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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怀念狼
作者:
贾平凹
本章字数:
11718
更新时间:
2023-03-28 17:04:56

在村口,一头毛驴无人牵引从田野的小路上跑着过来,毛驴的背上驮着一只死狼。狼是一颗子弹从左眼窝打了进去,而从右耳后出去,右耳后就形成一个大窟窿,血水顺着毛驴的毛流下来,一路星星点点。我没有为这只狼照相。走过了钟楼,一群人又将一只死狼背过来,背的人或许要在钟楼的石壁上剖腹剥皮,就将死狼用绳子套了脖子挂在石壁的木楔上,一群孩子欢呼雀跃,嚷着要掰掉几颗狼牙,狼牙长,磨出截面了能刻印章。富贵也是跟着背死狼的人的,它因为憋了尿,跑过一边叉了腿撒臊尿,那条断腿肿得萝卜一样粗,而跑动得生殖器也脱出。我问道:“富贵富贵,这一只狼和刚才毛驴驮着的狼是我舅舅打死的吗?”富贵说:“汪!”我骂了:“你他妈的走狗,你跟了我们一路,你不知道要保护狼吗?你就这样做狗吗?”富贵“不——!”放了一个响屁,臭气熏人,它举着它的断腿。我说:“你腿断了你活该,怎么狼就没把你吃了?”富贵扑向了石壁前,咬住了已经吊在木楔上的狼尾,使劲往下撕,死狼就掉下来,它把狼的前左腿也咬断了。

天上开始有了雷声,一疙瘩乌云从远处的山尖上忽悠忽悠往村子的上空旋转,然后就停驻在我的头上,我知道要下雨了,果然就噼里啪啦砸下十几个雨点子,麻钱般大,在地上噗噗地响,像射下来的子弹。这黑云一定是死去的狼的灵魂所在,我盼望着这场雨越下越大。雨下得大了,人们就不会追杀狼了,那么,商州还是有一只狼的,只要有一个狼种,我感觉这只狼应该是一只母狼,母狼的肚子里有一只幼狼的,这狼就不可能灭绝了。雨真的就下大了,剥狼的人和孩子都跳进了钟楼里,而我和翠花仍立在雨地,我说:下吧,下吧,下刀子也好!

但是,围剿最后一只狼的行动并没有因雨而停止下来,雄耳川的人简直全疯了,四个村庄的男男女女,而且还有孩子都武装了,从盆地的四角往中间地毯式地搜索,钟楼下剥狼皮的人竟敲响了钟声,到处是锣鼓脸盆火铳声。我和翠花跑过了雨地,站在了公路边的一棵槐树下,枪声又脆脆地响了几声。我觉得这些枪声打在了我的身上,浑身已经洞穿了无数的窟窿,翠花则死死地搂着我的脖子,我说:“舅舅,打吧,由你们打去吧,那最后的一只狼能不能躲过死亡就看它的造化了。”

公路上,时不时有人紧张巡逻,皆是三五一组,手持了器械。他们见了我不屑一顾,我也就蹲在那里吸烟,摆弄着我的相机,为这些凶恶的人拍下照片。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不能为狼的照片办展览了,何尝不展览一下杀狼人的照片呢?

我扭了头往左前方看去,这一看却使我惊得目瞪口呆,就在一百米远的地方,从公路到田地的那一段有个缓缓的小土坡,土坡下是一条水渠,渠上铺着青石桥,和我做过的梦境中的土坡一模一样!但远处并没有土崖和土洞,也没有公共车开过来。这当儿,一个老头就从田头的小道上拐上了土坡,土坡上雨淋得胶泥起滑。老头跌了一跤,但他并没有双手先触地减轻身子的被跌,而是去捂头上的草帽。草帽非常破烂,他穿的衣服也显得过于宽大,爬起来一条腿就跛了,一摆一摆向我走来。我看了那么一眼,开始换胶卷,待老头走过我的面前了,却想:他怎么是一个人?他没有参加打狼队伍吗?那他一个人行走,遇见被迫得发疯的狼会不会有危险?

“喂,喂!”我叫起他,“你不是雄耳川人吗?”

老头并不理会,身子摇晃着走得有些快了,下了公路,走进了中心村子的一条巷里不见了。东北村子涌出了一伙人来,一阵锣响,西南村子也涌出一伙人来,接着东南村和西北村也相继涌出一伙人,回应着敲锣。我明白这是四股人搜索完了四个村子,狼仍是没有寻到的。舅舅就出现了,啊,谁能想到呢,夜里还是如死了一样的舅舅现在满面红光,手脚刚健,他背着枪在问:“没有见到吗?”

“没有。”

“它不会逃出这个盆地的,四个村子都没有,一定就钻进了中心村,守住村的每个巷口,一户一户往过搜!子明,子明!”

舅舅在叫我。

“你跟着我拍照呀!”他说。

“拍照?”我说,“拍你怎样打死最后一只狼?”

但他拉起了我不由分说地进了中心村的一条巷里,他的手非常有力,像钳子一样握得我手疼。巷子里空空荡荡,远远的拐弯处是一棵树,树下有一个碾盘。“一家一家搜呀,猪圈里、鸡棚里,还有水缸、红薯窖,狼狡猾得很哩,不可能藏的地方往往就在那儿藏着!”舅舅在指挥着,并带人钻进了一户院子。我坐在了碾盘上,一些未搜索到狼的人从某家出来再往另一家去,他们都举着木棍刀锨,看见了我,还是那么鼻子吭一声,只有一个妇女扔给了我一个木棒。我并没有拿那木棒,我还是决意要走掉,但是,我又看见一个老头背着一个背笼从巷子的拐弯处出来后匆匆地又往巷子外走。这老头正是我刚才见到的老头。老头的家就在村子里吗?是回来取背笼吗?他跛得更厉害了,在泥泞的巷道里会随时滑倒,而正在搜索狼,狼说不定随时会出现,他手里却没个武器,我把木棒递给了他。

“喂,老者!”

他怔了一下,有些惊慌,看着我。

“这木棒给你。”

他接受了,向我点头,但头上的草帽却掉下来,他头上的发很好,只是额头上有一撮变白了。我和老头一块往巷外走。

我们约莫走过了十米,舅舅从一家院子出来,他本来是要往另一家走的,走过五六步了,突然折过头来,说:“哎,老者,你不是雄耳川的?”

老头说:“啊,我在北山,来看我女儿的。”

舅舅的目光盯着老头,一步步走近来,说声“是吗?”,猛地将唾沫唾到老头的身上。说时迟那时快,老头拔腿就跑,在巷口跌了一跤,爬起来再跑时竟是一只狼,钻进了村外的胡基壕里不见了。

老头会是狼的精变,这我怎么未料到?紧张和羞愧使我满脸通红地痴呆在那里,连舅舅也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大声叫喊:狼!

狼!端枪就追过去。巷中各院落搜索的人都呼呼啦啦跑出来,急促问:在哪儿,在哪儿?我还在那儿站着,一个人过来拍了我的后背,说:是你发现的?吓着你啦?大家一起向巷外跑,我也被裹挟其中。到了胡基壕,舅舅他们已搜索了那里每一垒胡基,又翻过了壕追进一片庄稼地,呐喊声就响彻在中心村的西头。我瓷呆呆站在了公路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足足半小时,孤孤单单,又浑身发冷,烂头便脖子上吊着缠着纱布的左手和三四个人从一块地头斜跑过来,说:“你再没见到那个老头吗?”

“没。”我说,我看见他的脸上还留着抓过的血道儿。

“你现在知道了吧,狼成精了可怕得很!我这手就是狼精使的鬼!”

“你也不知是啥变的,头疼成那个样,手也伤了,你还疯跑!”

“手伤了,可头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他跳起来,还做了一个跃子。

“书记,”他突然附身过来,“你抓我的脸,我不上怪的,我要给你说哩,你要不愿意跑,你去理发吧,中心村的街道上那个理发店里有个漂亮妞儿。”

“我不怕那也是狼精变的?”

他诡谲地笑了一下,领着人跑了。我兀自在路上站着,一时无聊,倒真的向中心村的街上去,我倒不是真要去理发店,想街道上可能有临时停车点,过往的车容易搭乘,便顺着路走到了街前那座土桥上。天突然地放亮了,富贵汪汪地叫,随之镇子上所有的狗都在叫,而街上游散的鸡嘎嘎地飞落在街的两边门面房的台阶上,整整齐齐地排着队,伸长了脖子打鸣。桥上站着许多人把守,惊讶地注视着有一辆摩托车嘟嘟嘟开了过来,众人把摩托车挡住了,是舅舅在说:“五丰,快下来,把车子让我骑骑,我去街那头的路口上看看。”摩托车停下来,名叫五丰的说:“我还有点急事哩,等我把猪送到配种站,一会儿我带你四处查看行不?”摩托车的后座上用雨衣裹着一个东西。

“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办你的事?!”有人指责着五丰。

“你不知道情况……”五丰说,一脸的难堪。

“你给我吧,不就是把猪顺路捎到配种站吗?”舅舅说,“给猪还穿雨衣,猪又不是你媳妇还怕淋着?”舅舅伸手去掀雨衣。

后座上穿着雨衣的猪咚地就跌下地,就势一滚,雨衣脱掉了,却是一只狼,一下子扑向了舅舅。突如其来的事变,舅舅没有防备,众人也没有防备,舅舅就和狼抱着在地上滚动,枪摔在了一边,众人竟谁也没有动,足足呆在那里有十多秒。我第一个清醒了过来,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捡起了枪要救舅舅,但是舅舅和狼搅在一起,无法开枪,众人也清醒了往上扑去,却无从下手,舅舅和狼一会儿你翻上来,一会儿它翻上来,我听见舅舅一边在搏斗,一边在喊:“子明,子明!”我忙应着:“我在哩,我在哩!”舅舅又喊:“你瞧呀,这就是叼过我的狼!你瞧呀!”我还未看得清楚,他们仍搅在一起,从桥头滚到了公路上,从公路上滚到了路边的水渠里,又从水渠里双双站起,狼的口咬住了舅舅的肩头,血顺着肩膀流下来,又在摔打中溅在地上,艳如桃花。

而舅舅猛一挣脱,再扑向了狼,抱住的是狼的后下身,狼使劲抖着身子,企图将舅舅摔掉,舅舅的双手像钳子一样抓住狼皮,嘴在狼的后背上啃。有人趁机拿木棍捅狼头,捅到狼的嘴里,狼却咬住了木棍,拽也拽不出来,三四个人便抓着木棍往下压,狼嘴被翘开来,同时有人喊:“砍腿!砍腿!”一镲刀砍在了狼的前腿上,狼跪卧下去,无数的木棍落在狼头上,狼的眼睛瞎了,鼻子扁了,舅舅一丢手,一榔头落在狼的背上,狼趴下了,嗥叫着,身子在剧烈地抽搐。现在,所有的人都上去打狼,有人将镲刀砍向了狼头,镲刀当地弹回来,刀刃上崩了豁,一阵乱石砸下,狼头就窝在路渠的泥里,被砸成扁形了。那撅起的屁股上,一条长尾举起来如旗杆一样,众人后退了一步,叫道:别让它扫着了!但长尾直直地在空中硬着、硬着,突然就软下去,像一根棍子栽倒,狼一动不动了。

舅舅的血染红了半个身子,他没有包扎,也没有擦,瞅着狼说:“真的是你来了?!你活嘛,你活一百五十岁嘛!”他猛地转过身,揪住了五丰的衣领,叫道:“你送狼走?!”

“这哪儿是呢,这哪儿是呢?”五丰的脸色煞白,“我送猪去配种过两次了,猪怎么就会变成狼呢?你到我家去看看,你到我家去看看嘛!”舅舅把他提起来,扔在了泥水地上。

一部分人留下来清理现场,一部分人拥着舅舅和五丰往中心村的街上走。舅舅却停住脚,对我说:“你说该不该打狼?”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十五只狼已经是杀光了,我再说保护的话有什么用呢?“这只狼真是给你托梦的那只狼吗?”

“我普查时竟然没有认清它,它狗日的还是要咬我,可我到底把它打死了!”

“这只狼是恶。”

“狼有不恶的?”立即周围的人在呵斥我。

我再没有说话,过去解下了舅舅腰间的腰带,撕开了,为他包扎伤口。舅舅竟将他的枪交给了我,让我扛着,我们往五丰的家走去。五丰一路在强辩着他哪里会送着狼走,他明明驮的是猪,怎么就变成了狼,可就在他家门前的厕所墙根,一只母猪卧在那里,五丰傻眼了。

五丰说,他真是早晨起来把猪要送去配种的呀,这猪去年配过种,总是配不上,配了三次才怀上孕,生下一窝猪娃。前几天,猪晚上总是叫,哼哼哼哼不得安宁,他对他老婆说,是不是想要配种呀,第二天早晨他就把猪绑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带去了配种站。母猪回来安闲了两天,到第三天又不行了,夜里还是哼哼个不停,他就知道种没配上,又得去配一次了。因为一头猪才配了种又去配种,会让村人笑话的,他就没有捆绑,包了一件雨衣让猪坐在后座上,他家的猪古怪,坐在后座上竟坐得很牢。可回来只隔了一天,夜里就又哼哼唧唧开了,气得他说:让你去配种哩,还是卖淫呀,你倒上了瘾了?!不要叫啦,明日送你去配种站!猪就不哼哼了。今早起来,他知道村人都在搜索狼的,他也是昨天后晌跑着撵狼哩,还在炕上他对老婆说,大伙都撵狼哩,咱就不去配种站了,可老婆说猪在发情期不去配,错过日子生什么猪崽子,没了猪崽子拿什么赚钱。他是怕老婆的,老婆说得也有理,更何况撵狼少了他一个也没啥,就起床收拾了驮猪去配种站。天是下了雨,给猪披上雨衣岂不正好,可他去了圈里赶猪,猪却没见了,心里还想,莫非猪让狼叼走了?回头一看,猪已经披好了雨衣坐到摩托车的后座上了!他还骂了一句:不要脸!将摩托车推出来。推出来他觉得肚子咕咕响,他是拉肚子的,已经三天了一直拉稀,他就把摩托车靠在厕所墙外自己进了厕所,拉稀拉了很长时间,总是拉不净,等他出来,瞧猪披着雨衣在摩托车后座上坐着,他就骑上走了的。

“这猪怎么还在这里?”五丰有口难辩了,“我说的是实话,狼又不是我的亲家,我送狼出村子?!你们瞧瞧,要是我说谎,猪平日在圈里的,它怎么会在这儿?咱到厕所里看看嘛,我拉的是稀屎,看有没有稀屎!”

“这是狼在调包哩,”舅舅说,“好了好了,再不说了,你现在再把猪驮去配种吧。”

众人嚯嚯地笑了起来,从五丰家门前钻进一个巷道往街上去,而烂头还在作践:“这回可不能再调包了,猪没配上给你配上了!”我一抬头,却见一只狼极快地从巷道那一头一闪跑过去了,“狼!”我锐叫了一声。

这一声使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我提了枪急跑向巷口,确实是狼,已经跑过了巷口的土场,要闪过那座麦秸垛了,我举起枪,叭,狼应声而向前跑了几步,踉跄着倒下了。

“我打中了狼了!”我大声地叫。

“还有狼,怎么还有狼?”舅舅跑过来,“你打狼了?你打中了狼了?!”舅舅这么一问,我也意识到我怎么就打了狼了,而且我是从未放过枪的,但就那么一枪,竟就将狼打中?!

人们忽地跑过去查看被我打中的狼,但是紧接着远处在喊:“打着根保了!打着根保了!”抬过来的真的是人不是狼,人并没有死,屁股被打穿了。

我离开了雄耳川,悄悄地,在半夜的子时。

护送我的是我的舅舅,他一直把我送出盆地二十里路,还在叮咛着不要害怕。被我打中的根保并未危及生命,子弹是从左屁股蛋打进去,又从右屁股蛋穿出去,嵌进麦秸垛后的柿树身上,千幸万幸没有伤到骨头,只是把软组织打出个窟窿,流着血和翻开了白花花的肉。但这件事是太可怕了,昏迷了十多分钟而清醒过来的根保一边哭喊着疼痛,一边叫嚣他要告我。村子里的人全然不站在我的一边,给根保鼓劲,说我这是故意伤害,因为我一直在反对着打狼,怎么会突然拿枪来打狼呢?如果真如我的舅舅所说的十五只狼,那么十五只狼都死了,我为什么硬说是狼而开枪?是我的舅舅终于一口咬定根保是他误伤的,是他当时拿的枪,他太紧张了,还以为又出现了狼,他来私了。舅舅到底是怎么私了的,我一概不清楚。但舅舅用捣碎的篦篦芽草敷伤,这是猎人常用的办法,也是山地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偏方。舅舅对根保说,也是在对我说:没事的,半个月就好了。连烂头也在安慰根保:只要没打断你那东西,这有什么,躺上半个月,把陈年老瞌睡趁机也睡了!

谁也没有想到,我回到了我梦寐以求的雄耳川竟是这样仓皇而逃;更没有想到,与舅舅神话般地相遇又要神话般地离开了。我拥抱了我的舅舅,舅舅并不习惯我的举动,他扳过我的脑袋,用手擦了我的眼泪。

“你几时还回来?”他说。

“我还能回来吗?”

“都是舅舅不好……你原谅你舅舅吧。”

“其实都是我的错,”我说,“怪你什么呢,因为你是猎人,倒是我导致得一只狼都没有了。”

“但你要回来的,”舅舅头垂下来,“我最后萎缩在炕上的时候,我给你带信,你是要回来看看我,行吗?”

“舅舅不会病的,舅舅现在不是蛮精神吗?”

“可再没有狼了啊!”

这话使我们都突然陷入了悲伤,再也没有狼了,要为狼建立档案而成为了不起的摄影家的幻想破灭了,在省城里将更加百无聊赖了,舅舅从此将真真正正地不是了猎人,同施德主任他们一样,他活着的意义又将在哪里呢?

这个时候,在我的心里,我也感觉到在舅舅的心里,我们都是在真切地怀念狼了。

“舅舅,”我说,“你真的能识别被打死的那些狼吗?是肯定有十五只狼吗,会不会哪一只你从来未见过?”

“你的意思……”

“村人说政府投放了新狼……”

“投放没投放我不知道,打死的都是我编过号的。”

“那么……或许政府真的投放了狼?”

舅舅惨然地笑了一下。

人见了狼是不能不打的,这就是人。但人又不能没有了狼,这就又是人。往后的日子里,要活着,活着下去,我们只有心里有狼了。

这回是舅舅抱住了我,我们的脑袋撞在一起,他胸前那枚金香玉撞在我的扣子上,当地响了一下,他问道:“你的那块呢?”

我说我挂在翠花的脖子上了,他怔了怔,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什么,便要把他的金香玉送我。我不要,他坚持卸下来要我拿上,却未料到,他交给我的时候我还未接住,他手却放开了,金香玉就掉下去,叭,不偏不倚落在脚下的石头上,玉片溅开。

我的脸色骤然大变,他仰头叫道:“碎了,碎了,这都是天意,金香玉一定会碎为两块,咱该一人拿一块了。”低头在地上找,果然碎为了两块,而且大小相同。我们全没说不吉利的话,嚷道着这玉有灵性,各人把一块装在了衣袋里,他把他的小包袱解开,又要将那张狼皮送我。“我再没什么好送你了,看着狼皮,你就会记着你有一个舅舅了,想着也好,骂着也好,反正你是有这么一个舅舅了。”

我们就这样分手了。我从一条独木桥上趔趔趄趄地走了过去,回过头来,月色苍茫里,舅舅还是站在河的那岸,流水哗哗,天上是水形的云纹,地上是云纹的水形,月亮像眼睛一样在照着。那条独木桥倏忽间竟全部塌落下去,塌落得无声无息,如蜡做的东西在高温中一下子消失了一样,一截一截木板顺水漂流,再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时候,我看见了狼狈不堪跑来的烂头,还有翠花和富贵,富贵在彼岸汪汪地叫。

我回到了州城,州城的《商州地区生态环境保护条例》正式出台,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人领着一大批志愿者在大街小巷设了摊位大肆宣传。我向专员汇报了二十多天的拍摄工作,我不能说谎,如实地讲了一切。专员大为震怒,当着我的面,就给有关部门打电话,建议撤销舅舅的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委员的资格,并责令派人去调查,如情况属实,收缴舅舅的猎枪依法处理。专员如此铁面不留情,我为舅舅担心起来,但我并不为舅舅的捕杀狼的行为庇护和开脱,我却埋怨在这个时候,政府是不能投放新的狼种的,专员却说,并没有投放新狼。

可以说,专员是十分器重我的,他指望着我能为商州地区的生态环境做出贡献,结果却适得其反。专员尴尬,我更尴尬,他虽然让秘书领我去宾馆居住,我已经没有了脸面再继续待在商州。对于专员,对于舅舅,对于狼,我就是一颗扫帚星。我回到了省城,无法对单位领导说明我这么久都干了些什么,白白受到了自由散漫、不能如期归来耽误工作的处分。我的情绪坏极了,在单位和同志吵架,一个人跑到大街上去溜达,在北大街的天桥头上,走过来走过去,我发现了一个警察一直在监视我,后来他走近来要我出示身份证和工作证,我的证件是齐全的,他说:这么晚了你在浪什么?他将我认作了小偷小摸的嫌疑人。我走下了天桥,马路边的小树林里突然有一妖艳女子幽灵般附过来,问道:先生,买床吗?我说:什么木质的?女子哼了一声走开了,她似乎还骂了我一句。天哪,她是在把我当嫖客了!我匆匆搭上了出租车,大声地对司机说:愿意开到哪儿就是哪儿,我给你付双倍车费!出租车跑开来,而车道上尽是自行车,你怎么按喇叭它也不让道,司机还未骂出口,我则头伸出车窗将痰吐在骑自行车人的脸上。结果骑自行车的人要拦出租车,出租车虽硬是在人窝里挤着跑走了,但飞来的一块砖头打碎了车窗玻璃,又一只臭鞋从玻璃洞里钻进来砸在我的鼻子上,我给出租车赔了玻璃钱。回到家里,把在街上的事说给老婆,希望老婆能安慰我,老婆却也嘟囔我出了一趟差回来脾气怪怪的,受了伤赔了钱活该,为什么要对人家吐痰?我就又火了,叫嚣着天下人都在算计我,连老婆都是这样!

“瞧你这凶劲,你是狼啦?”老婆说。

“我就是狼,怎么着,我就是狼了怎么着?!”老婆吃惊地看着我,突然手脚慌乱,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又掰了我的眼皮看了看,就噔噔地去拨打电话,她拨打的是急救医院的电话,一迭声地对着话筒喊:快派急救车来,快派急救车来!我过去一把撕断了电话线,吼道:“谁有病?谁有病?!”她一下子将我抱住,泪流满面,却在安慰我:“你没病的,子明怎么会有病呢?没病,没病!”我推开了她,钻进卧室,嘭地把门关了,默默地看着我拍照下来的那一堆关于活的死的狼的照片,还有那一张已经挂在墙上的狼皮。冷静下来,我也为我的行为吃惊着,真的是我的脾气变了吗?和狼打了二十多天的交道,那些死去的狼的灵魂附在了我的身上吗?

夜里,我就常常做噩梦,我说不清是否在梦境里,我总觉得我的前世就是一只狼,而我的下世或许还要变成一只狼的。醒过来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愣。我已经和老婆一星期不做爱了,甚至睡觉在一张床上,各人睡各人的被窝,我就铺了舅舅送我的那张狼皮。可有几个晚上,我是被老婆摇醒的,醒过来就一身大汗,老婆问我怎么啦,老婆说,她已经睡着了,听见我在大声喘气,睁眼看时,我的身子一半已在床外,半个身子横在床沿,双手紧抓着床头,似乎和什么人在争挤作斗,双目闭着却说:我就不走,就不走!老婆的话使我隐约回想到梦里好像和一只狼争着床上的狼皮,似乎又不是和狼在争狼皮,反正那个狼或是人在使劲要推我下去,我又在使劲地要占领。

“是吗?”我说,“我做噩梦了?”

我不愿意把什么都说给她,但我确实地感到了恐惧。我开始给我的朋友们讲故事,讲的是两个故事,一个是讲了五丰用摩托车驮了猪去配种,我当然略去了狼的内容,只是说有一个叫五丰的人,家里养了一头母猪,母猪夜里哼哼不得安宁,五丰就想这猪是发情了,该拉到配种站配种了。五丰家没有架子车,又嫌赶着猪去费时间,他有一辆旧摩托车,就把猪放在后座上,这母猪是能坐在后座上的,但母猪坐在后座上成什么体统,五丰便把一件雨衣披在母猪身上,像坐着一个人似的,就去了配种站。配种回来,母猪是安宁了三夜,第四夜又哼哼不停,天一放明又照旧打扮驮去配种,回来安宁了一夜就再次哼哼得烦人,五丰说,不哼哼了,明早再给你配去!天明起来去猪圈拉猪,母猪却不见了,回头一看,母猪已披好了雨衣早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了。你想想,母猪坐在摩托车上披了雨衣是什么样子,身子胖胖的,脚小小的。

第二个故事,我讲的是生龙寨老头讲过的故事:老头是老革命了,陕北人,说话时鼻音很重的,有那么一种嗡声,老头说:第一天,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甚也没说。第二天,敌人给我灌辣子水,我甚也没说。第三天,敌人给我钉竹签,把我的指甲盖儿一片一片都拔了,我还是甚都没说。第四天,敌人给我送来了个大美人,我把甚都说了。第五天,我还想说些甚呀,敌人把我就杀死了。

“有意思吧,”我对我的朋友说,“你过后慢慢琢磨就有意思了!”

“这你已经说过五遍了,伙计,”朋友说,“屁放三遍都没味呢!”

但我感觉我也已经死了。

死了的我其实还在活着,三个月后,省里召开人民代表大会,我再一次背着相机去采访了,真是巧,在代表们居住的宾馆过道上,又遇见了商州行署专员,他告诉了我一个消息:舅舅成了人狼了。

“人狼,人有变狼的?”

“外国有个这样的报道,”专员说,“我以前看那个报道,以为是一种杜撰的奇闻,没想到你舅舅他们真成了人狼!他们当然是人,但有了狼的习性,样子也慢慢有了狼的特征,尤其是你舅舅。”

“舅舅是怎么变的?”

“我听说他是不起性的,但后来发了胖,长得像个大熊猫了,只说他是个大熊猫一样的人了,却突然嘴里的牙长长出来,开始不大穿裤子,用一个竹筒套了自己的生殖器,那竹筒又拿绳儿系了,翘得老高,再后来,就慢慢地是人狼了。这可能是被狼咬过之后所患的一种疾病吧,如被疯狗咬过人就患狂犬病一样,但除过你舅舅,他们并不都是被狼咬过的呀!”

“他们?”

“雄耳川的人都成这样了。他们行为怪异,脾气火暴,平时不多言语,却动不动就发狂,龇牙咧嘴地大叫,不信任任何人,外地人凡是经过那里,就遭受他们一群一伙地袭击,抓住人家的手、脚,身子的什么部位都咬。那里是人都不敢去了。”

“怎么会有这事?”我说,“我那舅舅被你们怎么处理了?”

“念他以前的功劳,收缴了猎枪,关闭了十五天。”

“那一定是舅舅想不通疯了,而雄耳川的人为舅舅抱不平也疯了。”

“有法就要依法呀!就是发疯也不一定会疯成狼的样子!他们脸上却开始长毛了,不是胡子,是毛,从耳朵下一直到下巴都是毛茸茸的。雄耳川现在成了商州的恐惧,但他们毕竟还是人,你不能去把他们全抓起来,或者枪毙了他们吧,政府正考虑是否要封锁了那里,作为一个禁区。”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商州需要这样一个禁区。”

“你说什么?”

我转过了头从过道走开去,走到了楼梯口,眼泪唰唰地流下来。专员莫名其妙我的突然走开,他还在叫着我的名字,说:“你怎么走了?去他的,没有狼了,却有了人狼了!”我径直地从楼梯上跑下去,口中喃喃自语:商州再也用不着投放新的狼种了。

商州,我曾经写了多少关于商州的美丽的故事,而被国内国外众多的读者知道了商州。商州这个名字其实是古代对这块地方的称谓,我第一次之所以用这个名字,是为了防止当地人在我的故事里对号入座,但商州被外界广为知晓之后,州城也随之更名为商州市。对于这一点,我是非常欣慰和自豪的。当然,商州对于我的回报也是相当地丰厚,我的知名度扩大,全地区的党政领导和普通老百姓把我当作他们的一张名片,甚至曾在一次地区社火芯子比赛活动中,我被作为一台芯子的题材,和那些历史人物、神话传说的情节一起有着造型而抬着招摇过市。据说,扮演我的是一个三岁的孩子,高高地捆扎在铁架上,外边穿着一件呢子大衣,戴着鸭舌帽,手里拿着一摞写着《商州的故事》的书的模型。孩子因为是从清早就捆扎在了铁架上,又游行了半天,尿憋得难受就哭起来,他的母亲一直跟着芯子跑,不住地喊:“不敢哭,你是子明,你不是毛毛了,哭了人要笑话的!”孩子是不哭了,但尿却尿下来,一直尿湿了呢子大衣又淋湿了芯子台。也有过许多外地的读者读过了我写的《商州的故事》,心向往之,不远千里自费去商州旅游,旅游之后来到省城寻到了我,说我骗了他们:商州哪里是富饶美丽呀,不就是穷山恶水吗?我说,你们缺乏感情,天下哪儿有不认为自己的母亲伟大的儿子呢?话是这般说,我并不后悔我对商州的歌颂,这或许是一种基因也是一种责任,我要继续报告着商州所发生的事情。但是,这一次,我在商州为拍摄狼的照片的前前后后过程,我回省城后却没有写一个字,甚至缄口不提。现在雄耳川出现了人狼事变,又该是多么大的事,全省的报纸、广播、电视上都没有报道,专员告诉我后,我竟也不愿对任何人轻易提说。这实在是一件悲哀又羞耻的事,它不能不使我大受刺激,因为产生这样的后果我是参与者之一啊,憋住不说可以挨过一天,再挨过一天,巨大的压力终于让我快要崩溃了,我于是在家关了门窗,悄悄告诉了与我有隔阂的老婆。老婆也是恐惧万分,我发现她常常偷偷地观察我,她一定在心里也怀疑上了我有什么变异,虽然没有说破,又表现了对我的亲热,其亲热的程度似乎比我们闹矛盾以前还要好,可我就在第三天下班回来,发现不见了舅舅送我的那张狼皮。

那一天,是商州的施德主任来单位找我,他人枯瘦得如干柴,我的办公室在七楼,他说他是拿了一张报纸上两层楼坐下歇二十分钟,七层楼整整爬了近两小时。他衰弱成这样令我惊骇,问他怎么到省城了,是工作调动了吗?他说是送黄专家到精神病院来的。我什么都不说了,我原本想问问他知道不知道我舅舅的事,但我什么也不说了。下班回到家里,我就没见了狼皮。

“狼皮呢?”我问我的老婆。

“我把它埋掉了。”她说。

“你怎么把它埋掉了?!”

“你觉得引狼入室好吗?”

“你是不是看着我也要成人狼了?”

她一下子搂住了我的脖子,泪水满面,说:“你不是的,你不是的!”

“可我需要狼!”我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她立即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又极快关了门窗,不愿让外人听见。但我还是呐喊道:“可我需要狼!我需要狼——!”

1999年9月8日草完初稿

2000年1月9日修完第二稿

2000年3月2日改毕第三稿

2000年3月24日改毕第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