来被人赶出理发店,你怎么不站出来,帮女儿说句话?你是有本事帮女儿盖个商店还是有本事帮女儿拿个营业执照?你是有万贯家财还是有几家有权有势的亲戚?你是有能力帮荷花街盖个厕所还是有办法在县委大院里头单独住个小院子?人家舒书记伸个指头比你的腰还粗。女儿要办的事儿,他动动嘴就能解决、你呢?除了一日三餐灌那猫儿尿,你还有么本事降得住人?”

这一连串的质问好比刀子割肉,刘干壳的舌头仿佛也被割去了。他气得团团转,却想不出话来回答。

“说呀,你怎么哑了?”刘百彩连着吼。

刘干壳硬着颈子,挤出一句话来:“你要跟了他姓舒的。我和你一刀两断。”

“一刀三断,一刀四断我也不怕!”刘百彩也说狠话,“要你这个老子,有么事用!”

“百彩,说这话你不怕天打五雷轰?”在一旁吓得糠糠战的气篓子,这时站出来瑟瑟缩缩地解劝,“你何必非要一条心嫁给舒书记……”

“我就愿意嫁给他,么样?”

刘干壳又抢过来说:“那姓舒的比我小不了几岁,你晓不晓得?”

刘百彩回答:“哪怕他比你大几岁,我也要嫁给他。”

刘干壳气得从门旮旯里操起一根扁担,要揍女儿,气篓子赶紧上前抱住了。刘干壳怕伤了老伴,只得在原地跺着脚大吼:

“你滚出去,我冇得你这个女儿。”

刘百彩又是一声冷笑:“你放心,你不说我也要搬走。住在这破屋里,人都住霉了。”

“你滚,我冇得你这个女儿!”刘干壳仍是喊着这句话。

“你不认我这个女儿,我这个女儿还不想认你这个穷老子呢!”

刘百彩现在是什么话能气父亲,她就说什么话。父女越吵越凶,越吵越离谱。眼看刘干壳脸色煞白,快支持不住了。气篓子担心出事儿,急得无计可施,只得一下子跪到女儿面前,哀求她少说几句,刘百彩这才离开家。闪出家门时,还回转头来,用憎恨的眼光猛盯了父亲一眼。

路灯初亮的大街,经过一天的熙攘,现在略显得冷清。刘百彩在街上慢慢走着,脚象灌了铅,白炽的灯光迎面照来,我们可以看见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今晚这场争执,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她满以为用那两瓶古井贡酒,可以从父亲那里换回更多的钱,现在计划被打乱,她心乱如麻。她并不是感到大不该冲撞父亲才伤心落泪的,没有指望拿到父亲手中的那一笔钱了,她觉得损失太大。痛苦攫住了她的心!她的身世,性格以及对于金钱的追求,使她不甘落寞,总想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她近年来的所有行动,都是为的同一个目的:发财。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她失去了丈夫。现在又同父母闹翻。她还隐约感觉到翠翠和彤彤对她的感情也正在疏远。众叛亲离,她的心一阵绞痛。难道我的所作所为真的错了?她第一次这么反问自己,真的错了?她虽然在心底这么反问,但她的答案仍然是狐疑的。也就是说,她并不认为自己这么做就错了。特别是脑子里出现许竹根的那种财大气粗的样子时,她更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他许竹根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一个拣破烂的出身么!他能发成这样,我为么事就不能发?当这种不服气的心情再次窜起来,刘百彩便摆脱了吵嘴带来的惶惑,和父亲闹崩,她只是惋惜那一笔退休金弄不到手,仅此而已。但她仍对自己就要开张的服装店充满信心。近年来,小城里的年轻人越来越讲究穿戴了,她看准了这一点,专卖款式新颖的服装,一定能赚大钱。她为自己的这一战略性决策而兴奋,同时,对使她的决策而能变为现实的舒茂山,着实有一股感激之情。

脚底下传来潺潺的水声,她走在大街右侧的暗沟上面。这水声勾起她很多联想,她记起第一次给舒茂山理发洗头的情景。那时她还没有结婚,还不认识何自宽。而舒茂山已经是县委书记了。他一走进理发店,眼睛四下一瞅,就走到她的理发椅上坐下,这使她受宠若惊。县委书记选中她来剃头,这对她来说是意外的殊荣。“丫头,叫什么名字?”“刘百彩。”谈话就这样开始了。舒茂山说话有些粗,但还平易近人,尽管这样,她还是很拘谨。因为在这个小山城里,最大的官便是县委书记。对于出身于丁门小户的她,他是个可望而不可攀的人物。她给他理发特别精心,生怕有一根毛茬子掉进颈子里痒着了他。给他洗头,她特别舍得用水,水龙头开得大大的,哗哗的水声更使她心中的庄严感觉在升腾。她把她的整个儿青春女性的魅力集中在一双比水还要温柔的手上,把县委书记的脑袋轻搓慢洗。她感觉得出舒茂山非常惬意,他颈子上发犟的肌肉松弛了下来,并闪出光泽。理完了发,舒茂山还余兴未尽地在椅子上坐了分把钟,才站起来,嘻嘻哈哈地说:“小刘哇,不错嘛,很好嘛,下次理发还来找你!”刘百彩当时冇听明白,这不错很好指的是什么,是指她的手艺呢还是指她的精心服务?从此,给这位县委书记理发便成为了她的专利。兹后,也是因为舒茂山的缘故,她嫁给了何自宽,再以后……就是现在了。

她继续往前走,一阵喧闹声惊扰了她。那是路边一个个体户餐馆,里面食客爆满,生意很好。这家个体户的底细刘百彩也是晓得的,先前也是穷得叮响的人,如今看他那发劲,居然还安装了霓虹灯招牌。刘百彩仰头瞥了一眼眩目的彩光,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心。一定要在两三年之内,超过县城现在的首富许竹根,压下他的气焰。她把赌注压在舒茂山身上,在这个大保护伞下做生意,看谁斗得过!

如果说,前些时她对舒茂山只不过是虚情假意,那么现在她决心嫁给他了。

走近县委会门前,看到那两间依院墙建起的商亭,刘百彩心中的烦燥已经一扫而空了。她摸出钥匙打开门锁走进去,拉亮电灯,商亭的水电已接通,这也是舒茂山的功劳。水管电线都是从县委大院里接出来的,行管科长巴结舒茂山,一分钱也不收。白炽的灯光下,空荡荡的新屋里弥漫着石灰水的气味。刘百彩眉稍眼角洋溢着笑意,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边丈量一边盘算哪儿该放什么。她出神地进行自己的工作,没提防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你还在这里?”来人问。

全神贯注的刘百彩吓了一大跳。转身一看,来人是舒茂山,她娇嗔地扬起手,象要打他一巴掌似的。手在空中划了一道弧,落到舒茂山的胸脯上,她轻轻地搡了他一把,嗔怪道:

“一进门就大声气的,差一点吓落了我的魂袋儿。”

舒茂山的心象被鸡毛掸子掸了一下,他嘿嘿笑着回答:

“吓落了你的魂袋儿,我赔你一个。”

“那你赔嘛。”

刘百彩一扭腰,令人销魂地笑起来。笑得舒茂山浑身紧张,四肢发麻。

“你一直冇回去?”舒茂山没话找话。

“回去了又来的。”

“啊。”

“啊,”刘百彩学了一声,不满意地说,“你么样就不问问,我为么事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你说为么事?”

“我和我大吵了一架。”

“你怎么和你大吵?”

“我怎么就和他吵,你这人怎么这么冷冰冰的,”刘百彩做出伤心的样子,“唉,我真不想对你说。”

“到底为的么事?”舒茂山担心地追问。

刘百彩瞟了舒茂山一眼,脸色阴沉下来。

“实话对你说吧,你送把我大的那两瓶古井贡酒,被他摔了,落地一包渣。”

“真的?”舒茂山大吃一惊。

“哪会有假。”刘百彩也陪着叹气。

“他不是喜欢喝酒么?”

“是呀,他是全城有名的酒麻木。可是你送的酒,他却一甩一个脆!”

“这是为什么?”

舒茂山脸色木讷,额头上渗出冷汗。老县委书记遇到了新问题。

刘百彩故意含糊地说:“他听到了社会上的一些传闻,说我和你……他不同意。”

舒茂山仿佛雷打直了。

“他不同意,原因是什么?”

“原因很多,”刘百彩盯着舒茂山两只茫然的眼睛,“因此,我和他吵了起来。”

“唔?”

“我大他真凶。他说,我要不听他的话,他就和我断绝父女关系。”

“你答应了吗?”

“你说呢?”

刘百彩故意卖关子。舒茂山心慌意乱,两只手在身上漫无目的地抓挠着,他的样子,很令刘百彩开心。

“刘百彩同志,我求你不要兜圈子了,快告诉我,你是么样答应的。”

“看把你急得,”刘百彩噘着嘴,“我若答应了我大,这会儿还会和你说笑么?”

“太好了!”

舒茂山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又恢复了那种大人物的优越感。

“老舒!”刘百彩忽然改口叫。

“嗯,”舒茂山喜颠颠地答应,“你终于叫我老舒了,这样好,这样好!”

刘百彩心事重重地说:“我跟了你,只怕背脊骨都被人戳断了。”

“为么事?”

“这还不明白,老夫少妻,别人该要说几多闲话。”

“这有么事值得怕的,”舒茂山一副敢作敢当的气派,“夫妻结合,重要的是感情,其余的都在其次。至于你大的工作,日后我派人去慢慢转通。老人嘛,接触新鲜事物少,封建思想总还是有的。”

“我大的工作,做不做都不要紧。我刘百彩不是三岁伢儿,耳朵长在别人嘴里。我认准要做的事,十条犟牛也拉不回。”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舒茂山感激涕零,“百彩,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刘百彩满意地说,她的眼前又升起那一幅美丽的远景,“老舒,我马上去汉口办货,这服装店早一天开张,就早赚一天的钱。”

“是……的,”

“许竹根不是全城的首富么,有你作后台,我刘百彩不超过他,就冤枉作人了。你说呢?”

“我……”舒茂山似有难言之隐。

刘百彩立刻觉察到舒茂山这种心理上的变化,便追问道:

“老舒,你还有什么心思?”

舒茂山掩饰地笑笑,表示没有什么。刘百彩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她的开服装店的全部打算。说完了,她又问:

“老舒,你说,按我想的这么去做,过上两三年,许竹根的首富,该不该让给我?”

舒茂山迟疑地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百彩,我们不开服装店行不行?”

“不开?怎么能不开?”刘百彩很诧异,“老舒,你怎么突然说这话?”

舒茂山叹一口气,回答说:“他们不同意在这里开服装店。”

“他们是谁?”

“县委里的人。”

“你不也是县委里的人么?”

“是呀,可是……”

“可是么事?老舒呀,闲话总是有的,就象我和你的事,还不是闲话一大堆?到头来么样?还不是耳朵根子一硬,就百事冇得了。你当过这多年的县委书记,现在仍坐在顾问的椅子上,你要硬起来,哪个敢说个不字!”

舒茂山躲开刘百彩探询的目光,信心不足地说:“他们说的也有道理,这屋子是申请开理发店,县委才同意的。”

刘百彩呛他一句:“既然同意开理发店,为么事就不能同意开服装店?”

舒茂山说:“这是因为开理发店,是为了解决大院里的人的剃头问题,开服装店就有些扯不上。”

“大院里的人未必不穿衣服?”

“百彩,话不能这样说。现在主要是人家既有权,又有理。他们说,如果服装店一开,这县委大院外头,要不了半年,就会被个体户的棚子挤得满满的。一个政权机关外头,整天乱糟糟的不成体统。”

“个体户的棚子么样挤得进来,你们不批嘛。”

“批了你的,就冇得理由不批别人的。”

这句话象蝎子一样把刘百彩的心螫了一下。她感到问题不象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你口口声声说他们,这个他们到底是谁?”

“你真要问,我就说穿了吧,是李继北。”

“他?”刘百彩想起拍卖理发店的事,也是这李继北的后台,不由得心中火起,“老舒呀,你当了那多年的县委书记,他李继北才当几天,你还怕他!”

舒茂山脸色很难堪。

“百彩,你呀,我何尝不愿帮你的忙,只是……唉,你不明白,这就叫有权的幸福,无权的痛苦哟。”

“可是,”刘百彩仍不服气,“我已经拿到了服装店的执照呀。”

“执照还是有用的,只是这屋子不准开服装店,只准开理发店。”

“老舒,未必李继北就不肯买你这一回面子?”

“有意见的还不只他一个人。这么点小事,竟然拿到县委常委会上讨论,你想想!”

“依你说,服装店开不成了?”

舒茂山点点头,表示爱莫能助,很难过。

刘百彩垂下头,流出了伤心的泪水。她所憧憬的那个美丽的远景变成了一堆泡沫。

舒茂山满面羞愧地站在那里,象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嗫嚅着安慰刘百彩:

“百彩,我看就开个理发店也可以……”

“不,我不开!”刘百彩几乎叫起来,“转椅子脚服侍人,我服侍够了,我只想当首富,你听到了吗,我只想当首富!”

“首富,首富,”舒茂山唠叨着,极不自然地笑着,“要么,我替你另找个地方开服装店。”

“另找地方,我还找你这个后台做么事。我看中的!就是这个地方!”

“百彩,你这不是难为我么?”

舒茂山焦急而又苦恼地搓着双手。刘百彩一眼瞥见他手腕上的那块老年瘢,她的心里顿时生起一股厌恶之情。

“看来,你真的老了。”她喃喃地说。

“是啊,人上了年纪,只求过过平稳日子。百彩,你嫁了我,我们什么都不用愁。”

“你不愁,我哪能不愁,我还冇上年纪啊。”

“我会照顾你的。”

“照顾?”刘百彩冷笑一声,“我手不瘫,脚不跛,要人照顾么事。”

刚才还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刘百彩,转眼间冷若冰霜。舒茂山的心中划过一个疑问,她到底是真心愿意跟他结婚还是在利用他?他决定试探一下:

“百彩,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去领结婚证?”

刘百彩嘴一噘:“事情到这个地步,我哪还有心思结婚!”

“你真想当那个首富?”

“是的,这比结婚更重要。”

舒茂山感到难过。

“看来,人家说你是女财迷,一点不假。”

“舒书记,想发财不好吗?这年头,是中央鼓励人发财的。”

“可是……”舒茂山吞了一口唾液,“百彩,我是真心爱你。”

“舒书记,我对你也冇得假心。只是这结婚的事儿,现在条件还不成熟。”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我的服装店搞起来。”

“好,我等!”

舒茂山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居然山盟海誓一般回答。他的这种态度,弄得刘百彩哭笑不得。

两人再没有什么话可谈,怏怏地分手了。

如今刘百彩又是独自一人,慢吞吞地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夜色很黑,街灯很亮。她尽量走在街灯照不见的地方,她不想让人看到她。

和舒茂山的那一场谈话,可以说使她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在此之前,她象敬奉财神爷一样敬奉着舒茂山。巴望他利用手中的权力,为她的发财大开绿灯。盖理发亭,领服装店的营业执照,已让她领略到了权力的作用和效应。她之所以决定嫁给他,是因为她明白,只有利用他手中的权力,她才有可能斗垮许竹根,夺来全城首富的地位。她对舒茂山手中权力的至高无上性深信不疑。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舒茂山的头上,还有一个更有权力的人。他竟然否决了舒茂山的意见……

女财迷感到了从来都没有过的绝望。此刻在她心中,舒茂山变得一钱不值。

空荡荡的大街,越来越冷清了。

刘百彩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感到孤立,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忽然,她听到一阵嘹亮的婴儿的哭声。抬头一望,这才发觉自己走到了许竹根的时美服装店门前。那么,这哭声肯定是丰满莲生出的那个孩子发出的。她感到极度痛苦,她想赶快走开。但是,店里许竹根和丰满莲的谈话声又使她停下了脚步。

“满莲,听老顾说,何画家很可能要监外执行。”

“是吗?”问话声充满喜悦。

“老顾不会瞎说的。”许竹根肯定地回答,“他出来就好了,我们的美术装璜公司就可以早一天开业。”

“许大哥,我和自宽,都不会做生意。”

“有我嘛,你们出技术,我来经营。”

沉默了一会儿,许竹根接着说:“听说刘百彩和舒茂山,也快结婚了。”

“这一回,她找到大靠山了。”

“这年头,有了大靠山就好发财。刘百彩比鬼都精。”

“我不想要钱,我只想自宽成为真正的画家。”

“孩子呢?”

“也让他当画家。”

“全家都是画家,好嘛,看看,这孩子,长得还真象何画家!”

屋子里的谈笑声越来越大。刘百彩再也站不住了。她拔腿就跑。深一脚浅一脚,趔趔趄趄的,象一个醉汉。

忽然一声喊:“妈妈。”

刘百彩停住一瞄,是翠翠和彤彤。

“你们怎么在这里?”

翠翠说:“家奶让我们来找你,她还为你留着饭哪。”

“翠翠,彤彤!”

刘百彩心碎地喊了一声,她蹲下来紧紧地箍着一双儿女,忍也忍不住的滚滚热泪,滴在孩子们的身上。

翠翠和彤彤惊慌不知所措,他们象两只受伤的鸟儿,全身颤抖着。

“彤彤,你恨妈妈吗?”刘百彩忽然问。

彤彤摇摇头。他象背书一样,生硬地背着妈妈教他的话:

“妈妈,我不姓何,我姓刘。我爸爸是个色鬼,他无情无义。”

刘百彩听了这话,更是心如刀绞。她更紧地箍住彤彤,把一张泪脸贴在儿子冰冷的小脸上,哽咽地说:

“彤彤,听我说,你不姓刘,你还是姓何。长大了,你要象你爸爸那样,当一个画家。要当一个比你爸爸还好的画家。好吗?你答应妈妈。”

“我答应妈妈。”彤彤使劲点着头。

“我的好儿子!”

刘百彩亲暱地亲着儿子的脸,也亲了翠翠的脸。

“妈妈,我们回家吧。”翠翠小声说。

“好,回家。”

刘百彩一手牵着翠翠,一手牵着彤彤,缓缓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神态,让人感觉到她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女人,最善良的母亲。

1987.9—1988.2.10

断断续续写于武汉梨园书屋

1988.7.改定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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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

九月份了京海还得是高家的! 开年热门刑侦剧《狂飙》同名小说! 2000年,意气风发的刑警安欣与倍受欺负的鱼贩子高启强相识,而后随着高启强逐渐偏离正途,安欣意识到在京海市社会发展的背后正是以高家兄弟为首的黑恶势力暗流汹涌,两人分道扬镳并展开了长达20年的正邪较量。2021年,在全国开展扫黑除恶常态化的背景下,中央督导组雷霆出击,安欣协同专案组彻查强盛集团犯罪团伙及其背后的保护伞,最终京海市得以拨云见日清风正气。
已完结,累计28万字 | 最近更新:第二十一章 最终审判

书名:
狂飙
作者:
朱俊懿、徐纪周、白文君
本章字数:
632

感谢有机会可以出版这本书,让感兴趣的观众能看到《狂飙》最开始的样子。

故事选择2001年作为起点,这一年我刚刚毕业踏上社会。当时我有幸参加了几部纪实公安剧的拍摄,采访让我大开眼界。彼时我国刚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经济持续高速发展,各个行业欣欣向荣。经济的发展带来了机遇,也刺激了人们飞涨的欲望。为了在新一轮的财富分配中不被落下,很多人铤而走险,各种类型的犯罪活动明显增加。治安混乱直接影响了人们正常的生活、生产秩序,对于经济发展也造成了非常不利的影响。那一年,公安部门开展了第三次全国严打,整治重点就是“扫黑除恶”。

2019年,作为一个老牌电视剧工作者,我有幸参加了全国“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宣传创作工作。再次翻开卷宗,“扫黑”和“打黑”,一字之差,其性质、工作取证的艰辛程度截然不同。在调研过程中,我看到许多黑恶势力生长、“做大”,大多与“保护伞”深度勾连,形成盘踞一方的“毒瘤”,严重破坏了经济社会秩序。

出于中戏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经过讨论,我和朱俊懿决定以《茶馆》《天下第一楼》这类经典三幕剧为蓝本,以警匪故事为主线,描摹时代变迁中的芸芸众生。故事分为三个单元,截取这二十年中国社会发展的三个时间剖面,讲述人在不同的命运关口所作出的不同选择。

如果你能喜欢这个故事,那么当你在为安欣和高启强的命运而感慨万千时,也请记住朱俊懿和白文君的名字,他们为这本书、这部剧付出了很多。

徐纪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