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书名:
还俗
作者:
王宇
本章字数:
3479
更新时间:
2023-07-25 14:35:19

大土坑挖好了,那是柳家庄全村人的合葬冢。

一轮皎洁的明月,缓缓跃上天空。他们八个人都不再说话。看着大坑里躺着的逝者越来越多,八个人的表情越来越沉重,他们的脸庞被月光照映着,越发显得肃然。

了尘只是根据往昔的记忆,本是一家人的,就尽量将他们摆放在一起,像枣儿的爹和哥哥,他就把他们埋在了枣儿旁边,让他们还能继续保护她。像柳家少奶奶和她的孩子们;还有那个叫樱桃的女子和城里的少爷;像柳家小姐和柳家女婿,让他们一对对长眠在一起,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生死相依。

还有栓柱和小翠,了尘小心翼翼将那被砍掉的残肢头颅又重新拼结成一个完整的栓柱,让这两个人静静地躺在一起。

豆儿和其他的战士快速地往大坑里填土。当大坑里被封上最后一锹泥土之后,七个战士满目悲伤,他们列队脱帽,向着埋葬着全村人的坟冢,一起鞠躬。了尘已经精疲力竭,只是双手合十,默念着佛号,希望以这种方式为这些惨死的村民们超度。

历史都是时间老人蘸着沧桑之泪写成的,最令人不忍翻阅的就是那一页一页浸着血与火的战争和生灵涂炭的苦难。

豆儿带着几个战士与他告别,虽然他们没有说要去哪里去干什么,了尘却隐约可以感觉出来,他们是要去追赶部队,加入一场激烈的战斗。

了尘向几个战士深鞠了一躬,感谢他们帮助埋葬了那些村民。豆儿走出几步之后,又回来,给了尘一袋炒面和一壶水。他连忙双手合十感谢并拒绝收下,因为再过一会儿,他就回到普慈寺了,吃饭喝水都不是问题。豆儿又拍了拍他肩膀,与他告辞,就去追其他战士了,他们仿佛忘记了挖土和埋葬逝者带来的劳累和悲伤。

了尘解下背带,将裹着婴儿的襁褓搂在怀里,他觉得这样的姿势,可以让婴儿睡得舒服一些。他盘腿坐下来,开始念诵佛经,他不知道要念多少遍佛经才能将这些屈辱而死的亡魂超度。

终于,他踏上了回普慈寺的路。只是在走出村口,经过那些槐树的时候,他的耳边又响起了枣儿的轻声呼唤,了尘,了尘。

他禁不住转过身去,恍惚中好像看见枣儿就站在他不远处,还和那个飘漾着槐花香气的夜晚一样,枣儿轻轻地问,了尘,你打算当一辈子的和尚吗?她眼神清灵,低头羞涩中带着微笑,轻轻地等他说话。

这一次,了尘没有回答枣儿,他再也嗅不到那个月圆之夜里槐花的香气了,只有夜风如一支悲凉的歌子,轻轻地呜咽着,远处那个枣儿的幻影像是被风吹散了一样,在了尘眼前消失了,他将婴儿抱紧了些,转身离去。

下半夜的时候,他回到了普慈寺。台阶上落满了被雨水浸湿的树叶,拾级而上,那些树叶顺风而下,扑向了尘的双脚,仿佛是在欢迎他回家。来到庙门前,门竟然是虚掩的,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寺内一丝灯光也没有。寺里寺外,好像已经有些天没有打扫了。

普慈寺里一个人也没有,包括师父,以及所有师兄们。

他仍不甘心,在前殿后殿,佛堂禅房里都寻了一遍,一声声呼唤着师父师兄们,但是,始终没有人回应他。

他不知道普慈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却隐隐恍悟出,这可能就是师父当初书信嘱他留在米脂县净心禅寺里修行的原因。

他靠着大殿里的圆柱,无望地坐了下来,因着疲惫又昏昏睡去了。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的胳膊痉挛了一下,这是他不停挖土所致,他在痉挛中猛然醒来,怀中抱着的婴儿差点掉落,孩子哭泣起来,天已经亮了。

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拉过尿过,他拆开襁褓,可终究是茫然无措,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照顾一个婴儿。她是个女孩,哇哇的哭喊声,证明她的生命力很强。她胸口挂着一个长命锁,锁上还有婴儿的名字,堇萱。

他将婴儿放在长案上,找来找去,只找到一件打满补丁却还算干净的僧衣,然后把衣服撕成一块一块的,给孩子做尿片,但是,在重新包好襁褓之前,必须给孩子洗干净了。

这时候,寺里来了香客,了尘习惯性地双手合十,恭迎来者,眼前是一位年迈的婆婆,老人也认出他,她正要发问,了尘却迫不及待先说话,问她可知道师父和师兄们的下落。

从老人口中,了尘才知道,在他离开的一个月之前,师父已经遣散了所有的徒弟们,并安置他们各自的去向,半个月前,有人看见普慈寺的方丈被一群日本兵给带走了,听说是被抓进了榆社县城里了。当老人又说,被抓走的方丈最终是绝食坐化时,了尘心如撕裂一般。

听见有婴儿哭泣,那位婆婆忙上前看个究竟,她嘱了尘快打来温水给婴儿擦洗,可是他只找到一个破旧的水桶,去寺里的水井打水。

打上来一桶水,他捧起水就大口地喝了起来,好像身体从来都没有这么长时间缺水。不停喝水使他长长憋了一口气,若是师父在身边,一定会说他举止粗鲁。

打来了清水,老婆婆给婴儿擦拭了身体。婴儿被水一激,哭得更响亮了,可是因为寺里无人值守,烧水做饭的铁锅也都被人揭去了。没法烧温水,老婆婆只能用冷水将婴儿洗干净,然后再将她包进襁褓。

慢慢温暖起来的婴儿在了尘轻轻哼唱的佛号里,再次睡去。

老人看了尘如此凄惶,把带来供养佛祖和菩萨的糕点和供果,拿出一些给了他,因着饥饿,他并没有拒绝。

送走了香客婆婆,了尘转过身来,抬头端详着殿内的三世大佛。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个清素娇小的少女枣儿又跪在大殿中央,虔诚地祈祷着,他的心里一阵酸楚一阵迷茫,他感到一种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孤独。他恍然明白当初师父为什么要他留在米脂县的净心禅寺,看样子师父早就预知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深深地鞠躬向庄严的佛像一拜,在这样敬拜中,他忽然想起来应该去找一根线绳儿,把散落在枣儿手边的那些念珠再串起来。才找到线绳,那婴儿又哭泣起来。他一边哄着那婴儿,一边往寺院外面走去,他不停地回头,伫望着那已经空无一人的寺院,心情沉重,心境空落,就这样别了普慈寺。

如此这样,他也只能按原路返回了,等回到米脂县净心禅寺里,再决定如何抚养这怀中的女婴吧,或者是把她送给家境好些的人家,或者是交由某个庙庵里的比丘尼来抚养。

不知不觉中,他又来到了枣儿的坟茔边,在那棵槐树下盘腿而坐,他将婴儿堇萱放在腿上,开始为枣儿和这一村的逝者再诵经,等诵完经,然后再回米脂县。

天色已向晚,长时间的诵经令他口干舌燥,念着念着也有些倦了,就挪了挪身体,靠着槐树的树干,打起瞌睡来。迷瞪了一会儿,却不知道自己已在梦里,他再次梦见枣儿,场景就在这几棵槐树下面,不过却是那晚的月光之下,枣儿却变得那样可望而不可即,她轻轻地伸出娇小的手儿,抚摸他脸上的伤口,轻轻地问,了尘,你怎么睡在这里?

他回答不出来,哽咽着,伸手想去握住枣儿的手,枣儿的手还抚在他的伤口上,他脸上的伤口,似乎不那么疼了,要一瞬间愈合了似的。

然而,他却握不住枣儿的手,于是就醒了过来。醒来便是无尽的怅然。他想起来应该把那串念珠重新串缀起来,于是,掏出了那根线绳和所有散落的念珠,慢慢地串缀起来。

这时,从远处走过来一行人,他们走得很慢,了尘把串好的念珠戴在腕上,抱起婴儿站了起来,那些人慢慢地走过来,一共有九个人,都是昨天雨后奔跑而来的那些八路军,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脸上都染着硝烟的痕迹,衣服上尽是血迹和被弹片划破的口子,有那个给他清理伤口的女卫生员,还有一个战士曾在昨晚上帮着埋葬柳家庄的村民。有两个战士抬着一副简易的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受了重伤的战士。

不用问,了尘也能猜到,他们是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出生入死而回。

女卫生员艰难地扶着一个腿部受了重伤的战士。他们蹒跚着,从他身边经过。女卫生员表情庄严又有几分沉重,她看了看他,并没有说话。

他只好双手合十,半鞠着躬,静静地送他们远去,等他们走远了,他才抬起头。

一声苍鹰的刺耳鸣唳声,从头顶的苍穹上坠落下来,了尘抬起头来,仰望着,那只苍鹰飞得真高,天空也是湛蓝惊心,万里无云,天地忽然旋转起来,一缕沁人心脾的槐花的香气,钻进了尘的鼻孔,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有些陶醉的样子,那个槐花飘香月光如银的春夜怕是要在他生命里再难忘记了,还有枣儿带羞涩笑意的容颜,枣儿又在他耳边喊他,了尘,了尘。

他分明又看到了枣儿,枣儿又问他,你打算当一辈子的和尚吗?

这一次,枣儿的脸上不是带着羞涩的笑意,而是一脸的庄严和静肃,这庄严和静肃的表情呈现在少女的脸上,使她显得无比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