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龙皇汤

书名:
万食如意
作者:
金陵雪
本章字数:
22757
更新时间:
2022-09-29 14:32:36

电梯在第十三层停下。

门缓缓打开;电梯内的辛律之抬眼,看到门外站着两个穿着中学校服的古怪男子。

看清来人模样后,他先是挑眉,然后淡淡一笑,用手里那束白玫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正是同学会那天出现的人!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遇见。他清醒时那不怒自威的架势更胜第一次见面,吓得曹慎行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

眼见电梯门又要关上;而辛律之面上的浅笑变成了讽刺;走投无路的毕赢急忙用手挡住:“……辛先生。”

两人挤入电梯;曹慎行则直直地盯着辛律之的脸,越看越心惊胆战,早已遗失在记忆中的那张脸又重新清晰起来:“老……老表……老表……”

毕赢舔了舔嘴唇,眼神飘忽。

辛律之重新按了一楼。

“不错。能找到这里。既然有这种悟性,我想就我们就不用自我介绍了。”

一向口齿伶俐的毕赢也口吃起来:“辛……辛先生。我们……我们谈谈。”

“Elevator talk在中文里怎么说?”辛律之道,“我给你到一楼的时间。”

毕赢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并不打算求饶,也不打算斗狠。

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两种计策对面前这个男人都不会有任何作用。

“辛先生,这样毁了我们的人生有什么意思?”他指着被他们踏在脚下的风景,“看看,整个老饕门你都能轻轻松松地收入囊中,比较之下,我们只是蝼蚁一样的存在!何不让我们也拥有几个亿,然后再毁灭!你想想看,是不是比现在更有趣!”

毕赢进一步激将:“除非你害怕,害怕给了太多金钱和权力之后,反而被我们给打败了!”

“那你有计划吗。”

辛律之的反应倒是出乎毕赢的意料之外。他似乎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

“计划?”

“二十多岁的人了,做事总得有个计划。怎么赚几个亿。”

这么说他答应了?

“给我本金!给我人脉!”毕赢急切道,“我有知识,还有曹慎行帮忙,能赚钱!”

“打算做哪一行。贸易?金融?电子?IT?房地产?”

“……房地产!”

“打算开发哪里的地产?办公楼还是住宅?高层还是洋房?公寓还是别墅?你清楚格陵政府最近的城市规划吗?地皮拍卖?旧城拆迁?新城建设?格陵现在最具有竞争力的三家房地产公司分别是?”

毕赢被问得张口结舌。

辛律之再次扬起嘴角。一楼到了,他走出电梯,毕赢和曹慎行仍然跟在他身后。

“我会学!只要你给我钱!给我人脉!”

辛律之停下了。

“我给过你们机会。是你们没有抓住。”他转向曹慎行,“你父亲的猪场拆迁时,有过参与基建的机会。如果你定定心心做下去,还有更多机会,十年之内有百分之七十八点九三的概率成为云泽最大的建设公司。”

辛律之继续道:“但你只做了三个月就觉得太辛苦。当然,你也可以做建材代理,但你还是嫌辛苦。最后你发现做什么都不如放高利贷赚钱来得快,来得轻松。因为这件事情,你被云泽城建总指挥指着鼻子骂是烂泥扶不上墙。”

曹慎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还有毕赢。你大二的时候曾经公费出国交流半年,遇到了一位刚刚成立自己团队的mentor(导师),Professor Leung。Prof. Leung很欣赏你的聪明才智,想你留下来。但是很可惜,你觉得他太年轻,没资历,没经费,没前途,所以拒绝了。”

毕赢强自镇定:“我只是做出了在当时看来最正确的选择。”

“Prof. Leung所创立的信息搜索系统今年刚以一亿七千万美元的价格被收购。”辛律之道,“如果你也在十二人的创始团队中,现在已经可以退休了。”

辛律之笑了笑。

毕赢狠狠地咬着牙齿,直到牙关疼痛。

“是不是突然很想写封电邮给他。”辛律之继续朝外走去,等候在外的司机替他将车门打开,“他的邮箱地址没有变。”

“不止这些。我给过你们很多爬得更高,走得更远的机会。但你们没有能力把握。”上车前,辛律之有些可惜地看着毕赢,很难说这种可惜是真心还是假意,“曹慎行抓不住就算了。你怎么也是扶不起的阿斗呢。”

司机关门之前,毕赢抓住了车门,而曹慎行也突然腿一软,跪了下来。

辛律之露出了嫌恶的神色。

“拉他起来!”

被拉起来时,曹慎行的两条腿还在地上蹦弹:“发发慈悲吧!我不想偿命,我不想偿命啊!”

“我从来没有想过夺取你们的生命。既然云政恩的生命停在了十八岁,那么就用你们从十八岁到现在所得到的一切来偿还。这很公平。”辛律之最后看了一眼车窗外的两个“中学生”,“现在你们已经还清了。”

开始新的人生吧。

毕赢和曹慎行看着豪车渐渐远去,仿佛也带走了他们全部希望。

“老表,这是什么。”

曹慎行从地上拿起一个购物袋。打开,里面是两件蓝外套。

这就是他的慈悲。

孟金毅开着车行驶在林麓大道上,不时从后视镜里看看后座一语不发的妻子。

云天清澈,松柏苍翠,在这样难得的好天气来到位于九酆山脚的长乐陵园,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出行。

寇亭亭拒绝了丈夫陪同进入陵园的请求。

孟金毅坚持:“亭亭。我和阿堇都不想你出事。”

寇亭亭木然地拨开他的手:“不会。到了这里,不会了。”

她空着手,一步步地登上石阶。

并不是祭奠时节,陵园里静寂无声。无论生前如何,在这里都变成了整齐划一的石碑

因为人的记忆不会永恒,所以才用这种可笑的方式来祭念。

经过林立的石碑时,寇亭亭注意到一个小小的祭奠台上,放着一支廉价的口红,还有两个果冻。

墓碑上方印着两张照片,母亲与女儿分别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三十二年和六年,去世日期前后相隔三个月。

寇亭亭本已百毒不侵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当她跑到辛律之和姜珠渊面前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只有眼眶里还有些湿意。

“为什么要约在这里——”

石碑上明明刻着辛牧之的名字,却用着云政恩的照片。

她仿佛看到鬼一般猛地转过脸去。再转过来的时候神色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讥笑。

“所以这是什么。衣冠冢?”

“来到旧同学的墓前,这就是你的第一反应?”

寇亭亭绷紧了嘴角,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这不是衣冠冢。”

寇亭亭皱眉看看开口否定的姜珠渊,又看看面容沉静的辛律之。

“对啊,这更符合你的身份——怎么可能任由弟弟孤零零地躺在云泽的公墓里。那种地方,一个个小格子挤在一起,叠在一起……什么时候迁来的?”

“一开始就在这里。”

“一开始?什么意思?”

“为什么一直追问这些不重要的细节?在这里躺着的是你曾经的同学,曾经的朋友,难道没有一点触动?”

就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寇亭亭满脸都是嘲讽。

“怎么?我应该有什么触动?姜珠渊,你的圣母心终于暴露了吧?死了就成为圣人?你不觉得这种认知很可笑吗!辛律之,你的弟弟怎么骚扰我的,你知道吗!”

“也许吧。不过你撒的谎太多了,我现在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也许统统不信会比较简单。”

“随便你信不信,我不喜欢他,我看到他就想吐!如果不是——我根本不会和他说哪怕一个字!”

她厌倦了被醉酒的母亲束缚的生活。她想读书,想上大学,想找一份工作……仅此而已!

“他满满信心地答应了我,可是没有做到。”寇亭亭紧紧盯着姜珠渊,那眼神恨不得要把她剜出两个洞来,仿佛她才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绝望?”

“你可以选择复读——”

“复读?姜珠渊,你为什么总能把事情说得那么轻松!我的人生全被云政恩毁了!”见不得姜珠渊那种既怜悯又嫌弃的表情,寇亭亭大声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没有人能毁掉你的人生,除了你自己’对不对——少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了!”

她挥舞着双手冲上来,辛律之将姜珠渊拉到身后的同时,寇亭亭也突然止住了脚步,表情扭曲成悲伤与忿恨交织。

这份关怀,这份爱情,本来应该属于她。

她捡起辛律之放在墓前的玫瑰,使劲砸向墓碑,似乎要将前半生的愤懑都发泄出来。

“云政恩!你希望我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做到了!不管多难,我都做到了!我有钱,有女儿,有老公——你却阴魂不散!”

“如果真为我好,就该听见我的祈祷,投胎来做我的儿子。但你没有!”

“所以,这些人冠你之名来伤害我时,你也将冷眼旁观吗!”

“你出来啊!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你出来!你出来说清楚!”

喊到最后,她的嗓子都哑了,瘫倒在墓前。一片破碎的玫瑰花瓣落在她肩上,一片落在辛律之的鞋前。

“你们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辛律之你要找我报仇,我无话可说;不过姜珠渊你有什么立场,凭什么强迫我们参加追思会?全班没有一个人想去,却被推上大巴,强迫拉到殡仪馆,我一直做噩梦,做了一年——你和缪盛夏做的事情不也是欺凌吗!”

姜珠渊呆住了。

追思会是她提出,缪盛夏操办。她以为,以为……

辛律之握着姜珠渊颤抖的手,不知是否那颤抖传递给了他,他开口时也带着颤音。

“所以那天你其实去见他了。你们发生了什么?”

对。

她宁愿对着一个死缠烂打的混蛋,也不想对着一个喝醉了,还把粑粑拉的到处都是的妈妈。

他真的不是自杀。

寇亭亭笑了起来:“一个有希望的人怎么会自杀。你知道走投无路的感觉吗。”

不是人选择自杀,而是自杀选择了它的受害者。

和孟金毅聊过之后,她又有了那种绝望的感觉。

高考完蛋了,可怕的妈妈,没有未来的未来。

没爱的家庭,云政恩的哥哥来讨债了,不。其实一直阴魂不散。

孟金毅睡下后,她在按摩浴缸里放了满满一缸凉水,探脚进去。

水一层层地漾开来。浸湿了大理石边台,滴滴答答。

没有用的。孟金毅的安慰和云政恩的安慰一样,对她狗屁一般的人生没有任何作用。

如果死了,会不会重生,或者穿越,得到另外一种不一样的人生。

云政恩怎么回答?

他说:“别看那些小说了,不会的。人死了就死了,不会有另外一种人生。我们要爱惜生命。亭亭,你信我,我真的有个很有钱的爸爸……”

她说什么?

她说:“你死了才会有。不如一起死好了。”

水和那天晚上一样冰凉。

水先到了下巴,然后嘴唇,人中,她不小心吸了一鼻子凉水,整个人滑下去。

口鼻进水的同时,她本能地挣扎起来;很快有人跳下来,使劲儿拽着她的胳膊,把她的头拔出水面。

“亭亭!亭亭!”

她大声地咳着。肺部的刺疼带她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深夜,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亭亭!亭亭!”

不一样。

不是云政恩。是她的丈夫,是阿堇的父亲,孟金毅。

七年后,又是一个她不爱的男人救了她。

第一滴雨落在了姜珠渊的睫毛上。紧接着,豆大的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明明刚才天气还挺好的。

辛律之脱下外套,披在姜珠渊头上。

原来真相是这样——寇亭亭最终还是赴约了,她想跳湖自杀,云政恩救了她,自己却没能上来。

姜珠渊的脸颊已经被眼泪浸透,湿透,凉透。

她一直坚定他不会自杀。那个坐在顶楼栏杆上的男孩子不会自杀。

寇亭亭虚弱地问:“不问我为什么隐瞒吗。所以,我的一切都不重要吗。”

姜珠渊哭着说:“如果你不重要,云政恩为什么要救你?他不会游泳!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寇亭亭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也嚎啕大哭起来,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想要你那样的人生!像你那样光彩地活着!你得到了一切,除了云政恩的爱;而我呢,除了云政恩的爱,什么都没有!这些人的爱我一点也不想要!不想要!”

吼到最后,她声嘶力竭;辛律之已经被雨淋透,一言未发。突然他动了一下,转过头去,原来有人撑伞而来。

是孟金毅。他默默地用雨伞遮住了瘫倒在地的寇亭亭,完全不顾自己半秃的头顶暴露在雨中,很快他也被淋湿了。

雨水从辛律之的眉骨,鬓角,止不住地流下来。

“寇亭亭,你听着:我并没有把云政恩的骨灰制成钻石送给你。”

闻言,寇亭亭肩膀抽动了一下,呆呆地抬起头来。

辛律之似乎并不打算再多说一句。

他扶着姜珠渊离开。

也许,他不会这样浪费自己弟弟的骨灰。

也许,不是钻石也是别的什么东西。

也许,她的惩罚是得永远记住云政恩。

也许,一辈子在自己不爱的男人身边,又有一个全心爱惜的女儿,这种酷刑已经足够。

信,便得救;不信,便永远活在地狱。

辛律之和姜珠渊回到车上。窗外的雨一直未停,而两人都需要一点时间平复情绪。

终于,姜珠渊先开口。

“滕志远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有印象吗。”

辛律之没有打算隐瞒。

“殷承导演的助手。他找你了?”

“前几天碰到了。”

“殷承导演最近还好吗。”

“很好。他的病控制的很好。他们正在筹备一部新纪录片。”姜珠渊抬起脸来,“其实我想向你求证——《Tenn Bully》的赞助商是不是欧拉基金会?

没有人愿意投资拍这种纪录片,殷承又很介意在纪录片里插入广告。滕志远告诉她,后来是一家IT公司提供的经费:“也许你会觉得这件事情和欧拉基金会没有关系。但这家IT公司仅仅存在了八个月,等于是纪录片拍完就关门了。我这个人比较固执,出现了这么不合常规的情况,就总想着去查一查。然后我发现这家IT公司有一位自然持股人本身还在经营另外两家大型互联网公司,而这两家公司的最大投资方是欧拉基金会。”

“你知道,我们这部纪录片得奖后在格陵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当时格陵日报就出了社论,表示校园欺凌现象必须得到整治。格陵的私立学校开始设立心理课堂,受害者可以寻求帮助,施暴者也可以得到心理干预。到了今年,格陵教育厅等数十个单位联合颁布了《关于防治中小学生欺凌和暴力的实施意见》。”

所以是殷承的纪录片立了大功吗。

“也许吧。我们只报道了一名受害者,却引起了这么深远反应,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媒体也纷纷把赞誉都加在殷导头上。但殷导和我都倾向于认为背后还有别的推动力。”滕志远总结道,“欧拉基金会由在美华人创办,是一个具有强大凝聚力和执行力的精英团体——这会是一个很有趣的切入点。希望这次不要查一查又所有线索都断掉。”

听完姜珠渊的话,辛律之先是支着下颌不语。

然后他突然望向他,嘴角的微笑有点紧张,又有些不自然,仿佛在寻求她的认可。

“你认为——我做得好不好?”

姜珠渊望着他苍秀的脸庞。

寇亭亭有孟堇,代喜娟有成少为,毕赢有毕晟,曹慎行有曹壮。

马琳达有辛律之。

活着的每个人纵使千疮百孔,伤痕累累,总还有一个人在家里等着他/她,拥抱他/她,安慰他/她,陪着他/她走下去。

而辛律之,谁也没有。

这是他对自己的惩罚吗?

理智地告知母亲死讯,结果父亲心脏病发作去世;料理父亲后事,没能及时赶回云泽,带走弟弟。

其实这一切他都算在了自己头上吧。

那些精确又克制的复仇,也是对自己的惩罚吧。

姜珠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唔……耳钉很漂亮。”

Well done。

“你终于看到了。”

Thank you。

车行驶在雨雾中。

“珠珠。”

“嗯?”

“我家里有个很精巧的喂鸟器。”

“哦。我知道,还有壁炉和大狗。”

“Friday去年夏天去世了。”他和琳达将她火化,葬在后院里,“今年长出来一丛雏菊。”

“那壁炉呢。”

“每年圣诞夜会生火。”壁炉前还有一把铺着厚厚毛毯的摇椅,“很舒服。”

“嗯。”

“珠珠。”

“嗯?”

他看着她。

一千零一个宇宙里,他都是这样凝望着一千零一个的她。

他拿出了科赫的雪花。

“请和我一起去马里兰。”

“我想走。”坐在伍见贤的婚礼现场,许度低声对庄羚道,“好多人。”

因为新娘和新郎两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医生,生于斯,长于斯,所以大半个医院的人及家属都来了,简直就像一场医生联谊会。也正是因为新娘和新郎两家都穿惯了白袍,所以这场喜宴没有采用经典白色,而是别出心裁地采用了新娘最爱的淡紫。

坐在淡紫色的纱幔下,许度不知为何,越来越心慌。

“为什么要走?”庄羚道,“难道是因为贝海泽会来,所以你害怕?”

“……不是。”

“如果你已经放下了,就不应该害怕。如果你没放下,我刚也告诉你了,他和姜珠渊分手了。”

“……是因为我吗。”

“嘟嘟。情侣分手从来都不是因为第三者,而是他们自己出现了问题。”

许度欲言又止。

“有点闷。”

“那我和你出去透透气。”

两人走出宴会厅,许度在迎宾处流连:“咦,这是什么?好有趣。”

庄羚注意地看着她的表情:“刚才签到的时候你都没看,现在觉得有趣啦?”

和其他婚庆现场的鲜花锦簇不同,简洁大方的签到台上放着四层玻璃盘,装着各式各样的零食,每个盘子前面还放着一张卡片,介绍这十六种九十年代常见的校园小吃——杨桃干,无花果,麦丽素,话梅,干脆面,唐僧肉等等。

许度吃了一块杨桃干,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间将她拉回到中学时代:“小羚,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下课的时候总是跑去买这个!”

“怎么会忘记呢。”庄羚笑着回答,“你和粲粲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请客。”

一想到开心的求学时光,久违的笑容慢慢地爬上了许度的脸庞:“挺别出心裁。”

新郎和新娘是她们的学长学姐,所以回忆里的味道也有重叠:“麦丽素是我们的仙丹。那个时候多开心呀!你也是,多想想高兴的事情。”

许度这才明白了庄羚坚持让她来喝喜酒的原因:“谢谢。我——”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电梯打开,走出来一对青年医生。

许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

全场的焦点无疑是新郎新娘,但她的注意力却全在两桌外的贝海泽身上。从他和林沛白走出电梯,和新人握手,品尝零食,入座,低声交流。

结婚仪式上的灯光将她的心思投射到无限大,但他好像并没有看见她。

庄羚的安慰并不能改变许度的低落。她曾经一度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被女二号奚落的准备,结果反转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捱过了最难受的阶段,但在再度见到贝海泽一个人出现的时候,筑起的心墙瞬间土崩瓦解。

爸爸刚说过,她应该离开一段时间,不要在这个环境中继续自艾自怜。

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壤又开始惊蛰一般地蠢蠢欲动。

“好了,大家安静一下。”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林沛白跳上台,示意大家安静,“听说今天没有闹洞房,那现在来玩一个游戏助助兴——有没有情侣自愿上来?”

游戏的规则很简单,每对情侣按照平时最舒服自然的牵手方式站着,用一根彩带缠起来,回答十道问题,答对了就放松一寸,答错了就收紧一寸:“哪对站到最后,就可以得到由新郎新娘友情提供的北海道温泉套餐的礼券,价值五万元,五万元啊!”

虽说席上还有长辈,但婚礼上不分长幼尊卑,大家也都难得轻松一回,故而应者云集:“林沛白你这是把结过婚的,单身的都歧视了个遍啊!”

“不歧视,只要你找得到人上来都行。LGBTQIA咱们都欢迎!”

庄羚问许度:“你想不想去泡温泉?咱们也上去呗!”

许度摇摇头。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贝海泽的身上。她直觉这个游戏不会这么简单。

很快好几对情侣牵着手上了场,笑嘻嘻地任由林沛白用一根彩带缠住彼此。而林沛白开始拱贝海泽:“小贝,你堂姐结婚,不上来捧个场?”

坐在主家席的贝海泽是青年才俊,上台玩游戏当然是喜闻乐见的消遣。闻人玥也一个劲儿地推他:“海泽表哥,我和你一起上去呀!我可以的!”

“小贝医生上啊!”

“在我们这一桌选好啦!”

林沛白又开玩笑:“你一个人上来就行了,我也很想泡温泉啊!”

大家开始哄闹拱人,贝海泽笑着扔开餐巾,站了起来。

许度的心跳得很快。

他从主家席走了出来。

她一直在反复地想着同样的问题。

不是因为喜欢我,才买耳机给我吗?

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在意我起的那个外号吗?

……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分手吗?

过去的都不管了,能不能给大家一个机会——

贝海泽走出了宴会厅,身后留下一片嘘声。

“哎呀,怎么玩不起!”

林沛白示意大家安静:“稍安勿躁!我们且看看小贝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许度的心跳也忽快忽慢。

等贝海泽再进来时,牵着的是姜珠渊的手。

她还穿着围裙,一副小厨娘的模样,表情则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停东张西望。

林沛白鼓起掌来:“哎呦,是去请外援了啊!来来来,来点掌声鼓励!”

在一浪浪的掌声中,贝海泽牵着姜珠渊,走到了台上。

“哇,这位外援身上好香啊,刚才在烤蛋糕吗。”林沛白把话筒递到姜珠渊嘴边。

“呃……是啊。”

“我们今天也有结婚蛋糕,要尝一尝吗。”

“……不用了。”

“紧张?”

“有点吧。其实……这是要干嘛?”

“赢北海道的温泉套票,价值五万元呢!快,按照你们最舒服的距离站好。”

林沛白拿一条彩带把他们的腰给缠了一圈。

“第一道题——引起高钾血症的最常见原因是什么。”

几乎每一组每个人都同时写出了答案ARF(急性肾功能衰竭),除了目瞪口呆的姜珠渊。

“林沛白!出这种题怎么可能拉开距离嘛!”

“对不起拿错。”林沛白嬉皮笑脸,“应该是这边口袋。好了,第一道题。第一次遇到对方时彼此穿的衣服——”

他拉长了声音:“请画出来!”

已经开始写答案的各位一下子傻了眼,此起彼伏地骂着林沛白:“画?怎么画?我要是会画就考美院了!”

“画个心脏,画个动脉可以,画衣服是啥玩意。”

“哈哈,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泳池!画比基尼没难度!”

“犯规犯规,说出来了可不算!”

结果大家都画的五花八门,各有特色,等到了贝海泽和姜珠渊面前,两个人的白板上不约而同地画了一只鸭子和一只熊猫。

林沛白抱着胸,看了半天:“本来想说你们不能过关,但是怎么会画的一模一样?”

贝海泽道:“你别管。一模一样就对了。”

“好。”林沛白伸手将两人身上的彩带抽紧;姜珠渊咦地一声趔趄了一下,贝海泽伸手扶住:“等一下!不是答对了就放松吗?你这干什么?到底怎么才算赢?”

“没错。”林沛白佯装不解,“明明是答对了就收紧,能站到最后的情侣可以得到礼券。答错三道就出局——感情不好还去北海道干什么。”

其他几对情侣都笑着骂起来,不过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魔鬼你是不是要搞事!”

林沛白一派天真无邪:“是啊。”

接下来的题目都不算难,比如第一次看的电影,第一次牵手的日期,不过是考验情侣之间的默契度,每对情侣都有对有输,到了最后还在坚持的只有贝海泽和姜珠渊,以及另外一对情侣。

身为主持的林沛白笑得弯下腰去。

“哎呀你们怎么都还站得住。”

腰上的彩带已经系得很紧。那对情侣看来是对礼券志在必得,一边吸着气,一边扫过来挑衅的目光。

贝海泽的腰并不粗;但姜珠渊有点喘不过气了。

“你真的很想赢吗。”

他不是想赢。

“我希望这里可以留下你开心的记忆。”

姜珠渊突然发现,这就是当初开同学会的宴会厅。不同的布置让她没有认出来。

台上台下都是喜气洋洋;就连另外那对情侣,时不时抛来的目光,也含着笑意。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梦里。

他们第一次牵手是在医院食堂。

他们第一次看的电影是《Wall-E》。

他们相爱过,吵架过,闻过恶臭的地沟油,也见过格陵最大的月亮。

随着林沛白出的每一道题,这半年来的感情历程也在两人的心中不断重温。

“好了,最后一道题。”林沛白道,“对方做过最让你感动的事情。”

“感动?为什么是感动?爱情和感动有屁关系?感动不是爱。要问也应该是问‘他做过那件事情让你一下子感觉不能爱他更多’!”

听他们这样说,林沛白似乎也有些触动。但他很快调整好情绪。

“话都让你们说完了,奖颁给你们好不好!这样,最后一题是交往至今最幸福的一刻。快写吧,断气了,还笑!”

虽然被揶揄了,那一对很快写好。

“我们来看看——交往至今最幸福是决定结婚那一刻——哇,你们要结婚了?恭喜恭喜!”

“少废话,快宣布我们赢了,蜜月就去北海道。”

“不着急,来看看这边的一对。”

林沛白翻开了姜珠渊手中的白板。

可是上面还来不及写什么。

林沛白第一次出题的时候,她想到了很多。

他为她作证;他帮她捞地沟油;她心情不好,他带她散心;遇到急病病人,他会第一时间确定她的安全;她离家出走,他请假找她。

她相信他也有触动。她为他做柠檬味的香皂,做营养的早餐,挂号去和他见面——有一点甜,他们都想着留给对方。

可是要问交往至今最幸福的一刻,她却觉得很多时候都只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要不,还是看看小贝的答案是什么吧。”

贝海泽很迅速地把白板上的字擦掉了,温柔地回答:“输了就输了。”

“等等等等,”林沛白阻止不及,“你写的什么,我只看到一个‘点’。”

“你瞎了。”

“不是一点两点啦,是点,点!我没看错!”

不过那边那对也没有再抽紧彩带的空间了。

“林沛白,只要彩带接触到我们的身体就行了吧?不一定非得是腰吧。”

“当然。不过从你们的身高来看——”

那对情侣做出了惊人之举——女方突然扭动腰臀蹿到男方腋下,两条腿紧紧缠住男方的腰。

这样一来彩带又可以拉紧了。

“我们赢啦!赢啦!”

在那对情侣欣喜若狂的欢呼声中,贝海泽突然抱紧了姜珠渊。

“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把差的那一点补上。”

他拿出了那枚珍珠戒指。

“请和我一起去慕尼黑。”

在老饕门的进修结束了,蔡媚媚等人决定给姜珠渊开个欢送会:“你看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大半年的进修,还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不吃火锅。什么都可以,但不吃火锅。”

“喝点什么?”

“随便吧。”

“楼下的厨房里应该有不少存货,你和我去拿。”

姜珠渊和成少为一起到了厨房,果然在橱柜里找到了薯片可乐等零食。

姜珠渊看着包装上的成分表皱眉:“这些东西高油高盐高热量,要少吃,尽量不吃。”

“你这么无趣,真不知道贝海泽和辛律之怎么受得了。”成少为道,“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居然能忍辱负重,一起追求你,也不知道发什么疯。简直是格陵市的耻辱,帅哥界的败类。”

姜珠渊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但成少为明显兴致勃勃:“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

“你对。你全对。”

“你也觉得我对吧?我分分钟能给他们介绍十几二十个美女。从明天开始每天见一个,能排到过旧历年。”

“那倒不需要了,他们反正也要走了。”

“走了?去哪里?”

为了成为大国手,贝海泽要去德国深造;而辛律之的事业在美国,他也不能放弃。

“哦?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两边都对她表示出了她能跟着一起走的愿望。

选定了就代表将来的人生会和他一起,另外那个人就自动退出。

成少为胸口有些发闷,想问她决定了没有,但思量再三,说出来的却是——

“你有想念的味道吗?我给你做一次万食如意吧。”

“真的吗?那我要求一碗杨枝甘露。”

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老饕门的杨枝甘露一直保持着高水准:“不知道有没有红心柚和芒果。”

“应该有。”成少为道,“你等等。”

他转身出去;过了大概十分钟,他拎着一个果篮回来了,里面装着芒果,柚子和淡奶:“中央厨房什么都有。比我们这个小灶厉害多了。”

姜珠渊鼓起掌来。

做杨枝甘露的过程中,成少为道:“我一直想问你。当时你为什么坚持留在万食如意?是因为我长得帅?”

“是因为你自我感觉太良好了——开玩笑。”

“那到底是什么?”

“你忘了你当时说过的话吗。你说既然你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蠢——从来没有人说过我蠢。当时真的很生气。所以想留下来,证明给你看我并不蠢。”

“就是因为这句话?”

“其实一出会议室的门就后悔了。味·道项目的顾问兰若天教授,曾经是我的偶像。但是因为男女比例失调,压根儿不考虑我读他的研究生。我一直希望能站在他面前,告诉他男女都有平等竞争的机会,而且女性并不会差于男性。”姜珠渊道,“话又说回来了,你为什么对我的第一印象会是蠢呢。”

成少为用小刀划开柚子:“漂亮的女孩子大都是很蠢的。”

姜珠渊剖开芒果,剔出果肉:“这我就没法怪你了。”

两人相视而笑。

“是我误解了你。你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才能交朋友。”

姜珠渊表示同意:“我的本科同学,研究生同学,都是慢慢认识之后才成为朋友。年纪越大,越不容易交朋友了。以前坐在一起吃一餐饭就可以成为朋友,现在好像很难了。”

“其实我初中是在格陵读的。外国语中学。我初三的时候,因为爸爸工作调动,全家一起离开了格陵。”

“哦?我也是那个学校毕业的。”

“我知道。你在高中部。你当时高三,我初三。本来我也要升高中部了,但因为爸爸工作调动,全家一起离开了格陵。”

“我当时应该还算有名。”

“是。”姜珠渊笑着表示同意,“那个时候我很伤心,不想离开同学,离开朋友,更何况还是去乡下。当时对我来说,格陵以外的地方就是乡下。就在我心情最不好的时候,外班的一个女生跑来对我说,高三的一个学长听说你要转学了,请你吃甜品。”

“哦?是谁——”

成少为突然明白了。

“是故意整你吧?”

“也可能是我听岔了。我从来没有被男生邀请过,不管是谁,我都会很开心的。所以买了新裙子,高高兴兴地去了,到了地方才知道,并没有特别邀请我,邀请的都是很漂亮的女孩子。”

“……其实只要去了,我都会招待。”

“是啊。所以很快不觉得悲伤了。”姜珠渊笑着回答,“那碗杨枝甘露很好吃。”

计时器叮地一声。时间到了。

成少为从冰箱里取出玻璃碗,又拿了一支勺子给她:“尝尝看。”

姜珠渊吃了一口:“唔……真的还是当年的味道。”

成少为不这样觉得:“淡奶不一样了,柚子也是新品种,怎么会吃出当年的味道。”

“所以才叫做万食如意。谢谢你。”

她一口一口地吃完了那碗杨枝甘露。

“我们——还是朋友吧。我可以找你出来吃饭吗?”

“可以。”姜珠渊道,“但是朋友的手机也不能左右乱翻。”

“当然。”

“你走了,以后就得我自己看那些申请了。”

“对了,”姜珠渊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成少为,“这个委托希望组长能亲自做。”

“这么隆重其事。”成少为接过来一看,“菜泡饭是什么?把剩饭剩菜全部倒在一起,加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委托人父母离异,有一个男孩子给了她很多温暖。但是这个男孩子已经有心上人了。”但她思来想去,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放弃他。不会去打扰他,会离他远远地,但依然喜欢他,“她还记得父母离婚的当晚,两个大人都跑出去庆祝了,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触景伤情。是男孩子带她回自己家,给她做了一碗菜泡饭。”

成少为扬了扬手里的资料:“你是因为这个和贝海泽分手?”

姜珠渊补充了一句:“你可要抓紧,因为她很快要出国了。”

“出国?”

“那你——”

“感情这种事情本来就很难讲,不是吗。我现在做不了任何决定。想要变得更好,再做决定。又或者这个就是我的决定。”

看着伍敏为自己收拾的行李,贝海泽不禁皱起了眉头。

“妈,这也太多了。不能带上飞机,托运也麻烦。”

“不用你一次性带过去。看,你只用带这两件。”伍敏指着一个大行李箱和一个小的便携式旅行包,“这几件我和你爸两个月后去看你的时候再带过去。”

贝海泽坚决制止:“千万不要。你们如果来旅游,我会很欢迎,但是不要想着来照顾我。我能照顾自己。”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伍敏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收拾行李,没想到儿子并不领情。贝中珏也道:“儿子大了,你当他还三岁吗?他住院医也做了五年,完全有自主能力,你让他自己决定。”

伍敏讪讪地缩回手:“好吧,你自己收拾。”

等母亲离开房间,贝海泽无奈地打开行李箱,将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用品都清了出来。

他听见门再次打开的声音。

“海泽哥哥。”

他回过头,惊讶地看到是许度拿着个袋子站在门口。

“许度?”贝海泽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许度踌躇地开口:“我爸叫我拿点东西给你。可以进来吗。”

贝海泽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许度迟迟疑疑地走进来,将那包东西交给贝海泽。

还是贝海泽先开口:“最近有没有锻炼。”

“有。”

“那就好。”

“……你真的要去德国吗?”

“嗯,下个周三的飞机。”

“那……她怎么办。”

“她不会跟我去。”

“啊?那岂不是……”

“即使我和她现在是恋人关系,我也不认为她会跟我一起去,因为她的事业在这里。”

“她是要答应另外那个追求者了吗。”见贝海泽有些诧异,许度道,“这些都是我听……他们说的。他们说,你和她分手了,然后现在还有另外一个人在追她。那她是拒绝你,接受那个人了吗。”

“不。她谁也没有接受。她已经明确表态,给大家两年的空间好好地工作,然后再来考虑感情问题。”

“那你——”

“她说的没错。如果大家都好好地工作,两年很快就过去了。”贝海泽道,“假期我也会回来看她。”

许度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被慕尼黑大学录取了。”她急急地解释道,“其实,我早在你要去之前就申请了。我去读书——现代文学。我……我……你不要误会。”

但无论如何都会误会了吧。

贝海泽抬头看着她。

没有预警,没有重来。生活真是充满了各种意外,各种历练。

无论他愿不愿意,接不接受。

贝海泽低下头去继续收拾行李。

“好好读书。”

许度点点头。

“我知道。”

她走上前去。

“海泽哥哥,我来帮你。”

“我觉得她是在给你机会。”

看着正在收拾行李的辛律之,马琳达突然开口了。

“我感觉她喜欢的是你,否则怎么会和小贝医生分开。这摆明了就是给你机会。你是不是不应该离开,而是坚定地留下来呢?”

“珠珠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性格。”辛律之道,“她不会喜欢不要江山的男人。她也有她的坚持。我尊重她的决定。”

“可是女人有时候就是希望男人强悍一些,霸道一些。”

“珠珠不是。”辛律之想了想,又道,“我也不是。”

马琳达不再劝他了。

“Cici和我们一起走。”

“OK。”

马琳达离开了房间;不知道过了多久,辛律之听见门又打开了,轻轻的脚步,走到了他身后。

他知道那不是姜珠渊。

“Patrick。”

司瑟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听起来很单薄,但又很坚定。

“I have a crush on you,always。”

辛律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背对着司瑟霖,后者看不到他的表情。

“Cici——”

“That’s all。”司瑟霖低声道,“That’s all。”

一辆老尼桑在海边停下。

姜珠渊从车上下来,锁好车门,沿着沙滩缓缓地走着。

这是一个阴天,苍茫的大海与铅灰色的天空在远处连成一线,分不清边界。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怎么不去送机。”

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是成少为。

姜珠渊轻松地回答。

“怕因为一时软弱,拜托他留下来。”

“他?所以其实你有答案。”

姜珠渊愣了半晌,摇了摇头。

飞机在云层中穿梭,正驶向更远的远方。

“其实可以再想想,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呢?……别走啊,等等我。我说,等会一起吃饭怎么样。”

格陵电视台,一号摄影棚内正在进行的是《Yummy City》的拍摄。

强烈的灯光下,女嘉宾在流理台后忙碌,而男主持抱着手在一边观看。

正在做的是一道沙拉,包括有生菜,黄瓜,甜椒,番茄,紫甘蓝,白煮蛋,藜麦,色彩鲜艳,营养丰富。

作为著名的影视歌三栖明星,男主持显然对自己的仪表非常看重,头发染成了时下最热的奶奶灰,名牌白衬衫搭配印花的短皮衣,永远给镜头右侧的三七面。女嘉宾则不是镜头前的常客,她穿着杏色的职业套装,简单大方,外面系着一条红色的围裙,短而微卷的头发显得十分干练,但面孔看起来有些拘谨,一股书生气:“最后淋上刚才调制的酱料,拌匀。”

“需要帮忙吗?”

“不用,万一溅到你身上就不好了。”

“那倒是,今天的衣服可是xx品牌赞助的。而且单身白领回到家也不可能有人帮忙,不是吗?”

女嘉宾微微扬起嘴角,算是捧场;她刚拌好沙拉,就听见计时器发出叮地一声。

“哦,烤好了。”

“是的。”女嘉宾戴上手套,打开烤箱,“再加上新鲜出炉的鸡翅和烤小番茄,晚饭就做好了。”

两道菜端上桌时,男主持人按下秒表:“完成!从冰箱拿出食材,到上桌一共二十分三十一秒。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快手菜,但还是没有破你上次八分十七秒的记录。”

“那次是煮面,把所有的食材一锅端出来,当然快了。但偶尔也要做些漂亮的晚餐,然后拍照上传到社交页面上,让朋友们看看你也很有生活情趣。”

“姜老师说的很有道理。那让我们看一下今天这道有情趣的晚餐——有白肉,有蔬菜,有杂粮,有水果,应该算是营养平衡的一餐了——但是如果电视机前的观众家里没有烤箱怎么办?”

“带烧烤功能的微波炉也可以。”

“微波炉也没有,怎么办?”

“用有定时功能的电饭煲。如果电饭煲也没有的话,平时可能并不做饭吧。”

“那么就由我试一下到底味道如何。”男主持人尝了一口,夸张到面部表情扭曲,“唔,沙拉非常脆嫩!每种蔬菜本身的味道都很强烈!鸡翅一咬下去就在嘴中爆开了,很多汁!每次姜老师做出来的菜都和你本人一样美丽又有内涵。”

“谢谢夸奖。”女嘉宾微笑,“我从小就很喜欢看美食节目,但做菜水平很差。现在才慢慢地学会了一些兼顾营养和美味的技巧。”

“我注意到你刚才留了一份菠菜,是打算做什么呢。”

“这个啊,因为现在很多白领喜欢自己带饭盒,但是又担心隔夜菜不健康。那我们可以将焯过水的蔬菜用方便盒装起来,中午在公司用微波炉加热一下。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细菌的滋生,口感也会很新鲜。”

一号摄像机给了便当盒一个特写。

“我口味重,能放点辣椒吗。”

“当然可以。全格陵应该没有人不知道你喜欢泼辣。”

原来这男主持人前不久才因为当街被女朋友赏巴掌所以上了娱乐新闻头条;因为是现场收声,所以整个摄制组的笑声都被收进去了,而当事人笑得最响:“姜老师真会开玩笑。对了,这个星期介绍的都是很适合上班族的快手菜,那么如果周末在家想要招待朋友,做一顿能震住他们的大餐,你有什么建议呢?”

“中式还是西式?”

“中式。”

“可以啊。我也有一些中式的功夫菜很拿手。”

“那不如我们下一期就来做开心果虾球和卜卜脆丝卷这两道功夫菜吧?”

“好。”

“一言为定,下期再见。”

“下期再见。”

“Cut!”

结束了拍摄,男主持人对姜珠渊竖起大拇指:“不错啊,姜老师,现在不仅能接梗,还越来越有梗。”

“对不起,刚才——”

“没事没事,做节目就是要有梗,开不起玩笑还做什么节目呢?我们这个节目收视率一直在上升,你知道吧。”

“监制告诉我了。”

“所以我们要再接再厉。”其实一开始他不太看好这个节目,营养节目没噱头就做不长,没承想做到现在效果还挺不错,看来现代人在解决温饱问题之后,对膳食营养也开始重视了,“我会帮助你把健康理念传递给所有观众。一起加油吧。”

等姜珠渊回到梳化间卸妆时,有一名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走了过来:“姜老师你好,我是综艺二组的助导,我们在筹备一档节目,想要探讨大龄剩女的问题……”

“啊?”她笑着取下话筒,“我已经被归到这一类了吗?这个话题还没过时?”

“能不能借您一点点时间,讨论一下呢?您今年二十七岁了,是否也会有被逼婚的情况?”

“没有。”

“您的家人很开通?父母不会担心吗?”

“应该算吧。因为看到我一个人也过得非常好,所以不担心。”

这时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成总来了。”

原来是成少为,他还是那副风流倜傥的样子,姜珠渊看到他,不由得嘴角上扬:“组长。”

成少为捂着胸口道:“我来接你下班,没想到碰上卸妆,现在有些心碎,怎么办。你怎么能不化妆比化妆更好看。”

姜珠渊撇了撇嘴,小助导则捂着嘴笑。

原来姜老师有男友——不对啊,那为什么老饕门没有赞助《Yummy City》,而是冠名了它的对家节目《Diet Fight》呢。难道CEO还不能随心所欲资助自己的女朋友吗?

“不是,你误会了。”姜珠渊见她一副狡黠的模样,解释道,“成总是来找我看工作室的。”

“那我可以约您做个访问吗?明天可以吗?”

“明天不行。后天吧。”

“后天?后天这个企划案就要交上去了。”

“真的很抱歉,我明天有很重要的事情。”姜珠渊道,“我的意见就是大龄剩女这个名词根本不应该存在。”

成少为和姜珠渊一起走出电视台。

“多谢你来接我,我的车送修了。”

“你还是换部车吧。”

“只是倒车影像出了些故障,不用换车这么严重吧。”

姜珠渊打开包,拿出手机的同时,成少为一眼看到了她包里的一个娃娃。

“咦,这不是你车上的摆件吗。”

“你说这个?”姜珠渊把肝脏娃娃从包里拿出来,“车送修了,暂时在包里住一段时间。”

成少为指了指肝脏上挂着的一颗胆囊形状的珍珠:“上次和兰教授开会,他还问我你车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摆件。”

“哈哈,那次在电视台碰到,顺便载他回学校了。其实他有问题可以直接问我。”

“可能是想到当初没有收你做徒弟,有点尴尬。”成少为道,“对了,具迩把她儿子的照片又发在朋友圈了。”

“快,给我看看——哇,好可爱。”

“你哥最近有没有发。”

“你应该问他哪一天没有发。”姜珠渊拿出手机,翻出姜金山的朋友圈,“请欣赏。”

原来姜金山和官瑜的小孩刚刚三个月,姜金山从拍老婆平坦的肚子到现在小孩出世,每天都在朋友圈发孩子的实时动态。姜珠渊之前给成少为抱怨过,然后屏蔽了,但成少为非常感兴趣,闹着她取消了屏蔽。

今天发表的是小孩在练抬头的照片。看过之后成少为把手机还给姜珠渊:“请翻下一张,谢谢。”

姜珠渊手指在屏幕上一滑。

“换一张嘛,这张抬头的看过了。”

姜珠渊翻给他看:“九张是一样的。你自己翻。”

“准了?”

“准了。”

“谢主隆恩。”成少为一面翻一面道,“你喜欢小孩子吗?不如自己生一个。”

“喜欢是一回事,自己养又是另外一回事。”姜珠渊拿回手机,“生孩子是很大的责任,看我哥和大嫂就知道。一个小孩子就忙得他们团团转。”

“尤其是生到像我这样的?”

“你?你不错啊。”短短两年的时间,成少为做到了老饕门的第二大股东,并因在上市期间的杰出表现而出任CEO;尽管工作很忙,每次代喜娟去珠海打高尔夫都是他亲自接送,“无论是做儿子还是做总裁,都挺好。”

“当然了,不然怎么能重回城中十大钻石王老五榜单呢。其实我做老公,做爸爸也一定很不错,只是没有人肯和我切磋。”

这两年他的花边新闻是少了些,但怎么会没女朋友呢:“不要开玩笑了。”

“可真不是开玩笑。你看,连具迩都生孩子了,你也升级当姑姑了,我还膝下犹虚。”

“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当然。我再不结婚也老了。将来送小孩上幼儿园大概会被认为是爷爷了。”

“你对,你全对。”

成少为很快将姜珠渊送到了工作室楼下。

“反正没事,要不去你的工作室坐会儿,顺便吃个饭?”

“不。我今天已经做了一天的饭了。”

“当然是我来。我的心思,非要说得这么明显你才能懂?”

这不是成少为第一次来到姜珠渊的工作室。事实上自从他知道姜珠渊想要成立一个营养工作室以来,就一直帮忙出谋划策:“每次来都有回家的感觉。”

“幸好有你帮忙。多谢你的设计。”

工作室面积不大,按照不同的功能划分成了烹饪区,教学区和实验区。从设计到选址,从装修到布置,每一个环节成少为都不遗余力:“我收钱了。况且捧红你,对老饕门也有好处。”

“就目前来看,好像还没有给老饕门带来什么收益。”她打开流理台旁的冰箱,“有牛排,土豆,荷兰豆,芦笋。”

成少为笑着靠在水槽上,开始挽袖子洗手:“我来为姜老师服务。”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一起做晚饭。成少为一边切土豆一边道:“……霸道总裁的小娇妻生孩子的样子真的很辛苦。可是霸道总裁又不想用避孕套,所以他准备去做结扎,以后再也不生孩子了。”

姜珠渊把焯过水的芦笋捞起来,无奈地摇头:“天哪,我一点也不想听这个。自从我介绍你和缪盛夏认识了之后,你嘴巴都不上锁了。”

“可是他说得很兴奋,我总要捧场吧。哎,别光是我说个不停。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闻。”

姜珠渊一边将牛排放进煎锅一边摇头:“没有什么大事。”

她不知道,毕赢换了个学术圈子,在读博士。导师是一位刚回国的学者。

她也不知道,曹慎行和父亲重新养猪去了。

还有,寇亭亭全家移民去了澳洲。

“贝海泽,Patrick的消息你有吗。”

姜珠渊执着锅铲的手顿了一下。

“我听说马琳达开了个人影展。你要几成熟?”

“五成。Patrick的TED演讲你看了吗。”

“看了。他把应用数统知识讲得很不错,很吸引人。”

贝海泽也参与了一档中德医学科普微视频的摄制,一共十集,每集十分钟,对生活中一些常见疾病的防治和处理方法进行了普及:“我看到他们在社交媒体上的个人状态一直都是single(单身)。”

姜珠渊撇了撇嘴:“你可真八卦。Single不single,重要吗?只要过得好不就行了。”

“你做节目,充分利用社交网络传播营养学知识,不也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你过的很好。”成少为将牛排装碟,码好配菜,淋上酱汁,“吃饭吧。”

她做饭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但还是比不上成少为中西式都能轻松驾驭,色香味俱全;成少为切着碟子里的牛排:“明天就整整两年了。”

“你真啰嗦。”

“你会去见谁?”

姜珠渊没有作声,但面色看起来也没有被冒犯。

良久她才道:“两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也许他们并不会赴约。”

“如果他们没变?你会选谁。其实两年前你不就已经有答案了吗。”

姜珠渊摇了摇头。

那个时候的她,没有选择的能力。

“那你现在有决定了吗。”

姜珠渊又沉默了。她叉起一根芦笋,放进嘴里。

“那好,就当你没有拿定主意。”成少为故作轻松地问,“那么,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这句话终于令她的表情发生了波澜——姜珠渊停止了咀嚼,面带微怔地看着成少为。

虽然是玩笑话一样地讲出来,却有着再认真不过的眼神。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你有了不一样的感觉。过去两年里,我帮你筹办工作室,你帮我解决万食如意的难题,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很轻松。我一直以为这是同伴之间的友谊。但是随着你和Patrick,贝海泽的两年之约越来越近,我的情绪就越来越糟糕。”成少为看着她的眼睛,“我联系他们,装着不经意地问他们的近况,才知道他们都买了回格陵的机票,今天晚上到——时间对我太坏了。它改变了我,却放过了他们。”

姜珠渊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将全部心思说出来的这一刻,成少为也如释重负,甚至连胃口也回来了。

他继续切着牛排:“其实我一直很犹豫。说出来了,也许会连朋友都不能做。可是不说的话,又舍不得就这样放弃。”

姜珠渊放下刀叉:“组长……”

“不用现在立刻回答。”成少为道,“你做的牛排很好吃,我想吃完它。”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牛排;姜珠渊则怔怔地看着他。

这两年来两人的相处一幕幕地在眼前闪过。

面前的成少为,是组长,是CEO,是好友,可是她从未将他当做一个男人来看待。

同样,她也不觉得一直以来在任何人面前都甜言蜜语的成少为有把她当做女性。

是她忽略了?

惊讶,不安,愧疚,感动……乱糟糟的情绪充斥着姜珠渊的胸腔。

直到吃完饭,走出工作室,上车回家,成少为都再也没有提过这个事。他聊些无关痛痒的新闻来打破尴尬的沉默,姜珠渊也无关痛痒地回答他。

车静静地行驶在璀璨的夜色里。

直到她家门口,成少为才重新提起刚才的话题。

“如果你有答案了,知道在哪可以找到我。”

“如果你不来,那我们就忘记这件事情,继续做朋友,好吗。”

很快他又否定:“不。如果你不能接受,那我们以后还是别见面了。”

天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是不是已经把我们的革命友谊给破坏干净了?”

可是无论如何,他还是想遵循自己的内心,做完这次表白。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戒指盒,放在姜珠渊的手心。

“珠珠。晚安。”

戒指盒里藏着一枚轻巧的铂金戒指。戒指中央的镂空设计极具现代感,一条简洁有力的线条旋转地穿过一个六边形。

姜珠渊立刻明白过来,这是美拉德反应。

碎钻组成的线条代表着多肽,而镶嵌着红绿宝石的六边形代表葡萄糖。

她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她关上戒指盒,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放了进去。

整理过最近的工作资料,她跑了会儿步,又在网上回复了几条有关营养的问询,然后洗了个澡,上床睡觉。

这一晚上她睡得很好,直到清晨的阳光穿过窗帘洒在了脸上。

她睁开眼睛。

又是崭新的一天。

这一天她没有给自己安排任何工作。做了会儿瑜伽,吃了个元气满满的早午餐,看了会美食节目,又看了会儿书。

时间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停留在这间公寓里,一点点地晕开。

光影移动,它流连于铺着地毯的玄关,养着花草的阳台,光洁干净的厨房,简单整齐的客厅和小巧温馨的卧室。

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与过去两年的每一分,每一秒没有不同。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过翻开书页的指尖,走到约定的尽头。

姜珠渊合上书。

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化好妆后,她走到玄关处,从衣帽架上取下外套和缀满彩色铆钉的坤包,把刚才从抽屉里拿出的戒指盒放进包里。

夕阳的尾巴照在门后的镜子上。

她对着镜子,摸了摸左边的眉毛。

姜珠渊打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