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书名:
酒色财气
作者:
熊召政
本章字数:
9427
更新时间:
2021-10-14 11:35:18

“你喝喝这酒,看是个么事味儿。”

年轻哥儿并不喝,只揭开塞住壶口的一团破纸,耸起鼻子闻了闻。

“这是大麦酒。”

“好鼻子!”刘干壳发出由衷地赞叹,他开始对年轻哥儿刮目相看,“你说说,你怎么闻出它是大麦酒来?”

“主要是通过气味来分辨,”年轻哥儿振振有词,“高粱酿的酒,香味沉稳,既酽又烈。大米酿的酒,香味柔和,表面平静得象一湖秋水,若是轻轻摇动,那酒的香味才会慢慢浓起来。至于这大麦酿的酒嘛,香味冲上来,浮浮燥燥的,有些刺鼻子。可是喝起来,酒味进口时感到很酽。吞下肚后,回味又寡淡了。老师傅,不知你喝这酒,有没有这个感觉。”

“有,有,”刘干壳立即承认,并补充说,“我们这儿的人,把大麦酒叫大麦冲子,就因为它进口冲人,回味又寡淡。”

“这酒便宜。”

“这倒是。便宜无好货,有钱的人,哪个喝它!”刘干壳叹了一口气。

年轻哥儿笑了笑:“你少喝一点,不就可以喝好一点。”

“不中,”刘干壳泄气地说,“一天冇得酒,我的喉咙管里,就起痰。”

“这恐怕是你为了多喝酒找的理由吧。”年轻哥儿揶揄地说,“少喝是酒仙,天天喝,不就变成酒麻木了?”

“人家就是喊我酒麻木。”刘干壳接嘴回答,并不感到难为情,“请问细哥,你是哪里来的?家中是做酒的吧。”

“我是刚从农学院毕业,分来县里工作的。我家不做酒,但我爷爷开过一家小酒店。”

“难怪你这么在行,原来也是在酒缸里泡大的。”

刘干壳很高兴碰到这么个酒中知己,头剃完了,他执意不肯收工钱,年轻哥儿虽再三交涉,也无济于事。只得把该收的一角五分钱又装回衣袋里。道过谢,这才记起照一照镜子。这一照,把个年轻哥儿照傻眼了。天哪!这是什么“西装”,象一块屋瓦盖在头顶上,周围一圈,铲得只剩下青拂拂的毛茬子。偏偏这时候,刘干壳还十分热情地说:

“细哥,下次剃头,你还来找我,照样不收钱。看得起,你就一定来、一定来噢!”

“好,好。”

年轻哥儿悻悻地笑着,逃窜似地离开了剃头铺。从此,只要剃头,他就躲着刘干壳,并认定他是一个除了喝酒,正经事一点也干不了的酒麻木。

这个年轻哥儿,就是当年的李继北。在这个县,他搞了二十多年的农业技术工作。前年,被选拔为县委书记。

四个剃头佬都很拘谨地落座。参加县委书记家的团年酒席,这实在是一种不易得到的殊荣。他们本是抱着到书记家来大闹一场的目的,没想到书记给予礼遇,这倒令他们有些难堪。四个剃头佬原本就不是胡搅蛮缠之辈,此举本出于无奈。一年没领到退休金,真个是死了莲花冇得藕了。莫说别人,就说刘干壳,他的小酒壶三天就有两天是空的,看到别人红脸他的喉咙管就发痒,偏偏痒的这地方手还抓不着,他能不急红眼?

酒席一开始,李继北恭恭敬敬给四个剃头佬敬了一盅酒,并往他们的碗中夹了很多菜。这情形,使剃头佬们大为感动,其中一个说:

“李书记,你这么客气,真是担当不起。我还以为我们一进门,你就会人脸放下去,狗脸拣起来。”

“为什么?”李书记问。

“因为我们是来找你麻烦的。”

李书记虽然心里头承认这就是来找麻烦的,嘴里头却说:“快莫这样讲,有事来找我,说明你们相信我嘛。”

书记的话,让人听了暖乎乎的。刘干壳惭愧地说:“李书记,你是一县的父母官,千万莫怪我们这几个老货不知不识。我们为退休金的事,找了商业局的张局长好多次,脚板跑大了,舌头说肿了,他就是不解决。因此,我们几个商量商量,就跑来找你,想的是张局长是你手中放出的官,你给他写个二指宽的条子,胜似我们几箩筐好话。”

“你们以为我有这么大的权力?二指宽的条子,不中啊,”李继北似乎牵动了什么心思,呷了一口酒,接着开玩笑说,“刘师傅,这可比不得你手中二指宽的剃刀,可以削遍天下的英雄豪杰。”

剃头佬们都很认真地笑了一回。

刘干壳巴结地说:“李书记,你这是真人不露相,不管么样说,张局长在你面前,总还是个小人物,判官见了阎王,你的话他敢不听……”

刘干壳话冇说完,旁边的一个剃头佬暗地戳了他一指头。刘干壳也意识到自家说走了嘴,心里头一阵慌乱。幸亏李书记没有计较。

“张局长有他的难处,关于你们退休金的事,他向我汇报过,”李继北说着,话锋一转,问刘干壳,“刘师傅,听说你的女儿刘百彩,带头不交集体积累?”

“这,这……”刘干壳语诘。

另一个剃头佬替他回答:“百彩他们说承包了,就不交钱。”

李继北说:“承包了也得交呀,你们的理发店是个集体单位,承包工人不交积累,你们的退休金就没有着落。”

那个剃头佬说:“我们生是共产党的人,死是共产党的鬼,这退休金,我们就指望共产党了!”

李继北忍俊不住,笑着说:“指望共产党不假,但具体问题也有个具体政策呀。”

“政策,哼,承包还不是共产党的政策?就是这政策,害得我们冇得饭吃。退休了,冇得人管我们的事,河里流的是金水儿,我们舀不来一瓢,眼前放个银山,我们抠不下一砣儿,唉,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们不该老了。”

那个剃头佬的这一通感慨,引起在座同行的欷歔。李书记很是同情他们。但这毕竟是一件棘手的事,不好轻易表态。他只得对刘干壳说:“刘师傅,我看你还是回家做做百彩的工作,让她带个头,把该交的积累钱交上来。”

刘干壳却不答话,他正出神地瞄着眼前的酒杯。那入定的神态,仿佛他刚才没有气愤过,仿佛同伴们的牢骚与他无关。

“干壳,李书记和你说话呢!”一个剃头佬大声提醒他。

“晓得,晓得,”刘干壳嘴里应着,眼珠子却不从酒杯上车开,“李书记,你这酒是从街上买的?”

“你说呢?”

李书记反问。此刻,他巴不得和刘干壳谈酒,好把那为难的话题骗过去。

刘干壳伸手揪了揪鼻子,仿佛要把吸进去的酒味儿挤出来。

“这,不象是街上买的酒。”

“为什么?”李书记上了兴趣。

“现时的酒,越做越假,货不正,却黑下心来要钱。这酒的香味实砣砣的,进口稍稍有点糊味,可是舌头一舔,那糊味中散出一种香,酽巴巴的很有味道。”

“刘师傅真是品酒专家。”

李书记这么夸赞,也慢慢嘬了一口,抿在嘴中品味。剃头佬们一面在心中暗暗叫苦,一面又仿效着李书记那样品酒。

团年的宴席变成了品酒会。

“好酒,舌头都泳散了。”

“唔,不错,喉咙管里象搽了清凉油。”

“现在的青年人,时兴喝啤酒,那是什么东西,猫儿尿!倒找我钱我也不喝。还是这酒过瘾,酽得有口劲,喝一口是一口。”

剃头佬们纷纷发表高见。李书记暗自高兴大家入了酒港。同时也想就这个话题和刘干壳深谈下去。

“李书记,这酒我喝过。”刘干壳显然有些兴奋。

“几时喝的?”李书记问。

“嗬,那就早了,”刘干壳扳了扳指头,“那还是民国三十……啊不,是解放的头一年。”

“你说这是什么酒?”

“雷公酒。”

“对,这是雷公酒。”李书记喜形于色,击桌赞叹,“刘师傅,你不是酒麻木,你是酒仙!”

刘干壳摇头一笑:“酒仙?不,我要是成了酒仙,狗也要笑出尿来。不过有一点,我喝过的酒,味道我都能记得,过多少年也忘记不了,第二次再喝,我还能比较。”

“你这是吹牛。”同伴讥笑他。

“瘦狗鼻子尖。”另一个同伴揶揄他。

“果真是这样,你就有特异功能。”李书记的儿子表态。

“对,特异功能,我相信刘师傅有特异功能!”

李书记对儿子的话表示赞同。因为刘干壳刚才对于雷公酒的评论使他不得不信。

却说这雷公酒是本县的传统名产。原料用的是高粱。本县多山,地瘠薄而雨水充沛,生长的高粱,粒子较小,粘性却强。由于日晒时间长,高粱表皮的颜色,红中泛黑。色素一深,高粱中的单宁含量就多。这本是一大问题,因为单宁含量一高,酿出的酒就有苦涩味,喝下去口感不好。但因雷公酒的用水特别,单宁含量高反倒变成了一个独特的风味。酿造雷公酒的水,既非泉水,也非井水、河水,而是天上落下的雨水。而且这雨水还必须是六月天的雷阵雨。轰隆轰隆几声快雷响过,眨眼一片雨箭乱下,不消几日,酒坊前大场上的几百口缸口口皆满。这雷阵雨势猛,不沾地气,更无一点杂味。而且破苦涩味有独到功效,因而用它酿出的雷公酒,虽然进口略有一丝糊糊的苦味儿,回味中的醇甜和香气,却是又瓷实,又绵长。雷公酒形成自己独特的酿造方法,已有了二百多年历史。因用水太严,每年的产量也就很少。到了解放后,酿造雷公酒的老板被定为资本家。三搞四搞,酒厂也就关闭了。雷公酒从此失传。李书记上任后,为了振兴山区经济,广开财路,便指示县酒厂组织技术力量,重新开发雷公酒。今夜宴席上喝的这雷公酒,是县酒厂经过一年多的努力,试制出的第一批产品。李书记开头并没打算把这雷公酒拿出来喝。酒席开始,敬了剃头佬们一杯酒后,他才想起雷公酒,才把它拿到席上,有意让刘干壳品尝品尝。

现在,酒席上的气氛轻松活泼,这全是雷公酒的功效。酒一沾唇就旁若无人的刘干壳,大有造饮辄醉的豪气,把雷公酒一连气干了几杯,他就感觉牙齿碍着了舌头。旁人觉得刘干壳的神态很好笑,只有李书记不笑他,一个劲地和他对饮。

“刘师傅,这酒还要得吧?”李书记红光满面地问。

“要得,当然要得,”刘干壳也是红光满面回答,“只是比起当年的雷公酒,还是差点。”

“差在哪里?”

“差在酒劲儿上。当年的雷公酒,你喝下去,不用使力气,便感觉到有一股凉凉的酒气顺着喉咙管往下沉、沉,沉到肚脐眼下,便在小肚子里打旋儿。然后,这凉凉的酒气又回升,从鼻子眼里钻出来,香香的。那味道,就象三伏天把人放到古井里,不晓得有几舒坦。眼下这雷公酒,香气还是那种香气,但酒劲儿不实。酒气过了喉咙管就不再往下,而是朝上涌。而且,香味儿有些散,感到有,又捉不住。”

“这是什么原因呢?”李书记很认真。

“原因嘛,”刘干壳又消了半杯,等鼻窟窿里的酒气涌了出来,他咂了咂舌头,说,“可能这做酒的水,用的不是六月天的雷阵雨。”

“是这样的?”李书记心里着实佩服刘干壳品酒的功夫,“现在这雷公酒,是用雷阵雨水和泉水掺在一起做的。”

“为么事不全用雷阵雨呢?”

“原因有好几种。一是大批量生产,靠用水缸来接天上的雷阵雨,远远不够。二是现在的雷阵雨,也没有当年下的多,而且质量也不行。下雷阵雨,主要靠山区的小气候。森林越多,夏天的水蒸汽也就越多,积汽为云,刮一阵风,就能落下一阵雨。解放后这几十年,特别是五八年大办钢铁和七十年代的学大寨运动,全县的森林资源破坏得很厉害,百分之七十的山都成了和尚头。森林一破坏,山区的小气候就得不到调节,雷阵雨就减少了许多。我刚才说过,雷阵雨不但减少,而且质量也不行。过去,这一带山区几乎没有工厂,现在,工厂到处都是。有些厂,象化肥厂,造纸厂,制革厂,污染很厉害。生态环境受到破坏,降下的雨,有时甚至是酸雨……”

“酸雨?雨又不是菜,还能变酸了不成?”刘干壳大惑不解,截断李书记的话问。

李书记费了好多口舌,才使刘干壳一知半解地明白酸雨是么样一回事。刘干壳也惊叹李书记的学问深奥,不禁自惭形秽。喝酒的速度自然也就放慢了。

“来,再干一杯!”

李书记盛情相邀,刘干壳已有几分醉意。但他怎敢拂书记美意,何况又是雷公酒。恭敬不如从命。喝吧,今夜里,就是喝死了也值得。刘干壳把方才滋生的愧意抛诸脑后,嗞儿一口把酒吞了,又问:

“李书记,照你这么说,这雷公酒再也冇得法子,造出当年的口味了?”

“有法子,”李书记满有把握地说,“可以找到同当年的雷阵雨相同的水质。”

“水质相同,水劲儿不同啊!”刘干壳经纶满腹地笑了笑,“六月天的雷阵雨,就是个雷公的脾气,箭一样射下,几有劲!”

“我们用瀑布的水么样?”

“什么布?”刘干壳又纳了闷。

“啊,就是飞水。”李书记赶忙解释,当地把瀑布叫做飞水。

“飞水,这可能中……”

刘干壳和李书记进行着高质量的品酒对话。两人越谈越有劲,越说越上瘾。酒席上其他人都插不上话。另外三名剃头佬始终不忘此行目的,都想趁李书记在兴头上,把他们的事再谈下去,巴望能得到圆满解决。但怎奈发起这场请愿运动的刘干壳,此刻一门心思全在那该死的雷公酒上,冬瓜葫芦一片藤的乱扯。三名剃头佬向他递了好多眼色,他只是不理会。他只是喝了说,说了喝,一瓶雷公酒,就这么让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品下去了。

李书记还要起身去拿酒,三名剃头佬赶紧把他拦住。其中一个,指了指望着空杯子愣神的刘干壳,说:“李书记,再喝,他就要钻桌子脚了。”

此时的刘干壳,瘦梆梆的额角上,已是青筋暴起,象肥肥的蚯蚓蠕动。可他的豪气有增无减,听得同伴数落,他顿时大着舌头反驳:

“哼,你们以为我醉了?早着呢,我还冇牵开肚子喝呢。今夜里,我是高兴,陪李书记喝酒,是我前生修来的福气,你说是不,李书记?”

李书记笑笑不做声,他看出刘干壳是有几分醉意了。

客厅里闹腾得正欢,外面又响起敲门声。李书记的爱人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的两个人一进屋,客厅里的气氛顿时哑了。

来的两个人,是县商业局的张局长和办公室主任夏启林。原来,夏启林与刘干壳同住一条街上,是他得知四个退休的剃头佬跑到县委书记家闹事的消息,便赶忙跑到张局长家里汇报。张局长一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二话不说,带着夏启林,直奔李书记家而来。

“啊,是张局长,快坐。”

李书记首先打破僵局,吩咐女儿端茶递烟招待来客。张局长一进门就看到剃头佬们围席而坐,一个个喝得红脸红腮。而且县委书记的脸上,也没有挂一丝丝怒气。这情形使他略略宽心。落座后,他向李书记陪着小心说:

“李书记,我生怕他们闹事,所以赶来看看。”

“不,不是闹事,是闹酒。”李书记诙谐地回答,“他们要是不来,我家的团年饭,还吃得不热闹呢。”

李书记越是这么说,张局长心里越是起疙瘩。书记的表面态度,并不能说明他的内心神情。这时候,还是主动检讨为好。他说:

“李书记,他们四位退休金的事,我没有及时处理好,这是我的责任。不过,年前我们局里已把这件事儿商量过,不出一个月,就会有一个圆满解决。”

四个剃头佬都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书记和局长的谈话。李书记对他们说:

“你们听听,你们局长的态度很好嘛。”

“好,好个屌!”平日胆小如鼠的刘干壳,这时说起话来,恶得一炸响,“李书记,他这是看到你把我们当人,他的舌头才变得嫩嫩的,在这里卖乖。平常,我们去找他,他的眼睛泡儿鼓得象兔儿卵子……”

“刘师傅,”李书记一声喝,打断了刘干壳的话。他瞥见张局长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好不难堪,于是宽慰他说,“刘师傅喝多了。”

“不,我冇喝多,”刘干壳鸭颈伸得鹅颈长,嚷道,“我才刚刚打湿嘴,还……”说到这里,刘干壳喉咙里飞出一个响亮的噎,接着又是一个……

“他是真醉了。”张局长佯笑着解嘲。

夏启林看出这场面如果继续下去将难以收拾,便赶紧插进来说:

“各位老师傅,你们看看,把李书记家搞成个么样子,现在,该走了吧!”

刘干壳一面打着噎,一面使劲地摇头,表示不走。

“走吧。”

夏启林不由分说,搀起刘干壳,就朝门外走,刘干壳撑犟着两腿不肯走,一拉一拽,他感到肚子里作涌,忍不住,嘴巴一张,哇地一声吐了个五脏六腑,秽了一地。

“你看看,真是胡闹,真是胡闹!”

张局长又气又急,又惊又怕,在客厅里跺着脚嚷。刘干壳醉得象个泥人。剩下的三个剃头佬在这情形下也自觉没趣,便相帮着架起刘干壳,仓惶地离开县委书记的家。

第二章

荷花街是一条土砖屋的小街,县城的一个背旮旯儿。

二十多年前,一场大水冲垮了老县城。当年的文庙,后来成了县政府的大院里,竹筏子撑来撑去的救人。这教训何其沉痛!县委决定在山坡上重建县城。新城址离老城址虽只有一公里,迁移民众情绪之悲壮,却不亚于涉渡重洋远离故国的人们。你失去了一个古槐苍苍的院子;他失去了一爿临街的铺子;安有一口天井的堂屋再不可能得到了;一眼雕花的窗子足以让老太婆痛哭流涕。哀怨何其深!只因白莲河的下游修了一座水库,才把这座在河边蹲了三百多年的古城沉入水线。

可想而知,新县城建得多么仓促。为了安顿居民,三个月内,盖了六条土砖屋街。荷花街便是其中的一条。

街名荷花,皆因这街初建时,临街一溜有六口大莲塘。每年夏季,插荷成云。在街人的眼中,算得上一处值得骄傲的胜景。如今,这胜景早已不存。县城年年扩建,六口大莲塘已被填为平地,象小孩摆积木一样,一幢幢高楼竖起,荷花塆成了街后街。和那些五颜六彩的高楼相比,这条又窄又矮的土砖屋的荷花街越发显得寒伧。

荷花街再破,再旧,毕竟是县城的一个组成部份。荷花街上的居民,或喜或乐,或忧或愁,各家心事的生发,也莫不都紧紧地牵系在时代与人情的变革中。

刘干壳的家,就在荷花街上。

除夕夜,刘家的情形有些凄惨。

刘干壳的老伴,姓什么,叫什么。街邻极少有人晓得。这也是山里留下的古风,女人既过门,娘家的姓氏就被人们抛诸脑后了。刘干壳的老伴的称谓,随着年龄而变化,她依次经历过“干壳的堂客”,“刘大嫂”,“刘大婶”等阶段,如今熬上“刘大奶”的等级,也有好几年了。

刘大奶平素言语不多,天光即起,洒扫庭除,浆衣补裳,烧茶弄饭。几十年的光阴,就在屋子里转老了。街邻们都晓得,她是刘干壳的出气篓子。倘若刘干壳在外头遇到么事不顺心,回家来,就朝着她挂红胡子舞大刀。每每这个时候,刘大奶就嚇落了魂袋儿缩在一边,象一只耐孵的鸡婆,一声不吭。她为么事如此害怕刘干壳,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怪她没有为刘家生出一个传宗接代的小男人来。她自认为传宗接代是女人的神圣职责,如今她既然渎职,自知理亏,遭到丈夫的辱骂,她倒觉得是一件应该的事。官打民不羞,夫打妻不辱。她恪守这一信条。好在丈夫只是骂骂,过过嘴巴瘾,却从不真正动手打,这使她感恩不尽。丈夫越是骂,她越是体贴丈夫。久而久之,就形成条件反射,每天听到丈夫的骂声,她的心里就踏实,就舒坦。若是耳朵根子清净了一天,她反而六神无主,人蔫得象一根藤。

鸡窝里出凤凰。这么个怄气篓子的娘,养出的独生女儿刘百彩,偏偏是个嘴儿一张、手儿一双的灵醒人。

刘百彩今年三十六岁。二十三年前小学毕业,刘干壳便不准她再往上读。“女儿家读那多书做么事,认得名和姓就中了。”他对怄气篓子这么说,于是刘百彩就失了学。书包撂下不几天,就跟着他学剃头。女的当剃头佬,这在那个山角落的小县城里,也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的第一遭新鲜事。刘干壳此举,并不是有意标新立异,而是出于无奈。女儿在家吃闲饭,他养不起,只能让她学一门手艺糊口。他本想让她学裁缝,怎奈买不起缝纫机。弄来弄去,无计可施,只好让她子继父业了。就这样,刘百彩当了剃头佬,或者按时髦的说法,当了理发师。

如今,女理发师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叫翠翠,十二岁。小的是儿子,叫彤彤,十岁。

今夜里,刘家的厨房里虽然也是香气漫,但气氛远没有左邻右舍那么热烈。气篓子和刘百彩母女俩只是在厨房里默默地忙碌。气篓子在灶口烧火,刘百彩在灶上做菜。间或说一两句话,也是“把火烧旺些”,“盐要搁重”之类的关于烹调的搭白。

刘干壳执意要去县委书记家请愿,而且空着肚子去,这使气篓子很伤心。干壳不在家吃团年饭,这还是自他成家以来的第一次。但气篓子不敢阻止丈夫。拿不到退休金,两老等于在家白吃饭。刘百彩每天回家,出言吐气都带刺儿。两老明白,女儿这是嫌他们白吃饭。刘干壳一肚子火气煮得熟牛头,但他发不出来。人穷志短,谁叫他翻得荷包兜朝天,也找不出一只钱虱子来呢?无奈,他又从暗楼上找出已经二三十年不曾用过的、散了架的剃头挑子,捆扎捆扎,又挑着它串乡游街,寻几个头剃剃。双脚忙忙走,为的身和口。剃头挑子搁在肩,刘干壳每天累散了箍,收入却是有限,皆因他手艺太差,年轻哥儿哪肯让他一试刀锋。如今已是冷烫热烫的年代,后生们对他的油腻腻的剃头挑子莫不嗤之以鼻。他的拿手好戏是剃光头,外带掏耳屎,倒是能吸引几个老头。但老头们也不能天天找他。头毛这恶物象田里的青秧一样,生长得太缓慢。他恨不能往那些光头上抹一层化肥,让它们一天长一茬头毛。这究竟又是不现实的事。因此他的剃头所得,远不足维持老两口的基本生活。这样,看女儿的白眼,便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功课,特别是进了腊月,家家办年,忙得脚打辫子。从早到晚,小街上都有人大驮小驮往回拿,只等大年三十那一天,家家的团年饭,争奇斗胜地吃香喝辣。刘干壳却只能缩在家里,打不起阳气。女儿又总是拿话气他:“你看几个退休的人象你,空手拍巴掌,擒不回一分钱来。”“大,你也帮我想想,就是我这一双手,就是一天能抓回一把钱,也维持不了一家人的用动,何况……”何况么事?够了!这些怄气话,刘干壳的耳朵听起了茧。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他心情特别难受。女儿说是说,年货却办得丰盛。但刘干壳下定决心不在家吃团年饭。宁喝笑脸粥,不吃垮脸肉,刘干壳不是那种不要脸面的人。他邀齐了另外三名剃头佬去县委书记家请愿。临走前,他对老伴说:“如果我这回去,还要不回退休金,开了年,我俩个就出去讨米。”

现在,坐在灶口把火的气篓子,想着丈夫离家时的凄清样子,心口就一阵一阵发痛。她想哭,又怕这样不吉利,还会惹动女儿的火气,只得偷偷地一把一把抹眼泪。

女儿刘百彩不是那种粗心大意的女人,尽管做娘的极力掩饰,她还是看出了母亲悲伤的情绪。但她此刻也没有心思去责怪或者安慰母亲,她的内心深处,也涌动着一股难以排遣的惆怅。

她不止一次地朝大门口望去,她希望能看到丈夫何自宽的身影在那里突然出现,但每次她都失望。

“他不会回来的。”她这么想,愈觉悲哀。

刘百彩和她丈夫何自宽之间产生的裂痕,已是无法弥补了。论及原因,只能说是刘百彩自己造成的。

何自宽是县文化馆的美术干部,全县有名的“色鬼”。不过,大家可不要理解错了,以为这色鬼是好人之色。这样来看何自宽,那可是天大的冤枉。实际上,在我将要叙述的这个故事发生之前,何自宽在男女作风问题上,是没有任何一点污迹可以让人指责的。何自宽这个色鬼,好的是自然山水之色。他擅长画油画,那画儿上的色彩,要多鲜艳有多鲜艳,要多逼真有多逼真。没有艺术细胞的大老粗来看他的画儿,都会被他的色彩魅力所吸引。“这家伙,简直是色彩的魔术师!”这是在一次省级画展上,专家们对他的参展油画的评论。他对色彩的认识和把握,也许有特异功能,近两年来,他又搞什么创新,把油画的色彩和技法应用到国画的创作上。使传统的国画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油画色彩效果。何自宽因此声名大振。他成为省美术家协会会员,还作为知名人士,当选为县政协常委。但何自宽是一个呆子,除了色彩之外,他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人们叫他色鬼,既是对他的夸奖,也是对他的揶揄。可是,由于刘百彩因为贪财而搞的恶作剧,他这个色鬼才终于真正变成了通常意义中的那种色鬼。也就是说,他爱上了一位很漂亮的少女,并且很快就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

一想到这件事,刘百彩就痛心疾首,因为,这全怪她。

那是谷雨前的一天上午,县精制茶厂的业务员小黄走进了理发店。他是刘百彩的老主顾,总是找她剃头。却说这刘百彩的剃头手艺,比起她父亲来,不知要强到哪里打回转。老式头,新式头,她都会剃。手又轻又快,温温柔柔的,摸到头上,有极舒服的感觉。而且会根据人的头形理出得体的样子来。因此,同一个理发店中,尽管有的理发师生意不俏。她刘百彩的理发椅前,却总站有等她理发的人。刘百彩一面给人理发,一面和理发的人闲聊。反正嘴是扁的,舌头是软的,四五八行,三教九流,她都搭得上嘴。近两年,人们见面就说钱。人人都在找发财的门路。刘百彩更是做梦都想捡到一捆钞票。一门心思专在发财赚钱上头。“色鬼”丈夫咕咕哝哝地说她“手里冇得一根麻线,心里却想结十二张网”,她反咒丈夫鸡肠鸭肚,全然想不到一点正经事。发誓要发回财给丈夫开开眼界。由于一头钻进钱窟窿里,开口和人说话,便是张老大如何发了横心财,李老四如何抱得个金伢儿之类的社会新闻。这不,茶叶公司的业务员小黄刚刚坐到理发的皮椅子上,刘百彩望着他一身阔绰的西装,不无羡慕地说:

“哟,你这套西装,这么好的料子,又这么好的做工,怕要值大价钱。”

小黄说:“这是我上个月出差到深圳,在沙头角买回来的,道地的英国货。”

“值多少?”

“三百五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