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 9.4
作者: 梁晓声 主角: 王小嵩 吴振庆 韩德宝 徐克 郝梅 张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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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第十章3 2023-07-19 11:1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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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电视剧《年轮》原著小说。本书以共和国同龄人与祖国共同走过的历程为背景,以曾在北大荒上山下乡的六位男女知青的人生道路为主线,展示了中国社会近几十年所经历的风雨历程,勾画出共和国的年轮。书中的主人公经历了20世纪60年代的自然灾害,过早地尝到了生活的艰辛;轰轰烈烈的时代大事件,使他们激扬过也失落过;神奇的北大荒曾使他们热血沸腾,也令他们迷茫无奈。他们有中国传统的家庭亲情,又有比亲情更高、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友情,还有阴差阳错、充满悲剧色彩的爱情。当改革大潮席卷大地的时候,他们人生美好的时光已经逝去。但是,他们凭着坚韧不拔的意志,顽强地与命运抗争,用自己的智慧和鲜血谱写着一代人的壮美人生。 该书曾拍成电视连续剧,荣获五个一工程奖、金鹰奖,反响空前。

第一章1

1

黑板前,三个少年皆在弯腰系鞋带。

他们都是小学五年级学生,一律将左脚或右脚踏在讲台边上……

斯时,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这三个少年。

在北方最北的这一座省会城市里,九月上午的阳光依然温暖。为迎接国庆,教室的窗子已被擦得明明亮亮。如果没有窗框,一眼望去,像是不存在似的。

前几天,班主任曲老师在班会上说:“国庆前,学校照例要进行卫生评比。去年咱们班因为窗子擦得不太仔细,扣了两分,所以没评上第一。我希望今年咱们班是第一。”

曲老师说话总是很轻柔,那一番话她也说得很淡然。似乎得第一虽是她的希望,但如果还是没得第一,那她也不会感到多么沮丧。又似乎,那纯粹是学校领导要求每位班主任必须对学生们说的话,否则她也许就不说了。

近两个月以来,曲老师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憔悴。每一个同学都能看出,曲老师肯定是生了重病了,她是在每天硬撑着给同学们上课。连班里最调皮捣蛋的男生,近两个月以来也守纪律了。

那是一个中国人最能够将心比心的年代。因为那一年是一九六一年。从一九六○年起,无论农村还是城市,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在不同程度地挨饿。有的省份,正成百上千地饿死着人。

饥饿居然使中国人之间都有那么点儿惺惺相惜。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觉得自己活得还算容易点儿。无论在小学、中学还是大学,老师们对学生们的要求已不甚严格;在学生们眼里,老师们也都变了。以往动辄板着脸对学生们大加训斥的老师分明已饿得没有精气神像以往那样了。而使同学们感到亲切的老师,自然是对学生们更加亲切了——比如曲老师。她站在黑板前望着同学们时,眼里往往充满了怜爱。虽然她面对的只不过是小学五年级学生,但他们却全都能够从她眼里读懂那一份怜爱。

那一代中国的小学生,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都太渴望被怜爱了。

想获得什么就会对什么格外敏感。

连动物亦如此。

胃里终日空空荡荡的,心里边不能也一样啊!

曲老师毕竟是老师,对于同学们的胃,她无法给予什么;她所能给予的,仅仅是同学们的心里边需要的。尽管,那种给予根本不能等于食物,但却能对胃起到一点儿麻醉的作用。

就曲老师那么几句话,班里的女生们便当成了是她们的神圣的任务。她们用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认认真真地完成了那一项任务。有的女生甚至为将玻璃擦得更透明而牺牲了自己的小手绢。

那是一个只有少数小学女生才有手绢的年代。大多数的她们上学前只不过往兜里揣一卷裁剪成手绢大小的报纸而已。

正因为女生们将玻璃擦得那么明亮,这三个正在系鞋带的男生才将黑板也擦得极为干净。

明明都正饿得饥肠辘辘,却还有心情尽好值日生的责任,这在今天的孩子们肯定是难以理解的——然而那正是当年的小学生们的特征。

学习不好没什么,但是思想绝对不可以比“集体”所要求的差——这种意识早已印在他们的头脑之中了。卫生值日的态度与学习好坏无关,但是肯定会与思想怎样被别人连在一起来评说。小小年龄的他们,心里都是明白这一点的。

阳光透过窗子,将教室照耀得暖洋洋的。他们中的一个,用手背抹了下额头。他已经出汗了。

他们的鞋带竟还没有系好——且慢!咦?原来他们都不是在系鞋带,而是在用粉笔涂他们脚上的破胶鞋。是的。正是这样,他们都企图将他们脚上的破胶鞋涂成白色的。

当年,一双白色的胶鞋比一双黑色的或蓝色的胶鞋贵一元多钱,叫中国少先队员的“队鞋”。由于是特种鞋,生产得少,所以贵。而他们脚上穿的都不是队鞋。他们的家长从没舍得多花一元多钱为他们买双“队鞋”。以前他们参加少先队的活动,都得提前几天说尽好话磨薄了嘴唇向有“队鞋”的小学生去借。普遍的人家都很穷,他们是更穷的人家的孩子。

然而,一九六一年的国庆即将来临,市里指示,为了增强人们度过饥饿年代的精神力量,这一年的庆祝游行一定要比往年的规模更为盛大。小学生是祖国的花朵,是历年国庆游行队伍中不可缺少的阵容。这一年每一所小学校参加国庆游行的人数都空前的多,而这一所小学校的这一间教室里的三名男生,他们已无处再能借到“队鞋”了……

他们的胃每天所消化的粮食是少而又少的。国家通过城市购粮证这一种方式每天限供给他们的口粮是七两。在副食极为丰富的今天也许不算少了,但对于当年的他们,副食仅仅意味着是自家腌的咸菜而已。正在长身体的年龄,胃里完全没有副食的摄入,甚至也几乎没有油水的滋润,对于口粮的消化就反而变得特别剧烈。他们只有每天再往口中塞入榆树钱儿、柳树芽儿、各种野菜……而那也只能是季节性的有限的补充。

事实上,他们都在发愁——过了“十一”,冬季转眼就会来临的,那时还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是他们能往胃里补给的呢?

但脚上是否穿着一双“队鞋”,却是眼前躲避不开的一件愁事儿。

去年国庆节,他们就曾因为没有“队鞋”而被取消了参加庆祝游行的资格。今年他们已经是五年级学生了。他们的自尊心都不允许自己重蹈去年的覆辙。

他们此刻的做法,是向别的班的学生们学到的宝贵经验。经他们各自“加工”后的鞋,俨然白色,几可“以假乱真”……

但一个孩子的鞋早就破了,大脚趾顶在鞋外,用粉笔涂大脚趾,怎么也涂不白——他叫王小嵩。

“笨蛋,”另一个孩子看见,立刻给他出主意,“把粉笔弄湿。”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对自己的鞋“加工”不止——他叫徐克。

“可是,哪有水啊。”王小嵩急得快哭了。

第三个孩子叫吴振庆,他在三个少年之中显得大一点儿,这时,吴振庆已经涂完了自己的一双鞋,立刻帮王小嵩“化妆”脚指甲,他以老大哥的口吻说:“这还不容易?来点人造水不就得了!”

他说罢,就往粉笔上吐了一口唾沫,替王小嵩涂起来。

动作虽然麻利,毕竟有点儿心慌,他们耗费了多半盒粉笔。

这时,外面操场上,队号队鼓声一阵高过一阵,口号此起彼伏:

“高高兴兴,欢度国庆!”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名女生忽然推开教室门,急迫地说:“你们三个在这儿干什么呢?还不快走!马上就该咱们班操练啦。”——她叫张萌,是个小队长,“一道杠”。

张萌说完,转身而去。

三个好朋友低头看自己的鞋,看对方的鞋,继而抬起头来互相看着,显然都不那么自信。

吴振庆一挥手,说:“快走!”

在楼阶前,吴振庆不放心,又扯住两个好伙伴,依然摆出一副老大哥的模样,替他们正了正领口、紧了紧红领巾,又替王小嵩将露在外面的一角白上衣掖入裤腰里。

而徐克,则用手指抹了点儿唾沫,将吴振庆一绺翘着的鸡冠似的头发抚平……

吴振庆鼓励地说:“咱们够合格的啦!”

于是,三个小伙伴趁一组队列从楼口经过,机灵地蹿了出去。

他们借着别的班队列的掩护,迂回到自己班的队列。

三束纸花,经由几只手,从张萌手里,传递到了他们手里……

他们班的队列通过操练台——他们排在一横列,挥舞着花束,跟别人一起齐声喊:

“高高兴兴,欢度国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通过操练台,他们互相挤眉弄眼,庆祝他们所获得的成功……

上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都端正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张萌发现了讲台边上和地上的一片粉笔末;她不能容忍值日生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赶紧前去扫尽。

她刚入座,班主任走入了教室。她就是四十岁左右的女教师——同学们爱戴的曲老师。

张萌喊口令:“立、礼、坐!”

同学们按口令整齐地站起,整齐地行礼,整齐地坐下。

老师说:“同学们,今天这一节语文课,我们学《神笔马良》,大家翻开课本……”

曲老师一边说,一边探手到粉笔盒中取粉笔——拿出了只有三分之一截长的粉笔。她似乎觉得有些奇怪,索性连粉笔盒也拿起来……

粉笔盒内只剩下不多的几截断粉笔了,有的还被磨成了三角体或半圆体。

她严肃地扫视着全班同学……

端坐的同学们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曲老师问:“哪个同学从粉笔盒中拿粉笔了?”

没人举手。没人回答。吴振庆、王小嵩、徐克也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坐得比别的同学更端正,望着老师的目光比别的同学更坦然。

老师又问:“大家知不知道,每位老师,每月只发一盒粉笔?”

同学们齐声回答:“知道!”

老师再问:“知不知道,如果提前用完了,连能买到的地方都没有,老师只得向别的老师借?”

同学们回答:“知道!”

老师生气了:“看来你们什么都知道!那么,老师的半盒粉笔哪儿去了?嗯?”

张萌倏地站起来大声说:“老师,不关别的同学的事,是吴振庆、王小嵩,还有徐克……”

三个好朋友,被当众揭发,不得不依次站了起来……

张萌坐下后,老师克制地说:“你们把粉笔还给老师。”

同学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到三个好朋友身上。

王小嵩和徐克低头不语。

吴振庆毕竟是老大哥,他鼓起勇气说:“没了……我们……我们用粉笔当鞋粉……”

王小嵩讷讷地想说明原因:“没有白胶鞋,就不能参加国庆活动,可我们都想参加……”

和王小嵩同座的一个女生站起来说:“老师,他们家里都挺困难的。去年他们就因为没有白胶鞋,不能参加国庆活动。您就原谅他们这一次吧……”她叫郝梅。

老师问吴振庆:“真的吗?”

吴振庆说:“老师,我们都是穷人的孩子……”

张萌倏地回过头高声说:“胡说!社会主义新中国没有穷人!”

徐克猛地抬起头,瞪着张萌反驳:“有!就有!”

张萌生气了,大喊:“你反动!”

王小嵩说:“反动怎么啦?我揍你!”并且威吓地举起了拳头。

张萌不示弱:“你敢!”

吴振庆说:“你说穷人反动,你才反动哪!”

郝梅极富正义感地拿起了王小嵩的铅笔盒(那是牙膏盒做的),倒出了里边的几截铅笔让张萌看:“你看你看,连铅笔盒都买不起,这么短的铅笔头都舍不得扔,不是穷人,还是富人啊?”

张萌眼泪汪汪地、委屈地向老师求援:“老师!”

老师说:“好啦好啦,都不要争论了。粉笔的事,老师不再追究就是了!”

她示意几个站着的同学坐下,开始在黑板上写课题。

老师背过身去时,王小嵩又扭头对张萌示了示拳。

粉笔掉在地上,老师蹲下身捡。她并没有马上站起——她一手撑地,一手扶墙,蹲了一会儿才捡粉笔,才站起……

因为有讲课桌挡着,没有同学发现这一点……

老师一手撑着讲课桌,站在讲台上,领大家读课文……

“从前,有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叫马良……”

同学们跟着读……

有一个男同学,用竖立在桌上的课本挡着自己,偷偷拿小刀刻块什么坚硬的东西,他叫韩德宝。

他将刻下的东西,用纸包成一个个小包,趁老师不注意时,分抛给别的座位的男同学。

“有一天,马良遇到了一位白胡子老爷爷。老爷爷说:‘孩子,我快饿死了,给我点儿吃的吧!’马良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仅有的一块饼子,送给了白胡子老爷爷,尽管他自己也非常饿……”

老师的声音很微弱……

可同学们并未觉得异常,齐声跟读……

王小嵩得到了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是一点儿豆饼屑。他分了一半儿,倒在同桌郝梅的桌面上。

郝梅无动于衷。

王小嵩将纸包里剩下的豆饼屑,全部舔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

他再看郝梅的桌面时,豆饼屑已不复存在,桌面上留下了一道用舌头舔过的、湿漉漉的痕迹。仿佛一只蜗牛刚刚爬过……

他看郝梅,她目不斜视地盯着课本,却紧闭着嘴。

吴振庆也得到了一个小纸包。他打开后,见纸上还写着字——“这不是一般的豆饼,是喂军马的豆饼。我爸爸一位在骑兵团当连长的战友,托人捎来的。”

“白胡子老爷爷,临走时送给了马良一支笔……”

老师的领读声更微弱了……

同学们的跟读声也微弱了——差不多只有女同学的声音在读。几乎每一个男同学嘴里都有了豆饼,都在津津有味地嚼着。

老师问:“男同学都怎么了?为什么……都不……读?”

男同学们都默不作声。

老师说:“男同学,都……站起来……”

老师说话的声音之微弱,终于使同学们觉得不对劲儿。

女同学们谴责地望着男同学们。

老师又领着男同学读,但男同学们仍一个个紧闭着嘴,都含着豆饼,怎么张得开口呢?

老师举了一下手臂,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不过张了张嘴……

她双膝一弯,跪倒在讲台上——但她的一只手还扳着讲课桌的边缘。她试图努力站起,却没成功……

同学们一时都呆住了……

老师抬起头望了同学们一眼,连那只扳着讲课桌边缘的手也无力地垂下了——她倒在讲台上……

教室里肃静了一瞬间——仿佛听到远处有火车到站的泄气声。

“老师。”第一个叫起来的是张萌,她叫得很轻很轻,完全是一种下意识。后面几排同学站了起来,向讲台上望去。

吴振庆离开了座位,蹑足走到老师跟前,仿佛他认为老师只不过是睡着了,怕惊醒她似的……

同学们望着他扶老师——可他扶不动……

他抬头求援地望着同学们……

同学们此时才呼啦一下全都离开座位,拥向讲台,团团围住了吴振庆和老师……

“老师!”

“老师!”

“老师你怎么啦?”

他们呼唤着,张萌和几名女同学哭了……

教室门开了,几位别的班的老师出现……

泪眼汪汪的、惊慌失措的同学们,望着他们的老师被一位男老师背着,由两位女老师左右护着离开了教室……

张萌停止哭泣,指着王小嵩愤愤地说:“是你把老师气的!”

王小嵩似乎也认为是自己的罪过,他内疚地、惴惴不安地靠向了墙,如同当众被抓住的小偷……

吴振庆护住王小嵩:“不关他的事……”——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模样……

张萌说:“当然还有你的责任!”

“还有徐克!”

徐克正想溜,被一个女同学推到了吴振庆和王小嵩身边……

“揍他们!”

说这句话的,是分给他们豆饼吃的韩德宝。

于是几个男同学对他们拳脚相加……

张萌又一指韩德宝:“你也不是好东西!你上课不但自己吃东西,还分给别人吃!所以你们都读不出课文!揍他们这些臭男生!”

看来张萌在女同学中还是有一定号召力的,她的话几乎将所有的女同学都发动了起来。她们开始挥着小拳头打所有的男同学,或者踢他们,或者啐他们……

男同学们一个个抱着头,往一起缩……

只有郝梅一个女同学没有参与对男同学们的惩罚,她闪在一旁,默默地望着……

讲课桌被碰了一下,粉笔盒掉在了地上……

粉笔盒被踩扁了,几截粉笔被踩来踩去……

郝梅立刻蹲下身捡粉笔,她的手也被踩来踩去……

女生们出够了气,忽然大家又想起老师来,老师到底怎么啦?于是一齐拥至教员室门外……

教员室内传来老师们的说话声:

“我看是饿的……”

“这半个月来,一到中午吃饭时,她就借故躲出去,有一天我发现她端着饭盒站在楼梯口那儿吃,饭盒里除了野菜没别的……”

“她公公婆婆在农村饿得活不下去了,到城里来住在她家了。她丈夫也是当老师的,咱们当老师的才二十八斤半定量,唉……”

“她也不说,说了咱们能让她每天中午光吃野菜吗?”

“她那么有自尊心,就是咱们每天中午分给她吃,她也不会接受啊!”

“脸色这么难看,嘴唇发青,会不会是野菜中毒啊?”

“喂,喂,人一直昏迷不醒,请快一点派救护车来行不行啊?什么?没车?有辆车也没有汽油?喂喂……”

教员室的门忽然开了,走出来一位男老师,就是背曲老师那位,看上去挺年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吴振庆走上前,鞠了一个躬,说:“老师,请您转告我们老师,我们错了……”

男老师有些困惑:“你们怎么了?”

王小嵩说:“我也错了……”

徐克说:“还有我……”

男同学们七言八语:

“我们都错了……”

“我们上课吃东西来着……”

“我们以后再也不了……”

韩德宝手拿一块豆饼递给男老师说:“老师,一会儿我们老师要是清醒过来,请您将这点儿吃的给我们老师吃了吧。就说是韩德宝给她的……”

豆饼黑乎乎的,看不出喂军马的豆饼是多么高级的豆饼。

男老师没有马上接,问:“那是什么?”

“豆饼……”

男老师犹豫着,似乎不知该不该接。

韩德宝庄重地说:“这不是一般的豆饼,这是喂军马的豆饼。”

男老师终于接过去了。他又问:“真是……喂军马的豆饼吗?”

他也问得那么庄重。

韩德宝信誓旦旦地道:“真是喂军马的豆饼,我以红领巾的名义发誓!”

男女同学纷纷说:

“老师,我们保证他没撒谎……”

“老师,你就替他转给我们老师吧!”

韩德宝有点骄傲地说:“我明天要给我们老师带一大块来!”

男老师受了感动:“好吧好吧,同学们,韩德宝,我一定替你,也是替你们大家,转给你们的班主任老师。我想,她一定会因为有你们这么关心她的学生感到安慰的。今天,你们就提前放学吧。走时,脚步都要轻些,要悄悄地,别影响别的班级上课……”

吴振庆、王小嵩、徐克走在回家的路上,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跟着张萌和郝梅。她们边走边说话,还在讨论着今天上课时发生的事情。

张萌说:“反正你根本就不应该替他们三个后进生说话。”

郝梅说:“可我家原先和他们住一块儿,他们三个家里真的挺困难的。”

“那你也不该替他们说话。”张萌说,“我爸爸嘱咐过我,一个人从小就应该思想进步,多靠拢思想比自己更进步的同学,帮助思想落后的同学。”

“那你为什么不帮助他们?”郝梅不解地问。

张萌说:“他们从来也不虚心接受我的帮助啊!如果对思想落后的同学帮助不了,起码应该疏远他们——这也是我爸爸嘱咐我的。”

郝梅一边走,一边低头思考着她的话。

张萌说:“我爸爸是区委书记。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早就知道的。”那意思是——一位区委书记爸爸的话,还能不对吗?

张萌最后的话,显然对郝梅发生了作用。

她赶紧说:“张萌,我可是愿意虚心接受你帮助的啊!”

张萌故作大人的矜持,望着她点点头,表示相信她的话。

郝梅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放学时,王小嵩还偷偷塞给我纸条呢,你想不想看?”

张萌站住了:“我看!”

郝梅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团儿,十分神秘地慢慢剥开。

“你自己还没看过?”

郝梅说:“我能没看过吗?可是我不知拿它怎么办好,就揉成团儿了。”

纸团展开,上有一行一笔一画写的,但是却有肥有瘦的字——“郝梅同学,谢谢你为我们‘丈义执言’”“仗义”的“仗”写错了,写成了“丈”字,自己也觉得不对,涂了几层圈儿,在后面用“zhang”代表……

张萌说:“都五年级了,连仗义的仗还不会写,真丢人!”

郝梅问:“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要是你,当时就不会接。”

张萌的语调酸溜溜的。她的表情透露出,她内心里分明不无嫉妒……

郝梅说:“那,我现在把它撕了吧?”

“别,应该交给老师才对。”

郝梅困惑地望着她,似乎在问——为什么?

张萌说:“你不是刚才还表示愿意接受我的帮助吗?”

那意思是——你听我的没错儿。

张萌又说:“你要是不愿交给老师,我替你交!”

“不,要交,我就自己交。”

她们又往前走——刚走进一条胡同口,吴振庆等三个男同学突然出现,团团围住了她们。

张萌一愣,说:“你们想干什么?”

吴振庆说:“干什么?想教训教训你。你专爱向老师打小报告!好像别人都是坏学生,就你自己是好学生!你哪儿好?你说你究竟哪一点比我们好?”

郝梅插进来说:“她学习就比你们好!”

“去去去,没你什么事儿!”徐克一下子将郝梅推开。

王小嵩赶忙上前护着郝梅,对徐克说:“你别对谁都来气哇,郝梅可是自己人!”

徐克一下接一下地推张萌:“你还发动全班同学打我们,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你爸是区委书记又怎么样?你爸没教育过你打人犯法呀?”

郝梅不管自己是不是自己人,说:“那你现在推人家就可以啦?”她欲上前护着张萌,被装出一副大人似的严峻模样的吴振庆伸出一条胳膊拦住了。

王小嵩说:“行了行了,警告她一下就行了……”

“行了?没那么便宜!”

张萌此时确实害怕了,怯怯地说:“是韩德宝,不是我……”

郝梅两只手忽然分别拽住吴振庆和徐克的书包带,喊道:“张萌快跑!”

张萌拔腿就跑……

吴振庆一挣,书包带儿断了——他生气了,将郝梅推得一下子坐在地上。

王小嵩赶紧扶起她,对吴振庆不满地说:“你干什么你!”

郝梅推开王小嵩:“你们坏!你们欺负女同学,今后再也不理你们了!”分明地,她尤其对王小嵩来气,瞪着他,从兜里掏出小纸团,扔在王小嵩的脸上:“呸,还给你!”

她一转身走了。

王小嵩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徐克捡起小纸团,刚欲展开看,被王小嵩一把夺了过去。

王小嵩说:“哼,这你们就高兴了?”

他也不理两个好朋友,一转身气呼呼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吴振庆拎着断了背带的书包,一时茫然地望着王小嵩的背影。徐克也不无惭愧地望着郝梅的背影……

他们对望……

吴振庆从兜里掏出两个玻璃球,慷慨地说:“给你吧!”

徐克并不稀罕:“我早就不玩这个了!”

他们的表情告诉我们,他们都觉得挺索然……

2

一片城市贫民居住区。这样的区域如今正在被大面积推平,建设为小区。可以相信,若干年后,将在城市之中彻底铲除。低矮的小泥土房布局毫无规则,也无院落可言,而且大抵是平顶或一面坡顶的;压住房顶油毡纸的砖头触目皆是,仿佛围棋盘上抚乱的棋子。

王小嵩的家是最边缘的一幢小泥土房。不知为什么,它和大多数人家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似乎也更低矮,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王小嵩正向家里走来。

他路过一处垃圾堆,见一老妪正在那儿捡什么,捡了便用衣襟兜着。王小嵩该叫她“三奶”,她是个饱经风霜,然而身体还硬朗的老太婆。

三奶一抬头看见他,说:“怎么放学这么早哇,小嵩?”

王小嵩回答:“我们老师上课时饿昏过去了。三奶你捡什么呀?”

“唉,还能捡什么呢?今天早晨我刚排长队买回来一些大头菜,你广义哥却把菜根都给剁掉扔了!能吃的东西扔了多让人心疼啊,不捡回来不是罪过吗……”陶广义是三奶的孙子,是这一带的高才生,也是三奶的骄傲。

三奶伸着衣襟让王小嵩看,又说:“小嵩,给你几个吧。洗净了,蒸一蒸,土豆似的好吃。可别让你妈腌成咸菜。腌成咸菜就可惜了……”

王小嵩说:“三奶,我不要。你们家没人排队买菜,买到一次菜怪不容易的。”

三奶说:“哎,三奶诚心给你,你就要。你广义哥住校后,你常帮三奶干这干那的,三奶也没给过你什么好吃的。”

“我广义哥以前还经常帮我家挑水哪。”

他说罢要走。

“这孩子,别走别走。”三奶忙拦住他说,“要不,你拿几个,明天替我送给你们曲老师吧。她教过你广义哥,挺好的老师,家访时总是和颜悦色的。不管怎么的,算我对她的一点儿心意呗……”

王小嵩犹犹豫豫地从三奶衣襟里拿了几个菜根塞入书包。

三奶冲他的背影嘱咐:“别忘了告诉曲老师,是陶广义他奶奶送给她的……”

王小嵩回头应着:“放心吧三奶,忘不了的!”

他快走到家门口时,有两个女工从他家里出来,其中一个打量着他问:“你是不是小嵩啊?”

他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另一个女工拉起他一只手说:“你妈今天腿被砸了一下,我们把她送回来了……”

他一听,不待对方说完,挣脱手就往家跑。

那女工一把扯住了他:“别担心,伤得不重。单位给你妈买了十个鸡蛋,算是工伤补养品。你要每天给你妈煮一个吃,会吗?”

王小嵩点了点头。

猜测到他是谁的那个女工说:“你是你们家老大,你可要学会心疼你妈啊!翻砂是重活,一个女人,干男人的活,不吃饱是不行的。宁可你和弟弟妹妹少吃一口,今后也要保证你妈带够了饭。你爸在外地工作,你妈要是有个好歹,你们怎么办?”

他“嗯”了一声,再次挣脱手,冲入家门。

母亲躺在床上,弟弟和妹妹依偎在母亲身旁。弟弟五岁,妹妹才三岁多一点。

家中只有几样简陋的破旧家具。墙上贴着几排奖状。是他父亲获得的。一九五八年的、一九五九年的、一九六○年的、一九六一年的。早年的已旧了,一九六一年的还新。旁边是他母亲最新获得的奖状。

母亲奇怪地问道:“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

“老师第二节课时饿昏了,我们班提前放学。”

他说着放下书包,要捋起母亲的裤筒看母亲腿上的伤。

母亲制止住他:“没撒谎吗?”

“妈,我没有!”

“你要是不学好,敢逃学,我可饶不了你!”

王小嵩说:“妈!”

母亲相信了他的话,不再制止。

他轻捋起母亲的裤筒,见母亲腿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疼吗?妈……”

母亲点点头。随即摇摇头:“疼是有点儿疼的,不过妈能忍住。”

妹妹说:“妈,我饿。”

弟弟说:“我也饿。”

妹妹和弟弟的眼睛盯向桌上——盘子里放着十个鸡蛋。

母亲搂过妹妹亲了一下,又抚摸着弟弟的头说:“好孩子们,鸡蛋留着‘十一’吃行吗?”

弟弟妹妹同时听话地“嗯”了一声。

母亲说:“小嵩,午饭煮苞米面粥吧。妈今天早晨已经把菜叶切好了,可以少放一点菜叶,可以煮得稠一些。”

王小嵩答应着,从书包里取出了那几个大头菜根。

母亲看见菜根问道:“你哪儿弄来的?”

小嵩说:“三奶给的,托我明天捎给我们老师。”

“你们曲老师是位好老师,明天你给她带两个鸡蛋去吧。”母亲说,“不,带三个吧。替你三奶把大头菜根洗干净了再捎给你们老师。”

王小嵩高兴地说:“哎。妈你睡会儿吧。睡着了,就不觉得疼了。”

他拿起斧头,抱起几块柴,到外面去劈……

鸡蛋已经收起来了,盘子里放的是几块洗后的大头菜根。

母亲睡着了……

王小嵩对弟弟妹妹说:“缸里没水了。哥去挑水,你们不许闹醒妈妈啊!”

弟弟问:“哥你能挑动吗?”

“能。”

“振庆哥哥不是每天都来帮你抬水的吗?”

王小嵩不理睬弟弟,将毛巾垫在衣服里……

“你们不是好朋友了吗?”

王小嵩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弟弟就什么都不问了。

王小嵩一出门,看见吴振庆走来。他装作没看见,从房檐下摘取了扁担……

吴振庆徘徊在别处,目光却在望着他……

扁担钩太长,王小嵩担不起桶……

他将扁担钩链在扁担上绕了一下,才勉强使水桶离开地面。可刚走两步,后桶掉了,前桶磕在地上……

吴振庆终于走过来,替他拎起桶:“我都挑不动一担水,你就能挑动了?”

王小嵩说:“挑不动一担,我挑半担。”

吴振庆从他肩上取下扁担说:“你不是总怕自己将来是个小个子男人吗?现在越压,将来越矮!”

王小嵩说:“一边去!矮就矮,我愿意!”

二人争夺扁担。

吴振庆忽然一只手捂另一只手,背过身“哎哟”不止……

王小嵩一愣,绕到他对面,讷讷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吴振庆抬头一笑,像大人摩挲小孩子的头一样,在王小嵩头上摩挲了一下:“逗你玩呢!”

王小嵩也不禁笑了,擂了他一拳:“你这家伙!”

二人抬着水桶走远了。

抬回水,二人蹲下抽扁担时,王小嵩一回头,发现水桶并未在中间,而是非常靠近吴振庆那一端……

“你就不怕压成个小个子呀?”

吴振庆说:“我爸个子高,我怎么压将来也矮不了!”

二人合拎着水桶进屋,倒进缸里。

王小嵩搅面准备煮粥。

吴振庆替他倒水,一边和他的弟弟妹妹们逗:“你们今天怎么变得这么老实呀?嘴里吃什么好东西呢?”

王小嵩一听,望向弟弟妹妹——弟弟妹妹紧闭着嘴,都将一只手背在身后……

王小嵩猜想到了什么,望向桌上的盘子——盘子里只剩下一个大头菜根了……

王小嵩火了:“好哇,你们偷吃,都给我!”

弟弟妹妹伸出了手——手里是吃剩的一小点儿大头菜根……

王小嵩放下搅面的碗,扑向弟弟妹妹,要打他们……

母亲惊醒了,一边用双臂拦他,一边喝道:“小嵩你干什么?!”

“他们把大头菜根都吃了!”

吴振庆说:“嗨,我还当他们吃‘人造肉’什么的呢!大头菜根,偷吃就偷吃了吧!”说着,将盘子里剩下的那个大头菜根拿起,也咬了一口,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又说:“还真挺好吃的,像小萝卜。”

王小嵩说:“你!……这是吴三奶托我捎给咱们老师的。”

吴振庆一听,把大头菜根默默又放回盘子里了……

母亲说:“你就再给你们老师一个鸡蛋吧。两个算你给你们老师的,两个算三奶托你捎给你们老师的,行了吧?”

王小嵩这才息怒,一边继续搅面,一边狠狠瞪着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哭了……

母亲一手搂过弟弟,一手搂过妹妹,问吴振庆:“小庆,又帮小嵩抬水来了?我们家可真亏了你,要不连水都吃不上了。我认你个干儿子吧,愿意不?”

吴振庆看看王小嵩,痛快地说:“愿意!”揭开锅盖看了看,又说:“水开了!”

于是王小嵩往锅里倒面糊,吴振庆用勺子搅……

母亲慈祥地望着他们……

锅里冒泡儿的菜粥……

同一个时间,徐克正在菜店门前排队买菜,他趁人不注意,悄悄插了队。

一名妇女冲他大喊:“哎,你这小孩儿,怎么在我旁边站着站着,就夹到前边去了?”

徐克说:“我是在这儿的嘛!”

妇女说:“不讲理!”说着侧过身让他看见自己袖子上用粉笔写的号。

徐克说:“我也有号啊!”也侧过身让对方看号。

妇女来气了:“我是三十一号,你怎么也是三十一号?肯定是你自己写的!”

徐克说:“不是!”

后面的几个人嚷起来:“这孩子是夹进来的,把他挤出去!”

“不许他买。都夹塞,排队的什么时候能买到?”

妇女身后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老者息事宁人地说:“算了算了,一个孩子,夹就夹了吧。孩子,你到我前边来吧!”

徐克乖乖站到了老者前边。

妇女回身对老者说:“不是我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您看我这购菜证上,三天没买到菜啦!又不给补……”

忽然传来卖菜人的声音:“别排了别排了,卖光了!”

排队的人们顿时乱了,都往前拥——许多只手,伸向菜案,抓抢一些掉下的菜帮菜叶……

人们终于都散去了——买到的一脸庆幸,没买到的表情怏怏……

有人问:“明天什么时候来菜?”

卖菜的说:“不知道。”

“那,究竟能不能来菜呢?”

“不知道。”

“说是每户每天三斤菜,可一个星期才来一两次菜,这购菜本不是等于白发吗?”

卖菜的说:“不想要了?不想要给我!”

那人悻悻无言地走了……

一个抱着菜戴着眼镜的人掉了几根小青菜……

刚才说徐克夹塞那个妇女见了,上前捡起,转身便走……

有人告诉那个掉菜的男人:“掉菜了!”

他立刻回头寻找,仿佛掉的是钱包,或什么贵重之物。

告诉他的人指指那女人的背影——她已匆匆走出了挺远。

他却不肯罢休,喊着追:“哎,那位女同志,等等,等等!”

那妇女反而走得更快了……

他又掉了一根菜,被一个孩子捡起来就跑……

他顿了下脚,继续追那妇女,终于追上。

妇女难为情地回头一看,居然认识:“哟,严科长,我……我不知道你喊的是我……”

那男人也极不好意思:“没什么没什么,你没买上?”

但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妇女手中的那几棵小青菜……

妇女说:“可不没买上呗!您掉的吧?从背后我也没看出是您来,要是看出来,我捡了就给您了……”

“不不不,不是我掉的……今天天气,怪好的啊?”

妇女说:“给你吧给你吧!”

“何必呢何必呢,不就是几棵菜嘛!”

一个执意要还给,一个执意不收受……

徐克两手空空,站在不远处望着,一副失落得很的样子……

徐克的目光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一个车老板闭着双眼躺在马车上,也不知睡着了没有。他头下竟枕着四分之一块豆饼!

徐克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到马车跟前……

车老板睁开眼睛:“你看我干什么?”

他离去……

待车老板闭上眼睛,徐克又回来……

他蹑足绕着马车转,伺机下手……

他猝然从车老板头下抽出那四分之一块豆饼……

车老板的头“咚”地在车板上撞了一下……

车老板睁开眼,发愣地瞅他……

他也瞅着车老板发愣……

车老板的手下意识地摸向头底下,摸不着豆饼,霍地坐了起来……

徐克抱着豆饼撒腿就跑……

车老板跃下车,操着鞭子喊:“嗨,站住!你站住!他妈的小兔崽子,大白天就动抢!还不站住?看老子抓住你不抽你一顿!”

他跑过马路,一辆卡车急刹车……

车老板追过马路……

这时王小嵩已经煮好了菜粥,吴振庆替他往桌上端。

弟弟妹妹已然在喝……

母亲说:“小庆,你也在这儿吃吧!”

“不。我回家吃……”

母亲说:“都是我干儿子啦,还客气什么?你回家就能吃上山珍海味呀?”

吴振庆眼睛瞥向锅里。

王小嵩说:“吃吧,够……”

吴振庆说:“那好,我吃!”

他坐下不客气地喝起来……

母亲背靠着墙,双手也捧碗喝……

顿时一片喝粥的响声。

小炕桌上除了粥碗,还有一个大盘子,也许就是刚才用来装过大头菜根的那个盘子。盘子正中是一块豆腐乳。不,它原先是一块,此时已不完整了……

三个自家的加上一个外家的孩子,不时用筷子在豆腐乳上蘸一蘸,然后放在口中咂几咂,那庄重的神态,像贵族子弟吃西餐一样。

从他们喝粥的声音就听得出来——他们觉得那掺了菜的苞谷面粥好喝极了!

吴振庆望望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婶儿……”

母亲嗔怪地说:“嗯?怎么叫我?”

吴振庆改口:“干妈,我妈……我妈说……说……”

“别吭吭哧哧的,快说吧!”

他正欲说,徐克突然闯了进来,他跑得气喘吁吁,上气儿不接下气儿,怀中紧抱着豆饼,目光四处瞧,寻找藏的地方。最后将豆饼放入一口旧箱子(那是装冬天的鞋用的),而且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指着门:“关!关!……关上门!”

众人都惊愕地望着他……

徐克说:“如果有人追来,你们就一口咬定我根本没出过屋!”

他匆匆脱下外衣,掖在箱后,光着上身又说:“给我盛碗粥!我光着脊梁,喝着粥,他就不敢认我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吼声:“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今天你不还我豆饼,不管你躲到哪儿,我也要把你找出来!”

没人给徐克盛粥。

徐克夺过吴振庆的粥碗,喝起来……

吴振庆忐忑地站起来,走到外面去看……

母亲说:“小嵩,扶我出去……”

王小嵩说:“妈,你躺着吧,又不是我干的事儿!”

徐克说:“对,大婶你老老实实躺着吧。那人找不见我,一会儿就会走的!”

母亲没理睬徐克,对儿子说:“扶我出去!”

王小嵩只好扶母亲走了出去。

车老板来到家门口,一手攥着鞭子,问:“大嫂,看见一个小孩子过来没有?”不待母亲回答,又恼怒地自言自语:“我这么大的人,倒被一个小毛孩子抢了!他抢我的那块豆饼,是我三天的口粮啊!我舍不得吃,想省下来带回去给老婆孩子的……”

他说罢,无处发泄地狠狠甩了一记响鞭……

母亲说:“大兄弟,是我的孩子抢了你。”

车老板不禁一怔,接着竟显出几分不知所措的局促不安的甚至有点儿可怜的样子——那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在城里人面前习惯性的自卑心理。

屋里,弟弟对徐克说:“小克哥哥,我给你换个地方藏!藏被子里,他保证不会翻我家被子!”

徐克从箱子里将豆饼拿出来,交给他藏在被子里——

弟弟妹妹藏好豆饼,也溜下了床,缩在母亲身后,探头探脑地望着车老板……

母亲对王小嵩说:“把他给我叫出来!把豆饼也拿出来!”

徐克捧着豆饼,畏畏缩缩地,羞愧难当地,也有几分不那么情愿地被王小嵩和吴振庆从屋里推了出来……

母亲说:“还给这位叔叔,向这位叔叔道歉!”

徐克一声不吭,捧着豆饼相还,之后退到了母亲身旁。

母亲严厉地说:“还不道歉!”

徐克说:“我……错了……”

母亲回头对车老板说:“我教子不严,让你耻笑了,我给你鞠个躬,算是请你原谅吧!”

在孩子们的注视之下,母亲向车老板深鞠一躬……

车老板瞅瞅母亲,又瞅瞅徐克,说:“这……大嫂,我可一点没有想难为孩子的意思啊!还我,我就感激不尽了!这年月,你这么多孩子,也真够你替他们操心的啊!”

他瞥见斧头就在门口,被劈柴夹住,走过去,将鞭子插在后腰上,将豆饼垫在门槛上,拔出斧头,只一斧,那块豆饼分为两半……

车老板站起,把一半豆饼给徐克,苦笑道:“咱俩可都跑得够呛,你若朝我要,我还真舍不得给你!现在呢,叫我怎么好意思不留下一半啊?拿着吧!”

徐克更加羞愧,低着头接过了那块豆饼……

车老板正欲转身走,被母亲叫住了:“等等……”

母亲对王小嵩耳语了几句……

王小嵩进屋去,转瞬出来,用纱布兜儿包了些东西给母亲……

母亲递给车老板:“唉,家里也没什么送得出手的,这是两个窝头,我今天上班带的没吃,和几个生土豆,你别嫌弃……”

车老板说:“这……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我这不是反过来占便宜了吗?我不能收!不能收!”

母亲和车老板推来拒去,最终,东西还是到了车老板手里……

车老板说:“大嫂,我忘不了你。年头好了,我一定从农村给你拉一车菜送来!”

母亲笑笑,转过身,沉着脸对孩子们说:“扶我回屋。”

王小嵩和吴振庆将母亲扶进了屋。

弟弟妹妹也往屋里扯徐克。

妹妹说:“小克哥哥你别不高兴,要不连这一块豆饼还没有呢!”

母亲说:“都继续吃饭吧,也给他盛碗粥。”——“他”,当然指的是徐克。

王小嵩给徐克盛了碗粥,徐克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炕沿,捧着碗低下头便喝……

又是一阵喝粥声,仿佛刚才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没发生。

徐克说:“再来一碗!”看得出来,他认为自己在这儿根本不是外人。

王小嵩又给他盛了一碗。

吴振庆说:“干妈,我给你盛!”

母亲说:“我不喝了,不上班,喝一碗就喝不下了。”

徐克说:“我也叫你干妈吧?”

“你嘛,等一会儿再说。”

徐克讨了个没趣,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母亲说:“小庆,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来着?”

吴振庆说:“我妈说,我家粮食明天就吃完了,可还差三四天才到买粮的日子呢,我妈让我问问,先用你家的粮本买十斤粮行不行?”

“那有什么不行的,我家不是也用你家的粮本买过吗?幸亏买粮的日子差隔着,互相接济着买呗!”

各自的碗空了,锅空了,盘子里的腐乳也不存在了。

母亲问徐克:“喝饱了?”

徐克拍拍肚子:“饱了。”

母亲说:“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徐克走到了母亲跟前,母亲一把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同时对王小嵩和吴振庆说:“小嵩,小庆,你们把门插上,给我守着门。”

徐克开始觉得有些不妙,嗫嚅地说:“大婶……”

母亲说:“抢了别人的东西,不往自己家跑,倒往我家跑,你说该对你怎么办吧?”

“我下次不敢了……”

“该不该打你?”

“该……”

母亲说:“你妈瘫在床上,你爸平日没工夫管教你,你说我有没有权力替他们管教你?”

徐克低声说:“有……”

“那好,把裤子褪下来……”

徐克一只手解开了皮带……

“趴下……”

徐克乖乖地趴在炕沿……

母亲一手按住他,一手抓住笤帚疙瘩,在他屁股上打起来,打得并不太重,可也不能说太轻……

徐克咬牙忍受……

王小嵩说:“妈!”

吴振庆说:“干妈!”

他们赶快过来替徐克求饶。

母亲说:“你从小就敢抢,不管教你,长大还了得吗?”

徐克默默流着泪说:“我错了……”

母亲这才扔了笤帚,脸色异常严肃地说:“你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我和你们的母亲,除了一张脸面,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了。你们若从小就学坏,我们当妈的,还有些什么指望?”

徐克泪流满面地系着裤子,他忽然哇地大哭起来。

母亲说:“我打你,你感到委屈了?你觉得我没资格替你妈管教你?”

徐克说:“有。”

“那你还哭得多么冤屈似的?”

徐克说:“不是冤屈,是……是……我把购菜证弄丢了!”

他哭得更难过了,更绝望了……

大小孩子们,包括母亲,顿时以一种同情的目光看待他了……

晚上。

母亲手拿一只鸡蛋,摩挲着,遗憾地说:“可惜现在不是春天,如果是春天,这几个蛋中,兴许能孵出一只小母鸡呢。有一只母鸡的话,我们就会常有鸡蛋吃了……”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趴在被窝里,都双手捧着下颏,向往地听着……

母亲将鸡蛋凑近灯光——它显得半透明了,里面似乎有生命在蠕动着似的……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入睡了……

王小嵩做梦了,梦见满炕的小鸡……

在梦里他和母亲及弟弟妹妹置身于小鸡中,喜笑颜开,无数小鸡变成无数大鸡,生出了满炕蛋,捡也捡不过来……

王小嵩向人们分送鸡蛋,人们中有他的老师和同学们——吴振庆、徐克、郝梅、张萌、韩德宝……

第二天早晨。

王小嵩离开家走在上学的路上,他的书包里装着要送给老师的鸡蛋。

王小嵩在徐克家门前站住。徐克的爸爸正在给自行车打气。

王小嵩说:“大叔,徐克在屋吗?”

徐父说:“他早走了,和振庆一块儿走的,说是今天卫生值日……”

王小嵩满脸困惑地离开了……

他心里高兴,蹦蹦跳跳的……

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喊:“小孩儿,东西从书包里掉出来啦!”

他站住,回头看。走过的路上,有一个手绢包儿,他傻眼了,因为手绢里包的就是鸡蛋……

他往回跑去捡……

有辆泔水车停在路边。拉车的老马瘦骨嶙峋,老马比他离手绢包近;马拉动车,伸长脖子,在他跑到之前,竟将那手绢包一口叼起,吞下去了……

王小嵩瞪着老马呆住了……

赶车的老头儿从一幢房后转出来高喊:“倒泔水!倒泔水!倒……”

王小嵩一下子冲到老头儿跟前,哭嚷道:“你还我鸡蛋!还我鸡蛋!还我鸡蛋!”

老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鸡蛋?我干吗要还你鸡蛋?”

“我的鸡蛋掉在地上,被你的马吃了,一共四个!你今天不还我就不行!”

老头望望老马——老马若无其事。

老头说:“一匹拉泔水车的老马,都快饿死了,你怎么能往它头上栽赃呢!孩子,冤枉不会开口说话的牲口,是罪孽呀!就算是它吃的,那也该你倒霉。我都忘了鸡蛋是圆的还是方的了,这年头让我上哪儿找四个鸡蛋还你?”

一个倒泔水的青年说:“是你自己太想鸡蛋吃了,编出来的故事吧?”

老头儿转身走了,又敲起梆子:“倒泔水!倒泔水!……”

趁没人看着,王小嵩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大石头,仇恨地瞪着老马,高高举起……

老马望着他——它的目光似乎很善良,也很忧郁……

梆声……

王小嵩的手臂垂落,将石头扔了……

他沮丧地走了,不时抹眼泪,不时回头望那老马……

梆声……梆声……梆声……

王小嵩无精打采地来到学校,他走在走廊里——一间教室的门刚打开,正要拥入教室的学生们却被一张课桌从里面挡住了……

另一个班的一名学生说:“我们班教室门打开时,也是这样的!”

“看,通风窗开了!哎呀,老师的粉笔怎么就剩这么几支了?!”

“准是有人从上面爬进去,又蹬着课桌爬出来!”

“那除了小偷,还能是什么人呢?”

“报告校长去!”

学生们议论纷纷。

在王小嵩他们班的教室里,老师的讲课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一棵菜啦、两棵胡萝卜啦、几个土豆啦、一个窝头什么的。当然,还有一大块豆饼,不消说,是韩德宝给老师带来的……

粉笔盒里,粉笔满了出来,都是整根的,还有彩色的。

张萌说:“咦,怎么变出来这么多粉笔?”

有几个同学将目光望向吴振庆和徐克……

他们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似乎在认认真真地看课文……

王小嵩一走入教室,几个同学立刻围住他,七言八语地发问:

“王小嵩,你给老师带来点儿什么?”

“怎么不说话?他肯定什么也没带!”

“这家伙,老师辛辛苦苦教了你五年,换不来你一点点感情吗?你有良心没有?”

郝梅说:“你们别乱嚷嚷,王小嵩生病的时候,老师几乎天天晚上到他家去给他补课,他才不会像你们说的那么没有良心哪!”

她说完,注视着王小嵩,期待着他拿出什么比别人更好的东西……

王小嵩低声说:“我带了四个鸡蛋!”

同学们一片惊讶:

“哇!鸡蛋吗?!”

“王小嵩,你真了不起!”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鸡蛋了,都快忘了世界上还有鸡蛋!”

“王小嵩,我刚才说的话,你可别生气啊!”

“要是有谁再带来点儿‘人造肉’,老师回家和鸡蛋一炒,那可多香啊!”

“鸡蛋”二字使同学们都咽起口水来……

张萌说:“王小嵩,那你快拿出来吧!”

王小嵩说:“让马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