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公塘 9.2
作者: 郑振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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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毁灭 2019-07-09 15:3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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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目录 3章
简介

本世纪之初兴起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带来了中国的文艺复兴。中国文学从思想内容、语言、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上全面革新,形成了各种流派百舸争流的新局面,从此,建立起了现代意义上的新文学。新文学在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各个领域都取得了巨大成绩,涌现了大批杰出的作家。三十年代左翼文艺的兴起,推动着新文学的深入发展,文学与人民、与时代的联系进一步加强;在民族危难的时期,作家与国家民族同呼吸共命运,创造了许多受到人民欢迎、具有强烈感染力的优秀之作。四十年代,以表现新的思想、新的人物和新的生活为特点的解放区文学,同国民党统治区的揭露黑暗、向往民主自由的文学创作交相辉映;这二者的汇合,为新中国文学事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新文学的发生和发展,适应了现代社会变革的需要,它推动着社会的进步,也创造了自身的辉煌。为了显示新文学的成果和发展轨迹,我们选择在现代文学史上有影响、有地位的作品原集,汇编成这套“新文学碑林”,为中国文学史的教学与研究提供一套精良的参考资料,为文学爱好者提供一套珍贵的文学读本,为今天的年轻人了解那个虽然陌生但却多彩的时代提供一个园地。这里面每一种书都是新文学发展历程中的一个路碑,在新世纪即将到来之际,回顾这一碑林,也是对新文学前驱者的永久的纪念。

桂公塘

天地虽寬靡所容!长淮誰是主人翁?

江南父老还相念,只欠一帆东海风。

——文天祥:《旅怀》

他們是十二个。杜滸,那精悍的中年人,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負似的,不择地的坐了下去。刚坐下,立刻跳了起来,叫道:

“慢着!地上太潮湿。”他的下衣已經沾得淤湿了。

疲倦得快要瘫化了的几个人,听了这叫声,勉强的掙扎的站着,背靠在土墙上。

一地的湿泥,还杂着一堆堆的牛粪,狗粪。这土围至少有十丈見方,本是一个牛栏。在这兵荒馬乱的时候,不知那些牛只是被兵士們牵去了呢,还是已經逃避到深山里去,这里只剩下空空的一个大牛栏。湿泥里吐射出很浓厚的腥騷气。周遭的粪堆,那臭恶的气味,更陣陣的扑鼻而来。他們站定了时,在靜寂清鮮的夜間的空气里,这气味兒益发重,益发难聞,随了一陣陣的晚风直冲扑而来。个个人都要呕吐似的,长袖的袖口連忙紧掩了鼻孔。

“今夜就歇在这土围里?”杜滸无可奈何的問道。

“这周围的几十里內,不会有一个比这个土围更机密隐秘的地方。我們以快些走离这危险的地带为上策,怎么敢到民家里去叩門呢?冷不防那宅里住的是韃子兵呢。”那作为向导的本地人余元庆又仔細的叮囑道。

十丈見方的一个土围上面,沒有任何的蔽盖。天色蓝得可爱。晶亮的小星点兒,此明彼灭的似在打着灯語。苗条的一弯新月,正走在中天。四围靜悄悄的,偶然在很远的东方,有几声犬吠,其声凄惨的象在哭。

露天的憇息是这几天便过慣了的,倒沒有什么。天气是那末好。沒有一点下雨的征兆。季春的气候,夜間是不凉不暖。睡在沒有蔽盖的地方倒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所难堪的只是那一陣陣的腥騷气,就从立足的地面蒸騰上来,更有那一陣陣的难堪的粪臭气浓烈的夹杂在空中,熏冲得人站立不住。

“在这个齷齪的地方,丞相怎么能睡呢?”杜滸躊躇道。

文丞相,一位文弱的書生,如今是改扮着一个商人,穿着蓝布衣褲,腰系布条,足登草鞋。虽在流离顛沛之中,他的高华的气度,渊雅的局量,还不曾改变。他忧戚,但不失望。他的清秀的中年的脸,好几天不曾洗了,但还是那末光潤。他微微的有些愁容。眉际聚集了几条皺紋,表示他是在深思焦虑。他疲倦得快要躺下,但还勉强的站立着。他的手扶在一个侍从的肩上,足底板是又痠痛,又湿热;过多的汗水把袜子都浸得湿了,有点怪难受的苦楚。但他不說什么,他能够吃苦。他已經历过千辛万苦;他还准备着要經历千百倍于此的苦楚。

他的头微微的仰向天空。清丽的夜色仿佛使他沉醉。凉颸吹得他疲劳的神色有些苏复——虽然腿的小肚和脚底是仍然在痠痛。

“我們怎么好呢?这个地方沒法睡,总得想个法子。至少,丞相得憇息一下!”杜滸热心地焦急着說道。

文丞相不說什么,依然昂首向天。誰也猜不出他是在思索什么或是在領略这夜天的星空。

“丞相又在想詩句呢!”年輕的金应悄悄的对邻近他身旁的一个侍从說。

“我們得想个法子!”杜滸又焦急的喚起大家的注意。

向导的余元庆說道:“沒有别的法子,只能勉强的打扫出一片干凈土出来再說。”

“那末,大家就动手打扫,”杜滸立刻下命令似的說。

他首先寻到一条树枝,枝头綠叶紛披的,当作了扫帚,开始在地上扫括去腥湿的秽土。

个个人都照他的榜样做。

“你的泥水濺在我的脸上了!”

“小心点,我的衣服被你的树枝扫了一下,沾了不少泥浆呢。”

大家似乎互相在咆吼,在責駡,然而一团的高兴,几乎把刚才的过分的疲倦忘記了。他們孩子們似的在打閙。

不知扫折了多少树枝,落下了多少的綠叶,他們面前的一片泥地方才显得干凈些。

“就是这样了罢,”杜滸叹了一口气,放下了他的打扫的工作,不顧一切的首先坐了下去。

一个侍从,打开了文丞相的衣包,取出了一件破衣衫,把它鋪在地上。

“丞相也該息息了,”他怜惜的說道。

“諸位都坐下了罢,”文丞相藹然和气的招呼道。

陆陆續續的都围住了文丞相而坐下。他們是十二个。

年輕的金应道:“我覚得有点冷,該生个火才好。”

“刚才走得热了,倒不覚什么。現在坐定了下来,倒眞覚得有些冷抖抖的了。”杜滸道。

“得生个火,我去找干树枝去。”好动的金应說着,便跳了起来。

向导,那个瘦削的終年象有深忧似的余元庆,立刻也跳起身来,挡住了金应的去路,严峻的說道:“你干什么去!要送死便去生火!誰知道附近不埋伏着韃子兵呢?生火招他們来么?”

金应一肚子的高兴,橫被打断了,咕嘟着嘴,自言自語道:“老是韃子兵韃子兵的吓唬人!老子一个打得他媽的十个!”然而他終于仍然坐了下去。

“韃子兵不是在午前才出来巡邏的么?到正午便都归了队,夜間是不会来的。”杜滸自己寬慰的說道。

“那也說不定。这里离瓜州揚子桥不远,大軍营在那边,时时有征調,总得格外小心些好。”余元庆的瘦削見骨的脸上露出深謀远虑的神色。

文丞相只是默默的不响,眼睛还是望着夜天。

鐮刀似的新月已經斜挂在偏西的一方了;东边的天上略显得阴暗。有些烏云在聚集。中天也有几朵大的云块,横亘在那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現的。

晚风漸漸的大了起来。土围外的树林在簌簌的微語,在凄楚的呻吟。

沉默了好久。有几个年輕人打熬不住,已經横躺在地上睡熟了;呼呼的发出鼾声来。金应是其一,他呼嚕呼嚕的在打鼾,仿佛忘記了睡在什么地方。

文丞相耿耿的光着双眼,一点睡意也沒有。他的腿和脚經了好一会的休息,已不怎么痠楚了。

他低了眼光望望杜滸——那位死生与共,为了国家,为了他,而牺牲了一切的义士。杜滸的眼光恰恰也正凝望着他。杜滸哪一刻曾把眼光离开了他所敬爱的这位忠貞的大臣呢!

“丞相,”杜滸低声的喚道;“不躺下息息么?”他爱惜的提議道。

“杜架閣,不,我閉不上眼,还是坐坐好。你太疲乏了,也該好好的睡一会兒。”

“不,丞相,我也睡不着。”

文丞相从都城里带出来的門客們已都逃得干干凈凈了;只剩下杜架閣是忠心耿耿的自誓不离开他。

他們只是新的相識。然而这若干日的出死入生,患难与共,使得彼此的肺腑都照得雪亮。他們俩几成了一体。文丞相几乎沒有一件事不是依靠架閣的。而杜架閣也尝对丞相吐露其心腑道:

“大事是不可为的了!吳坚伴食中書,家鉉翁衰老无用,賈余庆卑鄙无耻;这一批官僚們是絕对的不能担負得起国家大事的。只有丞相,你,是奋发有为的。他們妒忌得要死,我們都很明白。所以,特意的設計要把你送到韃子的大营里去講和。这魔穴得离开,我們該創出一个新的有作为的局面出来,才抵抗得了那韃子的侵略。这局面的中心人物,非你老不成。我們只有一腔的热血,一双有力的手腕。拥护你,也便是为国家的复兴运动而努力。”

丞相不好說什么,他明白这一切。他时刻的在罗致才士俊俠們。他有自己的一支子弟兵,訓練得很精銳;可惜粮餉不够——他是毁家勤王的——正和杜滸相同。人数不能多。他想先把握住朝廷的实权,然后徐图展布,彻底的来一次扫蕩澄清的工作。然而那些把国家当作了私家的产业,把国事当作了家事的老官僚們,怎肯容他展布一切呢!妒忌使他們盲了目。“宁願送給外賊,不願送給家人”,他們是抱着这样的不可告人的隐衷的。文天祥拜左丞相的諭旨刚刚下来,他們便設下了一个毒計。

蒙古帅伯顏遣人来邀請宋邦負責的大臣到他軍营里开談判。

这难題困住了一班的朝士們,議論紛紛的沒有一毫的定見。誰都沒有勇气去和伯顏談判。家鉉翁是太老了,吳坚是右丞相,政府的重鎮,又多病,也不能去。这难題便落在文天祥的身上。他是刚拜命的左丞相,年刚气銳,足以当此大任。大家把这使命,这重責,都想往他身上推。

“誰去最能胜任愉快呢?”吳坚道。

“这是我們做臣子的最好的一个效力于君国的机会,我倒想請命去,只可惜我是太老了,太老了,沒有用。”家鉉翁喘息的說道,全身安頓在东边的一张太师椅上。

“国家兴亡,在此一举,非精明强干,有大勇大謀的不足以当此重任,”賈余庆献諛似的說,两眼老望着文天祥。他是别有心事的:文天祥走了,左丞相的肥缺兒便要順推給他享受了,所以他慫恿得最有力。

朝臣們紛紛的你一言我一語的,都互相在推諉,其意却常在“沛公”。

那紛紛营营的靑蝇似的声响,都不足以打动文天祥的心。在他的心里正有两个矛盾的覌念在作战。

他不曾預备着要去。幷不是退縮怕事。他早已是准备着为国家而牺牲了一切的。但他恐怕,到了蒙古軍营里会被扣留。一身不足惜,但此身却不欲便这样沒有作用的給糟蹋掉。

当陈宜中为丞相的时候,伯顏也遣人来要宜中去面講和款,那时天祥在他的幕下,再三的諍諫道:

“相公該为国家自重。蒙古人不可信,虎狼之区万不宜入。若有些許差池,国家将何所賴乎?”

宜中相信了他的話,不曾去。

如今这重担是要挑在他自己的身上了。他要为国家惜此身。他要做的事比这重要得多。他不願便这样輕忽的牺牲了。他还有千万件的大事要做。

他明白自己地位的重要,責任的重大。他一去,国家将何所賴乎?杜滸,他的新相識的一位俠士,也极力的阻止他去;劝他不要以身入虎口。杜滸集合了四千个子弟兵,还有一腔的热血,要和他合作,同負起救国的責任。也有别的門客們,紛紛扰扰的在发揮种种不同的意見。但他相信,純出于热情而为远大的前途作打算者,只有一个杜滸。

然而,文天祥在右丞相吳坚府第里議事时,看見众官們的互相推諉,看見那种卑鄙齷齪的态度,临难退縮,見危求脫的那副怯懦的神气,他不禁覚得有些冒火。他的双眼如銅鈴似的发着侃侃的恳摯的光亮。他很想大叫道:

“你們这批卑鄙齷齪的懦夫們呀,走开;讓我前去吧!”

然一想到有一个更大的救国的使命在着,便勉强的把那股憤气倒咽了下去。他板着脸,好久不开口。

但狡猾如狐的賈余庆,却老把眼珠子溜到他身上来,慢条斯理的說道:

“要說呢,文丞相去是最足以摧折强虏的銳鋒——不过文丞相是国家的柱石——”

他很想叫道:“不錯,假如我不自信有更重要的使命的話,我便去了!”

然終于也把这句不客气的話强咽了下去。

“文丞相論理是不該冒这大险。不过……国家在危急存亡之候,他老人家……是最适宜于担着这大任的。”吳坚也吞吞吐吐的应和着說道。

一个丑眉怪目的小人,刘岊,他是永远逢迎着吳坚、賈余庆之流的老官僚的,他挤着眼,怪惹人討厌的尖声說道:

“文丞相耿耿忠心,天日可鉴;当此大任,必不致貽国家以忧戚。昔者,富郑公折辱辽寇……”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方张的寇势,能以一二語折之使退么?这非有心雄万夫的勇敢的大臣,比之富郑公更……”賈余庆的眼鋒又溜到文天祥的身上,故意的要激动他。

对于这一批老奸巨猾們的心理,他是洞若覌火的。他实在有些忍不住,几乎不顧一切的叫道:

“我便去!”

他究竟有素养,还是沉默着,只是用威严有棱的眼光,来回的扫在賈余庆和刘岊們的身上。

一时敞亮的大厅上,鴉雀无声的悄靜了下来,虽然在那里聚集了不下百余个貴官大僚。

空气石块似的僵硬,个个人呼吸都艰难异样。一分一秒鐘,比一年一紀还难度过。

还是昏庸异常的右丞相吳坚打破了这个难堪的局面:

“文丞相的高見怎样呢?以丞相的大才,当此重任,自能綽有余裕,国家实利賴之。”

他不能不表示什么了。鋒棱的眼光横扫过一堂,那一堂是行尸走肉的世界;个个人都低下了眼,望着地,仿佛內疚于心,不敢和他的銳利如刀的眼光相接触。他在心底深喟了一声,沉痛的說道:

“如果实在沒有人肯去,而諸位老先生們的意見,都以为非天祥去不可的时候,天祥願为国家粉碎此无用之身。惟恐囂张万状的强虏,未必片言可折耳。”

如护国的大神似的,他坐在西向一张太师椅上。西斜的太阳光,正照在他的身上,投影于壁,碩大无朋,正足以于影中籠罩此群懦夫万輩!

个个人都象从危难中逃出了似的,松了一口气。

文天祥轉了一个念,覚得毅然前去,也未尝不是一条活路。中国虽曾扣留了北使郝經到十几年之久——那是賈似道的荒唐的挑衅的盲举,但北廷却从不曾扣留过宋使。奉使講和的人,从不曾受过无礼的待遇。恃着他自己的耿耿忠心,不惧艰危,也許可以說服伯顏,保全宋室,使它在不至过分难堪的条件之下,偷生苟活了若干时,然后再徐图恢复、中兴。这未必較之提万千壮丁和北虏作孤注一擲的办法便有逊。这也是一个办法。即使冒触虏帅而被羈,甚至被杀,还不是和战死在战場上一样的么?人生总有一个死,随时随处无非可死之时地,为国家,个个人都該貢献了他的生命,而如何死法,却不是自己所能自主的。为政治活动者,正象入伍当一个小小的兵丁,自己是早已丧失了自由的——自己絕对沒有选择死的时和地的自由。

况且北虏的虛实,久已传聞异辞,究竟他們的軍队是怎样的勇猛,其各軍的組織是怎样的,他們用什么方法訓練这长胜之軍,一切都該自己去仔細的考察一下,作为将来的准备。那末,这一行,其意义正是至重且大。

这样一想,他便心平气和起来,随即站起身来,說道:

“諸位老先生,事机危矣,天祥明天一早便行;現在还要和北使面談一切。失陪了。”

头也不回的,刚毅有若一个鉄鑄的人,踏着坚定的足步离开大厅而去。

想不到北虏居然出乎例外的会把他羈留着。

杜滸听見了他出使的消息,焦急的只頓足。見了他,只是茫然若有所失;也更說不出什么刺激或劝阻的話来。他覚得,这里面显有极大的阴謀。他不相信文丞相不明白。他奇怪的是,丞相为什么毅然肯去。

“难道我們的計划便通盘打消了么?”他輕喟的对天祥說道。

“不过,这一着也是不得已的冒险的举动——战爭还不象賭博,每一次都在冒险么?我們天天都要准备站在最前綫。又何妨冒这一次险。其实,我的目的还在覌北虏的虛实——你明白我的心事,我去了,你要加紧的訓練着軍士。更艰危的責任,是在你們的身上!”天祥說着,有些黯然,他实在莫測自己此行的前途。

杜滸瞿然的跳叫道:“不然,不然!丞相在,国便在!丞相去了,国事将靠誰支持?吳坚、賈余庆……不,不,他們岂是可以共事的人!丞相旣然决心要出使,那末我也随去,也許有万一的帮助。假如北虏有万一不測的举动,我們得設法躱逃。丞相以一身担国家大事,为責甚重。决不可視自身过輕。要知道我們的身体,已許于国,便是国家的,而不是自己的了!……至于我的子弟兵,那很容易措置,还不是有我的族弟杜渚在統率着么?他是不会誤事的。”

天祥热切的握住了杜滸的手,感动得說不出話来,良久,才道:

“杜义士,我是国之大臣,应該为国牺牲。义士何必也随我冒这大险呢?”

“不,不,我此身是屬于国的,也是屬于丞相的。丞相的安危,便是国家的安危!我要追随着丞相的左右,万死无悔!”他的眼眶有些泪点在轉动。

天祥很兴奋,知道宋朝还不是完全无人!天下的壮士們是尽可以赤誠热血相号召的。同时奋然自拔,願和他同去的,又有門客們十余人,随从們十余人。

想不到一到北营便失了自由,一切計划,全盘的被推翻。北虏防御得那末周密,他們的軍士們是那末守口如瓶。天祥們决无探訪一切的可能。他們的虛实是不易知的。但所可知的是,他們已下了一个大决心,要掠夺南朝的整个江山,决不是空言所能折服的。

他对伯顏說了上千上万的話;話中带刺,話里有深意。說得是那末恳切,那末痛切,說得是那末慷慨激昂,不亢不卑,指陈利害是那末切当;听得北虏的大将們,个个人都为之愕然惊叹。他們从不曾遇到那末漂亮而刚毅的使臣。

他們在中央亚細亚,在波斯,在印度,灭人国,墟人城,屠毁人的宗社,視为慣常不足奇的事。求和的,投降的使臣們不知見了千千万万,只有哀恳的,訴苦的,卑躬屈节的,却从来不曾見过象这位蛮子般的那末侃侃而談,旁若无人的气槪。

出于天然的,他們都咬指在口,嘖嘖的叹道:

“好男子,好男子!”

伯顏沉下了脸,想发作,終于默默无言。几次的爭辯的結果,伯顏是一味敷衍,一味推托;总說沒有推翻南朝社稷之心,总說絕不会伤害百姓,总說要听命于大皇帝。但文天祥現在是洞若覌火的明白蒙古人的野心;他們不象过去时代的辽、金,以获得一部分的土地和多量的岁币与賄賂为滿足的。挡在蒙古人鉄蹄之前的,决不会有完整的苟全的一片土。他們扫蕩,排除,屠杀一切的障碍,毫不容情,毫不客气。在他們的字典里沒有“怜恤”这一个名辞。

文天祥警覚到自己这趟的劳而无功;也警覚到自身的危险。然而他幷不气餒。条件总是談判不下,蒙古兵不肯退,也不叫文天祥回去,只是一天天的敷衍推托着。派他們二个貴族的将官們,天天同天祥作館伴,和他上天下地的瞎聊天。趁着这个机会,文天祥恳切的把能說的,該說的話都說尽了;說到了南朝的历代深仁厚澤,說到了南方人民們的不易統治,說到了蒙古人之必不能适宜于南部的生活,說到了几代以来南朝与蒙古皇帝的眞誠的合作,說到了南北二朝有共存共荣的必要。他几乎天天都在热烈的游說、辯难着。

那两位貴酋,也高高兴兴的和天祥折难,攻駁,但一到了紧要关头,便連忙顧左右而言他,一点兒眞实的意見也不肯表示。蒙古人集重兵于临安城下,究竟其意何居呢?講和或要求投降?誰都沒有明白的表示。

然而在那若明若昧,閃閃爍爍的鬼祟态度之下,文天祥早看穿了他們的肺腑。他們压根兒便沒有講和的誠意。已經快到口的一块肥肉,他們舍得輕易放弃了么?

捉一个空,天祥对杜滸低声的叹息道:“北虏此来,志不在小。只有拚个你死我活的分兒;决沒有可以苟全之理!饒你退讓到絕壁,他們也还是要追迫上来的。講和,只是一句門面話。我懊悔此行。以急速脫出为上策。此事只可和君說!走!除了用全力整軍經武和他們周旋之外,沒有第二条路可走!”

杜滸慷慨的說道:“一切都会在意,我早就看穿了那些狼子們的野心了!”

坚定的眼光互相凝望着。他們的前途明明白白的摆放在那里;沒有躊躇、徘徊、退縮、躱避的可能。

从降臣呂师孟叔侄到了軍中,北虏的情形益加叵測。大营里天天有窃窃私語声,不知講論些什么。一見到文天祥走近,便都緘口不言。天祥好几次求見伯顏,欲告辞归之意,只是托辞不見,故意拖延了下去。告二貴酋,要求其轉达,也只是唯唯諾諾的,不置可否。而防卫加严,夜間門外有了好几重的守卫。鉄甲和兵器的鏗鏗相触声,听得很清楚。

終于見到了伯顏。天祥直前詬斥其失信:“說是送我归朝,为何还迟延了下去呢?有百端的事待理。便講和未成,也該归朝和諸公卿商議,明奏皇上,别定他計。为什么明以館伴相礼,而实阴加监視呢?”

伯顏只以虛言相慰。天祥声色俱厉在呵責,求归至切。呂文煥适在旁坐,便劝道:

“丞相且請寬心住下;朝事更有他人可理会。南朝也将更有大臣来請和。”

天祥睜目大怒,神光睦睦可畏,駡道:“你这卖国的乱賊,有何面目在此間胡言乱語!恨不族灭你!只怪朝廷失刑!更敢有面皮来做朝士?汝叔侄能杀我,我为大宋忠臣,正是汝叔侄周全我。我又不怕!”

北酋們个个都动容,私語道:“文丞相是心直口快男子心!”

文煥覚得沒趣,半晌不响。然天祥却因此益不得归。

文煥輩私語伯顏道:“只有文某是有兵权在手的,人也精明强干;羈留住了他这人,他們都不足畏了。南朝可传檄而定。”伯顏也以为然。

那一夜,天容黑得如墨,浓云重重叠叠的堆拥在天上。有三五点豆大的雨点,陆陆續續的落下。窗外芭蕉上漸有淅瀝之声,风吹得檐鈴間歇的在作响。

窗內是两支大画烛在放射不同圈影的紅光。文天祥坐在書桌前,黯然无欢,紧蹙着双眉,在深思。

唆都,那二貴酋之一,也坐在旁边,在翻閱他的带来的几本詩集,有意无意的說道:

“大元将兴学校,立科举。耶律大丞相是最爱重讀書人的。丞相,您在大宋为状元宰相,将来必为大元宰相无疑!不象我們南征北討的粗魯人……”

“住口!”天祥跳起来叫道:“你們要明白,我是大宋的使臣!国存与存,国亡与亡!我心如鉄如石,再休說这般的話!”他的声音因憤激之极而有些哽咽。

“这是男子心,我們拜服之至!只是天下一統,四海同家,做大元宰相,也不亏丞相您十年窗下的苦功。国亡与亡四个字且休道!我們大元朝有多少异族的公卿。”

天祥坚定的站在烛影之下,侃侃的說道:“我和你們說过多少次了,我是大宋的使臣,我的任务是来講和!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再休提那混賬的話。人生只有一个死;我随地随时都准备着死。迫紧了我,不过是一死。北廷岂負杀戮使臣之名!”

忙右歹連忙解围道:“我們且不談那些話。請問大宋度宗皇帝有几子?”

天祥复坐了下来,答道:“有三子。今上皇帝是嫡子。一为吉王,一为信王。”

“吉王,信王,今何在呢?”

“不在这都城之內。”

忙右歹愕然道:“到那里去了呢?”

“大臣們早已护送他們出这危城去了!”

唆都連忙問道:“到底到了那里?”

“不是福建,便是广东。大宋国疆土万里,尽有世界在!”

“如今天下一家,何必远去!”

“什么話!我們不知道什么叫做降伏;即使攻破了临安,我們的世界还有在!今上皇帝如有什么不測,二王便都已准备好,将别立个朝廷。打到最后一人,我們还是不降伏的!还是講和了好,免得两敗俱伤。貴国孤軍深入,安見不会遇到精兵勇将們呢?南人們是随地都有准备的。”

唆都不好再說下去,只是微笑着。

門外画角声嗚嗚的吹起,不时有得得的馬蹄声經过。紅烛的光焰在一抖一抖的,仿佛应和着这寒夜的角声的哀号。

接連的几天,北营里紛紛扰扰,仿佛有什么大事发生。杜滸和小番将們是很接近的,但也打听不出什么。

天祥隐約的听到入城的話,但問起唆都們时,他們便都緘口不言。

伯顏是更不容易見到了。連唆都、忙右歹也忙碌起来,有时半天不見面,好象到什么地方。归来总是一身汗,象騎馬走了远路似的。

天祥知道一定有什么变故。他心里很不安,夜間,眼光灼灼的睜着,有一点声响便側耳細听。

有一夜,他已經睡了,唆都、忙右歹方才走了进来,脫了靴。仿佛是忙右歹,低語道:“文丞相已經熟睡了罢?这事,大家瞞得他好。呂家叔侄也說,万不可讓他知道。”

“如今大事已定,还怕他知道做什么!”唆都粗声的說。

天祥霍地坐起身来,心脏蓬蓬的象在打鼓,喉头里象有什么东西塞住,一股冷气透过全身,整个人象跌落在冰窖里。

“什么!你們瞞的是什么事?”

忙右歹連忙向唆都做眉眼,但唆都不顧的說道:

“我告訴您丞相了罢,如今大事已定,天下一統了!我大元軍已經进了貴国都城。貴皇上拜表献土,幷詔書布告天下州郡,各使归附。我大皇帝和大元帅寬厚仁慈,百姓們絲毫不扰,社稷宗庙可以无虞。不过納降大事,大元帅已請貴国吳相,賈相,謝枢密,家参政,刘同知五人,为祈請使奉表大都,恳請大皇帝恩恤保存!”

“这話眞的么?”天祥有些暈乱,勉强的問道。

“那有假的!我們北人从来說一是一。”

天祥象在云端跌到深渊之下;身体有些飘忽,心头是欲呕不呕,手足都战抖着,面色蒼白得可怕。掙扎得很久,突伏在桌上大哭起来。

血与泪的交流;希望与光明之途,一时都塞絕。他不知道怎么办好!此身如浮萍似的无依。只欠一死,别无他途。

那哭声打动得唆都們都有些凄然。但誰都不敢劝。紅烛光下,透吐出一声的哀号,在靜夜,凄厉之至!

門外守卫的甲士們,偶然轉动着刀矛上的鉄环,发出丁丁之声。

唆都防卫得更严,寸步都不敢离开,怕天祥会有什么意外。

杜滸凑一个空,来見天祥。天祥的双眼是紅肿着,清秀的脸上浮現着焦苦絕望的神色。

杜滸的头发蓬乱得象一堆茅草,他从早起便不曾梳洗。

低声的談着。

“我們的子弟兵听說已經从富春退到婺、处二州去了;实力都还不曾損。”杜滸道。

天祥只点点头,万事无所容心的。

“吳坚、賈余庆輩为祈請使北上,不知还能为国家延一綫之脉否?最可怜的是,那末頽老的家参政,也迫他同行。丞相明天也許可以見到他們。”

天祥默然的,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他的心是空虛的。一个亡国的被羈的使臣,所求的是什么呢?

“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消息:虽詔書布告天下州郡,各使归附北廷。但听說,肯奉詔的很少。忠于国的人很多。两淮、浙东、閩、广諸守将都有抗战到底的准备,国家还可为!”

天祥象从死亡里逃出来一样,心里漸有了生机;眼光从死色而漸恢复了坚定的严肃。

“那末,我們也該有个打算。”

“不錯,我們几个人正在請示丞相,要設法逃出这北营,回到我們的軍队里去。”

“好吧,我們便作这打算。不过,要机密。如今,他們是更不会放我归去的了;除了逃亡,沒有其他的办法。”

杜滸道:“我去通知随从們随时准备着。”

“得小心在意!”

“知道的。”

就在这一天下午,伯顏使天祥和吳坚、賈余庆輩一見。

“国家大事难道竟糟到这样地步了么?”天祥一見面便哭起来。

相对泫然。誰也不敢說話。

“老夫不难引决;惟有一个最后的希望,为国家祈請北主,留一綫命脉。故尔偷生到此。”家鉉翁啜泣道。

“北廷大皇帝也許可以陈說;伯顏輩的气焰不可向邇,沒有什么办法。所以,为社稷宗庙的保全計,也只有北上祈請的一途。”賈余庆道。

天祥不說什么。沉默了一会。

唆都跑了来,传达伯顏的話道:“大元帅請文丞相也偕同諸位老先生一同北上。”

天祥明白这是驅逐他北去的表示。在这里,他們实在沒有法子安置他。但这个侮辱是太大!伯顏可以命令他!他不在祈請使之列,为何要偕同北上呢?

他想立刻起来呵責一頓;他决不为不义屈!他又有了死的决心。北人如果强迫他去,他便引决,不为偷生。

但这时是勉强的忍受住了,装作不理会的样子。

那一夜,他們都同在天祥所住的館驛里。天祥作家書,仔細的处分着家事。

那五位,都沒有殉国的决心。家鉉翁以为死伤勇;祈而未許,死还未晚。吳坚則唯唯諾諾,一点主見也沒有。賈余庆、謝堂、刘岊輩口气是那末圓滑,仿佛已有弃此仕彼的心意,只是不好說出口。

杜滸,在深夜里,匆匆的到了天祥寝处,面有喜色的耳語道:“国事大有可为!傍晚时,听說陈丞相、张枢密已有在永嘉别立朝廷的准备了;这是北兵的飞探报告的。伯顏很恐慌。”

“如天之褔!”天祥仰天祷道。

他的死志又因之而徘徊隐忍的延下来。而逃亡之念更坚。

“有希望逃出么?”

杜滸搖搖头。“門外是三四重的守卫。大营的巡哨极严,行人盘查得极紧密。徒死无益。再等一二天看。”

“名誉的死”与“隐忍以謀大事”的两条路,在天祥心里交战了一夜。

“我們須为国家而存在,任何艰危屈辱所不辞!”他喃喃的梦語似的自誓道。

第三天,他們走了,簡直沒有一綫的机会給天祥逃走。他只好隐忍的負辱同行。他的同来的門客都陆續的星散了。会弹古琴的周英,最早的悄悄的溜走。相从兵間的参謀顧守执也就不告而别。大多数的人,都是天祥在临行之前遣散了的。他們知道这一去大都,凶多吉少,便也各自打算,揮泪而别。不走的門客和随从們是十一个。杜滸自然是不走。他对同伴們說道:

“丞相到那里去,我也要追随在他的左右。我們还有更艰巨的工作在后面。”

一个路分,金应,从小便跟在天祥身边的,他也不願走。他是刚过二十的少年,意气壮盛,有些膂力。

“我們該追随丞相出死入生,为国尽力!”他叫道。

十一个人高声的举手自誓,永不相离。天祥凄然的微笑着;方棱的眼角有些泪珠兒在聚集,連忙强忍住了。

“那末,我們得随时准备着。說不定什么时候有事,我們应該尽全力保护丞相!”杜滸道。

仗节辞王室,悠悠万里轅!

諸君皆兩别,一士独星言!

啼鳥乱人意,落花銷客魂。

东坡爱巢谷,頗恨晚登門。

杜滸悄悄的对天祥道:“我們等机会;一有机会,我們便走;疾趋軍中,徐图恢复!路上的机会最多;請丞相覚醒些。一見到我的暗号,便当疾起疾走!”

“知道,我也刻刻小心留意。”

那一夜,船泊在謝村。他們上岸,住在农家。防御得稍疏。到了北营之后,永不曾听見鷄啼。这半夜里,却听得窗外有雄鷄长啼着。覚得有些异样,也有些兴奋。

他們都在灯下整理应用的杂物;該抛的抛下,該带的带着,总以便于奔跑为第一件事。灯下照着憧憧往来的忙乱的人影,这是一个頗好的机会。

杜滸吩咐金应道:“到門外看看有什么巡邏的哨卒沒有?”

金应刚一动足,突聞門外有一大队人馬走过,至門而停步。把破門打得嘭嘭的响。

吃了一惊,那主人战抖的跑去开門。一位中年的北方人,刘百户奉了命令来請天祥立刻下船。同来的有二三十个兵卒,左右的监护着。那逃走的計划只好打消。

但刘百户究竟是中国人,听了婉曲的告訴之后,便不十分的迫逼,竟大胆的允許到第二天同走。然防卫是加严了。

不料到了第二天清晨,大酋鉄木兒却亲駕一只船,令一个回回人命里,那多毛的丑番,立刻擒捉天祥上船。那种凶凶的气势,竟使人有莫測其意的惶惑。杜滸、金应都哭了。他們想扑向前去救护。

天祥道:“沒有什么,該鎮定些。他們决不敢拿我怎样的。此刻万事且須容忍。以蛋碰石,必然无幸!”

他們个个人憤怒得目眦欲裂。可惜是沒有武器在手,否則,說不定会有什么流血的事发生。

且拖且拉的把天祥导上了船,杜滸們也荷着行李,跟了上去。在船上倒沒有什么。只是防备甚严。为祈請諸使乘坐的几只船都另有小舟在防守着;随从們上下进出,都得仔細的盘查,搜检。他們成为失了自由的人了!

听說刘百户为了沒有遵守上令,曾受到很重的处分。几个色目人乘机进讒,說是中国人居心莫測,該好好的防备着。所以重要的兵目、首領,都另換了色目人。

那一夜,仍宿在岸上。有留远亭,北酋們設酒于亭上,請祈請諸使列坐宴飲。亭前燃起了一堆火。他們还忘不了在沙漠里住蒙古包的习慣。賈余庆在飲酒中間,装疯作傻,詆駡南朝人物无所不至,用以献媚于鉄木兒。那大酋只是吃吃的笑。

更荒唐的是刘岊,說尽了平常人不忍出口的秽亵的話;只是想佞媚取容。諸酋把他当作了笑具。个个人在取笑他,以他为开玩笑的鵠的。他嘻嘻的笑着,恬然不以为耻。

天祥掉轉了头,不忍看。呂文煥悄悄的对天祥道:

“国家将亡,生出此等人物,为南人羞!”

他幷不答理文煥。半閉目的在养神,杂碎的笑語,充耳不聞,笑語也擲不到他的一个角隅来。

突然的一个哄堂的大笑。站在身边的杜滸頓足道:“太該死了!太該死了!假如有地縫可鑽,我眞要鑽下去了。”

天祥张开了眼。不知从什么地方携来了一个乡妇,丑得可怕,但和北人甚习,恐怕是被擄来已久。北酋們命这乡妇踞坐在刘岊的身上,刘岊居然和她調戏。

一个貴酋指揮道:“怎么不抱抱这位老先生呢?”

乡妇眞的双手抱住了他,咬唇为戏。刘岊还笑嘻嘻的随順着。連吳坚也覚得难堪。

天祥且悲且憤的站了起来,踏着坚定的足步而去。吳坚、家鉉翁、賈余庆也起而告辞。

远远的还听見亭上有連續的笑声,不知这活剧要进行到什么时候。

船到了鎮江,諸祈請使和护送的北軍們都暫扎了下来。鎮江是一个四通八达的所在;对岸的揚州和眞州都还在南軍手里。北方的大軍都駐在瓜州一带,在监視揚、眞两軍的举动。鎮江的軍队幷不多。

天祥們在这里比較的可以自由。他住在一个小商店的楼上。杜滸們也随在左右。他們是十二个。

江上的帆船往来不絕,天祥天天登楼望远,希望能够得到一只船,載渡他們向眞州一带去。一到了那里,他們便可脫险了。这事,杜滸担任下全責。

他天天上街打听消息。同伴們里有一个眞州人余元庆,他熟悉这里的风土,也同在策划一切,杜滸道:

“这里再不走脫,更向北走,便不会有可脫之途了。但这事太危险。我准备以一死报丞相!”

天祥在袖中取出一支小匕首来,說道:“我永远的带着这匕首,事不济,便以此自杀,决不再北行!”

如顛狂的人似的,杜架閣天天在酒楼閙市上喝酒胡闖。見一可謀的人,便强拉他为友,和他同醉。醉里,談到了南朝的事,无不兴奋欲图自效。他便很大胆的傾心腑与之商謀,欲求得一船,为逃遁計。那人也慷慨激昂的答应了。

然而空船永远沒有。所有的空船,都已为北軍所封捉。往来商艇,几已絕迹。江上紛紛藉藉的不是北軍的粮船,便是交通艇。每只船上都有韃子或回回督压着。那当然是談不到什么租賃的話,更不必說同逃。

这样的,杜滸見人便談,一談便商議到租船的事;所商的不止十个人,还是一点影子都沒有。

已經有了北行的消息。在这几天里,如果不及速逃出,那逃出的希望便将塞絕。

天祥天天焦急的在向杜滸打听,杜滸也一筹莫展的枉在东西奔走,还是沒有絲毫的好消息。

說是第二天便要請祈請使們过江到瓜州,再由那边动身北去。

“再不能迟延下去了?怎么办呢?”天祥焦虑的說道。

“能同謀的人們,都已商量到的了,还是沒有影响;昨天有一个小兵,說是可以尽力;他知道有一只船,藏在某地,可以招致。但到了晚上,他悄悄的来了,一头的大汗,劳倦得喘不过气来。那只船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被北軍封去了。”

默默无言的相对着,失望的阴影爬上每个人的心头,每个人的心头都覚得有些凉冰冰的。

“只有这一个絕着了!”余元庆,一个眞州人,瘦削多愁,极少开口,道:“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不見已久,前天忽然在街头遇見了,还同喝了一回酒,他告訴我,他現在北船里为头目。姑且和他商議看。事如可成,这是丞相如天之福;事不完成,为他所泄,那末,我們便也同死无怨!”

“只有走这末一个絕着了。”杜滸道。

“我已决意不再北行了;不逃出这里,便死在这里!”天祥坚决的說道。“只是諸位的意思怎样?”

“願随丞相同生同死!”金应宣誓似的叫道。

“我們也願随丞相同生同死!”余元庆和其他八个人同声說道。

他們是十二个。

“誰泄露此消息者,誰逃避不前者,願受到最残酷的終局!”杜滸領导着宣誓說。

空气是紧张而又亲切,惶恐而又坚定。

余元庆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去訪問他的旧相識吳渊,那位管那只北船的头目。吳渊热烈的欢迎他。

“难得您在这个时候光临。伙計,去打些酒来,买些什么下酒的菜蔬,我們得暢快的談談。”

“不必太費心了,只是說几句便走。”余元庆道。但也不拦阻伙計的出去。

“連年来很得意罢,吳哥。”余元庆从远处淡淡的說起。

吳渊叹了一口气:“不必提了,余哥;活着做亡国奴做随了降将軍而降伏的小卒,有什么意思!想不到鮑老爷那末輕輕易易的便开了城門迎降,牵累得我們都做了不忠不义之徒,臭名传万世!还不如战死了好!最难堪的是,得听韃子們的呼叱。那批深目高鼻,滿脸是毛的回回們更凶暴得可怕。他們也是亡国奴,可是把受到的韃子們的气都泄在我們的身上。余哥,不瞞您說,您老是大忠臣文丞相的亲人,也不怕您泄漏什么,只要有恢复的机会,我是湯便湯里去,火便火里去,决无反悔!总比活着受罪好!我是受够了韃子們回回們的气了!一刀一枪的拚个你死我活,好痛快!”

吳渊說得憤激,气冲冲的仿佛手里便执着一根丈八长矛,在跃跃欲試的要冲鋒陷陣。他的眼眦都睜得要裂开,那样凶狠狠的威棱,是从心底发出的勇敢与郁憤!“可是咱們失去这为国效力的机会!”說时,犹深有遺憾。

余元庆知道他是一位同心的人,故意的叹口气,劝道:“如今是局势全非了;皇帝已經上表献地,且还頒下詔書,諭令天下州郡納款投誠。我輩小人,徒有一身勇力,能干得什么事!只怕是做定了亡国奴了!”

吳渊憤懣的叫道:“余哥,話不是这么說!姓赵的皇帝投了降,难道我們中国人便都随他做了亡国奴!不,不,余哥,我的身虽在北,我的心永远是南向的。我委屈的姑和韃子們周旋,只盼望有那末一天,有那末一个人,肯出来为国家尽力,替南人們爭一口气,我就死也瞑目!”說到这里,他的目眶都紅了,勉强忍住了泪;說下去:

“余哥,别人我也不說,象文丞相,难道便眞的甘心自己送入虎口么?我看,一到了北廷,是决不会讓他再归来的。”

余元庆再也忍不住了,热切的感情的捉住了吳渊的手掌,紧握不放,說道:

“吳哥,我們南人們得爭一口气!我也再不能瞞住您不說了!文丞相却正是为此事苦心焦虑。他何尝願意北去,他是被劫持着同走的。在途中,几次的要逃出,都不能如願。如今是最好的一个逃脫的机会;这个机会一失,再北行便要希望断絕。我此来,正要和吳哥商量这事。难得吳哥有这忠肝义胆!吳哥,您还沒有見到象文丞相那末忠貞和藹的人呢,眞是令人从之死而无怨。朝里的大臣們要个个都和他一样,国事何至糟到这个地步呢?还有相从的同伴們象杜架閣、金路分們也都是說一是一的好汉們,可以共患难,同死生的。吳哥,說句出于肺腑的話,要不,我为何肯舍弃了安乐的生涯而甘冒那末可怕的艰危与险厄呢?临来的时候,文丞相亲口对我說过:吳哥如果肯載渡他逃出了北軍的掌握,他願給吳哥以承宣使,幷賜白銀千两。”

“这算什么呢?救出了自己国里的一位大臣,难道还希冀什么官爵和賞金!快别提这話了。余哥,您还不明白我的心么?”他指着心胸,“我恨不剖出給您看!”

“不是那末說,吳哥,”余元庆說,“我不能不传达文丞相的話,丞相也只是尽他的一分心而已。丞相建得大功业,恢复得国家朝廷,我們相随的人,可得的岂仅止此!且又何尝希冀这劳什子的官和財!我們死时,得做大宋鬼,得眠歇在一片清白的土地上,便已心滿意足了。不过,丞相旣是这末說,吳哥也何必固拒?”

吳渊道:“余哥呀,我們干罢,您且引我去看看丞相;我为祖国的人出力,便死也无怨!至于什么官賜,且不必提;提了倒見外,使我痛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余元庆不敢再說下去。那位伙計恰才回来,手里提了一葫蘆的酒,一包荷叶包着的食物,放在桌上。

“不喝了罢,余哥,咱們走!”吳渊道。

街上,巡哨的尖兵,提鑼击柝,不断的走过。但吳渊有腰牌,得能通行无阻。

“好严厉的巡查!”余元庆吐舌說道。

“整街整巷的都是巡哨,三个人以上的結伴同行,便要受更严厉的盘查。”

余元庆心下暗地着急:“怎样能通过那些哨兵的防綫而出走呢,即使有了船。”

“一起了更,巡哨們便都出来了;都是我們南人,只是头目是韃子兵或色目兵。只有他們凶狠,自己人究竟好說話。我这里地理也不大熟悉,不知道有冷僻点的路可到江边的沒有?”

“且先去踏路看,”余元庆道。“有了船,在江边,走不出哨綫,也沒有用处。”

他們轉了几个弯,街头巷口,几乎沒有一处无哨兵在盘查阻难的。

这把吳渊和余元庆难住了。他們站在一个較冷僻的所在,面对面的覌望着,一毫办法也沒有。

前面一所傾斜的茅屋里,隐約的露出了灯光。吳渊恍若有悟的,拉了余元庆的手便走:“住在这屋里的是一个老軍校,他是一个地理鬼,鎮江的全城的街巷曲折,都烂熟在他的心上。得向他探問。可是,他是一个醉鬼,穷得发了慌,可非錢不行。”

“那容易办,”余元庆道。

一个老妇出来开了門,那老头兒还在灯下独酌。見了吳渊,連忙站了起来,行了礼,短舌头的說道:“吳头目夜巡到这里,小老兒别无可敬,只有这酒,請暖暖冷气。”說时,便要去斟。吳渊連忙止住了他,拉他到門外,說道:“借一步說話。”

給門外的夜风一吹,这老头兒才有些清醒。吳渊問道:“你知道从鼓兒巷到江边,有冷僻的道兒沒有?”

老头兒道:“除了我,問别人也不知。由鼓兒巷轉了几个弯,——一时也說不清走那几条小巷,——便是荒凉的所在。从此落荒东走,便可到江岸。可是得由我引道。别人不会認得。”

吳渊低声的說道:“这話你可不能对第二个人提,提了当心你的老命!我有一場小財运奉送給你,你得小心在意。明兒,也許后兒的夜晚,有几位客人們要从鼓兒巷到江边来。不想惊动人,要挑冷巷走,由你領路,到了江边,給你十两白銀。你要是把这話說泄漏了,可得小心,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兒!”

老头兒带笑的說道:“小老兒不敢,小老兒不敢!”

他們約定了第二天下午再見面。

十一

那一夜把什么事都准备好了。吳渊去預备好船只,桅上挂着三盞紅灯,一盞綠灯为号。第二天黃昏时便在船上等候,人一到齐,便开船。

杜滸和余元庆預备第二天一清早便再去約妥那領路的老头兒,带便的先踏一踏路。

一切都有了把握。文天祥整夜的眼灼灼的巴望着天快亮,不能入睡。杜滸也兴奋得閉不上眼。少年的金应,沒有什么顧虑,他头脑最单純,他最乐覌,一倒下头便酣睡,如雷的鼾声,均匀的一声声的响着。

邻家第一只早鷄的长啼,便惊动了杜滸;他一夜只是朦朦朧朧的憩息着。

天祥在大床上轉側着。

“丞相还不曾睡么?”杜滸輕声的說道。

“怎么能够睡得着。”

金应們的鼾声还在間歇而均匀的作响。鷄声又繼續的高啼几响。較夜間还冷的早寒,使杜滸把薄被更裹紧了些。

但天祥已坐起在床。东方的天空刚有些魚肚白,夜云还不曾散。但不一会兒,整个天空便都泛成了浅白色,而东方却为曙光所染紅。

鷄啼得更热閙。

杜滸也起身来。余元庆被惊动,也跳了起来。

那整个的清晨,各忙着应做的事。

但瓜州那边的北軍大营,却派了人来說,限于正午以前渡江。脱逃的計划,几乎全盘为之推翻。

又有一个差官来传說,賈余庆、刘岊們都已經渡江了。只有吳坚因身体不爽,还住在临河的一家客邸里,动弹不得。文天祥乘机便对差官說,他要和吳丞相在明天一早渡江,此时来不及,且不便走路。

那位獰恶的差官,王千户,勉强的答应了在第二天走;但便住在那家店里监护得寸步不离。

天祥暗地里着急非凡,只好虛与敷衍,曲意逢迎。在那永远不見笑容的丑恶的狠脸上,也微有一絲的喜色。杜滸更傾身的和他結納,斥資买酒,終日痛飲。那店主人也加入哄閙着喝酒。到了傍晚,他們都沉醉了,王千户不顧一切的,伏在桌上便熟睡。店主人也归房憩息。

余元庆引路,和杜滸同去約那老头兒来,但那老头兒也已轟飲大醉,舌根兒有些短,說話都不清楚。杜滸十分的着急,勉强的拉了他走。那老妇人看情形可疑,便叨叨絮絮的发話道:“鬼鬼祟祟的图謀着什么事!我知道你們的根柢,不要牵累到我們的老头兒。你們再不走,我便要到哨所去告发了!”

想不到的恐吓与阻碍。杜滸連忙从身边取出一块銀子,也不計多少,塞在那老妇人的手上,說道:“沒有什么要紧的事,請你放心。我們說几句話便回的。这銀子是昨天吳头目答应了給他的,你先收了下来。”

白灿灿的銀光收斂了那老妇人的凶焰。

老头兒到了鼓兒巷,大家用浓茶灌他几大碗,他方才有些清醒。

“現在便走了么?”杜滸道。

“且慢着,要等到深夜,这巷口有一棚韃子兵駐扎着,要等他們熟睡了方可走动。出了这巷口,便都是僻冷的小弄,不会逢到巡哨的了。”老头子說道。

王千户还伏在桌上熟睡,发着吼吼的鼾声,牛鳴似的。

誰都不敢去惊动他。他一醒,大事便去,連他的一轉側,一伸足,都要令人吓得一跳。二十多支眼光都凝注在他身上。

一刻如一年的挨过去!听着打二更,打三更。个个人的心头都打鼓似的在动蕩,惶惑的提心吊胆着。

“該是走的时候了,”老头兒輕声道,站了起来,在前引路。杜滸小心在意的把街門开了,十几个人魚貫而出。天上布滿了白云,只有几粒星光。不敢点灯籠,只得摸索而前,盲人似的。

街上是死寂的沉靜,連狗吠之声也沒有。他們放輕了足步,偷兒般的,心肝仿佛便提悬在口里。蓬蓬的心脏的鼓动声,个个人自己都听得見。

老头兒回轉头来,搖搖手。这是巷口了。一所破屋在路旁站着,敞开着大門,仿佛张大了嘴要吞下过客。門內縱縱橫橫的睡着二十多个韃子兵。鼾声如雷的响,在这深夜里,在逃亡者听来,更覚得可怖。

在屋前,却又縱縱橫橫的系住十多匹悍恶的坐馬,明显的是为了挡路用的。一行人走近了,馬群便扰动起来,鼻子里嘶嘶的噴吐着气,鉄蹄不住的踏地,声音怪响的。

一行人都覚得灵魂兒已經飘飘蕩蕩的飞在上空,身无所主,只有默祷着天神的护佑。他們进退两难的站在这縱横挡道的馬匹之前,沒有办法。

亏得余元庆是調馴馬匹的慣手,金应也懂得这一行。他們俩战战兢兢的先去馴服那十多匹的悍馬,一匹匹的牵过一旁,讓出一条大路来,惊累得一头的冷汗,費了两刻以上的时間,方才完事。

他們过了这一关,仿佛死里逃生,簡直比鬼門关还难闖。沒有一个人不是遍体的冷汗湿衣。文丞相輕輕的喟了一口气。

罗刹盈庭夜色寒,人家灯火半闌珊;

梦回跳出鉄門限,世上一重人鬼关!

十二

更生似的,他們登上了船板。立刻便开船。吳渊掌着舵,还指揮着水手們搖櫓。

咿咿哑哑的櫓声,在深夜里传出,更显得清晰。长江的水,迎着船头,拍拍的作响,有韵律似的。

船里沒有点灯,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他們是十二个,沉默的紧挤的坐着,不知彼此心里在想什么。

他們幷不曾松过一口气,紧张的局面儼然的还存在着。江岸两边,北軍的船只織梭似的停泊着,連綿数十里不断。鳴梆唱更,戒备极严。吳渊那只船,就从这些敌船边經过,战兢兢的惟恐有什么人来盘問。

想要加速度的闖出这关口,船搖得却象格外的慢。好久好久,还不曾越出那些北船的前面。

到了七里江,北船漸漸稀少了。后面是一片的灯光,映在江上,紅辣辣的;嘈杂的人声似梦語似的隐約的擲过来。

前面是空闊的大江,冷落孤寂,悄无片帆。很远的所在,有一二星紅光在間歇的閃爍,大約是漁火罢。

江水墨似的黑,天空是悶沉沉的,一点清朗之意都沒有。那只船如盲人似的在这深夜里向前直闖;沒有灯光,也沒有桅火。假如沒有櫓桨的咿咿声,便象是一只无人的空艇。

后方的人声已經听不見,血紅的热閙的火光,变成了一长条一长条的紅影子,映在水上,怪凄凉的。

杜滸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刚要开口說話,却听得江上黑漆漆的一个角隅,发出一声吆喝:

“是什么船只,在这夜里走动?”

惊得船上的人們都象急奔的逃难者,一足踏空在林边的陷阱上一样,心旌飘飘蕩蕩的,不知置身于何所。

船梢上吳渊答道:“是河豚船。”

“停止!”那在黑暗里截阻来往船只的巡船的人叫道。

吳渊和水手們手忙足乱的加劲的搖,想逃出这无幸的不意的难关。

巡船上有一个人大叫道:“是歹船!快截住它!”

仿佛有解纜取篙的声音。巡船在向吳渊的那只船移动来。吳渊明白,北人所謂“歹船”,便是称奸細或暗探的船只之意。被截住,必定是无幸的。

船上的人們如待决的死囚似的,默不出声,紧紧的挤在一处。文丞相在摸取他袖中的小匕首。如被获了,他不入水則必以此小匕首自剄。

他們那些人冷汗象細珠似的不断的渗透出皮肤之外来。

吳渊的手掌上也粘滑得象塑过油膏。

連呼吸都困难异常。

但巡船終于沒有来。这时江水因退潮落得很低,巡船擱浅在泥滩上,急切的下不了水,便也不来追。

江风象呼嘯似的在吹过,水面动蕩得漸漸厉害起来,白色的浪沫,跳跃得很高。

吳渊道:“起风了,快扯上大篷。”

船很快的向前疾駛,不假一毫的人力,水浪激怒的在和船底相冲击。

“大約,象这样的順风,不到天亮,便可以达到眞州城下了。眞是亏得江河田相公的护佑!”

大家都方才松了那口气。

船由大江轉入运河,风却靜了下来。船仿佛走得极慢,水手們出全力搖桨撑篙,有时还上岸几个人,急速的拽纜向前。但心里愈着急,仿佛这船移动得愈慢。天色漸亮,金应、余元庆們都已齁齁的入睡,鼾声彼此相应。文天祥却仍是双眼灼灼,一毫睡意也沒有。

他怕北船从后面追躡而来,又怕北兵有哨騎在河岸上;恨不得一篙便到眞州城下,始終是提心吊胆的。

远远的在晨光里望見了眞州的蜿蜒的城墙。城中央的一座高塔,也可看得到。玫瑰色的曙光正从东方照射在塔頂上。万物仿佛都有了生气。

随从們陆續的从睡里醒来,匆匆的在收拾包裹。

天祥的心里,也象得着太阳光似的,苏生了过来。

但这船不能停泊在城下;潮水正落,船撑不进內河,只好停在五里头。大家起岸,向城走去。城外荒凉得可怕。沒有一家茅舍;四望无际,半个人影兒都沒有。这一队人,匆匆的急速向城門走去。走的时候,还頻頻回头,只怕不意的有追騎赶上来,他們成了惊弓之鳥。

吳渊沒有同来,他留在船上,要候潮水把船撑到城边来。

但終于不再見到他。听說那一天的正午,有北軍的哨馬到了五里头。这位忠肝义胆的壮士,其运命是不难知的!

十三

他們是十二个。到了眞州城下,恰恰开了一扇城門,放百姓們出来打樵汲水。百姓們都惊怪的围上了他們,东盘西問的。守城的将士們也皆出来了。

杜滸向他們說道:“这文丞相在鎮江北营里走脫,徑来投奔。請那位到城里去报告太守一声。”

金应叹着气,說道:“一路上好不容易脫险!”

一个小头目說道:“請丞相和諸位先进了城門。”同时吩咐一个兵卒,立刻去通知苗太守。

天祥和随从們都进了城。城墙幷不高,街道也很窄小。行人却拥拥挤挤的,都是乡間逃难来的。商店都半掩上了門,也有完全閉却了的。是兵荒馬乱的时候的景象!那位小头目引导着他們向太守衙署走去。

在中途,太守苗再成也正率領了将官們来迎接。他是認識文丞相的,当丞相統兵守平江府时,他曾因軍事謁見过几次。

苗太守要行大礼,但天祥把他扶住了。亲切的紧握住了他的手,一时說不出話来,只是不由自主的哀号不已。苗太守也哭了起来。道旁的覌者們,也有掩面落泪的。

“想不到今生得再見中国衣冠!眞是重睹天日!”良久,天祥感慨的說道,泪絲还挂在眼眶边上。

覌者夹道如堵,連路都被塞住了。

“京城已失,两淮战守俱困。丞相此来,如天之福。眞州可以有主宰!虏情,丞相自了如指掌。願从麾下,同赴国仇!”苗太守婉婉的說道,一边吩咐侍从們在人群里辟出一条路来,讓丞相走过。

到了州衙里,苗再成匆匆忙忙的收拾出清边堂,請文丞相暫住。便在堂上設宴款待丞相和同来的人們,諸重要将佐和幕客們也都列席。

在宴席上,苗再成慷慨激昂的陈說天下大事;与宴的,个个人說起蒙古人来,无一不有不共戴天,願与一拚的悲憤。

“两淮的兵力是足以牵制北軍的。士气也可以用。他們本不敢正眼兒一窺两淮。只可惜两淮的大将們薄有嫌隙,各固其圉,不能协力合作。天使丞相至此,来通两淮脉絡。李公、夏老以至朱渙、姜才、蒙亨諸将,必能弃前嫌而效力于丞相麾下的。某的一支兵,願听丞相指使。”苗再成出于至誠的說道。

“这是天使中国恢复的机会!有什么可使两淮諸将合作的途径,我都願意尽力。現在不是閙意气的私斗的时候!合力抗敌,犹恐不及,岂能自相分裂!这事,我必以全力赴之。夏老,某虽不識其人,想无不可以大义动的。李公曾有数面,必能信某不疑。”天祥說道。

“虏兵全集中于浙中;两淮之兵,突出不意,从江岸截之,可获全胜。”再成說道。

“浙东聞有陈丞相主特軍事,二王亦在彼,天下义士們皆赴之;聞两淮报,必能出兵追击,虏帅可生致也!”天祥說道。

他們热烈的忠誠的在划策天下事,前途似有无限的光明。幕客們和部将們皆喜跃。大家都以为中兴是有望的,只是不測李、夏諸人的心意。

“有丞相主持一切,李、夏二公必会弃嫌合作无疑。”一个瘦削的幕客說道。

“但得先致札給他們,約定出兵的路径和計划,”再成道。“就請丞相作書致夏老、李公和諸郡,再成当以复帖副之。不出数日,必見分晓。”

就在清边堂上,忙忙碌碌的磨墨折紙,从事于書札写帖。天祥高高兴兴的手不停揮的把所有的札帖,一封封的写毕;忠义之怀,直透出于紙背;写得是那末恳切,那末周至,那末沉痛,那末明白晓暢,就是驕兵悍将讀之,也将为之感泣。

苗再成也追随着忙碌的在写复帖。全堂上只听見簌簌的笔尖触紙的急促細碎的响声;間以隆隆的磨墨的动作。

誰都沒有敢交談。然而空气是热烈而亲切,光明而紧张。一个恢复中原的大計划的輪廓,就摆放在大众之前;他們仿佛便已看見韃子兵的狼狽敗退,汉族大軍的追奔逐北。

杜滸的眼光,不离的凝望在文丞相的身上;他那不高不矮的身材,藹然可亲的清秀的面部,一腔的热血赤誠,在杜滸看来,是那末样的伟大可爱!他望着丞相的側面。丞相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手不停揮的在写,热血仿佛便随了笔尖而涌出。虽焦虑用力,但兴奋异常。未之前見的高兴与舒暢。

“也不枉了丞相冒万死的这趟逃出,”杜滸在心底自語道;他也感到充分的快适,象初冬在庭前曝于黃澄可爱的太阳光里一样,光明而无所窒碍。

十四

天天在等待着諸郡的复札。策划与壮談,消磨了清边堂上的时間。文天祥和他的随从們,这几天来,都已充分的恢复了疲倦。把几天前脫逃的千辛万苦,几乎都忘記干凈。只是余元庆,那个瘦削多愁的本地人,却終日在想念着他的朋友吳渊。也曾托几个人到五里头去打听消息,連船都不見。他是遭难无疑。想起了便心痛。却不敢向文丞相提起,怕他也难过。

到了第三天,苗再成絕早的便派人来請丞相,說早食后看城子。天祥很高兴的答应了。

过了一会,一位偏将陆都統来請丞相上小西門城上閑看,杜滸們也都跟随了去。

城是不高,却修建得很坚固;城濠也深,濠水綠得可爱。岸边还拖挂着些未融化尽的碎冰块。微风吹水,粼粼作波,饒有春意。郊原上野草也都有綠态,在一片枯黃里,漸鑽出嫩綠的苗头来。只是沒有树,沒有人家。一望无际的荒原。远处,有几个池塘,映在初阳下,閃耀有光。这怕是可怜的春日孤城的唯一点綴。

天祥覚得胸次很光明,很舒暢,未之前有的放怀无虑。春晨的太阳光,那末晶洁,和暖的晒在他身上。冬衣有些穿不住。春风一陣陣吹拂过城头,如亲切的友人似的在撫摸他的面頰和头发。

但又有一个王都統上了城头,說道:“且出到城外閑看。”

他們都下了城,迤邐的走出城外。

“揚州或别的地方有复札来了么?”丞相問道。

“不曾听見說有,”王都統說道,但神气有些詭秘。

良久,沒有什么話,天祥正待轉身,王都統突然的說道:“揚州捉住了一个奸細,他說是逃脫回来的人,供得丞相不好。他在北中听見,有一丞相,差往眞州賺城。李公有急帖来,这样說。”

如一个靑天的霹靂,当头打得天祥悶絕无言。杜滸、金应立刻跳了起来:“这造謠的恶徒!”几乎要捉住王都統出气。

余元庆叹惋道:“总不外乎北人的反間計。”

来不及听天祥的仔細的問,陆和王已經很快的进了城。小西門也很快的閉上了。

被关在城外,徬徨无措,不知道怎么办好。天祥只是仰天叹息,說不出半句話来。

金应对天哀叫道:“难道会有人相信丞相是給北人用的么?”

杜滸的精悍的脸上,因悲憤而变蒼白无人色,他一句話都沒有,也无暇去安慰丞相。他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什么地方,他不曾有过比这更可痛的伤心与絕望。

这打击实在太大了。

他們是十二个。徬徨,徘徊于眞州城下,不能进,也不能退。比陷在北虏里更可惨。如今他們是被擯絕于国人!“連北虏都敬仰丞相的忠义,难道淮人偏不信他嗎!”金应頓足道。

余元庆的永久紧蹙着的眉头,几条肉紋更深刻的凹入。杜滸如狂人似的,咬得牙齿杀啦杀啦的响。他来回的乱走着,完全失了常态。

“我不难以一死自明,”丞相梦囈似的自語道。

杜滸不說半句話,两眼发直。

突然的,他直奔到城濠边,縱身往濠水里便跳。

金应們飞奔的赶去救。余元庆拉住了他的衣角,及时的阻止了他的自杀。

他只是喘着气,不說什么。大家忘記了一切,只是围住了他,嘈杂的安慰着。过了一会,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极端的悲憤,摧心裂肝的伤戚的傾吐!

誰都劝不了他。金应也嗚咽的坐在地上,这是他少有的态度。文丞相挂着两行清泪,紧握住杜架閣的手,相对号啕。

荒原上的哭声,壮士們的啜泣,死以上的痛心!这人間,仿佛便成了絕望的黑暗的地獄,太阳光也变得昏黃而凄惨。

城头上半个人影也沒有出現。

过度的打击与伤心——有比被怀疑、被擯弃于国人的烈士們更可痛心的事么?——使得他們搖动了自信,灰心于前途的恢复的运命。

頽丧与自伤,代替了悲憤与忠勇。他們甚至怀疑到中国人有无复兴的能力。怀疑与猜忌,难道竟已成了他們不可救藥的根性了么?

敌人們便利用了这,而实行分化与逐个击破的不战而胜的政策。

良久,良久,究竟是文丞相素有涵养,首先掙扎着鎮定了下来。“我不难一死以自明,”他又自語道。“但难道竟这样的牺牲了么?不,不!这打击虽重,我还經得起,杜架閣,”他对杜滸道。“我們应該自振!危急的国家在呼喚我們!这打击不能使我們完全灰了心!我們該怜恤他們的无知与愚昧!但該切齿的还是敌人們的奸狡的反間!我們該和眞正的敌人們拚!一天有生命在着,一天便去拚!我們不是还健全无恙么!来,杜架閣,不必再伤心了。敌人們逼迫得愈紧,我們的勇气应該愈大!諸位,都来,我們且商量个办法,不要徒自頽唐丧志。”天祥恢复了勇气,这样侃侃的說。

杜滸还是垂头懊丧着;但那一場痛哭,也半泄去了他的滿腔的怨憤。

“只是,这一場伤心事!太可怕了!我宁願被擄,被杀于敌人們手里,却不願为国人所擯弃,所怀疑!”杜滸叹息道。

“我們准备着要遇到更艰苦的什么呢。这場打击,虽使我太伤心,但不能使我絕望不前!”天祥道。

他的鎮定与自信,給予杜滸們以更掙扎着向前的最后的勇气。

秦庭痛哭血成川,翻訝中原背可鞭。

南北共知忠义苦,平生只少两淮緣!

十五

在悲憤忙乱間,不覚到了晌午。他們还沒有想到向那里去。

太阳光逐漸的强烈起来,晒得他們有些发燥。一片的荒原,沒有一株綠树。从早食后,还不曾吃过什么。个个人腹里的飢虫开始有些蠢动,可是連热水都无从得到。

“取最近的一条路,还是向揚州去吧?李庭芝是認識的,見了面,剖析明白,也許誤会便可銷息。”天祥道。

“揚州是万不可去。說不定,不分皂白的便被当作了奸細,”杜滸說道,他的心还在作痛,怨恨淮将們入骨!

金应餓得有些发惨,他早上吃得太少,急于要随同出来看城子。“就是到揚州去罢。”他道,“死在自己人手里,总比死在韃子刀下好些。徘徊在这曠原上,总不是一回事。”

“揚州万不可去,”杜滸坚决的說道。

徘徊,徬徨;逐漸向东倒的人影映在荒原上,也显得躊躇仓皇的样子。

小西門开了。金应喜得跳起来,还以为是再迎他們入城。但杜滸却在准备着最后的一着,以为有什么不測。

两个騎士从城里跑了出来,城門随又閉上了。这两騎士到了文丞相面前,幷不下馬,說是义兵头目张路分和徐路分,奉命来送,“看相公去那里?”

天祥道:“沒有办法,只好去揚州,見李相公。”

张路分道:“奉苗安撫命,說相公不可到揚州去。还是向他处去好。”

“淮西为絕境,三面是敌。且夏老未見过面;只好听命于天,向揚州去。”天祥道。

二路分道:“走着再說。”

茫然的跟随了他們走。城門又开了,有五十人腰剑負弓,来随二路分。他們带了天祥們的衣被包袱来送。行色稍稍的壮旺。但那二路分意似不可測。

余元庆悄悄的向杜滸道:“这一带的路径我还熟悉,刚才走的是向淮西的路,不是到揚州去。且站住了問問看。”

二路分却也便站住了。眞州城还蜿蜒的在望。城里的塔,浴在午后的太阳光里,也还挺丽可爱。但天祥的心緒和来时却截然的不同,还带着沉重的被擯斥的悲憤。

那五十名兵拥围住了天祥。二路分請天祥,說是有事商量,請前走几步。杜滸、金应紧跟在天祥身旁,恐有什么不測。

走了几步,他們立在路旁談。

张路分道:“苗安撫是很傾心于相公的;但李相公却信了逃人的話,遣人要安撫杀了丞相。安撫不忍加害,所以差我們来送行。現在到底向那里去呢?”

天祥道:“只是向揚州,也沒有别的地方可去。”

“揚州要杀丞相怎样办呢?且莫送入虎口。”

“不,莫管我,且听命由天。”

“但安撫是要我們送丞相到淮西。”

“不,只要見李相公一面。他要信我,还可出兵,以图恢复;如不信我,便由揚州向通州路,道海向永嘉去。”

张路分道:“不如且在近便山寨里少避。李相公是决然不会容丞相的。”

“做什么!合煞活則活,死則死,决于揚州城下!”

张路分道:“安撫已經預备好一只船在岸下。丞相且从江行。揚州不必去。归南归北都可以。”

李路分只是不开口,恶狠狠的手执着剑靶,目注在文丞相身上,仿佛便要拔剑出鞘。金应也在准备着什么。

但天祥好象茫然不覚的;听了张路分的話,却大惊。

“这是什么話!难道苗太守也疑心我!且任夭祥死于揚州城下,决不往他处!”

二路分見天祥那末样的坚定与忠貞,漸漸的变了态度。李路分道:“說了实話吧;安撫也在疑丞相;他实是差我們見机行事的。但我們見丞相一个恁么人,口口是大忠臣,如何敢杀相公!旣是眞个去揚州,我們便送去。”

金应对杜滸吐了吐舌头,但他們相信,危险已过,便无戒备的向前走去。他們走上向揚州的大道。

张路分又和丞相說起,丞相走后,眞州貼出了安民榜,說是,文相公已从小西門外,押出州界去訖。

天祥听了这話,只有仰天浩叹,心肚里分别不出是苦、辣、酸、甜。

天色漸漸黑了下来。暮靄朦朧的籠罩了四野。四无居民,偶遇有破瓦頹垣,焦枯的柱子还矗立在砖墙里,表現出兵火的余威。

他們肚子里餓得只咕咕的响叫,金应实在忍不住了,便向小兵們求分他們携来的干粮。

二路分索性命令他們,把干粮分些給杜滸們同吃;也把他們自己所带的,献上一份給文丞相。

随走随食,不敢停留一刻。张路分道:“經过的都是北境;韃子兵的哨騎,常在这一带巡邏,得小心戒备。”誰都寂寂的不敢說話。

远远的所在,灯火如星光似的一粒粒的現出。张路分指点道:“这一边是瓜州,韃子兵大营盘在那里呢。”走了一会,又道:“那边的一带灯火,便是揚子桥,韃子兵也防守得很严。”

仿佛听得刁斗的声音。在荒野莽原听来,一声声远远的梆子响,格外凄厉得可怕。

到了二更,离揚州还有二十多里路。二路分却要赶在天明以前回眞州城,便告了辞。

他們仍是十二个,在曠野中躑躅着。夜已深,无垠的星空,大圜帐似的罩在大地之上。他們是那样的渺小,在这孤寂的天与地間行走着。

余元庆在前引着路。他久住在揚州,附近一带的道路,比他本乡的眞州还要熟悉。

一天的行路,疲倦得要軟瘫下来。好容易見到揚州城。两足是拖着走似的,到了西門。城門早已閉上了,等候天明进城的人很多,狼籍的枕臥在地上。左近有三十郎庙,經过兵火,只存墙阶,他們都入庙,躺在地上憩息着。

城头上正打三更。风漸漸的大起来,冷得发抖。金应从衣包裹取出棉衣来給文丞相披上。新月早已西下,阶上有冷湿的霜或露。金应們凄凄楚楚的互相依靠着取暖。

他們悄寂的各在默想什么,幷不交談。

不知时間是怎样爬过,城头上又已在打四更。城下候門的人們已有蠢蠢的起身的。城头上也有人在問話,盘詰得极严。杜滸且去杂在他們中間。据說,見得眼生和口声不对的,便当奸細捉了。必須說出城里的住址与姓名来,方得入城。

他回到三十郎庙,对文丞相道:“看情形,揚州是进不去,何必入虎口呢!两淮軍决无可作为!李庭芝旣有急帖到眞州要杀丞相,必无好意可知。即使无恙,說服了他,也决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作为的,絕对的犯不着牺牲于此。”

天祥的心有点开始动搖。“那末,怎么办好呢?”

“还是趁早的直趋高邮,到通州渡海,归江南。看二主,别求报国之道。”

金应道:“这里到通州,有五六百里路呢;一路上都是北軍的哨騎,怎么通得过呢?不如死在揚州城下,也胜似死在韃子手里,何况未必見杀呢!”

杜滸道:“你不要忘記了我們是刚从韃子們掌握中逃脱出来的,在那末严重的守卫之下,我們都能脱出,何况如今呢!虽为路五六百里,决无他虑,只要小心。”

余元庆深思的說道:“此地到高邮,有一条僻径,我是認得的。不过要走过許多乱山小路,韃子們不会知道这些小山路的,想不会遇哨。”

杜滸道:“况且我們脱出时,原不曾想在两淮立足,本意不是要南趋永嘉,以图大計么?何必又中途变計!丞相以一身系国家安危,必須自重,万不可錯走一步。还有,我們的兵士們也还在婺、处等候着我們呢!”

天祥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不錯,我見不及此!几乎又走錯了一步。那李庭芝,胆小如鼠,决不能有为,我是知道他的;就是肯合作,也不会成功。我們走罢!向海走去!我們的兵士們在等候着!”

本是疲倦极了的,如今却又要重上征途了。为了有了新的希望,精神重复抖擞着,离开揚州城,斜欹的走去。

十六

整整的走了一天,都是羊腸鳥道,有时簡直沒有路迹可循。那一带沒有山居的人,也沒有茅舍小庙,有銀子买不到东西充飢,大家餓了一天。金应那小伙子,飢餓得要叫喚起来,但忍住了千万的怨恨,不說什么。

天祥走得喘不过气来,扶在余元庆的身上,勉强的前进。有几次,实在走不动,便象倒了似的,坐在荒草上,一时起不来。休息了好一会,方才再得移动。

到了一个山谷里。夜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經爬在天上,鐮刀似的新月纖秀的挂在东方。

“过了这山谷,便近高邮了,是一条大道。只怕山頂上有哨兵。我們得格外小心。别开口,足步走得輕些,最好躱在岩边树隙里走。”余元庆悄声的說道。

“前面是桂公塘,有个土围,我認得。原是一个大牛栏,如今栏內大約不会有牛匹了。到那里憩息一夜,养好了足力,絕早便走。除此可隐蔽的以外,四望都是空曠之所,万不能住下。有几户山民,不知还住在屋里否?但我們万不可去叩門,韃子兵也許会隐藏在那里。”余元庆又道,在这条路上,他是一个向导,一个統帅,他的話几乎便是命令。

他們暫时占領了这土围。金应們不一会便都睡着了;只有天祥和杜滸是警醒着。风露漸凉起来,只有加厚衣在身,紧紧的裹住。夜天的星光,彼此在熠熠的守望着,正象他們的不睡。

新月已經西沉,烏云又已被风所驅走。繁星的夜天,依然是說不出的凄美动人。

文丞相和杜滸都仰头向天,好久好久的不言不动。

仿佛已經过了三更天的光景。山道上,远远的传来嘈嘈杂杂的馬蹄声。

杜滸警覚的站了起来:“不是馬蹄声么?”

“这时候难道有哨騎出来?”

“不止数十百騎,那声响是嘈杂而宏大。”

余元庆也被惊醒过来。“是什么声响?”

“决然是馬队走过。馬蹄踏在山道上的声响。仿佛更近了些。但願不經过这土围!”

余元庆凄然的說道:“只有这一条大道!”

杜滸有些心肺蕩动,“这一次是要遭到最后的劫运了!”他自己想道。

騎兵队愈走愈近。宏大而急速的馬的蹄声,听得很清晰。金应們也都醒了来,面面相覷,个个人都惊吓得沒有人色。

上下排的牙齿,似在相战;膝头盖也有些軟瘫而抖动。只有天祥和杜滸还鎮定。

天祥又探握着他的小匕首,預备在袖口里。

馬蹄声近了,更近了;嘶嘶叱叱的馬匹的噴气声也听得到。馬上的騎士們的偶发的簡語,也明晰可聞。大家都站了起来,以背負土墙而立,仿佛想要鑽陷入墙里一样。

就在土墙外面走过。一騎,二騎……数十数百騎,陆續的过去。仿佛就在面前經过,只隔了一座墙。土墙有些震撼,足下的地,也似应和着外面的馬蹄的践踏而响动着。

总有两刻鐘还沒有走完。

难堪的恐怖的时間!

“这土围里是什么呢?”明白的听見一个騎兵在說。

“下馬去探探看罢!”另一个說。

“这一次是完結了!”杜滸絕望的在心底叫道,全身血液似都冷結住了。

“沒有什么,臭得很,快过去罢,左右不过是馬栏、牛栏。”又一个說。馬蹄得得,很快的过去了。

总有三千騎走过。騎兵們腰上挂的箭筒,喀嗦喀嗦的作响;連这也历落的传入土围之內的他們的耳中。

当最后的一騎走过了时,人人都自賀更生。

馬蹄声又漸远漸逝了,山間寂寂如恒。

不知从那里,随风透过来一声鷄啼。

天色有些泛白,星光暗淡了下来。彼此的手脸有些辨得出。

“趁这五更天,我們走罢。”余元庆道。

有的人腿足还是軟軟的。

闖过了山口,幸沒遇見哨兵。

山底下是一片大平原,稻田里刚插下秧苗,新碧得可爱。

太阳从东方升起。和藹的金光正迎面射在他們的身上脸上。有一股新的活力輸入肢体。

山背后还是黝黑的,但前面是一片的金光。

英雄未肯死前休,风起云飞不自由!

杀我混同江外去,岂无曹翰守幽州!

——文天祥:《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