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4月8日

书名:
喧哗与骚动
作者:
福克纳
本章字数:
43194
更新时间:
2020-08-06 15:21:24

在凄凉与寒冷中,这一天开始了。当蒂尔希从小屋中走出来时,有一堵由晦暗的光线组成的墙正从东北方向朝她靠近。这些光线没有被稀释成水汽,反而变成一种灰尘样的细菌、带毒的微粒。它们向针一样刺入她的皮肤,然后用一种不像水汽,更接近于一种稀薄的、不容易汇集的油点的方式,沉淀在她的身上。蒂尔希用头巾缠住头,又戴上一顶硬邦邦的黑色草帽,身上穿上一条深紫色的丝质长裙,再搭上一条红褐色,带着一个肮脏又难以分辨是什么动物皮毛镶边的丝绒披肩。蒂尔希在门前站了一段时间,用她那被皱纹分割成块的干瘪的脸仰望着这阴霾的天空,然后伸出她那像鱼肚皮一样柔软的干枯的手,随后她掀开披肩,开始认真地观赏自己长裙的前襟。

长裙毫无生气地从她的双肩上顺着她下垂的胸部落下,在她突出的腹部紧绷起来,随后又变得松弛,之后由于她在里面穿了好几条内裤而又显得略有凸起。等春天走远,天气开始暖和,并变得美丽大气,呈现出成熟的感觉时,她就会一条条地脱掉那些内裤。她原本是个相当肥胖的女人,但是现在整个骨架上除了鼓囊囊的肚子上的皮肤还紧绷着,其他地方都只是被一层单薄的皮松垮垮地覆盖着,几乎全部显露出来,似乎人的肉体与勇气和毅力一样,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耗尽。现在,剩下的只有那副坚强的骨架像一个废墟,也像一个里程碑一样,矗立在那毫无精神的五脏六腑之上。而上面的那副面孔让人觉得似乎骨头露在皮肉的外面,而面对现在那阴雨的天空,她的表情既像是聆听上帝的安排,又像是小孩失落时的错愕。最终,她转身关上门,回到了房间里。

挨着门的那处土地上什么都没有。它泛着一种古老的银器和墨西哥人用手抹灰的墙壁的铜绿色泽,看起来像是由一代代人赤脚地踩踏获得的。在房子的旁边,有三棵供夏季乘凉的桑树,它们将来会长得宽阔而厚重的树叶现在还是毛毛嫩嫩地在风中伸展,上下地飞翔。有一对樫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它们在狂风中起舞,就像一团鲜艳的碎布或碎纸一样。最后它们落在了桑树上,在树枝上颤动着翘起尾巴,开始大声地叫着。然而狂风把它们沙哑的叫声像碎纸一样带走。三只樫鸟也在随后加入进来,在弯曲的树枝上颤动着身体,翘起尾巴使劲地叫了很长一段时间。房间的门再次打开了,蒂尔希也从里面再次走出来。这次她的头上戴了一顶男人戴的平顶呢绒帽子,身上披了一件大衣,那件蓝格子裙子就在军大衣破烂的下摆下面鼓囊着,在她穿过院子之后,经过厨房的台阶的时候,裙子破旧的衣边就在她的身后乱晃。

一段时间以后,她拿着一把伞又一次出现了。她斜打着伞来对抗迎面吹来的风,穿过院子走到柴火堆旁边,将那把张开的伞放下。但她立即又扑向那把伞,将它抓在手中,四下观望。一会儿之后,她将伞收起来放好后,开始将一根根的柴火放在自己胸前的手臂中堆起来,之后她又拿起伞,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打开,就这样她又回到了台阶那里。为了不让柴火掉下来,她谨小慎微地保持自己的平衡,同时又费力地把伞合上。她把伞放在门边的角落中,把柴火放进炉子后面的柴火箱里,随后脱下大衣和帽子,从墙上取下一条脏兮兮的围裙系在身上,开始生火。炉条和炉盖因为她的工作而啪啪作响,这时,在楼梯口的康普森太太开始喊她。

康普森太太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棉睡袍,一只手握住衣服放在下巴下面,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红胶皮的热水袋。她站立在后楼梯的顶部,规律而单调地喊着“蒂尔希”。她的声音穿过楼道,就好像进入枯井一样。楼道在黑暗中延伸着,直到遇到一扇惨淡的窗户,才透进些许微弱的光。

“蒂尔希。”她的喊声没有节奏,没有重音,甚至没有焦急,就像她并不指望得到回答一样。“蒂尔希。”

蒂尔希答应了一声,便不再继续调弄炉子。可她还没有穿过厨房,让她的头映衬在窗口透过来的那片晦暗的光之前,康普森太太又开始叫喊。

“好了,”蒂尔希说,“好了,我这就来了。有了热水我马上就会帮你灌好的。”她提起裙子走上楼梯,那硕大的身体把那些微弱的光线全部遮住了。

“把热水袋放在这儿,回去睡觉吧。”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康普森太太说,“我醒了之后,至少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可是没有听见厨房有任何声音。”

“您把它放在这,回去睡吧。”蒂尔希说。她好不容易爬上楼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堆在了一起。“我一分钟之内就生好火,两分钟之内就会烧好水的。”

“可是我至少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了,”康普森太太说,“我还以为你要等我下楼之后才会开始生火。”

蒂尔希走到楼梯口,接过热水袋。

“我马上就给您灌好,”蒂尔希说,“鲁斯特昨天晚上看戏看到深夜,今天早晨睡过了。我只好自己生火。您赶快回去睡吧。要不还没等我把东西准备好,全屋的人就都要被您吵醒了。”

“你让鲁斯特去玩,多出来的活只能自己干了。”康普森太太说,“杰森如果知道这件事肯定不会高兴的,这你是知道的。”

“事实是,他去看戏没有花杰森的钱,这我很肯定。”蒂尔希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朝楼下走。

等康普森太太回到自己的房间,重新躺在床上,她还是能够听到蒂尔希下楼发出的声音。你都想象不出她的动作慢到了什么程度,简直让人受不了,幸好食品间的那扇门这时响了起来,盖住了她下楼的声音,要不然会有人因此发疯的。

蒂尔希走进厨房,将火生好,开始准备早餐。干了一会儿,她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来到窗前看了看自己的小屋,随后她到门口打开门,对着冷风开始呼喊。

“鲁斯特!”她喊道。然后,她侧过脸来避开风声,仔细倾听是否有回答。

“听到了没有,鲁斯特?”她等待着回答,正准备继续呼喊,却看见鲁斯特从厨房的拐角里走出来了。

“外婆。”他伴着一副无辜的表情说,但是实在显得过于无辜了,对此蒂尔希已经不仅仅是惊讶了,她为此好几分钟一动不动地低头看着他。

“你去哪里了?”她说。

“我哪都没有去,”他说,“就在地窖里啊。”

“你去地窖里做什么?”她说。

“别在雨里站着,笨蛋。”她说。

“我什么都没有做。”他说着,走上了台阶。

“你敢就这么不抱柴火进门?”她说,“我已经替你搬了柴火,并且生好火了。昨天晚上我不是提醒你装满一箱柴火后再出去吗?”

“我装了啊,”鲁斯特说,“我真的装了。”

“那柴火去哪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可没动。”

“哼!你现在立马把箱子给我装满,”她说,“装满了之后,上楼去照顾班杰。”

她将门关上,随后鲁斯特走向柴火堆。那五只鸟在房子的上空盘旋、鸣叫,一会又回到桑树上停下来休息。他看了看它们,捡起一块石子砸过去。

“嗨!”他说,“滚回你们的老家去,滚回地狱去!现在还没到星期一呢!”

他抱了一大堆柴火,足有山那么高。他没有办法看清前面的路,歪七扭八地走到台阶前面,跨上台阶,毛手毛脚地撞在了门上,柴火一根根地从上面掉了下来。蒂尔希这时来给他开门,他晃晃荡荡地走过厨房。

“哦,鲁斯特!”她喊道,但这时他已经在一瞬间把柴火全都扔进箱子里了,箱子发出了巨大的噪声。

“嚯!”他舒了口气。

“你想把整个屋子的人全都吵醒吗?”蒂尔希说,同时打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快去楼上给班杰穿衣服。”

“好的。”他说,然后朝着通向院子的门走去。

“你去哪里?”蒂尔希说。

“我觉得我还是绕到房子前面,从正门走进去,省得把凯洛琳小姐她们吵醒。”

“听我的话,从后楼梯走,去给班杰穿上衣服。”蒂尔希说。“行了,去吧。”

“好的。”鲁斯特说。他回来走进了通往餐厅的门。马上,门也不再颤动了。蒂尔希开始做饼干。她在和面的木板上来回地抖着筛子,同时开始唱歌。刚开始只是小声哼哼,那是一首重复、忧伤而纯朴的歌曲,并没有固定的曲调和歌词,细细的面粉也在这时向雪一样在木板上洒落。炉子让房间开始变得暖和,厨房中的火焰开始发出温暖的声响。一段时间以后,她的声音也好像因为温度升高而解除了冰冻,歌声变得愈发嘹亮,可这时候,康普森太太又在房子的深处呼唤她了。蒂尔希抬起头,感觉就像她的目光可以并且真的穿透了墙壁和天花板,看见那个穿着棉睡衣的老太太,在楼梯口一声又一声单调地叫着她的名字。

“哦,天啊!”蒂尔希说。她把筛子放下,用围裙的下摆擦了下手,拿起她才放在椅子上的热水袋,看到水壶已经开始冒出热气,她又用围裙把水壶把手包住。“马上就好了,”她大声喊道,“现在水已经开始热了。”

但这次,康普森太太并不是想要热水袋。蒂尔希捏着热水袋的颈部,就像拎着一只死鸡一样在楼梯口往上看。

“鲁斯特没在他楼上的房间里?”她说。

“鲁斯特根本就没进这栋房子。我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一直在等他的脚步声。我知道他肯定会迟到,但是我希望不要太晚,否则班杰就会把杰森吵醒。杰森可是一星期只有这一天才能好好睡个觉。”

“您从早晨就在楼道里大喊,就不怕把别人吵醒了?”蒂尔希说。她又开始困难地朝楼上爬。

“半个小时之前我就让他上楼了。”

康普森太太看着她,一手把睡衣的领口握紧放在下巴下面。“你现在要去干什么?”她说。

“给班杰穿衣服,然后把他带到厨房去,这样他就不会吵醒杰森和肯丁了。”蒂尔希说。

“你还没有做早饭?”

“我尽量凑合做吧!”蒂尔希说,“您还是回床上去吧,等鲁斯特回来给您生火。今天早晨真的很冷。”

“我知道,”康普森太太说,“我的脚都冻成冰了。我醒过来就是因为脚太冷了。”她又花费很长的时间来看着蒂尔希上楼。

“杰森是要生气的,如果早餐晚了的话。”康普森太太说。

“我没办法同时做两件事。”蒂尔希说,“您快点回床上吧,否则我会更麻烦的。”

“你要是因为给班杰穿衣服而耽搁其他的事,那么我下楼来做早饭吧。早餐如果开饭晚了,你知道杰森会做什么。”康普森太太说。

“没人会吃您做的饭的。”蒂尔希说。

“回去吧。”她一边说,一边费力地往上爬。康普森太太仍然站在那里,看着蒂尔希一手扶墙一手提着裙子费力地爬着。

“仅仅是为了给他穿衣服就要把他叫醒吗?”她说。

蒂尔希停下来。她一只脚踩在上一级楼梯上,手扶着墙,那巨大的身影定在原地,把那些从身后窗子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全部遮住了。

“您的意思是他还没醒?”她说。

“我刚才在门口看了一眼,他还没有醒。”康普森太太说,“但是他已经睡过了,他以前到七点半肯定会醒的。你也知道,他以前从没有睡过过。”

蒂尔希并没有回答她。她停止往上爬。虽然康普森太太没有办法看清楚,只是模糊地感到前面有一大团又扁又圆的东西,但她也觉察出此刻的蒂尔希已经拉沉了脸,就像一头母牛屹立在雨中,手中仍然握着那个空热水袋的颈部。

“这不是你的错。”康普森太太说,“这不是你的责任。你可以离开这里。你没有必要每天承担这些东西。你并不亏欠他们任何的感情,即使是死去的康普森先生也与你毫无情意。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杰森,你也并不想掩饰这一点。”

蒂尔希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慢慢地转过身往楼下走,像小孩一样一级级挪动脚步,仍旧扶着墙壁。“您回去吧,暂时别管他了。”她说,“不要再进他房间了,等我找到鲁斯特就会让他过去。您现在不用管他。”

她回到厨房,看了看炉子的火,随后她把围裙脱了下来。穿上大衣,打开通往院子的门,环视了一圈院子。院子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有生命的活物,只有锋利而弥漫的水汽侵蚀着她的皮肤。她像是害怕弄出声音一样,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然后绕过厨房的拐角。她继续走着,却突然发现鲁斯特正急匆匆地从地窖中走出来,依然带着那副天真而无辜的表情。

蒂尔希停下,问:“你去做什么了?”

“什么都没做啊。”鲁斯特说,“杰森先生吩咐我,要我留意一下地窖里是否有地方漏水。”

“他什么时候吩咐你的?”蒂尔希说,“去年元旦,不是吗?”

“我觉得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去看比较合适。”鲁斯特说。蒂尔希走到地窖口,鲁斯特让开了路,她俯身看下去,立即感到一股潮湿的泥土、霉菌和橡胶的气味从黑暗中传来。

“哼。”蒂尔希说。她又开始重新审视鲁斯特。鲁斯特顺从地接受了她审视的目光,显得无辜而又磊落。“我不知道你究竟在里面做些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这里绝对没有你应该做的事情。今天早晨,别人折腾我,你也一起折腾我,是吗?你现在立即上楼去给班杰服务,听到没有?”

“听到了。”鲁斯特说。他迅速地走向厨房的台阶。

“回来!”蒂尔希说,“趁着你还在这儿,你再去抱一堆柴火去。”

“好的。”他说。他从她身边经过朝着柴火堆走过去。一会儿,柴火再一次像金字塔一样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又毛手毛脚地撞在了门上。蒂尔希替他开了门,用力地拉着他,带他穿过厨房。

“放柴火的时候不要弄得太响!”她说,“不要再扔!”

“我只能扔,”鲁斯特边说边喘气,“只有这样我才能把柴火弄下来。”

“那你坚持一下,多站会儿,”蒂尔希说。她一根根地从他怀里往下拿柴火。“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你以前抱柴火总是偷懒,从没有超过六根,今天却一下子抱这么多。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想求我啊?昨天那个剧团没走吗?”

“他们走了。外婆。”

她把所有的柴火装进了箱子,说:“那你现在按我之前和你说的,到楼上去照顾班杰。在开饭之前,我可不想在被人站楼梯口乱喊了。明白没有?”

“明白了。”鲁斯特说完,就立即走出去了。蒂尔希先给炉子添了些柴火,然后开始做饭。没过多久,她又一次开始唱歌。

房间逐渐变得温暖。为了安顿好早餐,蒂尔希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不一会儿,她的皮肤就开始现出一种鲜艳、润泽的神采,看上去比她和鲁斯特一脸土灰时要精神得多。那只碗柜上方墙上挂着的挂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只有晚上灯光照在那里的时候,你才能看见那只钟,再加上它只有一根指针,所以总是让人感觉十分神秘。这时,经过几下咳嗽似的准备,挂钟响了五次。

“八点了。”蒂尔希说。于是她停止工作,仰起头开始倾听。房间没有任何的声响,只有挂钟的嘀嗒和炉火的呜咽。她打开烤炉,检查了下铁盘子上的面包。突然听到有人下楼,她就弯着腰僵在原地。她听见餐厅传过来脚步声,又听到弹簧门打开的声音,接着一个大个子跟在鲁斯特后面走了进来。这个人身体的各部分好像不能组合到一起一样,让人觉得身体的各部分与整个骨架是分离的。他灰色的皮肤毫无生气,甚至连胡子都不愿意生长。他全身看起来有些浮肿,走路的时候和一只马戏团的熊一样笨手笨脚。他的头发十分细弱,而且颜色很淡,并用一种类似银版照片中的小孩发型的方式从前额搭下来。他的眼睛是矢车菊样的浅蓝色,并泛着讨人喜欢的亮光。他的厚嘴唇张着,可以看到有些口水正流出来。

“他不冷吗?”蒂尔希说。她用围裙把手擦干净,然后去摸了他的手。

“他不一定觉得冷,但是我快冻死了。”鲁斯特说,“每年的复活节都冷得要命。对了,凯洛琳小姐说,如果你实在没时间给她灌热水袋,就不必灌了。”

“唉,天啊!”蒂尔希说。她把一把椅子放在柴火箱和炉子中间的角落里。那个大个子就老老实实地走过去,坐在了那里。

“你到餐厅里去,找找我把热水袋放在什么地方了?”蒂尔希说。

鲁斯特把热水袋从餐厅取了回来,蒂尔希将它灌满水之后,又给了鲁斯特。

“把它快送过去,”她说,“再看看杰森是不是还在睡觉。告诉大家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鲁斯特上去了。班杰在炉火边坐着。他的全身一动不动地瘫坐在那里,只有头部会稍有动作。他的脑袋上下摆动,眼神显得快乐又茫然,他就用这种方式盯着蒂尔希在厨房忙碌。一会儿,鲁斯特回来了。

“他已经起床了,”他说,“凯洛琳小姐要我把热水袋放在桌子上。”他走到炉子前面,把双手伸出来,用手心对着炉火取暖。“他也起来了,”他说,“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那又怎么了?”蒂尔希说,“你从炉边闪开,你堵在那里我没办法干活。”

“但我好冷啊。”鲁斯特说。

“你在地窖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冷呢?”蒂尔希说,“杰森怎么回事啊?”

“他说我和班杰把他房间的玻璃窗打碎了。”

“确定碎了?”蒂尔希说。

“他说是碎了,”鲁斯特说,“而且非说是我打碎的。”

“可他的房间白天晚上都锁着,你怎么可能把玻璃窗打碎呢?”

“他说是我用石头砸碎的。”鲁斯特说。

“你扔石头了?”

“我绝对没有扔。”鲁斯特说。

“你可不要对我撒谎,孩子。”蒂尔希说。

“我真的没有扔,”鲁斯特说,“要不你可以问班杰,我甚至都没看过那窗户一眼。”

“那是谁砸的呢?”蒂尔希说,“他这样还把肯丁吵醒了,完全没有必要啊?”趁着说话的时候,她从烤炉里取出了一盘饼干。

“谁知道呢?”鲁斯特说,“这些人真没办法理解,幸亏我不像他们一样。”

“不像谁一样?”蒂尔希说,“黑小子,你听好了,你身上也带着康普森家的疯狂,跟他们完全一个样。不过说真的,那个玻璃窗真不是你打碎的?”

“我为什么要打碎它?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发疯的时候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呢?”蒂尔希说,“我弄早餐的时候,你把他看好,千万别让他烫到手。”

她走进餐厅里,他们可以听见她在里面走动的声音,没多久她又出来,在厨房的桌子上摆了个盘子,并往里放了些吃食。班杰看着她,流着口水发出着急的哼哼声。

“别着急,宝贝儿。”她说,“你的早餐在这呢。鲁斯特,你把他的椅子搬过来。”鲁斯特将椅子搬了过来,班杰坐在上面开始流着口水哼哼。蒂尔希给他的脖子下面围上了餐巾,用餐巾的角帮他擦干净嘴。

“我真想知道你能不能有一次不把他的衣服弄脏。”她说话的同时递给了鲁斯特一把勺子。

班杰看着慢慢伸到嘴边的勺子停止了哼哼。对他来说,着急的感觉似乎也是被肌肉控制的,而他本身也搞不清楚饥饿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鲁斯特十分熟练地喂着他,但又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段时间之后,他的注意力也会回到这事情上一会儿,这种时候,他就会用空勺子喂班杰,让班杰吃空气玩。当然,现在鲁斯特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在这儿。他那只没有拿勺子的手在椅背上轻轻试探似的按着,虽然木板毫无反应,但他却像是在死寂之中努力寻找一个不能被听到的乐曲。他在锯开的木板上拨弄一段听不见却十分复杂的音乐,以至于他忘记了用勺子喂班杰,当班杰为此开始再次哼哼的时候,他才恍然醒过神来。

蒂尔希在餐厅中不停地忙碌着。过了一会儿,她摇响一只清脆的小铃铛,在厨房的鲁斯特马上就听见了康普森太太和杰森下楼的声音以及杰森说话的声音,他立即翻着眼珠仔细倾听。

“是,我知道不是他们打碎的。”杰森说,“是,我知道,没准是气温变化太快让玻璃碎的。”

“它怎么会碎呢?”康普森太太说,“你每回离家进城的时候房间不都是锁一整天吗?除了周末打扫房间的时候,从来不会有别人进去。我可不想让别人觉得我会去别人不欢迎我的地方,我也不会派别人去的。”

“您看看您,我并没有说是您把它打碎的。”杰森说。

“我一点都没想进你的房间,”康普森太太说,“我不会侵犯任何人的私人空间。即使我有你的房间钥匙,我也不会进你房间一步的。”

“没错,”杰森说,“我知道您的钥匙打不开我的房门。这就是我换锁的原因。不过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窗子为什么会破呢?”

“鲁斯特说他没有打碎窗户。”蒂尔希说。

“我当然知道不是他打碎的。”杰森说,“肯丁在哪儿?”

“平时周末她在哪儿,现在就在哪儿。”蒂尔希说,“这几天你到底有什么烦心事?”

“好吧,别管那些老掉牙的规矩了。”杰森说,“上楼告诉她准备吃早餐了。”

“现在最好别打搅她了,杰森。”蒂尔希说,“你知道,她平时吃早饭都很准时的,凯洛琳允许她每个周末睡会儿懒觉。”

“就算我愿意,也没钱请一帮黑人来伺候这位大小姐。”杰森说,“让她下来吃早餐。”

“并没有人负责专门伺候她。”蒂尔希说,“她的早餐我放到保温炉里面了,她下来的时候……”

“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杰森说。

“听见了。”蒂尔希说,“你在家的时候就一直骂个不停,一会儿是你妈妈和肯丁,一会儿又是鲁斯特和班杰。您太惯着他了,凯洛琳小姐。”

“他说什么你做什么吧。”康普森太太说,“现在他是这个家庭的主人,他有权力要求我们按他的意思办事。我努力照着他的意思做,如果我能做到,你也没问题的。”

“可是他脾气太臭了,非要把肯丁叫起来,这有什么意义呢?”蒂尔希说,“难道你觉得是她打坏了窗户?”

“如果想干,她也不是干不出来。”杰森说,“赶紧的,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要真是她干的,我觉得也用不着怪她。”蒂尔希边说边走向楼梯,“没见过你这种回家后就抱怨个没完没了的。”

“行了,蒂尔希。”康普森太太说,“你和我都没有资格指导杰森究竟该做什么。虽然我有时候也觉得他做得不对,但是为了这个家庭我还是强迫自己去服从他。连我这个生病的人都能下来吃早饭,肯丁怎么就不行呢?”

蒂尔希从房间走了出去。他们听见她爬楼梯的声音,听得出来她使劲地爬,爬的时间相当漫长。

“您的佣人真是厉害。”杰森说着,给他母亲和自己的盘子里盛着食物。“您难道没有过稍微正常一点的佣人吗?在我还没记忆的时候总该有过几个吧?”

“我必须顺着她们一些。”康普森太太说,“什么活不得靠他们呢?如果我能保持健康,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真想让自己身体健康点,那样我就能把家务都干了,你的负担多少也会轻一点儿。”

“咱们的房子都乱成狗窝了。”杰森说。

“蒂尔希,你赶紧的。”他大喊。

“你肯定会怪我的,”康普森太太说,“因为我答应让他们今天去教堂的。”

“去哪里?”杰森说,“那个破剧团还没走吗?”

“去教堂。”康普森太太说,“今天黑人们要办一个特殊的复活节弥撒。我两个星期前都答应蒂尔希,说他们可以去了。”

“您的意思是咱们中午就只能吃冷饭了呗,”杰森说,“也有可能连吃的都没有。”

“我知道是我不对,”康普森太太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怪我。”

“我为什么要怪您?”杰森说,“又不是您把耶稣复活的。”

他们终于听见蒂尔希走完了最后一级楼梯,然后她在楼上缓慢挪动的脚步声也传了过来。

“肯丁。”她叫道。当她叫出这第一声,杰森放下了刀叉,和他的母亲以一模一样的姿势隔着餐桌坐着,似乎都在等待对方。他们一个冷酷而精于算计,棕色的头发在前额被压扁后,像是漫画里的酒保的发型一样,弯成一个很难梳好的卷。榛子色的眼球搭配带有黑边的眼珠,就像两颗玻璃球;而另一个冷漠而喜爱唠叨,白色的头发已经长满了她的头顶。她眼皮下面的泪腺已经下垂了,眼神也变得恍惚,整个眼眶里都是黑暗的,就像整个眼球都是瞳孔和眼珠一样。

“肯丁,”蒂尔希说,“宝贝儿,起来吧,所有人都等着你吃早饭呢。”

“那个窗户怎么会破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康普森太太说,“你确定它一定是在昨天打破的?也许是早就被打破了,因为是上面的半扇,之前天气一直比较暖和,窗帘一直挡住了,所以你没有看到呢?”

“我说了多少遍了,绝对是昨天打破的。”杰森说,“我会连我房间里发生什么还不知道?您竟然这样想?那窗子上有一个能伸进整只手的洞,我能在里面睡了一个星期都……”他突然停住了声音,木讷地看着他的母亲,一瞬间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就像眼睛也屏住了呼吸一样。而这时,他的母亲以那张憔悴、刻薄、唠叨、狡诈而又愚笨的脸同样注视着他。他们就以那种方式对坐着,而楼上的蒂尔希又开始喊道:“肯丁。宝贝儿,你不要调皮了。过来吃早餐了,宝贝儿。所有人都等着你呢。”

“我真搞不明白。”康普森太太说。

“好像有什么人想要硬闯进那个房间。”杰森立即跳起来,把他的椅子弄得一下倒在地上。

“发生了什么事?”康普森太太呆呆地看着他。他从她的身边跑过去,迅速上了楼梯碰到蒂尔希。

蒂尔希并没有看到他那黑暗中的表情,只是对他说:“她正闹脾气呢。你妈妈还没打开她房间的锁……”杰森完全没有理会蒂尔希,直接从她身旁窜了过去,跑到走廊中的一扇门前面。他并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抓住门球拉了拉,然后他停在了那里。他抓住门球,身体稍微向前倾斜,就像在仔细地倾听那个小房间之外的声音,并且真的听见了一样。杰森装出一副倾听的样子来欺骗自己,让自己确信他真的听到了声音。在他的身后,康普森太太爬着楼梯,不停地呼喊着她的名字。随后,她看见了蒂尔希,便把呼喊的对象换成了蒂尔希。

“我已经说过了,她还没打开那扇门的锁呢?”蒂尔希说。

杰森在她说话时,朝她跑了过来,但他的声音却依旧十分平静,没有任何感情的波动。“她身上有钥匙没有?”他问,“她现在身上有钥匙没有?我的意思是,她是不是……”

“蒂尔希!”康普森太太在楼梯上呼喊着。

“钥匙?”蒂尔希说,“你怎么不让……”

“钥匙!”杰森说,“开那个门的钥匙!她不把钥匙带在身上吗?妈妈。”说话的时候,他正好看见汤普森太太,于是走下去见她。“给我那把钥匙。”他说完,立即动手搜查她穿的那件黑色睡袍的口袋,她扭动身体反抗着。

“杰森!”她说,“杰森!难道你和蒂尔希还想让我犯病吗?就连周末你都不想让我安安稳稳地过吗?”她用力地阻挡着杰森的搜查。

“钥匙在哪儿?”杰森依然在她的身上摸索着。“赶快给我!”说着他回头看了那扇门一眼,似乎在他没拿到钥匙的时候门就会自己打开似的。

“你快过来,蒂尔希!”康普森太太喊着,同时紧紧地抱着睡袍。

“赶快把钥匙给我,你这个傻老太婆!”杰森忽然大声地咒骂。一大串已经生锈的钥匙被他从她的口袋硬拽出来,那串钥匙的铁环足有中世纪监狱狱卒常用的那么大。然后他穿过楼厅,跑向走廊,那两个老太婆就使劲跟在他后面。

“杰森!你怎么这样!”康普森太太说。

“他不可能找到该用哪把钥匙的,”她说,“要知道,从来没有人把我的钥匙拿走过,蒂尔希。”她开始抽咽和哭泣。

“不要哭了。”蒂尔希说,“他不会伤害她的,我绝不会让他那么干的。”

“可在我含辛茹苦地按照基督教徒的标准把他们拉扯大以后,哪个星期天的早晨不是我独自在家呢?”康普森太太说,“杰森,还是我帮你找吧。”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试图把钥匙拿过来。但他一甩胳膊,直接把她打到一边。他十分生气,用一种冷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之后,就继续转过身,对着门开始找那把开门的钥匙。

“不要哭了。”蒂尔希说,“喂,杰森!”

“怎么能这样啊。”康普森太太说完,又开始抽泣。

她又过去抱住杰森,说:“杰森,要出事了啊,你知道吗?在我的家里,我竟然找个房间的钥匙都不行!”

“好了,好了。不会出事的,我还在这里看着呢。有我在我就不会让他伤害肯丁一丁点儿的。”蒂尔希抬高嗓子大喊,“肯丁,宝贝儿,你不用害怕,有我在这儿呢。”

门终于被打开了,被推了进去。他挡在门口,一段时间后,他闪开身子,用死气沉沉的声音低声说:“进去吧。”于是她们走了进去。这个房间并不像是一个大家小姐的闺房,甚至很难说清楚像什么人住的房间。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廉价化妆品的味道,再加上一些女性用品和那些试图使房间变得女性化的失败举措,让房间的感觉与他的设想完全相反,整个房间给人一种十分混乱的感觉,就像那种出租给人临时偷欢用的没有人情味的模式化的房间一样。床并没有乱。一件穿脏的内衣被丢弃在地板上,它是那种最便宜的丝织品,有着一种特别俗气的粉红色。而半开的衣柜抽屉上耷拉着一只长筒袜。窗户并没有关上。窗外有一棵与屋子离得很近的梨树。此时梨花盛开,梨树的枝条摩擦着房子沙沙地响着,窗外刮进来的风把凄凉的花香一股股带到房间中来。

“你看看,我说了她不会有事的。”蒂尔希说。

康普森太太说:“真的没事吗?”

蒂尔希跟在她的身后走进房间,拉了她一下,说:“您赶快回去躺下休息吧。十分钟之内我保证可以找到她。”

康普森太太挣开她拽着的手,说:“快找找有没有字条,上次肯丁自杀时留下了字条的。”

蒂尔希说:“行,字条我来找吧。您先回去休息吧,去吧。”

康普森太太说:“从他们给肯丁起名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种事。”她开始到衣柜前面乱翻东西——一个香水瓶、一盒粉底、一支被咬得乱七八糟的铅笔、一把放在有香粉和口红印的带补丁的头巾中的断头剪刀。她说:“快找找有没有字条。”

蒂尔希说:“我正找着呢。您快回去吧,我和杰森肯定会找到字条的。您先回去休息吧。”

康普森太太又喊:“杰森!他在哪啊?”她走到门口,蒂尔希也跟着她穿过楼厅,一直到另一扇关着的门前面。“杰森!”她隔着门叫喊,但是没有人回应她。她扭了几下门球,重新开始呼喊杰森的名字,但同样没有人回应。其实,他正在把很多东西,诸如外套、皮鞋,还有箱子,从壁橱里拽出来扔到身后去。随后他把一块木板拽出来,放在边上,重新进到壁橱里面,把一个小铁箱抱了出来。他把小铁箱放在床上,看了看它被损坏的锁头,然后从口袋里把那串钥匙掏了出来,并从中选出一把。他站在那儿直愣愣地拿着那把钥匙,盯着那把破锁头,好长时间之后才把那串钥匙放回口袋里。然后他把铁箱中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倒在床上,更小心翼翼地把其中的纸片一张张分好类。他每次只拿起一张纸片,然后小心地抖一抖,再慢慢地放回去。之后他手里拿着箱子,低着头看着那把损坏的锁头,再次愣在原地不动了。他听见窗外有鸟掠过窗户尖叫,大风把它们的叫声打散到听不见,不知何处而来的一辆汽车的声音也逐渐消失了。他的母亲隔着门又在喊他,但他并没有任何回应。在听见蒂尔希把他的母亲领到楼厅方向,并关上门之后,他把箱子放回了壁橱,把衣服也都一件件丢了进去,然后他下楼走到电话前面。就在他把听筒放在耳朵上等待回应的时候,蒂尔希从楼上下来了。她看了看他,但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朝前走。

电话打通了。他说道:“我是杰森·康普森。”但是他的声音刺耳又沙哑,他只能再重复一遍。他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又说:“我是杰森·康普森!请您准备好一辆汽车,如果您没有空就再安排一位副警长。十分钟之内我会……你说是什么事?第一,是抢劫,就在我家。我知道是谁干的……完全正确,就是抢劫。请您快准备汽车……什么?难道您没有拿政府的薪水,不是执法的人吗?……好吧,我会在五分钟之内赶到。请您快点把车子准备好,让我们随时可以出发。如果您不这样做,我就向州长投诉您。”

他使劲地把听筒拍到听筒架上,然后穿过餐厅,又走进厨房。饭桌上的早餐几乎没有人动过,但是已经凉透了。蒂尔希在给热水袋灌热水,而班杰老老实实又茫然地坐着。在班杰身边,鲁斯特像只狡猾又警觉的杂种小狗一样不知吃着什么东西。杰森穿过了厨房,继续往前走。

蒂尔希说:“你一点早饭都不吃吗?杰森,你吃点吧。”但杰森完全没有理会她,继续往前走。

杰森“砰”地关上了通往院子的门,鲁斯特随后起身走到窗前朝外四处张望。

他说:“哇,刚才楼上怎么回事啊?他把肯丁小姐给揍了?”

蒂尔希说:“闭上你的臭嘴。这会你要是敢让班杰闹起来,我就把你脑袋打扁。你用心点哄着他,我马上就回来。知道了没有?”她把热水袋的塞子拧紧,然后出去了。他们听到她上楼的声音,随后又听到杰森开着汽车从房子旁经过。但在这之后,厨房里就只剩下水壶烧水的声音和挂钟的嘀嗒声了。

鲁斯特说:“我敢打赌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了。肯定是他揍她了,而且把她头都打破了,所以现在去请医生。这太明显了。”挂钟继续嘀嗒嘀嗒地响着,让人觉得庄严又深沉,或许这嘀嗒就是这栋破败的房子本身无力的脉搏。一会儿之后,挂钟开始吱啦乱响,片刻的安宁之后响了六下。班杰抬头看了看钟,然后又看了看鲁斯特站在窗前那颗子弹般脑袋的影子,然后重新把脑袋上下晃动着流口水。然后他又开始乱叫起来。

“笨蛋,你给我老实点!”鲁斯特连头也没回。“看样子今天咱们是去不成教堂了。”班杰把他那双又大又软的手放在双膝之间在椅子上坐着,依旧低声地哼叫着。突然他开始哭起来,带着一种没有意识却相当持久的吼叫声。

鲁斯特转过身,把手抬起来,说:“别吵了!你是不是找挨揍?”但班杰只是看着他,每当呼气的时候就慢慢地哼一声。鲁斯特走过去晃动他,对他喊道:“你立即给我闭嘴!”接着他说:“过来。”然后一把把班杰从椅子上拽起来,把椅子拽到炉子前面,把炉门打开,然后把班杰推到椅子里。这个过程就像是一条小拖船在把一艘笨重的油轮拽进狭小的船坞似的。面对着烧红的炉膛,班杰坐下来,也不再吵闹。他们又可以听见挂钟的嘀嗒声了,还有蒂尔希下楼时,发出的慢得要命的声音。当她走进厨房时,班杰又开始哼叫,然后他又加大了音量。

蒂尔希说:“你对他做了什么啊?什么时候惹他不行,为什么非要今天早晨惹他呢?”

鲁斯特说:“我可没碰他一根汗毛。他是被杰森先生吓成这样的,不是吗?他没有把肯丁小姐杀了吧?”

蒂尔希说:“别哭了,班杰。”结果班杰真的就不再哭了。她走到窗户前面,朝外看了一眼,说:“外面不下雨了吧?”

“嗯,外婆。雨早就停了。”鲁斯特说。

“那你带他去外面待一会儿。让凯洛琳小姐安静下来真是累死我了。”蒂尔希说。

“那咱们还去不去教堂呢?”鲁斯特说。

“到时间我会告诉你的。我没见你回来前,你别私自把他带回来。”

“那我能带他去牧场那边吗?”鲁斯特说。

“随便你吧,总之是别让他回来就好了。我真是烦死了。”

“好的。外婆,杰森先生去哪里了?”鲁斯特问道。

“这不关你的事,不是吗?班杰,你不要调皮,鲁斯特马上就带你出去玩了。”蒂尔希一边说一边开始清理桌子。

“他究竟对肯丁小姐做了什么啊,外婆?”鲁斯特说。

“他什么都没有做,你们赶紧出去行不行?”

“我打赌她肯定没有在房间。”鲁斯特说。

“你怎么会知道她不在房间的?”蒂尔希盯着他问。

“昨天晚上,我和班杰看到她从窗户爬出去了。是吧,班杰?”

“你确定真的看见了?”蒂尔希死盯着他问。

“她就顺着那棵梨树爬下来,我们每天晚上都能看见她爬。”

“黑小子,你可千万别对我说谎话。”蒂尔希说。

“绝对没有说谎话,您可以问班杰我有没有说谎。”

“那以前你怎么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

“这关我什么事呢?我可不想在白人的事里面纠缠不清。班杰,走,咱们到外面去玩。”

他们走出去了后,蒂尔希在桌子边站了一会儿,随后也从厨房出去,开始收拾餐厅里剩下的早餐。然后她自己吃了早饭,开始收拾厨房。弄完后,她把围裙解下来挂好,走到楼梯口听了听,没有听到楼上有任何声音。于是她穿戴好大衣和帽子,从院子里走过,回到自己的小屋。

雨已经停了,从东南方来的风带来了新鲜的空气,也让云彩中露出了一块块的天空。穿过小镇的树尖、房屋和塔的顶部,你就能看到阳光正照在小山的顶上,像一块逐渐缩小的灰白色的棉布。忽然,一声钟响从风中传来,其他的钟似乎也收到了信号,跟着全响起来了。

蒂尔希打开小屋的门,又一次在门口出现。她又换上了那件深紫色的长裙和红褐色的披肩,还带了一双直到手肘的白色手套,不过那手套已经很脏了,终于她没有戴她的头巾。她走进院子中,开始召唤鲁斯特。等了一段时间,她便走到楼前面,绕过房子的拐角到达地窖门口。她用手使劲扶着墙,探头往门里看。班杰正在坐台阶上,鲁斯特在他前面蹲在潮湿的地上。他的左手拿着一把锯,由于手向下的压力,锯片已经有些弯曲了,他的右手拿着一个蒂尔希用来做饼干的木棰正在敲打锯片。每一次敲击锯片都发出一声无力的回应,又迅速归于死寂。在鲁斯特的手与地板之间,锯片成为了一道略有弯曲的弧线,它以一种沉默并且难以理解的方式鼓起了自己的肚皮。

鲁斯特说:“那个人应该也是这么弄的,只不过我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敲打它罢了。”

蒂尔希说:“好啊,原来你在这干这个啊。赶快把那个小木棰给我!”

鲁斯特说:“我可没有把木棰弄坏。”

蒂尔希说:“赶快把它给我。你最好把锯子也放回它原来的地方。”

他放下了锯子,将小木棰还给了她。这时班杰又开始喊叫起来,用一种绝望的感觉喘着粗气喊着。它仅仅是一种声音,并不是任何其他的东西。它使人感觉到这不寻常的哀伤之声有可能很早就在这世间存在了,仅仅因为行星的汇聚而在一瞬间转化成了声音。

鲁斯特说:“您看看他,从我们俩出来他就一直这样。您说他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蒂尔希说:“让他上来吧。”

鲁斯特说:“走吧,班杰。”他走下去拽住班杰的胳膊。班杰丝毫没有反抗地跟着走上来,但依然还在叫喊着。那声音好像夹杂着一些船舶经常发出的缓慢的吱啦声,在他喊叫之间,这种吱啦声就已经开始了,在喊叫还没结束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

蒂尔希说:“你出去一下,帮他把帽子拿来。轻一点,别让凯洛琳小姐听见了。快去吧,咱们现在已经有点晚了。”

鲁斯特说:“要是您想不出办法别让他喊了,她绝对会听见他吵闹的。”

蒂尔希说:“咱们走出大门就好了,他就不会闹了。他闹是因为他闻到了些东西。[1]”

鲁斯特问:“闻到什么了?外婆。”

蒂尔希说:“你赶紧去拿帽子吧。”鲁斯特出去了。班杰站在她下面的那一级台阶上,这两人一起站在地窖门口等着他。天空已经被一片片的灰色云彩所占据,肮脏的花园、破损的围栏上,这些云彩带着它们的影子迅速地穿过。蒂尔希慢慢而又平稳地摩挲着班杰的脑袋,把他前额的刘海理顺。他的喊叫也开始变得平缓了。

蒂尔希说:“不哭了,不哭了。咱们马上就出去了。好了,不哭了。”班杰平稳而又安静地哼叫着。

鲁斯特手里拿了一顶布的帽子回来了,自己则戴了一顶带有一圈鲜花装饰,看起来十分不错的新草帽。这个新草帽褶皱很多,样式新奇,在鲁斯特头上完全吸引住了别人的目光。这草帽相当特别,在你刚看到它的时候,你会以为它是戴在了一个紧贴在鲁斯特身后的其他人的脑袋上的。

蒂尔希仔细地观察了那顶草帽,说:“为什么你不戴那顶旧帽子了?”

鲁斯特回答:“那顶帽子找不到了。”

蒂尔希说:“你不可能找得到。因为你昨天晚上就决定让自己找不到了。你这样做会把这顶新帽子弄坏的。”

鲁斯特说:“外婆,我觉得,天不会再下雨了。”

“你知道?你能确定?去拿那顶旧帽子,把这顶新帽子收好。”

“噢,外婆。”

“唉,你去拿把伞吧。”

“噢,外婆。”

蒂尔希说:“要么戴旧帽子,要么你回去拿伞,你自己选,随便你挑一种。”

于是鲁斯特朝他们住的小屋走去,这时班杰还在轻轻地边哼边哭。

蒂尔希说:“我们走吧,他肯定能追上咱们的。要不就赶不上听唱诗了。”他们绕过房子的角落,朝着大门走过去。他们走在行车道上,蒂尔希每过一会儿就对他说一句“别哭了”,一会儿,他们走到了大门口。蒂尔希打开了大门,这时鲁斯特拿着伞和一个女人从行车道上追上来。蒂尔希说:“他们来了。”便就出了大门。

“好了,你不应该再哭了。”她说。班杰停住了哭泣。鲁斯特和他的妈妈追上来了。弗罗尼穿了一件浅蓝色的绸布衣服,帽子上插着鲜花。她十分瘦小,脸扁扁的,看上去十分温顺。

“你身上的衣服可是你六个星期的工资,我看如果下雨了,你到时候怎么办?”蒂尔希说。

“下雨那就淋湿了呗,还能怎么样?我哪能控制下不下雨啊。”弗罗尼说。

“外婆总是说要下雨怎样,要下雨怎样。”鲁斯特说。

“我不替你们着想,有谁会替你们着想啊?”蒂尔希说。

“咱们快点走吧,现在已经晚了。”

“今天希谷克牧师会来给大家布道。”弗罗尼说。

“真的吗?他是谁啊?”蒂尔希问。

“他是从圣路易过来的,听说是个很著名的牧师。”弗罗尼回答。

“确实啊,现在就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人物,能让那些不学好的黑小子们对上帝保存敬畏之心。”蒂尔希说。

“大伙都说希谷克牧师肯定会办到的。”弗罗尼说。

他们顺着街道一直往前走。这条安静的长街上,钟声随风飘荡,许多的白人正穿着盛装走向教堂。阳光偶尔会从云中露出灿烂的笑容,人们也不时地沐浴其中。因为前一阵太过温暖,如今一阵阵袭来的东南风让人觉得过于冰冷和凛冽。

“妈妈,我希望你不要总是带他去教堂了。许多人都在背后说闲话呢。”弗罗尼说。

“谁说闲话了?”蒂尔希问。

“我自己都听到别人说了。”弗罗尼说。

“我知道是什么人说闲话,那些没有能力的穷白人,对不对?就是他们。他们觉得他的身份不配去白人的教堂,而黑人的教堂又配不上他。”蒂尔希说。

“别管什么人说的,什么原因。事实是别人都在背后说闲话。”弗罗尼说。

“那你叫他们来当面和我说说。我会告诉他们,慈悲的上帝并不关心他的信徒是聪明还是愚笨。只有那些穷得乱响的白人才会在乎这些。”蒂尔希说。

这里有一条小路和大街垂直交叉,地势顺着这条小路逐渐下落,最后变成一条土路。土路的两侧坡度很大。那里有一块宽广平整的土地,很多小木屋坐落其中,它们的屋顶和路面一个高度,而且历经风雨。小木屋的旁边都有着一块块不长草的院子,院子中四处都是些破旧的东西,类似砖块、木板、瓦罐之类曾经有用的物品。除了不会死的杂草和桑树、刺槐、梧桐这些对环境要求极低的树种,那里什么也长不出来。这些树对木屋附近的臭味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即使是发芽的季节这些树也像是秋天的九月,让人感觉凄凉而又寂寞,似乎春天是从它们身边飞驰过去的,把它们丢给和它们关系紧密的黑人贫民区,使它们从这些刺鼻又独特的气味中吸收养分。

当他们经过那里时,所有站在门口的黑人都向他们打招呼,但大多都是和蒂尔希说话。

“吉卜生大姐,今天早晨还好吧?”

“我很好,你好吗?”

“我也很好,谢谢您的关心。”

从小木屋中走出的黑人们,都用力地爬上页岩砌成的路堤上,又走到路上。成熟的男人们穿着古板而沉闷的黑色或褐色衣服,戴着金表链,还有几个人拿着手杖。年轻的小伙们穿着俗气又醒目的蓝色或条纹的衣服,戴着新潮又流行的帽子。女士们的衣服上上了太多的浆,发出硬邦邦的响声。而孩子们穿着的是白人的二手衣服,他们用夜晚活动的动物那种隐秘的表情偷偷看着班杰。

“我敢说你肯定不敢走过去碰他。”

“谁说我不敢?”

“你肯定不敢碰,我就知道你没胆子。”

“他不过是个大傻子,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傻子就不会伤害别人了?”

“但这一个不会伤害别人,我以前摸过他。”

“但是现在你肯定不敢摸了。”

“那是因为蒂尔希女士看着呢。”

“她不看着你也不敢摸。”

“他不过是个大傻子,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经常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来向蒂尔希搭话,但除了那些年纪特别大的人,蒂尔希大多都让弗罗尼和她们搭腔。

“今天早晨妈妈的身体感觉有点不舒服。”

“那太糟糕了。不过希谷克牧师会把她治好的。他能够带给慰藉,解除她精神上的负担。”

土路逐渐升高,他们很快来到一块风景如画的好地方。那条土路朝着一座红土的小山挖出来的缺口延展,那山顶全都是橡树,土路在那儿就像是被人给掐断了,又像是被人剪断的丝带一样。在路的旁边,有一座年代久远的教堂矗立在那里。教堂有着画中教堂那样奇特的尖顶朝向天空,这个画面就像是一幅摆在悬崖前空地上的作画的纸,上面画着没有感情、没有技巧的风景,但周围的景色是那么迷人——四月晴朗又辽阔的天空,吹拂着的风,钟声飘荡的中午。人们以一种缓慢、虔诚而又正式的步伐走向教堂。妇女和小孩们直接走了进去,而男人们都在门口停下来,一堆堆聚在一起低声聊着天。直到钟声停止,他们就也走进教堂。

教堂的内部装饰得十分漂亮,从厨房后面的菜地和树篱边采来的鲜花点缀其中,还挂了很多一条条的彩色皱纹纸的饰带。布道的神坛上方吊着一只已经瘪了,就像是可以像手风琴那样收拢的圣诞节纸钟。讲坛上还没有人,但是唱诗班全部就位了。虽然气温并不高,但唱诗班的歌者们却都在扇扇子。

妇女们大多集中到教堂中的一侧,开始欢快地交谈。突然,钟声响了一下,妇女们就散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所有的信徒都安静地坐着等待。钟声又一次响起,唱诗班成员全部起立,开始唱赞美诗。突然所有的信徒都像一个人一样动作整齐地转过头去,因为有六个小孩在这时走进来了——四个小女孩有着像老鼠尾巴一样细的辫子,并且系着花哨的蝴蝶结,还有两个小男孩长着满头的短短的卷发——他们从中央的过道穿过走向神坛,白色的绸带和鲜花把六个孩子融合成了一个整体。两个男子跟在队伍后面穿行,第二个身材壮硕,有着浅棕色的皮肤,穿着礼服,系着白色的领带,显得威严而庄重。他下巴上的肉一叠叠张扬地露出来,整个脑袋看上去同样威严又深邃。信徒们十分熟悉他,当他走过之后很久,大家的视线依然停留在他的身上。直到唱诗班停止歌唱,大家才猛然发现希谷克牧师早已经进来了。当他们看清楚刚才走在自己的牧师前面,并且现在仍然在他前面走上神坛的那个人的时候,下面立即涌起了一股杂乱的声浪。这声浪包含了叹息声以及惊讶与失望的声音。

希谷克牧师穿着一件又老又破的羊绒外套,看起来特别瘦小。他的脸也像瘦小的老猴子一样又皱又黑。唱诗班重新开始歌唱,那六个孩子也站起来,用他们细弱、怯懦又走调的声音参与了进去,而这段时间,信徒们都一直盯着这个没有吸引力的小老头。他坐在壮硕的本地牧师旁边,对比得他更加矮小,并且十分土气,这让大家实在感觉有些惊讶。即使是本地牧师已经站起来,用深沉而又饱满的声音向大家介绍他的时候,信徒们仍然不敢相信,用惊讶和质疑的眼神盯着他。本地牧师说得越是热情洋溢,大家越是觉得希谷克牧师丑陋土气。

“他们竟然还把他从那么远的圣路易请过来,真是难以想象。”弗罗尼低声说道。

“我还见过比他更奇怪的牧师呢。行了,别说了。”蒂尔希接着对班杰说:“他们马上又要唱歌了。”

希谷克牧师站起来并开始讲话,用一种类似白人的口音。他的声音十分平淡,毫无感情。但是口气倒是很大,似乎并不是他说一样。开始的时候,大家就像听猴子讲话一样好奇地听着,用一种看杂技的眼神盯着他,观察他怎么用那种平淡又没有感情的声音来给大家费劲心神地表演各种绝活。大家的眼睛里逐渐不再注意到他渺小土气的形象了。直到最后,他把身体靠在讲经台上,一只胳膊放在和他的胸一样高的讲经桌上,那个像猴子一样的躯体向木乃伊或者空船那样保持静止,打算休息一会儿的时候,信徒们才像所有人从一场梦中醒过来一样,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稍微挪动一下身体。神坛后面的唱诗班一直在扇着扇子。蒂尔希悄悄地说:“别说话了,他们肯定就要开始唱歌了。”

“兄弟们。”这时,一个声音出现。

牧师并没有动。即使这个嘹亮的声音的回声在房间中消失的时候,他仍然保持着将手臂放在讲经桌上的姿势没有变化。这个声音与他刚才的声音相比,就像是天空的彩云与地上的烂泥的区别,它就像一只中音喇叭发出的忧伤又深沉的声音,深深地铭刻在他们的心中,即使那飘荡的回声越来越小,甚至完全消失,但在人们的心中,它却依旧在那里徘徊。

“我的兄弟,我的姐妹。”这声音再次出现。牧师把手臂从讲经桌上抽回去,把双手交叉背在身后,在讲经桌前面来回地走。他看起来更加瘦小了,他的身子佝偻着,就像是一个因为长期与土地艰难斗争而被缚在土地上的人一样。“羔羊鲜血的事迹[2]已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上!”他佝偻着身子,倒背着双手,在拧成花形的彩色皱纹纸和圣诞节纸钟的下面,用力地踏步来回走。他就像一块小石头被自己的声音不断地冲刷,被磨光了棱角。他的声音像女妖一样凶残地吞噬着他,而他却用自己的肉体喂养着这声音。信徒们似乎亲眼看到了他被声音所吞噬,直到他最终消失,他的声音与他一起也同样消失了,只留下他们的心用着唱诗的节奏,而没有用语言地交流着。

所以,当他最后再次靠在讲经桌上稍作休息,向上仰着那张猴子一样的面孔时,他一下子远离了原本那种渺小土气的感觉,使大家觉得那完全是件毫不重要的事情,因为他身体的姿态就像那个在十字架上钉着的圣洁而苦难的基督。在这时,信徒们喘了一口长气,发出了一阵呻吟之声,而且还有一位妇女用又尖又细的声音喊道:“是的,主。”

时间在头顶流逝,那些昏暗的窗户在经历了一阵光明之后再次回归昏暗。外面的路上有一辆汽车经过,它从沙地上努力地前进,声音渐行渐远。蒂尔希一只手放在班杰的膝盖上,将后背挺得笔直地坐着。她的眼中流出了两颗泪珠,顺着她已经干瘪的脸,在奉献、忍耐和时间雕刻的众多反射着光芒的褶皱中流进去再流出来。

“我的兄弟。”牧师的声音已经嘶哑,身体仍然保持不动。

“是的,主。”那个女人用压低了些的声音再次喊道。

“我的兄弟,我的姐妹!”牧师的声音又提高了,用他那中音喇叭的声音喊道。他从讲经台上抽出手臂,站得笔直,高举双手。“我把羔羊鲜血的事迹铭记于心!”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口音和语调从什么时间开始变成了黑人的,但他的声音再次把他们吸引住了,甚至开始在座位上不受控制地轻微颤动。

“在那漫长而又寒冷的时光中——哦,我告诉你们,我的兄弟,在那漫长而又寒冷的时光中——我见到了光,见到了道,[3]可怜的罪人们!他们在埃及死去了,那一辆辆摇晃的马车中的人死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死去了。兄弟们,以前的富人们在哪里呢?姐妹们,以前的穷人又在哪里呢?哦,我告诉你们,那漫长而又寒冷的时光过去了,如果你们没有救命的牛奶和水源,那你们会怎么样?”

“是的,主!”

“我告诉你们,兄弟们,我也告诉你们,姐妹们,这一天早晚会到的。可怜的罪人们会说:‘让我躺在主的身边,让我解除沉重的负担。’但是那时,主会说什么呢?兄弟们,姐妹们!羔羊鲜血的事迹你们真的铭记于心了吗?我可不想让天堂承受太多的负担!”

他在外套中摸索了很长一阵,终于拿出一块手帕,用它擦了下脸。信徒们同时发出一片低吟:“呃……”那个女人又喊道:“是的,主,我的主!”

“兄弟们!看看坐在那边的那些小孩儿,基督也曾是这个样子。他的母亲历经荣誉与痛苦。可能在一些时候,当天要变黑时,她怀抱基督,天使们唱着歌帮他入睡。可能在一些时候,她朝着外面,看见罗马的士兵正从门口经过。”他边擦脸边迈着那沉重的步伐来回走着。“听我告诉你们,兄弟们!我看见了那一天。马利亚坐在门前,而基督就躺在她的膝上。那是小时候的基督,就像坐在那边的小孩子一样。我听见天使们在歌唱着和平与荣光。我看见了紧闭的双眼。我看见了马利亚跳了起来,看见了那些士兵的脸,他们说:‘我们要杀人!我们要杀人!我们要杀死你的小耶稣![4]’我听见了可怜的母亲的哭泣和哀求,因为他没有得到主的拯救和主的指示!”

另一个声音尖声喊道:“唔——!基督!小基督!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基督!”

这时又出现了另一个声音,它像是水中涌出的气泡一样,只有声音,没有语言。“我看见了,兄弟们!我看到了这场景!看到了这让人震惊、让人错愕的场景了!我看到了基督被钉死的骷髅地,在那里有着圣树,我还看到窃贼,强盗和最坏的人。我听到有人说的那些无耻的话语:‘如果你是基督,那么为何不从十字架上走下来呢?[5]’我听到了妇女的哭泣和夜间的祭奠。我听到了抽泣和痛哭的声音,我听到了上帝转过头去,说:‘他们真的杀死了耶稣!杀死了我的儿子!’”

“唔——基督!我看见了基督!”

“这些无知的罪人!我的兄弟,我告诉你们!我的姐妹,我告诉你们!当全能的上帝转过头去时,他说:‘我不想使天堂承担太多的负担!’我看到孤独的上帝将他的门关闭了。我看见世界上洪水泛滥。我看见一代代人生活在死亡与黑暗的阴影中。然后呢?看啊,兄弟们!是的,兄弟们!我看到了什么?我看见了什么?罪人们!我看见了复活和光明!我看见和蔼的基督说:‘因为他们杀死了我,你们才得以复活。我死去的目的,就是让看见并相信神迹的人永远都不会死。’我的兄弟,我的兄弟!我看见了末日的雷电,听见了天堂最幸福的节奏被金色的号角吹出,那些将羔羊鲜血事迹铭记于心的死去的人全都复活了!”

班杰坐在信徒们的声音与举起的手之中,他专注地睁着他那双温柔的蓝色眼睛。蒂尔希笔直地坐在他旁边,为了人们心中铭记的羔羊鲜血的事迹黯然神伤,愣在那里平静又伤心地哭泣。

直到他们在中午明亮的阳光下走在沙石路面上,与分散的信徒们凑成一堆轻松地聊天的时候,蒂尔希仍然在哭泣,而没有心情参加别人的聊天。

“作为一个牧师,他真的是太厉害了。我的天啊!刚开始的时候,他好像并不出众,但后来表现得太棒了!”

“他看见了权力与荣耀。”

“你说得对,一点儿没错。他绝对看见了,面对面的亲眼所见。”

蒂尔希不再说话,泪水顺着她瘪陷又曲折的纹路向下奔流,她脸上的肉却完全没有动。她昂起自己的头向前走,完全不管脸上的泪水。

“妈妈,您怎么了?所有人都看您呢?再往前走我们就走到白人的地盘了。”弗罗尼说。

“我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6]你不用管我。”蒂尔希说。“看见什么初,什么终啊?”弗罗尼说。

“你不用管我。我开始看见了初,现在我看到了终。”

但是在他们走到大街之前,还是停在原地,掀起裙子,用最外面的裙子的一角把眼泪擦干了。然后他们继续朝前走去。班杰笨手笨脚地跟在蒂尔希身边,看着鲁斯特在前面做鬼脸,给人的感觉就是像是一只大笨狗在看着一只聪明的小狗。鲁特斯用一只手拿着伞,他的那顶新草帽歪歪地戴在头上,在阳光下看起来显得狰狞。他们回到家门口,拐弯进去。班杰立刻又开始了低声哼叫。有一阵时间,他们都看着车道末端的房子,这栋房子十分规矩,但已经太长时间没有粉刷过了,而且很多带柱子的走廊门面不稳固了。

“今天这个房子里到底怎么回事啊?肯定是出事了。”弗罗尼说。

“什么事都没出。你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了。让白人们自己操心自己的事情吧。“蒂尔希说。

“肯定是出事了。今天很早我就听见他在哭闹。不过你说得对,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弗罗尼说。

“我知道出了什么事。”鲁斯特说。

“你知道太多本来不该知道的事情了。你没听见弗罗尼刚才说过了,这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把班杰带到后院去,别让他哭了。我做好午饭就会喊你的。”蒂尔希说。

“我可是知道肯丁小姐去哪里了。”鲁斯特说。

“你给我马上闭嘴。如果肯丁小姐需要你的建议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现在,你们立马给我滚蛋,到后院一边玩去。”

“难道您不知道如果他们在牧场上打球会发生什么吗?”

“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开始打的。一会儿T.P.就会回来了,然后他会带你去坐马车。你过来,把你的新帽子摘下来,我帮你收好。”

鲁斯特把帽子交给了她,就和班杰去了后院。班杰还在哼叫,但是声音很小。蒂尔希和弗罗尼一起走进了小木屋里,过了一会儿蒂尔希又穿上她那件褪色的印花布裙子出来了,她走进了厨房里。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整栋楼悄无声息。她系上围裙开始上楼。还是任何地方都没有声音。肯丁的房间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她走到房间里,把内衣捡起来,把长筒袜放回抽屉里,把抽屉门关好。康普森太太的房间门关着。蒂尔希在门口站着听了一会儿。然后她推开房间的门走进去了,一股强烈的樟脑味儿立刻扑了过来。房间的百叶窗关着,光线半明半暗,那张床也躲在了阴暗之中,以至于她认为康普森太太睡着了。她刚要把门关上,床上的人却说话了。

“喂?是谁啊?”她说。

“是我啊。需要我做点什么吗?”蒂尔希说。

康普森太太并没回答她,她的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说:“杰森去哪了?”

蒂尔希说:“他去外面还没有回来呢。您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康普森太太又没有回答她。面对这场无法逆转的灾难时,她与许多冷漠而虚弱的人一样,反而从某个地方找到了一种坚持的精神和能力。现在,她的力量就从她对那个不知真相的事情的一个固执的信念而来。“嗯……你找到那个东西了没有?”她终于说话了。

“找到东西?什么东西?”

“字条啊。她怎么也应该想得周密一点,给我们留个字条什么的啊。连当时肯丁自杀时都留了。”

蒂尔希说:“您这是说什么呢啊?她什么事都没有,您不知道吗?我敢打赌,用不了天黑,她就会从这个门回来的。”

康普森太太说:“我才不信呢。你知道,这种事情都是遗传的。舅舅什么样儿,外甥女就什么样儿。或许应该说,母亲什么样儿,女儿就什么样儿。真是不知道她像谁更好,我好像也不在乎她到底像谁了。”

蒂尔希说:“您总是这么说,有什么必要呢?她也没有理由选择那条路啊?”

“我怎么知道啊。当年肯丁自杀的时候,他又有什么理由呢?他又有什么必要呢?总不会仅仅是为了让我嘲笑,伤我的心吧?不管哪个神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我是名门大户的女儿。别人看到我的孩子们这样或许都不会相信这事,但我真的没有骗人。”

蒂尔希说:“不信您就等着瞧。用不了天黑,她肯定会回来,老老实实地躺在她那张床上。”康普森太太不说话了。她的脑门上压着一块樟脑水泡过的布。床脚上摆放着她的那件黑色睡衣。蒂尔希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在门口站着。

“好吧。你还有别的事情吗?你还不给杰森和班杰弄些午餐吗?”康普森太太说。

“杰森还没回来呢。我要是给他们做午饭的话,您就什么都不吃吗?您的热水袋现在还热吗?”蒂尔希说。

“你把我的《圣经》给我拿过来吧。”

“早晨我还没出去的时候就递给您了啊。”

“你把它放在床沿上了。它在那儿肯定待不住,肯定掉到床底下去了。”

蒂尔希从房间中走过去,来到床边,从床底下摸了几下,发现了那本封面张开在地上躺着的《圣经》。她把折了的书页铺展好,把它放回了床上。康普森太太连眼皮都没有睁一下。她的头发和枕头是一个颜色的。现在她的头被从药水中泡过的布包裹着,看着十分像一个正在祷告的老修女。

“把它放在别处吧。要是你还是放在原来那儿,我起来的时候不还是得捡吗。”她闭着眼睛说。

蒂尔希伸出手从她身体上方过去,把书放在了比较宽敞的那边床沿上。“您感觉不出来,这样子完全看不清字吗?要不我把百叶窗拉开一点吧?”蒂尔希说。

“不用了,就那样放着吧。你去给杰森准备饭吧。”

蒂尔希走出去了,她关上门,回到厨房里。炉子基本已经冷了。当她站在那儿的时候,碗柜上方的挂钟正好响了十声。“一点了。杰森还没回来呢。我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看了眼已经冷了的炉子。“我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她把一些冷食摆在桌子上,嘴里唱着一首赞美诗,开始在厨房中忙碌。她唱了整首曲子,但用得全是前两句的词。当她把饭准备好,就走到门口呼喊鲁斯特。没多久,鲁斯特就带着班杰回来了。班杰依旧低声地哼叫着,就像他一直在叫给自己听一样。

“他一直都这么哼叫着。”鲁斯特说。

“你们先吃饭吧。杰森肯定不会回来吃午餐了。”蒂尔希说。他们坐在了桌边。班杰其实可以自己吃干的食物,但是现在他面对的全是冷食。蒂尔希在他的下巴下面系了一个餐巾,鲁斯特和班杰就开始吃饭了。蒂尔希继续在厨房中忙碌,同时反复地唱着她唯一记得的那两句词。“你们随便吃吧,杰森是不会回来了。”她说。

此时的杰森正在二十英里以外的地方。他早晨离开家以后,就使劲往镇上飞奔,一路上超过那些在路上缓慢走着去做弥撒的人们,超过那些被一股股的风吹过来的生硬的钟声。他驾车穿过无人的广场,驶入狭窄的小巷,当他进入小巷后一切变得更加的寂静了。在一栋木房子前,他停下车,从车上下来沿着两边种满鲜花的小路走向门廊。

有人正在纱门中说话。他刚准备敲门,就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于是便收回了敲门的手。随后,一个穿着黑呢裤子和白色无领硬肩衬衫的大块头出来打开了门。他铁灰色的头发很乱,并且又粗又硬。一双灰色的眼睛像小男孩一样,又圆又亮。他拉着杰森的手,把他拽进屋子里,从没有把手松开半点。

“请进,请进。”他说。

“你已经准备好出发了吗?”杰森问。

“快进来。”那个人边说边拉着杰森的胳膊往里走。他们来到一个房间中,那里已经有一对男女坐在里面了。“你是不是认识莫特尔的丈夫?这位是杰森·康普森,这位是弗龙。”

杰森说:“确实认识。”他看都没看那个人一眼。这时候警长从房间的另一边拽过来一把椅子。那个人说:“咱们先离开这儿吧,不要影响他们说话。过来,莫特尔。”

警长说:“用不着,用不着的。你们坐在这儿也没事的。我觉得不会发生那么严重的事情的,杰森,请坐啊。”

杰森说:“咱们边走边谈吧,请您带上帽子和外套。”

那个男人说:“我们还是走吧。”同时站了起来。

警长说:“你们坐着吧。我和杰森到外面门廊去讨论这事。”

杰森说:“请您带上帽子和外套,他们已经先跑了十二个小时了。”警长把他带到了门廊里。一对男女正好经过那里,与警长说了几句家常。警长十分热情地回答了他们,动作十分夸张。钟声从那个被叫作“黑人山谷”的方向传来,依旧在飘荡着。杰森说:“警长,你快戴上帽子吧。”警长拽过来了两把椅子。

“坐着说。告诉我,你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是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吗?为了节约时间我才那么做的,难道非要我上法庭告你,你才会履行你曾经宣誓要履行的职责吗?”杰森并没有坐下。

“你先坐下吧,把具体的情况和我讲一下。我肯定会维护你的利益的。“警长说。

“维护?你在开玩笑吗?你就这样维护我的利益吗?”杰森说。

“你不要在耽误我们采取行动了。赶快坐下来讲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警长说。

杰森开始向警长叙述整个经过。由于压着一肚子的火,他越讲嗓门越大。讲了一阵之后,他陷入了为自己辩护的急躁与愤怒之中,把他正在着急要做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警长用那双冰冷而又闪烁着光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其实你并不确定究竟是谁干的,只是感觉是他们干的而已。”警长说。

“怎么不确定?那两天我一直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从这条街到那个巷,就是想把他俩分开,甚至我后来还和她说了,要是让我再看到他俩在一起待着,我就不会只是说说了。这些事情不是已经明摆着吗?你怎么还能认为我不确定是不是那个小贱人……”杰森说。

“好吧,够了。我知道了。不用再说了。”警长转过头去,看着街对面,把双手插进了口袋里。

“而在我来到你这位被正式任命的执法者跟前的时候,你竟然……”杰森说。

“这周剧团要在莫德森镇演出。”警官说。

“没错。要是在我跟前这个执法者能稍微关心一点选他上台的人的利益的话,我现在就也在莫德森看演出呢。”接着杰森又重新把他的事情经过讲了个大概,就好像自己能从愤怒和无奈中获得些慰藉一样。但是警长似乎根本不关心他说了什么。

“杰森,说说理由,你为什么把三千块钱放在家里呢?”警长说。

“理由?我自己的钱我爱放哪放哪,这不关你的事。你的事是赶紧帮我把钱找回来。”杰森说。

“你母亲知道你放家里这么多钱吗?”

“喂!警长。现在的事情是这样,我家里被抢劫了,而我知道是谁抢的,也知道他们跑哪去了。我到这儿是为了找到真正管事的人。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帮不帮我把钱找回来?”杰森说。

“假如他们被你找着了,你又打算怎么处置那个姑娘?”

“我不会怎么她的,真的。我不会碰她一根汗毛的,虽然这个小婊子把我工作弄丢了,让我没有了未来,害死我的父亲,还每天气我的母亲,使她减寿,搞得我在全镇人面前丢尽了脸。但我不会怎么她,一根汗毛都不会碰的。”杰森说。

“杰森,这姑娘逃跑可是被你逼的。”警长说。

“我自己的家,我愿意怎么管就怎么管。你到底帮不帮我?”杰森说。

“是你把她逼走的。而且我也搞不清楚,那笔钱到底是该归谁,也许我一辈子也搞不清楚。”警长说。

杰森站起来,双手缓慢地拧着他手里的帽子的帽檐。他轻声问:“那你的意思是,你根本就不打算帮我抓他们吗?”

“这不关我的事,杰森。如果你证据十足,我肯定得采取行动。但是你根本就是猜的,那我就没办法帮你。”

杰森说:“你是这么决定的,是吗?再给你个机会,再想一遍吧。”

“不用再想了,杰森。”

“那算了。”杰森说着戴上了帽子,“你早晚会后悔的。我不是找不到人帮忙。别以为这里是俄国,以为戴上了个破盖帽,就牛得不行。”他下了台阶,走进汽车里,打着了火。警长一直看着他打火,转弯,迅速地离开这里,驶向镇上。

钟声再次响起,在高处急速飞驰的阳光中,被击碎成一片片明晃晃而嘈杂的声浪。杰森把车停在了一个加油站,让人把油加满,检查一下车胎。

加油站的黑人问他:“你是要长途旅行吗?”他没有搭理对方。那黑人又说:“看这天的样子,终于要变晴了。”

“变晴?别他妈开玩笑了,到十二点肯定会下一场大雨。”杰森说。他看了看天,立即就联想到了下雨和泥泞的土路,自己陷在一个离城镇好几英里远的破地方动弹不得。他还想到更倒霉的是,他现在着急地追他们,中午的时候肯定是在一个离两个小镇都很远的地方,前后荒无人烟,自己没有地方吃午饭。

他突然又想到这可能是个很适合休息的时候,于是他对黑人说:“你他妈在搞什么?难道别人给了你钱,让你不让我走了吗?”

那黑人说:“不是我不让你走,你这轮胎根本就没气儿。”

杰森说:“那你把打气筒给我,然后滚蛋。”

“现在充满了。”黑人边起身边说道,“你现在可以开走了。”

杰森到汽车中把车启动,然后开走了。他调到二挡,发动机开始发出响声,显得十分费力。随后他又让发动机开极限,把油门踩到最足,使劲地来回抽拉气门。“马上就会下雨的,我还在路上的时候,就肯定会下一场大雨的。”他说。他驾车离开了钟声飘荡的小镇,却一直想着自己费尽力气找到两匹马,把自己陷在泥里的车拉出去的事。“那种马全都在教堂的门口。”于是他又想到自己终于找到了一座教堂,正要把两匹马拉走的时候,马的主人从教堂里走了出来,朝他叫骂,他用拳头将对方打倒。他就像看到了自己带兵从法院里把那个警长押出来一样,朝着人们喊道:“我是杰森·康普森。有人敢拦着我吗?我倒要看看,你们选出来的官,有哪一个敢拦着我?这个家伙以为他能抱着胳膊看我的笑话?我会让他知道,我失去那个工作,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给他看!”他完全忘记了他外甥女和自己关于那些钱的片面认识。十年的时间里,他已经把这两个东西不再当作真实和单独的事情了。它们已经合并了,成为那个他尚未得到就失去了的银行职位的象征。

天开始转晴了,在地面上瞬间消失的不再是阳光,而是一块块云彩的暗影。他觉得这又是对方对他的再次恶毒攻击,需要他带着满身的伤痛去参加的战斗。没多久他就路过了一个教堂,教堂用没有刷漆的木头建成,有着铁皮做的尖顶,周围停放着些马和破旧的汽车。他觉得,教堂不过都是岗亭,一个叫“命运”的守卫站在其中,他们全都转过头偷偷地瞄他几眼。“你们也一样,全都是浑蛋。凭你们能拦得住我吗?”他想起了自己怎么带兵押着铐好的警长往前走,即使是全能的上帝想阻止他,都会被他打翻在地。他又想到所有天堂的神仙和地狱的恶魔都来阻挡自己,而自己又如何拼命与他们对抗,最后抓住自己逃跑的外甥女。

东南风在他的脸上不停地吹着,这无休无尽的风就像刮到了他的大脑深处。一种习惯性的预感让他突然踩下刹车,把车停住,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坐着。然后他用手摸着脖子,用他那嘶哑的声音开始使劲地咒骂起来。他以前开远途车的时候,总是带一块用樟脑水泡过的手帕来防止头疼。当车子驶出小镇,他就将手帕围在脖子上面来方便药性的吸收。现在,他爬出汽车,开始翻车子的坐垫,企图找到一条以前不小心遗忘在里面的这种手帕。但是他把所有的车座下面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他站直身子继续骂着,他觉得胜利就在眼前,可现在却不得不接受现实的讥讽,他靠着车门,选择闭上眼睛歇一会儿。不管他是选择继续向前追击,还是回去拿忘带的药,这期间他的头疼都会让他疯狂。因为今天是周末,如果选择回去,肯定可以找到樟脑,但是如果继续追击就没人能保证了。但是如果他选择回去,那他就会多花费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才能到莫德森。他说:“如果我开得慢一点,把车速降下来,不再想那些事,也许就不会那么严重……”

他到汽车中再次打着火。他说:“让我想想其他的事吧。”于是,他想到了勒伦。他想到自己和她在一张床上躺着,但他只是躺在她的身边,求她帮忙而已,但马上他就又想到了那些钱。他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女人,甚至还是一个小女孩给耍了。要是自己能相信是一个男的抢走了那些钱该多好。他花费了大量的心血,并且承担了许多的风险,才弄到了这笔钱来补偿自己失去的那份工作,而这些钱也成为了那个失去的工作的一个象征,最令人气愤的是,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别人,而仅仅是一个下贱的小婊子。他把领子翻起来一个角来遮挡不断迎面吹来的寒风,继续向前追击。

他觉得和他相对立的各种因素正在快速地向一个地方汇聚,那里一旦被它们占领,那么他就永远不可能翻身了。他心中开始算计起来。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要鲁莽行事,犯下错误。并不存在可以变通的办法,他必须找到唯一的一个正确做法。他知道那对贱人见到他就会认出来,但是他只能希望自己先看到她了,当然那个男的如果仍打着红领带的话,他也能认出来。

好像所有他要面对的灾难加起来也不超过他必须靠那根红色的领带才能认出那个人。他觉得自己已经通过这一阵阵袭来的头痛感觉到了这场灾难。

他驾车驶上最后一座小山头。在山谷和屋顶,以及露出树林的几个塔尖之间,雾气浓重。他继续朝山下驶去,开进小镇后开始放慢速度,同时再次告诉自己要认真仔细,先找到是不是哪有那个大帐篷。他现在看不清东西,他明白使自己不断往前追赶的正是那场灾难,但同时他也觉得自己得找点药治治头痛。在一个加油站,有人告诉他现在剧团还没把帐篷支起来,但是剧团的车就停在了车站靠边的轨道上。于是他便开车往那里走。

一条铁轨上停着两节普尔曼式卧车,有两节被刷得十分花哨。在还没从汽车上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看了那两节车好一会儿。为了让自己的血液在头里活动得不那么剧烈,他竭力地控制呼吸,想使它们变得轻一点。他从汽车上下来,沿着车站的围墙,边走边看着这两辆卧车。车窗外挂着几件又皱又没精神的外套,好像是刚刚洗过。在一节车厢的踏板附近,放着三张帆布的折椅,但却看不出有人在这里活动。过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一个男人系着一条肮脏的围裙走到车门口,泼了一锅脏水,阳光在金属的锅底闪耀,然后,那个男人就又进到车厢里边了。

他想,我必须将他迅速打倒,不给这个男人向他们报信的机会。他完全就没考虑到他们其实有可能并不在这儿,并不在车厢里。不过他觉得,他们不在这儿以及最后的结局要看谁先看到谁,这两种情况反而是不正常和别扭的。而且他觉得最重要的事情是:先看见他们,然后把钱拿回来。之后,随他们怎样,和他完全没有任何关系。要不,全世界都会知道他,知道杰森·康普森被人抢劫了,并且抢劫的人不是别人,是他的外甥女,肯丁,一个小婊子而已!

他重新观察了一遍,然后走到车厢前面,轻声而又迅速地登上踏板,在车门口站住。车中的厨房一片昏暗,而且飘散着一股坏掉的食物的气味儿。刚才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只是一团看不清楚的白色影子,正在用他那嘶哑又颤抖的声音唱着一首歌。他想,原来不过是个老头儿,而且也没有我高大。于是他走进车厢中,这时那个男人也抬起头看见了他。

“喂?”那个人不再唱歌,问道。

“他们去哪了?说,赶快说。在卧车里面了吗?”杰森说。

“你问谁去哪了?”那个人说。

“别糊弄我。”杰森说着,同时在黑暗中的放满东西的车厢中磕磕绊绊地往前走着。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糊弄你什么了?”那个人说。这时候,杰森一下子把他胳膊握住,他立即大喊起来:“哥们儿,当心点!”

杰森说:“别糊弄我了,快说,他们去哪了?”

那个人说:“你干什么呢啊,真莽撞。”杰森死死地抓住他那根又瘦又细的胳膊,他拼命地挣扎,转过身,在身后摆满杂物的桌子上摸索着。

杰森说:“赶快说!他们到底去哪了?”

那个人高声喊道:“要是我找到了我的杀猪刀,我会告诉你答案的。”

杰森试图抓住他,说:“够了,我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件事情罢了。”

那个人高声喊道:“你这个王八蛋!”他边喊边在桌子上摸索着。杰森用两只胳膊使劲地抱住他,试图不让他发泄那不值一提的愤怒。这个老头的身体是那么衰老和单薄,但他又那么拼命,杰森一下子就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困难的处境之中。

杰森说:“好了!你别骂了!好了!我马上就走!不要着急!我马上就走!”

那个人哭着喊道:“你说我糊弄你,放开我!你要是有胆量放开我,我就给你尝尝我的厉害!”杰森抱住他,同时着急地朝四面看。车厢外面如今阳光明媚,天高风厉。别人都要平稳地回家吃那些十分讲究的节日午餐,而自己使劲地抱着这个疯狂而拼命的老头,甚至他都没有胆量把手松开一点点时间,好让自己转身逃走。

他说:“我马上走,你先别动,行不行?好不好?”但那个人依旧拼命地挣扎着。杰森只好抽出一只手,给了他的头一拳。这一拳打得很着急又笨拙,并不重,但是对方却一下子倒下去了,身下的那一片锅碗发出了很多碰撞的声音。杰森喘着粗气趴在他身上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他迅速转身向车厢外面跑去。在车门口,他努力放慢速度,走下踏板,并在那儿站了一小会儿。他的呼吸已经变成喘息,他站在那儿想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一点儿,同时开始四处地扫视着。正在这时,他的背后响起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他一转头,正好看见那个老头拿着一把生锈的斧头,一瘸一拐又充满愤怒地从车厢的过道口跳下来。

他立即伸手去抓那把斧头,他并没感觉到受到了伤害,但知道自己朝后面倒下去,他觉得一切就这么结束了,自己肯定是要死了。这时却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使劲地撞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他十分纳闷儿那个老头怎么可能打到他的那个部位。他想也许是之前那里就已经被打了,但是现在才感觉到吧。他又想赶快吧,这件事赶快结束吧,赶快吧,但马上一股求生的欲望就占据了他的脑海,于是他拼命地挣扎,他还能感觉到老头用嘶哑的声音在他身边又哭又骂的时候,有人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开始他依然在挣扎,但他们抓住他以后,他立刻就老实了。

他说:“我是不是流了很多血?我的后脑勺上,是不是流了很多血?”他不停地重复着,但感觉出自己被人快速地推到外面,老头那愤怒的声音也离他越来越远。他还在说:“等一下,看看我的头,是不是……”

“还等什么?那个人会像小黄蜂一样蜇死你。赶快走吧,你并没有受伤。”推他的那个人说。

“他攻击了我,我到底流血了没有啊?”杰森说。

“你赶快走吧。”那人说。他带着杰森走过车站的角落,到达空无一人的月台。月台上停着一节平板车,旁边的空地上被古板地种上了青草,并同样古板地在周围种了一圈花,当中竖起一块装有电灯的广告牌。广告牌上写的是“擦亮你的,好好欣赏莫德森”。在那张眼睛的图片上,眼珠的位置上装了一个电灯泡。

那个人松开杰森,说:“你听好了,立即离开这儿,不要回来了。你想干什么啊?难道要自杀吗?”

杰森说:“刚才我只是想找两个人。我想向他打听那两人在哪而已。”

“你找谁?”

杰森说:“一个女孩儿。还有一个男人,他昨天在基弗森的时候戴着一条红色的领带,就是这个剧团的。这一男一女两个人把我的钱抢走了。”

那个人说:“哦,那个人原来就是你啊。那,好吧,我告诉你,他们并没有在这里。”

杰森说:“我也觉得他们不会在这里的。”他靠在墙上,用手摸了摸头,然后看了一下自己的手。

他说:“我还以为现在还在流血呢。我觉得他那把斧子砍到我了啊。”

那个人说:“没有,你的头磕到了铁轨罢了。你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他们并不在这里。”

“那只能这样了。刚才他也说他们并不在这儿,我还以为他是糊弄我呢。”

“你觉得我也是在糊弄你吗?”那个人说。

“没有,没有。我知道他们没有在这里。”杰森说。

“我让他滚蛋,他们两个人一起滚蛋。我绝不能允许我的剧团出现这种事情。我的剧团一直是个本分的剧团,我的演员也都是本分的老实人。”那个人说。

“你说得没错。你并不知道他们俩去哪里了吧?”杰森说。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并不想知道。在我的剧团里,谁搞出这种事情来也不行。你是那个女孩儿的……哥哥?”

“我不是。这和那事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把他们找着。说真的,你确定他没有把我脑袋打破吗?确定没有流血?”杰森说。

“我再晚到一步,你就死定了。你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那个小野兽真的会杀了你的。那边的车子是你的吗?”

“是我的。”

“那好,你赶快开车到基弗森去。如果你能找到他们,也不可能是在我的剧团里找到的。这是个本分的剧团。对了,你刚才说是他们抢劫了你?”

“他们不是抢劫。这并不重要。”杰森说完走向汽车,并坐到里面。他想自己究竟该去做什么呢?他马上就想起来了。于是把车打着,沿着街道慢慢地开着,直到遇到了一家药店才停下。但是药店锁着门呢。他用一只手扶着门把手,稍低着头往里看了一会儿。他进不去。没多久,街上有一个人路过,他过去问这里是否在什么地方有正在营业的药店,那个路人告诉他什么地方也没有。他继续问去北边的火车几点开,那个路人说是下午两点半。他穿过人行横道,又坐回了车里,等一会儿。路上有两个年轻的黑人经过,他出去喊住了他们。

“你俩会开车吗?年轻人?”

“会开,先生。”

“那现在,你们开车送我到基弗森,打算收多少钱呢?”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开始小声地商量着。

杰森说:“我出一块钱。”

他们又商量了一阵。一个年轻人说:“先生,一块钱太少了。”

“那你打算要多少呢?”

一个年轻人问:“你去得了吗?”

另一个回答说:“我去不了。你把他送过去吧,你又没什么事。”

“谁说我没事,我有事。”

“你能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们又开始讨论,还经常笑出声来。

杰森说:“我出两块钱,你们谁把我送回去都可以。”

第一个年轻人说:“但我还是去不了。”

杰森说:“那就这样吧,你们走吧。”

他在车里坐了一段时间。他听见一只大钟响了一声,但并不知道是几点半了,然后就看到穿着星期天和复活节衣服的人从身边路过。有好几个人还在路过的时候看他几眼,看这个在汽车驾驶座上默不作声的人,他的生命是无形的,但就像一只坏掉的袜子一样,线头正在慢慢地散下来。一会儿,路上走过来了一个穿着工装裤的黑人。

他说:“你是不是要去基弗森?”

杰森说:“没错,你打算要多少钱?”

“四块钱。”

“两块吧。”

“四块。否则这活我不干。”杰森坐在这里没有说话。他甚至都没有看那个黑人一眼。黑人又问:“你还去不去了?”

杰森说:“那就这样吧,上车。”

他移到旁边,让那个黑人坐在驾驶座上。杰森闭上眼睛,开始小声对自己说:“回到基弗森之后我也得赶紧找点药治下我的头。”同时,他努力地使自己适应车子的颠簸。“回去后,我可真得赶紧用些药治治了。”他们一直往前开着,路过一条条的街道,此时街上的人们正安稳地回到家里去享受周末的午餐。随后他们开出了小镇。他一直在想他头疼的事儿,完全没有想他的家庭。在他的家里的厨房桌子上,班杰和鲁斯特正在吃冷餐。当那些罪行成为日常的惯例时,灾难和恐惧就并不存在。而这些东西使得他能够忘记基弗森,似乎那并不是他必须每天在那儿过那重复的生活的地方,而仅仅是他曾经见过的一个小镇而已。

等班杰和鲁斯特把午餐吃完,蒂尔希又让他们出去了。“你努力让他在四点前老老实实的,然后那个时间T.P.应该就回来了。”

鲁斯特说:“没问题。”他们走了出去,蒂尔希自己也开始吃饭,然后把厨房打扫干净。她又来到楼梯口,仔细地听了一会儿,任何声音都没有听到。然后她又回去了。穿过厨房,走出那扇通往院子的门,在台阶上站着。完全看不见班杰和鲁斯特在哪里,但是地窖里又传来了一阵压抑的金属声。于是她来到地窖口,伸头朝下看,再次看到了早晨的情景出现。

鲁斯特说:“那个人就是这么做的啊。”他看着那把一动不动的锯子,表情充满失望但又还残存一线希望。他说:“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敲它。”

蒂尔希说:“你不可能在地窖里找到合适的东西的。你把他带出来,你们到阳光底下来玩。地窖太潮了,这么下去你俩会染上肺炎的。”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穿过院子,走到篱笆边上的一堆雪松跟前。然后,她走向自己的小木屋。

鲁斯特说:“够了,别再哼唧了。你今天已经给我带来了无数的倒霉事了。”这里有一张用很多块木桶的板子插在编好的绳子里而成的吊床。鲁斯特在吊床上躺下,但班杰却木讷地、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而且他又开始哼叫。鲁斯特说:“够了!赶紧老实点。要不我就揍你了!”他回到吊床上躺下,班杰也站在原地不再走了,但是鲁斯特依然可以听见他还在哼叫着。“你给我闭嘴,行不行?”鲁斯特从吊床上下来,顺着声音走过去,他看见班杰蹲在一个小土包的前面。小土包的两边都埋着一只以前用来装毒药的蓝色小玻璃瓶。一根枯萎的吉普森草在一边的瓶子里放着。班杰蹲在它的前面,同时用一种含糊、被拉长的声音呻吟着。呻吟的同时,他在四处木讷地寻找着什么东西。最后他找到一根小树枝,把它插到了另外的那个瓶子里。鲁斯特说:“你闭嘴行不行?看来我只能给你点教训,这下你想不哭都不行了?你不就是想这样吗?那好啊,看我怎么收拾你。”他跪到地上,一下子把瓶子拔了出来,然后藏到身后,班杰马上就不哭了。他蹲在那儿,看着刚才还埋着瓶子的小洞。接着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始大哭,鲁斯特却把瓶子又拿了出来。他说:“别吵了!你敢再叫一声试试?看见没有?瓶子就在这儿,给你拿着。你要是待在这个地方肯定还得叫,咱们走吧。看看他们现在打球了没有?”他拉住班杰的手臂,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两个人走到篱笆前面并肩站在那里,透过那一层还没有开花的繁盛的金银花,望着牧场的方向。

“看,有几个人来这边了。你看见没有?”鲁斯特说。

他们看着那四个人在那打球,他们把球打到草坪上,打进小洞里,然后走到开球的地方再次开球。班杰一边看一边哼叫、呻吟着。有一个打球的人喊道:“开弟!球在这边,把装球棒的袋子拿过来。”

鲁斯特说:“喂,班杰,别闹了。”但是班杰用一种嘶哑而绝望的声音边哭边喊,他扶着栅栏,开始笨手笨脚地跑。那个人打了一下球就朝前走,一直到栅栏那边垂直的拐角,班杰都在后面跟着他,而后他自己死死地抓住栅栏,看着那个人慢慢地离开了。

鲁斯特说:“你现在立马给我闭嘴!不要吵了,听见没有?”他晃着班杰的胳膊。班杰使劲抓着篱笆,但哭喊声一直没有停下来。鲁斯特说:“你给我闭嘴!听见没有?你给我闭嘴!”班杰的视线转过篱笆,木讷地向外张望着。鲁斯特说:“那好,我给你个哭的理由让你继续哭。”他转头看了看房子的方向,然后就小声地说:“凯蒂,凯蒂。现在你继续号吧。凯蒂,凯蒂……”

从班杰那些冗长的号哭之中,鲁斯特立刻就听到了蒂尔希的呼喊。他拽着班杰的胳膊一直到院子另一边的蒂尔希跟前。

“我早就和您说了,他怎么都安静不下来。”鲁斯特说。

“你这个小王八蛋,你对他做了些什么?”蒂尔希说。

“我什么也没对他做。我之前就和您说了,只要别人一开始打球,他就立即开始哭闹,而且越来越凶。”

“你们到这边来。班杰,好了啊,不哭了,不哭了,好了……”但是班杰仍然继续哭闹。他们着急地穿过院子,走进小屋。“你快跑,把那只拖鞋拿过来。但是注意,千万不要吵醒凯洛琳小姐。如果她问起班杰,你就说我看着呢。行了,去拿吧。我觉得你不至于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吧?”蒂尔希说。鲁斯特出去了。蒂尔希领着班杰到床边,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她抱着他前后地慢慢摇着,用裙子边把他嘴角流出来的口水擦干。她说:“行了,别哭了。”她爱抚着他的头,“别哭了,蒂尔希在这里看着你呢。”但他依然缓慢而又可怜地哭号着,那声音所传达出的无法言说的痛苦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严肃也最绝望的。鲁斯特带着一只白绸布的拖鞋回来了。这只拖鞋现今已经发黄开裂,并且被弄脏了。他们把它放到班杰的手里,班杰的哭喊声立即就小了不少,但他仍然没有停下来,依旧在低声地哼叫着,一会儿之后,他的哭号声再次变大。

蒂尔希说:“你觉得能不能找到T.P.呢?”

“昨天他说他今天要去圣约翰教堂,他说下午四点才回来。”

蒂尔希轻抚着班杰的头,前后晃动着他。“还要等那么久,我的天啊,那么久呢。”蒂尔希说。

“外婆,其实我也能赶好那辆马车的。”鲁斯特说。

“你赶马车会把你们俩都摔死。你想赶马车不过是因为淘气而已。我知道你足够聪明,但是对你,我没办法放心。好了,别哭了,别哭了……”蒂尔希说。

“没事,真的不会出事的。原来我和T.P.一起赶过车的。”鲁斯特说。蒂尔希还在抱着班杰前后地晃动着。“凯洛琳小姐刚才说,要是你没办法让班杰安静下来,那她就起床自己下楼来哄班杰了。”

“亲爱的,别哭了。我的好孩子,鲁斯特。那你听外婆的话,赶马车的时候小心点,可以吗?”蒂尔希爱抚着班杰的头说。

“可以啊,外婆。我可以赶得像T.P.一样好的。”鲁斯特说。

蒂尔希爱抚着班杰的头,依然前后晃着。“上帝明白,我已经用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你去套车吧。”蒂尔希边说边站起来。鲁斯特飞快地跑出去了,班杰抱着那只拖鞋还在哭号着。“不要再哭了。现在鲁斯特马上就赶马车带你去墓地玩。也不用去拿你的帽子了。”房间的角落有个用花色的布帘隔出来的小间,她从那里拿了一顶她以前戴的毡帽。“以前这个家庭还有过比现在还不顺利的时候,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管你怎么样,你都是上帝的子民。我也快成为上帝的子民了,感谢基督。给你,戴上帽子吧。”蒂尔希给他戴上了毡帽,又给他把外套的扣子扣好。他依然在不停地哭号着。她从他手里把拖鞋拿走,放在一边,然后他们又走到外面。正好,鲁斯特赶着一匹白色的老马,拉着一辆破旧的马车来到了这里。

“你肯定会赶得十分小心的。是吧,鲁斯特?”她说。

“是的,外婆。”鲁斯特说。她把班杰扶进车后的座位上。本来他刚刚不哭了,可现在又开始轻声哼叫了。

“他是在找他的花。您等一下,我去摘一朵花给他。”鲁斯特说。

“你先别下来。”蒂尔希走到前面,用手拉住了马嘴边的绳子,然后说:“行了,这下你赶紧去给他摘吧。”鲁斯特跑过房子的拐角,跑进了花园里。一会儿他就拿着一朵水仙花回来了。

蒂尔希说:“你怎么不找一朵好的花给他?这朵枝条折断了。”

鲁斯特说:“这个已经是我找到的最好的了。谁让你们星期五的时候把花都摘光去打扮教堂了呢。等一会儿,我想办法解决它。”蒂尔希拉着马,鲁斯特拿了一根小树枝和两段小细绳,把花枝和它们绑好,然后给了班杰。之后,他爬上马车,拿起缰绳。但蒂尔希仍然抓着马嘴边的绳子不放手。

她说:“去那儿的路你知道了没有?你先沿着大街走,然后在广场转弯,从那儿去墓地,玩完后就直接回家。”

鲁斯特说:“我知道的,外婆。走吧,‘小王后’。”

“你一定要小心啊,知不知道?”

“我知道的,你放心吧。”蒂尔希终于放开了绳子。

“走吧,‘小王后’。”鲁斯特说。

“喂!你把鞭子拿给我。”蒂尔希说。

“哦!外婆。”鲁斯特说。

“你快点拿给我。”蒂尔希说着,朝车轮子走过去。鲁斯特十分不情愿,但还是把鞭子拿给了她。

“但这样我就没办法让‘小王后’变方向了。”

“这你不用担心。‘小王后’比你更明白究竟该怎么走。你要做的就是握住缰绳,在座位上坐稳了。其余的就不用你管了。你现在是不是还记得怎么走?”蒂尔希说。

“记得的,外婆。T.P.每个周末不是都从那条路去吗?”

“那你这回就按照他那样再走一次。”

“我知道的,实际上我早就替T.P.赶过马车了,都不止一百回了。”

“那很好,那你今天就再替他赶一次。好了,你们走吧。但是黑小子,如果你要是伤到班杰,那就有你的好果子吃,我肯定会把你送到苦役队里去。都不用等苦役队来找你,在那之前我就把你送进去。”

“我知道了。清醒一点,‘小王后’。”鲁斯特说。

他用缰绳在‘小王后’厚实的马背上抖了几下,那辆马车摇晃了一下,就朝前走了。

“路上一定要小心啊,鲁斯特!”蒂尔希喊道。

“走啊,老马!”鲁斯特说着,又抖了几下缰绳。马车发出了一阵含糊的声音,‘小王后’缓慢地从车道上走下来,来到大街上。到这儿之后,在鲁斯特的不断催促下,它一直用一种向下摔跟头似的步态向前缓慢地走着。

班杰现在既不哭也不闹了。他坐在后座的正中间,直挺挺地举着那枝修整过的花儿,并用一种安静平和、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它。鲁斯特那个子弹形状的脑袋一直正对着他,在还能看见房子的时候,鲁斯特总是回过头向后看。当房子看不见之后,鲁斯特把马车停在路边,他从车上下来,从路边的篱笆上折了一根树枝,而班杰一直就盯着他看。‘小王后’低着头在吃地上的青草,鲁斯特上车把它的头拽起来,催促它继续赶路。随后鲁斯特抬起双臂,举着树枝和缰绳,屁股不停地抖动着,但和那稀疏的马蹄声以及它的肚子发出来的类似风琴的低音完全不是一个节奏。他们的身边不断有汽车和行人经过,后来还遇到了一帮不够成熟的黑人男孩儿。

“喂!鲁斯特。你要去哪里?鲁斯特,你是去埋死人的地方吗?”

“切,你们不也是朝着埋死人的地方走吗?精神点,我的大象。”鲁斯特说。

他们快靠近广场了,一尊南方联邦战士的石像矗立在那只历经风雨的大理石手掌的下面,他的眼睛里并没有眼珠,但依旧怒视着远方。鲁斯特来了兴致,他使劲给磨磨蹭蹭的“小王后”一树枝,同时朝广场上扫了一眼。他说:“杰森先生的汽车停在这里了。”同时他也看到了另一帮走过来的黑人。他说:“班杰,咱们让那帮黑小子们看看气势怎么样?你觉得呢?”他回头看了下,班杰手里使劲地握着那枝花,眼神木讷,没有任何反应地坐着。鲁斯特又给了“小王后”一树枝,把马车赶到了那个纪念碑前面,然后迅速地朝左边转弯。

刚开始的时候,班杰就像是没有意识一样,没有任何动静地坐着。但马上他就大声地喊起来,并且不再停止,声音越来越大,让人感觉连呼吸的时间都没有。不仅仅是惊愕包含在这声音之中,而且还有恐惧和震动,更有一种无形又难以言语的痛楚。鲁斯特眼珠不停地转动,有一刻甚至翻了白眼。他喊道:“我的天啊!别喊了!别喊了!我的天啊!”他回过身去,用树枝又打了“小王后”一下。结果树枝断了,他只好把树枝扔掉。这时候班杰的声音也越来越大,音调越来越高,已经到达了一个让人难以想象的程度。鲁斯特只好把身体向前倾,把缰绳收紧,就在这时,杰森快步地跑过广场,到马车上来了。

他一把就把鲁斯特推到一边,然后一把抓住缰绳,把它收紧又放开,又窝了一段缰绳用来打“小王后”的屁股。他抽了好多下,它也就颠簸着跑了起来。这时班杰还在他们的耳边狂吼着,他赶着马车从纪念碑的右边转了弯。随后他就给了鲁斯特的脑袋一拳。

“你是白痴吗?为什么让班杰从左边过?”他骂着,然后俯下身子去打班杰,把班杰的花枝又弄断了。他说:“闭嘴!听见没有!闭嘴!”他收住“小王后”,然后从车上跳下来。“带他赶紧滚回家去!要是我再看见你带他从大门走出来,我就杀了你!”

“知道了,老爷!”鲁斯特说,然后他拿起缰绳,并用它的另一边打着“小王后”。“快走,快走!赶快走啊!天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班杰,你不要再喊了!”

班杰一直都在吼叫着。“小王后”开始动了,哒哒的马蹄声又开始有节奏地响起,班杰立即就不再叫了。鲁斯特迅速地转身看了他一眼,就接着赶车。那枝折断的花在班杰的手上躺着,那些建筑物的屋檐和门面又重新平稳地从左到右地飞到身后,这个时间,班杰的蓝色眼睛又开始充满了迷茫与平和。电线杆、树木、窗户、走廊和招牌,又像以前一样井然有序了。

[1]蒂尔希认为傻子能够感觉出正常人不能发现的灾祸等不幸的事情,是一种迷信看法。

[2]《圣经·新约·启示录》第7章第14节中有“他向我说,这些人是从大患难中出来的,曾用羔羊的血,把衣裳洗白净了”。将耶稣比喻为“上帝的羔羊”,并认为“羔羊的血”洗涤了世人的罪恶。

[3]《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一章的前4节中有“太初与道同在”、“这生命就是人的光”等说法。

[4]《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章第16节说:“希律见自己被博士愚弄,就大大发怒,差人将伯利恒城里和四境所有的男孩,照着他向博士仔细查问的时候,凡两岁以内的,都杀尽了。”希律害怕耶稣取代自己,下令把两岁以下的小孩全都杀死。

[5]《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7章第42节里那些要杀死基督的人讥笑基督说:“他救了别人,不能救自己。他若是以色列的王,现在可以从十字架上下来,我们就信他。”

[6]《圣经·新约·启示录》第22章第13节说:“我是阿拉法,也是俄梅戛,我是开始,也是结束,我是初,也是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