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梦中长忆误随车

书名:
离凰前传:此情可待成追忆
作者:
猗兰霓裳
本章字数:
18936
更新时间:
2023-04-12 09:55:37

马车静静停在湖边绿地,张德海与徐征远收拾了柳荫下的一处空地,又有些担忧地看着周围熙攘的人群,怕有什么闪失。

沈羲遥坐在马车中,从打开的门帘向外看去,丽湖两岸的景致,此时就像一副精美到极致的阔大画屏,无止尽地在春日融光中铺展开来。锦衣绣带,金钗玉钿的人影穿行在花丛里,到处都是言笑的欢愉,环佩的叮咚,鸾玲的叮当声,还有别致醉人的脂粉香,浓艳动人的百花香,清冽沁心的水波清香......在花树最盛,春风一过就纷扬如雪的所在,游人们或争相支起锦帐,或简单就地铺下一条长毡,三五知已围坐着飞盏谈笑起来。一片笙歌艳舞,弦歌风流的春日赏花图。

沈羲遥的目光落在那些锦缎绫罗包裹下的绮年玉貌的女子身上,一一扫过,他相信她今日一定会来此,仿佛是心灵感应一般,一下朝便决定来此一会。只是,无奈赏春人太多,女子中有的用长长的帷帽遮住了俏颜,想来是仕宦家中的千金,不便在人前抛头露面。所以看了半晌,却也未发现那个美丽的身影。

张德海自然猜到皇帝来此是为谁,只是,依他的想法,凌府家教森严,凌家小姐风华绝代无人能及却一直无人知晓,更何况那凌家小姐已经礼聘皇家为后,大婚之日就在眼前,凌相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女儿出门的吧。再过几日,凌家小姐进了宫,皇帝还不是随时都可得见,哪里像如今这般麻烦。凌家小姐那边,到时皇帝将前尘过往告知,那个竹林后可引为知己的吹箫男子,那个救她于危难的义士,都是眼前的九五至尊。 哪个女子还能不动心呢?之后便是龙凤呈祥,帝后和睦的万众所向的景象,岂不美哉乐哉?张德海想着,自己都先憧憬起来。

张德海正想着凌雪薇入宫后的情形,却见沈羲遥眼里闪过一道金光,虽面色如常,但微微上扬的嘴角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不远处的柳荫下,一双如花美眷正絮絮谈着什么。虽有长及肩的轻纱遮住了容颜,但其中那个玛瑙红的纤细娇美的侧影,不正是皇帝日思夜想的佳人么。

再看沈羲遥,嘴角蕴着一抹欢喜至极的笑意,目光炯炯带了无限欢欣与倾慕落在那个身影之上,再移不开。

徐征远这时已收拾好歇脚之处,上前道:“主子,已经布置好了,主子可要移步至树下?”

张德海抬头看了看天,日头不若来时那般盛极,但日光却还灼人,便小心建议道:“主子,奴才看那树下阴凉,赏景也是正好。”

沈羲遥这才收回目光,淡淡一扫,轻轻点了点头。为避免被人认出,张德海取了一顶墨色儒冠,不同的是这冠面也有一层轻纱障面。沈羲遥迟疑了片刻,终还是戴上了。

正在此时,绘春阁那边传来鼎沸的人声,只见楼前的空地处搭起的高台上,走出了四个猗年玉貌的女子,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啧啧的称赞声。

“那是什么?”沈羲遥御手一指,张德海便躬身退下打听。

片刻便回了来。“回主子,那是京城四大青楼的招牌姑娘,今日在此一会。”

“哦”沈羲遥点了点头,倒毫不在意,目光也从高台上收回,落在那边已坐在树下的女子身上。从身边杨酸枝小几上取过一盏“梨花白”,慢慢饮啜起来。

“这四个姑娘都是头牌,寻常人难以得见,更别说齐聚,而今日四人相约在此,大有比个高下,争夺京中魁首之意,便才聚起了如此多人。”张德海望着熙攘的人群解释道。

沈羲遥不置可否地笑笑:“朕并不在意。”便不再多言。

人群的嘈杂在片刻间静了下来,只见那四位丽姝朝众人施礼,穿戴打扮自是不凡,又有名妓的一番风情高傲,沈羲遥偶尔也有几眼扫了过去。张德海见皇帝虽无欣赏之意,但还是从旁打听了又来,低声道:“那一身月白绣牡丹的是藏春楼的头牌白牡丹,据说服饰只用牡丹装点。那一身樱粉汉裙的是锦归楼的紫絮,甚爱汉家妆扮。那一身鹅黄儒裙的是雅檀坊的绯玉,尤爱美玉,非玉不簪。还有那个一身新柳色上裳下裙的是潋滟阁的碧弦。”

沈羲遥手中折扇一收,浮上了然的笑意,目光略过那四名盛传的美人,转向张德海,轻轻道:“京中有传,牡丹之舞,紫絮之歌,绯玉之萧,碧弦之琴,乃‘京中四绝’,看来今日是能领略了。”

张德海闻得皇帝如此说,倒是一愣,旋即笑侃道:“原来主子知道,看来以后不用奴才去打听了。”

沈羲遥笑着踢了他一脚:“这差是越来越会当了。”目光再看那四位女子,微微点了点头:“道确实是名至实归的佳人,比起后宫里那些,全不一样。”

张德海心中唏嘘,后宫佳丽都是千里挑一的大家闺秀,行为举止无一不谨遵礼数,皇帝不甚爱女色,在皇宫之中好容易见到皇帝,自然皆是一副唯唯诺诺,千娇百媚的模样。而眼前这些女子,男人们花了千金万金,费力才能博得一笑,那眼底的骄傲自然不同。何况,自幼所受教养不同,风情必然也不一样。

这些道理,皇帝自然明白,何况眼前他眼里只有一个凌雪薇,什么花魁宠妃,根本已不在心上了。

言语前,听闻前方高台上主持之人说了些什么,沈羲遥没有在意听,不过还是有零星话语传进了耳朵里。那边话音落了,人群里一阵应和之声。徐征远倒是听得仔细,解释出来却是异常直白:“那四个女子要比个高下,但不愿落夺花魁之嫌,比试乐器、舞蹈、诗词三项,但每人只能择其中之一,剩下其二由所邀的台下一男一女完成,评判最高的便获胜,得到本次的缠头,好像是东海而来的黑曜石镶嵌围屏,世间无二的珍宝呢。”

沈羲遥“哦”了一声,言语间皆是玩味。张德海从那一个“哦”字便知皇帝的玩心上来了,也不多说,只等着看。

高台下男子的手臂如森林般举起,女子们倒都稍稍退后了一些,不过却也显出跃跃欲试之态。那台上女子倨傲地看着,尤其是白牡丹,这四个女子中她姿容最盛,也最负盛名,此时一副傲藐之态。沈羲遥倒是一副看戏的姿态,笑吟吟递了两盏酒给身边二人:“坐下一起看吧。”

顷刻间其他三人都已选好,一起站到台上,都是翩翩公子与娇艳佳人。只有白牡丹目光扫过众人,终转过头对身边的侍儿说了什么。便有两人走到人群中,其中一人直奔沈羲遥而来。

“这位公子,我家姑娘邀您相助。”一名杏色春衫,双髻垂髫的丫头站到沈羲遥面前。

张德海与徐征远正欲阻拦,却见沈羲遥慢悠悠站起身,正了正有障面的儒冠,用含了玩味笑意的声音道:“这是在下的荣幸。”

张德海一时骇得连舌头都要咬下,目光一转,却顿时明白了。

那厢,只见凌雪薇正由一个同样杏色的侍儿引领着朝高台走去。

随着他二人走上高台,底下的人群中发出窃窃的声音,毕竟他俩皆以轻纱覆面,看不得容颜,周围自然一片议论之声。

白牡丹走向他二人,轻轻一施礼,行为举止间有着惯有的傲然之态,不过言语还是很客气的,没有问他们姓氏称呼,而是直接道:“这次还请二位从旁协助,我选舞蹈,请二位商议选什么吧。”

牡丹之舞乃京中一绝,她选舞蹈一项定是踌躇满志。

沈羲遥点了点头,转向凌雪薇,虽看不清帷帽下的绝代容颜,但此时他们相距这么近,近到只略伸出手去,便可将眼前人拥入怀中。就是这么短的距离,却又是万水千山。

“我选诗词。”凌雪薇朝沈羲遥轻轻施了一礼,她自方才一时兴起应了白牡丹之邀,此时又有些后悔。毕竟自己即将入宫,又是好容易才求了父兄才被允出来。若是出了什么纰漏,自然不好交代,如今她一举一动已不只关乎凌府,更牵扯国体。舞蹈白牡丹已选,她心中大石半落,乐器她皆精通,但在众人面前演奏难免有碍身份,于礼不合。而诗词一项却无碍。

沈羲遥点点头,慢慢道:“那在下就选乐器好了。”

听到他的声音,凌雪薇身子明显一颤,立刻扭头直直看向沈羲遥,带了不可置信与犹疑的眼神即使隔了轻纱也能令人察觉。“你是......”她朱唇微启,却又未再发一言。

那边其他人也商议完毕,比试即将开始。

先是四位“主角”,白牡丹“孔雀舞”果然名不虚传,一曲舞毕台下一片叫好之声。紫絮也选舞蹈,她精通歌唱之道,舞蹈功底也不差,又跳胡旋,技巧虽不如牡丹,但盛在别致上。绯玉与碧弦自然选乐器,绯玉之萧,碧弦之琴各有千秋。台下一众饱了眼福。

接下来是诗词,台上已备好笔墨,有一长者越众而出,正是绘春阁的老板。他看了看周围的湖光春色,道:“我也没什么特别新意,就以春色赋诗吧。”

沈羲遥看着身前的佳人,凌雪薇站在桌几前,略一思索,便挥笔而就。沈羲遥看她手下只写了几个字,完全不到一首诗的长度,就搁下笔,走回自己身边。

那边三人一会儿也赋得新诗。

紫絮那边:“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绯玉那边:“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碧弦那边:“瘦竹隐红霞,春衣落絮花。相邀郊外去,寻醉入农家。”

沈羲遥一一听着,皆是好诗词,但他一心想知道凌雪薇那寥寥数笔到底写的是什么,待绘春阁老板走到凌雪薇诗词前,他的心更是狂跳不止。

绘春阁老板举起凌雪薇写下的花签,先是一怔,脸上闪过疑惑,片刻变成惊讶与赞叹,微笑着连连捋着花白长须,却不念出。

沈羲遥眼睛直盯着他,恨不得上前了。

“牡丹这位友人赋诗:‘莺啼岸柳弄春晴,晓月明。’”绘春阁老板高声念出,随即将那花签对众一示,又脱口而出道:“好诗,好字,好文采!诗词一项,此诗获胜。”

他此言一出,台下离得近得纷纷又上前几步,仔细看着他手中的花签,有人面露不解,有人一脸疑惑,也有少数人发出“啧啧”之声。

沈羲遥知凌雪薇诗词功力深厚,但他一直认为,凌雪薇出身钟鸣鼎食的世宦豪门,父兄又皆是诗词书画上的大家,她自幼耳濡目染,定是不凡。可眼前这寥寥十字,却让他知晓,凌雪薇的才情,绝对堪称国之第一。

“莺啼岸柳弄春晴,晓月明。”沈羲遥在心中默默回味,不由霁颜,仿佛是自己赋得此诗,得意非常。

“敢问徐公,此句妙在何处?”台下有人问道。

那徐公看向那人,摇了摇头,犹面带微笑看向众人:“可有人能回答这位的疑问?”

台下人面面相觑,之前称赞的几人也相互看着,却无一人上前。徐公无奈而不屑地轻笑,之后转向凌雪薇,眼神中已满含钦佩之色,缓声道:“这位姑娘,还是你来解吧。”

凌雪薇沉吟了下,正欲上前,只见沈羲遥正了正衣袖,先走了出去。他因脚疾未愈,走路稍有些跛,但身散出的卓尔不群,秀致绝佳的风采气度还是让人忽略了此点,将一众目光全部聚集到自己身上。

“莺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晓月明;明月晓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莺。”他朗声道,之后转头,朝凌雪薇处投去一个热烈的目光。

凌雪薇的目光也落在了沈羲遥身上,旋即回以一个会心的笑容。

白须长者含笑捋捋胡须,赞叹地点头,不过又顽皮一笑,与他持重的长者身份稍有不符,只见他转头看着凌雪薇问道:“这位姑娘,这位公子所解可对?”

凌雪薇落落大方地上前,朝沈羲遥施礼,玛瑙红的裙裾铺散,底边上以略浅朱红勾出的简单五瓣花图案就开满了一地。

“这位公子,”她声音清越,透着甜美温婉,似乎已经确定了什么般,柔声道:“承蒙公子欣赏,公子所解甚对。”说罢再行一礼,悄悄后退一步。

沈羲遥心中不知为何一酸,即使知道再过几日她就要进宫,成为自己的正宫,算不得委屈。可是,若是她是其他人家的女儿,又或者,自己不是帝王,只是寻常男子,那心情一定是欣喜若狂的。

正午时分,日头逐渐盛起来,湖边虽有微风,但依旧能让人感到些微炎热。本该是略有轻寒的早春三月,这样的天气实在罕见。凌雪薇站在高台一隅,尽量不引人注意,但她戴了帷帽,又有轻纱,那本来有的一丝风也就几乎感觉不到了。此时站在正午的日头下,早就出了一身薄汗,身上腻腻得不适,便将披在身上的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解下,显出里面一袭玛瑙红春燕归巢襦裙,裙上双股的鸳鸯钿带刺绣精美,由一对鸳鸯活灵活现,是巧手的苏州绣娘的得意之作。

白牡丹站在凌雪薇稍前的位置,余光处突然出现一抹惑人的亮色,偏头看去,只见一位丽姝婀娜的身姿,即使看不到容颜,也能想象那帷帽下是何等的绝世芳华,仿如洛水之滨离合的神光,若隐若现又遥不可及。

还有香气,那香气幽幽冉冉,却逐渐引起了周遭人的注意。

白牡丹素爱用香,与制香一项上也颇有建树。京中相好的公孙贵族有知她此好的,常常一掷千金购得名香以博美人一笑。而此时凌雪薇身上的香气,却是她从来没有闻过的。

沈羲遥看了看身边的人,她身上散出淡淡的香味,乍一闻是乳香的温暖香甜,再一嗅又有蔷薇的粉嫩幽然,又泛出莲花的清幽雅致,百花的芬芳与常青木的甘洌如雨丝般摇曳飘荡开去,馥郁、清新、雅致、醇厚次第而来,令人心旷神怡,感到甜美如饴,又觉千姿百态,如梦似幻,似假还真,一如众生实相,皆是存在与虚无相续间的泡影。

白须长者也被香吸引,不由脱口问道:“老夫素爱香料,这位姑娘身上香气特别,不知是哪种香料制成?”

凌雪薇的声音从帷帽的薄纱后传来,如黄鹂般清脆动人:“这香倒不是什么绝品,不过是我自己调制出来的。方法也简单,就是南越而来的碧水与东京华的兰芷相配,加上北地而来的重葛,还有西域的千媚,由春日艳桃、夏日碧莲、秋日红枫与冬日玉梅上的水各一钱混合,再用冰心玉壶封在松柏之下数年,开启后便得此香,名曰‘云霏’。”她的语气一如平常,仿佛在说一个简单花样如何绣就一般,仿佛那香随手可得,稀松平常。旁人听了却讶舌,不说那春夏秋冬的花上之水,单是四种香中的任一种,都是千金难求的绝品。此时在这位女子口中说出,仿佛就是随处可见的香料一般,毫不在意,再看周身穿戴,通身不凡,想来定是豪门女眷。

白须长者眼带深意地打量了凌雪薇上下,终未发一言,示意比试继续。

此时最后一项比试已经开始,待前面三位演奏完毕,皆是典雅的曲目,应和着春景,台下都是一片赞叹之声。到了沈羲遥上前,凌雪薇没有注意白牡丹和其他人众投来的目光,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那个挺拔俊逸的身影。

是他么?他又认出是她么?

台下的张德海也仔细看着皇帝,沈羲遥冲龄即位,乐器虽不十分喜好,但也皆精通。古琴一项更是无人可望其项背的。只是皇帝难得弹奏,今日在凌家小姐面前,他会展露绝技么?

这时,台上的沈羲遥看了那摆放整齐的各色乐器一眼,却没有取任何之意,而是环顾四周,似在寻找什么。台下一时议论纷纷。

白牡丹上前,轻声问道:“这位公子,请问是否没有合适的乐器呢?”心中却在忐忑,台上各类常见的乐器皆备的齐全,除非此人不会使用,不然定有一样可以称手。

沈羲遥摇摇头,不再看那些器物,却走下了高台,在众人不解与疑惑的眼神中,摘下湖边碧柳上嫩绿的柳叶,重新站回台上。

台下议论声更大,叶子可吹是众所周知,但是音色与可用曲目多是极简单的市井歌谣,难登大雅之堂,难道眼前这个跛脚的男子不若周身所散发的气质那般高贵,竟不会使得任何乐器?

凌雪薇心下却一颤,随着熟悉的音律从沈羲遥唇边的柳叶中发出,她已经确定了,眼前的男子,一定是那个在竹林后的俊逸身影,而明显的脚伤,也证明了,他也是救自己于危难的义士。

此时,飘荡在丽湖上空,令所有人如痴如醉的,正是那夜在竹林里,凌雪薇吹奏的流水浮灯。

三项比试自然是白牡丹一行获胜,众人也对两位障面之人颇为好奇。白牡丹携凌雪薇与沈羲遥向众人略一施礼,正要往台后的绘春阁里走去,只见那边紫絮、绯玉、碧弦相聚而来,拦在白牡丹前。

凌雪薇趁此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这三位京中口口相传的名妓。紫絮纤瘦,不若白牡丹纤秾合度。绯玉美貌,却不如白牡丹风情。唯有碧弦,脂粉薄施,妆扮清丽,笑容却如桃李初绽,说不尽的风姿无限。不由多看了两眼。

沈羲遥见到碧弦却稍稍一愣,此姝与宫中柳妃稍有相似,不过气质迥异,但乍一见却能立即想起。心里不知何时泛上些微难言之感,并非柳妃之故,而是想到宫闱,想到前朝。毕竟,凌雪薇是凌相之女的事实是他最不愿面对的,即使,他爱慕她如斯,但身为帝王,心中不能只有如花美眷,更要有如画江山。与生俱来的皇室骄傲、皇家职责、天子威严,都需要他以江山为重,而非自己的喜好为先。

“牡丹姑娘,”绯玉先开了口:“这二位是?”眼睛在凌雪薇身上上下打量了片刻,以绣帕抚着嘴角,露出一个风姿的笑容道:“不会是藏春阁新来的吧?”说着便伸手向凌雪薇的帷帽探去,一边笑道:“牡丹妹妹怎么不让这位姐妹展露容颜呢?”

凌雪薇后退一步,不急不恼地开了口:“久闻丽湖春色袭人,今日出来赏春,本来依了身份,不该应牡丹姑娘之邀抛头露面,但想不过是吟诗作对,品箫弄琴,皆是雅事,便出了礼数。不想却被这位姑娘误会。”语气里虽含着笑意,但不悦之意也显而易见。

绯玉只当不闻,只是一味看着白牡丹,语气中已有锋利之色:“我看藏春阁可以改名叫藏龙卧虎居了,牡丹妹妹不怕这位新姐妹之后抢了你了的花魁之位么?”又看凌雪薇:“看来辜娘是要让你一鸣惊人喽?”手再次伸向已退无可退的凌雪薇面前。

白牡丹正欲阻拦,只见一边的沈羲遥摇起手中淡黄底色绘墨竹折扇,不动声色地挡开了绯玉已伸到凌雪薇帽檐的手,语气淡然道:“这位姑娘,我们只是临时帮忙牡丹姑娘的路人,既然这位小姐不愿以貌示人,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绯玉的手讪讪地垂下,扫了一眼身边的紫絮,紫絮却装作不见,只看着自己手上一把障面的团扇不语。绯玉不甘地又看碧弦,只见碧弦微微一笑,如春风拂柳般温润,理了理鬓间的钿花,悠悠道:“这位姑娘文采真好,我素雅诗词,不知可否能向姑娘请教?”

凌雪薇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接受,就见碧弦一笑,带了揶揄的语气对白牡丹道:“听说徐公是姐姐的座上宾,昨夜还在藏春阁一度春宵呢,徐公挑剔之名京中皆知,甚少人能入得他的法眼,不过他对姐姐却是赞不绝口,姐姐不愧是花中魁首。”

她此言再加绯玉之前所说,无异于指白牡丹今日比试有作弊之嫌,而凌雪薇与沈羲遥是早就安排好的“帮手”。今日比试是徐公之意,而三项中又只有诗词一项是徐公出题,这样一番话,不啻于说凌雪薇是之前有所准备,其实并无甚高才情。

凌雪薇何等聪颖,当然听出她此话隐意,抿了抿嘴,点了点头道:“请碧弦姑娘指教。”

沈羲遥浮起淡淡宠溺的微笑,合起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打在手掌心中,等待再次听到凌雪薇的佳作。

“不知姑娘要以何为题?”凌雪薇问道。

“不如以相思为题,可好?”碧弦道。

凌雪薇听得“相思”二字,不由忡愣起来,那边碧弦却已开口道:“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之后得意地看着凌雪薇。原来碧弦早先差人探知知徐公今日之题为“相思”,有所准备,不想所探有误,失了诗词那一项的机会。

凌雪薇低了头,慢慢道:“枕函香,花径漏。无意相逢,絮语瘦竹后。时节薄寒人病久,铲地梨花,彻夜东风瘦。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未等碧弦说什么,抬起头又道:“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说到“相对”二字,声音已低下去,似含了无限无可奈何之情,带了些微哽咽。

沈羲遥闭了眼,那日吴贵人在牢中所说凌雪薇有心上人,他听闻暗含了殷殷的期许,如今,他已确定,那个在凌家小姐心中占了很大分量的,就是他。当心中激动难言,心潮澎湃起伏,不知是高兴到了极致,还是得意到了顶点,只知道自己的心一下下撞着胸膛,似要跳动而出一般。他突然做出了自己也想不到的举动,一把拉过凌雪薇的手,就向台后走去。留下其他四人面面相觑站在台上。

那边张德海与徐征远相对一看,抬脚便要跟上,而皓月也与卢幽姌见到此景,也是吓了一跳,直直奔上前去。

凌雪薇似知道了什么般,没有反抗,任由他拉着,周围的人声、景致她都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只有手上传来的温暖,让她的心激烈地跳动着。眼前的男子手掌温润干燥,身上散出幽幽清爽气息,她的心一下平静下来。

他不想再考虑那么多,什么皇帝尊严,什么帝相之争,什么后宫三千,他只要她......

她不想再顾及那么多,什么凌氏尊荣,什么身家背景,什么后宫之主,她只要他......

眼前是开阔的水域,他们站在水边,身后是姿态万千的依依碧柳,迎风舒展着嫩绿的枝条,轻轻打在两人的衣袍之上。凌雪薇低头,见自己的手还在沈羲遥的手中攥着,不由脸红了起来。

“我......”他开了口,要说出自己是谁。

“你......”她同时也开了口,要问他到底是谁。

“公子!”徐征远的声音传来。

“小姐!”是皓月惊诧的呼喊。

两人伸向帷帽的手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已站在面前的两个忠仆。片刻间,便被那两人拉开了。

也终于冷静起来,知道那些种种,是即使想抛开,也无法抛开的。心逐渐凉下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为何要在这样的事上,不能如意呢?

“轰隆“一声惊雷,不知何时竟聚集了大片浓云,接着”哗啦“一下,豆大的雨点从天空倾泻直下。

皓月一把拉过凌雪薇朝马车上跑,而沈羲遥也被徐征远半扶半拉地向另一边的马车方向走去。

之前的只言片语,不过尔尔,该说的还未说出,便失了说出的机会。风雨中,两人回头,她只看到他远远揭开面纱,容貌在大雨中依稀不清,无法分辨,却能感到那长久的一眄,清澈如水,坚毅如山。他只看到她掀开帷帽,睁目凝视,不忍眨眼。而雨声哗哗,视野里却渐渐空旷起来。

豆大的雨点从薄墨渲染般的天空坠落,穿过枝叶密网的空隙,连成一条条银线,打在棕黑的泥地上。前方树林的尽头外,一片宽阔的草地之后是一条汹涌奔波的大河,散出湿润的水汽,曲径通幽的苔痕上,散落着点点粉紫色的碎锦——那是紫藤萝和白菖蒲幽艳的花瓣。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停在草地上,其中一辆的车辙陷在一处泥坑中,半倾斜着,粗衣便袍的车夫一面挥着马鞭,一面懊恼地叹气,企图利用马儿的冲劲,将车从危境中解脱。

“刘大哥,慢些!”车猛地向前,又陷回原地,剧烈地震动了下,车内传来女子焦急的声音:“小姐受不了如此颠簸的。”一个女子探身出来又道:“那边是卢家小姐的车吧,请他们来帮帮忙好了。这车没人在后面推,肯定是出不来了。”说话的是一个身着浅碧衣衫的妙龄女子,双环髻上点缀着粉嫩的绢花,极是清秀动人。

“皓月,不如我们先下去好了。这样也方便些。”一支玉手掀开车帘,华衣丽服的女子轻巧地跳下马车,不顾及地的裙摆沾上斑驳的泥点,也不顾纷扬飘落的雨点,在雨中安静徐行。

“小姐!”随身的侍女打开一把黛色的绫伞忙遮在女子头顶,朵朵桃花盛放其上,在阴雨的天色下格外明艳。

“无妨的。”女子回头粲然一笑,仿佛突破浓云的绚烂阳光。她伸出手接着雨丝,仰头看着迷蒙的天空,眼睛里似乎沾染上了一线灰暗,带着几分惆怅之态,离开了伞下宁静的空间,向另一辆马车走去。

“卢姐姐。”凌雪薇站在另一辆马车前,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不过还是开口道:“外面的雨小了些,车里湿闷,我们不如在外面透透气,再回去。可好?”她那句“可好”带了些须疑惑小心在其中。

风挟着细密雨丝打在凌雪薇玛瑙红的儒裙之上,那春燕归巢的图案稍稍黯淡下来,仿佛沾上了落寂之色。之前一直随风飘荡的带了无尽风流的双股鸳鸯钿带也紧贴在裙上,少了摇曳之姿。

“小姐,”皓月撑着伞上来,也发出疑惑的声音:“卢家小姐怎么没应?咦,车夫怎么也不见?张大哥,张大哥?”她一面唤着卢家小姐的车夫,一面四处张望,对那边的静默也产生了怀疑,还有一丝莫名的紧张。

“小姐,这......”她看了看那辆马车,突然发出惊讶的声音:“这......”她脸色霎时变得煞白,声音都带了颤抖,慌张地对凌雪薇道:“这个......不是卢小姐的马车啊!”

偏了头想了想,又仔细地看了看眼前的马车,皓月道:“这马车与我们乘的如此相似,不过多了一个铃铛。啊,一定是刚才,那大雨突来,人群都是慌乱。我们的车夫不是府里的,让他跟着卢家小姐的马车,想来是认错,跟岔了。”

凌雪薇闻言一愣,旋即脸上闪过一层惊慌,不过又很快被平静替代,只见她轻轻捋了捋鬓间的碎发,回头看了一眼仍陷在泥坑中的马车,带了无奈的微笑着道:“实在冒犯,不过可否行个方便,麻烦帮一帮我们可好?”

皓月离得近,可以听出她语气中微微的颤抖,镇定了下,也敛衽为礼:“还请行个方便了。”

“小姐不必着急,子由,你去帮忙。”车里传来淡淡的男声,十分和善。话音落了,便有一赭衣男子下了马车,此人身材魁伟,眉目间满是豪气。

乍见了陌生男子,凌雪薇忙抬了袖子障面以作回避。皓月也微低了头,指引眼前的男子前去马车处。

走开几步,却发现凌雪薇还怔怔站在原地,眼神间全是淡淡的疏淡迷离。她不由唤了一声:“小姐。”那边身子颤了颤,却没有回应。

“敢问公子......”凌雪薇的声音有着明显的激动:“敢问公子可是......”她却没有再说什么,一双美目充满了期盼,又瞬间黯淡,薄唇抿了抿,终化作一个凄凉的笑容,又化作了一个决绝的心意,静静转身,向那一江春水。

隔着车帘的一线缝隙,沈羲遥静静坐在车内,比起心里的痛,脚上的剧痛已经变得麻木起来。

“张德海,”他的语气听不出波澜,但内心的翻涌却是明显:“你说,她会知道是我么?”

张德海一愣,有些不解道:“主子,难道您不会告诉凌家小姐么?”

几乎是看不见的幅度,沈羲遥摇了摇头:“她心中的男子,不该拥有九五之尊的身份。”停了停又道:“那个男子,应该只有她一人。而不是......”他踟蹰了下:“而不是后宫三千。即使只想取一瓢饮之,现实的残酷,又怎能容许?”他浮上一个无奈的笑容:“更何苦,她还有一个权倾朝野的父亲。”最后一句,他说得极慢,又十分隐忍。

张德海点了点头,语气里也沾染上了身边男子的那份忧伤与悲戚,还有参透后宫争宠的淡然:“是啊,做为凌家小姐,她一定是希望有一个人,是真正‘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吧。”他看着沈羲遥:“而帝王,却不能给她那些。”

那边,凌雪薇站在江水边,看着奔流不尽的碧波,轻声歌唱起来。

“细柳垂金缕,寄烟波,相思脉脉,问君知否?灵燕衔来春符字,相约黄昏莫误。渐月影、盈盈弦步,携手清风穿竹径,与闲云、共赴桃源路。境过也,不曾晤。残红满地游丝舞,泪轻弹,江南怨女,对池冲杵。愁雨纷然随槌落,凭借苹花结旅。只恐那、消息仍阻,纵是千山难隔断,盼归鸿,带去殷勤语,春不老,梦中叙。”

凌雪薇双臂斜斜展开,蓬松衣袖渺渺舒飞,似蝴蝶恋花;玲珑的脚尖轻点地面,悬空旋转如梭,俨然如凌波仙子踏水而来。骤然,一片寂静之中,有靡靡洞箫之音,飘渺回旋,牵引着她的舞步,指引着她舞动的身躯。时而高山云海,一波万顷滚滚涌来;时而流水含情,月色相随影徘徊。或是花枝轻颤,雾锁重楼;或是梧桐黄昏,相思闲愁。

张德海看着身边吹箫的帝王,乌眸含笑,情意潺潺,温润一如春水。

沈羲遥深情地望着,她潋滟的眉目,如云的乌发,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五色神韵天然。

而她,动情地舞者,当他如海市蜃楼般浮现,这世上所有的男子,都变得无足重轻,隔着红尘三千丈,她的灵魂踉跄着,朝他飞奔。

她的舞姿随着他的萧声,他的萧声伴起她的舞姿............

你是金风,我是玉露;你是孤骛,我是落霞;你是楚风,我是暮云;你是青峦,我是秋水............

“多谢公子。”不知何时,凌雪薇已回到马车前,不顾皓月疑惑的眼神,一个手势制止了她上前的脚步。

凌雪薇正了正衣饰鬓发,敛衽为礼,鬓间缧红珊瑚流苏金步摇轻微地晃,如同她此时拼力才稳住的荡漾的心。

“小姐不必客气,那是我该做的。”沈羲遥极力控制着自己颤动的身体,掩饰内心的激动。

“这个,”凌雪薇伸出一双素手,手心里赫然是那块绯紫玉佩:“还请公子收回。”又解释道:“我即将出阁,这样的东西,一定是一双一对的。不适合留在身边。”

“我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隔着车帘,沈羲遥递出一块羊脂白玉所制的玉珏,上面刻着“双飞”二字。“在下能理解小姐的担忧,这个乃是另一块,小姐一同收下好了。”

两人的手,在虚空中隔着短短的距离,却是无法再向前。

“我......”凌雪薇定定地看着那只手,咬了咬牙,努力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滴:“不能收。”又似不舍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玉佩,终下了决心:“多谢公子相赠玉佩,可惜,不能成对。也多谢公子知己之情,救命之恩。从此一别,还望公子保重。”

沈羲遥含了笑,眉间却哀伤地紧皱起来:“恭喜小姐喜结良缘,相信小姐所觅必为佳婿,还望小姐从此夫妻恩爱,并蒂荣华。”顿了顿,似乎这是唯一表露心意的机会,又不敢言说般低语:“若是,世事不是如现今这般无奈,又没有那些牵绊该多好。我不会让你离开,不会。如有来生,我一定要在所有境况发生前,先遇见你。那样,便不会再有任何牵绊。”说罢,向已经回来的徐征远一示意,眼神决绝。

凌雪薇面上浮上一层淡淡粉色,带了小女儿的娇羞与成熟女子的决绝,轻轻道:“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马儿一声嘶鸣,车轮辘辘,他终于离去,她低眉相送。忆起他淡淡叮咛,她微微浅笑。他渐行渐远,她茕茕孑立。

凌雪薇站在原地,胸中突然大恸,无可言说的感激与爱意,又是前所未有的绝望。仿佛人生已是尽头,哪怕这一生,或许还是那么长远............

尾声 此情已自成追忆

雨淅淅沥沥下着,如轻烟薄雾般笼在皇城之上。张德海站在城楼上,身上却是一身身出着汗。带了极焦虑的眼神,落在不远处那个身影上。几乎被夜色遮盖,沈羲遥手上仅松松提一盏风灯,豆大一点薄光,让张德海能辨出前方那个九五之尊的身影。

自傍晚回到宫中,皇帝就一直在这里,没有穿避雨的油衣,拒绝了宫人的撑伞,甚至没有让太医更换脚上的伤药,摒弃了身边所有的侍从,安静地,带了寂寞,带了绝望的身姿,静静地站在这里。雨大了又小,小了又大,身上的衣服被淋得湿透,他却没有挪动一步。

透过细密的雨丝向远处看去。身前,是九城鳞次栉毗的城郭人家,是俗世的烟火缥缈。身后,是皇城金碧辉煌的金瓦红墙,是皇权的云烟幻化。一边,是他无双的爱情,一边,是他无奈的情感。而她,在两者之间,有着不同的身份,虽然,他能拥有她,却不是以她,或者他希望的方式。

她是凌相之女啊,又将是大羲的皇后。虽然,他可以与她做一对同心同德,凤凰于飞的帝后,可是,内心里,他却是向往与她那举案齐眉,鸳鸯碧合的俗世夫妻。

前朝的纷争,皇权的归属,他不得不接受了这样一粧无奈的婚姻。即使,对方是她,他一心求之的女子,可是,她的姓氏,注定了他不能给她宠爱,不能给她真相。

还有半月,便是大婚的吉日,他,只能选择,忘记那些前尘过往,就如同他从未遇见过她,就如同,他只是个帝王,纯纯粹粹的帝王。不能有爱,不能动情,只有玉露三千,而不能三千宠爱集于一身。

而那些后宫女子的争斗,堪比前朝,甚至更甚。他自小目睹了那些美貌的妃子,如何为了争宠而使尽手段,不惜姐妹反目,不惜骨肉相残。那么多的鲜血,早就浸染了后宫秀极的每一寸土地。只要他不给她宠爱,如同他从未遇见她,如同他一直耿耿于与凌相的权力之争,这样,就能保护到她,不受到那些侵袭,也不会卷入那些阴暗的斗争之中,永远保持那份美好,如天人般的美好吧。

雨逐渐大了起来,张德海打了个寒战,余光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银白的身影,回头,竟是太后闵氏。

慌忙行礼下去,正想着该如何解释,只听见太后不急不缓的声音道:“皇帝白日里,见到凌家小姐了?”

张德海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回太后的话,是的。不过皇上和凌家小姐并未相见。”

太后点了点头:“遥儿他还是顾全大局的。”又看了看那边萧索的身影:“皇帝很倾慕凌家小姐吧。”

张德海垂了头,用轻微的声音道:“非常倾慕。”又鼓起勇气问道:“只是奴才不太明白,凌家小姐即将为后,皇上他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喜爱她了么?”

太后摇了摇头:“后宫中,宠爱犹如将女子置身炭火之上,这点,你我都看得太多。而前朝,宠爱犹如将亲眷置于得意的顶峰,恃宠而骄后的纷争是历代都不乏的。你想想,以凌家之势,如果其女儿入宫为后,又有皇帝无上的宠爱,还是皇帝真心实意的对待,能如何?”

张德海打了个冷战,其实他不是没有想到。而皇帝,也是如此顾及的吧。那么,以眼下之态,凌家小姐入宫,一定是会被皇帝弃之的。尽管,他爱慕她如斯。

“再过半个时辰,就让皇帝回宫去吧。这雨,越发大了。”太后留下幽幽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张德海躬身施礼,见太后身影渐行渐远,终抹了抹额头站起来。

远处那点昏黄突然凌空跃入高墙之外,张德海一震,连忙奔上前去,只见沈羲遥的身子晃了晃,倒在了瓢泼大雨之中。

“来人啊!快来人啊!”张德海尖利的声音在夜空中格外凄凉惊心,脚步声纷沓而来,一道惊雷闪过,映照出沈羲遥紧闭的双眼,还有苍白绝望的面容。

“小姐,用些粥吧。今日回来,您就什么也没有吃了。”皓月端了一盅冰糖雪燕粥到凌雪薇面前:“那您用一些姜汤可好?”

凌雪薇定定坐在软榻上,手里轻握着那一块玉佩,目光落在窗外房檐滴落下的银丝上,若有所思。

“小姐,您这样,叫我该如何是好呢?”皓月有些着急起来:“您今日淋了雨受了风,不驱驱寒,病了怎么办?还有半月,就是您大婚的日子了。可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话音落了,皓月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提什么大婚,那可是小姐心中最不愿面对的伤啊。今日那个男子,就是小姐的意中人吧。她虽未听小姐细说起,但小姐言谈之中偶尔的流露,她还是能察觉的。以小姐的天人之姿,倾国之才,需要的应该是一个一心对她的男子,相知相守一生。而皇帝,却最是不能给她如此的人啊!

“小姐,”皓月再一次将粥递到凌雪薇面前,带了执着的姿态:“小姐,您一定要用一些。”

凌雪薇幽幽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接过了那只粉彩鹧鸪斑碗,用小银匙搅了搅,又撂下了:“我并不想吃,你去倒壶酒来吧。我想一个人独自待会儿。”凌雪薇给了皓月一个勉强的笑容:“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把一切捋清了,捋干净了,心也就死了。”

皓月看着眼前落寂的凌雪薇,胸口一颤,喉间涌上微酸,眼眶紧起来:“小姐,”她踉跄着上前:“您大可不必如此的。”她说着上前一步拉起凌雪薇:“您去跟老爷说,您不进宫了,那个男子,才该是与您共度一生之人啊。”

凌雪薇用茫然而奇怪的眼神看着皓月:“不进宫?”她喃喃道:“我如何能改变我的命运呢?如果我不是生在凌家,或者如果父亲只是一般小吏,我自然不会被礼聘皇家。可是,现实却非如此,我也没有选择。”她停了停又道:“你说让我去跟父亲讲,我不进宫。可你是否想过,我要是跟父亲说了,他又该如何去回了皇帝?虽然我们都知道这只是简单的政治婚姻,毫无爱恋可言,那个人,也绝不会是我想要的一心人。可是,我还是得顶着凌家的荣耀,一步步走进那个我根本不愿提及的地方。”眼前浮起一层雾气,终化作泪滴落下,静静淌在腮边。

“小姐。”皓月不知再说什么,只是喃喃道:“可是,这样一来,您不是太委屈了么?还有那位公子,你们......”

“不要再说了。”凌雪薇掷了手中团扇,声音清寒起来:“委屈?怎么是委屈?多少女子费尽心机都不能得到的荣华,我已握在手中,我将是皇后,要说我委屈,说出去岂不给父亲惹来大祸?”

皓月忙止了声音,默默看着凌雪薇:“小姐,皓月知错了。”

凌雪薇摇摇头,拉起她的手:“我知道你一心为我,可是,即使生在如此钟鸣鼎食的人家,也是有更多常人无法理解的不如意的。今日之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那个人,就当......”她咬了牙,沉重地说道:“就当,我从未遇见过他。”

将手中的玉佩小心归在妆匮里,又仔细地落了锁,凌雪薇长叹一口气,看了看滴漏道:“不早了,我安置了。你也早些睡吧。”

第二天一早,卢幽姌便来了凌府,前一天她与凌雪薇在大雨中走散,又因着雨大不能来探望,于是一早便过了来。

“妹妹,昨日可吓坏我了。到底怎么回事?”卢幽姌一袭杏子黄绫纱绉裙,因疾行那长长的拖尾稍显凌乱。

那边,一袭淡青色岁寒三友褶裙的凌雪薇,因晨起而简单梳妆的如意髻上只点了几枚翠玉钿花。正歪在贵妃榻上就着窗外明媚的晨光看一本《史记》。闻声而起,已是带了浅笑:“姐姐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端了新沏的普洱,皓月逆着春光笑盈盈道:“卢家姐姐,昨日大雨,我们那车夫不是府里的,不想跟错了车。可别说,那辆马车跟我们的一模一样,可是巧呢。除了......”皓月想了想道:“除了车前系了一只紫金铜铃,可是那么混乱的场面,如何能注意那么细小的地方。”

卢幽姌笑起来:“你们啊,我说还是要用府中的,可是你们偏让车夫在我那车上,昨天我到了凌府才发现你们没跟上来,可是着急呢。”

“是我的意思,怕被人认出。”凌雪薇端了一盏茶,慢慢地喝着:“不过,我还真感谢这场大雨。”

卢幽姌与皓月对视了一眼,慢慢把话题岔开了。

沈羲遥自那日淋了雨,便受了风寒,这一病来势汹汹,几日都起不来床,却还在前两日里强撑着上朝,不过总是少言,因为多说两句,便有剧烈的咳嗽涌上,十分不适。如此,三日后,早朝便暂停,除非紧要国事不能面圣。

太后那边虽焦急,但意外地没有治御前侍从的疏忽之罪。张德海心中明了,太后那日是有意放任皇帝随性而为,只是,大家都没有想到这病来的如此凶险吧。

“遥儿,可好些了?”太后亲自端一碗汤药到沈羲遥面前:“把药喝了,再睡会吧。”

沈羲遥几日来一直高热不退,可是吓坏了一班御医,纷纷拿出十二分的本事,细细照料。后宫妃嫔按皇帝的意思,无一可面圣,柳妃与众妃在养心殿外站了几日,都未得见,也只好作罢。

“母后,让您费心了。”沈羲遥就着太后的手饮着苦药,比起心中的苦,这药又算得了什么。“儿臣不孝,让母后担忧了。”他说着咳起来,惟面颊一线潮红,更衬得其他部位的苍白异常。

“又是何苦呢?”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是,就要进宫了么?”此时太后的心意也有了松动。

“进宫。”沈羲遥的目光透过事事如意绢纱窗纸,外面已是和风煦煦的春日阳光。他浮上一个与明媚春光截然相反的凄凉笑容:“母后,如果您同意,我就按自己的心意,给她前所未有的宠爱,视后宫三千为无物。可是,我能吗?”

他的目光炯炯直盯向太后,那边身子一颤,似乎很久的以前,也有一个人曾经对她说,他只要她,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荣华富贵,他都可以不要。可是,她却在他那样明亮的眼神中,一步步走进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中,负了他。

“我不能,因为我是皇帝,因为她是权臣之女。所以,为了社稷江山,我不能。”沈羲遥第一次没有称“朕”,此时的他,多希望做一个普通的男人,只要不是帝王,他便能与她携手一生吧。

“遥儿,”太后叹了口气:“那待她进宫,你又该如何呢?”

“我......”沈羲遥的眼里流过一丝温情,又被决绝替代:“我就当从未遇见过她,我,不会给她宠爱,也不会,与她相见。”他说到最后,声音已低缓下去,伴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重新躺回了御榻上:“母后,这样,她也能永远如最初一般,想着那个我吧。”

太后抬起袖子轻轻拭了拭眼角,再说话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太后的严肃端正:“皇帝,只要你想好了,不介怀什么,那便好了。”她将沈羲遥身上的被角仔细地掖好:“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母亲相信你。”

之后调养了数日,沈羲遥身体已大致恢复。凌相那日回到府中,凌夫人自然关心大婚之日是否会因皇帝身体原因推迟。凌相摇摇头,“没有,皇帝身子已大好了。不过经了这场风寒,皇帝的声音倒是变了。”

“啊?如此严重么?”凌夫人正在帮凌相换上便服,听他一说,手上的藏青如意纹锦袍差点掉在地上。

“是啊,只是不知缘何得病。不过也好,以前皇帝的声音与裕王相似,现在却是不同了。还多了天子威仪在其中,庄重了许多。更是有天家气度了。”

凌夫人点点头:“女儿就要进宫了,不知皇帝,会不会善待我们薇儿。”

“善待不知道,毕竟......”凌相没有往下说,却回答了凌夫人的话:“但起码,不会亏待。”

凌夫人点点头,凌相之后去了书房,凌夫人走回内室,从床边的红檀五斗柜里取出一支玉簪,想了想,如果皇帝不善待自己的女儿,那么,她看到这个玉簪,多少也能记起往昔,也会好好待他的女儿吧。于是收拾起来,去了凌雪薇的“萋霏阁”。

“薇儿。”凌夫人带了和煦的笑意走进凌雪薇的书斋:“再过几日便是你入宫的日子了,你父亲准备了许多东西给你带进宫,母亲还有一陪嫁之物,你也带去吧。”说着拿出包在锦帕中的玉簪,对着女儿,撒了一个谎:“这碧玉木兰簪,是我出阁时我母亲给我的,现在我把它给你,只望以后你见到这玉簪,能想起你父亲与我,想起你是凌家的女儿。”

凌雪薇郑重地接过:“母亲,您放心,不论我在哪里,都不会忘记自己是谁。”

满城的张灯结彩,彩练漫天纷扬,沿街百姓的笑脸在不停地变换,仪仗队随着喧天的喜乐在缓缓行进……

紫禁城雄伟的城门 “轰”地一声,那厚厚的皇宫的大门在她身后重重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绝了她的……

眼前是龙凤红烛,是精美的喜宴。凌雪薇坐在床边,头盖喜帕,耳边隐约传来喜庆的乐曲,和着人们道贺行礼的声音。

悄悄撩起喜帕,这是她的大婚之夜,从此起,她便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姐,而是,大羲名正言顺的皇后。

有人走了进来,浓烈的酒味随着风一起飘进来。他的声音威仪,带了天子尊贵与矜持。凌雪薇攥紧了凤袍,心中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你就是朕的皇后?”还没等凌雪薇回话,这个声音继续说道:“你听着,朕不愿娶你,其实太后也是必不得已,你的使命现在已经结束了。所以……从今往后,不会有任何宫妃来向你请安,朕也不会临幸于你,你更不要与任何人接触,你就在这坤宁宫里好好做你的皇后吧。这是你凌家要的,朕给了。”

没有人发现,沈羲遥的表情在酒醉的掩盖下那般痛苦,似乎每说出的一个字,都在他心上狠狠地划下一刀,而待他勉力将那些绝情的话说完,心早已血流遍地。

凌雪薇木然地坐着,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甚至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她起身向他行礼,隔着堆叠的喜帕,她看不见他的容颜,而天子的身份,更给他笼上一层拒人千里的薄雾,迷惑了她的感觉。

“皇上,臣妾会谨记的。”凌雪薇淡淡道,这样也好,不是吗,她就可以安全地,在不影响凌氏尊荣的情况下,想念一个人,倾慕一个人。即使,那个人,已经万里千山。

“皇上,您就真的不再见凌小姐了么?”张德海在前面打着灯,沈羲遥漫步在九曲长廊之上,远远的灯火通明,钟鼓和鸣,烟花璀璨,一切切大婚的繁华都似乎与他无关。

“如果,”沈羲遥站在烟波亭里,看着远处的牺凤台,露出淡淡而释然的笑容:“如果,我能再遇到她,在这寂寂深宫里,不是以皇帝与皇后的身份。”

凌雪薇卸去晚妆,皓月将那凤袍仔细地收好。“小姐,这饰品真美。”皓月摆弄着凤袍上的装饰,金垂头花瓣、小金叶、金如意云盖、金长头花、金钟、白玉云朵。没有人应,她回了头去,凌雪薇已闭上双眼沉沉睡去。皓月抿了抿嘴,将凌雪薇身上的被子盖好,将那凤袍小心地收进了衣箱之中。这套衣服,恐是除了极重要的场合,不会再穿了吧。而小姐,已被皇帝下了那样的旨意,恐不会再用了。

凌雪薇睡着,所以她没有发现,在本该缀着白玉祥云玎珰的地方,是一块羊脂白玉珏。正是沈羲遥那日,递上的那块。

也许,这样的错过,便真的是一生了。

猗兰霓裳

2010.2.14 13:00

花媚玉堂人,空凭这倚香凤帷,银烛金蜍,佳人脉脉独向愁,黯然凝伫,为谁?问谁?

丹青罢,犀轴暗卷,翰墨襞苔笺,翠管书玉箸,自是眉目如画,字若珠玑。长门深锁飒飒,残霜飘零鸳鸯瓦。

箫声断,泪垂烟波几转重,朝朝暮暮,侯门深海,萧郎路人。

瘴雨骤落,水光沉璧,广袖舞华,长裙坠灵。倾国倾城之貌,闭月羞花之容,羽睫轻堕,秋波清流,绝艳惊郎眼。叹是仙子入凡尘。

玉颜皓齿,纤腰醉眸,容光凤凰楼。锦囊悄绣,似他?思他?是他?

缕金翠羽,绿猗瑶琴,声声琮玲,大有珠玉点盘之势。欲将瑶琴心事与谁寄?花管云笺,怎忆愁几许?青丝颓白雪,琼楼玉宇,牡丹之殪酒,幽兰之猗猗。

曲水流觞,蓬莱仙境,桃花自在轻似梦,细雨无边稠。绰绰其华,夭夭其慕。

有素缟之不染纤尘;

有青衫之气宇轩昂。

天上人间,只博伊人一笑,百媚俱生。故放任君去,神仙眷侣。

佳偶缘定,任玉壶之冰,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

蓦回首,闻初见已千载。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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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九年的十二月二十二,天色晦暗,云幕低垂,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掖庭角檐上的哨瓦呜呜咽咽地响。雪下得愈加大,琉璃瓦上积了极厚一层,只有单檐歇山顶飞扬的角上,偶尔露出斑驳的明黄。

离掌灯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个宫女抬了炕桌子上炕,另搬了两条板凳,晾上了新糨的鞋底儿,大家围坐着等宫门下钥。屋子里拢了火盆子也冷,于是探了手去烘,突然“啪”的一声爆了炭,火星子蹿出来四下溅落,脆脆在身上一通拍,“燎了衣裳可了不得,才领的袍子,烫出洞来又叫姑姑说。”

体和殿的布菜太监贵喜拿火钳子捅了捅炭堆,笑道:“可不,袍子可比皮肉值钱,回头到储秀宫上夜,要是让小主看见你失仪,等回了下处,一顿簟把子逃不掉。”

正说着,锦书打了门帘进来,把篾箩搁在桌上,拍了拍身上的雪珠,手指冻得没了知觉。

储秀宫司衾的宫女荔枝挪了挪,腾出地方招手道:“快来暖和暖和。桑姑姑背心上的滚边镶好了么?”

锦书搓了搓手,挨着荔枝坐下,“背心和袜子都做好了,等她明早当值回来我就送去。”

荔枝点点头,“咱们这位姑姑还真是百里挑一的难伺候,单她一个人那儿就有做不完的针线活,这日子……真没法过!你且熬着吧,我听说她要往翊坤宫调呢,内务府都派人传话来了,等她走了,你也就轻省了。”

大家都看锦书,她是个性格极温顺的人,办事也稳当,一举一动都合分寸。按理说这样的人,就是放到御前也不为过,可打她们这批宫女进宫她就在掖庭,到现在她还在这里待着,也不知道进来了多少年,不伺候正经主子,连西六所这一片都没出过。她心思重,她也从来不提起家里人。谁要是问,她就低头找活儿干去,单晾着你。大家讨了个没脸,后来就不问了,暗里猜她可能是犯官内眷,获罪进宫充掖庭的。

火盆子里尽是哔啵之声,坐了会儿,储秀宫静室站门的盈水掀了绵帘子的一角探头进来问:“哎,今儿几个人当值?”

“五个,”见荔枝偏过头去不搭理她,脆脆抬头回道,“我和春桃还有李大姑姑那边的双喜和翠翘,给慧主子侍寝的是桑姑姑。”

盈水白眼一翻,撂了帘子缩了回去,荔枝哼了一声,“什么奏性!看了几天南窗户,眼里就没人了。”

锦书笑了笑,倒了杯茶给她,“消消气吧,又不是什么大事,生气犯不上。”

侧躺着的春桃慢吞吞挠挠头皮,“今儿夜里不知吃什么点心,当值老让人吃不饱饭,就指望着子时的那一餐了。”

荔枝摆弄着大辫子上桃红色的辫穗,不温不火地接话,“还能什么,左不过喝粥。”又想起了一桩事,打开衣箱上的锁,抓了一把钱出来给锦书,愧疚道,“早说了凑份子给张妈妈置办辞路饭的,前几天一直不得闲,拖到今天才想起来。”

张妈妈是前朝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嬷嬷中的一个,自从承德皇帝的铁蹄踢翻了大邺朝的门槛,她就像哑了一样,不是万不得已绝不开口。熬到了六十岁,临老了,一个宫一个宫地挨个儿告别。到底她年纪大了,各所的宫人都按老礼敬她,估摸着今天轮到掖庭,大家早就准备了,只是这个院里的人大多要上夜,唯独锦书一直在,就把事托付给她了。

锦书笑着推辞,“你那份我垫上了,也没几个钱,算了吧。”

荔枝执拗地往她手里塞,“我们逢着主子高兴或者好日子还有另外的赏钱,你可靠什么呢?快拿着吧。”

锦书接了捏在手心里,贵喜说今天家里来人探亲,脆脆哀声一叹,转过身去抹眼泪,“今年我娘来不了了,上寒的时候‘过去’了。”

春桃连忙支起身子拉她,“快别哭,戌正要上夜的,你这一哭被人看出来,别说你,家里老小都要跟着掉脑袋。”

贵喜实在憋不住,便小心翼翼道:“锦书姑娘,往年都没见你家里人来,今年怎么样?”

锦书的眉间闪过一丝怅然,“我家里没人了,听说还剩下一个弟弟,如今流落在外,死活不知。”

这是头回听她说起私事,早前也料到她身世必定凄苦,这宫里的苦人儿比比皆是,只不过她好像和别人不同。至于哪里不同说不上来,也许多了点平静,少了些功利。明明比那些妃嫔好看得多,却甘于埋没在这掖庭里做杂役。谦恭柔顺之外又有一副铮铮傲骨,在那花架子下笔直地站着,有种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气度。宫里历练出来的每双眼睛都是雪亮的,可是看不透她。她不像是外面送进来的,倒像是本来就长在这紫禁城里的……不敢猜,猜多了怕不好,人人都有秘密,何必去探究呢!

西一长街的打更梆子响了一下,贵喜忙站起来抖了抖袍子说:“我走了,今儿刘太监身上不好,我给他上钥,回头把钥匙交敬事房就完了。”送走了贵喜也到了值夜的时候,屋里几个人洗脸抿头,和锦书交代声,上储秀宫替换白天当值的宫女了。

锦书端了油灯放在炕桌上,捏捏脖子,把一匹整布铺排开,拿尺比了尺寸画上衣片,再用剪子一片片地绞下来码好。比起姑姑们改大小的回炉活,她更愿意做这种新针线,针脚好看,缝起来也爽利。

盘腿坐在炕头上,穿了线,在头皮上篦了两下,正要落针,隔着纸糊的窗屉子,看见一盏风灯沿着墙根缓缓而来。原本以为是下值的宫人,推窗看,来的只有一人,暗淡的火光映着花白的头发和苍老的面容,一手提着宫灯,一手撑着伞,肩上挂着小包袱,走走停停间,到了掖庭局的廊子下。

锦书忙不迭下炕穿鞋迎出去,北风夹杂着细雹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她抓紧了领子一溜儿小跑,地面结了一层冰,脚下直打滑,扶着夹道的砖墙才走到风灯跟前,低低叫了声“张妈妈”。白头宫女抬眼看她,目光晦涩,张了张嘴,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锦书上前搀扶她,她躬了一下身子,并没有回避,跟她沿着宫墙往掖庭跨院去,手上的伞往她头顶上偏,自己便暴露在风雪里。

等进了房里,锦书吹熄风灯插在门前的挑子里。张妈妈反手关好门,整了仪容,先道个双福,退后一步捋裙双膝跪地,深深地磕了一个头,肩膀微颤着,伏在地上压抑地哽咽,“奴才给太常主子请安。”

锦书蹙着眉叹了口气,“妈妈快起来吧!如今连大邺都没有了,哪里来的太常帝姬呢!”

张妈妈是个认死理的人,她梗着脖子固执地说道:“不管现在谁做皇帝,在奴才心里,千岁就是千岁,是金枝玉叶,是凤子龙孙,是咱们大邺子民的帝姬主子,这些奴才永远忘不了。”

锦书扶她起来,这么大年纪了还跪拜自己,总觉得过意不去,是造孽的事。拉她在炕上坐下,烫了杯盏,沏茶端到她手里,一面道:“妈妈别说了,我记得自己是慕容家的女儿,刻在骨血里,一刻都不敢忘记。只是现在物换星移,我是个亡国的公主,能苟且活着已经是万幸了。妈妈下次千万别再行这么大的礼,我年纪小,怕受不住,要折寿的。”

张妈妈嘴角微垂,凄恻道:“千岁是何等福厚的人,当年我在排云殿当差,先帝爷疼爱千岁,连上朝都让千岁坐在膝头上,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三跪九拜。眼下老奴磕个头,怎么说受不起呢?”

锦书知道和上了年纪的人论不出长短来,只有抿嘴笑笑,把炉子点上,一口锅里下面,另一口锅里烧汤好涮羊肉。不时地拨一拨炭,回头对张妈妈说:“您老先上炕焐着,我这里成事了就端到炕桌上来。”

张妈妈佝偻着身子,无比谦卑地重复,“怎么敢当呢,您受累了。”锦书看着锅盖边上一缕升腾起来的热气出神。本来过了那么久,当初的事也努力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被张妈妈一提,悲凉瞬间排山倒海地充满了她所有的记忆。

她的父亲是个生性懦弱的人,他是个很好的诗人,他温文尔雅,注重文化,唾弃武力。然而作为一名君主,他不得不把一半的精力放在武将们的身上,他想两方面都顾全,最后两样都没做好,这种矛盾的性格注定了他人生的悲剧。所以当两百多年来一直臣服的宇文氏提刀相向时,堂堂的大邺皇帝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二十岁的宇文澜舟攻进京师,一脚踩在太和殿的御座上。大邺皇帝悲愤交加,回天乏术,最后在长春宫里一条绳子结束了一生。

握住了大邺命脉的藩王加快了杀戮进程,服侍六宫的宫女太监几乎屠戮殆尽。慕容氏的十二位皇子杀了十一位,只有最小的皇十六子永昼,因为他母舅做寿出宫凑热闹才幸免于难。

她原以为自己也会跟着父母兄弟们一起去的,却不料单单留下了她。或者是想利用她引出永昼,也或者是看在死去的姑母面上,给慕容氏留下一脉香火吧。姑母合德帝姬是宇文澜舟的嫡母,曾经抚养过他五年。可惜明治十三年病故了,所以现在的太后是宇文澜舟的生母,但越晋王时期不过是个偏房。

好在这位太后也算大气,没有把自己对合德帝姬的怨恨转移到她身上,这些年来对她不闻不问,就当她死了一样。也可能是觉得把她放在掖庭里孤独终老是更好的惩罚吧,反正这九年她虽然失了往日的荣宠,活得倒还自在。除了明治年间留下的寥寥数个老宫人,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如今她就是个杂役,卑微地活着,比太监宫女们还要低一等。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个懦弱的人,为什么没和大邺朝一同沦亡呢?也许是东昌事变时自己年纪太小,一个七岁的孩子懂得什么民族大义,无非一心想活下来。至于一个亡国公主以后的路应该怎么走呢?曾经雄心勃勃怀抱复国理想,躺在炕上对着帐顶指点江山。可当宫廷严格的规矩落到她身上时,除了冬天长满冻疮又疼又痒的手脚,她的心里再装不下别的了。怎么把比自己还高的水缸蓄满,怎么能躲过掖庭令的刁难?斗志一寸寸被消磨掉,复国变得遥不可及,繁重的劳作压得人连气儿都顾不上喘,唯一挂念的只有弟弟永昼。

她没法子打探,下等杂役也好,宫女也好,属于哪个宫就扎根在哪里,所以她只有在这深宫中苦等,希望哪天能得到永昼的一点儿消息。有一回贴在墙角听一个剃头太监和掖庭掌事的提起前朝皇子,虽只有三言两语,却得知了承德皇帝派出去寻访永昼的羽林军空手而返的喜信。她高兴得两夜没睡好,只要不落在宇文澜舟手里,永昼就还有活路,只要他还活着,姐弟就有相见的一天。永昼比她小三个月,是端肃贵妃的儿子,模样好,脑子也好使,他总能打听到她在哪里,总会想办法带她出去的……

水开了,热气把锅盖顶得咔咔作响,锦书回了神,隔着浸湿的抹布把陶胚的盖子揭下来,麻利地下了面,恭恭敬敬在张妈妈面前摆上一大海碗。

张妈妈跪在炕头谢恩,喃喃道:“千岁亲自给我张罗辞路饭,是奴才几辈子的造化,奴才就是下去了也荣耀。”

锦书笑道:“别讲这些虚礼了,天冷,一耽搁就该凉了,妈妈快趁着热吃吧,我来伺候您。”夹几片羊肝放在她右手前的小碟子里,每布一回菜,张妈妈就曲起五指轻叩桌面,表示磕头答谢,一顿饭下来,笃笃之声不绝于耳。

等吃完了也交了亥,二更的梆子清脆地响起来,张妈妈留下了给姑娘们绣的鞋垫准备起身出门,临走抓住锦书的手,哀戚道:“奴才和千岁这一别山高水长,这辈子兴许没有再见面的日子了。千岁万事多多留意,宫里规矩再重也重不过人心,面上好都是虚的,说不准背后算计人,千岁只要保得住自己就是了。”

锦书点头应承,“我在这儿一切都好,有几位当年跟前伺候的人在永寿宫当差,妈妈要是去,替我瞧瞧她们好不好。也不必说什么,我这里顾念不上,没的回头给她们招是非。”

张妈妈道是,锦书开了门,把她送到掖庭西头的廊庑下。看她挑着风灯摇摇晃晃走远了,这才回身往跨院里去。白天下了值的宫女们梳洗完了,端着木盆出来倒水,看见她就招呼,“张妈妈的辞路饭预备过了?”

锦书在廊檐下拍拍鞋上沾了的雪,轻声细语地答:“才刚吃完了送出去的。”

钟粹宫定妃的贴身丫头对她道:“明儿你替我们那儿裁些手纸吧,我和萧姑姑说过了,你只管到内务府领白棉纸去就行了。”

锦书应了,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掖庭是各宫宫女杂居的地方,只分两种人,一种是伺候帝后妃嫔的宫人,一种是女奴出身的杂役。宫女们从新皇帝的包衣奴才里挑选出来,最多二十一岁就能放出去。女奴不同,到死都出不了掖庭,是最下等的人,谁都可以指派你。耐着性子和你说你得做,没好气儿地吩咐你,你也得照做,横竖叫你停不下手来就是了。

宫女们受不住冻都回屋去了,掖庭和寝宫不同,地下不供炭,一到隆冬时节冷得牙关直打颤。锦书看着那满地明晃晃的雪愣神,站了一会儿想起还有锅灶碗筷没收拾,忙打了绵帘进去。冷水里一通刷洗,冻得十根指头萝卜似的,再往洗脸的热水里一泡,又胀又麻,直痒到骨头缝里去。

次日寅末起身,冬天夜长,这个时候天还是黑的,跨院里已经热闹开了。当值的宫女打点好,听见宫门外的首领太监拍掌,列好队往各宫去替换上夜的人了。锦书挑了灯往内务府去,薄薄的鞋底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好容易进了广储司的大门,掌事太监坐在大案后头,听见有人进门,连眼皮都没翻一下,只问:“干什么来了?”

锦书请个安,“陈谙达大禧,我来领钟粹宫份例的白棉纸。”

陈太监抬头笑道:“哟,是锦书姑娘!外头冷啊,快来烤火,瞧瞧脸色都变了。你稍等,我这就给你取去。”

但凡男人总是喜欢美人的,就是六根不全的太监也一样,见你好看就客气些,爱和你亲近,有时候给你塞点赏赐的瓜果点心,并不是真心对你好。锦书心里知道,也很反感,可是没办法,只有忍着。这些太监得罪不起,你要是敢拉脸,回头千方百计算计你。

白棉纸拿黄云套套好,恭恭敬敬顶在头上,挑墙根雪薄的地方走。天已经微微亮了,用不上灯笼了,就把挑杆子别在腰封里。出了夹道往南,远远看见一队太监抬着一乘肩舆逶迤而来,忙请下黄云套,合了伞在一旁站好。肩舆经过她面前时,不知怎么,高高在上的人突然叫等一等。

那是个极好听的男声,像铮淙的琴音,又隐隐夹带金石的冷冽。锦书心里打突,渐渐不安起来。刚刚她并没有看清舆上是谁,但知道必不是等闲之人。不管是大英朝还是前朝,后宫之中乘辇代步的,除了后妃就是皇帝和太子。会是宇文澜舟吗?似乎不太像。

她曾经在父皇宴请藩王时远远望过他,也听过他的声音,当时父皇出了对子众人共乐,上联是:身居宝塔,眼望孔明,怨江围实难旅步。异姓藩王们的先祖都是行伍出身,王位一代一代传下来,继位的世子大多重武轻文,肚子里有墨水的没几个。抓耳挠腮之际,只有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站起来接对子:鸟处笼中,心思槽巢,恨关羽不得张飞。

那声音低沉而坚定,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如此的野心勃勃,踌躇满志,可惜当时父皇并不警醒,反倒夸他文采非凡。赐了黄马褂准他御前行走,结果他就身披黄马褂,带兵杀进了紫禁城。

不是宇文澜舟,那便是太子宇文湛了吧!如果是他,那他们俩小时候为只鸟打过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能认出她吗?

她有些走神,舆上人哎了声,“你是哪个宫的?”

锦书忙请了双安,“回主子的话,奴才是掖庭的杂役,没有福气伺候贵人们。”

那人沉吟片刻,“抬起头来我瞧瞧。”

锦书有些没底气,可忐忑归忐忑,却不得不照他的话办。微仰起头,眼皮子老实地垂着,主子要看你,那是你的造化,只有主子看你的份,你不能和主子大眼瞪小眼,坏了规矩不但自己要受罚,还要连累调理你的姑姑。舆上的人打量了她,半天没出声,只听见微微地叹了口气,“叫什么?”

“奴才锦书。”她低下头应。舆上的人再没说话,太监首领右手两指在左手掌心里清脆的一打,肩舆又缓缓前行,往慈宁宫方向去了。锦书垮下了肩,四九的天儿,生生吓出汗来,风一吹,鬓角凉飕飕的。

他好像没认出她,可是那声叹息是什么意思?肚子里九转十八弯地想了会儿,宇文湛是宇文澜舟的嫡长子,祈人大多早婚,宇文澜舟十四岁就生了他。那年他跟他父亲进宫朝贺,也就五六岁光景。两人捞了袖子开打,只几个回合就给拉开了,后来在一张桌子上吃过两块点心又合好了,临走她送了他一个扇坠子。再后来直到宇文澜舟攻占了紫禁城,她都没有和这对父子见过面。细算起来也有十来年了,都说黄毛丫头十八变,他要能认出她来,除非是神仙。

宽慰自己一番,脚下加快了步子,唯恐再生出什么事端来,等进了掖庭局,这才松了口气。上夜的宫女回来了,白天没差使,可以在屋子里睡上两个时辰,所以她不能回房里,得到西边的杂役房。进门先给管事的萧姑姑请安,萧姑姑看见黄云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点了头道:“等这个干完了,把慈宁宫要用的火眉子搓上。各处要准备年下用的东西,今儿当值的人不够,回头搓得了你给送去吧,不用进去,给门口的人就成。”

锦书屈了屈腿道是,“我料理完了就去。”

她手上忙活,萧姑姑在一旁看得颇合心意。这丫头聪明,干什么都叫人挑不出毛病,就是性子淡了点儿,从没听见她和人聊闲话,看她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论起资历来,恐怕比谁都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的宫。萧姑姑比她大不了多少,还是爱打听的年纪,看左右人离得远,就压低了声和她套起近乎来,“哎,我上回见你编过一只雁么虎,就和活物一样,怎么编的?”

锦书抬头笑了笑,“姑姑爱玩这个?下回我编个送给您。要说清倒不易,要不等姑姑得了闲,我编一回给您看,一看您就会了。”

她笑的时候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窝,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一字一句都是细琢磨有分寸的,这样的人叫人喜欢,萧姑姑便顺着话头接道:“今儿晌午吃了饭歇会子,你教教我。”

锦书知道这是给她放水呢,应了一声,笑得愈发腼腆。

萧姑姑又问:“你多大了?”

她在熨过的白棉纸上垫上了湿布,一面答道:“到了年初五就满十六了。”

萧姑姑笑道:“月份够大的,日子也吉利,初五迎财神把你给迎来了,你爹娘多高兴啊……说起你爹娘,家里还有什么人?”

锦书耷拉下眼皮,淡淡道:“都死绝了。”

萧姑姑讪讪的,“对不住啊,勾起你的伤心事来了。话说回来,正月初五生日的真不多,我听说前朝的太常帝姬就是初五生的,你福气大,和她撞到一块儿了。”想了想又道:“老祖宗常夸你搓的火眉子好,等有了机会我和慈宁宫的人说说,侍烟的小苓子到年纪该放出去了,到时候调你过去当差,侍奉老祖宗总比在这儿做杂役强。”

锦书急忙摇头道:“我知道姑姑心疼我,可我笨手笨脚的,又不会说话,怕有个闪失连累了姑姑。我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人,只求安稳。姑姑给我指派活儿,我尽心地做,在这里伺候上头也是一样。”

萧姑姑看她的眼神有点怪,在宫里这么久,头回遇上不肯攀高枝儿的人。谁愿意在掖庭受那份活罪,整天累得骡马似的。是个人都想尽了法子往上爬,能到主子身边才有出头的日子。像她这样的,满紫禁城找不出第二个来。这叫什么?明哲保身?还是没出息?萧姑姑不再说什么了,脸也有些冷,为她好她倒不领情,真是天生的劳碌命。

看见她满含鄙夷地一撇嘴扭头走了,锦书无奈地暗暗叹气。这里头的内情不能说,上主子跟前当差对别人来说是好事,对自己来说就像和阎王爷隔了层窗户纸聊天。现在是宇文家的天下,他们对她这个前朝公主究竟能有多少耐心?说不定哪天一不高兴就把她砍了,那就再也见不着十六了。

锦书低着头忙了一个时辰,才把一摞火纸搓完。数了数,差不多有百来根,看看天色不早了,得赶在寿膳房进膳之前把东西送过去。外面雪还在下,怕火眉子受潮,要了块油布包上,取了伞就匆匆出去了。

慈宁宫离掖庭有一段路,这次的雪下得厉害,没到一昼夜就已经到处白茫茫一片,连清扫都来不及。甬道上的雪被人踩成了结实的冰层,稍过一会儿没人走,一层雪又覆盖上了。宫女是没有靴子穿的,她只好忍着冻,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等到了慈宁宫门前巨大的鎏金香炉底下时,两只鞋子并袜子都湿得透透的了,沉甸甸的能拧出水来。

小苓子早在廊庑底下候着,两个人打过好几次交道,算是老熟人了,所以说话也随便。锦书笑吟吟看着她,把油布包递了过去,“真对不住,叫你好等,你这儿吃了多少西北风?”

小苓子切齿地骂:“那个李太监真是个狗都不吃的玩意儿,哄我说你来了,我在这儿等了一盏茶时候,冻得脸都僵了。”低头看见她脚上的鞋,皱眉道,“怎么都湿了?这雪可真大!快回去吧,没的冻坏了。我也进去了,今儿过小年,太子爷在里头,回头皇上、太后和皇后娘娘都得来,得小心着伺候才是。”

锦书忙点头,“你快进去吧,我走了。”

转身加紧了要往掖庭去,才走了两步,背后人叫,“站着。”她停下垂手转过来,来人是个太监,高颧骨,小眼睛,上下打量她一遍道:“锦书姑娘请留步,太子爷有令,请姑娘到北边廊子下候着,回头有话问。”

她躬身应“嗻”,心头七上八下地跳开了。看来安稳日子到头了,自己是低估了宇文湛的眼力,如果没碰见可能想不起她来,既然是遇上了,那就逃不掉了。下意识往慈宁宫里看了一眼,除了两个站门的宫女别无他人,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来了的?

怔愣之际,眼角瞥见一队御前太监,引着一辆黄色宝盖顶的辇乘缓缓而来。车上的人穿着玄色的衮服,头微低着,黑貂鼠的暖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看见帽前镶的镂空金佛和云龙嵌东珠的宝顶。锦书伏地跪下,心头又是愤恨又是憋屈。

那是宇文澜舟啊,逼死了她的父母,杀了她十一个兄弟的仇人!真恨自己怎么不是个爷们儿,报不了仇,还要窝囊地给他俯首磕头……狠狠捏了把雪在手心里,只觉得无边的寒意袭向四肢百骸,冻得心脏丝丝缕缕地抽痛起来。自己是个没气性的,这几年活得傻,就是给她一把刀她也扎不了人,除了折腾自己,旁的什么都不会。

人和辇都过去了,嘴里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儿,原来一使劲儿,把嘴唇给咬破了。她站起来平了平心绪,就是心底恨出血来也不顶用,除非能出宫去,否则还得接着磕头伺候。要出去不容易,掖庭一圈光太监换岗就要花半个时辰,更别提一道道宫门上的禁军侍卫了,小时候怕死,现如今有那么点儿视死如归的意思,可惜有劲没处使。趁着当差送东西的当口也留意过各处布兵,压根没有空子可钻,看了几次,后来死心了,没有腰牌,这辈子都甭想出去,老死在这里算完。

闷头胡乱琢磨着往北边廊子底下去,迈腿跨上台阶,突然发现一片缠枝宝相花纹的衣摆就在跟前。她吓了一跳,忙缩回脚,看那双绣着四爪蟒纹的鹿皮油靴就知道宇文湛已经来了,低头请个双安,“奴才锦书,请太子爷金安。”

太子沉默着,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隔了一会才道:“这里没有旁人,你别和我这么生份。”

锦身道:“奴才不敢。”

“这些年委屈你了。”太子缓缓道,“今儿在甬道上见着你,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原来真是你。眉眼长开了,不过还有小时候的影子……你可还记得我?我是湛,小字叫东篱的那个南苑世子,当年还和你打过一架的。”

锦书老僧入定似的无悲无喜,平静道:“奴才惶恐。”

太子又顿住,长长叹息道:“我知道你恨我们姓宇文的,但是请你相信,我对你从来没有存过坏心,也从来没想过要害你。我不敢求你原谅,只求你看在咱们小时候的情分,让我补偿你一些。”锦书忍不住想笑,想问问他怎么个补偿法,能把父母兄弟还给她吗?能把大邺还给她吗?欠了这么多,再谈补偿岂不矫情?

“你可愿意到东宫当差?我吩咐内务府把你调过去好不好?”太子急切道,“到了我那儿一切都好说,你在掖庭待着也不是长久的方儿。”

锦书低垂着眼道:“谢太子爷宏恩,奴才就爱在掖庭待着,请太子爷不必费心,太子爷就当今儿没看见我,或者当我死了也使得。”

太子有些恼火,背着手道:“你抬起头说话!还真拿自己当奴才了?你瞧瞧我成不成?咱们谈不上是发小,可好歹算朋友吧!你给我的那个坠子,我现在还留着呢!”

“奴才不敢高攀,太子爷早该把那东西丢了的,放着污了您的眼。”她说着又躬了躬身。

太子不喜欢这种刻意的疏离,蹙眉颇不悦,“你这是什么话?我说了,不许低头佝偻着身子,看着我说话!”

锦书无奈,抬眼看他,心里冷笑,玉冠华服,好不威风,倒是和小时候流着鼻涕的样子不同了。他比她小一岁,从前像个矮冬瓜。现在个子长得那么高,大概是常在野外练骑射吧,脸膛晒成了小麦色。眉峰鬓角刀刻般的刚硬,五官比例恰到好处,精致得几乎挑不出瑕疵来。最奇特的是眼睛,宇文氏有鲜卑血统,瞳仁里带着一环金色,看上去妖异而魅惑。

她从小就听说南苑宇文家的美貌天下闻名,和北齐高氏一样,不论男女都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小时候没有机会近距离地看宇文澜舟,只好趁着宇文湛独自在宫里,捧着他肉嘟嘟的胖脸研究了半天。可能是因小,没长开,五岁的宇文湛简直就是御膳房里做出来的陕西锅魁,扁塌塌的,就剩肉皮儿白,眼珠子怪了。没想到十年没见,就像神仙在他脸上吹了口气,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的,长成了个翩翩美少年。

太子有点懵,前头在夹道上见过了那张白得雪一样的脸,眉睫一色的黑,嘴是淡淡的粉,那时耷拉着眼皮子,睫毛又长又密,往下一盖睡着了似的。这回可算看见眼睛了,眼角微微飞扬,眼仁儿澄净清澈得像洱海里的水,这样动人心魄的几种颜色放在一块儿,再用这样明亮婉转的眼神看着你,他听见自己的心像围场狩猎前擂响的战鼓,砰砰震得肝脑都疼起来……

怔了会儿不自然地调开了视线,太子清了清嗓子,“就这么定了,我回头打发人和内务府说去,把你的名字划到东宫来,你老和那些下三等包衣在一块儿也不是个事儿。”

锦书道:“奴才本就不如包衣,多谢太子爷的好意。奴才手脚笨,人也不机灵,怕伺候不好主子,情愿在掖庭局当差。太子爷只当我九年前不在了,不必记起还有我这个人。”

太子背过身去,风雪卷进廊子底下,吹得他身上宝锭孔雀纹大氅翻飞起来,他怅然道:“你怎么犟得这样?我知道你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性子,只是你这样赌气有什么意思,何苦难为自己。”

锦书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其实她恨的是宇文澜舟,和他也没多大关系,他老子谋朝篡位时他只有六岁罢了,六岁的孩子知道什么?要恨他也恨不上。换个角度想想,他大概真是出于好意吧,他爹在金銮殿上坐了九年,国库充盈,江山也稳了,他一个太平太子当得无忧无虑,有什么必要来管她这档子闲事?大可以像宇文家的其他人一样,就拿她当下三等的包衣用,干什么非得要来找不自在?可见他确实是念着小时候的那点情分,不计较打架时吃了暗亏,眉心被她的指甲抠了一大块皮下来也没放在心上,或者真是个好人,可惜是承德帝的儿子,再好也是仇人。

“奴才不觉得难为,外头风大,殿下快进屋里去吧。奴才还有差要当,就先回掖庭去了。”肃了肃,边退边道,“奴才告退。”

太子张了张嘴,却见她已经往甬道另一头去了,随侍的太监冯禄上前打千道:“老祖宗找太子爷呢,爷快进去吧!皇上、太后,还有皇后娘娘都到了,时候差不多就传膳了,咱们晚到了不好,惹皇上生气。”

太子轻轻拧了眉,拢起大氅转身顺着廊子往前走,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冯禄急忙站住了脚,觑眼问:“主子怎么了?”

太子道:“你上内务府传我的话,这两日先停了锦书姑娘的差使,把人留着,回头我请了老祖宗的恩典再说。”

冯禄领了命麻溜地去办了。

内务府接了太子的令儿,很快派人来张罗。

“我就说锦书姑娘是个有造化的。”陈太监进了屋,边说边环顾四围摆设。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靠南墙根儿码了四条长凳,再就是炕头上一人一只的衣箱。瞧这寒酸样儿,真比守门太监歇脚的地方还不如。他是内务府分管会计司的掌事儿,平常掖庭这种地方脚趾头都不会点一下,有什么分派,直接打发手底下的小猴崽子来传话就是了。不过这回和以往不同,太子爷身边的冯禄来颁了这么道口谕,想来里头是大有文章的。宫里当差的,哪个不是鼻子比狗还灵?有点儿动静就紧着心留意,横竖来问一问,算是尽了意思。

锦书擦了擦椅子请他坐下,笑着道:“谙达这是拿我取笑呢,我能有什么造化。”又沏了茶敬到他面前,“我知道谙达爱喝酽茶,特地备下的,谙达尝尝,看是不是这个味儿。”

陈太监端起杯子抿了口,细咂了咂嘴,点头道:“正是这个味儿!锦书姑娘仔细,里头还加了冰糖,真是个敞亮孩子!”

陈太监猛想起来了,“尽扯闲篇儿,我差点儿忘了干什么来了。”朝锦书拱了拱手,“姑娘攀着高枝儿,眼看着就能熬出头来了。才刚吃晌午饭前,太子爷随侍的冯禄找我传太子爷口谕,姑娘这几天不必当差,只管歇着就是。太子爷说等明儿请老祖宗恩旨,再给姑娘指派差事。要是凑了巧,姑娘上东宫或是御前当差,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人儿。”

屋里另几个人大感吃惊,围着锦书问:“有这事?这可是好事儿!只要差当得好,往后求主子一个恩典,在内务府记档脱了奴籍,到了年纪就能放出去了。”

宇文湛这性子还是没变,他定下的事就要办,别人说什么都是题外话,他全当没听见。春桃得着了大新闻,追着盘问:“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位主子爷?宫里别的皇子常走动,只太子爷少见。听说下了朝不是上布库场就是在上书房做学问,陈谙达说得没错,你真是个有造化的。”

锦书低头道:“也没什么,早上打广储司回来,在夹道上碰着的。”

“说话了吧?”荔枝凑过来拿肩顶她,“说了什么?”

锦书怔了一下,“就问叫什么,在哪儿当差。”

“瞧瞧,可不是时来运转了!”三个女孩儿笑得一脸暧昧,“回头得了势,好歹顾念着咱们,锦姑姑。”

锦书不理她们打趣,往陈太监杯里叙水,“谙达,那我这两日就在屋里听信儿,萧姑姑那儿劳您给告个假。”陈太监想起前边传萧姑姑到会计司,把这事告诉她时她一脸的恍然大悟,“怪道我说调她到太皇太后跟前当差她不愿意呢,原来还有这茬。”

陈太监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七八分,心里替自己的干儿子可惜了。小德张是伺候太后的梳头太监,才进宫那会儿就认了他当干爸,有几回路过掖庭看见了锦书就动了心思,求了他两回让说媒。宫里太监宫女结“对食”是常事,两个可怜人凑在一块儿过日子,好有照应。其实和一般夫妻差不多,就少了“那事”罢了。太监不能人道,可也知道疼老婆。他看在小德张叫他一声干爸的分上就答应了,才打算找个没人的时候单独和锦书说就出了这事,看来是要把话烂在肚子里了。回头还是叫小德张死了这条心吧,太子爷叫留着的人,谁活腻味了敢动。

忙应道:“你放心,我和萧姑姑打过招呼了,你安安心心歇着,等上头有了吩咐,我再打发人来知会姑娘。”起身拍拍衣裳道,“行了,我该走了。”

屋里人都客客气气送到门前,“谙达请慢走。”陈太监回了回手,打着伞慢慢悠悠出院子去了。

几个人上炕坐定,闲聊了一会儿,荔枝说:“亏得有这出,要不得出事儿。”

锦书不太明白,“怎么了?”

荔枝掖了掖搭在腿上的被角,抬抬下巴道:“就那陈太监的干儿子,梳头张,不知和我打听了你几回。我瞧那小子憋着坏,太子爷不发话怕是就要叫他干爸来保媒了。陈太监什么人?老虎头上都敢薅一把毛的主儿。你要是不答应试试,除非你不在大内,否则就得整治死你,这回算你命大。”

锦书涨红了脸,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脆脆啐了口道:“这些没阳寿的!缺了嘴子的茶壶,还学爷们儿讨媳妇,也不怕下辈子做牲口!”

“所以我说是好事,能出掖庭就成,白捡了半条命似的。”春桃叹口气道,“难得这么齐全,亏得今儿下午准了我半天假,咱们才能凑到一块儿。说起对食,浣衣局银针的菜户是谁,你们知不知道?”春桃是个话篓子,又在同样爱听闲话的定妃宫里当差,那新鲜事,说起来一车一车的。见众人摇头,得意道:“告诉你们吧,配了背宫的郑全福。就是候在养心殿东梢间,背着小主送上龙床的那个太监。”

脆脆歪着脑袋问:“怎么是在梢间里?听说是从小主寝宫里背出来的。”

春桃嗤了声道:“你当是背着个大活人满世界瞎跑呢?我听姑姑们说,皇上翻了谁的牌子,那个妃嫔就等着提灯太监来领,到了养心殿有专门的人伺候宽衣,脱完了大披风一裹背到皇上寝宫,也就几步路的事儿。”

荔枝觉得好奇,“都说皇上雨露均沾,到底心里有偏向的人吧,敬事房谁的记档最多?”

女孩子们对这类话题一般都感兴趣,一面红着脸,一面满含期待地望着春桃,春桃皱了皱眉,“大致差不多,皇上勤政,传侍的天数很少,有时候深更半夜爬起来批折子,批到不痛快的地方就拍桌子骂混账,把御前的人吓得气儿都不敢喘。我昨儿从银针那里听来些里头的规矩,学给你们听听,要不要?”

荔枝和脆脆拿帕子掩着嘴,春桃见锦书愣愣的,便问:“听不听,快说,回头又骂我没正形。”

锦书最大方,点头道:“你说吧,咱们都想听。”

春桃被她一句话逗乐了,“你倒是个直肠子,比她们爽快多了。”推开南窗看看,见左右无人方压低了嗓子道,“前面翻牌子的一溜过了,万岁爷先上龙床,被子盖到脚踝处,脚丫子露在外头,等背宫太监把人送来。妃子得从龙足这头匍匐钻进大被,然后就‘那个’……总管在窗外候着,还掐时间。要是时间长了,就在外头提醒,说是怕皇帝马上风。”

荔枝对“马上风”一说不能理解,又缠着春桃要听解释。春桃冥思苦想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锦书很坦然,这个她是知道的,大邺时宫里出过这事,发生在她堂兄身上,当时就死了,所以一直记得太医说的话,她复述一遍,“马上风就是房事猝死,中医称‘脱症’,民间叫‘大泄身’。”

春桃道:“没错,就是这个。我没念过书,说不出来。”转头问锦书,“你是怎么知道的?”

锦书噎了下,拉过炕桌上的篾箩低头穿针,随口道:“我小时候听人说的。”

雪后初晴,太皇太后坐在炕头的锦字大坐垫上。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照得头上的珠子熠熠生辉,太子上前行礼,“东篱给皇太太请安,皇太太吉祥。”

太皇太后慈善地笑,“好孩子,今儿没去练布库?难为你一大早就巴巴地跑来,你皇父还不曾来呢,今儿你赶得早。”

太子道:“朝堂上有要紧的公务,漠北的八百里加急才到的京师,皇父这会子正和几位中堂在东暖阁议事,要晚些才过来给老祖宗请安。”

“咱们不管他,好孩子,饿了么?”太皇太后笑着招呼嬷嬷,“把奶皮子端来给你们爷用。”

那奶子豆腐似的晃悠,上面洒了芝麻和杏仁,衬着翠绿的琉璃盏,卖相一等一的好。太子在外朝站了一早上,这会儿才发觉真是饿了。接过盏谢了恩,捏着银匙低头慢慢地用。

太皇太后看着他吃,便问他:“你皇父处理政务,你不在旁边学着,怎么溜出来了?”

太子把盏放在宫女候着的银托盘里,掖了嘴道:“我得皇父的恩准,先来给老祖宗请安的。”又故意撒起娇来,“老祖宗真是的,东篱好容易偷个懒,头一个来给老祖宗磕头,老祖宗倒不待见我。”

太皇太后对旁边的贴身嬷嬷笑,“你瞧瞧这孩子,就会哄我高兴。”招手道,“来,坐到太太跟前来。”

太子摘了红绒结顶冠,挨着太皇太后坐下。因为身量颇高,偏要像孩子似的靠在太皇太后怀里,窝着石青色的燕服,两条腿伸得直直的,看上去十分可笑。

太皇太后捋了捋他袖口的海龙紫貂滚边,“我常听说你学业精进,心里也觉着安慰。你皇父二十岁御极,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到他手里,花了这些年才渐渐富足强盛。你可知道物竞天择的道理?多用些时候在为君之道上,方不辜负你皇父的心血。你皇父日夜为国事操劳,你要多替他分忧,才是你做儿子的孝道。”

“老祖宗教训的是,东篱会时时记在心上,一时也不敢忘记。”太子的脸贴着太皇太后胸前冰冷的珊瑚佛珠,讷讷道,“太太,我昨儿遇着一个宫女……”

太皇太后哦了声,“咱们太子爷大了,前儿你额涅和你皇祖母还说呢,你十五了,该开衙建府了。等过了年吩咐宗人府拟个册子上来,咱们好好挑挑,给你选个好媳妇。”顿了顿又道,“你才刚说瞧上个宫女?问了在哪个宫当差么?是谁家的女儿?要是门第过得去,我就给你做主了。再不济,先收在房里,回头封个良娣也成。”

太子想了想,这件事不太好办,要瞒是瞒不过去的。太皇太后虽然上了点年纪,可这心里还是明镜似的。当年的合德帝姬是她的嫡媳,十里红妆迎娶进门,那时候娶了个大长公主何等的荣耀,现在宫里剩了个前朝的遗孤,平时大家都心照不宣,忘是绝对不会忘记的。后宫宫务一般是由皇后主持的,只怕额涅那里难应付自己就是想着凭仗太皇太后疼爱子孙的心,。倒不如先和皇太太说,老祖宗一发话,额涅和皇阿奶自然得顺着。

于是拿眼睛扫旁边伺候的人,故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来。太皇太后一瞧,这么个大小子像个丫头似的扭捏,便笑着示意屋里的人出去。等人都退完了才道:“别臊了,都走了,有话就和太太说吧,我做不了主还有你母亲呢!”

太子抚了抚额,小心看着太皇太后的脸色道:“这个人太太也知道,我说出来,太太别不高兴。”

太皇太后略一顿,“你先说。”

太子道:“她在掖庭当差,叫锦书,是……前朝的太常帝姬。”

太皇太后的脸果然阴沉下来,抿着嘴半晌不出声。太子心里突突地跳,偷眼看太皇太后,老太太不搭理他,往锦靠垫上倚过去。太子忙下地垂手站着,嗫嚅道:“求皇太太恩典。”

太皇太后拿眼横他,“我说你怎么不同你额涅说去呢,也亏得先来找我,换了太后或者皇后,早一条绫子赏下去了!”

太子打了个颤,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知道自己不论求谁都有风险,不过看来求太皇太后是求着了,至少不会一下子就杀她。

“我常说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怎么现在看来倒不是这么个事了!”太皇太后道,“你是太子,是大英的命脉,将来要做皇帝的,办事不过脑子么?留着她一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她记恨咱们家,谁敢把她放到你身边?你年轻不懂事,万一有个好歹,后悔都来不及!我瞧那丫头是个有心眼的,怎么好端端的能和她碰上?你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宫里人多,妃嫔贵人们为了争宠拔尖,各种手段都使得出来,制造个偶遇是最简单的招数,难怪太皇太后会怀疑。太子忙不迭解释,“老祖宗明鉴,昨儿散了朝我听说建福宫的章贵妃凤体违和,就拐了个弯绕道去建福宫问安。我向来是不走那条道的,昨儿也不知怎么了,她上广储司领东西,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了。”

太皇太后一哼,“你别给她打掩护,就算小时候一块儿玩过,这么多年没见,还认得出来?可见是她先挑唆你的。”

太子躬身道:“老祖宗别冤枉她,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是我先认出她的。她和小时候没什么差别,就是脸变尖了点儿,模样还是那样,可不一眼就认出来了!”

暖阁中极静,太皇太后手里的念珠不急不慢地拨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沉默半天才道:“这么说,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纳进房里了?”

太子想起那双眼睛,脸上不由一红。心里忖着,现在就算有这意思也不能说,否则锦书就真的没命了。宫里的厉害他是知道的,皇太太、皇阿奶,还有额涅,她们为了护他周全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一个小小的锦书,就跟喝口茶那样简单。他这会儿由着性子来,回头她那里恐怕就要大大的不妙。想明白了便道:“太太误会了,东篱是可怜她在掖庭做杂役辛苦,看在相识一场的分上想给她找个轻松点的差使。可巧我那边短个人,就想把她拨过去,并没有别的意思。”

太皇太后道:“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尝知道短人了?就是缺人使,也有你宫里的管事张罗,哪里就用得着你亲自过问?可见你在扯谎!”

太子讪讪的,支吾了半天道:“老祖宗明察,我真是想调她到东宫伺候,也好拂照她一些,叫她不受旁人的气。”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自小就心眼儿好,到现在还是这个样。你心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吗?其实对她来说,安安稳稳在掖庭活着,未必不是好出路。你偏要把她拉到人前来,她这么尴尬的身份在宫里可怎么处?不若这样吧,我叫人把她传来,且试她一试,看她是什么意思,到时候再作定夺。”

太子脸色发白,看着太皇太后吩咐宫女去掖庭传人,低头坐在桌旁心事重重。他是好心,好心别办坏事才好。要是不尊宫里的规矩,暗地里把锦书弄到东宫也不是不行,就是怕回头事情抖出来更难收拾。太皇太后说要试,试什么?试完之后又怎么样呢?他抬眼看她,“皇太太,她到东宫的事……”

太皇太后半合着眼不说话,太子又看一旁的塔嬷嬷。塔嬷嬷是老祖宗从南苑带回来的,是最贴心的人,就是退下了也不出耳房,他们说些什么她都能听见。太子也不和她生份,因着老祖宗疼爱,在南苑时有大半时间在老祖宗园子里读书习字,塔嬷嬷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就像亲祖母一样。她的丈夫在东昌之战时阵亡了,又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太皇太后和皇帝皇后感念她,让他管她叫“嫲第”,所以塔嬷嬷向着他,和他也特别亲厚。他不太吃得准太皇太后的意思,便想着向她求教。

塔嬷嬷微摇了摇头,“太子爷,太皇太后自有打算。”

太子只得闭上嘴,太皇太后对塔嬷嬷道:“你去宫门上传话,今儿我身上不好,晨昏定省就免了,叫他们都去歇着,不必进来。”

塔嬷嬷应了,临出门看了太子一眼,太子会意,起身跟了出来。见廊庑底下没外人,太子不安道:“嫲第,老祖宗是什么打算?”

“你提这事儿,招老佛爷不痛快。你也别追着问了,奴才跟了太皇太后这么多年,说句逾矩到话,大概能猜出七八分来。回头问话,就看锦书聪不聪明了。你那个东宫她是万万去不成的,她要是知进退,或者还能保住命。要是有半点攀高的心,恐怕是不能留的了。”

太子一急,顿时方寸大乱,“那怎么办?嫲第,你替我想想法子吧!”

塔嬷嬷看他一眼道:“奴才和太皇太后一样的想法,这事帮不得太子爷。我不能放把刀在你身边,你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宫里这么多的皇子帝姬,她独偏爱你一个。奴才手把手带大你,你叫我声嫲第,就冲这个,我也不能让你有危险。”

太子惶惶靠在墙上喃喃,“本来她好好的,我这样岂不害了她……”

塔嬷嬷调过视线瞧远处,寒声道:“就看她的造化吧!她要是有害你的心,那杀了也不为过。”

慈宁宫派人来传话的时候,锦书正爬在炕头上糊窗户纸,糨糊弄得满手都是。慈宁宫侍寝的带班宫女仰头看她,“哎,快下来,收拾收拾跟我面见太皇太后去。”

锦书愣了愣,麻溜地下炕穿鞋洗手净脸,带班宫女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儿,别叫老佛爷等着。”

锦书应了,匆匆拾掇完了对她蹲福,“劳烦姑姑来传话,我好了,姑姑先请吧。”带班宫女一甩乌油油的大辫子转身出门去,锦书跟在后面,本来想探探口风,后来一琢磨,少不得挨一句:不许瞎打听!也就偃旗息鼓了。

回身看看那扇糊了一半的窗户,这一走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荔枝她们上夜还没下值,她也来不及交代,她箱子里还有些碎银子和几件首饰,是这几年往西六所送东西,小主们赏赐了攒下的。她要是一去不回了就让她们分了,宫里哪个人没了,生前的箱笼被褥都要扔到荒地里烧了的,她们不拿,白便宜了烧化太监。

太皇太后传召,这回凶多吉少。自己要是应付不了还不知落个什么下场,不是赏酒就是赏绫子。这两样还好些,至少全须全尾地去。万一叫杖毙,挺大个姑娘,裤子退到腿弯子里,活活给打烂了,那也死得忒埋汰了。

乌七八糟想了一堆,心里沉甸甸压着。夹道里的风横扫过来,带班宫女那身单薄的衣裳不顶用,冻得缩起了脖子,鬓边的红绒花也吹秃了,她嘴里抱怨,“这么大冷的天,不打发别人专指派我,这不活冻死人吗!”

各宫地下都是供炭的,屋子里和外头不一样,宫女只穿夹的就成,伺候起来也爽利。可一到外头就要了命了,紫褐色的夹袍子,不吃风不耐寒,走上一圈能冻得你腰疼。那宫女说归说,一出夹道又走得安安详详。宫里规矩多,走路姿势是顶着水碗练出来的。在外头溜达,一时半刻兴许冻不死,但要是失了体统叫尚仪局太监看见了,那才真够喝一壶的。

锦书低头跟着,经永寿宫过嘉祉门,沿夹道往徽音左门去。渐渐接近慈宁宫,只觉心头悸栗栗的没着落。带班宫女脚下加了紧,进宫门引她往廊子上走。她有些伤感,以前慈宁宫是她皇阿奶的住处,她常由宫人抬着来问安。现在天下易了主,这里成了人家的地盘,她这个昔日的主反倒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加着小心,连气都不敢往大了喘,人家占了你的窝,你还得点头哈腰地问:“您住得舒坦吗?”天下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了吧!

慈宁宫是三明两暗的格局,正中的一间设有正坐,是接受朝拜用的。西偏殿是太皇太后的卧房,东一间临南窗子下有一铺炕,这儿很豁亮。锦书进房,太子垂手侍奉,太皇太后就坐在炕东头。

她跪下来磕头,“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给太子爷请安。”

太子故作镇定不吭声,太皇太后对她的温顺比较满意。心道是个识趣儿的,要是进来梗脖子,那就什么都不必问了,直接拉出去沉井。瞧她那身段眉眼,真是没得挑的!风华正茂的年纪,脸上的肉皮儿嫩得掐一把就出水,也难怪太子动心思。太皇太后是个开明的人,她不常拿人的相貌作为衡量标准,起码不会一看她漂亮就断定她是个祸害,语气很平淡,“起来吧!今年多大了?”

锦书谢恩起身,敛神道:“回老佛爷,奴才过年满十六了。”

太皇太后嗯了声,又道:“这些年在掖庭待着委屈你了。”

锦书知道要活着就得谦卑,便小心翼翼道:“奴才戴罪之身,蒙皇上和太皇太后恩典,让奴才苟活着,奴才已经感激不尽,绝不敢说半句委屈。”

太皇太后在意的也不是这个,官面上的话听得多了,眼下只瞧她心术正不正罢了。宫女端了茶过来,太子讨好地呈敬,“太太喝茶。”

太皇太后接了茶盏,拿盖子刮茶叶,慢悠悠对锦书道:“今儿太子爷为你的事来求我,缠了我一早上,怕你在掖庭受苦,要封你做良娣。我知道这是你们小时候的情分,特地传了你来,好问问你的意思。”

锦书被吓了一跳,转瞬一想,这老太太手段高,拿这个来试探她。莫说她没这个心,就是有这个想法也不能蠢到去磕头谢恩。自己是什么人?是大邺皇帝慕容高巩的女儿。他们防她还来不及,哪里会把她放在太子身边。她要是应了,保准明天的太阳能照在她坟头上了。忙又屈腿跪下,趴在地上道:“谢太子爷垂怜,只是奴才身份卑贱,太子爷是天皇贵胄,奴才不敢作非分之想。奴才只求在掖庭做杂役赎罪,求老佛爷明鉴。”

太子松了口气,他知道她不会答应,虽在预料之中,但听她断然拒绝,心里总归不受用。不好说什么,侧过头有些上脸子。

太皇太后手里茶盏往炕桌上砰地一搁,众人大惊,皆低头屏息不敢妄动。锦书伏在地上竭力镇定,冷汗却从鼻尖上渗出来,暗想今儿横竖逃不过一劫,再挣扎也无用,听凭发落就是了。

“不识抬举。”太皇太后一哼,语气里满是不悦,“太子高看你,你就这么白糟蹋他的一片心?塔嬷嬷,教教她规矩!”

塔嬷嬷道嗻,叫家法太监取了藤条来。宫女子打脸是大忌,女人一生的荣华富贵全在脸上,掌嘴是太监常领的责罚,宫女是宁可传杖也不动脸的。

藤条约两指宽,一尺五寸长,因为常用,柄上磨得又光又亮。太子在一旁着急,又不敢求情,太皇太后的脾气就是这样,越求情罚得越狠,只好眼睁睁看着塔嬷嬷举起家法。呼的一声响,藤条往那双裂开了口子的手上抽打过去,她咬着唇忍耐,杂役房的人什么活都干,不像主子跟前伺候的,能把手保养得油光水滑。太子看着她虎口处汩汩流出血来,只觉鼻子发酸,每一下都像抽在他心上似的。

他转过脸看太皇太后,欲言又止。他明白太皇太后的用意,这是在警告他,他越是对锦书好,她的日子越难熬。他没法子,只得垂下眼不去看,打一下默数一下,等数够了二十下,背上的亵衣已经湿漉漉地粘在身上了。

锦书蜷着手指磕头,“谢老佛爷恩典。”

太皇太后看着她的眼睛问:“这会子怎么样?你应不应?”

锦书挺直了脊梁,“奴才高攀不起太子爷,老佛爷就是打死奴才,奴才也还是这句话,求老佛爷开恩。”

太皇太后冷笑,“不愧是慕容家的女儿,有气性!你既然不答应,那就给我到廊子底下跪着去,等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来回我。”

锦书谢恩退出去,跟着苓子到了西边配殿前。苓子趁着左右没人,拿脚尖把墙根下的积雪踢开一些,朝那片光地努了努嘴。锦书感激地冲她笑笑,刚才受罚再疼也没想哭,这会儿却因为她的一个动作嗓子眼里发堵。她吸了吸鼻子跪下,苓子没好说话,同情地看她一眼转身去了。她抬头数那砖墙上的纹路,想张开手,发现满手的血已经粘住了。叹口气,总算捡回了半条命。只要太子不再出幺蛾子,剩下那半条也能捞回来。

屋里的太子失魂落魄,太皇太后拿铜箸拨了拨鎏金香炉里的塔子,笑吟吟道:“你瞧,她全然不领你的情。”

太子无言以对,只得道:“皇太太圣明。”

太皇太后转眼儿瞧塔嬷嬷,“依着你,那孩子怎么样?”

塔嬷嬷看看太子,不忍心捅他心窝子。况且女孩儿看着也不错,便道:“我瞧是个齐全孩子,懂道理,知进退,也没什么锋芒。老佛爷看人准,老佛爷的意思呢?”太皇太后想着不能让她到太子身边,又要给太子吃定心丸,略一思忖道:“慈宁

宫有缺没有?苓子到岁数该放出去了,要不就让她顶苓子的缺吧!”

塔嬷嬷笑道:“老佛爷真是独具慧眼,您常夸火眉子搓得好,其实就是那丫头搓的,叫她侍烟再合适不过了。”

太皇太后听了点头,“那真是歪打正着了。”对太子道,“我把她留在慈宁宫,太子爷觉得怎么样?”

塔嬷嬷忙使眼色,太子是再聪明不过的,知道里头厉害。锦书这一罚,消息很快就会传遍东西六所,要是再回掖庭,恐怕没有她的活路了,唯有留下伺候太皇太后才能保得住。

太子跪下磕头,“谢皇太太恩典。”

太皇太后闭眼道:“我活了六十六岁,也够够的了,她要害就害我,只要我重孙子好好的,我就是死了也有脸见祖宗。”

太子一凛,“她不会……”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叫你闹了这半天,我也乏了,你跪安吧!塔都送送他。”

太子放下箭袖打千,随塔嬷嬷退出偏殿。远远看那个跪着的身影,稍一顿,回身抓住塔嬷嬷的袖子嗫嚅,“嫲第……”

塔嬷嬷知道他要说什么,拍拍他的手道:“太子爷只管回去,奴才心里有数。”

太子长叹着道谢,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歇了午觉起来已是午时末,隔着大玻璃窗往外看,墙根下的人腰杆子依旧挺得笔直。屋顶上晒化的雪从瓦檐上成串滴下来,没头没脑地淋湿了她的头发和棉袍子。这丫头挺得住,像座石像似的岿然不动。太皇太后问塔嬷嬷:“她跪了多久?”

塔嬷嬷看一眼铜漏,“三个时辰了。”

太皇太后是菩萨心肠,也见不得人受苦,叹息道:“难为她了,从小身娇肉贵养着,这会子这样,怪可怜的。”

寿膳房进茶点进来,总管太监崔贵祥接了大提盒,由塔嬷嬷揭了黄云龙套。宫女们摆上炕桌茶几,崔贵祥捧了牛骨髓茶汤到太皇太后面前,花梨木的茶几上铺排开各种点心,太皇太后旁的未动,只接了奶茶抿一口,对带班宫女道:“春荣,让她起来吧!带下去换了衣裳,让苓子帮着你好好调理。”

春荣屈腿道是,出屋招呼,“老佛爷开恩了,快起来吧。”

锦书冻过了头,摆子打得连话都说不全,使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磕头,“谢老佛爷恩典。”想扶墙站起来,可腿僵了打不直,挣扎了半天还是起不来。苓子从身后架了她一把,春荣也伸手搀她。分明这副惨样儿,她却还笑着说谢谢。

两个人听了都不好受,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前朝的太常帝姬。大邺皇帝有十二个儿子,儿子多了不稀罕,女儿她是独一个。那种众星拱月的架势,该是宠到什么地步!如今家国没了,充到掖庭做杂役,这天差地别的待遇,何止相距十万八千里,其中的苦也委实难以想象。

春荣带她到体和殿南门偏东的两间小窄房子里,那是带班的下处,是太皇太后身边亲近的人才能住的地方。着人到内务府领了宫女的行头,把她那身灰不溜丢的杂役服替换下来,苓子倒了热茶给她,一面道:“喝茶往出廊下去,廊子底下有个铜茶炊,白天黑夜都不灭炉子的。”

春荣道:“老佛爷留你替苓子,苓子把你带出来就放出宫去的。这阵子你先当散差,跟她好好学,我就不训诫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要小心谨慎耐得住。至于敬烟上的规矩,这些往后慢慢学。”

锦书一时回不过味来,不明白太皇太后怎么会把她留在慈宁宫。小苓子说:“你别琢磨了,老佛爷自有她的打算,你万事多留神就成了。”指着春荣调侃,“这是荣姑姑,太皇太后的侍寝,咱们宫女里的特特等!”

春荣不好意思地敲了小苓子一下,锦书忙行礼,“我一定好好当差,绝不给姑姑丢人。”

春荣脸上有点别扭,她十三岁进宫,当差七八年,给主子磕过头,也受过小宫女跪拜,可像现在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前朝的公主朝她行礼,管她叫姑姑,多少让她有些难堪。受了不好,不受又不好,谦让一番对苓子道:“你带着她,我先到前头去,老佛爷那儿离不得人。”

苓子是个痛快人,应下了对锦书道:“咱们这儿挺好,时候久了你就知道了。老祖宗极和气,下头人也不赖,不像别的宫,各人身上都包着一层蜡似的。你只要加着小心,准没错儿。回头我再去求求塔嬷嬷,让你和我住。这会儿挤挤,等开春我放出去了,到时候你就住单间儿。”

锦书淡淡地笑,“苓子,认识你真是我的福气。”

苓子红了脸,“你可别这么说,我偷懒耍滑,纸眉子都是你替我搓的,论起来,是我该谢谢你才对。”

锦书抿嘴笑道:“这有什么,本就是我分内的事,哪里值当你一谢呢!”

“瞧瞧,原就说你合该来替我的。”苓子替她正了正背心,看着空落落的腰身拿手比了一下,“大了点儿,这是内务府现拿的,腰里肥了。等开了春进二月份,体和殿专设了人量衣裳尺寸,到时候让师傅给你仔细地量,也省了拆改的功夫。”

锦书梳完了头上菱花镜前照照,从前在杂役房图方便,一人备了一块三角包头巾,放眼看去一屋子老太太。现在梳了大辫子,看着挺精神。到底十五六岁的姑娘爱漂亮,拉拉衣角,拍拍皱褶,前后照了个遍,看得苓子直乐,“还瞧呢!够美的了!狗屎色都能穿出这个味儿来,等春夏换了绿,还知道怎么美呢!”

锦书依旧腼腆地笑,苓子抓了抓她的手问:“还冷吗?暖和了咱们就往老佛爷跟前谢恩去。”走了两步回头又问,“你和太子爷是怎么回事?”

锦书木讷地嗯了一声,抬头道:“你不是说不该打听的别打听吗?”

小苓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是咱们的事,不算瞎打听不是?你告诉我吧,我不和别人说。”

锦书顿了顿方道:“也没什么,就是打小认识,他看我在掖庭当差可怜,想给我换个轻省点的差事。”

“那怎么又说到封良娣的事儿了?”苓子不依不饶,“我还想呢,跟了太子是多好的事啊,你怎么不应呢?”

这苓子是一根筋到底的主,哪里想得到里头那些厉害!封良娣不过是太皇太后拿来试探她的由头,看她动不动心而已,这傻子竟然还当真!同她说也说不清楚,况且太皇太后的用心岂是可以随意揣度议论的!锦书拉了她一把,“快走吧,往后我再告诉你。”

从前出廊兜过去,五六个小太监举着掸子在廊檐下除尘,绞蛛网子。看见苓子过来,忙躬了身子垂下眼皮叫声姑姑好。小苓子都不搭理他们,昂着脑袋过去了。锦书暗笑,这就是做姑姑的威风啊,自己还真是没少受姑姑的祸害。或许也该谢谢太子爷的体恤,往后倒是用不着给姑姑们改衣裳袍子了,只不过小命有点玄乎。再退一步想,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命大的人死不了,自己尽了心,也就是了。

进了慈宁宫偏殿,太皇太后正在报礼单,让长春宫的通嫔把过节往南苑老家赏的东西拟成帖子。后宫的妃嫔宫女大多不识字,西六所只有通嫔一个人还能读写,太皇太后就让太监传了她来。可怜通嫔大着肚子,坐久了就腰疼,只能写两笔再起来走两步,来来回回地折腾,很是吃力。

锦书进来磕头谢恩,太皇太后看见她也不说别的,只问:“你会写字吗?你们通主子不能受累,坐长了怕憋着孩子。”

锦书琢磨了下,要是说会,怕被抓住把柄,若说不会,那罪过就更大,只得道:“回老佛爷,奴才小时候学过,只是写得不好。”

太皇太后见她笑吟吟的,颊上隐约有两个梨窝,看着叫人怪舒坦的,就让通嫔歇着,由她来执笔。

太皇太后报完了礼单,坐在炕上看她往帖子上誊抄。她膝盖并的紧紧的,上半身腰背笔直,微侧着头,笔杆子在包着白绢布的手上抓着,掌心虚拢,三根手指灵动异常。太皇太后和塔嬷嬷交换了一下眼色,真像个做学问的样子。明治皇帝极偏爱她,让她和兄弟们一道在上书房念书,是小时候练下的童子功,架势不在话下。

样子看着好,也不知写得怎么样,便由塔嬷嬷搀着过去看。她的字迹娟秀,通篇的蝇头小字工工整整,竟是正宗的簪花小楷。太皇太后轻轻勾了勾唇角,颇满意的样子。通嫔也在一旁说好,她虚应了两句,继续埋头抄写。太皇太后对通嫔一笑,“别闹她,咱们坐下说话。”

通嫔在帽椅里落座儿,窝着不太舒服,就腆起了肚子。太皇太后说腰里不能空,叫人卷了毡子给她垫上,问道:“说是二月里的事,怎么这会子大得这样?莫不是两个吧?要是真那样就是上上大吉的了,宫里这么多嫔妃,还没人生过双胞儿,你这一胎要是两个,那就是大功臣,要叫你们万岁爷重重地赏你才是!”

通嫔笑道:“借老祖宗吉言,奴才真能得个双胞,那就是奴才最大的造化了!”

太皇太后赏了碗冰糖银耳给她,“最近皇上可来瞧过你?”

这么一问问到了通嫔的痛处,自打万寿节上匆匆见过一面之后,那位主子爷有一阵子没上长春宫去了。偶尔打发御前总管太监来问一声,看缺什么短什么打发人办,自己整日躲在养心殿不露面。她去过两回想见一见,都叫太监拦住了,说没有万岁爷的吩咐不让进。后来听说皇上近来宠幸永和宫的多贵人,连翻了三夜绿头牌子,气得她什么念想也没了。

后宫佳丽三千,围着一个男人转,他今儿和你一头睡,转天连你叫什么都忘了,这是身在大内的悲哀。还不能有怨言,丈夫不是你一个人的,是大家的,你有什么资格不痛快?别以为自己怀了身子就能有什么特权,皇上儿女多了去了,十个皇子,十四个帝姬。孩子生下来也轮不着自己带,眼光不开阔,只盯着脚前这一小片,连活着都没什么劲儿。所以得看开了,花无百日红,大家都一样,半斤对八两,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通嫔眼里的愁云一闪而过,复又笑着说:“皇上政务忙,我那儿又没什么要紧事儿,好吃好睡的,他自己来不了,常叫李玉贵来瞧我的。”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你们万岁爷不容易。人都说知足常乐,像你这样胸襟的才能在宫里活得好。要是见天儿的找不自在,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弄垮了身子也没人心疼你,就成了自作孽了。”

通嫔道:“老祖宗说得极是!我是个一腔子到底的人,肚子里也没什么弯弯绕,想着和姊妹们一团和气就是最好的。”

太皇太后听了愈发撞到心坎上,“正是呢!人都说读书人难缠,你是个例外的。”

通嫔掩着嘴笑,“太皇太后抬举奴才!如今咱们西六所不光我能写字了,还有老祖宗跟前的锦书姑娘呢!塔嬷嬷会调理人,慈宁宫里的宫女子个个水葱似的。”

塔嬷嬷听通嫔提起自己,方才插话道:“小主快别往奴才脸上贴金了,都是姑娘们伶俐。”

太皇太后往桌前看,锦书仍是一丝不苟的仔细模样。帖子抄得长了,顺着右手边一点点地垂下去。太皇太后有些奇怪,这十来年她一直在掖庭待着,那里的活又重又累,想也没时候读书练字,这手漂亮的小楷长久不写是怎么保持得这么囫囵的?便问锦书,“掖庭那儿也有这种写字的差使吗?”

锦书停了笔站起来,“回老佛爷话,有时候杂役房出入账要记档,碰上管事的忙,就吩咐奴才帮着料理。”

太皇太后垂下眼皮子,“怪道呢,原来是一时也没落下,方不曾荒废了这手好字。”

锦书被吓了一跳,忙跪下磕头,“奴才死罪!”

太皇太后摆了下手,“没什么,起来吧!这是自小就会的,跌跤都跌不掉的东西,会就是会,我倒不喜欢别人欺瞒我。往后你又有新差事了,但凡有帖子手谕要出,就都交给你了。”

锦书屈屈膝,应了个“是”,复坐下捡了笔接着誊写。

太皇太后又对通嫔道:“你们可议了年初一怎么过?”

在宫里,三十比平日略隆重些,年初一才是正经大日子。晚上有个大宴,皇帝皇后亲自侍膳,给太皇太后、皇太后斟酒布菜。妃嫔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只能自己想法子找乐子,通嫔道:“咱们议了,到建福宫去,章贵妃做东,请咱们吃席。”

太皇太后笑道:“那敢情好!只是章贵妃身子不爽利,怕又累着。”

通嫔道:“老祖宗放心吧,我今儿去瞧了,已经大安了,说是计划照旧。”顿了顿又道,“一众姊妹都去,只永和宫的多贵人告假,说近来头晕,不去凑趣儿了。”

太皇太后脸上有些不悦,“有病就叫御医诊治,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大禧的日子要告假?章贵妃前阵子病得那样还日日来请安,那叫识大体,偏她娇贵,头晕得起不来炕了不成?”

通嫔知道太皇太后素来讨厌裤裆底下插令箭的,这么顺嘴一提,见她果然冷了脸子,暗里高兴不已。又要装好人,又要接着埋汰,舌头打着滚道:“老祖宗别气,多贵人进宫时候短,年纪又小,近来圣眷正隆,许是累着了。”

太皇太后一哼,“圣眷正隆更要小心做人,她是个什么位份,拿乔得这样!”

通嫔应道:“老祖宗教训得是。”

说话间听见宫门上太监扯着嗓子通传,“皇上驾到!”

锦书一怔,正在砚台里蘸墨的笔顿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看见通嫔由人扶着站起来,便连忙搁了笔起身。才站定,眼尾扫见宫女打起软帘,一道明黄的身影跨进了偏殿。她低头和众人一同肃拜,只听皇帝恭敬道:“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她一颤,觉得背上寒毛都竖起来,背心里冷一阵热一阵,汗涔涔仿佛生了大病。那声音和藩王晚宴上对对子的声音重叠,在她脑中循环放大,她神思混沌,耳中只剩窗纸上北风相扑,发出的簌簌之声。

太皇太后笑道:“皇帝怎么这会子来了?”

“上半晌听说皇祖母身上不好,孙儿心里惦念,批完了折子就上赶着来瞧瞧。”皇帝边说边解了颈下系的闪金长绦,崔贵祥忙上前替他脱了大氅,接在手里。他见屋里人跪了一地,便道,“都起来吧。通嫔也在?”通嫔道是,甜甜地笑。

太皇太后叫人搬杌子来随身放着,指了指道:“坐吧,难为你惦记我,这会子都好了。东篱说漠北又有八百里加急,可是出了什么事?”

皇帝道:“北方有战事,鞑靼人扰我边境,烧了戍边的两座连营大寨。皇祖母别忧心,孙儿已让军机处拟诏,令宁古塔驻军渡斡难河清剿。鞑靼六年前溃败,元气大伤,如今只剩些残部,成不了大气候。老祖宗只管放心,不日便会有捷报自盛京发回。”

一字一句豪气万端,声声敲打在锦书脑仁儿上。宇文澜舟原就是将才,天下到了他手上之后大治北方,明治时候割让的土地如数收回,将那些蛮子都赶到斡难河以北,这确实是她父亲无法企及的。这些年来的文治武功也令四海臣服,她悲哀地想,天下人大概都把大邺朝忘到脖子后头去了,老百姓就是这样,只要日子富足,哪管那些民族大义,横竖谁做皇帝都是一样的。

太皇太后听了皇帝的话劝慰,“政务虽忙,也要保重圣躬,该歇着就歇着,可别没日没夜的,一口吃不了一个饽饽。”

皇帝躬身道是,视线不经意划过书案上的帖子,满目皆是女儿家的闺阁楷书,含蓄细致并且秀美,遂道:“这是谁写的?不像是通嫔的字迹。”

锦书一凛,心头突突直跳,愈发把头低下来。

通嫔一笑,“皇上说得是,的确不是奴才写的。”

太皇太后笃悠悠道:“皇帝眼力好,我才得着个伶俐人儿。”往锦书方向一比,“就是那丫头。”

皇帝微一顿,哦了声,并未再追究。又对太皇太后道:“节下忙,好多顾念不上,今年寒食在二月,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等开了春,天暖和了,海子边的柳树也发了芽,孙儿陪皇祖母游湖去。”

承德帝是个杀伐决断的人,对政务处置毫不手软,排除异己时或打或杀,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纵然铁腕,却以孝出名。都说孝顺的人坏不到哪里去,显然他属于第三类人,也许随便能让人琢磨透了的,就做不了帝王了吧!

锦书始终低着头,也没有需要近身伺候的差事办,所以未能得见天颜。皇帝和太皇太后说了会子话,便起驾回乾清宫去了。

太皇太后谨遵祖训,晏起则家败,每日寅时是一定要起身的。

正宫的宫门已经下了锁,锦书和另一个做粗使的宫女从宫外搭来一桶热水放在门口备用。一群当天当值的太监宫女们在门外候着,天还没亮,又开始洒盐似的下起了雪。西北风呼呼地刮,卷着雪沫子扫进廊下,众人冻得直哆嗦。

大家仔细听寝宫里的动静,掐着时候差不多了,只听侍寝的春荣故意高声喊“老祖宗吉祥”,那是个暗号,大家知道太皇太后坐起来了。门内值夜的两个宫女打开了半掩的大门,放其他人迈进寝宫门槛,值夜的连同当天当值的齐齐整整向寝室里请安。太皇太后寝宫的门帘挑起了半个,因为前一天总管已经嘱咐了锦书该当的差事,她低头跟司衾宫女进去,用银盆端热水来。春荣绞了热帕子给太皇太后净脸,对锦书一使眼色,锦书退到一旁打开了遮灯的纱布罩,收好了就在一旁垂手侍立。

隔窗看见风雪里有个人顶着黄云龙套包袱进宫门,那是太皇太后的梳头太监刘保。太皇太后移驾过去,经过正门往外一瞥,只见漫天飞雪,奇道:“不是说今年节气来得早吗,眼看着要过年了,这雪下得没边了。”

塔嬷嬷道:“翻过皇历,今年有闰月。春打在腊月里,二月就清明了。这会子冷,兴许一出太阳就暖和了。”

太皇太后笑道:“二月清明满地青,明年又是好年景,是咱们万岁爷的福泽。”

众人诺诺称是,扶了太皇太后坐下。锦书昨儿听说太皇太后这两日脚有些浮肿胀痛,便在旁边请了安道:“老祖宗,奴才给您搬个杌子来踩着吧,腿抬得高一些就没那么疼了。”

太皇太后看她一眼,对塔嬷嬷道:“这孩子倒仔细,我瞧着有你当年那股劲头。”

塔嬷嬷笑着点头,对锦书道:“去吧,老祖宗准了。”

锦书道是,搬了矮杌子来给太皇太后垫在脚下。小心把两只脚抬上去,隔着一层薄薄的袜子触到脚踝,只觉绵软虚浮,便壮了胆子道:“老祖宗恕罪,奴才再多句嘴。下半晌奴才给您拿艾草红花泡泡脚吧,等泡得浑身出了汗,腿上的水肿就会消很多的。”

塔嬷嬷看太皇太后脸上并没有不悦,方道:“你长在宫里,哪里知道这些的?”

锦书笑吟吟道:“奴才的祖母从前也常有此疾,一犯就让宫女给她配这两味药来。”话出了口突然一惊,这是犯大忌讳了,拿亡国的太后和当今太皇太后比,是为大不敬,够杀十次头了!腿弯子一软跪了下来,磕头道,“奴才失言,奴才万死!”

太皇太后没放在心上,她和前朝的太后曾是儿女亲家,彼此也熟悉,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起来吧,快过年了,不兴说这个!就照你说的办吧,回头上太医院抓药去。”

太皇太后梳妆完毕,喝了杏仁奶茶和胭脂米熬的粥,换上大袖通袍和凤屐,由塔嬷嬷搀扶着往最东头的静室礼佛参拜,等出来后就要往三明两暗正中的那间,接受一众主子小主的晨昏定省。她老人家一走,所有人都趁这一阵忙活开了。扫院子,收拾游廊,擦地抹桌子,里里外外全是人。锦书忙完了手上的活,又转到抄手廊子里帮别人擦围栏,春荣看见了招呼她过去。

春荣是掌事,指使下面人脾气很大。锦书刚才看见她咬牙切齿地罚小宫女,心里不免有点发怵。挨过去了小心道:“姑姑有什么吩咐?”

春荣倒不像对别人那样疾言厉色,只不过为了做给别人瞧,也还故意绷着脸,“你别干那些杂活了,伺候老佛爷是正经。苓子四月要放出去的,时候不多,你得跟她好好学。塔嬷嬷发了话,过会子让你到太医院领药交给司浴的绿芜,回来后别管旁的事儿,看着苓子怎么当差就成。”

锦书屈腿道是,春荣看着她,眼里隐有温和的光。她知道春荣心眼是好的,便对她抿嘴一笑,两个梨涡深深的,透着恬淡的欢愉。春荣脸上的线条柔和起来,要笑又不太好意思,装模作样咳嗽一声,绕过她往偏殿指挥人收拾桌子底下的油布去了。

交辰时,太皇太后回到偏殿里歇着,苓子伺候着吸了两锅烟。敬完了烟轮着敬茶的伺候,她们就悄声退了出来。苓子看左右无人,就拉她到廊子的滴水下嘱咐,“你抓的药是艾草和红花,艾草不打紧,红花可千万要仔细。从寿药房出来就好好看紧了,半点不能漏。叫御医写方子按分量抓,回来送给绿芜时再过过秤,宁可多费些手脚,比不明不白丢了小命好。这宫里……人心隔肚皮。”

锦书应了记在心上,过去和崔贵祥告假,崔总管看了看天,“雪这么大!你得上乾清宫,御药房在乾清宫东南侧的庑房内。”又低声招呼小宫女,“大梅子,把后出廊上的伞拿来。”

锦书忙道:“谢谢谙达,我自己去拿,不麻烦大梅了。”说完一溜烟就往廊子下去了。

太皇太后倚着软垫看窗外,风雪满天,不知是雨还是雪珠子,落在瓦楞上噼啪作响。炕临着窗户,宫内的人事一览无余。她看着锦书往宫门上去,风大,吹起了袍子的下摆,露出里头夹裤的裤腿。人又瘦弱,撑着伞摇晃,像站不住似的。

塔嬷嬷顺着太皇太后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褐紫色的人影一晃就往夹道里去了。太皇太后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塔嬷嬷把宫女们新打的络子给她瞧,一面道:“这帮子丫头的手真是巧,编什么就是什么。”捡了个燕子香囊递过去,“这是锦书做的,我看这孩子是个聪明人,也讨人喜欢,老佛爷瞧呢?”

太皇太后把玩了一阵把香囊放回去,慢声慢气道:“太聪明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仔细留意她,要是安分,我也不是个不能容人的。可要是不安分,生出一点歹心来,那也不必顾念太子了,留着是个祸害。”

塔嬷嬷心里极明白,太子于她来说也是个心肝肉,她和太皇太后疼他的心是一样的,对锦书自然处处留意提防,不在话下。

出了永康左门,夹道里的风更大。锦书勉强撑着伞往乾清宫去,雪里夹着冰雹,簌簌地落到伞面上,又纷纷地弹落开去。等进了的月华门,走到廊庑下合伞,往外一看,天阴沉得要压下来一般。雪停了,只下雹子,一个个雀儿蛋大小,密密地砸在台阶上,把坛子里栽的耐冬打得东倒西歪。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往宫里去,上书房里有朗朗的读书声传出来。她微有些恍惚,这个地方有好些年没来了,以前自己也和兄弟们在这里念书习字,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父亲不在了,她从主子沦为了奴才,再踏进这里,早已物是人非。

哀哀叹口气,这会儿不是感慨的时候,耽搁了差事回头不好交代,便绕过上书房往庑房里去。跨进南三所的门,只看见大堂正中间挂着很大的一个“寿药”的提匾。东边靠墙是一溜案几,西边是一个高至屋顶的大药柜子,柜台上的一盏灯摇摇曳曳照亮了大半个屋子。环顾整个寿药房,内外只有一个人,在药柜前站着,面前放着一个大臼,右手拿着戥,左手正捏着一张方子在灯下看,听见有人来,连头都没抬一下。

锦书一时不知怎么开口,那人戴着貂鼠的暖帽,穿着深蓝色的琵琶襟马褂,一味低着头,也看不出是什么官职。她只得福了福道:“给大人请安了!我是慈宁宫的宫女,来给太皇太后抓两味药。”

那人终于抬了眼皮看过来,目光冷冷的,比外头的雪还凛冽三分。一张脸无喜无悲,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却掩不住那堂堂的好相貌。眉含远山,目藏千秋,她这样美人窝里长大的都忍不住一叹,只觉满目的晃眼,什么宋玉、潘安、兰陵王,大概都不及他一半吧!这样的人怎么在这太医院里供职呢?锦书觉得可惜,他应该抱着琴徜徉山水间才对,在这太医院里苦熬六年,白糟蹋了。

那人见她只顾出神,便开口道:“太皇太后抱恙么?”

锦书听他鼻子齉着,似乎是染了风寒。果然是医者不能自医,也不甚在意,只道:“回大人,是腿上的毛病。这两日有些浮肿,前儿已经有太医请过脉了,今儿抓两味药泡足。”

那人的视线又落在药方子上,悠悠然道:“没在慈宁宫见过你,你叫什么?”锦书微躬了躬身子道:“奴才是刚到慈宁宫当差的,叫锦书。”

那人复抬头看她,紧抿着唇,眼里有探究之色。锦书被他这么一瞧顿觉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心里惶惶地跳,像被人捏着了什么把柄似的。这人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叫她不安,她暗蹙了蹙眉,方道:“劳大人替奴才抓药,奴才好回去交差。”

那人放下药方和戥子,又去杵药,因为没垫软垫子,把柜台杵得砰砰响。垂眼看着臼里,淡淡道:“要抓什么药?”

锦书心头不大舒服,不明白太医院的医正怎么会傲慢得这样。转念一想,人家是带着病当值,得体谅人家。再说人在屋檐下,他就是晾着你,你也得等着不是!就敛神好声好气地回话,“奴才来配艾草和红花。”

那人上扬着调子嗯了一声,“宫里的红花是禁药,怎么打发你来抓?崔贵祥呢?”

锦书靠门口站着,门外的风吹进来,吹得背上凉飕飕的。一面歪着头心里咋舌,这个太医胆儿够大的,不论宫里的医正或侍卫,就连朝廷里的军机大臣,看见太皇太后宫里的总管也得客客气的,这个人真是猖狂,敢直呼其名,这份胆色还真是值得佩服。

“问你话呢,怎么不答应?”那人见她走神便催促。

锦书忙道:“崔谙达节下忙,就让奴才来。大人把分量写在纸上,回了慈宁宫由姑姑再过秤的,坏不了规矩。”

那人杵得发了汗,顺手摘了头上的暖帽放在一旁,露出一头乌黑密实鬓角分明的发,愈加显得龙章凤质,眉眼如画。那五官虽美,却无半点女气,满满尽是昂扬之态,锦书又忍不住评头论足一番,套句戏文里说的: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巍峨如玉山之将崩。就是那种天下尽在我手的气概!

长得是不错,就是脾气差了点儿,把她当摆设一样。锦书耐着性子又给他道福,“大人,奴才急等着交差,请大人行个方便。”

那人眼一横,“急什么,没见这儿正忙着吗?”

锦书无奈,想了想道:“大人,您歇会儿,奴才来给您杵药吧!”

那人听了也不客气,直接将臼往前一推,“杵成沫子,不能有块儿。”

锦书应个是,把臼往边上挪了挪。满以为他腾出手来了就能给她抓药了,谁知那人从柜台后头走出来,往旁边听差房的椅子里一坐,喝着暖壶里的茶,烤着炭盆里的火,悠闲地合上眼打起盹来。

锦书咬着嘴唇颇感委屈,他这一歇要歇多久?她还急着回慈宁宫,如今有的是眼睛盯着她,就是针鼻儿大的错处也够她受的,这太医是存心难为她吗?心里嘀咕着,手上就使了把劲,握着杵把铜臼捣得咣当乱响。

那人半眯着眼恫吓,“这是给皇上的药,你使那么大的劲儿把臼捅破了,洒了一点儿药,杀你的头!”

锦书脖子后头一凉,不由放轻了手脚。憋了一会儿想再求求,刚要开口,那位太医道:“你老家哪里的?”

她愣了愣,像被揭了疮疤似的疼了一下,低头道:“京城的。”醒了醒神,觉得应该和他套套近乎,兴许他一高兴就给她抓药了,便阿谀地问,“大人是哪里人?”

“我?”他琢磨了会儿,“我老家是南苑的。”

锦书暗里咂嘴,原来是南苑人,难怪那么傲气。她觍脸笑了笑,“大人进宫几年了?”

他转着手上的虎骨扳指,微仰着头,视线落在屋顶正梁的花开富贵刻花上,沉吟片刻喃喃,“到明年五月就满九年了。”

想来承德皇帝改年号那会儿就做太医了,官职一定很高,难怪派头那么大呢!锦书惦记着事儿,也实在是耗不起,只得央道:“大人,奴才还有好些差事要当,求大人给奴才开方子抓药吧!御药房没别的太医,劳您大驾,奴才感激不尽。”

那位却是个稳如泰山的人,凭你怎么说,只管喝茶翻医书,嘴里道:“把这罐药杵完了再说。”

锦书急火攻心,心想傻等着也不是办法,这一耽搁得耽搁到多早晚去?就把铜臼一放,肃了肃道:“既然大人眼下忙,那奴才往储秀宫的御药房去,奴才告退了。”

那人见她要走方直起了身子,微一哂,“回来,我说不给你抓了吗?脾气倒不小!”

他悠悠离了椅子走过来,锦书这才看清他的袍子是开四衩的,心里猛然一跳。大英以开衩为贵,平民只许穿“一裹圆”,官吏士庶开两叉,只有皇室宗亲才开四衩。敢情这位是宇文家的人,那长了这么张脸就不足为奇了。

他提起笔在砚台里蘸了蘸,随手从左手边的一摞纸里扯过一张,铺平了拿镇纸压好,边写边道:“开五帖,艾草各二两,红花各八钱,使着好了再来。”

锦书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还在思忖他到底是什么人,莫非宗亲里有人在太医院供职么?又不能问:只得屈了屈腿,“多谢……大人。”

那双手保养得很好,白皙细腻,骨节修长有力。字也漂亮,是临的董其昌,出规入矩,放敛自如。锦书看着那手字,突然有个念头压抑不住地蹿上来,要想知道他是不是皇亲只有看他的眼睛。打定了主意就偷偷地打量他,只是他始终垂着眼,浓密的睫毛覆盖住了瞳仁,她壮着胆子试了几次无果,顿觉丧气。

红花在药柜的最上层,那人拿着戥子爬上木梯,很熟练地称了四两下来,直接倒在纸上包好,缓缓道:“我这儿不分了,你拿回去过了称再说。”

锦书应个是,又趁着行礼的当口躬身窥探。那人似乎察觉了,一敛眉,忽然抬头直视她,面上似有不耐,沉声道:“你瞧了我半天,到底在瞧什么?”

果然有那金灿灿的一圈,昏暗的火光下流光溢彩,直照人心里去。锦书一惊,总觉哪里不对,也没多想便跪了下来,磕头道:“奴才该死。”

一抬眼,竟见那皂靴上绣了花纹,分不清是龙是蟒,张牙舞爪。再看那袍子下摆,横幅的八宝立水,上方居然有十二章祥纹里的宋彝和海藻。她大骇,方想起来,他虽然鼻音很重,可嗓音没变。为什么她先前没听出来,一根筋的以为凡是在太医院里的都是太医?早听说皇帝常爱倒弄药材,以前只当是谣传,谁知真有这样的事!怪道南三所里没人,想是都给他哄出去了。莫非他要学秦始皇炼长生不老药么,为什么连个把门的太监都没有?

她脑子里霎时乱哄哄绞作一团,就像被满盆冰雪兜头浇下,五脏六腑瞬间冷了个透骨。

皇帝眯眼看她,她趴在地上,耳垂上的珍珠耳坠子微微摆动,头深深低着,紫褐色的衣领下露出的一片颈子,白若凝脂。磕了头道:“奴才唐突,惊扰了圣驾,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把剩下的药馃子包好,淡漠道:“起来吧,你是第一个敢催朕的人。”

锦书站起身退到一旁,听见这话打了个噤,斟酌了才道:“奴才不知万岁爷在此。”

皇帝将五包药用细麻绳捆扎好,一举一动像模像样。自己也不禁失笑,如果不做皇帝,说不定能成个好大夫。想起她前头的不恭,有意拉长了脸,“照你这么说,倒是朕的不是了?”

锦书窒了窒,心道一口一个“我”,又亲自在这里杵药。当年自己虽见过他,到底离了十来丈远,看了个大概,只记得身量很高,身姿也挺拔,脸却没看清。这回算是头一趟见,认不出也在情理之中。遂躬了身道:“奴才万万不敢,奴才原在掖庭当差,是昨儿才到慈宁宫的。头里没有福气得见天颜,请主子恕奴才有眼无珠。”

皇帝背手站着,瞥了她一眼道:“你叫锦书?朕记得你,你是那个会写字的宫女。”

锦书心头抖了抖,他的言下之意是:朕都记得你,你有什么理由不记得朕?她不明白,这人有这样强悍的气势,为什么在她父亲脚下三跪九拜的时候,也能做到从容而卑微?这就是帝王心么?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她恨自己,明明仇人就在面前,她却连一点底气都提不起来,只消他一个眼神,自己就丢盔弃甲了。似乎不光是害怕,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敬畏,多么的可悲,敬畏自己的仇人,她应该是最没出息的亡国帝姬了吧!

想着想着有些恼羞成怒,什么叫“朕记得你”?她是插在宇文家心上的一根刺,他怎么可能忘了?偏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分明践踏她的尊严,虽然她早就没什么尊严可言了,却也不愿被他这样戏弄,于是她昂起了头,大义凛然道:“万岁爷好记性,我是锦书,慕容锦书!”

皇帝明显一怔,“慕容……锦书?”

锦书勾唇笑了笑,“我是大邺明治皇帝的女儿,封号是太常,万岁爷应该听说过吧!”

皇帝哦了声,抚着右手上的琥珀佛珠道:“慕容高巩的女儿,太常帝姬,慕容十五……朕攻进紫禁城时你才七岁,如今长得这么大了。”他的语气淡淡的,没有仇恨,没有怜悯,不带任何感情,就像是路上错身而过的陌生人,他们的人生从来没有过交集似的。

锦书有些出乎预料,她原以为他会发怒,或者直接命人把她拖到菜市口去杀头,贴个告示诏告天下,顺便看看能不能把慕容十六引出来劫法场……谁知他竟没有,让人觉得诡异。

皇帝慢慢在室内兜圈子,半昂起头道:“那么依你看,朕和你父亲,谁更适合做皇帝?朕是顺应天命,韬光养晦,十年砺一剑。你父亲为帝时,志、谋、术、决、学,他占了几条?”

锦书原本还是气焰高涨的,被他这一问,霎时蔫了一大半。她父亲在位时,风花雪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他可以写一手气势恢宏的书法长卷,却治理不了江南扰民的匪寇。大邺时的确国运衰弱,宇文澜舟的能力不可否认,经他这几年整顿,百姓的日子应该比他父亲当政时强了许多,谁还在意他的皇位来得光不光彩。随便拉个人来问,定会说承德帝更适合,可自己是明治皇帝的女儿,哪里有说自己父亲不好的道理?她梗着脖子抢白,“我皇父是个仁君。”

皇帝嗤地一笑,“果然是仁君,仁得连北方疆土都可以拱手让人!听说处理朝政时他拿不定主意,便让后宫的妃子抓阄。你是帝姬,你一定知道,这不荒唐吗?你父亲不是个好皇帝,书画造诣再高,不过不务正业罢了。”

锦书语塞,气得瑟瑟发抖。若论动武定是打不过他的,剩下动嘴皮子,自己本来嘴就笨,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憋得面红耳赤,使劲绞自己的手指头。

皇帝拿眼乜她,看她鼓着两腮,双眼含泪的样子只觉好笑。暗自盘算着,不知再说上几句才能叫她哭出来,便背着手再接再厉道:“单说志,何为志?上及天,下通地,气魂寰宇,刚柔并济,度众生,平天下,方为志。无志,不君。无志而位极,家国大祸!你说,朕的话对不对?”

锦书满心的悲苦,对不对又有什么关系,天下都到他手上了,他的话谁敢反驳?

皇帝踱到高案前,幽暗的火光照着袖口的掐丝襕纹,一圈一圈,泛出沉重的光晕,突然回身道:“朕问你,你可知道慕容永昼现在哪里?”

锦书的心忽悠一坠,提起永昼,那是她的软肋,再强的气势也被瞬间浇灭了。她脑子里清明起来,原来她还是她,言语上一点微不足道的反抗,能争取到什么?人在矮檐下,不识时务只会撞得头破血流。唯有自己退了一步,自保才有以后,因低眉顺眼地欠身,“奴才不知,奴才深居宫中,同宫外没有任何联系,并不知道十六弟的去向。”

皇帝在她面前不觉得有什么可避讳的,直言道:“这九年来他下落不明,朕心甚忧。慕容家只剩你们姐弟了,为免横生枝节,倘若他哪天找到你,你同他说,朕不伤他性命。只要他驯服,朕赐他锦衣玉食,让他做个闲散王爷,也好叫你们姐弟团聚。”

先封个王,然后圈禁起来,再寻错处,或定个莫须有的罪名堂而皇之的加害,帝王铲除异己不都是这样的吗?要是信了他的话才会大祸临头!此时虽不知永昼的去向,只要他还活着,不论在哪里,都比回到京城好。在外头至少还有自由,若听信了他的话到了他眼皮子底下,要保住性命,恐怕还得花上大力气。

皇帝嘴角紧抿,见她低着头默不作声,也知道她在想什么。行至门前往外看,风停了,雪愈加绵密,纷纷扬扬如扯絮一般。远处的屋宇已覆上一层厚厚的白,天地间茫茫一片,寂静无声。

啪的一声爆炭,亏得炭盆用铜丝罩子罩住了,火星子倒未溅出。锦书却被吓了一跳,慌忙抬眼,正对上皇帝的视线,只见他面沉似水,慢慢道:“大英的元气才刚恢复,若有战事,百姓受苦。朕既然答应,你就不必有顾虑。”稍一顿,指了指柜台上扎成一串的药道,“你去吧,太皇太后跟前紧着心当差,若叫朕看出你有歪的斜的,必不饶你。”

锦书将药抱在胸前,肃了肃,却行退至门外。皇帝站在门前,只见那紫褐色身影逶迤而去,渐行渐远看不清了,唯见漫天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