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概论 9.2
作者: 陈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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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第六编 墨家 2019-07-04 17:1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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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以司马谈所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为限。《陈柱:诸子概论》所论述各家次第,一依《汉书艺文志》,以各家之书均著录于《汉志》也。《陈柱:诸子概论》每家为一编,编又分章,章又分节。每编之首章为总论,次则每子一章。诸子亦不能尽述,述其要者而已。《陈柱:诸子概论》每章总论,又分本原、命名、流派、评议、家数、五节。每章各子分传略、书本、学说、三节。《陈柱:诸子概论》论述诸子学说,最注重于各人之基本观念,及政治教育二者。

第一编 儒家

第一章 儒家总论

第一节 本原

《汉书·艺文志》云: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

此言儒家之远原也。《尚书·尧典》,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司徒之官,以掌教为职,故儒家以教育为职志。尧、舜以司徒敷教,而教在五教。五教者,五伦也。故儒家之教,又以明伦为职志。孔子亟称尧、舜,删书断自唐、虞,其意在此。

《淮南子·要略》云:

周公继文王之业,持天子之政,以股肱周室,辅翼成王,惧争道之不塞,臣下之危上,故纵马华山,放牛桃林,败鼓折枹,笏而朝,以宁静王室,镇抚诸侯,移风易俗。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论,以教七十子,使服其衣冠,修其篇籍,故儒者之学生焉。

此言儒家之近原也。儒家之教,以五伦为基本,而其教之工具,则最重礼乐。周公制礼作乐,千古莫与比隆,故儒家之业,莫盛于周公。孔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盖叹己不能如周公之制作也。

儒家之学,实大成于孔子。《史记·孔子世家》云: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穆,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夏殷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孔子语鲁太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如,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颜浊邹之徒,愿受业者甚众。……因史记而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约其文辞而指博。

此可见孔子集大成之学之大概矣。《汉书·艺文志》以《六艺略》冠《诸子略》,不以孔子入诸子,盖一者在汉武尊孔之后,二者以孔子为儒家所自出,而儒家不足以尽孔子。故其言曰:

儒家者流,……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

盖以孔子之于儒家,犹尧舜之于儒家矣。是说也,今人张尔田颇与之同。其说曰:

孔子之道,君人南面之术也。儒家虽传于孔子,而不足以尽孔子。……孔子弟子皆儒家也。(《史微内篇》卷三《原儒》)

三者以《六艺》为诸子之渊源,故于《诸子略》之后言之曰:

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其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

然谓孔子未删之《六艺》为诸子之渊源则可,谓孔子《六经》为诸子之渊源,夫岂可乎?然孔子未删之《六艺》不可得见矣。孔子之《六经》未尝无《六艺》之一部分,则亦未尝不颇足以见诸子之渊源也。

第二节 命名

儒家之一名,近人江瑔著《读子卮言》,以谓九流之名,惟名、法、墨、农、阴阳五家为名正而言顺,余皆于理未安,未知命名之意始于何时。其非儒家之名曰:

古者通天地人曰儒,《周官·大宰》,儒以道得民,与师对举。又《大司徒》四曰:“联师儒。”是儒为术士之称,有道德有道术之通名,不特儒家得称为儒,即诸子百家无一而非儒也。虽《儒行》见于《礼记》,“君子儒”见于《论语》,然孔门未尝标儒之目,举以自号。《墨子》虽有《非儒》之篇,然亦泛指当时之儒者言之,亦犹孔子“勿为小人儒”之意。乃九流之首列儒家,一似非孔门之士不足猎斯号也者,何也?(《论九流之名称》)

夫《周礼》以师与儒并言,则儒本为掌教育者,此正与司徒所掌同。孔门以教育为职志,故名为儒家。孔子勉子夏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孔门之自称为儒,乃其确证。《礼记·儒行篇》记鲁哀公问儒行于孔子,孔子亟称之。是孔子之自认为儒也。《荀子》有《儒效篇》,盛称周公、孔子为大儒之效。《非十二子篇》斥子张、子游为贱儒,皆孔门自称为儒之确证。《墨子·非儒篇》专攻击儒者之礼,且有明斥孔丘之名者,而江瑔谓为泛指,岂于《礼记·儒行》、《墨子·非儒》二篇,止见其名而不读其书邪?《韩非子·显学》亦称自孔子之死,儒分为八,是异家亦以孔门为儒也,而江瑔非之,何邪?

第三节 流派

《史记》称孔子弟子三千人,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其见于《论语》者,则孔子时已有分派矣。孔子曰: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先进篇》)

是在孔子时已分为四派矣。

《韩非子·显学篇》云:

自孔子之死也,儒分为八: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趋舍相反不同。

《群辅录》云:

夫子没后,散于天下,设于中国,成百氏之源,为纲纪之儒,居环堵之室,荜门圭窦,瓮牖绳枢,并日而食,以道自居者,有道之儒,子思氏之所行也。衣冠中,动作顺,大让如慢,小让如伪者,子张氏之所行也。颜氏传《诗》为道,为讽谏之儒。孟氏传《书》为道,为疏通致远之儒。漆雕氏传《礼》为道,为恭俭庄敬之儒。仲梁氏传《乐》为道,以和阴阳,为移风易俗之儒。乐正氏传《春秋》为道,为属辞比事之儒。公孙氏传《易》为道,为洁净精微之儒。

此八派之书,多已不传。惟孟、荀二家,实为孔门之两大宗派。而曾子、子夏、子游皆不在八派之内者,胡适谓此诸人都是孔门正传,言必称师,故不别立宗派,(参考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一二四页。)只有子张和漆雕开与曾子一班人不合,故别成学派,理或然也。

第四节 评议

《汉书·艺文志》云:

儒家者流,……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孔子曰:“如有所誉,其有所试。”唐、虞之际,殷、周之盛,仲尼之业,已试之效者也。然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世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儒学寖衰,此辟儒之患。

此论儒家之长,及其末流之失,良为甚允。

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云:

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

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不能易也。

此以博为儒者之短,盖自孔子以博文约礼为教,孔子死后学派之流别益纷,中经秦火,汉儒整理丛残,尤多牵传,故《汉志》云:

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六艺略》)

此可见秦汉以后儒学之失。

第五节 家数

《汉书·艺文志》所志周、秦儒家如下:

《晏子》八篇。(名婴,字平仲,相齐景公,善与人交,有《列传》。)师古曰:有《列传》者,谓《太史公书》。

存。详后。

《子思子》二十三篇。(名伋,孔子孙,为鲁缪公师。)

残。《史记·孔子世家》云:“子思作《中庸》。”《隋书·音乐志》云:《礼记·表记》、《坊记》、《缁衣》皆取《子思子》。今存《礼记》中四篇,亦多后人所加。清黄以周有《子思子》辑本。

《曾子》十八篇。(名参,孔子弟子。)

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云:“《隋志》,《曾子》二卷,目一卷。《唐志》,《曾子》二卷,今此书亦二卷,凡十篇,盖唐本也。视汉亡八篇,视隋亡一篇。考其书已见于《大戴礼》。其书盖门人所记。”清阮元有《曾子注释》。

《漆雕子》十三篇。(孔子弟子,漆雕启后。)

亡。马国翰《玉函山房丛书》有辑本。

《宓子》十六篇。(名不齐,字子贱。孔子弟子。)师古曰:宓读与伏同。

亡。王充《论衡·本性》篇云:“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马国翰有辑本。

《景子》三篇。(说宓子语,似其弟子。)

亡。沈钦韩云:“《孟子》书有《景子》。”马国翰有辑本。

《世子》二十一篇。(名硕,陈人也。七十子之弟子。)

亡。王充《论衡·本性》篇云:“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不善,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恶性养而致之则恶长。如此则性有阴阳善恶,在所养焉。故世子作《养书》一篇。”马国翰有辑本。

《魏文侯》六篇。

亡。顾实云:“文侯受经于子夏。”马国翰有辑本。

《李克》七篇。(子夏弟子,为魏文侯相。)

亡。马国翰有辑本。

《公孙尼子》二十八篇。(七十子之弟子。)

亡。《隋书·音乐志》,沈约云:“《礼记·乐记》取公孙尼子。”马国翰有辑本。

《孟子》十一篇。(名轲,邹人,子思弟子,有《列传》。)师古曰:《圣证论》云轲字子车,而此志无字,未详其所得。

存。详后。

《孙卿子》三十三篇。(名况,赵人,为齐稷下祭酒,有《列传》。)师古曰:本曰荀卿,避宣帝讳,故曰孙。

存。详后。

《芈子》十八篇。(名婴,齐人,七十字之后。)师古曰:芈音弭。

亡。

《内业》十五篇。(不知作书者。)

亡。顾实云:“《管子》有《内业》,古书多重复,或此竟包彼书也。”马国翰有辑本。

《周史六弢》六篇。(惠、襄之间,或曰显王时,或曰孔子问焉。)师古曰:即今之《六韬》也。盖言取天下及军旅之事,弢字与韬同也。

亡。沈涛云:“此列之儒家,则非是《六韬》也。六乃大字之误,《人表》有周史大。当为弢字之误。《庄子·则阳》篇仲尼问于周史大弢。盖即其人。此乃其所著书,故班氏有孔子问焉之说。颜以为太公《六韬》,误矣。”

《周政》六篇。(周时法度政教。)

亡。

《周法》九篇。(法天地,立百官。)

亡。

《谰言》十篇。(不知作者,陈人君法度。)如淳曰:谰言粲烂。师古曰:说者引《孔子家语》云孔穿所造,非也。

亡。

《功议》四篇。(不知作者,论功德事。)

亡。

《宁越》一篇。(中牟人,为周威王师。)

亡。马国翰有辑本。

《王孙子》一篇。(一曰《巧心》。)

亡。马国翰有辑本。

《公孙固》一篇,(十八章,齐闵王失国,问之,固因为陈古今成败也。)

亡。

《李氏春秋》二篇。

亡。

《羊子》四篇。(百章,故秦博士。)

亡。

《董子》一篇。(名无心,难墨子。)

亡。王充《论衡·福虚》篇云:“儒家之徒董无心,墨家之徒缠子,相见讲道,缠子称墨家右鬼神是,引秦穆公有明德,上帝赐之九年。董子难以尧、舜不赐年,桀、纣不夭死。”马国翰有辑本。

《俟子》一篇。李奇曰:或作《侔子》。

亡。

《徐子》四十二篇。(宋外黄人。)

亡。马国翰有辑本。

《鲁仲连子》十四篇。(有《列传》。)

亡。马国翰有辑本。

《平原君》七篇。(朱建也。)

亡。马国翰有辑本。

《虞氏春秋》十五篇。(虞卿也。)

亡。马国翰有辑本。

右共三十家。

第二章 晏子

第一节 传略

《史记·晏子列传》云: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又云: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

晏子生卒年月,已不可考。《史》称历事齐灵公、庄公、景公,则当在公历纪元前五五七年至前四九四年左右。

第二节 书本

《汉书·艺文志》云:《晏子》八篇。

《史记·晏子列传》,《索隐》曰:婴所著书,名《晏子春秋》,今其书有七十篇。

《史记正义》曰:《七略》云:《晏子春秋》七篇,在儒家。

孙星衍云:《晏子》八篇,见《艺文志》,后人以篇为卷,又合《杂》上下二篇为一,则为七卷,见《七略》及《隋志》。宋时析为十四卷,见《崇文总目》,实是刘向校本,非伪书也。《晏子》文最质古,疑出于齐之春秋,即《墨子·明鬼》篇所引。婴死,其客哀之,集其行事成书,虽无年月,尚仍旧名。凡称子者,多非自著,无足怪者。柳宗元文人无学,谓墨氏之徒为之,可谓无识。

陈直云:案列国以来,春秋名书之义有三:有纪一人之事者,《晏子春秋》是也;有成一家之言者,《虞氏春秋》、《吕氏春秋》是也;有纪一时之事者,《楚汉春秋》、《吴越春秋》是也。名虽同而派别微异,此书即后代别传之胚胎,实为子部支流。纪昀《四库全书提要》入于史部,未免循名而失实矣。

观以上二说,则《晏子春秋》既非晏子自著,亦非后世伪书,其所以名为“春秋”,则由其为纪晏子一人之事,而所以列于子家不入史家,则又以其所记重在乎学说也。

《晏子春秋》内外篇之目如下:

《内篇谏上》第一 凡二十五章

《内篇谏下》第二 凡二十五章

《内篇问上》第三 凡三十章

《内篇问下》第四 凡三十章

《内篇杂上》第五 凡三十章

《内篇杂下》第六 凡三十章

《外篇重而异者》第七 凡二十七章

《外篇不合经术者》第八 凡十八章

今欲研究晏子,下列各书可供参考:

黄以周校《晏子春秋》

苏与集校《晏子春秋》

刘师培《晏子春秋补释》

第三节 学说

《汉书·艺文志》儒家类首列《晏子》八篇,而《晏子》书多毁孔子之言,故后之学者,以谓晏子不当入于儒家,当入于墨家。如柳宗元则以为墨子之徒之所为是也。不知在孔子以前,儒家非孔子所专有,犹道家非老庄所专有也。儒家非孔子所专有,则孔、晏二子同为儒家,而晏子非孔,正犹孟、荀二子同尊孔子而荀子非孟子耳,曷足怪耶?然孔、晏同时,孔子亟称晏平仲,孟子虽不屑称管仲、晏子之功,然亦甚称道晏子之言,则晏子书之毁孔子者,必为晏子之徒称其师之说以为之,其说尚当在孟子之后,不然,恐孟子之攻晏子,当不亚于攻杨、墨矣。

然则晏子之为儒为墨,殆不能以其是否毁孔而定,而当细究其立说之宗旨,然后明耳。今绎《晏子》全书之要旨如下:

爱民晏子之言,几可谓无一不本于爱民,今述一二则,以见其概。

景公之时,雨雪三日而不霁。公被狐白之裘,坐于堂侧陛。晏子入见,立有间,公曰:“怪哉!雨雪三日而天不寒。”晏子对曰:“天不寒乎?”公笑。晏子曰:“婴闻古之贤君,饱而知人之饥,温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劳。今君不知也。”公曰:“善。寡人闻命矣。”乃令出裘发粟与饥寒者,令所睹于涂者无问其乡,所睹于里者无问其家;循国计数,无言其名;士既事者兼月,疾者兼岁。孔子闻之曰:“晏子能明其所欲,景公能行其所善也。”(《内篇谏上》第二十)

此消极的赈济之法也。

景公问晏子曰:“古之盛君,其行何如?”晏子对曰:“薄于身而厚于民,约于身而广于世;其处上也,足以明政行教,不以威天下;其取财也,权有无,均贫富;……尽智导民而不伐焉;劳力岁事而不责焉;为政尚相利,故下不以相害;行教尚相爱,故民不以相恶为名。”(《内篇问上》第十一)

此积极的爱民政策,在于权有无,均贫富,而又使之能相利,教之以识相爱也。

非战晏子之主义,既以爱民为本,故对于战攻之反对,自属当然之事。

庄公问晏子曰:“威当世而服天下,时邪?”晏予对曰:“行也。”公曰:“何行?”对曰:“能爱邦内之民者,能服境外之不善;重士民之死力者,能禁暴国之邪逆;听赁贤者,能威诸侯;安仁义而乐利世者,能服天下。不能爱邦内之民者,不能服境外之不善;轻士民之死力者,不能禁暴国之邪逆;愎谏傲贤者之言,不能威诸侯;倍仁义而贪名实者,不能威当世而服天下。此其道也。”已而公不用,晏子退而穷处,公任勇力之士而轻臣仆之死,用兵无休,国罢民害,期年,百姓大乱,而身及崔氏之祸。(《问上》第一)

此庄公欲以兵服天下,而晏子非之之说也。

景公举兵欲伐鲁,以问晏子,晏子对曰:“不可。鲁公好义而民戴之。好义者安,见戴者和。伯禽之治存焉,故不可攻。攻义者不祥,危安者必困。且婴闻之:伐人者,德足以安其国,政足以和其民。国安民和,然后可以举兵而征暴。今君好酒而辟,德无以安国;厚藉敛,意使令,政无以和民。德无以安之则危,政无以和之则乱。未免乎危乱之理,而欲伐安和之国,不可。”(《内篇问上》第三)

此景公问伐国而晏子非之之说也。其义盖不外以爱民为本。

尚贤

晏子尚贤之论亦甚多,盖欲政治之良,未有不始于得人者也。

景公问晏子曰:“……寡人今欲从夫子而善齐国之政,可平?”对曰:“婴闻国有具官,然后其政可善。”公作色不说,曰:“齐国虽小,则何谓官不具?”对曰:“此非臣之所复也。昔吾先君桓公,身体惰懈,辞令不给,则隰朋昵侍;左右多过,狱谳不中,则弦宁昵侍;田野不修,民氓不安,则宁戚昵侍;军吏怠,戎士偷,则王子成甫昵侍;居处佚怠,左右慑畏,繁乎乐,省乎治,则东郭牙昵侍;德行不中,信行衰微,则管子昵侍。先君能以人之长续其短,以人之厚补其薄,是以辞令穷远而不逆,兵加于有罪而不顿,是以诸侯朝其德,而天子致其胙。今君过失多矣,未有一士以闻也。(《内篇问上》第六)

此所谓具官,即得贤人之谓。盖不得其贤,则如无官矣。

尚俭

《史记·晏子列传》称晏子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则晏子之尚俭可知。

景公问晏子曰:“贤君之治国若何?”晏子对曰:“其政任贤,其行爱民,其取下节,其自养俭。”(《内篇问上》第三)

此数语实已表明晏子对政治之大主张,即尚贤、爱民、尚俭是矣。盖爱民则未有不尚俭者。夫不俭则奢,奢则不足,不足则取于民者必滥,则必有害民之政矣。然晏子之俭,乃俭于自奉而已,非吝于与人也。

叔向问晏子曰:“啬、吝、爱之于行何如?”晏子对曰:“啬者君子之道;吝、爱者,小人之行也。”叔向曰:“何谓也?”晏子曰:“称财多寡而节用之,富无金藏,贫不假贷,谓之啬;积多不能分人,而厚自养,谓之吝;不能分人,又不能自养,谓之爱。”(《内篇问下》第二十三)

然则晏子之俭,乃节之于己而将以之厚分于人者也。

或曰:爱民也,非战也,尚贤也,尚俭也,与墨子之兼爱、非攻、尚贤、节用,宁有二致乎?然则谓晏子为墨,又奚不可者?曰:是不然。凡论学当究其根本,否则儒家亦何尝不泛爱?何尝不非战?何尝不尚贤?何尝不尚俭?若以是而论,则儒家又何异于墨家?则不将如韩退之所谓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者邪?

以余论之:晏子儒家,非墨家也。何也?以其根本与儒同也。其根本与儒同者何?一曰:崇礼;二曰:非鬼。今略述之如下:

崇礼说

晏子言礼之处甚多,兹略录一二如下:

景公饮酒酣,曰:“今日愿与诸大夫为乐饮,请为无礼。”晏子蹴然改容曰:“君之言过矣。群臣固欲君之无礼也。力多足以胜其长,勇多足以弑君,而礼不使也。禽兽以力为政,强者犯弱,故曰易主。今君去礼,则是禽兽也。群臣以力为政,强者犯弱,而日易主。君将安立矣?凡人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内篇谏上》第二)

晏子侍于景公,朝寒,公曰:“请进暖食。”晏子对曰:“婴非君奉馈之臣也。敢辞。”公曰:“请进服裘。”对曰:“婴非君茵席之臣也。敢辞。”公曰:“然则夫子之于寡人何为者也?”对曰:“婴社稷之臣也。”曰:“何谓社稷之臣?”对曰:“夫社稷之臣,能立社稷,别上下之义,使当其礼;制百官之序,使得其宜;作为辞令,可分布于四方。”自是之后,君不以礼不见晏子。(《内篇杂上》第十三)

晏子之重礼如此,其根本盖与儒家同。墨家虽不非礼,而以非乐之故,礼亦非其所重。故《庄子·天下篇》称墨子云毁古之礼乐也。墨之后流而为侠,韩非子谓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则晏子之非墨,而《汉志》以之列于儒家,当矣。

非鬼说

孔子言“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则鬼固非儒家所迷信也。墨子书有《明鬼篇》,有《天志篇》,皆信天神人鬼者也。晏子则不然,其言曰:

祝直言情,则谤吾君也;隐匿过,则欺上帝也;上帝神,则不可欺;上帝不神,祝亦无益。(《内篇谏上》第十二)

晏子此言虽分神与不神为说,而意则在明上帝之不神,而止景公之祝也。与墨子《明鬼篇》所言祝鬼者大异矣。

齐大旱逾时。景公召群臣问曰:“天不雨久矣,民且有饥色,吾使人卜,云:祟在高山广水。寡人欲少赋敛以祠灵山,可乎?”群臣莫对。晏子进曰:“不可。祠此无益也。夫灵山固以石为身,以草木为发,天久不雨,发将焦,身将热,彼独不欲雨乎?祠之无益。”公曰:“不然,吾欲祠河伯,可乎?”晏子曰:“不可。河伯以水为国,以鱼鳖为民。天久不雨,泉将下,百川竭,国将亡,民将灭矣,彼独不欲雨乎?祠之何益?”(《内篇谏上》第十五)

晏子盖以山河皆无鬼神,故祠之无益也。与墨子之重祭天祠鬼者大异矣。然晏子虽不信鬼神,而亦常欲藉鬼神以匡君。

景公……西面望,睹彗星,召伯常骞,使禳去之。晏子曰:“不可,此天数也。日月之气,风雨不时,彗星之出,天为民之乱见之,故诏之妖祥,以戒不敬。今君若设文而受谏,谒圣贤人,虽不去彗,星将自亡。”(《内篇谏上》第十八)

晏子既不信鬼神,而又欲因灾异以匡君,正与孔子言天何言,而后儒亦言喜灾异,同一辙焉。然则晏子之为儒家而非墨家也审矣。

第三章 孟子

第一节 传略

《史记·孟子列传》云:孟轲,邹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史记》谓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而赵岐《孟子题辞》则谓其师孔子之孙子思。清末吴汝纶谓汉人皆称孟子受业子思,皆本《史记》,故《史记》本文当如王邵说,门下衍人字。则《史记》亦与赵岐合,要之,孟子之学本于子思,书中屡称之。子思作《中庸》,言天命之谓性,而孟子道性善,实深受其影响无疑也。

孟子生卒年月无可考,后儒纷纷争辩,均难确信。吴汝纶据《史记》本传称其先游齐,后适梁;《六国表》魏惠王三十五年,大书“孟子来”。梁惠王以魏文侯二十五年生,生三十而即位,即位三十五年,年六十五矣。孟子初至梁,梁惠王谓之曰叟,其年当长于惠王,则游梁时年且七十,则孟子之生当在周威烈王十六年,约在公历前四一○年也。

第二节 书本

《汉书·艺文志》云:

《孟子》十一篇。

《史记·孟子列传》云:孟轲……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赵岐《孟子题辞》云: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文。……又有外书四篇,《性善辩》、《文说》、《孝经》、《为政》,其文不能宏深,似非孟子本真也。

然则《艺文志》十一篇,乃连外书四篇而言。今外书已亡,止存七篇耳。其七篇之目如下:

《梁惠王》

《公孙丑》

《滕文公》

《离娄》

《万章》

《告子》

《尽心》

今欲研究《孟子》,下列各书可供参考:

赵岐《孟子章句》

朱熹《孟子集注》

戴震《孟子字义疏证》

焦循《孟子正义》

高步瀛《孟子文法读本》

唐蔚芝先生《孟子大义》

第三节 学说

性善论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孔子盖以谓人性本相近,维习于善则为善人,习于恶为恶人。当其未习,盖如阴阳二电,未经摩擦,浑然如一,不分阴阳,不别善恶,则性固无善无恶也。至孟子乃标性善之旨,其书七篇,言政言教,莫非本于性善之说。而《告子》一篇,论之尤精详。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则彼皆非与?”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告子篇》)

孟子之意,盖以为仁义礼智,皆人性本有,换言之:仁义礼智即人之性。仁义礼智为善,故曰性善。而人所以有善有恶者,则视乎此性之得失,非此性之有善恶也。孟子既主性善,故由是推之,而立其教育论、政治论。

教育论孟子既主性善,故其教育:

第一步主存性,

第二步主扩性。

所谓存性者,以人本有此善性,换言之,即本有此仁义礼智之性,惟当存而勿失耳。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离娄篇》)

此盖谓人之所以与禽兽异者,惟此善性。惟小人则本有而去之,君子则本有而存之耳。

善性既须保存,则当禁外来之侵伐。

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告子篇》)

然则人之为恶者,伐去其善性而已,非其性之本恶也。善性既能存,故又当扩而充之。

凡有四端于我者,皆知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公孙丑篇》)

此扩性之说也。或言扩,或言充,其在他文,或言推,或言达,均一义也。虽然,所谓扩之云者,亦须顺其自然,不过严防外物之侵伐,而使其得遂自然生长,如树木者焉。

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

此“养”字最含有自然之义。如鱼之于水,人之于空气,失之则死,而得之亦极自然。反之若加以强力,则反足以害之。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悯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公孙丑篇》)

此文“正心”二字,当是“忘”之误,分为“亡心”,“亡”又误为“正”,后人遂读为“必有事焉而勿正”句。“心勿忘”句,其文义遂难通矣。古文忘与妄通,详见拙著《墨子间诂补正》。必有事焉而勿妄,勿妄勿助长也。如此,则文甚明白。孟子盖以助长为妄,不耘苗为无事。无事则外物足以伐性,犹不耘则莠可以伤苗。妄则伤其本性,犹助苗适以害苗也。故其教育最重学者之自得。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离娄篇》)

故孟子之教育学说,可谓主张自然主义,发展个性主义者,皆基本于性善之说者也。夫惟其善乃可以任自然,乃可以任发展也。

政治论

孟子之教育论,既本于性善之说,而贵扩充,其对于政治立论亦同。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尽心篇》)

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梁惠王篇》)

以不忍人之心扩而充之为不忍人之政,所谓推恩也。其推之之道奈何?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诸掌。(《梁惠王篇》)

盖谓吾爱吾亲,要当推其爱于他人之亲,使他人亦得各爱其亲;吾爱吾子,当推其爱于他人之子,使他人亦得各爱其子。然则推之法当如何乎?

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篇》)

此段实可谓孟子政治学说之总论,所谓王道仁政者也。其大旨实在乎先富而后教。一言以蔽之,皆扩充爱己之爱,以及人者也。皆不失孔子忠恕之义焉。

第四章 荀子

第一节 传略

《史记·荀卿列传》云: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

《史记》不载荀卿名,《索隐》云:“名况,卿者,时人相尊而号为卿也。”荀、孙古音近,故又称孙卿。其生卒年月,以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所订年表较为可信,兹录之如下:

西历前(二六五至二六○)荀卿年五十游齐

同(二六○至二五五)入秦见秦昭王及应侯

同(二六○至二五○)游赵见孝成王

同(二五○至二三八)游楚为兰陵令

同(二三○左右)死于兰陵

第二节 书本

《汉书·艺文志》云:《孙卿子》三十三篇。

陈直《周秦诸子述略》云:刘向《别录》云:《孙卿书》凡三百二十三篇,以相校除重复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三篇,为十二卷。夫以三百余篇重复者多至二百九十篇。刘向校书屡言去其重复,殆庄子所谓重言十七者乎?王应麟《艺文志考证》谓当作三十二篇。案《后汉书·荀淑传》,荀卿子著书三十二篇,与王说合。

《荀子》三十二篇之目如下:

《劝学篇》第一

《修身篇》第二

《不苟篇》第三

《荣辱篇》第四

《非相篇》第五

《非十二子篇》第六

《仲尼篇》第七

《儒效篇》第八

《王制篇》第九

《富贵篇》第十

《王霸篇》第十一

《君道篇》第十二

《臣道篇》第十三

《致仕篇》第十四

《议兵篇》第十五

《强国篇》第十六

《天论篇》第十七

《正论篇》第十八

《礼论篇》第十九

《乐论篇》第二十

《解蔽篇》第二十一

《正名篇》第二十二

《性恶篇》第二十三

《君子篇》第二十四

《成相篇》第二十五

《赋篇》第二十六

《大略篇》第二十七

《宥坐篇》第二十八

《子道篇》第二十九

《法行篇》第三十

《哀公篇》第三十一

《尧问篇》第三十二

今欲研究《荀子》,下列诸书可供参考:

王先谦《荀子集解》

刘师培《荀子补释》

《荀子词例》

陶鸿庆《荀子札记》

第三节 学说

性恶论

荀子之性恶论,盖专为反对孟子之性善论而作。

其《性恶篇》云: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故枸木必将待栝烝矫然后直,纯金必将待砻厉然后利,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古者圣王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是以为之起礼义,制法度,以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扰化人之情性而导之也,使皆出于治合于道者也。……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

荀子所持性恶之理由,大略如此。盖孟子以恻隐、是非、辞让、羞恶,皆出于人之本性;而荀子则以好利、疾恶等等,皆生于人之本性。盖各持一端,以立论者也。然则孰为是邪?曰:孟子云:

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告子篇》)

而荀子则云:问者曰:礼义积伪者,是人之性,故圣人能生之也。应之曰:是不然。夫陶人埏埴而生瓦,然则瓦埴岂陶人之性也哉?工人斵木而生器,然则器木岂工人之性也哉?夫圣人之于礼义也,辟则陶埏而生之也。然则礼义积伪者,岂人之性也哉?

合孟、荀二子之言观之,则孟子以圣人为同类。而荀子则以陶人埏土为瓦,以比圣人化性而为仁义。夫陶人非土,土非陶人,由荀子之说推之,则荀卿必将谓圣人为非人而后可。然则孟子之论固当优于荀子矣。

荀子既以人性恶,故须积善去恶。其政治学说与教育学说,均不外乎此。

教育论

荀子既以为人性恶,故教育之目的在使人:

积善以去恶。

而其教育之方法,则在乎使人:

博学以知积。

今特分别述之:

天非私曾骞、孝己而外众人也。然曾骞、孝己独厚于孝之实,而全于孝之名者,何也?以基礼义故也。天非私齐、鲁之民而外秦人也。然而于父子之义,夫妇之别,不如齐、鲁之孝具敬父者,何也?以秦人之从情性,安恣睢,慢于礼义故也。岂其性异矣哉?(《性恶篇》)

此盖以能积礼义则恶可去,无礼义则安情性,而恶不可去也。人之或为君子或为小人,全视其能积与否。

今使涂之人伏术为学,专心一志,思索熟察,加日悬久,积善而不息,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也。(《性恶篇》)

然则将何术可以使人知积善乎?荀子又云:今使人生而未尝睹刍豢稻粱也,惟菽藿糟糠之为睹,则以至足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刍豢稻粱而至者,则瞲然视之曰:“此何怪也?”彼臭之而无嗛于鼻,尝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体,则莫不弃此而取彼矣。今以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以相群居,以相持养,以相藩饰,以相安固邪?以夫桀、跖之道,是其为相悬也,几直夫刍豢之悬糟糠耳哉?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荣辱篇》)

既知人之所以不知积善者在乎陋,则治陋之方,厥惟博学。

故木就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劝学篇》)

其所博学者为何乎?荀子曰: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劝学篇》)

故荀子之教育,其要在使人明礼。

政治论

荀子教育以礼为要,其对政治亦持礼治主义。

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故礼者养也,刍豢稻粱,五味调香,所以养口也;椒兰芬苾,所以养鼻也;雕琢刻镂,黼黻文章,所以养目也;钟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养耳也;疏房檖,越席床笫几筵,所以养体也。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别。曷谓别?曰: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礼论篇》)

荀子之意,盖以人生而有欲,人之欲望无穷,而物之供给有限,故不能不以礼节欲。然其所以节欲,则与后儒之主绝欲者绝殊。盖荀子之节欲,乃所以达欲,故曰: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也。节欲之道有二:一为属于修身者,二为属于社会与政治者。属于修身者,譬如节饮食,则合卫生而不伤身,乃能长享饮食之乐,荀子所谓:“食饮衣服,居处动静,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生疾”(《修身篇》)者也。属于社会与政治者则贵乎分,使各安本分,不能逾越,则物力可以供给,而不至于争,盖儒家之理想,常以贤则必贵,愚则必贱,国家必量能受职,量能给禄,则其享受亦当量入以为出,故有贵贱贫富长幼之分也。故曰:

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也。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之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悫禄多少厚薄之称。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荣辱篇》)

推荀子之意,盖以为彼之礼治主义,在社会国家,则为至阶级而至平等者;在个人则为至限制而至自由者也。盖有礼以限制之,则人人皆不侵犯人之自由,而我乃可以得自由矣。人人皆因其才而享受,则人人得其平而不至于争,则虽不平乃大平矣。此儒家之理想政治也。而无如天下之人,贤者未必贵,贵者未必贤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