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郎在睡梦中被一股热烘烘的气息弄醒了。他在垫着破草席的地铺上翻了一个身，睁开眼睛，看见月光从牛棚的漏顶上撒下来，洁净的地面上洒着一层霜样的银白，屋角那一堆铡得整整齐齐的麦草反射出柔和动人的光亮。他从小喂大的黑额头的黄牛站在他身边，一条前腿轻轻拱着他的肩膀，毛茸茸的额顶在他的脸颊上蹭来蹭去，蹭来蹭去，把一股股热烘烘的气喷在他脸上。

牛郎一骨碌从地铺上跳起来：“哎哟，黑额牛，你是肚子饿了吗？你喊我添草的吗？”

黑额牛抬起头，“哞”的一声叫，湿漉漉的大眼睛使劲地盯住他，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一样。

牛郎亲热地拍了拍它的脑袋：“你等着啊，我这就给你搂些青草去啊。”

牛郎披上一件破夹袄，用稻草绳子把腰眼扎一扎，就走出牛棚，到后院里给牛搂草去。牛棚里虽然备好了干麦草，可是在青草没有完全枯萎的季节里，牛郎总要想尽办法让黑额牛吃得新鲜可口些。

月光如水，寒气逼人，院子里黄泥夯出来的地面上结着一层冷冷的白霜，牛郎忍不住抱紧双肩，打了一个冷战。已经是初冬季节了，有钱人家的孩子早已经穿上棉袄棉鞋，帽子手套捂得严严实实了，牛郎却只有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夹袄，还短得遮不住屁股和手腕。夜里他睡在四面漏风的牛棚里，身下垫一张冰凉的草席，身上盖一张陈稻草的垫子。饶是这样，嫂子还嫌他占用的稻草多了。嫂子说：“小孩子屁股后头三把火，捂得太暖和了反倒要捂出毛病来。”可是对她自己的儿子呢，秋风刚起，就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捂得像个棉花球。有妈的孩子和没妈的孩子，生活中真是水火两重天啊。

好在牛郎自小过惯了苦日子，皮肉结实，经得住摔打折磨。谁叫他三岁就没了爹娘，又摊上一对心眼狠毒的哥嫂呢？温顺的黑额牛生下地就跟着牛郎，已经成了他寸步不离的伙伴。每到寒冬腊月的天气里，牛会懂事地卧在他身边睡，用自己的体温把牛郎温暖着，呵护着，让牛郎一觉醒来的时候，会觉得这世上有两个相亲相爱的生命偎依在一起，活着还有那么一点牵挂和快乐。

牛郎穿过天井往后院走，要经过正房哥嫂卧室的窗下。此刻是月明星稀的三更天，房间的窗纸上还有灯光，算盘珠子也劈里啪啦敲得脆响。秋收刚过，粮食卖出去了，精明的哥嫂在算一年的收入账。不把这笔账一分一毫地算清楚，他们会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牛郎跟这一切都没关系，哥嫂的日子哪怕过得流油淌蜜，在他也不过是三顿白饭一领破草席。他本来不想去听哥嫂凑在一块儿咬耳朵的话，可是哥嫂在叽叽咕咕的对话中总是提到他的名字，他不能不听上两耳朵。

先是嫂子乐滋滋地说：“照这样子做下去，不出三四年，我们又能给儿子盖上三间大瓦房了。”

然后，哥哥叭嗒叭嗒抽着烟袋，闷声闷气地答道：“可是牛郎眼见得长大成人了，要成家娶媳妇了，爹妈留下的家产是要有他一份的，给儿子盖房，不给牛郎盖房，左邻右舍会怎么说我们？怕是光唾沬星子就能把我们淹死。”

嫂子马上想出主意来：“好办啊！我们不等他长大成人，早早地跟他分家啊！随便给几样什么，把他分出去过，将来他成家娶媳妇就不关我们的事啦！”

哥哥想了想：“是个好主意。牛郎现在还小，分家的事情只能听我们的，到时候，房子、地一样都不给他，让他挑几样桌子板凳、钉耙锄头，打发了他拉倒。”

两夫妇在房间里说得高兴起来，叽叽咕咕地笑，脑袋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一点一点的，像两只不断啄米的鸡。

牛郎搂了一大抱青草回到牛棚里。他怕黑额牛吃太粗的草会扎了嘴，就搬来铡刀细细地把青草铡碎。草汁染绿了他的手，清新的草香味在牛棚里弥漫，熏得黑额牛连打了几个喷嚏。牛郎一边铡着草，一边想着哥哥嫂子的话，想到寒冬就要来临，可他很快就要被赶出门去，连这个可以遮风挡雨的牛棚都住不上，忍不住悲从心来，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铡碎的草料上。

黑额牛看见了牛郎眼睛里的悲伤，甩着尾巴走过来，用脑袋顶了顶牛郎的背。牛郎回头看它，见它厚厚的眼皮一眨一眨，神情里好像有很多要说又说不出来的话，心里忽然一动，叹着气问它：“牛啊牛，你刚才让我出门去，莫非是知道了我的哥哥嫂子在算计我，让我去听听他们的话，好趁早有个打算吗？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没有爹妈，年纪又小，要是分了家，以后的日子我怎么过呢？”

黑额牛伸出长长的大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牛郎的手，一边舔，一边在鼻腔里发出“哞哞”的叫声。

牛郎看着它，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啊，黑额牛，我知道了，你是要说，如果哥哥跟我分了家，我一定要把你带走，对吗？”

黑额牛愉快地抬起头，又是“哞”的一声叫。

牛郎心情一爽朗，也跟着愉快起来：“我会的，我会的，我宁可不要他们的一片瓦，一寸地，也要把你带上走。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是最亲的人，我今生今世都不会离开你。”

黑额牛点了一点头，放心地走开去。

腊月刚到，哥哥嫂子真的要跟牛郎分家了。年都不让牛郎在家里过，这两个人的心就是这么狠。哥哥把牛郎叫过去，假仁假义地对他说：“弟弟啊，不是哥哥嫌弃你，你好歹是个男人家，总有一天要自立门户过日子的，不如你早点分出去，也好早点学会持家过日子的本事。哥哥这是真心为你好。”

嫂子忙着把家里的破桌子烂椅子锈钉耙豁锄头统统搬出屋，在院子里摊了一大片，笑嘻嘻地催着牛郎过去看：“弟弟，好弟弟，你哥哥嫂子的家当就是这么多，分家我们尽着你挑，你看上什么就拿什么，嫂子我一句心疼的话都不会说。”

牛郎走到院子里，绕着那堆破烂货，东看看，西望望，好像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这时黑额牛在牛棚里长长地叫了一声，牛郎马上抬头说：“哥哥啊，嫂子啊，家里的东西再多，牛郎单身一个人用不着。牛郎从小伴着黑额牛长大，一时一刻不能分开，如果你们真的对我好，还把我当你们的亲弟弟，就把那牛分给我吧。”

嫂子往前伸着脑袋，不敢相信地问：“你只要一头牛？你分家出门过日子，真的只要一头牛？”

牛郎斩钉截铁地说：“只要牛，别的都不要。”

嫂子顿时眉开眼又笑，催促哥哥说：“你快答应他，按下手印吧，分家的事情就这么办妥了！”

牛郎从院子里那堆破烂家当上跨过去，走到牛棚里，解开牛缰绳，拍拍牛脖子，在哥嫂两双眼睛的注视下，牵上黑额牛一步一步地往外走。他的哥哥嫂子张嘴瞪眼傻呆呆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忙不迭地跟上去，在牛郎身后砰的把院门关上，生怕小牛郎脑筋一错又反了悔，回头找他们重新讨公正。

牛郎带着黑额牛来到一块荒滩地。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嘴巴里呵出的热气刹那间在眼睫毛上凝成白霜。可是，因为有了黑额牛的相伴，牛郎一点儿都没有觉得苦。他先是砍来一些芦柴，搭起一个尖顶的小窝棚，又搂了几大抱枯干的荒草，把棚子里铺出一张很宽很大软乎乎的床。往后的日子里，他要让黑额牛睡在他的“床”上，睡在他的身边，他们会相依相靠，一起度过生命中艰难的岁月和快乐的岁月。

从此这一人一牛，靠打柴卖草为生。总是由牛郎在杂树林子里砍下了柴，劈成一般粗、一般长的柴火段，码齐了，捆起来，绑到牛背上，牛再驮着这些柴草跟牛郎上集市。牛郎扯着嗓门吆喝卖柴，黑额牛在他身边扬蹄甩尾，替他用劲。久而久之，人和牛成了集市上一道有趣的风景，他们只要往那儿一站，就马上有人过来看牛，看货，问价钱。讲好了价钱，买主会在前面走，牛郎赶着黑额牛在后面跟，把高高一驮柴段送到买主门上。帮人家卸了货，拿上钱，牛郎又带着牛回到集市，用这钱买粮，买盐，买牛吃的料豆。要是钱还有得剩，牛郎就攒起来，藏在一个瓦罐里，等着攒多了之后好派大用场。

牛郎把黑额牛照顾得无微不至。夏天他怕日头毒，晒得牛身上长出疮，总是把牛牵到树阴下吃草，得空还给它冲澡，刷毛，用艾草熏走成群的蝇子和牛虻。冬天，下雪的日子，牛郎冷，他就想到黑额牛也会冷，他用稻草编出一张帘，进来出去搭在牛背上，好像给牛穿上了一件暖暖和和的厚棉袄。柴砍得太多的日子里，他不忍心让牛负太多的重，总是把柴段分出一部分背在自己身上，肩头背破了皮还乐滋滋地笑。没有钱的时候，他自己吃米糠，倒让黑额头吃煮烂的黄豆。黑额头要是不肯吃，他会抓一把捂进它的嘴巴里，逼着它咽下去才开心。他抱着黑额牛的脖子说：“你是哥，我是弟，你的日子要过得比我好，我心里才安逸。”

牛郎寂寞无聊的时候喜欢跟黑额牛说话。他盘腿坐在牛对面，手里搓着牛绳，或者铡着牛草，一边絮絮叨叨、轻言慢语、聊着家常话儿一样，数说自己要做的每一件事，讲自己碰到的每一个人，偶尔也会向它抱怨地里的青草不够嫩，林子里的杂树不够密，粮食里长了虫，灯油里掺了水。他真心实意地把它当成一个忠厚沉稳的大哥，事无巨细要对它说出来才踏实。

黑额牛安安静静地站在牛郎面前，头低着，嘴巴磨来磨去，反刍着胃里的食物。它已经习惯了牛郎的絮叨。有时候它闭着眼睛，似听非听。有时候它会舔着牛郎的手，或者“哞”地叫一声，表示它听进去了，它知道了牛郎的心思，一些事情上为他高兴，一些事情上替他伤心。虽然它从不说话，可是它亮晶晶的眼睛里写满了善解人意的话语，它的一眨眼，一缩鼻，都是对牛郎的理解和抚慰。牛郎真心真意地认为，身边有这个不说话的伙伴，比有个会说话的兄弟更加好，因为黑额牛永远也不会伤害他，嫌恶他，抛弃他，像他狠心的哥哥嫂子那个样。

三五年就这么一晃过去了，十四五岁的小牛郎长大成一个十八九岁的健壮小伙子了。他个儿高高的，腰腿长长的，皮肤黑黑的，眉眼笑笑的，一副快快乐乐讨人喜欢的样子。艰苦的生活没有击垮他的精神，让他变得萎靡和颓唐，反而使他学会了遇事从容应对，乐观坚强，他变得勇敢又能干。

凭着自己的努力，牛郎在河滩地里盖起了三间小小的泥草房，开垦出种瓜点豆的菜园子，添置了桌椅板凳、锅碗瓢勺、被子褥子，过起一份简朴自足的生活。他的哥嫂过来看过他一次，哥哥在他面前卖乖讨好地说：“多亏当初我们让你早早地分家出门，你真要谢谢我和你嫂子呢，不这么逼着你，你哪里能够练出这份持家过日子的本事。”嫂子则打量着拴在院子里的毛色油亮的黑额牛，心里后悔当初不该把这牛分给牛郎，她认为牛郎现在的日子过得这么好，是老牛给他带来了运气。

一个夏天的夜晚，星光满天，凉风送爽，随风飘过来河水的清冽，芦苇的清香，野荷花的清甜。这是乡间夜晚充满生机的气味，万物生长拔节和花开花落的气味。牛郎劳累一天，冲过了澡，也给黑额牛洗涮了皮毛，让牛在树下歇着，自己搬一个竹榻在屋前场地上躺下来。满天星星像深蓝色天空里钉上去的银钉子，牛郎想数数它们一共有多少颗，才数了一个小角落，眼就酸了，记下来的数字也乱了。牛郎叹一口气，对着身边的黑额牛说人家都说天堂好，照我看天堂不如人间好。你看那天上光秃秃一片地，没有一根草，一棵树，光景凄凉得很。天上住的那些星星呢，今天看看在这里，明天看看还是在这里，一年半载都不带挪个窝儿，像根戳在地里的木头橛子一样，无聊不无聊？”

黑额牛抬起头，“哞”的一声叫，像是赞同牛郎的话。

过了一会儿，牛郎被凉风吹得舒服，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了，忽然听到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轻唤着他：“牛郎，牛郎！”

牛郎睡意朦胧地答：“谁呀？”

那个声音说：“牛郎你醒醒，我有要紧的话跟你说。”

牛郎警醒过来，一骨碌翻身坐起，转动着脑袋四下里寻找人：“是谁呀？谁在跟我说话呢？”

四野空荡荡的，星光下只有崭新的泥草屋，静静的白杨树，毛皮如缎子般闪亮的黑额牛，还有远处摇曳的芦苇和银闪闪的河水。

“谁呀？”牛郎有点害怕，大声叫起来，“谁在跟我说话呢？”

声音从牛郎的身边又发出来：“是我，我在跟你说话。”

牛郎惊讶地瞪着黑额牛。明亮的星光下，他分明看见牛的两片厚嘴唇一动一动，两只黑幽幽的大眼睛也正抬起来盯住了他，是在跟他说话的样子。

牛郎跳下竹榻，惊喜万分地奔过去，搂住了牛脖子：“我的老哥哥啊，你总算能够开口说话了！你要对我说什么？”

黑额牛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牛郎，我对你说的这件事情很重要，你好好地听着：明天傍黑，晚霞铺满天边之前，你要翻过河对面的那座落霞山，在山下有个水清如镜的湖，就叫落霞湖，你到了湖边之后，会看见一群漂亮的姑娘在湖水里洗澡嬉闹。草地上有一堆五颜六色的花衣服，是她们下水前脱在岸边的。你轻手轻脚往前走，不要惊动了她们。然后你拿起衣服堆中那件粉红色的纱衣——记住是粉红色的，不要拿错了哦——你拿了衣服，赶快走开，回到树林里等着。天完全黑下来之后，那个走到你面前跟你要衣服的女孩就是你的妻子。”

牛郎不敢相信：“我就要有妻子了？一个穿粉红色纱衣的漂亮女孩子？她能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黑额牛紧盯住他的眼睛，瓮声瓮气地叮嘱他：“佳期不可错过。切记，切记！”

牛郎仍然不敢相信。他是一个本分的庄稼人，能讨到一个同样出身的农家女做他的老婆就不错了，哪里想到过会有天上掉下的姻缘？但是他又确信黑额牛不会骗他，牛说了有这回事，那就一定有。

牛郎一夜激动不已，想着黑额牛叮嘱他的那些话，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他躺在简陋的床铺上，紧紧地握着手心，闭着眼睛，生怕手一松开，眼一睁开，梦就从张开的指缝间呼啦啦飞走了。

第二天，牛郎破例没有下地耕种，也没有上山砍柴。他一早起来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白色的对襟土布衫，黑色的折腰裤，小腿打上了牛皮绳做的绑腿带，脚上是崭新的白袜黑布鞋。他还背上了一个蒲草编的干粮袋，掖上一把爬山开路用的小砍刀。出发之前，他特地到门前水塘里照了照，水塘里映出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的身，一张俊俊秀秀的小伙子的脸。他问黑额牛：“我看上去还行吗？”黑额牛在旁边摇头摆尾，为这样一个干净可爱的牛郎而高兴。

牛郎临走前为黑额牛的食槽里添满了草，盛满了水，拍拍它的脑袋说：“我走了。要是我今天晚上回不来，你千万别惦记。”

黑额牛点点头，嘴巴咧开来，笑眯眯的。

日头过晌的时候，牛郎爬到了落霞山的顶。回身向山下望过去，万亩良田如绿色棋盘，他熟悉的村庄和集镇像棋盘上黑白相间的子。

他想，怎么看不见院子里的黑额牛呢？是不是它已经小得像一只蚂蚁了？他找块岩石坐下来，吃了玉米面做的干粮，喝了山顶泉眼里涌出来的水，神清气爽，浑身上下涌动着用不完的力气。

日头偏西，牛郎一鼓作气下到山底。这一次他是回头往山上看，看到刚才他走过的山坡被夕阳照得金光灿灿，连片的树林像燃烧的山火，热烈而又辉煌。多美的景色啊！牛郎恍然大悟地想，难怪这座山被人叫做落霞山。

牛郎穿过山脚下的白桦林，看见了藏在深山人不知的幽秘美丽的落霞湖。时间不早不晚，刚好是黑额牛告诉他的那个时辰：晚霞铺满了天边。抬头看，天是紫蓝色的，云破处现出隐隐的金光。低头看，湖水也是紫蓝色的，隐秘的金光像沉在湖里的宝藏。天空有云在轻轻地飘，一片粉红，一片橙黄，一片又是赭灰。湖水中也飘着跟天空对应的云，不同的是天空中的云彩飘得轻柔，湖水中的云彩却荡漾得活泼，随波逐流，一朵扑打着另外一朵，快乐而又恣意。

牛郎看见湖水中还有另外一些白花花的影子在翻动，他先以为那是湖里肥白的鱼儿在嬉闹，后来听到清脆悦耳的说话声，银铃儿一般的笑闹声，才明白那就是黑额牛说的在湖水中洗澡的姑娘们。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像擂鼓，掩在树影下一点一点地向湖边靠拢去。天色近晚，湖水中姑娘们灵动的身影朦朦胧胧，因而也越发的曼妙优美。每当她们冷不丁从水中跃出来的时候，湖水会在瞬间被她们顶出一个蘑菇状的透明的水泡。而后，水泡噗地破了，小小的黑色脑袋从中间倏忽伸起，水花四溅，四周围撒下一片晶莹剔透的彩珠。她们的长发披在肩后，湿漉漉的，乌金一样地闪亮，柳枝儿一般地荡漾。她们身体的皮肤有深有浅，晚霞在皮肤上反射出来的光线便因为底色的差异而各个不同，有的金黄，有的粉白，有的紫蓝，有的青灰。当她们在水中穿梭来回变动位置的时候，五彩缤纷的霞色就在湖面恣意流淌，美妙得令人惊讶。

牛郎简直看得呆了。他沉浸在这个迷人的世界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切的一切。直到姑娘们玩得意兴阑珊，互相招呼着开始往岸边游动，他才突然惊醒，想起了黑额牛千叮咛万嘱咐的话，慌慌忙忙地冲上前，在湖边草地上那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中，找出一件粉红色的纱裙，揉成一团，揣进怀中，躲到了不远处的树林子里。

姑娘们上岸之后，甩去头发上的水珠，忙忙乱乱地寻找各自的衣服，穿到身上。

一个模样最年轻、容貌也是最美丽的女孩子在姐妹群里扑来扑去，像一只折断头须而失去了方位感的蝴蝶。“你们看见我的衣服了吗？”她用哭一样的声音问。“我的衣服不见了！你们谁穿错了我的衣服？”

姐姐们互相看看，回答她：“我们没有穿错你的衣服。”

“可是我的衣服不见了！”她的神情像一只受惊吓的小鹿。

穿好了衣服的姐姐们一齐围上去，有的安慰她，有的帮她四下里到处找。可是粉红色的纱衣怎么也找不见，像是被天上的飞鸟叼走了一样，又像是被傍晚的夕阳蒸发了一样。

一个紫衣的姑娘说：“天不早了，不能再耽搁了，王母娘娘马上就要到各殿各厅査点人，要是发现我们偷偷下到落霞湖来洗澡，她老人家要发脾气的。”

绿衣的姑娘愁眉苦脸：“可是小妹丢了衣服，起不了身，怎么办呢？”

大家七嘴八舌，长吁短叹，不敢不回去，又不忍心把最小的妹妹丢在湖边不管她。

牛郎怀里揣着粉纱衣，听着姑娘们的话，看着她们一张张左右为难的脸，心里很不忍。要不是想到黑额牛“切记，切记”那句话，老实的牛郎真想走出树林，把姑娘的衣服还给她算了。

最后，还是丢衣服的女孩子不肯为这事连累了大家，眼泪汪汪地催促姐姐们说：“你们先走吧，少我一个人，王母娘娘不会连你们一起都责惩的。等我找到衣服，我会马上赶回天宫。”

迟疑了片刻之后，姑娘们决定就照这样办。绿衣姑娘特地返回湖边摘了一片锅盖大的鲜荷叶，让小妹妹暂且拿它遮遮身。“也许王母娘娘今天心情好，没有发现天宫里少了一个人，那就再好不过。”她把手放在小妹妹的额头上，为她祝福。

她们轮流拥抱了她之后，疏疏地排成一长列，一个跟着一个，像一串整齐的风筝一样，轻跑两步之后，腾空而起，飘然飞升，转眼间融入西天残留的晚霞中，不见了踪影。

牛郎惊奇地揉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见到的一幕。

湖边只剩下丢衣服的姑娘。她低着头再一次地走过草地，寻找她的粉色纱衣。

牛郎心里想，不能够让她再着急了。他一闪身走出树林，把那件薄如蝉翼的衣服抖开在手上，恭恭敬敬地对她说：“姑娘，你别急，你的衣服没有丢，是我拿了它。”

姑娘又惊又喜，粉面羞红，胳膊把身体抱得更紧，声音里带着急过了头的哭腔：“你为什么要拿我的衣服啊？害得我现在回不了家。”

牛郎嘴巴张了张，说了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天晚了，湖边风大，你先穿上衣服吧，穿上了我们再说话。”

牛郎背过身，让姑娘穿好了衣服。再转回身来的时候，牛郎看见眼面前的姑娘美得像一朵含露带水的粉荷花。

牛郎从心里怜爱她，体贴地劝她说：“天已经快黑了，这时候再让你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不如我们在这湖边坐一夜，说说话，等鸡叫天明的时候，你再作打算，好不好？”

姑娘低了头，一想到王母娘娘见不到她的人，在天庭里会发何等大的火，心里就已经哆嗦了。她想，早回去也是挨骂，迟回去也是挨骂，还不如在这可爱的人间多逗留一刻，捱过一时是一时。

牛郎见姑娘点了头，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抱来一块光溜溜的大石头，让姑娘坐着，自己就盘腿坐在她旁边的草地上。在夜晚湖风轻轻地吹拂中，牛郎对姑娘说起了他相依相伴的黑额牛，从黑额牛又说到他的身世，说到哥嫂的狠心，说到他这些年里先苦后甜、勤劳致富的日子，最后才说出了黑额牛让他今天做的这件事。

牛郎诚心诚意地对她说：“我真是一看见你就喜欢上了你，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温柔的姑娘。”

姑娘闻言低下头，脸上飞出的红晕在星光下都能够看得很清楚。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对牛郎说出了她的秘密。原来她是天上的仙女，是王母娘娘最小的孙女儿，因为她手巧，织得出人间天上最漂亮的织锦缎，所以她的名字就叫“织女”。织女告诉牛郎说，每日里天空中的早霞和晚霞，就是王母娘娘拿她织出的锦缎铺就的。但是王母娘娘的手面太大，需要的锦缎太多，宫殿里要铺上，花园里要铺上，连她老人家每天御驾出行的道路也要全铺上。这样，织女必须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坐在织房里，一天天，一年年，头都没工夫抬，话也没人说，织得腰酸了，眼花了，手指肚儿也结出老茧了，王母娘娘还要派人不断地催：“快呀！快呀！”偶尔她放下金梭，偷闲站到织房的窗口往外看一看，看到天庭里清冷寂寞死气沉沉的模样，又看到地上人间花红柳绿欣欣向荣的景象，真是羡慕人间能有自由的日子，哪怕穷一点，苦一点，也比终日枯坐织房要幸福得多。说到这里，她偷偷地从睫毛帘中看了牛郎一眼，心里也喜欢上了这个温柔俊朗的小后生。

牛郎听她幽幽地说这些事，心里一阵阵地热，又涌出一阵阵的不舍和怜惜。他忍不住一把抓住了织女的手。“留下来吧，”他说，“留在人间，嫁给我，我们一块儿过日子吧。虽然我没有很多的钱，也没有很多的地，可是我有的是力气，还有一颗爱你宠你的心。我们两个，加上黑额牛，我们一心一意地朝前奔，可劲儿地干，会过上人间最好的日子。”

织女的心被他滚烫的语言暖热了，她抬起头，悲喜交集地望着牛郎的脸，泪光闪闪地答应说：“好吧，我愿意留在人间，做你的妻子。”

牛郎带着他心爱的织女，翻山越岭回到了家。黑额牛早早地等在门外大树下，见了手挽手双双归来的两个年轻人，它扬起脖子，快乐地“哞”的一声叫。牛郎把织女拉到它的面前说：“牛啊牛，从此以后她就是家里的女主人，也是你的好弟妹，我们是一家三口过日子了。”黑额牛把大脑袋朝着织女靠过去，温顺地蹭着她的衣服，湿漉漉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眼睛里是说不尽的喜悦和欢迎。

织女一进家门，就脱下了漂亮的红纱衣，换上一件牛郎穿旧了的家织布的对襟褂子，宽大的衣袖挽几挽，开始洒扫庭除，搂草劈柴，点火做饭。容貌秀丽的织女很能干，不娇气，过日子是一把好手，粗活儿细活儿都能够拿得起，不大的工夫，三间小泥草房被她收拾得窗明几净，白色窗纸贴上了她巧手剪出的红“双喜”，两边还各有一张“喜鹊闹梅”和“年年有余”的剪纸画，红艳艳的别提多喜气。一只盛水的双耳瓦罐被她当作花瓶搁在窗台上，瓦罐里插了她在河边草地上采来的野菖蒲、野菊花、野百合，花团锦簇热热闹闹，枝枝叶叶清香宜人。床上的被单被褥洗过了，湿淋淋地晾在屋前场院里，散发出皂角和水的洁净气味。桌上已经有了清清爽爽的一碗蒸腊肉，一碗炒豆干，一碗炝黄瓜，一碗烩茄子，还有一碗青菜虾米汤。蔬菜是园子里摘来的，腊肉是屋梁上吊着的，织女做这一顿饭，花了不到推一磨玉米面的时间。最后，就连黑额牛的食槽里，也细心地添上了被她铡得细细碎碎的山芋藤。

所有的活儿忙乎完，牛郎刚好牵着黑额牛从山坡上砍柴回家。织女拍掉他身上的灰，笑盈盈地迎出门，把牛绳接过来，又招呼牛郎说：

“你累了，我去给牛饮水喂料，你快洗洗手吃饭吧。”

牛郎惊讶地环视家中的变化，用劲嗅着桌上饭菜的香味，心里说：多好啊！好日子真的就在眼前了！这一刻，他甚至感谢狠心的哥嫂，是他们早早地赶他出门，才让他有了今天娶妻成家的机会。

秋天，山坡和河滩地里的药材成熟了，织女天天挎个篮子出门去，釆车前子，挖杜仲黄芪，摘枸杞花椒，回来之后筛干净土，一堆堆地摊在场院里晒干了，收起来。到初冬，她攒了几麻袋的药材，让黑额牛驮了，送到集上去，换回来一架纺车和一台织布机。漫长的冬天里，她从早到晚地坐在纺车边，车轴吱呀呀地响着，她一手摇纺车，一手喂棉花，胳膊轻悠悠地抬起来，又飞快地落下去，细细的、均匀的、白亮白亮的棉花线就从她的指尖一截一截吐出，春蚕吐丝一样，无尽的长。

这时候，牛郎也因为天寒地冻不再出门干活儿了，他喜欢静静地坐在织女身边，看着她摇纺车，看着她喂棉花，看着她的胳膊轻悠悠地抬起来，又飞快地落下去。他起身，削一个水灵灵的白萝卜，一片一片切开，拈一片喂到她口中，又拈一片放在自己舌尖上。萝卜的清甜汁液从嘴巴里一丝丝地流到心田里。他们相视而笑，真愿意这样漫漫的冬日永远延长下去。

棉纱纺出来之后，时令就到开春了，织女把织布机架到院子里，开始织布了。织布是她的专长，天宫织房里自小到大多年的劳作练就了她的好身手。她熟练地在织布机上经好了线，然后双手飞快地运梭，只听见织布机喀哒喀哒地响，她柔软的腰肢像柳条儿一样在机子前荡过来，又荡过去，荡得人眼花缭乱，姿态是说不出来的好看。转眼之间一小截布匹就在她的手底下露头了，不光平整，还细致，手摸上去软软的暖，找不出一个疵点和疙瘩。

织女织布不光凭手巧，还肯用心思。自家纺出的棉纱不比天宫里的蚕丝有那么多五彩缤纷的色，织女就到山坡河滩里采来野生的花，挖出各样植物的根，很多树种的叶，试着煮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染料。用她的染料染出来的布，就有了天边彩霞的七种颜色，又有了七种颜色调和出来的七七四十九种混合色。织女在门前河滩地晾晒她的花布时，芦苇上栖息的鸟儿会惊得飞起来，河水里游动的鱼儿会喜得跃起来。它们都错以为是天上华丽的晚霞落进了河滩。四乡八邻的人都看到了，就成群结队赶过来买她的布。人们说，穿上这布做成的衣裳，小伙子会变得帅气，姑娘会变得秀美，孩子会变得可爱，就连老头儿老太太都会变得喜气洋洋，一天年轻二十岁。

无数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挤到了牛郎和织女的家里面，求织女传授给她们纺纱织布的手艺。织女为人大方，脾气又好，对每一个人都是手把手地教，不厌其烦地讲。来的人虽然花了工夫学，一点一滴地仿照着做，但是她们无论如何都做不出织女那样平整、光滑、绵密和鲜亮的布。这样，方圆百里的人家逢到嫁娶寿诞的好日子，想穿最漂亮的衣服、用最好的桌围被面帐幔，还是会找到织女家里来，买她的手艺。

牛郎家的日子真的是越过越好了。他们翻新了瓦房，给黑额牛盖了一间高大敞亮的牛棚，还买了一架轻巧结实的牛车。过年的时候，知疼知暖的织女对牛郎说：“把你的哥嫂请来吃顿饭吧，怎么说他们也是你最亲的人。”织女下厨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牛郎赶着牛车去村里把哥嫂接来了。

牛郎的哥哥已经头发花白，腰弓背弯。牛郎的嫂子也是缺牙瘪嘴的，一副老妇人的模样。他们的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做，娶亲不几年，家产已经被他糟蹋了大半。老两口老了老了还要为儿子当牛做马，供他吃供他穿，日子很是凄凉。他们下了牛车，进到这个窗明瓦亮的家，东张张，西望望，看见男人勤劳、女人能干、家和万事兴的红红火火的景象，想到从前对小牛郎的苛刻，牛郎半大不大时赶他出家门的狠毒，两口子不觉又是懊悔，又是惭愧。嫂子说：“牛郎啊，过去的事情都怪我，是我心眼儿小，容不得人，还望你不要记你哥哥的仇。”织女赶快接口说：“嫂子别说这样的话，人吃五谷，哪能没个过错。牛郎只有一个哥哥，一个嫂嫂，以后我们还是常来常往，做门好亲戚吧。”

吃饭的时候，牛郎和织女给哥哥敬了酒，也给嫂子敬了酒。哥哥喝多了酒之后，心里难过，呜呜地哭起来，牛郎和织女劝了好久才劝住。哥嫂临走时，牛郎装了一车的粮食，织女又拿出几匹最好的布，让黑额牛拉着送到哥哥家里。

再开春，织女生下一个六斤八两重的胖小子。孩子长得宽眉大眼，咯咯一笑漾开两个小酒窝，是个人见人爱的开心果。最开心的还要数黑额牛，从孩子生下来之后，它几乎当了孩子的奶娘，没事的时候，最愿意织女拿一个筐把孩子装着，绑在它背上，它驮着孩子在河边田埂上转。它喜欢让孩子看天，看水，看花朵和蝴蝶，看出一双清亮清亮的黑眼睛。孩子饿了，它会驮孩子到桑林，让孩子小手一伸就能釆到桑果吃。孩子渴了，它就驮孩子到河边，跪下腿，用嘴巴叼过荷叶来，给孩子喝叶片上滚动的露珠。孩子要睡觉，它马上站到树阴下，轻轻地摇动身体，孩子躺在它背上就跟躺在摇篮里一样，风儿吹着，叶儿飘着，小虫儿飞着，孩子手舞足蹈嘻嘻地笑，笑着笑着就睡着了。

过一年，织女又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孩儿。黑额牛更高兴了，现在它可以在背上驮着两个筐，一个筐里是男孩，一个筐里是女孩。它驮着他们，得意地走来走去，满脸的笑容，满肚子的快乐。

可是，黑额牛毕竟一年年地老了，跟青年和壮年时代的它相比，现在的它毛色暗淡，眼睛昏花，牙齿松动，连炒得香喷喷的黄豆都没法吃了，要把黄豆磨成粉，拌进草料里，才能让它消受一点点。它的精力也大不如前，老是瞌睡，倚着墙壁，头一点一点，涎水长长地流下来，像一个垂暮的老人。牛郎早已经不让它干活，只让两个渐渐长大的孩子伴它玩，牵它出门散心，领它去吃最鲜最嫩的草，在向阳的坡地上晒太阳。黑额牛心里很不安，它知道自己已经快死了。它总是在牛郎去看它的时候，用嘴巴舔着亲密主人的手，眼睛里映着深深的留恋和悲哀。

有一天，牛郎和黑额牛单独在牛棚里呆着的时候，老牛平生第二次开口对牛郎说了话。老牛说：“牛郎啊，还有一件事情我要交代你，我死了之后，你千万要把我的皮剥下来留着，碰到特别紧要的事，你披上我的皮，肯定有用处。”

牛郎心里轰隆一声响，从头到脚扯筋剜骨的疼。他一把抱住老牛的脖子：“不不，你不会死，我们一家人要永远永远相守在一起。”

老牛苦笑笑：“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啊，可是我的寿命只有这么长，无论你们对我有多好，我还是要跟你们分手了。”

牛郎哭得坐倒在地，把面孔紧紧地贴在老牛的腿弯处，哀哀切切地说：“那我也不会忍心剥你的皮，我会寻个最好的向阳地，把你全尸全骨地埋进去。”

老牛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牛郎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你要是不照我说的做，我死了都不肯闭眼睛！”

牛郎实在弄不懂黑额牛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他做这件事。可是，看着老牛神情急迫的样子，他只好流着泪答应了。

老牛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它勉强抬起头，恋恋不舍地看着这个干干净净的小院落，看着院子里贤慧的织女和可爱的孩子们，然后双腿一软，轰然倒下了。咽气的那一刻，它的眼角里滚出两颗大大的、浑浊的泪。

全家人围着老牛痛哭一场。而后，牛郎强忍悲痛，照着老牛死前的嘱咐，剥下它的皮，洗尽，晾干，挂在屋梁上。他们又动手在屋后离他们最近的向阳坡上，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老牛的尸骨埋进去。

人间千年，天上一日。

从七仙女偷下落霞湖洗澡、织女遇见牛郎，到他们相爱成婚，生儿育女，倏忽几年的光阴过去了。可是在天上，在王母娘娘和众多仙子仙女们的日月生活中，也就是短短几个昼夜的工夫。

那一天仙女们从落霞湖边飞回天宫，路过王母娘娘的宝殿时，一个个轻手轻脚，屏息静气，生怕被老太太听见或者看见，要受责罚詈骂。谁知道，越怕的事情就越是会频频发生。本来姑娘们是趁着王母娘娘饭后多喝了几口蟠桃酒、昏昏然打着瞌睡的时机溜出天门的，她们回来时，老太太恰好酒醒，在描金的龙床上躺着静养，姑娘们走动时衣裙的窸窣声丝毫没有逃过她灵醒的耳朵，她起身出门，打眼一看那一张张惶然羞愧的脸色，还有她们身上匆匆忙忙中没有来得及穿戴周正的衣物，扣错的纽扣，散开的裙带，带污渍的水痕，就明白了她们趁她小睡的时候干了些什么。

王母娘娘是个精明的老妇人，又是个苛刻严厉的老妇人，她把她的这些孙女和外孙女们关在天宫后院里，是要她们各司其职、晨昏劳作的，平常她连一丝一毫的闲暇都不肯施予她们，如何能够容忍她们偷出天宫飞往人间玩耍的顽皮行为？只见她咳嗽一声之后，脸孔拉长了两倍，眉心蹙起几道深深的竖纹，本就森然的神情越发变得冷酷而且专横。

“自己说出来吧，到底去了哪儿？”

轻轻的一句问话，姑娘们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她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嘴唇哆嗦，脸儿煞白，想要回答也是语不成声。

王母娘娘的目光在她们脸上飞快地逡巡一番，手抬起来，指住为首的紫衣姑娘：“花姑，你来解释。”

叫花姑的紫衣姑娘是天宫里专门为王母娘娘侍弄花园的女孩，也是众多姐妹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见王母娘娘指名要她答话，花姑只好详详细细说了她们下到落霞湖中洗澡嬉耍的过程。但是她略去了织女丢失衣服的事情没有讲，她以为过不了一会儿，织女找到了衣服，自然会回来，那时候王母娘娘的脾气已经发过了，事情也就混过去了。

王母娘娘对姑娘们下湖洗澡的事情倒没有在意，她在意的是她们竟敢违拗她的意志，不经她的同意就私下天宫。她认为这是小辈们的大胆和反叛，不作责罚的话，会使她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日后自己的威严难存，就打手势叫来一队天兵天将，冷冷地命令说：“把她们关进黑牢反省。”

姑娘们懊悔，哀求，流泪，都没有用，王母娘娘从来就没有怜悯之心。在天兵天将的押解之下，她们垂头丧气地走进阴暗发臭的黑牢里，等着老太太气消之后放她们出来。但是有一点她们暗自庆幸，这就是王母娘娘暂时没有发现织女失踪的事，她们可爱的小妹妹或许能够逃过这一劫。

第二天一早，王母娘娘起床后到天庭各处巡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仔细一想，才发现是脚下踩着的织锦缎不那么鲜亮了。王母娘娘一生都好面子，天上的织锦缎不够鲜亮，地上凡人看到的彩霞就黯然无光，人间岂不要笑话她王母娘娘治家无方？所以王母娘娘非常恼火，马上着人把织女叫过来责问。

于是她得到报告：织女不见了。从前一天随姐姐们偷下人间之后，这个最小、最柔顺、也是最美丽的女孩子就没有回到织房。

王母娘娘还不知道，这个时候，织女已经在人间嫁给了牛郎，夫妻双双过上了自由和幸福的生活。

年老而又专制的王母娘娘拉长着面孔，把昨晚关进牢里的女孩子们一个一个地拎出来，盘问织女的去向。可是她们都摇头说不知道。她们也确实是不知道。在落霞湖边遗下孤零零的小妹妹，是她们慑于王母娘娘的淫威，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她们自己也在嘀咕织女为何迟迟不归，担心她出了令人伤心的意外。

王母娘娘问不出织女的下落，气得像一头发怒的老母狮子一样，暴跳如雷。自己的亲孙女儿在她眼皮子底下无端潜逃，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千百年中天庭里还从未有人敢于如此大胆叛逆。王母娘娘移罪于黑牢里众多的姑娘，下令要把她们关上十倍于平常的时间，一直要关得她们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与此同时，她派了身边最可靠的密探们下到人间，寻访织女的下落。他们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千里眼、顺风耳、占卜高手，任何的人间秘密都难逃他们的掌握。老太太这回下了最大的决心，哪怕织女藏在美猴王诞生的石头缝里，藏在精卫衔石填上的大海深处，藏在唐僧取经路过的沙漠腹地，她也要派人把那个不听话的小姑娘捉拿回来，给她最重的刑罚，让天庭里的其他神仙得一个教训。

没过两天，她得到报告：织女就在距落霞湖不远的地方，已经跟牛郎结婚成家，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王母娘娘一气之下，急火攻心，鼻子都歪了。说起来也是一件悲惨的事情：王母娘娘虽然美貌能干，却是打从年轻时开始守寡，半辈子当中，夜夜都是一盏青灯伴她入眠，她从忧伤而焦灼，而冷酷，而苛刻，脾气渐渐变得怪诞乖僻，成了如今这个人见人怕的老妇人。她尤其见不得年轻男女相爱，一见就心跳加快，怒从胆生，非要借个由头拆散了人家不可。这样，当王母娘娘得知织女已经在人间偷偷结婚成家之后，她心里的气恼和嫉恨可想而知。

碍于织女是她平素最喜欢的孩子，天宫里每天更换的织锦缎又非这孩子织就不可，王母娘娘一开始倒还沉得住气，没有采用特别强硬的手段。她委派月宫里的嫦娥做她的特使，下到人间，把织女带回来接受处置。老太太想，嫦娥本是人间美女，吃了药丸之后飞到天上，从此住在月宫，似乎不再有下凡的心思，可见天上是比人间要幸福百倍的。她派嫦娥去带回织女，也是要嫦娥去现身说法。

嫦娥在落霞山山脚的小河边找到织女。

此时织女刚刚从染缸里捞出了一匹玫瑰色的绸布，拿到河水里漂洗，嫦娥在半空中就看到了清清河水里盛开的那朵玫瑰红的花儿。她跳下云端，张开衣裙，飘然降落在织女的身边，发现天宫织房里那个苍白羞涩的小姑娘在人间这些日子变得更加漂亮了，她原本纤细和羸弱的身材变得丰满婀娜，皮肤白里透红，头发乌黑亮泽，通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健康、幸福、快乐的满足，这是发自内心的甜蜜，被爱情滋润着的甜蜜，辛苦劳作有了意义的甜蜜。在她身后河滩上追逐嬉闹着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年画儿一样可爱的胖娃娃，他们一个绿衣绿裤，一个红祅红裙，上上下下收拾得清爽干净。他们争先恐后呼唤“妈妈”的声音稚嫩可人，手拉着手儿跑动的样子活泼娇憨。一家人中不在场的只有牛郎，当家的男人是要出门干活儿的。嫦娥很遗憾不能见到这个拴住了织女芳心的凡间小伙儿，但是从织女和两个可爱孩子的身上，嫦娥不难想像出牛郎的英俊、体贴、勤劳和能干。嫦娥感慨地想，难怪织女不想回到天上，换了是她自己，有这样美好圆满的生活在眼面前守着，她同样不肯回到孤清凄冷的月宫，去过长夜难寐的日子。

于是，长袖善舞的嫦娥站在织女的面前，嗯嗯啊啊，十分地为难，先前想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现在想说的话又不能够说。

织女站起来，甩了甩泡在河水里的湿淋淋的手，不无惊喜地招呼说：“姐姐来了！姐姐如何知道我在这儿的呢？”

嫦娥叹口气：“是王母娘娘派我过来的。本来我要做的事情是把你带回天宫去，可是我今天看到你，明白了你的选择是对的。我自己一千年前误吃了仙药，别夫离家，升天成仙，夜夜孤独，已经够不幸的了，我不能让你再重复我的不幸，这不道德。回去我要替你向王母娘娘求个情，让她放过你，恩准你和你的一家人在人间相守永远。”

织女闻言，十分感激，郑重地向嫦娥拜了三拜：“多谢姐姐善解人意。姐姐的恩德，我和牛郎永远不会忘记。”

嫦娥对织女摆一摆手：“干你的活儿吧。”她招手唤过来两个小兄妹，一手抱一个，吻了吻他们，眼中潮潮地放开手，转过身，衣裙一撩，升天飞去。

回到天庭，嫦娥果真向王母娘娘告知了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也果真壮着胆子向王母娘娘求了情，请她老人家不要再追究织女的不是。却不料王母娘娘非但不听，反而大怒，责备嫦娥辜负了她的信任，是非不分，忠奸不辨，命人将嫦娥杖打一通，一并关入黑牢。

老太太要重新派人下凡。她点兵点将，点到了能说会道的金星老儿。

脑袋光溜溜像颗寿桃的金星老儿是在织女纺纱织布的时候降临人间的，他捋着雪白的长须，眨巴着藏在长寿眉下的精光四射的眼睛，一屁股坐到了结结实实的织布机架子上。

“小织女啊，小丫头啊，”金星老儿以长者自居，用拉家常的口气开了腔你可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哎，你从来都是个孝顺听话的乖孩子，怎么一到人间就变了样，铁下心来不听人劝呢？你真的就不想回你的家吗？”

织女手脚不停“咣啷咣啷”地织着布，轻言细语地回答金星老儿的话：“你要我回的是哪个家？放织布机的这个屋子才是我的家。女孩子大了都要出嫁的，我嫁给了牛郎，就要跟着他过上一辈子。”

“婚姻大事，父母作主。在天庭里，就是王母娘娘她老人家作主。她没有点头的事情，是万万作不得数的。”

“可我跟牛郎真心相爱，我在人间的日子比在天庭里的每一天都要幸福。王母娘娘是我的袓母，她难道不希望自己的儿孙们幸福吗？”金星老儿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为难地叹了一口气：“你知道老太太的脾气，她不能容许在她的身边有背叛行为发生。”

织女绵里藏针地回答：“请你回去告诉她老人家，我不是背叛，只是寻找到了最适合我的生活。”

金星老儿一个劲儿地皱眉咂嘴：“怎么办呢？你们袓孙两个人，一个死要强，一个不服软，叫我夹在当中左右都为难啊。”

织女走下织布机，对着金星老儿跪下来，磕了一个头：“金星老爹，我知道你是个仁心宽厚的人，一定不会强迫我做伤心的事。你要是非让我跟你回去不可，就请你稍稍等我一会儿，我要去见见我的牛郎，再见见我的孩子，然后我一头撞死在织机上！我要让我的尸骨留在家里陪着他们，只让空空的魂儿跟着你走。”

白胡子飘飘的金星老儿听得惊心动魄，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织女对人间世界如此留恋，性子又如此刚烈决绝。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他明白再劝下去是没有用的。思来想去，他长叹一声说：“织女啊，好孩子啊，我对你已经尽到责任了，你可要把后果想想好，王母娘娘是个什么脾气，你心知肚明，将来她要是发了怒，降罪于你，可不要怪我没有早早提醒啊。”

他说完这句话，衣袖一拂，从屋顶的天窗里升出去。

王母娘娘接连两次派人劝说织女不成，心中的怒火一点一点地聚集，上升，把肚子胀得鼓鼓的，不炸别人就要炸了她自己。她决定亲自出马，到人间走上一遭，把那个不听话的小孽障捉拿归案，狠狠地处罚，以扬天威。

这一天，织女的儿子在河边玩，眼尖的孩子老远就看见了耀武扬威走过来的这个老太婆。孩子觉得很奇怪：村子里的老奶奶都是素衣素鞋素面朝天，怎么这个老人穿金戴银打扮得锦鸡一样鲜亮呢？孩子就乖巧地迎上去，问王母娘娘要找谁？

王母娘娘到底是仙人，细一看孩子的眉眼，就明白了这孩子便是织女生的儿子。她绷起一张脂粉过多的脸，拂一拂锦袍上沾着的云彩，口气冰冷地说：“我是你的太奶奶，今天是来找你娘的。”

孩子欢欢喜喜朝家里奔，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地喊：“娘！娘！来客人啦！我的太奶奶来看你啦！”

织女正在灶屋里做着饭，听见喊声迎出来，一见到王母娘娘的面，脸色顷刻间就白了。她知道大劫难逃，一把拉过男孩的手，回身奔进屋，本能地插上了门，还拴上了一根顶门棍。她弓着腰，怀里面一边搂着男孩，一边搂着女孩，搂得死紧死紧，紧得孩子们几乎喘不过气。她哭着对他们说：“孩子啊，妈妈今天怕是要和你们永远分别了，让妈妈最后一次抱抱你们，亲亲你们吧。”她又叮嘱他们：“要是妈妈被门外的太奶奶抓走了，你们要赶快上山去找爸爸，让爸爸回来救救我，救救我们一家子。”

织女才说完这句话，王母娘娘在门外吹一口气，风就把门栓顶开了。她绷着面孔，撩起锦袍，不由分说地跨进屋门，一手扯一个，把两个孩子从织女的怀中强行拉开。两个孩子大哭着扑上去，抓住妈妈的衣服不松手。王母娘娘很不耐烦地将手一拂，把孩子们推倒在地上。织女死命地冲过去拉她的孩子，一边对王母娘娘苦苦哀求：“求求你，不要让我们母子分离吧！求你可怜我的两个孩子吧，他们年纪还太小，不能够没有妈妈呀！”王母娘娘哼了一声，别过脸，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于是孩子哭，织女也哭，哭声悲痛得天塌地陷。王母娘娘听得极不耐烦，呵责一声：“闭嘴吧！”伸手就将织女的腰带一拎，带着她凌空而起，呼啸飞去。

织女在半空里频频回过头，对着追赶她的一对儿女喊：“快去找你们的爸爸呀！快叫爸爸来救我！”

牛郎这一天正在山坡上砍柴，把柴禾捆扎起来的时候，他听到了头顶上风呼呼飞过去的声音，但是他没有料到那是他心爱的妻子被掠走，因此也没有想到要抬头看一眼。等两个孩子哭哭啼啼找到了他，对他说了事情的经过，牛郎如雷轰顶，飞奔回家。他看到了场院里晾着的半干的布，织机上搁在一边的梭子，铁锅里煮得半熟的饭，五脏倶焚，悲伤欲绝。身为丈夫和父亲，他不能让这个幸福的家庭没有了女主人，更不能让两个可怜的孩子没有了妈，他一定要救出织女，要把她重新带回到人间。

可是怎么救？织女已经上了天，凡世的他又如何让自己的身子也能够飞起来？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挂在屋梁上的黑额牛的皮忽然抖动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牛郎猛不丁想起老牛临死前嘱咐他的话：“碰到特别紧要的事，你披上我的皮，肯定有用处。”他顾不上相信不相信了，急忙找出一根结实的枣木扁担和两个柳条筐，让两个孩子分别坐进筐子里。然后他伸手摘下老牛的皮，展开来披在身上，对两个孩子嘱咐道：“抓紧筐绳，别松手！”他挑着箩筐冲到门外，闭起眼睛，对冥冥中的老牛喊一声：“好大哥啊，帮帮我吧！”

话音刚落，他觉得全身都在剧烈地抖动，关节和骨缝在艰难地错开，重新组接，磨合，刀砍剑戳一样疼痛。片刻之后，痛感神奇消失，整个身子轻松得像一片云彩，他试着一抬脚跟，人就呼地飞升起来，眨眼工夫越过房顶，升到空中。风从他耳边呼呼地吹过去，云儿从他脸前悠悠地飘过去，鸟儿从他脚底嗖嗖地掠过去，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飞升的速度有多快，飞过去的目标在哪里。他干脆闭上眼睛，听任肩上的牛皮指挥他的身体往左往右。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他听到前面传过来织女带着哭声的喊声：“牛郎！牛郎！”他身边两个孩子齐声回叫：“妈妈！妈妈！”牛郎浑身一震，睁开眼睛，看见白茫茫的天空中，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两个衣裙飘飘的身影，一个臃肿，一个纤细；一个华丽，一个素净。伴随织女撕心裂肺的喊声，还有星星点点的水滴飘洒到他的脸上和身上，水滴是咸的，他知道这一定是织女眼中流出的泪。他急得高声大喊：“快呀！让我飞得再快一点啊！”

老牛已经竭尽全力，牛皮在他的肩上剧烈颤抖，牛郎感觉到自己飞翔的速度再次提升，眼见得就要赶上王母娘娘和他心爱的织女了。他一阵兴奋，不由得大声叫起来：“织女！不要怕，我来救你了！”

王母娘娘毕竟年事已高，手里还拎着不断挣扎回头的织女，飞了这半天之后，就有一点喘气不匀。她回头看看越追越近的牛郎，心里恨恨地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牛郎靠近她们，不能放任织女回到人间，坏了天庭里的规矩，否则她王母娘娘还有何威严可言？日后又如何管理天宫事务？想到这里，她眉头一皱，牙齿一咬，从头顶上拔下一根碧玉发簪，用劲地往身后一划。

刹那间，天空中银光灿烂，牛郎的眼前像是有无数道闪电掠过，四溅的火花晃得他眼珠生疼，无法看清前方的一切。

等他醒过神时，王母娘娘和织女都已经消失不见，在他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条宽得没有边际的大河，河水波涛滚滚，浊浪冲天，轰隆隆的水声震耳欲聋。从河面上卷过来的狂风把牛郎肩上的箩筐吹得向后飞起，鸟翅一样张了开来，左左右右剧烈摇晃。要不是牛郎弓下身子，死死地住绳索，两个孩子或许就连同箩筐一起吹落人间了。

如此宽的河面，如此猛烈的狂风，老牛的那张神皮已经无以为力。牛郎面对天险，绝望地踩脚痛哭，但是他依然不肯退却一步。他摇摇晃晃地站在河边，对着汹涌的河水发誓说，他要一生一世守在这里，等待跟织女重逢的一天，只要他有一口气，只要日月不落，星辰不灭，他就要永远地等下去。

织女回到天上之后，王母娘娘召开诸神大会，责令织女当众保证今后不再下凡。织女身穿从人间带过来的家常服饰，头发披散着，默默地跪在王母娘娘的宝座之下，脸色苍白，神情哀切，双唇紧闭，拒绝开口说话。王母娘娘气得发昏，喝令御前侍卫狠劲地鞭打她，杖责她，踢她。织女浑身青紫，伤痕累累，几番昏死，却始终咬紧牙关，不吐一个悔字。

没有一个天神对这惨烈的一幕不感到揪心撕肺。他们闭起眼睛，扭过脑袋，嘴里虽然不敢说什么，心里都觉得王母娘娘做事太过决绝，不讲一点人性，因而越发加深了对她的反感和不满。

打也不行，骂更无用，王母娘娘拿倔强的织女毫无办法，只好命人把她送进织房，罚她日夜织锦，不可以有一丝一毫的闲暇。她想用一个人体力的极限来完成这个人灵魂的忏悔。

半年之后有一天王母娘娘偶尔路过织房，听到织机“哐哐”的声音，忽然想到织房里好像还关着一个不肯听话的小孙女儿，就推开织房的门，要见织女一面。她惊讶地见到了一张憔悴不堪的陌生面孔。眼前这个目光暗淡、衣衫褴褛的女孩，哪里还像一个一日织成万米锦缎的巧手美娘，分明成了一个惨遭蹂躏的悲伤幽灵。王母娘娘心中一凛，对织女说：“孩子啊，别犟了，你只要答应我不回人间，我会立刻解除你的劳役，放你出门，让你好好地去享受锦衣美食、鲜花醇酒。”

织女别过脸去，一字一句地回答：“不，我愿意用一辈子的劳役，来换取再回人间的一天。”

牛郎和织女的痴情感动了天上的司鸟之神。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七，鸟神就召来成千上万只喜鹊，让它们穿上最漂亮的羽衣，首尾相接，在天河上搭起一座美丽的鹊桥。这时候，牛郎织女就会踏上鹊桥在桥的正中相会，执手相握，泪眼相望。

在每年七月初七的那天，天空中很少会见到喜鹊，因为它们都飞到天河上搭桥去了。这一天的深夜，如果搬一个竹榻睡在葡萄架下，屏住呼吸，静静地听，你会听到牛郎织女的喃喃私语，听到孩子叫妈妈的娇声欢笑。如果葡萄叶子上有水珠滴下来，那不是夜露，是牛郎织女欢喜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