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9.6
作者: 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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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第十三章 2023-10-26 18:5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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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赵本夫选集(第5卷):混沌世界》汇集了作家赵本夫历年的中长篇小说力作,作品有长篇小说《混沌世界》,中篇小说《在寂静的河道上》《杂木林的呼唤》《古黄河滩上》等。

第一章

一 狼和狐的后代

四官乡的百姓说,柳镇让一个柳字给弄坏了,故而风气不好。柳镇,柳树、柳林……说话带柳,抬头见柳,处处是柳。夏季,柳荫蔽空;秋天,柳叶铺地;腊月里,柳枝闹雪;而一到早春,又是柳絮漫天舞了。

这里是柳天柳地。

人在这环境里生活,便不免受到陶冶,言谈举止沾些柳气。何为柳气?邻村一位读过《关雎》的老先生说:柳,属阴。柔韧放荡,水性杨花。古时多言女子风流,如柳腰、柳眉、柳眼。李商隐有诗曰:“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此话传开,到老百姓嘴里不知怎么成了这样一句白话:“柳镇的无赖多。男人女人都骚,女人尤其骚。”

柳镇人常为此骂街,引起过一些纠纷。追根寻源,又累及到那位老先生。影柳庵的老尼姑为此抱怨他:“多事。饶舌!”老先生叫苦不迭:“与我何干!”

也是。

四方百姓不过因恨柳镇人借题发挥罢了。

但如果撇开李商隐,单论柳镇民风,四方百姓的评价还是有些道理的。

柳镇为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地区第一重镇。它的历史却并不悠久。清咸丰元年,黄河决口之后,这一带成了渺无人迹的荒滩。后来,山东一家姓陈的逃荒户在此插柳生根,开荒种田。从此,荒沙滩上才有了鸡犬之声。人也越聚越多。打那时算起,柳镇才仅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但这一百多年间,正值中国社会大动荡时期,灾荒饥馑、征伐杀戮,人与人之间增加多少恩恩怨怨。柳镇天高皇帝远,几与世绝,一时成了避风港。相继来此落脚的,不仅有善良懦弱的穷苦百姓,更有奸淫抢劫、杀人放火之流。一段时间内,那些有家不能归的人几乎是蜂拥而至。这也是柳镇后起为先,得以迅速扩展的主要原因。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那些歹徒,那些恶人,在开拓柳镇的事业中,起了中坚作用。自然,柳镇的民风也便由他们凝聚而成:凶狠、刁顽、冒险、坚韧,代代相袭。在他们的血液中,总有一种不安分的东西在骚动。这和周围土著村庄淳朴憨厚的民风大相径庭。所以,四官乡的百姓说柳镇人多流氓,无赖之气,并非无中生有。

至于说柳镇“男人女人都骚,女人尤其骚”,也不是随意编造。柳镇人祖籍天南海北,出身五花八门,习俗各异,结构复杂。加之百姓杂居,并无血缘关系,男女之事常常一拍即合,并无什么顾忌。而当地土著多是聚族而居,长幼有序,尊卑分明,胡闹不得。传沿至今,仍是一本正经。勾勾搭搭视为至丑至恶。他们便对镇上的风气极表厌恶。并由此编出许多故事。

据说有一次,一个后生在柳镇南河滩迷了路,在柳林里碰到一位牧羊的少妇。那少妇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刚出头,已经怀孕,正腆着肚子打量他,两眼幽幽的。此处虽极僻静,她却毫不惊慌。后生倒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远远站住了,怯怯地问:“大嫂,我想问个路呢……”那女子一听便喷儿笑了。“格格格!……谁是大嫂?你姑奶奶还没出嫁呢!”后生愕然!拿眼角盯住她隆起的腹部,正不知作何解释,年轻女子又发话了:“看啥看?隔着衣裳能看见什么!那儿涨,是多喝了两碗青菜萝卜汤,一泡尿就撒出去了。喏,不信你摸摸……”就往前凑,笑盈盈的。后生大骇,以为遇上了狐仙,转身就逃。那女子在后头浪声大笑,柳林为之回荡。她边笑边喊:“我嫁给你行不?带个驹子不多要钱——喂!……兔子!”

这类故事极多。足够编一本新《聊斋》。

一言以蔽之,在当地土著百姓的眼里,柳镇是一块弃地,柳镇人是狼和狐的后代。

但柳镇人照常我行我素,并不因别人反对而稍改风气。相反,他们极看不起当地土著,认为当地人迂腐、落后,土气、憨厚而近蠢。他们爱把柳镇以外的村庄叫乡下,那些村庄的庄稼人自然也就是乡下人了。就像北京人“不尿”天津人,上海人称北京人“北方佬”,广州人说上海人是“小瘪三”一样。高一个档次高一重天。天下事就这样,势利。

人总爱想法儿找自己的优越处。这是天性。

柳镇和一般乡下村庄比,确有值得竖大拇指的地方。这里有街道,有乡政府,有中学,有各种商店铺子。买布,理发,干什么都比乡下方便。叫法也文明。乡下人管买布叫扯布。扯——往哪儿扯?怎么扯?好像不用付钱,到店里扯一块就能走似的,走得了吗?笑话。还有,乡下人把理发说成剃头,猛一听像砍脑袋。吓死人。镇上人连喝茶也和乡下不同。乡下人喝茶都是自饮。用大白碗。家里来了贵客,翻箱倒柜找出一把红糖放进去。拿筷子,或者干脆用一根指头搅拌一下,双手端上去。看上去很恭敬。镇上人偏瞧不起。嫌脏。而且那糖水酸不叽叽:女人坐月子才喝这玩意儿!镇上人喝茶,多是拿茶牌到茶馆里提。喝茶用杯子。放茶叶。端起来慢慢呷。偶尔含到嘴里一片茶叶,仍旧吐——用鲜红的舌尖那么一送——进去。茶叶荡一荡,又浮在杯子里了。乡下人看了恶心。可镇上人却说,这叫品茶。雅得很呢。

这几年,柳镇又格外地阔起来。每月三、六、九逢集。二月二、三月三、五月五、六月六、七月七之类节忌日,还有大庙会。前三后四,一连数日。四省交界地的人都来看热闹。有买的,有卖的,但转一百圈,钱还得花到柳镇。柳镇人多地少。荒滩都成了树林。剩下的每人只合三分田,多用来种菜。因此镇上百业兴旺,几乎家家都有赚钱的行当。逢集逢会,柳镇人坐收渔利,笑眯眯地说:“乡下人又孝敬来啦!”

街面上人财大气粗,看乡下人都是斜着眼。镇上人和乡下人发生纠纷,一拥齐上,欺生。乡下人憋气、眼红,但没办法和他们较量。论打架,镇上人多势众;论吵嘴,镇上人多嘴杂;论发财,镇上人占地利之先。连街面上最没本事的孔二憨子,也有生财之道。他沿街垒几个厕所,一个集日光大粪就收千把斤,卖二三十块!乡下人便生气。一日,一个乡下汉子进厕所,边解裤带便骂:“娘的!老子把钱花这里,大便也得丢这里。街上人吃屎都香!”可巧孔二憨子也在,正拎着粪巴掏粪。他一听,上了蛮劲,拿沾得糖牛似的粪巴冲他一指:“咋?你嫌亏?亏就不要拉!”那汉子也蛮:“不拉就不拉!”提上裤子就走。走几十步换个厕所,刚想进去,孔二憨子又在后边吼:“这是老子的厕所,不许你拉!”“不拉就不拉!”那汉子又走,孔二憨子又跟。后头尾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一连跑了七八个厕所,全是孔二憨子的辖地。那汉子肚急,便大步流星往镇外奔。孔二憨子也大步流星后头跟,一边笑嘻嘻地嚷:“拉了!拉了!拉……”果然,那汉子突然弯下腰,终于没跑出街口,便拉了一裤子。孔二憨子抚掌大笑而归:“哈哈哈哈哈!……哈哈!……”偌大一条汉子窘得无地自容。围看的人又笑又怜。一位乡下老者劝戒道:“这种事,充不得好汉哟!”“我操他娘!”那汉子一蹦老高。

不管乡下人怎么骂,柳镇居民的饮食、住宿、穿戴,还是越来越讲究了。他们的日子惬意着呢。一到晚间,便寻各种消遣。美中不足的是,街上可供消遣的事并不多。乡里倒有个电影队,但得下乡。各村争着请。镇上一月才能轮一次。

街上人精力无处发泄,于是各种事就出来了。

一是打架斗殴。街上人自己也打。主要是寻乡下人打。并不一定要为什么。乡下人来赶集,几个愣小子迎上去:“你刚才为啥骂人?”乡下人愕然:“我,我没骂人哇!”“嘭!”一拳打过去,“骂了还不承认,欠规矩。揍!”几个人呐喊一声,将乡下人暴打一顿,扬长而去。寻乐子。如果这事闹到乡政府,交民政助理老裴解决,问半天问不清楚。他便裁断:“骂人不对,打人也不对,先骂先不对,后打后不对。你们都不对!”不了了之。乡下人白挨一顿。由是,乡下人和镇上人的对立也就愈重。

二是追男逐女。一到晚间,便会有许多黑影出街走巷,向镇外的野地里、柳林里钻。那成双捉对的男女,并不一定是谈恋爱的青年。其间也有些是少妇,男人也多是已婚的男人。乡下人感叹,柳镇是个污水坑,乡下好女子嫁到柳镇,不上三五年,也学得疯疯癫癫,浪里浪气。双方一个眼神勾上了,低语一阵约个地点,晚上便去赴约。一到柳林碰上,便搂抱一起,呜咂有声,五分钟完事,提上裤子就往回转。男人喘吁吁拉住:“忙什么?再呆一会儿。”女人打掉他的手:“孩子在家哭呢!”男人又追上来:“下次什么时候?”“没准!”“明儿这时候,我还在这里等你?”“想得好!”风急马快地上了。这时候,男人就得想一想,天明该买点什么东西送她。要不,就得另打主意。然后倦倦地也走了。一场好戏,开场快,散场也快。

倒是那些真正谈恋爱的姑娘小伙子沉得住气。磕牙磨嘴,缠绵绸缪,说不尽的废话。已经半夜了,镇外的柳林里冷不丁冒出一串清脆的笑声,如夜莺。又戛然而止。大约蓦然惊觉,把嘴又捂上了。谈恋爱就这样。但日子久了,也不免做些荒唐事。柳镇的姑娘未婚先孕的,每年都有几个。一开始,街上人也说丑,也议论;那姑娘也哭,那小伙子也慌。此类事多了,也就习以为常:“现在的年轻人,不算个事!”仿佛,他们年轻时都极正经,而现在又特别通达、宽容。出了事的姑娘也不再哭,只在暗中找到种祸的小伙子:“都是你!咋办呀?”小伙子很干脆:“是我就好。去医院!”一把掏出二百块,“给!不够再拿。”第二天,姑娘就搭车去了县医院。别人问起,家里人说:“去她二姨家啦!”过几天回来,苗条如初。再保养一些时日,竟越发水灵。也怪。原本瘦弱的姑娘,经历这么一回,倒会丰满起来,平添许多柔媚。据说,女子之动人,不在色,而在媚。元稹有句:“华奴歌淅淅,媚子舞卿卿。”斯言是也!

可见世上事,得失最难说。

街上还有一种消遣,就是赌博。摸十四张、推骨牌。这些禁绝了多年的玩意儿,近几年又兴盛起来。柳镇有赌场十来处,以卖瓜子的江老太家的场子最大。江老太孤身一人,院子大且深,再好不过。参加赌博的不仅有老头、老太,还有年轻人。乡政府抓了几次,没用。也就不抓了。好在输赢不大,主要为娱乐。据说,现在连乡政府也有一副骨牌,由民政助理老裴保管着。乡干部开完会,或下乡回来,就喊:“老裴!拿玩意儿来!”“来喽——!”老裴就颠儿颠儿地捧来了。几个人一坐,关上门推几圈。也赢钱。只是赢了钱不许装腰包,合起来买酒。张罗买酒买菜的事,也多由老裴干。他是个热心肠。有时钱不够,他自己还添一点。老婆骂他,高腔大嗓门。他便“嘘”一声:“骂只管骂,高声怎的?”一指乡政府围墙,“外头人听见了,什么影响!”

但赌博场面毕竟小,没有多少人能参加。而且这事犯法,只能偷偷摸摸干。群众怕干部发觉,干部怕群众知道,心里总不畅快。说来数去,柳镇最大最堂皇的娱乐场面,要数黄毛兽的说书场了。

丁字街口,一棵巨柳遮天。树身稍歪,粗有四围。干如虬龙。枝如箩筛。树叶稠得撒土不漏。无论怎样暴热的天,人坐在下面仍凉森森的。

这棵巨柳就是柳镇的柳祖宗。

一百二十多年来,它由一根打狗的柳棍长成参天巨柳,虽历经沧桑,却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机。每年都发出许多新枝。人们每年都采下一些来,往各处分栽。柳镇所有的柳树,柳林,都是这棵老柳的子子孙孙。

柳祖宗底下,有一家茶馆,也是柳镇资格最老的茶馆。五十年代,由一个劳改释放分子创办。创办人就是柳祖宗的栽植者——柳镇第一个拓荒者的后代。此人名叫黑虎,解放前是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处有名的大土匪。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解放初被抓获,判了八年徒刑。黑虎感激政府不杀之恩,在劳改队积极改造,立功减刑,提前释放。他回到柳镇,就创办了这里第一家茶馆,方便四方过路人。这实在是一件功德事。之后,街上又有几家开办茶馆。从此,柳镇居民才渐渐养成到茶馆冲茶的习惯。

后来,黑虎夫妇相继去世,茶馆就由儿子二锤和媳妇放妮经管。如今,二锤夫妻也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两口子继承爹的遗愿,开茶馆仍以方便乡邻为宗旨。过往行人,有钱买茶喝,没钱白喝茶。丢下碗,抹抹嘴,尽管赶路去。二锤老实巴交,牢记着爹临死前的话:“爹罪孽重。过去,我搅得……四省交界地……鬼神不安。开这茶馆……是为赎罪,方便……四方父老。爹罪大……赎不完了……你接着赎……”二锤就记住了。

倒是他妻子放妮不以为然。她可不像二锤,有什么罪孽感。放妮甚至不承认公公有罪:“还不是逼的!杀了那么多人,有几个好人?”卖茶收钱,天经地义。当然,放妮毕竟善良,真有过路人忘记带钱,茶水也尽你喝个够。

老柳树底下,是街上最热闹的去处。黄毛兽借用茶馆门前说书,最相宜不过。两家搭档已有数年,相处甚洽。放妮尤其乐意,也好借此多卖几个茶钱。黄毛兽白天说书,听众多是赶闲集的乡下人。晚上说书,听众便清一色是镇上人了。一到晚间,男女老少提个小板凳,从四面八方围拢来,听黄毛兽说书。什么《三侠剑》、《大五义》、《小五义》,什么《大红袍》、《施公案》、《包公案》。

黄毛兽一肚子戏,只是有个怪脾气。高兴了,能连说一个月;不高兴了,十天半月不开书场。特别说到紧要处,他突然停书,不说啦!看把人急得吧。三番五次派人去请。来不来,还要看他乐意不乐意。他架子大。他知道街上人离不了他。黄毛兽只要开书,见天收入二三十块。他不在乎钱。顺着他,什么都好说。“老黄,你大侄子生病,钱……”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拿去花!”数也不数。你只要经常用一种感激、佩服的目光看着他就行了。

黄毛兽四十多岁。身高二米开外。两肩宽而背稍驼。叼着烟,眯眼看人,一脸不屑。猛睁眼,眉插鬓角,虎虎生威。只是头发疏而黄,软软地披垂额前,天真如黄口小儿。这是个一眼看不透的人。街上人都惧他三分。他身后常跟一条赤褐色豺狗,个头不大,却极为凶猛。从不摇尾,也不看人。只阴阴地走。街上的狗成群,尾住它吠。那豺狗也不慌,依旧阴阴地走。突然转身,闪电般攻击,一嘴咬住一条狗的喉咙,血汩汩淌。所有的狗都吓得跳开,围住它狂吠。它也不动,死死咬住那条狗,任它挣扎。那狗死了。它丢下走开。这条豺狗是主人的骄傲。

黄毛兽有着复杂的经历。他没有父母兄弟,曾只身一人在外飘泊多年。前几年回家,带来一个小媳妇,当时只有十六七岁,现在也仅二十岁出头。人长得水葱似的,可惜是个哑巴。寻常,黄毛兽把她锁在家,像养那只画眉似的养着,什么活也不让干。娇。他不说书时,就一闩大门,搂着哑巴睡觉,大白天也脱得赤条条的。再不,就逗那只画眉。豺狗、画眉都是回柳镇时带来的。街上养画眉的有三十几家,谁的画眉也比不上他的画眉叫得动人。那声音特别的凄婉,荡人心魄,催人泪下,总像在诉说什么。哑巴一听就泪涟涟的,像是勾动了什么心思。街上人怀疑,黄毛兽对那只画眉做过什么手脚。不然,好端端一只鸟儿,何以会如此叫法呢?

哑巴,画眉,是黄毛兽的两件宝。一个春天,他都呆在家没有说书了。他爱煞那两个物件。他老想守着。

可是这几天,黄毛兽忽然来了劲头,夜场连着日场,天天说书。白天说《三侠剑》,给乡下人听;夜晚说一部奇书《金瓶梅》,给街上人听。《金瓶梅》解放后没有出版过,或许民间少有收藏。但肯定极为稀珍。也不知他从哪里得到的,从未见他露过。黄毛兽猛一讲要说《金瓶梅》,镇上人皆不知为何物,也就不经意。倒是卖瓜子的江老太透出一句口风:“这书,天下第一淫书。我十二岁便看过的。”江老太此言一出,石破天惊。街上人全轰动了。黄毛兽锦上添花:“这部书算我白说,分文不取!”有人打趣:“老黄,你的钱花不完了吧?”黄毛兽一笑:“什么话!素承街坊捧场,我老黄送几场戏算什么!”

其实,街上人明白,他在和开书铺子的表弟——那个叫地龙的黑小子摽劲!他们刚打完一场地皮官司,黄毛兽居然败诉!官司了,事不了。街上人也愤然:“羊群里跑进个驴,那黑小子算什么东西?一个乡下人!”

二 书场正热闹

柳镇的夜色来得更早一点。

一缕一缕的炊烟,从几百户人家的房顶升入高空,消散开来,把胭脂样的晚霞染成苍灰色。晚霞似乎不甘心于人间烟火的浸染,奋力向四面八方投射出晶莹的光束。于是,天空又呈现出奇异的五彩:粉红、靛青、蓝紫、橘黄……然而只不过一瞬间,夜幕便无声地滑过,覆盖了这一切。随之,一颗、二颗、三颗……星星跳出来,闪着宝石一样璀璨的光,使无边的夜幕像一匹黑缎抖抖拂拂。

柳镇如同一只庞大的海龟,趴伏在古黄河北岸。这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世界。

几只迟归的家雀从野地里飞回,像被什么追赶着,喳喳乱叫,急急地掠过一片房脊,钻到谁家的屋檐下去了。

路灯亮了。一闪眼都亮了。稀疏而昏黄。

柳镇的夜生活宣告开始。

一条条年轻的黑影正往镇外的柳林、野地里钻。

“呱哒!呱哒!呱哒呱哒呱哒!……”

大柳树底下的茶馆门前,一只灯泡明光耀眼。高高大大的黄毛兽扬起一只手,正起劲地摇动竹板。

这是讯号。就是说,他今天晚上继续开书说戏。那清脆而有节奏的竹板声,随着初夏清凉的晚风荡漾开去,为柳镇的居民增添了几分欢悦。

那是勾魂板。那是一个巨人的召唤。

刚才还是那么静谧的柳镇,渐渐变得喧嚣了。

闲来无事到庄东,

看见那一园子青菜成了精。

绿头萝卜坐天下,

胡萝卜娘娘封正宫。

白菜当了金銮殿,

丝瓜爬秧盖龙庭。

南洋湖反了个白莲藕,

带领人马扎大营。

……

黄毛兽一边唱着小段,一边乜着三条街。人影憧憧,嬉笑打闹,正往茶馆涌来。趁这当儿,他把一只眼斜过去(这是说书人特有的功夫),往丁字街口南边扫描。那三间挺气派的书铺子也是灯火辉煌,但却没有一个人进去。只有地龙孤零零坐在灯下,泥胎一般动也不动。黄毛兽突然嗓门一爆:

花菜闻讯来报告,

梅豆奏本气冲冲。

萝卜王闻听不怠慢,

大喝一声把令行。

亲点芥菜挂帅印,

芹菜前面打先锋。

南瓜押粮带运草,

豆角子瞭哨在半空。

韭菜摆开双刀队,

小葱子长枪往前拥。

……

茶馆门前,已经坐了黑鸦鸦一片。人声嗡嗡。人群中不少老年人自备了茶壶。二锤夫妻一人提一把大锡壶,正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给大家冲茶:“二爷,您老也来啦?”“嘿嘿嘿……来了呢。”“七爷,你要茶?”“来——给我冲上!你三叔才给我寄来的碧螺春,鲜物件——呃,满喽满喽!哈哈哈哈……”

黄毛兽说完小段,坐在靠椅上小憩,习惯地架起二郎腿。一脸满意。看样子,今天晚上要盛况空前了。他伸手到面前的案几上摸起紫砂壶,悠悠地呷了一口,眯眯笑了。他又往书铺那儿扫了一眼,突然把惊堂木“叭”一拍:“各位街坊,昨日说到第三回:王婆巧定勾魂计,西门庆茶房戏金莲。今天接着往下说:淫妇背武大偷奸,郓哥不愤闹茶肆……”

书场几百人鸦雀无声。

地龙的书铺子坐落在街口路南,正对着北街。往西北斜看书场,清清楚楚。两下相距仅五十步远。地龙坐在窗里,果然泥胎一般。表哥的得意,书场的盛况,深深刺痛了他。面前仍不断有人往那里奔去,急急忙忙,生怕漏下一段听不上。经过地龙的书铺子门口,有人只是转头向南一瞥,看一眼就走。有的干脆头也不扭。好像书铺里辉煌的灯光,里头整齐的书架和端坐的书铺主人,全都不存在似的。街上人爱听书,没有看书的习惯。

这情况很叫人发窘。地龙两眼喷火,脸像铁砣子一样阴沉。实在说,他不知该如何改变这种窘况。他太缺少这方面的经验。但他决不缺少勇气。按说,这种情况下,他应当关门,减少一些难堪。可他不。那不是他的性格。关门就算怕他。他不能怕他。地龙知道,柳镇是个强者立足的地方,胆小鬼不要指望在这里混。这两三年,他领教足了。他必须和他唱对台戏。一场地皮官司不是打赢了吗?自己不照样在这里盖了书铺子?当然,地龙清楚,赢了这场地皮官司,并未赢得柳镇的人心。相反,自己更孤立了。在柳镇,不仅黄毛兽,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用不屑的眼光在暗中盯着自己,盯着他这个贸然闯进他们生活中的乡下人。

但他不怕孤立。他被孤立惯了。从小学到高中,好像一直是在孤立中生活的。他老是不合群。他老是被人视为异端。连他爹岳老六也骂他是个孽种。他是个不会讨人喜欢的人。他老是独来独往,单枪匹马和一群人干。

现在,他仍然不稀罕任何外来的援助,要靠自己的力量和黄毛兽决一雌雄。书铺子三天前开张,逢大集。乡团委书记林平特来祝贺,还带来二十多个团支部书记。那天,各村团支书正巧来乡里开会。开完会,林平说:“地龙办了个私人书铺子,咱去贺一贺怎么样?”大家都说好。于是由林平打头,顺北街敲锣打鼓过来了,一路上吸引了许多人。

地龙正在书铺里收拾,不知怎么回事。等锣鼓声近,看是林平打头,正往书铺来。心里就明白了。他丢下活迎上去,拦街截住:“你们是不是……到我那里去?”

林平提一面大锣,“咣——!”敲了一下,才笑容满面地说:“是呀,应当祝贺祝贺呢!”各村团支书也附和:“对对!祝贺祝贺!”一个小胖子最热心,他是街上的团支书,叫胖墩。乳名。街上人都这么喊。

不想,地龙却寒着脸:“你们回吧。我不稀罕!”一挥手,转脸走了。小胖墩吃惊地张开了嘴巴。

眉清目秀的林平闹了个大红脸,苦笑着摇摇头:“这家伙!”他和地龙同是县凤鸣中学的学生,又是同班。他知道他的脾气,也猜到了他的心思:为猫猫的事,他还恨着自己。那是个野猫子样的女孩子。两人都爱着她。

林平正发怔,手下的团支书们都被弄火了:“有什么了不起?熊!”

“这小子不识抬举!”

“怪物!”

大家拥着林平,吵吵嚷嚷往回转。刚走出几十步,南边响起鞭炮声:“哒哒哒哒!……”骤然如机枪响。扭头看时,地龙正骑在屋脊上一个人放鞭炮。竹竿上那一挂鞭炮足有一丈五尺长。“个人英雄主义——走!”年轻的团支书们受到戏辱,都火崩崩的,尴尬着脸走了。林平提一面大锣跟在后头,显得十分没趣。

地龙再不要什么“官方”支持。打完那场官司,黄毛兽挖苦他:“表弟,你是仗着上头有人呢。算个屌本事!”这话比揍他两巴掌还厉害。你把我看成依仗权势的人啦!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自懂事以来,他不记得自己和权势有过什么关系。那么好吧!于是,这次把林平撵走了。他不要人捧场。尤其不要林平捧场。

此刻,他就是那么执拗地大敞着书铺的门面,执拗地打开日光灯,执拗地坐在窗口前。如果这时候从黑暗中飞来一把刀子,他也绝不会闪开。他还没有挨过刀子,但挨过黑砖。开张第一天晚上,他正在清点当天卖的书钱,突然从外头飞来一阵碎砖烂瓦。“稀里咣当”一片响,门窗的玻璃全砸碎了。一块烂玻璃片飞刀一样扎到他头上,顿时冒出血来。他猛抬头,见七八个孩子正逃进一条巷口。他两腮抽搐了一下,把拳头攥得铁疙瘩一样,却又慢慢松开了。他没有去追赶。也无须问他们是谁指使的。但他相信,这绝不仅是几个孩子的恶作剧。

第二天早饭后,他买来玻璃,默默地重新装好。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天半夜,他正在睡觉。突然一阵大响,玻璃又被砸烂了!响动过后,他也就是披衣出来看了一下。天明,又照原样儿装好。仍然沉默着没有吭声。

第三天黎明,玻璃再次被砸。早晨起来,地龙把碎片打扫成一堆,放在门前让人看。他一言未发,铁青着脸又去了供销社。这次索性扛来一箱!江老太在街上碰到了,阴阳怪气地问:“哟!地龙,买这么多玻璃呀?”地龙没睬她,一直走过来。江老太在后头一撇嘴:“喏——不识好歹!”

书铺门口围一群人看热闹,嘻嘻哈哈,幸灾乐祸。一见地龙又扛玻璃来了,立刻敛声走散:“这小子倒沉得住气。”“咬人的狗不叫唤。当心!”二锤在茶馆门口听到了,恨恨地骂了一声:“下流!”书铺门口只有孔二憨子抱着膀,仍在傻笑:“嘿嘿!……嘿嘿!……”一个胖乎乎的姑娘正经过这里,冲他啐了一口:“傻相!”地龙认得她。那姑娘叫花妮。

三 街上的姑娘们和白衣仙子

初夏的凉风缓缓涌进书铺子,地龙打个寒战。

黄毛兽还在说书。除了抑扬顿挫的声音和醒木间或的敲击声,书场那里静如荒漠。看来,几百名听众都被他迷住了。

从西街口传来一阵轻悄的脚步声,伴着“叽叽喳喳”的说笑。到书铺左侧的暗影处,忽然没了动静。地龙警惕地探出头去。

是一群女孩子。大约有十来个。她们正你推我搡,“哧哧”低笑着。后边的使劲推,前面的拼命往后缩,在暗影里打着回旋。

地龙缩回头。他听出来了。这是街上的一群姑娘。一到晚间,她们便结伙成群,不是到谁家嬉闹一阵,就是到丁字街口游荡一圈。晚上没事干,又没地方玩,就到处跑。赌博场不是女孩子去的地方。黄毛兽的武侠书,她们不喜欢听。而且,就是喜欢听,也不能听。这几天就更不能听。黄毛兽的嘴没有把门的,脏得很。说着说着就说到裤裆里去了,连一些娘们听了都害羞。街上的姑娘再怎么脸皮厚,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听这种脏话。

但这里热闹。书场周围还有许多小吃摊。她们便成群结伙来这里转一转,兜兜风。到江老太摊子上买几包瓜子嗑嗑。这群女孩子约好,今晚要到地龙的书铺里看一看的。可是临到跟前又胆怯起来,谁也不愿打头阵。说真话,地龙办书铺子,白天开门,晚上营业,她们最欢迎。她们可不管地龙是不是乡下人,有地方玩就得了。当然,她们也不讨厌他。这帮姑娘多是初高中毕业生,爱读书。离开学校几年,便觉街上生活枯燥。地龙从前几年在街上摆书摊开始,就常和她们打交道。只是很少交谈。付钱、拿书,互相看一眼完事。地龙老是板着面孔。他知道街上的姑娘招惹不得。街上的女孩子大胆。有时结伙买书,买完书不走,勾肩搭背,故意围住他看,嘻嘻哈哈,问这问那:“卖书的,谁欠你二百钱啦?老是板个脸!”“喂!卖书的,给你说个媳妇吧?”地龙便窘得低下头。他不怕男人的刀子,却怕姑娘的目光,尤其是一群姑娘放肆的目光。他愈是不吭气,街上的女孩子愈爱逗他。那个胖姑娘花妮最凶。一日,一群姑娘围着书摊嬉笑,地龙只低着头。花妮便训他:“你是哑巴?大家和你闹着玩儿呢!总不吭气,看往后谁还理你?走!”大家便一哄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笑。地龙看她们确无恶意,也就不再那么提防。往下,言语便渐渐多起来。

这会儿,地龙正在心里犹豫,要不要主动招呼她们进来。他看得出,姑娘们是奔书铺子来的。便很感激。特别在这种时候。他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这么出门拉顾客,未免可怜,黄毛兽会嘲笑我的。他听出,一群女孩子中有花妮。她可爱闹。万一进来,又拿自己寻乐子呢?现在再让她们捉弄一番,就真的受不住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善于斗耍应酬的人。

地龙正在门里徘徊,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你们这是干什么呀,推推拉拉的?想进就进去,他能把人吃啦?走——跟我来!”一群女孩子都笑起来,乱嚷嚷:“走——走哇!”“格格格!……”

声到人到。一群姑娘带着扑鼻的香味儿,风一样涌进书铺子。冷冷清清的门庭霎时热闹起来。十几个女孩子连蹦带跳,笑闹着站到一排书架前,翻找各自感兴趣的书。

地龙心里一热。突然,又把心收紧了:打头阵进来的姑娘,竟是野猫子!她就站在门旁盯住他。

一身白。白高跟凉鞋。白色的大开领连衣裙。领口下两根杏黄飘丝带子,随便地垂在耸起的胸脯上。裸露的胸颈上挂着一条金色项链,和雪白的肌肤形成强烈的对比色。这身衣服穿出来,起码要早一般人一个节气。此时,她白净宽阔的前庭由于眉毛扬着,一动一动。鼻梁笔挺,一本正经的样子,却不能控制嘴角调皮地弯起来。

两人一个门东,一个门西,对视了足有十几秒钟。似乎,都想从对方的眼神里探究点什么。结果都失望了。

猫猫最先垂下眼睑,有点疲惫的样子。又忽闪一下长长的睫毛,把眼闪开,脉脉含情:“我累了。”

地龙避开她的目光,冷冷地说:“街上有旅馆。”

“找点水喝,行吗?”

地龙异样地瞟了她一眼:“我不是开茶馆的,想喝茶,喏——那边!”他朝大柳树底下抬抬下巴。

猫猫狠狠地盯住他,嘲讽地笑笑,不再理他。径自朝书架后头走去。好像这里就是她的家。颀长的身体有点摇晃。她进去了。旁若无人。外间留下一股淡雅的香气。

书架外头翻检书的姑娘们,悄悄传递着眼色。有的捂嘴,有的咬唇,努力不使自己笑出声来。好奇心使她们暂时还不想离开。这女孩子漂亮时髦的着装、大方的举止、高傲的神态,使她们相形见绌。她们靠女孩子的敏感,已猜到地龙和她的关系非比寻常。怪不得地龙对街上的女孩子从来不感兴趣,原来有这么一个好人儿等着他呢!但看来,他俩之间又有点儿别扭。她们要看看。

书架后头传来“嘎嘎”的走动声。停住了。似乎找到了茶瓶。杯子响。倒水声。“咂”了一口,“咕咚咕咚”一气大饮。“当!”茶杯大约放下了。一声轻微的叹息。接着,“嘎吱——!”床板被什么压得叫起来。声息全无。

哑剧。满屋都静悄悄的。姑娘们面对着手中的书本,眼却左右乱瞅,大气也不敢出。

地龙坐到临窗的桌子后头,双手捧住头,深深地低垂下去。桌上的马蹄钟发出“嘚嘚”的脆响。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忽然,他腾地站起身,向里间走。刚走几步,又突然停下,转身向门外去。他在门外的黑影里站了足有五分钟。又返回屋子,重新坐到桌前。烦躁不安的样子。他伸手拿起马蹄钟,“吱嘎吱嘎”地拧发条。狠狠的。凶凶的。像在拧一个什么人的脑袋。一圈、二圈、三圈……“嘣!”发条被拧断了。他一愣神,把马蹄钟往桌上一推,右手捏住的发条把手“噌”地飞出窗外。两眼失神地望着黑黢黢的夜空。

花妮把胖乎乎的小手冲同伴们一挥。姑娘们会意地点点头,纷纷把手中的书胡乱塞到书架上,悄悄往外溜。花妮最后离开,随手把大门“咣”一声带死了。门外爆发出一阵大笑:“格格格格!……嗬嗬……”

街上人声嗡嗡。茶馆那里的书场已经散了。杂沓的脚步声从丁字街口散开去,说笑声渐去渐远。二锤茶棚上的吊灯也倏然熄灭了。

大街上一片漆黑。黑暗中传来二锤连续的咳嗽声。

四 猫猫做个怪相:“想娶我吗?”

“砰——砰!”地龙把窗户关上,转回身。猫猫已从里间走出来,飘若仙子。她刚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伸手拉把椅子靠书架坐下,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地龙也只好坐下,却背对着她。沉默。

猫猫喝茶,翻白眼。

地龙拉开抽屉。摸出烟,抽出一支。点燃。沉沉地吸进去,立刻呛得咳嗽起来。烟是招待人的。已经霉了。

猫猫忍住笑,款款走过去,递上茶杯。地龙没抬头,接过杯子,一气痛饮。他口干得厉害。放下杯子,翻了她一眼。她倚在桌子上,靠自己那么近。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令人销魂的淡香。他不知道该怎样打发她。这是个难对付的角色。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你怎么到这儿来啦?”猫猫把腰一扭,挑衅地问。

林平!地龙立刻想到他,那个小白脸。火气骤然上来了。“我不想知道!”

“这么大火气?你这个人呀,不会长寿!好像天下人都得罪了你,整日生气。生什么气哟?心胸狭窄!你就不能放松一点吗?”猫猫尖刻地看着他。

地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全是污气。他伸手又要摸烟。猫猫一把抢过去,揉碎了,扔到地上。“告诉你吧!前几天,我爸爸调这里来了。我是来看看他的。说明了,免得你吃醋!醋坛子!”

地龙一愣。她爸爸?就是那个新调来的傅乡长?

“看你爸就看。到我这里干什么?”

“看看你呗!”

“看一个乡下人?”

“当然。”

“傅小姐,你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不,我很荣幸——岳老板!”

地龙突然得意起来。屁股在椅子上磨了半个圈,猝然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脸部痉挛,泪都流出来了,“岳老板?这名字不错。不错。谢谢你。可惜——”“可惜什么?”猫猫紧逼着。“可惜少个老板娘!”他恶狠狠地看住她。

猫猫做个怪相:“想娶我吗?”

“不敢高攀!”

“可别后悔?”

“不会!”

“嘴硬!”

“你算啦!”地龙勃然大怒,“你拿我开什么心?当初你不明不白地甩了我,今天又——”

“今天又稀里糊涂地黏上了你!是不是?傻瓜!我告诉你……”

地龙霍地站起身,往外一指:“对不起!我不想听你解释——请回。我要休息了!”

猫猫脸一红一白。索性一抱膀,拉过地龙的椅子坐下,耍起赖来:“我还没地方睡呢!今天就不走啦!怎么的?”

地龙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好吧。我让你。你睡这里,我去另找地方。”说着要走。猫猫一伸手扯住他的后衣襟,“扑哧!”笑了,“那倒不必!你睡里间,我就在这椅子上坐一夜,坐——以——待——旦!不挺好吗?”

地龙挣开她的手,气冲冲在屋里走来走去。这真是个不可捉摸的女孩子!她要甩开你时,冷得像一座冰山;她要黏住你时,就像一块皮胶。黏住我——她黏住我干什么?她早已爱上林平,和我还有什么关系?今天分明是捉弄我来了!她看我被街上人捉弄得还不够!地龙怒火中烧,一步跨到她面前:“傅小姐,请你自重!不要逼我说出难听的话来!”

猫猫满不在乎地微笑着:“我倒想听听呢。”

“野猫子——!”

“格格格格!……”猫猫笑得前仰后合,“格格!……野猫子……格格!你这么一叫,就……就露馅啦!格格格!……天哪,我真高兴啊!……”地龙脸一红:“什么叫露馅啦?”“说明你还爱着我!”“我恨你!”“正是爱的表现!”“我想掐死你!”“那就更没说的啦!”猫猫猛然跃上去,死死抱住地龙:“乡下佬,我想死你了!”又抬起头,在他脸上狂乱地吻着,“我……回县城等你,你可一定要去哟,一定!听到了吗?”地龙无力地挣扎着、躲闪着,悲伤地说:“我……不会去!”“你会去的!”“不会……”“会的!”“你……滚开!’

“笃笃!”门外敲了两下。“猫猫,傅乡长让我来叫你,该回去休息了。”是林平的声音。

地龙怔了一下,猛地推开猫猫的手。猫猫满面泪痕,头发也乱了。她扯扯裙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冲地龙怨恨地瞪了一眼,走过去把门打开。走了。林平探进半个身子,冲地龙友好地点点头,而后带上门,也走了。

万籁俱寂。整个柳镇一片漆黑。哪里传来一两声犬吠。接着是一串负痛的尖叫。大约是被过路人踢了一脚。

柳镇按照自己的生活规律,渐渐沉睡下来。

地龙却无法入睡。身下的床板“吱嘎——吱嘎”乱响。他摸摸腮,湿漉漉的。不知是自己哭了,还是猫猫留下的泪水。野猫子,过去的一页已经掀过去,你干吗再来搅扰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