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女人 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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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第三十一章 剧终 1970-01-01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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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恋爱中的女人》是劳伦斯最伟大、最有代表性、最脍炙人口的两部长篇小说之一(另一部是《虹》),他本人也认为这是他的“最佳作品”;它以英国小说中前所未有的热情与深度探索了有关恋爱的心理问题,代表了劳伦斯作品的最高成就,因此它同《虹》成为了现代小说的先驱。

第一章 姐妹俩 Page 1

在贝多弗父亲的房子里,布朗温家两姐妹厄秀拉和戈珍坐在凸肚窗窗台上,一边绣花、绘画,一边聊着。厄秀拉正绣一件色彩鲜艳的东西,戈珍膝盖上放着一块画板在画画儿。

她们默默地绣着、画着,想到什么就说点什么。

“厄秀拉,”戈珍说,“你真想结婚吗?”厄秀拉把刺绣摊在膝上抬起头来,神情平静、若有所思地说:

“我不知道,这要看怎么讲了。”

戈珍有点吃惊地看着姐姐,看了好一会儿。

“这个嘛,”戈珍调侃地说,“一般来说指的就是那回事!但是,你不觉得你应该,嗯,”她有点神色黯然地,“不应该比现在的处境更好一点吗?”

厄秀拉脸上闪过一片阴影。

“应该,”她说,“不过我没握。”

戈珍又不说话了,有点不高兴了,她原本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

“你不认为一个人需要结婚的经验吗?”她问。

“你结婚是一种经验吗?”厄秀拉反问。

“肯定是,不管怎样都是。”戈珍冷静地,“可能这经验让人不愉快,但肯定是一种经验。”

“那不见得,”厄秀拉说,“也许倒是经验的结束呢。”

戈珍笔直地坐着,认真听厄秀拉这话。

“当然了,”她说,“是要想到这个。”说完后,她们不再说话了。戈珍几乎是气呼呼地抓起橡皮,开始擦掉画上去的东西。厄秀拉专心地绣她的花儿。

“有象样的人求婚你不考虑接受吗?”戈珍问。

“我都回绝了好几个了。”厄秀拉说。

“真的!?”戈珍绯红了脸问:“什么值得你这么干?你真有什么想法吗?”

“一年中有好多人求婚,我喜欢上了一个非常好的人,太喜欢他了。”厄秀拉说。

“真的!是不是你让人家引诱了?”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厄秀拉说,“一到那时候,压根儿就没了引诱这一说。要是我让人家引诱了,我早立即结婚了。我受的是不结婚的引诱。”说到这里,两姐妹的脸色明朗起来,感到乐不可支。

“太棒了,”戈珍叫道,“这引诱力也太大了,不结婚!”她们两人相对大笑起来,但她们心里感到可怕。

这以后她们沉默了好久,厄秀拉仍旧绣花儿,戈珍照旧画她的素描。姐妹俩都是大姑娘了,厄秀拉二十六,戈珍二十五。但她们都象现代女性那样,看上去冷漠、纯洁,不象青春女神,反倒更象月神。戈珍很漂亮、皮肤柔嫩,体态婀娜,人也温顺。她身着一件墨绿色绸上衣,领口和袖口上都镶着蓝色和绿色的亚麻布褶边儿;脚上穿的袜子则是翠绿色的。她看上去与厄秀拉正相反。她时而自信,时而羞赦,而厄秀拉则敏感,充满信心。本地人被戈珍那泰然自若的神态和毫无掩饰的举止所惊诧,说她是个“伶俐的姑娘。”她刚从伦敦回来,在那儿住了几年,在一所艺术学校边工作边学习,俨然是个艺术家。

“我现在在等一个男人的到来,”戈珍说着,突然咬住下嘴唇,一半是狡猾的笑,一半是痛苦相,做了个奇怪的鬼脸。

厄秀拉被吓了一跳。

“你回家来,就是在这儿等他?”她笑道。

“得了吧,”戈珍刺耳地叫道,“我才不会犯神经去找他呢。不过嘛,要是真有那么一个人,相貌出众、丰采照人,又有足够的钱,那——”戈珍有点不好意思,话没说完。然后她盯着厄秀拉,好象要看透她似的。“你不觉得你都感到厌烦了吗?”她问姐姐,“你是否发现什么都无法实现?什么都实现不了!一切都还未等开花儿就凋谢了。”

“什么没开花就凋谢了?”厄秀拉问。

“嗨,什么都是这样,自己一般的事情都这样。”姐妹俩不说话了,都在朦朦胧胧地考虑着自己的命运。

“这是够可怕的。”厄秀拉说,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你想通过结婚达到什么目的吗?”

“那是下一步的事儿,不可避免。”戈珍说。厄秀拉思考着这个问题,心中有点发苦。她在威利·格林中学教书,工作好几年了。

“我知道,”她说,“人一空想起来似乎都那样,可要是设身处地地想想就好了,想想吧,想想你了解的一个男人,每天晚上回家来,对你说声‘哈罗’,然后吻你——”

谁都不话了。

“没错,”戈珍小声,“这不可能。男人不可能这样。”

“当然还有孩子——”厄秀拉迟疑地说。

戈珍的表情严峻起来。

“你真想要孩子吗,厄秀拉?”她冷冷地问。听她这一问,厄秀拉脸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表情。

“我觉得这个问题离我还太远,”她说。

“你是这种感受吗?”戈珍问,“我从来没想过生孩子,没那感受。”

戈珍毫无表情地看着厄秀拉。厄秀拉皱起了眉头。

“或许这并不是真的,”她支吾道,“或许人们心里并不想要孩子,只是表面上这样而已。”戈珍的神态严肃起来。她并不需要太肯定的说法。

“可有时一个人会想到别人的孩子。”厄秀拉说。

戈珍又一次看看姐姐,目光中几乎有些敌意。

“是这样。”她说完不再说话了。

姐妹两人默默地绣花、绘画儿。厄秀拉总是那么精神抖擞,心中燃着一团扑扑作响、熊熊腾腾的火。她自己独立生活很久了,洁身自好,工作着,日复一日,总想把握住生活,照自己的想法去把握生活。表面上她停止了活跃的生活,可实际上,在冥冥中却有什么在生长出来。要是她能够冲破那最后的一层壳皮该多好啊!她似乎象一个胎儿那样伸出了双手,可是,她不能,还不能。她仍有一种奇特的预感,感到有什么将至。

她放下手中的刺绣,看看妹妹。她觉得戈珍太漂亮、实在太迷人了,她柔美、丰腴、线条纤细。她还有点顽皮、淘气、出言辛辣,真是个毫无修饰的处女。厄秀拉打心眼儿里羡慕她。

“你为什么回家来?”

戈珍知道厄秀拉羡慕她了。她直起腰来,线条优美的眼睫下目光凝视着厄秀拉。

“问我为什么回来吗,厄秀拉?”她重复道:“我自己已经问过自己一千次了。”

“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想我明白了。我觉得我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前进。”

说完她久久地盯着厄秀拉,目光寻问着她。

“我知道!”厄秀拉叫道,那神情有些迷茫,象是在说谎,好象她不明白一样。“可你要跳到哪儿去呢?”

“哦,无所谓,”戈珍说,口气有点超然。“一个人如果跳过了篱笆,他总能落到一个什么地方的。”

“可这不是在冒险吗?”厄秀拉说。

戈珍脸上渐渐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嗨!”她笑道:“我们尽吵些什么呀!”她又不说话了,可厄秀拉仍然郁闷地沉思着。

“你回来了,觉得家里怎么样?”她问。

戈珍沉默了片刻,有点冷漠。然后冷冷地说:

“我发现我完全不是这儿的人了。”

“那爸爸呢?”

戈珍几乎有点反感地看看厄秀拉,有些的样子,说:

“我还没想到他呢,我不让自己去想。”她的话很冷漠。

“好啊,”厄秀拉吞吞吐吐地说。她俩的对话的确进行不下去了。姐妹两人发现自己遇到了一条黑洞洞的深渊,很可怕,好象她们就在边上窥视一样。

她们又默默地做着自己的活儿。一会儿,戈珍的脸因为控制着情绪而通红起来。她不愿让脸红起来。

“我们出去看看人家的婚礼吧。”她终于说话了,口气很随便。

“好啊!”厄秀拉叫道,急切地把针线扔到一边,跳了起来,似乎要逃离什么东西一样。这么一来,反倒弄得很紧张,令戈珍感到不高兴。

往楼上走着,厄秀拉注意地看着这座房子,这是她的家。可是她讨厌这儿,这块肮脏、太让人熟习的地方!也许她内心深处对这个家是反感的,这周围的环境,整个气氛和这种陈腐的生活都让她反感。这种感觉令她恐怖。

两个姑娘很快就来到了贝多弗的主干道上,匆匆走着。这条街很宽,路旁有商店和住房,布局散乱,街面上也很脏,不过倒不显得贫寒。戈珍刚从彻西区①和苏塞克斯②来,对中部这座小小的矿区城十分厌恶,这儿真是又乱又脏。她朝前走着,穿过长长的砾石街道,把个混乱不堪、肮脏透顶、小气十足的场面尽收眼底。人们的目光都盯着她,她感到很难受。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尝尝这乱七八糟、丑陋不堪的小城滋味。她为什么要向这些令人难以忍受的折磨,这些毫无意义的人和这座毫无光彩的农村小镇屈服呢?为什么她仍然要向这些东西屈服?她感到自己就象一只在尘土中蠕动的甲壳虫,这真令人反感。

①彻西区是伦敦聚集了文学艺术家的一个区。

②英国的一个郡。——译者注。以后所有的注释均为译者注。

她们走下主干道,从一座黑乎乎的公家菜园旁走过,园子里沾满煤炭的白菜根不识羞耻地散落着。没人感到难看,没人为这个感到不好意思。

“这地狱中的农村。”戈珍说,“矿工们把煤炭带到地面上来,带来这么多呀。厄秀拉,这可真太好玩了,太好了,真是太妙了,这儿又是一个世界。这儿的人全是些吃尸鬼,这儿什么东西都沾着鬼气。全是真实世界的鬼影,是鬼影、食尸鬼,全是些肮脏、龌龊的东西。厄秀拉,这简直让人发疯。”

姐妹俩穿过一片黑黝黝、肮脏不堪的田野。左边是散落着一座座煤矿的谷地,谷地上面的山坡上是小麦田和森林,远远一片黝黑,就象罩着一层黑纱一样。敦敦实实的烟窗里冒着白烟黑烟,象黑沉沉天空上在变魔术一样。近处是一排排的住房,顺山坡而上,一直通向山顶。这些房子用暗红砖砌成,房顶铺着石板,看上去很不结实。姐妹二人走的这条路也是黑乎乎的。路是让矿工们的脚一步步踩出来的,路旁围着铁栅栏,栅门也让进出的矿工们的厚布裤磨亮了。现在姐妹二人走在几排房屋中间的路上,这里可就寒酸了。女人们戴着围裙,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站在远处窃窃私语,她们用一种不开化人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布朗温姐妹;孩子们在叫骂着。

戈珍走着,被眼前的东西惊呆了。如果说这是人的生活,如果说这些是生活在一个完整世界中的人,那么她自己那个世界算什么呢?她意识到自己穿着绿草般鲜绿的袜子,戴着绿色的天鹅绒帽,柔软的长大衣也是绿的,颜色更深一点。她感到自己腾云驾雾般地走着,一点都不稳,她的心缩紧了,似乎她随时都会猝然摔倒在地。她怕了。