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步入九月中旬，钴蓝色的天际晴朗如玻璃，水泥地面冒着丝丝的热气。

学校里的常青树不老，一如盛夏时的郁郁葱葱。细密的枝叶将阳光筛滤，照在高一（九）班教室靠窗的空座位上，分外明媚亮丽。

赵嘉平已然清点了作业，回头去看最后一排的某个位置——只可惜，那张已然被太阳晒暖和的座位，此时依旧空空如也。

“学委，你不会又要等顾烟吧？”陆妍茹把他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在后排位置伸了个懒腰，撑着脑袋调侃：“她连抄都懒得抄，你等也是白费力气，倒不如早点去办公室交差。”

赵嘉平似乎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只是轻声叹气：“再等等吧。说不定她做了呢。”

早自习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大半，眼看着京城二中的大门缓缓合拢，某人这才姗姗来迟。

门卫大叔远远地就看见一颗扎眼的金黄色脑袋，心下虽有埋怨，但也只能无奈地再次为她开启大门。

只见顾烟远远甩着高马尾走来，修身校服衬衫，黑短裙，腿长，踩一双漆皮马丁靴。

不仅没按要求把校服的每一粒扣子扣好，头发还是浅棕黄的，在太阳下直接泛了金色。

如此耀眼张扬，任谁在学校见了都得摇头。

她的步子不紧不慢，颇有闲情逸致——一点都不像是急着去上学，反倒像在逛街。

说实话，她的心理状态很简单：反正都已经迟到了，步子慢些也无伤大雅嘛。

要怪就怪京城二中实在占地面积太大，光是从正门口走到高一教学楼，就要路过行政处、科技馆、艺术楼……她顾烟的腿再长，少说也得走个七八分钟。

她这人一向看得很开，既然无法挽回，不如尽情享受。

顾烟就这么晃着步子到了高一教学楼，楼梯口巨大的LED电子屏幕今天是红艳艳的一大片。屏幕最上方，是金黄的“喜报”二字，紧接着是一行大字：

“祝贺高一（零）班余绯同学，在京城二中开学检测考试中，位列全年级第一！”

顾烟扫过去，“啧”了一声。

“这种旁人的事有什么值得可喜可贺的，又不是我拿了第一。”她懒懒地把手中的空奶茶瓶丢进垃圾桶，转身上楼梯，一直走到教学楼的最西侧，看见了高一（九）班的门牌。

顾烟朝里望了一眼，老师不在——京城二中的传统就是这般，早自习全靠自觉。

她打了个哈欠，从班级后门晃进去，“啪！”地扔下书包，朝桌上一趴。

全班同学都因为她的出现，不自觉地将脊背挺直了些。

“叮铃铃——”

下课铃一响，原本静谧的班级，便一下子炸了锅。赵嘉平抱着卷子，从前排走到最后一排，照例问顾烟要作业。

顾烟撑起上半身，慵懒地看了赵嘉平一眼，惜字如金：“没。”

“噗嗤。”在旁边看戏的陆妍茹没忍住，笑了一声。

尽管班级吵闹，但顾烟的位置离陆妍茹近，依旧能把那一声笑给听得清清楚楚。

顾烟没法当没听见，眼神无波无澜地扫过去。

陆妍茹跟她目光对上，咽了口唾沫，立即闭了嘴。

赵嘉平离开后，陆妍茹再度悄悄看向顾烟。

那个无论是传闻中还是实际上都十分不好惹的少女，此刻已经毫无睡意，正撑着脑袋，看向窗外。

另一手，则无聊地点着课桌，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棕黄色的头发被束成高高的马尾，有风经过的时候，齐刘海会被吹乱。

再往下，是一张极为精致美艳的脸。

在班级里就算一句话不说，也永远自带话题，很难不惹人注目。

“傲气什么。”陆妍茹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嘟囔：“谁不知道就是个混混。”

她不知道的是，顾烟耳朵实在好得很，虽然眼睛看着窗外，但这句也依旧照收不误。

只是顾烟这回没理睬陆妍茹，因为事实上，她也没说错。

顾烟不仅混，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混混头子。

白天在学校，她还能稍微装一装。

但到了夜晚，便不是那一回事了。

晚上的京城，市中心依旧人流如织，摩肩接踵。与之不同的，是相对来说颇为偏僻的北风巷。

这里唯一的夜生活，就只在一家名为“Pink Zoo”的音乐酒吧。

到了晚上，金玉其外者、失魂落魄者、放浪形骸的异乡人、热爱摇滚的音乐人皆聚集于此，在灯光与歌曲中交谈甚欢，享受觥筹交错之景。

等舞台上的驻唱乐队离开了，那也就是北风巷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

比如今晚，北风巷安静下来的时间，是晚上十点。

灰色石墙上的蔷薇花摇曳着，随着“吱呀——”一声响，Pink Zoo的大门被一位染着齐肩红发、身形宽阔的贝斯手推开。

紧接着，走出一位口中嚼着泡泡糖的金发少女。

“终于结束了！”名为狮子的红毛贝斯手跟在少女身后，伸了个懒腰：“烟爷，今天那首新曲子怎么样？”

“还不错。不过节奏方面你得再跟大猫学学，有些点没卡上。”顾烟吹了个泡泡，将背包递给胖胖的吉他手大猫：“总体来说都挺好。”

“节奏是小事，多练练就好了。不过，老鹰的键盘是不是要调个音？”大猫接过顾烟的包，转身问那个尚未表过态的年轻人。

“嗯，明早去弄。”老鹰插着兜，音色沉沉：“不影响明晚演出。”

“好了，这些都是后话，用不着放心上。”顾烟身体朝上，伸了个懒腰：“今晚大家辛苦了，都各自回家吧……啧。咱们换条路走。”

顾烟本身走在队伍最前边，远远地就看见一高一矮两道影子，堵着个少年，似乎有些冲突。

“又有情况？”老鹰反应最快。

“嗯。”顾烟懒洋洋的：“看起来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估计是哪边落单的倒霉蛋。咱不需要插手，走吧。”

在北风巷这一片，有肢体冲突是常有的事。要是哪天遇见了，只要跟自己没关系，避开就是。

顾烟不是圣人，自然不愿意搭救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

“见怪不怪了，早点回家睡觉，老子都累死了。”狮子说着便打了个哈欠，就是一个转身，直接就换了路。

反正北风巷弄堂多，四通八达，总能找到条干净的路回家。

只是大猫没走两步，却停了下来：“不过我看那人，好像穿着你们学校的校服。”

顾烟步子顿住，眼波微动：“我们学校？”

大猫点点头：“我看是。”

顾烟不信邪，皱着眉往回几步。等看清之后，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声：“还真是。”

已经走远的狮子闻言，又立即折了回来，活动了一番筋骨：“怎么说，烟爷，听你的。”

顾烟这次没犹豫：“走，去看看。”

她说着这话，步子已迈出好几步远。

尽头处的三人正僵持着，忽而便被一记口哨吸引了注意。回头，只见一位穿着黑色吊带的金发少女，开口便是落拓浪荡，颇有肆意和痞气：

“敢问二位，大晚上不回自己家，来北风巷有何贵干？”

顾烟一来，余绯刚刚要抽出口袋的手，便又收了回去。

余绯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倒是有些好奇起来：这突如其来横插一脚，多管闲事的小姑娘，要怎么解决眼前的局面。

顾烟朝余绯扫了一眼，果真是京城二中的校服，顿觉有些头大：这届学生怎么这么麻烦？

在这同时，余绯也打量着顾烟身后三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一头红毛的壮汉，其中几根还编成了脏辫，流里流气的，就差把“我不是好人”写在脸上；其次是那个胖子，剪着长短不一的西瓜头，神情慵懒，好像一直睡不醒似的；而看起来唯一比较正常的黑发寸头，居然细看还挺帅的，就是存在感有点低。

“顾烟？”瘦高高的那个一秒便认出了她。

胖乎乎的那位看了看余绯，又看看顾烟：“你俩认识？”

虽然顾烟不认识那两人，但在北风巷，认识顾烟早已是家常便饭，故而她也没多惊讶，交叠起双臂，有些不耐：“知道还不快滚？哪儿那么多话。”

“冤家路窄，”瘦高高的那个凑到胖乎乎者的耳边，“要不还是先撤吧。原本咱俩一对二还有点胜算，现在二对五，咱是包要被揍的！”

二人很快达成共识，战术性退后，“嗖”一下跑了，连句威胁的话都没留下，完全没按套路出牌。

这剧情发展，把狮子看得一愣：“我都准备好了，这咋跑了？”

顾烟叹气：“没动手更好，可以早点回家睡觉。”

说着，她几步上前，终于正眼看了余绯，言语里没好气：“你哪个班的？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顾烟视线往下，只见少年的领口处，别着京城二中的班级名扎。

她笑了，脑袋一歪：“哟。还是零班的啊。”

京城二中独树一帜的尖子班，老师口中未来的国家栋梁。

而余绯这时，才终于借着路灯的光线看清了她。

精致的小脸上一双杏眼，白皮肤高马尾，样貌像是没有枝枝蔓蔓笔触的油画，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赘笔，漂亮极了。

只是她这张脸，配上棕黄的发色与略显张扬的红唇，就显得难以接近，脾气似乎也不怎么样。

余绯舒了口气：“今天，谢谢你。”

虽说他一个人也能解决，但旁人既出手帮了忙，道谢便是应该的。

干净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像是午后阳光下的被褥，温和而有质地。

他个子高，站在顾烟面前，虽说有些少年独有的消瘦感，但那双眼里，却透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深邃和凌冽。

顾烟瞟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就当是接受了这声谢，转身便走。

余绯却叫住她：“你和他们认识？”

顾烟背着他，语气吊儿郎当：“自京城二中往北，这一片的混混我都认识，北风巷也没人不认识我——至于你这种好学生呢，平时还是少来这种偏僻的地方，放学就早点回家。”

“南桥街那片，你熟悉吗？”余绯沉声试探，有些防备地盯着她的背影。

自政府机关颁布拆迁项目以来，南桥街和北风巷作为京城里为数不多离市中心较近的两条老街，鱼龙混杂的人数众多，也常年来井水不犯河水。

一南一北，本身距离也不近，互不干涉，也乐得清静。

“这是问的什么话？”顾烟不明所以地回头：“我不怎么去南边。再说，这又关你什么事？”

她回眸的一刹那，北风巷刚刚好有穿堂风过，于是她的气息从发梢的末尾吹到余绯那一头。他轻嗅，是攻击性很强的麝香，却也有万千风情。

“不关什么事。”余绯在顾烟回头的一刹那便收了表情，只温和地笑了笑：“我就随便问问。”

就这么一来一回几句对话，他发现这姑娘有点意思。

“少问这些跟自己无关的，好奇心害死猫，知不知道。”顾烟早没了耐心，兜着乐队三人的肩就往家走，尾调延长：“下次别再来了。毕竟，不是每次都能这么好运气碰上我的。”

狮子附和：“就是，遇上咱烟爷是他的福气！”

啧啧啧，助人为乐，记大功一件。

顾烟一边走，一边很难不神游地想：相比于那个零班的谁某某考了全年级第一，像这种事情，才更应该出现在咱们学校的LED大屏幕上嘛。

——都瞧瞧，多他妈励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