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熠帝国,承福二十三年,时近年关。
原该车水马龙的京城却是百业凋敝的萧条景象。寒风骤起,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雪花漫天,遮住了地面可疑的血痕。
三个月前,正值壮年的圣上突发重病,连月无法上朝,却发圣旨让一向醉心诗画、不通政务的三皇子——宁王东方瑾代理朝政,并立其为太子。
圣旨一出,满朝哗然。
嫡出的大皇子和淑妃所出的二皇子早被禁卫军软禁,数名言官据理力争要面见圣上,当场血溅五步。
夜里,京城内杀声不绝。
第二日,一场大雪都没能掩盖了街上的尸首和血痕。自那以后,流水般的旨意从宫中传出,无数曾经的高官贵爵一夕覆灭。
好在三个月后,尘埃落定,年长的几位皇子都“自尽”于王府,圣上久未露面,朝政大事皆由东方瑾决断。三皇子虽未登基,却再也无人敢质疑了。
“走水啦,走水啦!”
原本喜气洋洋的三皇子府上如今乱成一团。附近的百姓听到喊声,回想起前些日子里京城的大乱,哪敢探头张望?
火光自王府东北角而起,眼看着火势就要逐渐蔓延至整个王府。
和府上各处的嘈杂混乱相比,东南角的正妃殿却是一派冷寂。
殿内金银摆设玩器全无,只中央一个掐丝珐琅锦纹福字炭盆还有些富贵模样。但这炭盆内也是满满的白灰,哪有一丝火星?
宁王妃云玉安心疼地看着自己的三妹——曾经刁蛮任性的云三娘现如今比乞丐还要狼狈,穿着王府婢女的衣服,鲜血和泥土掩盖了衣裙原本的颜色;如葱段般白皙娇嫩的右手断了一根食指,伤口处仍未完全结痂,显然是新受的伤。
但云三娘仍固执地用剩下的四根手指死死抓着一颗头颅,鲜血混着污泥流到那颗惨死的脑袋上,死不瞑目的俊美面孔似乎流下一滴血泪。
云玉安的目光顺着三娘的右手缓缓落到头颅,一眼认出,这是自己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夫君啊……
“还愣着干嘛,走啊!”三娘低声怒喝,看着云玉安的目光满是嫌弃:
“怎么,舍不得你这入主东宫的如意郎君了?你可知道,那日就是你的好夫君亲自领兵围了云府,三弟刚上前叫了一声“二姐夫”就被他一剑穿心!云家男女老幼上下数百口,都被他以叛国之名当场正法,你外祖林老将军一家和我外祖父陆家都被下了诏狱……”
玉安的生母林氏早逝,眼前的三妹是继母陆氏所出,与她同父异母。
三娘提及云、林、陆三家的下场,手上青筋毕露:
“你可知道,连你回府探亲的乳母都被东方瑾这狗贼杀了!若不是揽月偷偷和我换了身份,谁还会来救你?”
云玉安眨了眨眼睛,但这双眼似乎已经干涸,流不出一滴眼泪,她也早已失去了回答三娘的力气:
如何不知道呢?圣上刚下旨立东方瑾为太子,她这个王妃就被软禁在后院;当晚,随着册立太子的圣旨一同来的,还有一道立太医令丞白谦之女白琳琅为太子妃的旨意。
呵,白琳琅是太子妃,那她这个宁王妃又算是什么?
“你这个贱女人,仗着一副漂亮皮囊就勾引诱惑我的瑾哥哥,我的瑾哥哥才不是真心喜欢你呢!”
白琳琅在她的面前耀武扬威时,云玉安只是悲凉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圣上之病来得蹊跷,恐怕她父亲在背后出了不少力吧?
不过是又一个被欺骗的可怜人罢了……东方瑾又怎么会告诉白琳琅,当年是东方瑾主动求娶她这个成国公府的二房嫡次女的呢?
那时的成国公府空顶着祖上传下来的爵位,在京城没有半点实权,东方瑾愿意求娶,总是有一丝真心的吧?
可这真心也不值钱,瞧瞧,翻脸无情,他不也将云府赶尽杀绝了吗?
“你一会儿跟在我后面,别拖后腿。林平哥哥在西南矮墙处接应我们。”云三娘的话打断了云玉安的思绪。
她看着三妹一把扯过桌布,囫囵将她的夫君——宁王东方瑾的头颅缠了一缠,顺手甩在背后。
她的三妹妹,哪怕手指残缺也半点不拖泥带水,动作利索,想来逃离混乱的王府也不在话下。
云玉安终于开口:“三娘,你自己跑吧,姐姐不拖累你。”
声音喑哑难听,好似一个老妪,哪里有半分从前的娇媚?
“别婆婆妈妈的,你不念着自己,也想想你腹中的孩子!”
云家三娘仍是那个炮仗脾气,说到此处却也不由得背过身去,眼角含泪:“云家只剩你我两人,这孩子以后姓云,只做我们云家的血脉。”
三娘转身转得太快,错过了云玉安下意识护住腹部的动作,和哀莫大过心死的眼神……
临出门前,三娘将一块玉佩塞进玉安怀里:“你的玉,景明哥哥前阵子偶然得了,拿好,别再丢了。”
玉安跟着三娘跑出殿门,百忙之中不忘将玉佩放好:这是她九岁生辰时外祖父林老将军送的生辰礼,玉质上乘,放在枕下还有安眠的效果。
可惜她被东方瑾软禁后不久,这块玉就被丫鬟红药偷去了,真真是树倒猢狲散……
“三小姐,你这是…”一声惊呼打断了玉安的思绪。她以为自己和三妹被府内仆从发现,连心都漏跳了一拍。
好险!原来是去厨房取饭回来的贴身丫鬟花溆。
三娘蓦地回头,眼神狠厉如狼,吓得花溆一个激灵,手中不稳摔了食盒。
“花溆莫怕,三娘是带咱们逃出宁王府的,你也跟在后面吧。”云玉安看着伴自己多年的婢女,话语里带了一分焦急:
自从被东方瑾软禁,她身边自小跟到大的仆人走的走散的散,也只剩花溆一名忠仆还常伴左右,替她打点吃穿。
尽管王府上下都是势利眼,给她的也只有冷汤馊饭……
但若无花溆的照顾和鼓励,自己说什么也撑不到这个时候……花溆是与自己同甘苦共患难的亲人,不能扔在这吃人的王府里不管!
三娘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微微点头,拉着云玉安躲避来往的仆妇。
可花溆听了玉安的话不仅没有躲避,反而站在原地四处张望。
云玉安被软禁后屡遭背叛,到底被环境逼出了些许敏锐。她下意识朝着花溆迈了几步,手中悄悄握紧了三娘塞给她的匕首。
花溆看着云玉安靠近的步伐,竟是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云玉安暗道不好,连忙飞身向前,却不防花溆突然大喊:
“快来人啊,王妃要跑了!”
云玉安心里一慌,急忙把匕首向前刺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千万别连累三娘……”
少女的喊声戛然而止。当三娘飞扑过来拉开云玉安的时候,云玉安的小腹早已鲜红一片。
花溆竟也在袖内藏了匕首!
她虽被云玉安一刀封喉,但花溆的匕首也插在了云玉安的小腹上,鲜血如花绽放,眼见是救不得了。
“二姐姐!”三娘一直冷静的面孔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短短三个月,这个小姑娘几乎失去了所有亲人。她能撑到现在,不过是念着王府里还有个受苦的姐姐!
这些时日里故作坚强的女孩不愿相信,她要失去这世间唯一的血脉亲人了……
玉安看着三妹一向挺直的背脊就这样塌了下去。
“三娘,是二姐姐无用,身为云家女儿,竟没能提早发现东方瑾的狼子野心。但你很好,有勇有谋,报了灭门之仇。云家只剩下你这一丝血脉,你一定好好活下去……”
云玉安忍着腹内剧痛将三娘推远,只怕妹妹狠不下心来,姐妹两个都被赶来的府兵抓住。
三娘眼中泪水如断线珍珠,却没有半分的扭捏啰嗦。她含泪看了二姐最后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三娘踉跄着远去的步伐,云玉安竟露出了小产之后的第一抹笑容。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刀柄上的蟠龙花纹很眼熟,是宁王的呢。
“竟是我有眼无珠,从头到尾错信奸人。”
地上的美人渐渐没了呼吸。宁王府乱成一团,东方瑾的尸首早已被府兵发现。宁王已死,府上的仆从侍卫自然难辞其咎,大熠朝更是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胆子大的人早就趁乱跑了,临走时还要搜刮些金银细软,谁还顾得上这火?
没有人注意到,云玉安手中紧握的玉佩突然碎裂,玉佩上的大红络子更是从中间断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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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水啦,走水啦!”
云玉安听到一个小丫头的喊声,竟是有些失神:宁王府这火,怎么烧了这么久?
“你作死啊,一大早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初春时节,雅致的小院内芭蕉片片,海棠艳艳,屋内甚至还点着一盆炭火,整个内室暖意融融,温暖柔软的环境,让玉安心下稍定。
房门外,一个杏眼圆脸的姑娘正低声训斥小丫鬟:“星月楼离咱这儿远着呢,又是四面环水,灭不灭有什么打紧?若因此吵了二娘清梦,够你喝一壶的!”
刚刚还在大声叫嚷的小丫鬟喏喏点头,用手捂了嘴巴。半晌,听屋内没有声音,这才小声说道:“蓼汀姐姐,我再也不敢了。”
屋内,云玉安蓦地睁眼,看着自己幼小白嫩的双手发呆:
“星月楼不是在我十一岁那年就被一把火烧没了吗?我这是…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