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书名:
还俗
作者:
王宇
本章字数:
3586
更新时间:
2023-07-25 14:35:19

他猛然睁开了眼睛,极努力地要从那个月光如银槐花飘香的春夜里返回,天空还是那么湛蓝,那只苍鹰好像飞得更高更远了,了尘的眼神有些寻找不出它在天空里的踪迹。

他转而向着远处看了看,那几名士兵还在远处静默地远去,他不再多想,然后敞开喉咙,用已经沙哑的声音呼唤着,施主,等一等。

九名军人包括女卫生员在内,全都停了下来,他们纷纷转身回头,了尘抱着婴儿追赶了过去。

“你们的长官呢?”了尘因为跑得太快,有些气喘吁吁。

九个人大约是嫌他明知故问,所以静静地看着他,都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女卫生员说,“我们连长和政委包括副连长全都牺牲了。”

“那豆儿施主呢?”

“也牺牲了。我们所有的战友都牺牲了,就剩下我们几个。”卫生员尽量解释的详细,她的眼神透着疑惑,不晓得眼前这个小沙弥到底要干什么?

“那你们当中,谁说了算数?”了尘问。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强壮军人身上,那个军人是个排长,在他们九人当中职务算最高了。

排长问道:“小和尚,你有什么事吗?”

“长官。”

“别叫长官,喊同志。”排长及时纠正着。

了尘带着几分迫切,快速地说道:“同志,我要当兵,”他没有想到这样的一句话引起了这些军人一致的诧异反应,当然更包括那位女卫生员。

“一个小和尚也要当兵?你敢杀鬼子吗?”

“你还带着个吃奶的孩子,怎么行军打仗?”

“你难道没看见我们的战友都牺牲了吗?一个加强连将近二百人,就剩下我们几个人了。”

又有人重申道,“你不怕死吗?”

他们接受一个艰巨的任务,整个连队去一个山口要隘阻击三千多日军,为主力部队掩护数千当地村民转移,为整个战役争取宝贵时间。

面对几个士兵的一声声质疑,了尘沉默地低下了头。

“小师傅,你为什么要当兵?”排长对他改了称呼,不再喊他小和尚了。了尘沉默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心里盘旋着的一句铿锵的誓言,却一直没有说出来。

“你杀过生吗?怕是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吧?”见他不语,排长继续问道,“你从小是在寺庙里长大的?”

了尘这才点了点头。

“那你还是回去吧!你这样怎么能当兵?怎么去上阵杀敌?”一个战士说道。大家好像都没有收下他的意思,了尘内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失望。

“同志,我要当兵。”他又重复了一遍。

排长拄着一根木棍,腿上扎着白色的绷带已经被鲜血染红,可是这一会儿,这个军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因为受伤而流露出痛楚,而是慎重地说道:“你还是回去吧!”

“同志,我要当兵。”了尘的口气比刚才坚定了许多。

排长看着他急切的样子,只刹那间,这位军人做了一个决定,并郑重说道:“好,我同意。”

了尘松了一口气,以为排长决定收下他了,可是并非如此,排长只是左右看了看,来到了小路的边缘,并在草丛里捏起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了手心里,又回到了尘的面前。

排长说,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保家卫国就要上阵杀敌,上阵杀敌就要有勇气,而不是懦弱胆怯,现在你要是有胆量,就把它给弄死了,然后,我就收你当兵。

了尘看见排长的手心里,正奔跑着一只蚂蚁,它几番慌乱中想要逃走,不辨方向,并从这只大手的手心爬到手背,又回到手心。

了尘下意识地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佛号,可是他这样子却令大家无奈,就连排长也是有些失望。

“你这么心软,怎么能当兵?”一个战士说道,并激励着他:“看清了,这只小虫子,现在就是一个日本兵,他现在正在烧杀抢掠,你知道应该怎么做了。”了尘听战士这么一说,眼前立刻浮现出昨天柳家庄村民惨遭屠杀的场景,他连忙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它只是一只蚂蚁。”了尘说道,他声音有些颤抖。这样的回答让大家更失望,只是那女卫生员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声斥责着,“够啦,你们不收他就算了,还要为难他。”她知道了尘昨天经历过什么样的痛苦,所以还是很同情他的遭遇。

排长在卫生员耳边低语着什么,看表情不是要置那蚂蚁于死地。卫生员不再说话,排长又下达命令,“大牛,杀死这只蚂蚁。”

那个叫大牛的小战士似乎领会了排长的用意,毫不犹豫地答道:是。

大牛一手捧住排长的手掌,另一只手竖起了大拇指就要往那只蚂蚁身上按下去,大牛发现自己的手并没有按下去。

了尘几乎想都没有想,就伸手擒住了大牛的手腕,他要阻止大牛去杀死这只蚂蚁,因为,他觉得这样弄死一只蚂蚁,并无意义,如果因为他,而致这只蚂蚁遭殃,这会令他对这小生灵负有一种歉疚感。不过,他的举动惹怒了大牛。

“你松手。”大牛大声喊着。这是排长的命令,如果连这样微小的任务都完不成,战士会觉得十分没面子的。两个人明里暗里较劲,大牛万没有想到,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和尚,手劲还不小。了尘毕竟还抱着一个婴儿,这情形让女卫生员再也看不下去,说道:“你们干什么呀?不是欺负人家吗?”

排长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大牛和这个小和尚在较劲。

大牛的拇指已经快按到蚂蚁的身上,那只蚂蚁虽然慌张中快速地奔跑着,却并不知道它会随时丧命。

“你还要不要当兵了?”终于,排长说话了。

“要。”了尘坚定地答道,就在大牛的手指即将把那只蚂蚁按死的当口,了尘猛然一低头,用力对着那只蚂蚁吹了一口气,对于一只蚂蚁而言,这一口气却宛若一股强劲的风暴……

大牛的拇指已经按在了排长的手掌上了……

那股突如其来的风暴拯救了小蚂蚁的生命,大牛把拇指拿开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那只蚂蚁早就被了尘一口气,又吹回到路边的草丛里了。

大牛面带着些许的怒容,正要说话,排长眼中却透着赞许,并拍了拍了尘的肩膀,说,“好啦,走吧。”

大家对这样的结果,都感到有些诧异。了尘脸上紧张的神情舒展开来,向着排长鞠了一躬。

大牛问:“为什么要收他?”

“他会是一个好兵。”

“那孩子怎么办?”

排长说,“回去再说。”

女卫生员把了尘抱着的婴儿要了过去,并抱在了怀里。照顾婴儿,女人总比他一个少年更有经验。只是婴儿却不失时机地哭了起来,女卫生员赶紧拿出已经干瘪的粮袋和水壶,取出炒面和水,和成面糊,喂那婴儿。

他扶着那个行路艰难的伤员,让其坐下来暂时歇息。

他回头,看向更远处那几棵绿翠的槐树下枣儿的坟茔,他说了句,“我马上就回来。”然后向枣儿的坟茔走了过去。

卫生员用面糊喂了婴儿,九名军人继续行路。而了尘还在枣儿的坟茔边,良久伫立。

这一回,他没有再给枣儿诵经超度。枣儿仿佛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幻想着手持一串洁白的槐花,并伸出手来,希望能将花朵放在枣儿的手心。

两个人静默相对,那样一个黄昏,在他的耳边还吹着风,那风声凄婉哀凉,当看见枣儿的表情如此平静温婉,他心中的沉痛感也减轻了一些……

远处,那个名叫大牛的战士大声喊道:“小和尚,快点儿。”

了尘不再耽搁,他蹲了下来,从旁边的草丛中,摘下一朵小花,放在枣儿的坟茔前。然后站起身来,他学着那些军人的样子,对着枣儿的坟茔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仿佛那枣儿就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她又是那样面带着羞涩的笑意。

转身两步之后,忽然又停了下来,他犹豫了一下,将那一串又重新串好的佛珠,从手腕上取了下来,低头看了几眼,又是犹豫着,斟酌着,最终,他来到了枣儿坟边的槐树下,将那串佛珠挂在了树枝上。

他快速追赶着他的战友们,等他来到那位伤员身边,弯下腰,背起了那位伤员。

黄昏的夕阳泼洒着悲壮的色彩,把他们一行人的身影渐渐拉长,再拉长。

那天深夜,他们终于归队,受伤的战士都被安置在了战地医院,而了尘却是久久才算入眠,不过他又梦见了枣儿,枣儿给他带来一大包的槐花,而且又伸出娇嫩的小手抚着他脸的伤口,问他:“了尘,槐花香吗?”

“香。”

“和你供养菩萨的栴檀香比,哪个更香?”

“一样香。”了尘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那沁人心脾的槐花香气浸透肺腑,同时还有一丝丝栴檀香的微温,这两种香气都留存在他的记忆里。

数年之后的一天,在一次战斗中,他遇到了那个挥动军刀砍杀栓柱的日本特工,他从一个日本军人手臂上的弹孔认出来的,只是那时,那个人不再是一个士兵,已经成为一名日军的军官。

——全书完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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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运河上的枪声

本书讲述了民国十五年北伐战争中,中共杭州地委与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分利用孙传芳主力远征江西、后方空虚之机,分别派遣女地下党员,历经艰险策动浙江脱离军阀统治、在大运河畔响应北伐革命的故事。
已完结,累计18万字 | 最近更新:尾声

楔子

书名:
大运河上的枪声
作者:
春叁拾郎
本章字数:
2103

民国十五年七月,由中国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国民革命军自广东起兵,讨伐北洋政府,誓师北伐,挺进湖南湖北。以共产党员为骨干的叶挺独立团在汀泗桥和贺胜桥之战中击溃直系吴佩孚主力,北伐军攻占武昌,挥师东进。

时任东南五省联军总司令的直系大将孙传芳集结十五万精锐,誓将北伐军消灭在江西。江西省会南昌三易其手,双方陷入苦战,北伐军伤亡巨大。一旦战事拖入冬季,北伐军就将面临后勤补给的严峻考验。为了尽快结束战事,国共两党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了五省联军的大后方,也是孙传芳最放心不下之地——浙江。

浙江作为中国革命的摇篮之一,曾涌现过徐锡麟、秋瑾、陶成章、邵飘萍等革命先驱,以民族资本和知识分子为代表的各界人士早已不满于北洋政府的统治。省城杭州,暗流涌动,黎明之前,迷雾重重。

一百多年前,武昌起义的枪声传到杭州,传到拱宸桥东的杭州租界。

而在桥西,有一座书院。

书院里有个老夫子,教孩子们读书,成天之乎者也;

老夫子最喜欢的,就是听孩子们摇头晃脑读书的声音。

他说孩子们懂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读;

读多了,就会读进心里。

桥西的混混们最烦之乎者也的声音,嘲笑他老古董,拿石头朝书院里扔,还朝书院大门撒尿。

仿佛书院的存在就是妨碍了他们。

每次路过书院,听到里面的读书声,都会恨得牙痒痒。

至于为什么恨,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来。

耳边恍惚传来院中学子的诵读声:“事虽小,勿擅为;苟擅为,子道亏。物虽小,勿私藏;苟私藏,亲心伤。亲所好,力为具;亲所恶,谨为去。”

田婴齐轻声念着,仿佛时光倒流,坐在学堂的最后排,跟着师兄们装模作样的背书,顾自在纸上涂鸦。

“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先生来了,在他面前念道,拿起他的画纸,在上面寥寥勾勒几笔,画中鸡犬,竟如有生。

这一天,枪声响了。

桥西的人大喊,革命啦,革命啦!

桥东租界的洋人们很紧张,唯恐革命革到他们头上。

可革命到底革什么东西呢?

大家都不晓得。

只知道有人在城里闹。

可拱宸桥离城里太远了,城里闹什么,大家还是不晓得。

混混们吵吵嚷嚷了两天,被桥东的洋人打了两顿,消停了。

几天后,混混们跑到书院门口,大声喊,晓得什么是革命了!

革命,就是剪辫子!

他们几个拿着剪刀,朝每个他们看不惯的人张牙舞爪;

仿佛官府派来执法的差役,谁没剪辫子,谁就是谋反!

胆子小的人被他们抓住,喀嚓剪了。

混混哈哈大笑,仿佛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终于,街面上的人都怕他们了。

谁让他们拿着剪子,还假装自己在伸张正义。

剪了几天辫子,混混们觉得无聊了;

他们路过书院,听到了里面的之乎者也声。

他们砸门,让里面的人出来。

老夫子来开门,脑后还拖着长长的辫子。

混混们说,革命了,剪辫子。

老夫子说:革命乃除旧布新,谁说,洋人的剪辫子就是新?汉家祖宗的礼数就是旧?

一边说,一边解散辫子,在头顶上,扎了个髻;

但是因为缺了前半边头发,发髻向后倒去。

老夫子对孩子们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汉家衣冠,气节不辱。

孩子们纷纷解散辫子,学扎发髻。

混混们气坏了,说是剪辫子,不是扎发髻!

老夫子甩手关门。

书院中又响起读书声。

又是几天过去了,城里来了人,教育厅的官员,客客气气地求见老夫子,请他出山,担任新校的老师,条件是,带着孩子们把辫子给剪了。

而孩子们,要去新学校读书。

混混们在旁边起哄,仿佛得了皇帝的圣旨。

老夫子说:我老了,教不了洋人的一套。

端茶,送客。

再后来,来书院的孩子越来越少。

那些不来书院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剪了辫子。

可老夫子,并不在意来了几人,依旧晨昏定省,朗朗读书。

混混们每天都会从书院外经过两次;

每次听到读书声,都会百爪挠心。

终于有一天,老夫子送走书院最后的三个孩子,轻轻合上了木门。

第二天,桥西直街燃起了熊熊大火。

三个孩子冲到街角,看着曾经读书的地方被大火吞噬,高喊夫子。

而混混们,挤在拱宸桥上放肆大笑。

仿佛烧了书院,就能毁去一切他们看不顺眼的存在。

邻居们扑灭大火。

三个孩子冲进书院。

夫子宛如雕像,端坐堂前,汉家衣冠。

发髻,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