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亮的会场中几乎已经没有了空位，各式各样的专业摄像机都已架好，媒体记者们也正忙着奋笔疾书，在笔记本上写个不停，时不时还停下来和左右的人讨论一番。

躲在侧门后面的唐梓看着会场，明明整个会场都嘈杂一片，她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根本不需要用脑子去想，她都知道等会儿宣布完决定之后，这满厅金发碧眼的媒体记者们会提出多么刁钻的问题。

至于答案嘛，说实话，她确实没有想好。

那边工作人员已经在催促唐梓准备登台，教练查森还是戴着他的白色鸭舌帽，polo衫上整齐得找不到一丝褶皱，往常杂乱的胡子也被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大叔。只有一点反常，历来神采奕奕的他今天眼睛里居然染了几缕血丝，不过对视了一眼，唐梓就低下了头。她有些心虚，心虚到不敢抬头看他。

“唐，你想好了吗？决定一旦说出，不管明天的结果是什么，你都可能永远告别这里了。”

唐梓刚踏上第一级台阶，地道的英式英语就在她身后响起。她顿了顿，想回头又不敢，只得低低地发出一声“嗯”。

“既然决定了，那就精神一点迎接最后一战。”身后的人拍拍她的手臂，好似鼓励。

这一下好似拍在唐梓心上，拍得心有些肿胀，有些许道不明的伤感。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唐妮•安德森小姐的赛前新闻发布会……”

主持人是一位优雅的英国女士，她性感的唇一张一合，无一不是在对唐梓进行介绍和赞美，下方的闪光灯亮个不停，好像要把唐梓的每一个表情都记录下来。

整场新闻发布会的主角全程面对台下保持微笑，但要是仔细去看不难发现，她那看似有神的黑色眼睛里，藏着的不是兴奋，更像是不舍。

“你好，唐妮。众所周知，你明天的对手已经拿过两次世界冠军，而如果明天打赢比赛，你就将获得代表英国参加更多国际赛事的机会，你能和我们分享一下你此刻的心情吗？”

提问开始了。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一直交替捏着的手已经有些发白。

因为都在等着唐梓的回答，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注视着她。

唐梓笑了笑，缓缓吐出一口气，下定决心开口说道：“能够打进温布尔登，很出乎我的意料，能得到诸位的关注和支持，也令我备感荣幸。网球是我和英国熟悉起来的媒介，对我而言非常特殊，所以明天的比赛我将全力以赴。但是，我也有一项很自私的决定，要在这里宣布，不管明天的结果如何，我都将暂时离开赛场。”

唐梓的话自带轰炸效果，全场哗然，紧接着引发了更加热烈的讨论。包括主持人在内，除了事先已经知道的教练以外，所有人看唐梓的眼神都可以解读成三个字：她疯了！

如果没有安保人员苦苦维持秩序，早有想刨根问底的媒体把话筒戳到唐梓面前。

不怪他们反应大，实在是唐梓的决定太过疯狂。她从七岁开始打网球至今，已经过去了十五年，用外界的话来说，经过这么长的时间，网球恐怕早已经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三次国家赛冠军，一次世界级大赛季军，这个阶段正是她事业最充满机遇的上升期，只要打赢接下来这场比赛，再努一把力，世界冠军就唾手可得，可她居然在这个时候宣布暂时退役，这个决定无疑炸蒙了所有人。

场面一度不受控制，甚至已经出现了一些指责唐梓的言论。

一切不出所料，她安静地看着下面反应激烈的人群，混杂的英语在两只耳朵里钻来钻去，听得她有些发怔。

“各位，请安静一下。唐是我带过的选手中，少数几个很有天分的。但是很遗憾，由于身体的原因她不得不暂别赛场，让我们祝福她并且一起为明天的比赛加油。”

全程一言不发的查森终于开了口，唐梓瞪着眼睛满目错愕地看着他。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一旦真相被发现，他面临的可能是永远告别网球，为了她这么个爱惹麻烦的徒弟，赌上爱了一辈子的事业，这值得吗？

她着实被感动了，泛红的眼睛终于敢去看查森。

感觉到她的目光，查森有些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就和以前比赛拿分时鼓励她一样。

新闻发布会结束后，有关“唐妮•安德森赛后暂时退役休养身体”的新闻几乎刷爆英国各大社交网络，而唐梓本人对这些消息充耳不闻，一心投入到备赛中去。

比赛当天，7月初的伦敦难得放了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唐梓退役前最后一赛，观众席满满当当居然连一个空位都没有。

她很喜欢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白衣，绿地。曾经她无数次想过，终有一天要站在这里打个痛快，却没想到于她而言，这场比赛变成了一场庄重而痛快的告别。

放手去打吧！

她亲吻自己的球拍，仰头向上，高高抛起第一颗球，看着果绿色的网球从上头落下，目光迅速找到着力点，然后用力挥拍，快而精准。她从未有过这么放松的心态，也从未如此投入其中。每赢一颗球，四周的观众席就传来一阵欢呼，以往她深觉比赛漫长，格外耗费体力，这一次却好像变成吃完菠菜的大力水手，不知疲倦，直到最后一球。

最后一球了，不舍却激动。

和以前数万次发球一样，她抛起球，却刻意变换了一个角度，一直到球下落快低于最低挥拍点时，她才用力地挥下球拍，仿佛为这一球用尽了生命，整个人因为挥拍的作用力跪坐在地上，球快速地在场地上划了一道弧线，然后擦着边界线，准确地落在场内。

一时间，热烈的欢呼声、呐喊声灌满了整个球场。

赢了，唐梓顺势躺在了草地上，看向浮着几朵羽毛状白云的天空，由衷地感慨，天空真美，和十五年前一样。

已经十五年了啊，他还记得我吗？

四周仍然欢呼一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呼声太大，久久无风的赛场上居然吹来阵阵清风，风轻轻撩在她的脸上，拂过每一个因为剧烈运动打开的毛孔，说不出的熨帖舒畅，天空的云好像转起了圈，那么一旋，就似乎回到了那一年的初夏。

一如水洗过的天干净湛蓝，慵懒地飘浮着几片羽毛状的云朵，轻轻柔柔的暖风有些调皮地扫着她额间的碎发，痒痒地挠啊挠，像只慵懒的猫咪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她的额头。

不知是这淘气的风又去撩了谁家的风铃，清脆的铃铛声缠绵在绿意森森的小巷里，灿烂的阳光透过大树，挑着枝叶间的缝隙，打下一道道细且轻柔的平行光线。

明明是一个懒洋洋的午后，孤儿院的孩子竟然早早地就从午睡里醒来，围着院长妈妈，天真无邪地笑啊叫啊。

坐在围墙上的小小身子整个藏进了茂密的榕树叶里，嘟着嘴，紧紧捂住耳朵。她最怕听见那些笑声，更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成为院长妈妈眼里的小天使。

事实不是这样的啊，每当院长妈妈转过身去，他们就会对着自己做起鬼脸。要是只有一群孩子在一起，他们就会朝自己丢泥团，扬细沙，揪着辫子哼着歌：“唐梓傻，唐梓呆，唐梓从小没人爱。唐梓蠢，唐梓笨，唐梓天天泥一身。”

直到唐梓捡起地上的石头不停地砸向他们，他们才哄笑着散开，边跑还边拍着手“小怪兽生气啦，小怪兽生气啦”地叫着。

真是坏透了。

偏偏他们的恶行还不曾被发现，反倒是她天天被院长妈妈叉着腰，斥责着：“你个皮猴子，怎么又弄得一身泥。”

虽然被这么骂着，不过唐梓知道，院长妈妈还是对自己很好的。她会偷偷给她好吃的糖果，临睡前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唐梓想，白天就让院长妈妈陪着他们吧，她躲着不去看不就好了。

一来二去，她就真的成了孤儿院里最孤僻的孩子，喜欢一个人躲在孤儿院的围墙上，叼着一片嫩嫩的叶子，看着清冷的小巷和绵延开来的榕树发呆。

那是一段很孤独的日子，最爱说话的年纪只能喃喃自语，藏在角落的小孩儿，渴望又得不到光明。

直到他出现，永夜的天空划过点点流星，最后整片夜幕都布满星辰。

他抱着几本厚厚的书，戴着一副金边框的眼镜，一身工整的白衬衣，黑色长裤，白色帆布鞋上没有一点儿污渍，浑身上下都一丝不苟。鬼使神差地，她随手扯了一把叶子就朝他的头顶撒去。叶子撒完，她才后悔，她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儿，怎么打得过看起来就像是高中生的他！

做贼心虚的她恨不得立刻逃离围墙，奈何树枝钩住了裙子的腰带，让她错过了最佳逃离时间。

从天而降的树叶让他抬头张望，目光却不慌不忙。看到唐梓坐在围墙上，原本好好抱在怀里的书被他放到一边，接着只见他双手高举，伸向她，说：“别怕，我接你下来。”

呃……这书呆子是怎么误会自己被困在墙上的？唐梓狡黠地咧嘴一笑，一转身跳到了墙的后面。

从那以后，她天天都在围墙上等他，每回他从树下经过，都免不了接受来自她的“树叶洗礼”。

他却从不生气，仰着头笑看着她，叮嘱着：“小心点儿，别摔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傻子，明明她是故意惹他，他居然还关心起她来。原来，被人关心是这样的感觉，就好像每天都晒着春天的太阳，连心窝都是暖的。

她开始喜欢和他接触了，而她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树叶雨。

渐渐地，两个人熟悉起来。

她喜欢离经叛道，他就负责看着她，逼她去念ABCD，做加减乘除。刚开始她总叫他叔叔，明明只比她大八岁，说起话来却总有一种稳重自持的气场。

他也不恼，回回都拿棉花糖诱惑她好好学习。

就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角落的孩子顺着星光找到正途，从一个孤僻叛逆的小怪兽，变成了爱笑、爱说话的小女娃。

“唐妮！唐妮……”

热情的粉丝高呼着唐梓的名字，专属于她的旗帜在赛场上飘扬。

这都归功于他，如果没有他，她不会在这个远方，不会明白，梦想多么灿烂。

带她走向光明的他啊，现在还好吗？

不顾一切想去见到的他啊，还会站在原地吗？

那一天，唐梓的私人推特更新了一句话：我有一个必须去见的人，跨越千里也要去。希望在茫茫人海里，我们可以重逢，哪怕匆匆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